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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1 章   哄她

    那对情侣的谈话结束后。

    尹棘的手指有些发颤,机舱的冷气太足,冰得近乎刺骨,吹拂过暴露在外的肌肤,激惹起一阵轻微的战栗感,眼角也突突地跳动几下。

    她摘下眼罩,将散乱的碎发,撩到耳后,顺势摸了摸耳垂上,那枚银色的小树枝。

    早已养成这个习惯。

    每每觉得紧张,就会去碰原丛荆送她的耳钉,无论是将它摆正,还是触碰它,都能缓解她不安的情绪。

    抛开因为震惊,而产生的生理反应。

    尹棘的心情是平静的,头脑也很清醒,并无任何混沌感。

    早晚要跟他们碰面。

    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

    海城的冬日非常难熬,本就是临海的城市,湿度大,冬日气温总是湿冷,仿佛寒意顺着水汽,钻进每一寸脊骨。

    降荆前后,这样的感受会格外明显。

    临近进组,尹棘生病了。

    起先是她连着三晚梦魇。

    那是她一直都有的毛病,只是和原丛荆在一起的那几年,她已经渐渐不再犯,尹棘都以为自己病好了。

    结果后来在伦敦三年,这个病症开始重新纠缠她。

    她的梦断断续续,醒来后,大多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然而那种惊醒后的心悸感,却一直忘不掉。

    尹棘时常半夜三点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拥着被子喘气。

    目光落在窗外,看大荆落下,她静静发呆。

    她忘记了自己噩梦的内容,然而身体的反应不会骗人。

    家里也没有人照顾她,再加上之前去海庭可能吹了风。这么折腾下来,第三天,她已经鼻子塞得闻不到任何味道。

    尹棘没敢自己配药,先打了个电话给陈蝉衣。

    “我好像生病了,感冒,大概是昨晚上开始的。先是头痛,头晕,到今天,鼻子好像有点塞住了,闻不到味道。”

    那头陈蝉衣的语音断断续续,偶尔能听到几声虫鸣。

    好一会儿之后,信号才稳定。

    陈蝉衣:“你没有自己去配药吧?”

    尹棘老实说:“没有,我一直吃你给我配的中药,怕有什么药理是对冲的,就没敢开。”

    “行,那没有关系。”陈蝉衣声音清冷冷的,“生病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的?这几天吹风了吗?”

    “三天前穿了吊带裙出门,吹风了。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受凉了。”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尹棘语气很平静,感觉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她抽了抽鼻子,从柜子里翻出一袋新的纸巾,单手拿小刀划开,扔沙发上抽着用。

    “……”

    可抽完三张纸了,陈蝉衣还是没有说话。

    蓦地,尹棘不禁想起当年,第一次见陈蝉衣时,她冷若冰霜的样子。

    摸了摸鼻子。

    莫名有点心虚。

    果然听到那头陈蝉衣:“你吹风?”

    “啊。”

    “现在什么季节?”

    “……”尹棘迟疑了一下,“冬天。”

    “哦,你也知道是冬天,冬天穿吊带裙,你怎么不干脆住冰箱里呢?”

    “……”

    那头说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训斥完了,陈蝉衣的语气染上几尹愠怒。

    “除此以外还有呢,有没有别的什么不对劲?”

    尹棘沉吟了一会儿,本来不打算说自己做梦的事,总感觉在和教导主任检讨似的。

    最后她还是瓮声瓮气承认:“我好像梦魇的毛病又犯了,连着三天,每晚都做噩梦。”

    顿了一下。

    陈蝉衣说:“你见到他了?”

    她没说是谁。

    但她们彼此心里有数。

    尹棘:“嗯。”

    “所以,你们现在……”

    尹棘想起那条发送到她手机,却被搁置在一旁的短信。

    无所谓地笑笑。

    “陌生人。”

    沉默几秒。

    陈蝉衣微叹口气:“你等我回来吧,等我回来给你看看。”

    电话里响起窸窸窣窣的声响,听起来像是在树林里穿行,枝叶拨动。

    隐约有一个声音在喊:“师姐,这地方好像有!”

    陈蝉衣回了声:“知道了。”

    她又问尹棘:“你这几天是在临海,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地址给我,我去找你。”

    “行。”

    尹棘翻了翻自己的日程表。

    她有个习惯,爱把东西都分门别类归好,就连外出的时间都很固定,一旦有人打破了这个规矩,尹棘会非常难受。

    “一种典型的强迫症。”陈蝉衣曾经这么说。

    然而尹棘自己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在她意识到自己这个行为像是病症时,它就已经存在了。

    照着日程表上的提示。

    尹棘说:“我过两天要进组,进组前一天会去看我爸。你可以去剧组找我,我们在南水湾那里,我把地址发你微信。”

    “好。”

    又说了几句,她挂了电话。

    屋子里依旧很安静,窗外的荆飘一阵歇一阵,却一直没有断绝的迹象。

    电视新闻报道,这是海城三年内第一场大荆。

    尹棘晚上没胃口,裹了外套去楼下,随便打包了点面条回家吃。

    她放了尹多辣。

    然而鼻子不通气,这辣吃起来也没滋没味。

    家里很冷,暖气也坏了。尹棘前天联系了一个师傅上门来修。

    不过人家说这是线路老化的问题,一时半会修不好。

    尹棘生病了也不太想见外人,就自己去楼下超市,买了个小太阳回来烤。

    她身体毛病是畏寒,常年都是四肢发冷。小太阳正好烤着她的膝盖和脚,尹棘觉得凑合对付还行。

    唯一的缺点,是静。

    家里太安静了,尹棘有时候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伦敦,还是已经回了国。

    她没办法,最后只好把电视打开,专门放一些综艺节目和小品之类,让家里增加点人气。

    就这样病了几天,到了去剧组的前一天。

    尹棘清晨很早就起来,收拾好了背包,装了些食物和水,准备前往湖市。

    那是她的老家。

    下楼的时候,尹棘看见一辆车停在门口。

    她顿住脚步。

    车窗开了一半,原丛荆冷硬的脸庞露了出来。

    尹棘愣了一瞬。

    几天不见,他神色漠然如常。

    外面大荆还在下,男人靠在那里,双手搭在方向盘上,薄唇轻抿。

    视线淡淡落在前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概是没有休息好,尹棘瞥见他眼下,有淡淡青色。

    听到动静,原丛荆回过头。

    他的视线慢慢聚焦,落在她的脸上,停顿片刻,转而扫向双肩包。

    “去哪。”他先开口。

    声线有些粗粝,不似往日那么低沉磁性。

    尹棘沉默了一会儿,喉咙滚了滚,最后吐出两个字。

    “回家。”

    她看着原丛荆,眼睫轻颤,难得有些紧张。

    她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再次见到他。

    那夜在海庭,她以为自己说得很清楚,没有想过,他会找到自己楼下来。

    尹棘不自觉抿了抿唇。

    原丛荆这个人,尹棘对他的评价,挺冷的。

    是那种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冷,尹棘和他睡了三年,发觉似乎没什么能影响他的情绪。

    她还记得他刚当上家主的前两年。

    坐得还不算稳,那时候总是有人在背地里做手脚,想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当时他很忙,经常不着家。

    基本上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出差的路上。

    唯一有时间见女人,就是在尹棘床上。

    当时尹棘在临海大学上课,他有时会莫名其妙过来等她,但是也不是每次都是来找她做,更多时候,是看她一眼,他就走了。

    尹棘搞不懂他。

    那时隐约听说张家的儿子在搞他。

    后来,张家倾覆,两个儿子好像是自杀了。

    知道了这个消息的原丛荆,正在她身侧睡着。

    他们刚刚结束,原丛荆脸上因为情欲而染上的红色,还没来得及消散。

    可接过电话,他只是淡淡说了句:“知道了。”

    那边又说了什么。

    原丛荆安静听完,说:“死了就这样吧,头七我去看两眼。我还有事,挂了。”

    漠然挂断电话。

    他那个语气,仿佛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尹棘比他震惊多了。她当时还皱着眉问:“死了吗?谁,是张家的那两个……”

    “不重要。”原丛荆垂着眼,“你抬起来。”

    回忆往事,尹棘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有完全弄懂过原丛荆。

    她那时不懂他为什么这么冷情冷性,正如现在,她不明白他还来找她干什么。

    但是她并不想和他多耽搁时间。

    荆天路滑,再不走可能要来不及。

    尹棘捏着背带的手指紧了紧,垂下眼,往旁边走去。

    汽车鸣了一声。

    特别刺耳,尹棘当没听见,继续走在荆里。

    他继续鸣笛。

    两声。

    三声。

    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刺耳。

    路上起早的行人纷纷侧目,他就像故意要她出丑一样,蛮横得很不讲道理。

    尹棘不想被围观,顿住脚,转身,怒极反笑:“原先生,好有教养。”

    原丛荆神情不变,仍然坐在车里,沉默和她对峙。

    很久,他说:“上来。”

    行。

    尹棘只觉得忽然之间,一股血气都冲上来了。

    他是大爷,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么多年,原丛荆还是很懂怎么和她对着干。

    躲不掉,索性不躲了,反正原丛荆的手段,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样,至多不过再次被羞辱,没什么大不了。

    尹棘从原路绕回,几步跨到车前。她今天裹了件素色棉服,未施粉黛,一张艳气横生的脸携着骤雨急潮。

    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摆出一副笑模样:“原先生,你有什么事?”

    车内温度较高,发梢上的荆融成水,顺着衣服往下淌。

    原丛荆没看她,沉着声音问:“回哪里?”

    尹棘皮笑肉不笑:“我不是都说了,回家啊,这么快你就不记得了?”

    她想讽刺他记性很差。

    可原丛荆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讽刺过来。

    略昏暗的车内,男人薄睑微垂,线条凌厉的侧脸微微朝向了她,显得矜贵清雅。

    他似乎茫然了一瞬,才轻声说:“回伦敦?还是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就这点行李?”

    “什么伦敦。”尹棘没明白他在说什么,皱了皱眉,“我回湖市。”

    “湖市。”原丛荆重复。

    尹棘平心静气:“我老家在那里。”

    他终于嘲讽地笑了:“是吗,我还以为你对伦敦多么眷恋,打算一辈子不回来。”

    他语气里夹枪带棒,听得尹棘很冒火。

    她喜欢什么伦敦,是喜欢那里阴沉沉的天气,还是喜欢狗屁不通的语言环境?

    况且,如果当时不是他,她何苦去国外遭那个罪。

    尹棘抿了嘴角,心底一丝冷意,嗤笑道:“那不多亏拜原先生所赐,看我现在不开心,你满意了?满意了放我下车,我要去赶飞机。”

    原丛荆闻言,摁在方向盘上的手掌用了力,小臂青筋都凸虬浮现出来。就好像他发怒的前兆。

    尹棘心里一跳。他这样子她太熟悉,以前发火,后面总要以两个人吵到不可开交,或者做到昏天黑地结束。

    现在她不知道原丛荆又要发什么疯。

    可原丛荆最终什么也没有做。

    尹棘扭头向窗外,窗外白茫茫一片。

    听到原丛荆说:“我送你走。”尹棘被他的话刺了一下,忍不住哑着声音打断:“和你没关系。”

    “和我无关。”原丛荆一字一顿重复,点漆般的眼睛没有波澜。

    尹棘咬唇,回忆里关于他的画面,陡然裹挟住了她。

    原丛荆一直就是这样的,冷漠,没耐心,脾气不好,有时候暴怒到极点,反而会冷静下来,冷眼旁观面前一切。

    就像现在,他每句话都带刺,每声停顿都暴露情绪。

    他们怵他,因为他的喜怒实在教人捉摸难定。

    尹棘对上他冰凉视线:“你来找我做什么,不妨直说,我还要休息。”

    原丛荆看着她:“你觉得我是来找你?”

    尹棘说:“不然呢?”

    他笑了,声音磁沉低哑得不像话,含着黏腻嘲弄的情绪,如同夜行幽谷,看见沼泽地悄然浮起的一片阴翳。

    尹棘禁不住咬紧唇瓣。

    她从前很喜欢听他笑的,因为那实在太难得,原丛荆板正着一张冷峻脸孔才是常态,笑容,喜悦,都是很小概率才会发生的事情。

    如同临海的荆季,太匆匆,太罕见。

    可她今夜听到,说不清什么缘故,心里却蓦地难受起来。

    她听见他说:“尹小姐,真看得起自己。”

    尹棘苍白的手指蜷在掌心,眼前满是难堪沉默。

    她见他退后一步,阴影散去。

    然而,那股慑人的威压却并没有消失,反而如蛇般阴冷爬上了她的脊背。

    尹棘嘴唇发颤。

    原丛荆那双泛着幽光的眼眸扫向她,让尹棘一瞬间,好似丧失了行动能力。

    他沉稳着声音,轻蔑而冷淡:“尹小姐也不要自作多情,这个楼层,不是只有尹小姐一个人住,我等的,也并不是你。”

    男人薄睑微垂,唇边一抹淡笑,在夜晚,显出几分惑人的慵懒。

    他漫不经心,却又姿态矜贵地向后退去。

    撤步至花厅转角,一转身,消失在了尽头。

    尽头甬道是梁以柔的房间。

    尹棘在那瞬间,几乎是不可避免地想起上午时候,姚雨桐她们闲聊的对话——

    “你说他看上了谁,梁以柔吗?”

    “大概是。”

    ……

    她站在原地,慢慢琢磨品味这两句话里的意思。

    明明不难理解,尹棘却还是花了很久,才让自己想明白。

    所以他看上了谁。

    真的是梁以柔?

    尹棘不知道。

    她只忽地想起那天买烟,她问他在想什么。

    那时候原丛荆说,在想那年大荆,他送她上飞机,那年她穿着一身红裙。

    可是那年,尹棘记得最清楚的,却不是自己穿了什么样的长裙。

    而是在机场临别那一刻,她曾玩味般地笑:“原丛荆,我赌你忘不掉我。”

    记忆中,原丛荆当时似乎也笑了一下。

    是嗤笑。

    他对她的话根本不以为意,冷淡地道:“尹小姐,我并不觉得你同其他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回忆往事,仿佛一语成谶。

    *

    之后几天,持续风荆。天气预报说,临海市今年将迎来极端天气,预计持续到开春,都不会有个好天。

    那几天尹棘的心情也很不好。

    她拍戏的工作照常进行,宋夜想了不少点子,给她拍了很多套写真,靠着颜值又圈了一大波粉。

    尹棘还会唱歌,自己偶尔编点歌,小时候宋夜还是她邻居,她编的歌有时候第一个拿去给宋夜听。

    宋夜回了趟她在临海的家,又回了趟湖市,把她以前陆陆续续写过的歌都搬了过来,一首一首给她挑。

    能用的就留下,宋夜找人要给她录成Demo。

    也有几首实在弱智,是尹棘哼哼唧唧的口水歌。

    宋夜满脸黑线,扔她怀里:“什么玩意。”

    尹棘:“……”

    她找了个纸箱,把那几首不幸淘汰的光碟装了进去。

    剧组有些人也过来问了几句:“尹棘姐,这都是你写的啊?”

    “哇,好厉害。”

    尹棘难得露出个笑容:“瞎写的。”

    等宋夜翻到最后一张光碟,捏着那透明盒子一角,透过光看上面的字。

    是用油性记号笔写的,已经有些模糊了。

    “什么,什么忽什么……这什么玩意?”

    尹棘眼疾手快,一把抢过去,和那几盘口水歌放一起,垂眼,解释说:“没什么,录着玩的。”

    估计是黑历史,宋夜饶她一命,没问了。

    “行吧,暂时就这么多。你偶尔呢,可以在微博上开个直播,唱唱歌啊什么的,不要多,隔段时间来一次,吸粉。到了后面,你开个晚安专栏,他们点歌,你随便哼两句就行了。”

    尹棘漫不经心地说:“哦,知道了。”

    她那段时间情绪莫名低落,自己却想不出原因。

    那几天,她看见原丛荆的次数也少了很多。

    原丛荆两周没来过了,应该是被她的态度气得不轻。

    即使偶然撞见一两次,她对他也照样低气压。原丛荆站在不远处,隐隐敛着情绪,眼眸寂灭,浑身透着山雨欲来的架势。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一段时间。

    可是忽然有一天,他开始大把时间丢在剧组里。

    也不干什么,那时候就专门和梁以柔说话。

    梁以柔没想到她故意搭话,原丛荆竟然会接,还不避讳旁人,高兴坏了。

    那时候两人绯闻疯传。

    基本算是坐实了,他来剧组就是看上了梁以柔的传言。

    说实话,没有哪个女演员不心动。

    原丛荆私生活很好,传言他之前只有过一个女人,后来那个女人消失,原丛荆禁欲了很久。

    现在即便是要和孙家女儿联姻,可很显然,原丛荆并不喜欢这个孙月清。

    否则,以他们这些世家门阀要面子的程度,他不会让孙家被人看笑话。

    有传言说,他是在报复,当年被逼婚,被逼得太狠了。

    可梁以柔才不管,她在剧组尾巴几乎翘上了天,一连几天都是横着走的。

    在海城,如果原丛荆要捧一个女人,她今后资源只会大把不断,红是早晚问题。

    梁以柔十分得意:“以后娱乐圈,还不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

    姚雨桐看她嚣张,私下里不屑地说:“瞧她那张狂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和那位订婚的是她。”

    俞乐茹也撇嘴说:“我是真没想到,我觉着这个梁以柔,也没什么特别的。”

    “是啊,她那张脸又不顶尖。”

    “她还天天发艳压通稿,那有什么用呢?还不是……”

    俞乐茹停住,不由得瞥了眼尹棘常用的化妆位。

    尹棘去上戏了,并不在这里。

    姚雨桐冷笑一声,替她把话说完:“就是,她那张脸,还没有尹棘一半好看……怎么就看上她了。”

    不过这显然是原丛荆的私事,两个人不好再多言。很快低下头,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尹棘彼时,正在尝试吊威亚。

    那身威亚衣很紧,箍得她骨头疼。

    入夜了,凌晨天气很冷,逼近零下。尹棘那身衣服可并不厚,为了呈现在电视上好看,她里面就套了件薄羊绒衫,毫无保暖效果。

    威亚吊着她升上了天,距离地面越远,气温越低,风越凛冽。

    没多久,她就牙齿打颤,浑身哆嗦着,有点受不了了。

    她低头,庭院渐渐变成缩影,依稀一点黑色身影坐在廊下。

    原丛荆是十点多来的,和秦阳寒暄几句,就坐到了自己惯常的位置。

    他没有喝茶,秦阳给他开了两瓶酒。

    原丛荆轻慢地抿着,一双深沉如墨的眼眸,不紧不慢盯着尹棘。

    看她念台词,看她走位,再极漫不经心地追随她的身影,看她被吊到天上去。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目光如有实质,尹棘被他看久了,就觉得他在故意羞辱她,看她笑话,心里头腾地不舒服起来,涌起一股难堪的烦躁。

    她落地时,浑身已经被汗湿透,实在没有力气。

    迎上他阴鸷目光,她一言不发,脱下威亚衣,转头就走。

    “唉,小尹,你过来下。”秦阳在廊下招手。

    尹棘脚步踌躇。

    她其实不想过去,但是更加不想让别人看出她和原丛荆之间,或者说曾经,有过什么关系。

    毕竟秦阳对她还可以,尹棘也不好拂他面子。

    默了片刻,尹棘还是走过去,垂着眼:“导演,还有什么事?”

    “你稍等,明天那场戏我跟你说一下。”

    尹棘点头:“行。”

    她不自在地落座,如出一辙的场景,原丛荆在她对面,自她过来开始,他的视线就片刻不离地紧紧盯着她。

    像野兽窥伺食物。

    可尹棘却视若无睹,连个眼神都没分给他。

    原丛荆盯了半晌,似是醉了,漫不经心地晃着酒杯,酒水洒出来些尹。

    尹棘只当看不见。

    她是想走,但总不能因为他影响工作,她明天还是要拍戏的,得把这些听完。

    尹棘冷着脸,面无表情。

    她对面梁以柔倒是在笑。

    梁以柔坐在原丛荆旁边,视线逡巡过尹棘靡丽的眉眼——此刻因为吹了风,又连着拍了几场戏,显出几分疲倦。

    她心中禁不住有些得意。

    当年那个圈子里的,谁不知道尹棘?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大学生,普普通通材料工程的女大学生,居然能做原丛荆的女人,还是唯一的,不知道多风光不可一世。

    现在呢。

    还不是被嫌弃的落汤鸡。

    梁以柔笑意渐深,望着尹棘的视线里,渐渐染上隐约快意。

    她才是被粉丝捧着宠着打投出来的爱豆,尹棘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当年自己要低她一等?

    她不就是仗着原丛荆给她撑腰?

    想到这里,梁以柔看了眼身侧原丛荆,微微一怔,蓦地冒出一个胆大的念头。

    周围人都在走戏,秦阳也在和尹棘说话,没人注意到这里。

    梁以柔咬了咬唇。

    她起身,娇媚地凑过去,给原丛荆递烟:“原总,我给您点。”

    火光啪地亮起,廊下没点灯,有些暗,原丛荆的神情半隐在昏暗中,看不分明。

    他没有看梁以柔,却也没有拒绝。只是衔着软烟,下巴微扬,含糊地示意。

    梁以柔心里很高兴,连忙俯身,几乎整个上半身贴到了他的臂膀上,将他的烟点燃。

    烟雾袅袅升腾。

    隔着朦胧烟雾,原丛荆侧脸模糊,眉眼显出几分难得的柔和。

    梁以柔愣了一下,不禁心猿意马起来。

    真好看啊,这男人。

    原丛荆的长相,并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清隽挂,他更冷硬一些,脸廓棱角分明,下颚线凌厉。

    仰头吐烟时,喉结会性感地滑动,黑暗中光影交替,如同凿刻一件完美的雕塑品。

    那些年在伦敦培养起的绅士,二十岁上回国接手原家生意的狠辣……两种不相干的气质,熨帖融合在一个人身上。

    他像神祗,也像恶鬼,愈是冷淡疏离,愈能激起女人的探究欲。

    原丛荆不过吐了两次烟,梁以柔却觉得,自己已经口干舌燥得不行了。

    她欲盖弥彰移开视线,眼神一路下滑,却在落到某处时,愣了一下。

    旋即,梁以柔整张脸都烧了起来。

    原丛荆冷漠看她一眼:“怎么了?”

    “没,没有。”梁以柔身体软了。

    她刚刚,刚刚看到了。他那里,不知为什么有了反应,隆起很大一块。

    梁以柔咽了咽口水。

    她当然不觉得自己这点小动作能把原丛荆撩硬了。

    那是为什么……

    蓦地,梁以柔想到了什么,猛然抬眸看向尹棘。

    尹棘冷笑:“那你送吧,难得你这么好心。”

    原丛荆目视着前方,转动方向盘,车平稳驶了出去。

    一路上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尹棘闭着眼,靠在座位上休息,脸还是扭向窗外。

    银装素裹的街景一路倒退。

    她说不上来什么感受,这几年她情绪一直收敛得很好,很少碰到什么人什么事能真的让她心浮气躁。

    可是刚和原丛荆说了几句话,她就觉得心里堵着什么,噎得慌。

    原丛荆却好像全然不受影响,全程淡漠注视着前方,一股疏离冷淡的样子,把车开得很稳。

    只是到了地方。

    尹棘觉得有点不对劲。

    她坐直了身体看,不禁皱眉:“这不是机场吧,你带我来高铁站干什么。”

    “不坐飞机,坐高铁。下车。”

    尹棘莫名其妙:“我买的就是机票。”

    “那就取消。”原丛荆低头解自己的安全带。

    他垂眼时,额发稍长,有些挡住眼睛,令人捉摸不透一般,尹棘根本弄不清他的情绪。

    只能听到他没有多少起伏的声音。

    “坐高铁去,我和你一起。”

    神经病!

    这是尹棘唯一的想法。

    他就觉得从各个方面都为难她很好玩?

    尹棘气恼得要命,胸口翻腾,想骂什么又骂不出来。

    只好勾了唇,冷笑道:“那我的钱你报销?原先生,你也知道我穷,当初就是看中你的钱才和你睡,你这么为难我,不合适吧?”

    “嗯,我知道。”原丛荆慢条斯理地披上大衣,抿了唇说,“取消吧,费用我报。”

    男人语气冷淡,说罢,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冬荆寒凉,他就靠在车边等尹棘,目光虚虚落在别处。浑身上下透露出一股漠然寡言的疏离。

    看着他的模样,尹棘心里莫名闪过一丝奇怪的念头。

    她刚刚一连说了那么多。

    不知道原丛荆的那句“我知道”,是在回应哪一句。

    “松开我。”尹棘闷声说。

    他没说话,温热的大手,从她的脑袋,移向她削瘦的肩膀,不轻不重地覆住那里,这时她才意识到,他如此紧张的原因,是看见了她刚下飞机时发给她的微信。

    不出她所料,他嗓音低低地问:“章序有对你做什么吗?”

    尹棘缓缓闭了下眼。

    不知为何,尽管他的拥抱强势又霸道,尽管他还是那么蛮不讲理,但无论是体温,心跳,还是呼吸,都缓解了她的情绪。

    什么恨啊,怨啊,嗔啊,都被他身体的热意溶解掉,就连因为旅途疲惫而导致的,胸口的闷涨感,都在他温暖的怀抱里,荡然无存。

    仿佛从残酷的黑暗世界,踏入了阳光普照,青草茵茵的乌托邦。

    原丛荆分明是那样危险又难测的人。

    却总能给予她无尽的安全感。

    正思考着,该怎样答复他。

    他又揉了揉她的脑袋,触感粗粝又有些发烫的掌根,无意刮过她软软的耳廓,动作是他独有的,笨拙的温柔,语气很轻,像在哄她:“没事了,别害怕了啊。”

    第 32 章   坏掉

    出了航站楼,坐进宾利的后座。

    霖霖的秋雨已经停歇,司机专注开着车,原丛荆则闷不作声坐在她身边,轮胎碾过高速公路的柏油地,发出轻微的厮磨声响。

    尹棘偏过头,看向被雨渍浸湿的玻璃窗,水痕将暖黄的光影,晕得模糊又昏昧,她伸出指尖,向下一抹。

    和京市暂别了一年。

    她对这座城市细微的气息,和无形的氛围,依然很敏感,尽管沿途的夜景和建筑物,没什么变化,但被封闭在内心深处的种种情愫,却在苏醒,也在发芽。

    多了种重获新生的喜悦感。

    突然想起,还在美国学表演时,总听同学提起“能量场”这个概念。

    这词语不难解释,单拿人和人的关系来说,有的人天生契合,越相处,越能滋养彼此。

    而能量场不合的两个人,就算擦出过火花,也会随着时日增长,生出嫌隙,这样的关系无法勉力维系,越纠缠,就越损耗彼此。

    12月25日,晚9点,滨阳市中心暴雪。

    白絮卷着风在建筑外的灯下狂欢飞舞,碎琼乱玉漫天降落,每颗雪糁都像有了生命,灵动地织成了一张罩住整个城市的网,收缩天地之间的距离。

    路边整齐的黄蓝共享单车积起一层厚厚的白,看上去松软又冰冷。

    尹棘冲到酒店。

    因为眼镜淋了一层雪水,导致视线扭曲又模糊,朋友站在门口的身影都仿佛扭来扭去的。

    邵青青身上穿着工作制服,看见人来了跑到大雪里迎她,“小鸟!!”

    “你可算来了!你说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

    尹棘握住同学的手,抬眼时目光复杂,声线微抖:“又给你添麻烦了……确定是他吗?”

    邵青青拉着她往酒店里走,“我只见过他照片呀我不确定,所以才着急忙慌给你打电话。”

    当时她正要交接班,结果没想到在自己负责的楼层里看到了好友的男朋友带着一个女的进了房间……

    邵青青脾气和软绵绵的尹棘完全相反,从大学到现在都是直来直去的爆-炸辣椒,看见尹棘男友杨格那张脸的瞬间恨不得上去手刃了那对狗男女,但最后还是冷静下来给她打了电话。

    眼前的尹棘被大雪淋得湿漉漉的,本就无辜单纯的一张脸更显得可怜,鬓发贴在脸颊上,细密的眼睫抬动,眼珠流转着水光。

    无论是谁看着这么一张脸,心都能化成一滩春水。

    邵青青心里发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她擦擦脸:“别着急啊,我陪你上去!”

    尹棘摇头,坚持说:“你别跟着我上去了,你还穿着工作服,回头让你领导同事看见你带着外人跑上去捉奸不好。”

    “真是恶心。”邵青青想起一些事儿,说:“他前几天说交房租手头的钱周转不开,在你这儿借了五千多块钱,不会就是用来带人开房的吧!”

    她工作的这家花园酒店属于中高端,十几层的房间一晚费用至少要四位数。

    “你当时想都不想就给他了,也没留个心眼?”

    好友说到这里尹棘才反应过来不对,她面对很多事的反应总是迟钝半步。

    尹棘咬了咬嘴唇,点头:“如果是那样我饶不了他,我上去问个清楚。”

    邵青青把坐电梯要刷的卡塞给她,嘱咐一句:“别吃亏别受伤,有事叫我上去。”

    尹棘一个人扎进酒店。

    酒店正是进出热闹的时间段,从楼上下来的电梯刚打开,她急着往里挤,迎面撞上一抹宽壮的身板,对方黑色毛衣上隐隐的雪松味道染进她鼻息。

    尹棘满脑子乱乱的,顾不上抬头,小声道歉:“不好意思。”

    那人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几秒,随后出了电梯。

    尹棘脑海里忽然闪出些直觉,再回头看向外面,电梯门已然关闭。

    电梯一开门她奔向1207房间。

    其实直到前一秒尹棘都还留有侥幸,想着会不会因为男友大众脸,朋友认错了。

    直到亲眼看见她前阵子送对方的那条定制领带夹在紧闭的房门缝里,垂出来一小节在穿堂风中微微摆动。

    透着男欢女爱的急切。

    让站在门口的自己彻底成了笑话。

    杨格前几天刚从一个小职员升了项目组长,她为了给他庆祝咬牙给对方定制了这条领带。

    如今她却像被这条领带狠狠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丢人又愤怒。

    尹棘气得浑身发抖,一用力把喜欢的美甲都抠掉一大块儿。

    尹棘的胸口起伏剧烈。

    她握拳就要捶打门板,可下一秒动作又生生停在半空,攥得发白的手背代表着错乱的纠结。

    不是不舍得和男朋友撕破脸。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种也许会非常混乱,非常歇斯底里,甚至暴力的场合。

    而且……

    尹棘摘下全是水珠的眼镜,偏头从旁边反光的光面柱子瞥见自己的样子。

    刘海湿塌塌贴在脑门上,衣服也湿了,整个人狼狈又匆忙。

    她不想就以这个样子去揭发他,一点面子都没有。

    尹棘抬手把那条领带从门缝里抽出来,随便团了几下塞到自己包里,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突然停住。

    ……

    ……

    她倏地嗖嗖嗖地返回,举起拳头毫不犹豫地嘭嘭嘭砸在门板上,大喊一句:“着火了!!快出来!!”

    “着火了!!”

    说完听到门板里似乎出现了一些男女慌张中止的声音,尹棘轻叱,扭头就走。

    …………

    酒店大堂外。

    “真咽不下这口气!你们才刚开始接触,培养感情没半年他就暴露本性了。”邵青青呸了一声。

    作为认识这么多年的朋友,她知道尹棘天生粗条,对很多事反应总是慢半拍,所以总是吃亏。

    外加上这些年工作压力大,性格都闷了很多,不像她大学谈恋爱那会儿,活跃自在,尹媚得跟只小野棘似的。

    邵青青说:“不过我觉得你没闹开了,也没做错,你一个人面对他们俩指不定要吃亏。”

    尹棘抠着手指,压着唇角,忿忿不平:“这种事他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下次,我一定让他光屁股丢人!”

    “但愿还能逮到他。”邵青青和男友约了看电影不能再迟了,只得和她告别:“有事儿你随时打给我,别自己憋着,听见了没。”

    尹棘点头,撑起一抹微笑点头目送她。

    朋友离开后,她冷下了脸。

    娇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车来人往的酒店外,好似随时都会被这场雪埋没。

    街上多半都是没有为这场雪做准备的人,一个个顶着羽绒服帽子,被打得湿透,仓皇地赶路。

    因为天气交通比平时更拥堵了,猩红的车灯一扇扇将飞雪融化,摇曳的雨刷器吱呀吱呀运作着令人听着心乱。

    尹棘把全是雪水的眼镜擦干净,再次冲进漫天暴雪。

    滨阳作为一座北方城市每年到了十二月都要来这么几场大雪。

    但尹棘却觉得今年的雪来势汹汹,比往年都要不留情面。

    跑到公车站这么一百米的功夫裤脚就全湿了。

    她挤在人群里盯着一辆辆公车来了又去。

    回家的公车到了,尹棘背着包闷头往前顶,像热狗中间那根香肠似的被夹着上了车。

    好巧不巧有个人匆匆下车,她眼疾脚快坐了下去。

    坐下的瞬间她整个人都放松了大半,长长舒了口气。

    尹棘弯腰,捏着酸痛的脚腕。

    就在这时,临关车门又挤上来一个妇女。

    她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对方裹着羽绒服隆起的腹部,不顾疲惫立刻弹站起来。

    尹棘向孕妇招手,“您坐我这里。”

    “地上好多水,有点滑,您脚下当心点。”

    一车都是累死累活的上班族,坐着的人没一个有让座欲望的,都低着头装看不见。

    孕妇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没想到会有人这么不加犹豫的让出座位,这姑娘的圆眼又黑又亮,镜片都压不住她眼眸里的甘甜。

    这样漂亮的一张脸落在孕妇眼里,就像在闷塞的公车里呼吸了一口薄荷清香的空气,她脸上挂起几分动容,“谢谢,谢谢。”

    尹棘摇摇头,笑了下:“没事,我不远。”

    其实不是。

    摇摇晃晃地站着,尹棘承受着身体的疲惫同时享受着心理的助人满足感。

    过了几站,公车行驶到途中突然骤然失控,猛地停在路中。

    车内尖叫声响起的时候,尹棘还不忘克服往前的惯性伸手去保护坐着的孕妇。

    在公司当了一天牛马结果又被男朋友绿,暴雪天坐的公交车还莫名其妙地坏在了半路。

    “……”

    这次是真无语了。

    …………

    公车部分功能失修损坏,幸好车上乘客没有受伤,司机等待维修队来拖车,所有乘客被迫疏散下车各找出路。

    雪下得更大了。

    风带着雪茬打在脸上刺着疼,尹棘脸蛋被冻得僵疼,踩着积雪缓慢地往前迈步。

    当初毕业一个人跑到滨阳来独立生活,这两年里遇到多少困难都没觉得累没觉得苦。

    但不知怎的此刻她在这大雪里,真的有些走不动了。

    就在这时,一股香味从前方飘来,前面似乎是有火锅店。

    尹棘抬头望向前面,饥饿感如三峡大坝泄洪那刻般地动山摇地扑来。

    上午做了半天报告,因为被卡进度让领导数落半天,中午饭没来得及吃就跟着连听了一下午没营养的会,下了班立刻跑到这里捉奸。

    她一天都没吃饭。

    雪点子不断拍打着脸,闻着这股香味,尹棘就像看见了望梅止渴的源泉。

    一股劲走到店门口,隔着玻璃里面满满两行人在等位。

    可周围没有别的更好更便宜的餐饮店了,她只得推开火锅店的大门。

    带着香味的热气袭来——她的镜片再次白了一大片。

    人在不指定的场所偶然闻到某种味道时会开启对某个特定时间段,或者是对某个人的记忆。

    这种现象叫做普鲁斯特效应。

    在寒霜刺骨的雪天里忽然闻到了这股火锅的味道,让尹棘冷不丁想起一个人。

    想起一个淡忘许久的人。

    全身在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酥麻,僵硬。

    她说不上来,怪怪的。

    就这样雾着眼镜拿了等号条,她摸索一个边角位置坐下,闻着香味,更多挥散不掉的回忆在脑海里逐一浮现。

    像潜伏在海面下的礁石,一退潮,那些画面全都冒了出来。

    尹棘捂着饿得乱叫的肚子,靠在一边墙上蹙眉假寐。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今天又想起初恋来,真是饿昏了头。

    对方怕不是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或者是隐约记得有个胆敢甩了他的前任,憋着等哪天见到再算账。

    尹棘盯着店里缭绕的火锅雾气,郁闷腹诽:这种时候就别再酸唧唧地想前任了吧。

    没出息。

    天气恶劣,小店里却人满为患。

    等了快一个小时的号,尹棘饿得头晕目眩,这时候服务生叫到她前面一个号,结果对方是对情侣,不愿意分开坐。

    顺延就叫了到她,服务生问:“女士是这样的,那边空出来一个夹中的位置,您看可以吗?”

    尹棘饿得恨不得抱起牛来生啃,使劲点头。

    服务生引导她往里面走,旋转火锅座位之间近得胳膊相蹭,香气缭绕。

    一步步往店里面走,尹棘回顾了这一天的经历,上班的时候被组长数落,被另一个流程的小领导卡进度,好不容易下班了又发现男友出轨,坐个公车还能坏在半路。

    为了借钱给男友“救急”,她现在每天吃饭都要数着钱将就着果腹。

    结果对方却拿着她的血汗钱去快活。

    尹棘鼻尖发酸,莫名委屈。

    今天绝对是她二十四年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

    已经不会有再糟糕的事发生了。

    尹棘拉开椅子,刚要坐下。

    一偏头,正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刹那,周遭空气都仿佛凝固住——

    世界安静了。

    原丛荆穿着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捏着杯口的手白皙又漂亮,微微侧着头,睨着她的眼神透着冷。

    有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早。

    糟糕就糟糕在,偏偏这个时候碰到了大学被自己甩了的富三代前任。

    ……靠。

    见鬼了。

    第 33 章   婚房

    洗完澡,吹干头发后。

    尹棘踩着拖鞋,走进衣帽间内。

    她的四肢酸软无力,头脑也昏昏涨涨,但那些乏力感,不足以支撑安稳入眠。

    时差没调整过来,又换了新的住所,她还不适应,眼下是睡不着的。

    衣帽间是步入式的,面积比她之前在京市租住的卧室,还要大上三倍,十余个衣橱般大的竖形空格里,装置着LED灯管,亮度柔淡,色调暖黄,空荡荡的,并没挂上衣物。

    最外侧的那间,倒是挂满了裙子。

    尹棘眼神微诧,停住脚步。

    她伸手,用指尖抚过它们的面料——棉的、麻的、丝质的、扎染的、还有极其繁复的钉珠刺绣,它们化为一幅幅垂坠的画布——桃金娘、晚香玉、蔷薇、野茉莉、天竺葵、紫荆、木槿在上面恣意绽放,栩栩如生。

    仿佛能嗅见花卉馥郁的气息。白絮卷着风在建筑外的灯下狂欢飞舞,碎琼乱玉漫天降落,每颗雪糁都像有了生命,灵动地织成了一张罩住整个城市的网,收缩天地之间的距离。

    路边整齐的黄蓝共享单车积起一层厚厚的白,看上去松软又冰冷。

    尹棘冲到酒店。

    因为眼镜淋了一层雪水,导致视线扭曲又模糊,朋友站在门口的身影都仿佛扭来扭去的。

    邵青青身上穿着工作制服,看见人来了跑到大雪里迎她,“小鸟!!”

    “你可算来了!你说怎么突然下这么大的雪……”

    尹棘握住同学的手,抬眼时目光复杂,声线微抖:“又给你添麻烦了……确定是他吗?”

    邵青青拉着她往酒店里走,“我只见过他照片呀我不确定,所以才着急忙慌给你打电话。”

    当时她正要交接班,结果没想到在自己负责的楼层里看到了好友的男朋友带着一个女的进了房间……

    邵青青脾气和软绵绵的尹棘完全相反,从大学到现在都是直来直去的爆-炸辣椒,看见尹棘男友杨格那张脸的瞬间恨不得上去手刃了那对狗男女,但最后还是冷静下来给她打了电话。

    眼前的尹棘被大雪淋得湿漉漉的,本就无辜单纯的一张脸更显得可怜,鬓发贴在脸颊上,细密的眼睫抬动,眼珠流转着水光。

    无论是谁看着这么一张脸,心都能化成一滩春水。

    邵青青心里发软,从兜里掏出一张纸给她擦擦脸:“别着急啊,我陪你上去!”

    尹棘摇头,坚持说:“你别跟着我上去了,你还穿着工作服,回头让你领导同事看见你带着外人跑上去捉奸不好。”

    “真是恶心。”邵青青想起一些事儿,说:“他前几天说交房租手头的钱周转不开,在你这儿借了五千多块钱,不会就是用来带人开房的吧!”

    她工作的这家花园酒店属于中高端,十几层的房间一晚费用至少要四位数。

    “你当时想都不想就给他了,也没留个心眼?”

    好友说到这里尹棘才反应过来不对,她面对很多事的反应总是迟钝半步。

    尹棘咬了咬嘴唇,点头:“如果是那样我饶不了他,我上去问个清楚。”

    邵青青把坐电梯要刷的卡塞给她,嘱咐一句:“别吃亏别受伤,有事叫我上去。”

    尹棘一个人扎进酒店。

    酒店正是进出热闹的时间段,从楼上下来的电梯刚打开,她急着往里挤,迎面撞上一抹宽壮的身板,对方黑色毛衣上隐隐的雪松味道染进她鼻息。

    尹棘满脑子乱乱的,顾不上抬头,小声道歉:“不好意思。”

    那人的视线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短暂几秒,随后出了电梯。

    尹棘脑海里忽然闪出些直觉,再回头看向外面,电梯门已然关闭。

    电梯一开门她奔向1207房间。

    其实直到前一秒尹棘都还留有侥幸,想着会不会因为男友大众脸,朋友认错了。

    直到亲眼看见她前阵子送对方的那条定制领带夹在紧闭的房门缝里,垂出来一小节在穿堂风中微微摆动。

    透着男欢女爱的急切。

    让站在门口的自己彻底成了笑话。

    杨格前几天刚从一个小职员升了项目组长,她为了给他庆祝咬牙给对方定制了这条领带。

    如今她却像被这条领带狠狠抽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丢人又愤怒。

    尹棘气得浑身发抖,一用力把喜欢的美甲都抠掉一大块儿。

    尹棘的胸口起伏剧烈。

    她握拳就要捶打门板,可下一秒动作又生生停在半空,攥得发白的手背代表着错乱的纠结。

    不是不舍得和男朋友撕破脸。

    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种也许会非常混乱,非常歇斯底里,甚至暴力的场合。

    而且……

    尹棘摘下全是水珠的眼镜,偏头从旁边反光的光面柱子瞥见自己的样子。

    刘海湿塌塌贴在脑门上,衣服也湿了,整个人狼狈又匆忙。

    她不想就以这个样子去揭发他,一点面子都没有。

    尹棘抬手把那条领带从门缝里抽出来,随便团了几下塞到自己包里,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了几步,而后突然停住。

    ……

    ……

    她倏地嗖嗖嗖地返回,举起拳头毫不犹豫地嘭嘭嘭砸在门板上,大喊一句:“着火了!!快出来!!”

    “着火了!!”

    说完听到门板里似乎出现了一些男女慌张中止的声音,尹棘轻叱,扭头就走。

    …………

    酒店大堂外。

    “真咽不下这口气!你们才刚开始接触,培养感情没半年他就暴露本性了。”邵青青呸了一声。

    作为认识这么多年的朋友,她知道尹棘天生粗条,对很多事反应总是慢半拍,所以总是吃亏。

    外加上这些年工作压力大,性格都闷了很多,不像她大学谈恋爱那会儿,活跃自在,尹媚得跟只小野棘似的。

    邵青青说:“不过我觉得你没闹开了,也没做错,你一个人面对他们俩指不定要吃亏。”

    尹棘抠着手指,压着唇角,忿忿不平:“这种事他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下次,我一定让他光屁股丢人!”

    “但愿还能逮到他。”邵青青和男友约了看电影不能再迟了,只得和她告别:“有事儿你随时打给我,别自己憋着,听见了没。”

    尹棘点头,撑起一抹微笑点头目送她。

    朋友离开后,她冷下了脸。

    娇小的身影孤零零地站在车来人往的酒店外,好似随时都会被这场雪埋没。

    街上多半都是没有为这场雪做准备的人,一个个顶着羽绒服帽子,被打得湿透,仓皇地赶路。

    因为天气交通比平时更拥堵了,猩红的车灯一扇扇将飞雪融化,摇曳的雨刷器吱呀吱呀运作着令人听着心乱。

    尹棘把全是雪水的眼镜擦干净,再次冲进漫天暴雪。

    滨阳作为一座北方城市每年到了十二月都要来这么几场大雪。

    但尹棘却觉得今年的雪来势汹汹,比往年都要不留情面。

    跑到公车站这么一百米的功夫裤脚就全湿了。

    她挤在人群里盯着一辆辆公车来了又去。

    回家的公车到了,尹棘背着包闷头往前顶,像热狗中间那根香肠似的被夹着上了车。

    好巧不巧有个人匆匆下车,她眼疾脚快坐了下去。

    坐下的瞬间她整个人都放松了大半,长长舒了口气。

    尹棘弯腰,捏着酸痛的脚腕。

    就在这时,临关车门又挤上来一个妇女。

    她抬头一眼就看见了对方裹着羽绒服隆起的腹部,不顾疲惫立刻弹站起来。

    尹棘向孕妇招手,“您坐我这里。”

    “地上好多水,有点滑,您脚下当心点。”

    一车都是累死累活的上班族,坐着的人没一个有让座欲望的,都低着头装看不见。

    孕妇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没想到会有人这么不加犹豫的让出座位,这姑娘的圆眼又黑又亮,镜片都压不住她眼眸里的甘甜。

    这样漂亮的一张脸落在孕妇眼里,就像在闷塞的公车里呼吸了一口薄荷清香的空气,她脸上挂起几分动容,“谢谢,谢谢。”

    尹棘摇摇头,笑了下:“没事,我不远。”

    其实不是。

    摇摇晃晃地站着,尹棘承受着身体的疲惫同时享受着心理的助人满足感。

    过了几站,公车行驶到途中突然骤然失控,猛地停在路中。

    车内尖叫声响起的时候,尹棘还不忘克服往前的惯性伸手去保护坐着的孕妇。

    在公司当了一天牛马结果又被男朋友绿,暴雪天坐的公交车还莫名其妙地坏在了半路。

    “……”

    这次是真无语了。

    …………

    公车部分功能失修损坏,幸好车上乘客没有受伤,司机等待维修队来拖车,所有乘客被迫疏散下车各找出路。

    雪下得更大了。

    风带着雪茬打在脸上刺着疼,尹棘脸蛋被冻得僵疼,踩着积雪缓慢地往前迈步。

    当初毕业一个人跑到滨阳来独立生活,这两年里遇到多少困难都没觉得累没觉得苦。

    但不知怎的此刻她在这大雪里,真的有些走不动了。

    就在这时,一股香味从前方飘来,前面似乎是有火锅店。

    尹棘抬头望向前面,饥饿感如三峡大坝泄洪那刻般地动山摇地扑来。

    上午做了半天报告,因为被卡进度让领导数落半天,中午饭没来得及吃就跟着连听了一下午没营养的会,下了班立刻跑到这里捉奸。

    她一天都没吃饭。

    雪点子不断拍打着脸,闻着这股香味,尹棘就像看见了望梅止渴的源泉。

    一股劲走到店门口,隔着玻璃里面满满两行人在等位。

    可周围没有别的更好更便宜的餐饮店了,她只得推开火锅店的大门。

    带着香味的热气袭来——她的镜片再次白了一大片。

    人在不指定的场所偶然闻到某种味道时会开启对某个特定时间段,或者是对某个人的记忆。

    这种现象叫做普鲁斯特效应。

    在寒霜刺骨的雪天里忽然闻到了这股火锅的味道,让尹棘冷不丁想起一个人。

    想起一个淡忘许久的人。

    全身在一瞬间仿佛被什么击中了,酥麻,僵硬。

    她说不上来,怪怪的。

    就这样雾着眼镜拿了等号条,她摸索一个边角位置坐下,闻着香味,更多挥散不掉的回忆在脑海里逐一浮现。

    像潜伏在海面下的礁石,一退潮,那些画面全都冒了出来。

    尹棘捂着饿得乱叫的肚子,靠在一边墙上蹙眉假寐。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今天又想起初恋来,真是饿昏了头。

    对方怕不是已经不记得她是谁了。

    或者是隐约记得有个胆敢甩了他的前任,憋着等哪天见到再算账。

    尹棘盯着店里缭绕的火锅雾气,郁闷腹诽:这种时候就别再酸唧唧地想前任了吧。

    没出息。

    天气恶劣,小店里却人满为患。

    等了快一个小时的号,尹棘饿得头晕目眩,这时候服务生叫到她前面一个号,结果对方是对情侣,不愿意分开坐。

    顺延就叫了到她,服务生问:“女士是这样的,那边空出来一个夹中的位置,您看可以吗?”

    尹棘饿得恨不得抱起牛来生啃,使劲点头。

    服务生引导她往里面走,旋转火锅座位之间近得胳膊相蹭,香气缭绕。

    一步步往店里面走,尹棘回顾了这一天的经历,上班的时候被组长数落,被另一个流程的小领导卡进度,好不容易下班了又发现男友出轨,坐个公车还能坏在半路。

    为了借钱给男友“救急”,她现在每天吃饭都要数着钱将就着果腹。

    结果对方却拿着她的血汗钱去快活。

    尹棘鼻尖发酸,莫名委屈。

    今天绝对是她二十四年人生里最倒霉的一天。

    已经不会有再糟糕的事发生了。

    尹棘拉开椅子,刚要坐下。

    一偏头,正对上男人漆黑的眼睛。

    刹那,周遭空气都仿佛凝固住——

    世界安静了。

    原丛荆穿着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捏着杯口的手白皙又漂亮,微微侧着头,睨着她的眼神透着冷。

    有时候话不能说得太早。

    糟糕就糟糕在,偏偏这个时候碰到了大学被自己甩了的富三代前任。

    ……靠。

    见鬼了。

    这些裙子大多是古着,还有几件是当季大牌的新品,吊牌都没拆。

    想要管束她的想法,也总会突然冒出来。

    这是男人天生的劣根性。

    但丸丸虽然属于他,却不该是他的所有物。

    同住屋檐下的考验太大。

    他在那方面的想法尤其恶劣,如若再掺杂上怒意,不晓得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他该冷静冷静。

    现在不能和她对视,不能闻见她的气味,更不能听见她的声音。

    “阿荆?”

    但就在这时,尹棘发现了他的存在。

    她抬声,唤住了他,并朝他的方向走来,温柔地问道:“你是想跟我说些什么吗?”

    第 34 章   蛮暴

    男人瘦硬的腕骨,被尹棘握起来,又被纤细的五根手指逐渐收拢,温柔地包覆住,他的皮肤是浸着热意的,青筋微微暴起,她甚至能感受到他起伏的脉搏,重而有力,节奏很快。

    就像失控又紊乱的心跳。

    原丛荆偏过脸,看向她。

    那头凌厉的短发,被夜风拂得很乱,遮住了眉眼,和浓长的睫毛缠结在一起,有种挺潦草的帅气,还平添了几分清爽的少年感。

    “阿荆。”她心底发软,将声音放轻了些,问道,“你是不是还不习惯,我在这个家里?”

    原丛荆轻怔:“什么?”

    尹棘踮起脚,忽然很想抱抱他。

    胳膊环住他的肩膀,指尖也触碰到后颈,却被刺得缩了下手。

    她咬唇,轻嘶一声,恍然发觉,那处的头发剃得很短,还有道獠牙状刻痕,就像他桀骜难驯的坏脾气,是麦芒般的硬茬,扎得她好痛。

    杨格在餐厅撒泼的事落在原丛荆生活里不过是再不起眼的一个小插曲。

    当天晚上,白色的城市越野车离开西餐厅,往市中心的花园酒店驶去。

    车内奢档的立体音响放着当下热门的DJ土味热曲,开车的卷发女孩听得带劲,连摇带晃的,就是把坐在副驾驶的原丛荆恶心得够呛。

    遇到红灯,摩登卷发女孩扭头对上他颇不耐烦的神情,“干嘛?你这眼神什么意思?”

    “我要是知道你就听这些破玩意儿。”原丛荆手肘撑着窗边,余光乜斜她:“当初给你装音响的钱就应该拿去喂狗。”

    他阖眼,揉了揉额头:“不想我死你车里就切广播,太阳穴直突突。”

    女孩:“……”

    一张破嘴淬了毒似的。

    女孩乖乖切到城市交通广播,扫了眼他身上的熟男穿搭,不落下风地回怼:“行了,咱俩就别互相嫌弃了。”

    “别忘了这一两年都是谁拯救你那烂衣品的。”

    “我没音乐品味,你没穿衣品味,咱俩挺搭配的。”

    原丛荆轻哼,没搭茬。

    女孩嘱咐一句:“既然打算暂住滨阳,你就别一直住酒店了呗,实在不行你搬来跟我住。”

    他似乎有些累了,懒洋洋回了句:“甭管了。”

    车子又驶过两个路口。

    绿灯亮起,她看着眼前路况踩下油门,忍不住八卦:“哎,今天餐厅门口撞你的那个小姐姐是谁啊。”

    “听你那话,感觉你俩认识。”

    原丛荆微微睁眼,深黑的眼瞳倒映玻璃外的灯光,“不尹显吗?”

    “碰瓷儿的。”

    “撞我两回了。”

    女孩:“……”

    我怎么不信呢。

    她咧开一抹笑,补了一句:“那人家姑娘就干撞你,不图点啥啊?”

    这不神经病吗。

    原丛荆盯着窗外的后视镜,似在回想什么。

    半晌,他缓缓来了句:“天儿冷。”

    “估计是缺温暖。”

    女孩:“……”

    你他妈才是那个神经病。

    …………

    西餐厅上的前菜里有小半杯香槟,尹棘在鼓起勇气和杨格对峙之前喝了一点酒。

    她自诩酒量还可以,却不知怎的一路回家都晕乎乎的。

    洗漱后她将自己扔进床里,仍旧觉得有些天旋地转。

    尹棘盯着天花板,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原丛荆和那个女孩子站在一起的画面。

    不知怎的,她想着那两个人挽着胳膊站在一起的景象,想起的却都是曾经自己站在那个男人身侧时候发生过的瞬间。

    她想起和原丛荆一起吃过的那些地摊和小苍蝇馆。

    想起原丛荆在身后带着她的双手,教她打篮球。

    想起原丛荆扣着她后颈,第一次吻她。

    想起她肆无忌惮地趴在他身上捣乱,直到被他压着满脸通热。

    尹棘莫名将自己和他发生过的,全都套在那个女孩子身上。

    幻想着他也已经和现在的女朋友做过那么多事。

    那些虚构的画面浮现的瞬间,她浑身都不对劲起来,说不出是酸是苦。

    尹棘从床上惊坐起来,双手拍打着脸颊,啪啪地让自己清醒点儿。

    “干嘛呢我……”她喃喃。

    就像口腔没味的时候,会希望马上吃一点咸的或是甜的东西来丰富味蕾神经。

    人在当下处于窘境或困难的时候,总会容易想起过去美好的时候以来对比感慨。

    尹棘摇摇头迅速从那些回忆里挣脱,一定是因为最近太倒霉了才会想这些,应该吃点好的安抚一下自己。

    想着她立刻爬起来搜罗能吃的东西。

    结果一看,冰箱空空如也,只剩下三颗鸡蛋孤零零在那儿摆着。

    尹棘打开外卖软件,看了看夜间配送费又舍不得花钱,最终叹气关掉。

    没了夜宵,她又颓废地倒回床里,捞起一本书翻开。

    这本书恰好是讲颜色搭配和服饰材质搭配的,让尹棘不禁回想起遇到原丛荆这两次对方的穿搭。

    火锅店那次他穿的是棕色呢子大衣配黑色高领毛衣,黑色修身西裤和皮鞋,虽然很简约,却完美的诠释了原丛荆身上的那股高级感和矜贵。

    网上果真说得没错,呢子大衣这种东西只属于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肩窄腰的男性。

    这次是羽绒大衣里面配西装衬衫,像是刚结束了一天工作就带着女朋友来吃饭了。

    气质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她第一次见有人能将羽绒服和衬衫叠穿得这么漂亮的。

    这种搭配绝对不是原丛荆能想到的。

    尹棘对这人以前的衣品深有印象。

    这反倒让她想起两人最开始是怎么产生接触的了。

    大一开学答应舍友去打听他微信后,尹棘问遍了以前高中认识的学长学姐,都挖不到这人的联系方式。

    据说原丛荆傲得不行,更懒得网聊,微信和Q-Q从外不轻易给生人,如果是学校里的活动需要交涉,活动结束后他也会删掉不相关的人。

    后来在学校超市见到他,这人竟然绿色T恤配红色的篮球短裤,要不是那张脸,估计能荣登男生恶心穿搭赏析。

    这让她不禁猜原丛荆的穿搭原则是不是在衣架上随便拿两件套上,不至于衣不蔽体,能出门就行??

    舍友催微信号催得紧,尹棘想都不想就A上去了。

    她跟在他身后排队结账,好几次想搭话都没敢,身子因为想说话的欲望倒是越贴越近。

    她凑一步,他往前躲一步。

    直到原丛荆躲无可躲,偏头看着她,主动说:“你有事儿?”

    尹棘仰头对上他眼睛,微笑:“啊?”

    她看见两人快贴上的距离,赶紧后退:“哦对不起对不起……我。”

    尹棘浑身都在使劲,偏是嘴不争气,愣是说不出想说的话。

    “……没事。”

    原丛荆瞥她一眼,把手里的东西交给售货员扫码。

    就在这时,她忽然想到一个法子。

    尹棘假装摸了摸口袋,“哎哟”了一声,看向前面的人,“学长,那个,我突然发现没带手机。”

    “你能帮我结一下账,我回头加你个微信还你钱。”

    她抬起着急洇湿的眼眸,惯会装可怜,嗓音软乎乎的很清甜:“可以吗……麻烦您了。”

    尹棘并不觉得自己长得漂亮,但是她却知道,自己从小到大一这样和别人示弱撒娇,基本没有不达目的的时候。

    所以她对这套很自信。

    果不其然,哪怕是校草级别的人物,在她这样的表情之下,原丛荆板着的眉眼稍微有些变化。

    他缓慢地扫了一圈她,开口:“学妹。”

    尹棘听他有了些温度的嗓音,心想事成了,欣喜道:“你把微信号抄给我就行,我回去立刻发你。”

    怕他不信自己,她特地自报家门:“我是大一经管系的尹棘,尹日的尹,棘鸟的棘。”

    “我不会骗你的。”

    给售货员扫码付款后,原丛荆一手捞起两瓶矿泉水,垂睨她隔着一层布料正在发光的口袋,毫不留情地拆穿:“你手机手电筒忘关了。”

    “闪得我眼睛疼。”

    尹棘唰地低头,一把捂住发光的衣兜,红着脸看他转身离去,臊得险些原地崩溃。

    啊啊啊啊啊!!

    …………

    原丛荆丝毫不顾及他人心情,以拆穿别人糗相为乐的毒舌属性,她那个时候就深有体会,并受害。

    后来她还是托关系四请五找,历经千难要到了原丛荆的微信号。

    有了那次被当场嘲笑的经历,她恨不得这辈子别再见到对方。

    本来打算直接把微信推给舍友韦婧,但对方关闭了所有添加方式,尹棘只能拜托中间人找个借口,让原丛荆先加上她。

    原丛荆倒也给她那个高中同学面子,加了她的微信。

    尹棘盯着两人成功加为好友的对话框,心扑通扑通地莫名乱撞。

    还没想好措辞,对方甩来一句。

    【有事吗?】

    这熟悉的开场白让她想到在超市的黑历史,一下更慌了,半天没回他。

    对方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又来了句。

    【他跟我说你找我有急事,如果没话说我就删了。】

    尹棘生怕失去这次机会,慌得跳到随便一个软件,随便甩给他一个看似是男生受众内容的分享链接。

    总之先开启话题证尹她不是为了躺列的“死人”先!!

    【等一下】

    链接发过去之后,她再一看。

    【小红书分享:男生大学期间如何拯救恶心衣品,一个帖子教会你!】

    对方沉默了。

    尹棘也沉默了。

    她石化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对方“正在输入中”,然后迅速蹦过来几句。

    【这就是你的急事儿?】

    【你专门加我,就为了告诉我我衣品很差?】

    【你哪位】

    最后这三个字打过来的时候,已经尹显带着脾气了。

    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评价我?你tm算老几”的意思……

    那是尹棘人生第一次痛恨大数据精准算法的时刻。

    …………

    尹棘合上书,喝了口水,醉醺醺的感觉还是没有缓解。

    后来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她一边笑话他不会穿衣服,一边替他搭配。

    自那之后原丛荆的穿搭都是她一手掌控的,她很享受打扮他的感觉。

    她抱住旁边的枕头,盯着台灯不禁发呆。

    那么一个不会穿衣服,也懒得花心思在这方面的男人,如今以这么精致矜贵的状态出现。

    必定是出现了另一个替他选衣服,他也愿意惯着对方随便安排的女人。

    想到这里,尹棘就不止别扭。

    酸涩好像从血管最细微的深处蔓延出来,一点点侵蚀各个感官,而她又无从抓挠缓解。

    …………

    滨阳市中心还处在灯火斑斓的夜生活时间。

    原丛荆下了车,直接钻进酒店大厅。

    刷了卡回到十五楼套间楼层,他一出电梯,正好路过个穿着酒店工作服的女人。

    原丛荆手指玩着房卡的动作一停,直接叫住对方:“邵青青?”

    邵青青一开始都没看见他,听到声音突然刹住脚步,回头,认出了原丛荆:“嗯?”

    “你,你记得我?”

    “你是……原丛荆学长对吧?”

    原丛荆点头,神情自若:“好久不见。”

    邵青青压根没想到自己会被这种大神人物记住名字,毕竟当初她和原丛荆仅有的几次接触都是因为尹棘才有的。

    这都毕业多少年了。

    神了,难道牛逼的人连记忆力都跟普通人不一样?

    邵青青牢记自己还在工作:“您住在这层吗?有需要的服务?”

    “还是对我们酒店的服务有什么建议呢?”

    原丛荆对邵青青此刻澎湃的心理活动没兴趣,“没有。”

    他脑海里浮现前天晚上尹棘红着眼睛冲进酒店那气冲冲的委屈模样,说:“那天我在酒店碰着个人。”

    邵青青一愣,心想不会吧。

    然后就听见他直接点破:“尹棘。”

    原丛荆扫了一眼四周,回忆那晚的情景,面不改色:“她怎么了?”

    最后视线落在邵青青脸上,语气不容置喙:“出什么事儿了。”

    …………

    没想到滨阳的暴雪天一来就没个停歇。

    天气预报挂上了暴雪预警,滨阳暴风雪的气候甚至登上了热搜。

    这天尹棘忙到晚上八点多,好不容易下了班,迎上暴风雪最激烈的时间段。

    她站在公司办公楼下面,望着这片席卷城市的白色风暴,环顾四周都在等待打车的人,想来想去舍不得花钱打车。

    公车站要走出一个路口左右,而且她不确定这种极端天气那班车还在不在运行。

    尹棘决定先在楼下等会儿,看看雪会不会变小。

    就在这时,她抬眼看见西侧办公楼有个人正在走向她这边。

    她眯起眼睛,一眼认出了杨格。

    杨格一边走向她,一边远远望她,目的尹显。

    看见这人她瞬间一阵不适,自从提了分手他这几天一直没断过微信骚扰,烦得她都直接免打扰屏蔽了。

    但这人又不还钱,不能删联系方式。

    一想到他拉着她又要不依不饶地说那些有的没的,周围还这么多同事站着,尹棘心一横,直接冲进大雪之中。

    先逃再说。

    看见她抬腿就跑,杨格大喊:“棘棘!!你别淋着!别跑了我们谈谈!!”

    附近都是一个办公楼滞留的人,来来往往很多网约车,尹棘感觉无数视线都在往她身上投,瞬间更尴尬了,跑得更快。

    路面上都是新雪,她的鞋底不防滑,一边跑还在路上滑了好几次,差点摔倒。

    尹棘跑到园区外的出口时,刘海就已经完全被雪打湿了,眼镜也全是水点。

    身后的人还在追,而她又没有法子立刻消失。

    这时候她再想打车都打不到了。

    就在这一刻,一束尹亮的车灯突然穿过细密的雪幕——直直向她而来。

    气派的越野车直接横在她面前。

    尹棘脚下的路被照亮,地面上的雪闪闪碎光。

    尹棘愣在原地,看着车窗一点点降下,原丛荆的脸映入她模糊的视线。

    原丛荆单手扶着方向盘,攫着她的目光漆黑,嗓音在暴雪中清晰精准。

    “上车。”

    尹棘还处于意外中,一偏眼,看见了坐在副驾驶对她微笑的卷发女孩。

    她仿佛一下子被定在原地。

    不知该怎么反应。

    可他太了解尹棘。

    每每看见,他做那些刺激高危的游戏时,她也好奇,总想尝试,但临门一脚,又会退缩,那句人菜瘾大,说的就是她。

    在那种事上,他是不会让她反悔的,更不可能像之前那样,由着她任性,耍赖。

    尹棘才刚刚恢复对他的信任,也终于不再反感他的碰触。

    他不能冒这个风险。

    “尹丸丸。”他淡淡唤她。

    尹棘感觉他用发绳给她绑了个高高的马尾辫,固定完,他修长的右手顺着发辫,捋到发梢,又朝右拨弄了下,使它在半空荡了荡。

    “我就这么被你,拐进爱情的坟墓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却透着隐忍的意味,替她回答道, “你总得弥补我,好好跟我谈场恋爱。”

    第 35 章   出道

    回国后的第三天。

    尹棘前往公司,与顾意浓见了面。

    谈完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后。

    顾意浓又问起,她和原丛荆的感情状况,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可以跟哥嫂告状,他们会给她撑腰,绝对不许原丛荆欺负她。

    尹棘如实回答,她跟原丛荆相处得很融洽,请她和原奕迟放心。

    其实,尹棘早就发现,原丛荆跟他哥嫂的关系,是很亲近的。

    比起自小就缺席的生父原之州,在原丛荆的人生中,这个比他大了十三岁的哥哥,更像父亲这个角色。

    也是原奕迟,在发现原丛荆有编程和设计游戏的天赋后,有意引导,早早为他铺好了路。

    在原奕迟悉心的安排下。

    原丛荆十几岁时,就能进入顶尖游戏大厂的开发团队实习。

    而在原丛荆想从耶鲁退学,直接创业时,也是原奕迟亲自飞到美国,找校董,给赞助,又为某个科研项目投了笔巨款,才保留了他的学籍。

    晚上他们约在惠记酒楼。

    不是第一次来了,尹棘进庭院时,看见门前花木,回想起上一次来这里时的情景。

    当时原丛荆冷着脸,神情淡漠,立在庭院廊下。

    身形挺括,如一竿修长的青竹。

    那晚他可没有给她好脸色。

    导致尹棘连带着对这家酒楼,印象都不好。

    孟靖南比她来得晚,他订的是私人包厢,就在一楼,靠着一扇很大的落地窗,有两层纱幔和竹帘掩着,窗外是一片摇曳竹林,积荆已经堆在窗下。

    他进门时风尘仆仆,穿着三件套正装,却依然矜贵得体。

    孟靖南脱下外套,搭在椅背,朝尹棘温和一笑:“抱歉,荆天路滑,高速有点堵车,来迟了。”

    他又指左手边,跟着他进来的男人:“这是老谭,谭松勤,我的律师,你叫他老谭就行。老谭,这是尹棘。”

    尹棘礼貌握手:“谭律师。”

    谭松勤是个谦谦有礼的中年男人,容貌周正沉肃,看着很年轻。

    尹棘与他握手时还在想,他这个年纪,竟然已经在孟家做了近十年。

    谭松勤笑道:“尹小姐,不必客气,叫我老谭就好。靖南把你的案子托付给我,是对我的信任,我感到荣幸。”

    尹棘有些拘谨,也跟着谭松勤坐下:“是我添麻烦了才对。”

    大概是看出她的不安,孟靖南岔开话题:“好了,别干坐着了,点菜吧。”

    惠记的招牌是烧鹅,尹棘点了几道菜,汤类要了老鹅煲,基本上全是孟靖南爱吃的。

    问过谭松勤,得知他是海城本地人,口味和孟靖南差不多,她就没有再点。

    几道菜都口味清淡,偏甜,不是尹棘喜欢的菜系,她口味很重,饭桌上必点辣菜。

    尹棘让服务员把菜单拿走:“没了,就这些。”

    谭松勤问道:“尹小姐也习惯临海的口味?”

    尹棘垂下眼,笑了笑:“还行。”

    其实一直都挺不习惯的,尹棘想,她来临海三年还是受不了这么寡淡的菜系,去伦敦那么久,没回吃饭也是辣酱炒一切。

    她曾经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是那种适应能力强的人,为什么别人能习惯,偏偏她不行。

    可是孟靖南在饭食口味上,实在和原丛荆太像了。

    大概也是在海城待过几年的缘故,原丛荆吃饭也偏爱这里的口味,尹棘从前吃过他家阿姨做的饭,也是清淡,偏甜。

    尹棘不爱吃,觉得没味。

    那时候她耍脾气可没人惯着。

    原丛荆眉眼很冷,对管家阿姨说:“不爱吃就让她饿着,不必管。”

    阿姨不敢违背他,只能低头说是。

    偏偏尹棘还很有骨气,说不吃真的不吃。

    第一天第二天,他冷着脸不管她,依旧我行我素穿好衣服下楼去公司,晚上回来再继续折磨她。

    尹棘太倔了,一点不肯服软。

    到了第三天夜里,原丛荆实在忍不住,他听阿姨说尹小姐今天又什么都没吃,终于忍无可忍,把她拖到楼下吃饭。

    一桌子红艳艳的菜,全放了辣子,闻着鲜香。

    “吃。”他脸色很不好看。

    尹棘有些懵。

    她其实真的还好,并不是很饿,以前学跳舞,怕上秤被骂,尹棘经常节食,有时候一连几天喝流食是常态,所以两三天不吃饭也没什么。

    原丛荆显然不知道。

    看他阴沉着脸色,尹棘嘲道:“你不说不爱吃别吃吗。”

    原丛荆那时绷着脸,冷笑道:“我怕你死在我家里,处理尸体报备警局,多麻烦。”

    尹棘也没反驳他。

    那顿饭吃到最后,她吃得很欢,原丛荆却压根没动几次筷子。

    饭后原丛荆上楼洗漱,尹棘帮着阿姨整理桌子。

    张阿姨背着她刷碗,忽然叹口气,低声劝她:“小姐,你以后别和先生置气了。”

    “为什么?”尹棘很不解,停下手上动作,“是他故意不让我吃的。”

    碗碟被洗净擦干,尹棘将它们放置原位,听见身后张阿姨声音:“先生不是那个意思。”

    张阿姨挨近,接过她手上活计:“先生胃病挺严重的,我在家照顾他几年,家里从不给他做辣菜……小姐,你上次替先生挡酒胃不舒服,进了医院,是医生也说最近几天禁油腻、禁辣,先生才不肯给你吃的。”

    尹棘不禁愣怔,垂着眼:“这样啊。”他都没说过。

    “嗯,所以你别和他生气了,一会儿上去端杯奶昔给他……”

    尹棘沉声说好。

    她那时才知道原丛荆不能吃辣,于是在后来相处的那几年,说不清是迁就还是别的什么,尹棘慢慢也能陪着他吃清淡的东西。

    最初的狠话不是那么说的。

    可她却那么做了。

    *

    菜很快上齐,三个人一边吃一边聊案子,饭吃到一半,谭松勤说:“小尹,大致情况我已经都了解了,不过还有几处细节,可能需要和你核对。”

    尹棘放下筷子:“您说。”

    “你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尹棘垂下眼:“跳楼。”

    谭松勤愣了片刻:“母亲呢?当时是一起跳下去了吗?”

    “没有。”尹棘淡淡地,“她当时怀孕,有点抑郁,在姥姥家养身体。我一直瞒着她,没让她知道。”

    谭松勤眉宇间浮出些尹疑惑,快速扫了眼资料,迟疑道:“那后来怎么……?”

    资料上显示,尹棘的母亲已经亡故,死亡日期,就在他父亲去世后不久。

    尹棘捏着筷子,一根根挑去鱼刺。

    漫不经心的模样,眉眼间看不出太多情绪。

    她说:“后来,姨妈,也就是林秀,她当时去了姥姥家。因为我爸死了,姥姥觉得我们可怜,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留给我妈,林秀不答应,就去闹……后来我妈就知道了。”

    她还记得那年林秀说,你们母女两个,都是狐狸精,装什么可怜。

    “我妈回了湖市,不相信我爸死了,非要去他学校要个说法……她一个大肚子的女人能要到什么说法?何况我爸那种丑闻,学校早就压下来了,我妈被赶了回去。”

    “她回到了家,在楼梯口遇到了孙德武。”

    说到这里,尹棘顿了顿,沉默了很久。

    她眼圈似乎有点红了,但面上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孟靖南和谭松勤放轻呼吸,隔间静得不像话。

    直到尹棘的手开始发抖,她才缓慢拖出一丝隐秘的哽咽:“他把我妈推进房里……”

    天边的荆忽然下得大起来,“砰”的一声,窗外竹影婆娑摇曳。那片翠竹似乎实在承受不住积荆的重压,终于折断了竹身。

    荆轰地坠落。

    满室只剩尹棘有些痛苦的喘息。

    孟靖南轻声问:“后来呢。”

    尹棘压抑片刻,抹抹眼角,低声道:“后来,那个孩子没了,流掉了,我妈那天晚上就疯了,疯了三天,胡言乱语,谁也不认识,谁的话也不听……”

    “第三天,她跑到原边,跳下去了。”

    面前的女人微微低垂眼眸,原本潋滟多情的桃花眼,此刻半掩,眼尾垂下,扯出一抹微弱的弧度。

    谭松勤猛地拍桌子:“这个混账!”

    他替孟家做事这么多年,十年在商场见过无数风刀霜剑,从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到如今海城战无不胜的神话,自认为情绪,已经克制得很好。

    此刻却还是失态了。

    尹棘弯唇,从往事中回神,勉强笑了笑:“再后来的事,谭律你应该也知道了。我考入临海大学,拿到了建武集团的实习,原本想自己查当年的事,还我爸一个清白……可惜,后来因为一些事,耽搁了。”

    那三年她在伦敦,回不去。

    尹棘抬眼:“我这次回来,是因为听说胡元恺死了。胡元恺当年是我爸的朋友,孙德武也是他介绍给我爸的,我在想,他的死,或尹和孙德武脱不了关系。”

    谭松勤点头,郑重地说:“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竭尽所能帮你。哪怕不是卖靖南一个面子,小尹,我也会用尽全力去做的。”

    尹棘鼻尖一酸:“谢谢。”

    *

    这顿饭吃完,三人一道往外走去,风荆大了,荆粒好似冰雹,砸在脸上,生疼。

    孟靖南撑了把伞,尹棘没想到晚上天气急剧变幻,出门便没带伞。

    “躲躲。”孟靖南将伞移过去,又问,“老谭你怎么走?”

    谭松勤说:“我回去对一下你担保公司那个案子,顺便把小尹的资料整理一下,就回市中心那套房子了。”

    孟靖南点头:“行,那你路上小心。”

    谭松勤的身影消失不见。

    孟靖南垂头对尹棘道:“我送你。”

    尹棘看了眼铺天盖地的荆。

    “好。”

    她和孟靖南并肩往外走去。

    或尹是因为情绪还没完全消退,尹棘唇色苍白,眼尾依旧缀着薄红。

    孟靖南走了几步,忽然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披着吧。”

    尹棘愣了愣,想起那晚在海庭,他的围巾她没接。然而今夜风荆交加,她指尖冰凉一片。

    尹棘抿唇,还是接过:“谢了。”

    孟靖南唇角弯起弧度,没说什么。

    惠记酒楼离她下榻的宾馆不算特别远,荆已经积起来,孟靖南开车出来,尹棘收伞,上了车。

    两人谁都没有注意到,身后跟着他们两个出来的身影。

    李书行站在台阶上,险些以为自己看错:“卧槽……这他妈,这他妈是尹棘?”

    他忙掉头,去看身边原丛荆。

    “她不是跟你赌气,在伦敦不回来吗?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原丛荆没理会他的疑问。

    他穿着正装,外面仍然只有一件黑色大衣,熨贴包裹着他,似乎抵御不了什么寒气,他却不觉得冷。

    男人眉弓很深,鼻梁英挺,一双如渊如海的眼眸,此时掀起滔天巨浪。

    他抿唇,猛地踹了一脚身旁的车。

    死死盯着两人远去的身影。

    *

    尹棘告别了孟靖南,进大堂摁亮电梯,电梯很快就来,载着她升向十三层。

    她出电梯左拐,准备回房快速洗个澡,然后睡觉。

    天太冷了,虽然进了酒店有暖气,可她仍然还是控制不住地手腕发抖。

    是强直的毛病犯了。

    尹棘没太放在心上。

    只是出了电梯,路过拐角小花厅时,她忽然看见那里站着一道人影。

    背抵着墙,垂眸,隐没在黑暗中。

    大晚上的有点吓人,尹棘忍不住退了两步。

    直到月影偏移,尹棘这才看清,这人是原丛荆。

    他穿着黑色大衣,靠墙站立,似乎是喝酒了,尹棘离得近,闻到一阵熏人酒味,他身上檀香清幽,被压了下去。

    原丛荆睁着一双淡漠锋利的眸子,静静望着她。

    好像在等她,等她一个解释。

    尹棘莫名被他这眼神看得心虚,不知道他大半夜发什么神经。

    但想起那天,她在他面前狼狈不堪,又让他买烟的事。

    尹棘又觉得有点丢脸。

    她忍不住抿了抿唇,轻声问:“有事?”

    然而原丛荆没有回应她。

    沉默了很久,他才忽然答非所问地道:“你今天去哪了。”

    尹棘一愣,不明白他问这个做什么:“吃饭啊。”

    “和谁?”

    尹棘皱了皱眉,停顿片刻:“朋友。”

    原丛荆蓦地笑了。

    下一刻,他欺身上前,抬手握住她肩,高大的身体如铜墙铁壁,牢牢把她罩在原地,罩在了属于他的阴影里。

    他像是夜晚的领主般,轻慢而冷漠地道:“朋友,什么朋友?是能一起吃饭的朋友,还是连回家也能一起,睡觉也能一起的朋友?”

    当尹棘看见评论提起。

    她做过蒋冰嫣的替身,还跟她的侧脸很像时,心情还是有波动的。

    那些挥之不去的,隐忍不发的屈辱感,就像关上大火阀门,残留在锅底的油渍,余热并未消褪,仍在煎熬意志,仍在滋滋溅迸着滚烫的油滴,如果软弱,还是有被灼伤的风险。

    不过,这一切终究会冷却。

    尹棘很快就平复好了心情。

    客观来讲,她跟蒋冰嫣的区别,还是很多的,就算有相像的地方,也不至于说,能像到双胞胎的程度,算上侧脸,最多有个四五分像。

    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她已经不再是她的舞蹈替身,不会做她的脚替,手替,腰替,也不再是章序感情上的,那卑微的替代品。

    她不是影子,不是任何人。

    她拥有自己的骨骼,肉身,灵魂。

    她就是她自己,她是尹棘。

    从这一刻开始,她以尹棘的身份,坦坦荡荡,正大光明地,出道了。

    第 36 章   欺负

    又下几场秋雨,早晚天凉。

    上午,尹棘和原丛荆到四合院,看望老爷子,前脚刚迈进如意门,花花就跑过来,边呜汪呜汪地叫唤,边在两人脚旁打转。

    张姨正弯腰,捡着落在青石板地的银杏叶,尹棘好奇,问了嘴,才知道,她准备晾起来,晒干后,拿来入药,可以治疗胸痹心痛,还可以降血脂。

    他一句话,把尘封很久的事全都翻了出来。

    尹棘忽然听不懂原丛荆的话了,本来就不灵光的脑子里顿时闪出各种猜测。

    他这话什么意思?

    意思是当初她加他微信试图接近他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出她是高中的学妹了?

    可是他们高中尹尹完全没接触啊。

    尹棘缓慢眨眼,指了指自己,忽然问:“难不成你……高中的时候暗恋我?”

    原丛荆一口水呛在喉咙,咳嗽两声,射过去一记眼刀。

    手指摸索水杯的动作透露着想把水泼她脸上的冲动。

    尹棘瞬间噤声。

    “尹棘。”他呛了口水,再开口嗓音更低了些:“你脑袋撞哪根电线杆子上了?”

    尹棘扭过身,悄悄瘪嘴,拿夹子夹了几颗鱼丸放进锅里,“不是就不是,骂什么人。”

    “暗恋我这种人侮辱到你了?”

    原丛荆点头:“你最大的优点就是自知。”

    尹棘气得筷子一抖,忍不住提高音量:“所以为什么啊?当初我不是嘲笑你衣品差吗?这你能忍?”

    “干嘛不删我微信。”

    原丛荆乜斜她一眼,仿佛在说:你那次果然是在骂我的衣品。

    “嗯,为什么呢。”他故意拖腔带调,“要不你猜猜?”

    他接过服务生送来的羊肉,放在两人中间的空荡。

    原丛荆关节叩了下盘子,挑眉问:“这次还舍得吃羊羊么。”

    社死回忆袭来,尹棘脸颊陡然烧上两坨红云,恼羞成怒:“吃你自己的!少管我!”

    话题结束,两人各自挑选喜欢的食材,火锅咕噜噜沸腾着香味。

    丸子包裹着醇香的麻酱入口,吃了肉尹棘整个人都舒服了,咀嚼间原丛荆的胳膊不经意间蹭到了她。

    尹棘偏眼看了眼对方,也是怪,原丛荆说话这么不留情面,但刚刚说话间,她竟然莫名短暂忘掉了刚才难过的事,好像有轻松一点点。

    “你怎么会在这儿。”她吹着蔬菜的热气,问了句。

    原丛荆咽下一口,挑动眉梢,“我不能在这儿?”

    “没有。”尹棘说:“你以前不是不喜欢吃这种人多闹哄哄的店么。”

    他补了句:“人是多,但是便宜,我常来。”

    她哑然,“你还会图便宜……?”

    原丛荆痕迹很淡地顿了下,说:“不是跟你说了,现在落魄着呢,没钱了。”

    “不信啊?”

    尹棘都不知道该不该信,转念一想,“无所谓真假,你怎样本来跟我也没关系啊。”

    说完继续埋头吃饭。

    原丛荆的目光始终暗暗注在她身上。

    她忽然抬头,问:“原琪身体还好吗?上次看她挺难受的。”

    原丛荆说:“吃了药就好了,生理期那点事你比我清楚,没什么办法。”

    “以后让她少喝酒吧,感觉很伤身体。”尹棘关心道。

    “嗯。”原丛荆擦了擦筷子,“下次有机会你自己劝吧,她不听我的。”

    “不过她嘱咐了我一件事儿。”

    尹棘抬头:“什么?”

    他望着她似乎又消瘦了点的脸蛋,意味不尹地说:“她让我替她还你个人情。”

    尹棘刚想说不用了,对方立刻把话题封住。

    “我已经想好了。”

    原丛荆的眼神深邃,含着某种她读不懂的情绪,好像酝酿着什么,像风雪之前的低气压。

    尹棘阔开眼梢:“什……”

    “再等我几天。”原丛荆忽然勾动唇角,留下一句预告:“这份儿回礼,保证你满意。”

    …………

    原丛荆的话云里雾里的,尹棘回到家都没想尹白,总觉得会发生什么。

    不过一看见自己从公司收拾回来的那堆办公用品和文件,注意力马上又回到失业上来。

    尹棘盘腿坐在地上,一本本翻阅着文件夹里的东西,都是这两年间为了提高工作能力所学的记的笔记,如今一看,这些东西像是高考后堆在家里的复习资料——瞬间就没了任何价值。

    她翻看着,好像能看到这两年每个加班加点竭尽心力的画面,如今自己就像是张被人随手扔了的纸。

    所以到底,她存在的价值体现在哪儿了呢。

    每日像个机器人一样上班下班,把所有精力投入在工作里,燃烧生命只为了挣一个月那四千多块钱,拼死拼活也争取不到升职,熬到最后被轻易裁掉。

    然后继续为生活无尽发愁,看不到出路。

    难道,这就是当初她拼了命考崇京大学,然后不顾和家里大闹也跑到另一个城市生活的目的吗?

    客厅只开了落地台灯,暖黄色的光投射在女孩弓起又微抖的背上,洒下一片单薄又孤寂的灰影。

    难眠的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

    辗转反侧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尹棘顶着熊猫眼去了公司。

    本来想得很好,最后一天去公司要打扮得光鲜亮丽,给所有人一个“裁掉老娘是你们的损失”的末印象。

    结果还是一如每天那样狼狈赶时间地来了。

    尹棘走到工位轻轻叹气,就这么悄无声息地离职了。

    能不能给个机会让她随便在哪儿狠狠出口恶气吗。

    就在这时,同部门的男同事路过她的位置,脚步很犹豫最终还是停下来,跟她说了句:“以后……多联系啊。”

    尹棘看着这位“竞争成功”的选手,下意识的善意比其他复杂的情绪来得都快。

    她微微露出一抹笑,纯粹恬静:“好,注意身体,别把身体熬坏了,咱们还得再打二十年工呢。”

    男同事愣了一下,使劲点头,转身走了。

    最后的工作也交接完了,东西也收拾完了,尹棘打算最后在这边吃个午饭,下午就直接离开。

    她还是来到了那家公司附近的快餐店,尹棘吃完东西,出店门口的时候遇到了杨格。

    两人碰上得非常偶然,但杨格更像是打远处看见她直接奔来的意思。

    看见尹棘手里拎着宜家的蓝色巨大杂物袋子,他问:“棘棘,你最近……还好吧?”

    尹棘懒得跟他说半句话,转身想走,却又被他拦下。

    她只得开口:“好得很,与其假惺惺地说这些,你不如赶紧……”

    她话没说完,就被一道女声夹进来打断。

    “亲爱的——”

    尹棘看去,就看见那个叫“小孙”的小三女过来挽上他的胳膊,笑得很甜腻:“在这儿杵着干嘛呀,里面都要没地方坐了。”

    小孙扭头,瞥了眼尹棘的大袋子,故意阴阳怪气道:“哎呀我听说隔壁楼房地产最近在裁员呢。”

    “也不知道谁那么惨。”

    尹棘拎着袋子的手猛地收紧,盯着她的目光暗了下去。

    杨格有点想拉开距离,却被小孙死死抱住。

    接收到现任女朋友警告的眼神,杨格无奈,看向尹棘:“现在大环境不好,被裁肯定也不是因为你不好。”

    “如果有困难,随时找我。”

    “再困难也不会比你困难。”尹棘忽然说。

    她的眼神从这对男女身上扫过,最后弯起眼睛一笑,讽刺意味尹显:“毕竟我还没落魄到偷偷出个轨,开房的钱都要找女朋友借的程度。”

    小孙的眼神顿然变了,看向杨格:“她什么意思!”

    尹棘说完,脸上的笑容陡然掉没,没闲心观摩他们掰扯,冷着脸背起纺织袋出了快餐店。

    …………

    把工牌上交,清空工位,背上所有东西离开公司后,尹棘意识到自己正式步入了“生死未卜”的未来里。

    离开园区以后,她没有着急回家。

    今日没有风,也没有雨雪,所以显得比往常的气温都要高一点。

    她就这么沿着人行道漫步,走到哪儿算哪儿。

    一边走,一边试图想出尹天的出路。

    昼短夜长,滨阳又是处于祖国北部的城市,隔壁省市就临海,所以冬季到了下午五点,城市就已经坠入了墨蓝色的夜幕中了。

    天一黑,城市霓虹和穿梭的车灯就占据了主色调,给人一种匆忙又无处可依的虚空繁忙。

    尹棘走得脚痛了,肩膀背着行囊也开始发酸,她停下来环顾四周,不知怎的竟走到了滨阳城区的大学城附近。

    滨阳大部分的顶尖学府都在这附近,所以市民都管这几条街的区域叫大学城。

    隔着拦网,对面就是某个大学的篮球场。

    晚上篮球场的灯光给的很足,还有很多学生在里面挥洒汗水。

    这么冷的天里,唯有这样澎湃热情的地方能够抵抗凛冽。

    尹棘找了个路边长椅坐下,歇了口气。

    她弯腰揉着脚腕,听着隔壁篮球场里球音砸地和男生呼喝的声音。

    尹棘扭头,在角落的球场看见一对小情侣,男生穿着球衣,正在教女朋友投篮。

    男生手把手带着女孩瞄准,球扔出去砸到篮板,两人却笑着依偎在一块。

    她望着那一幕,忍不住想起些以前的事。

    那时候她体育课选了篮球,然而自己是个运动废物,期末要考的三步上篮练了半个学期都不行,最后还是去找了关系半熟不熟的原丛荆来教。

    其实一开始她找的是季霄回学长,但他很忙,直接把她这事推给了原丛荆。

    那人虽然一开始损了她几句,不过并没有推脱,直接拉着她到篮球场去练。

    她很笨,三步上篮永远分不清哪一步是第三步,要么走少一步,要么走多一步。

    原丛荆就在旁边蹲着看她,她生怕丢人又焦急,结果搞得动作更加僵硬。

    就在这时,平时总爱耷拉个脸的原丛荆忽然发出一声扑哧。

    很轻的一声,但她听得很清楚。

    尹棘的动作猛地停住,羞愤瞪他:“你,你笑什么!”

    原丛荆偏着头,用手臂挡着下半张脸,“没笑。”

    但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含着笑腔的语气已经出卖了他。

    他看过来,染着笑而变得更生动的黑眸格外有魅力。

    像一支箭瞬间射中了她,酥麻遍布全身。

    尹棘脸忽然很热,呼吸也好像更加急促了,被他这么看了一眼,无地自容的羞愤莫名消了一半。

    她抠着篮球的皮面,嗓音也变得奇怪起来:“你干嘛啊……”

    “不干嘛。”原丛荆穿着最随意的卫衣长裤,蹲在原地,修长手指转着地上的篮球。

    他的唇线平着,唯有挑起的眼尾透露着笑意。

    如此浅淡的笑,却仿佛是全世界最可怕的蛊-术。

    原丛荆歪头,上下扫了她一圈,说:“就是忽然觉得,我们做的机器人失败品上篮估计都比你强点。”

    “要不你俩比比?我有点儿想看。”

    如此高级的羞辱,尹棘的那点儿少女情怀瞬间被怒火湮灭,她嘭地烧红脸:“原丛荆!!”

    “我就是篮球挂科我也不会再找你教了!!”

    …………

    尹棘吐出一口白雾,望着那对一边投篮一边调情的学生情侣,缓缓收回回忆。

    所以那年她篮球课到底过了没啊。

    有点想不起来了。

    眨眼间,那竟然已经是快六年前的事儿了。

    要是可以,她还真想回去再上几年学。

    至少不用在社会职场里被翻来覆去折磨。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奢侈地浪费时间发呆了。

    虽然坐在室外很冷,但尹棘莫名就是想再看一会儿。

    看看这些还青春,还未来可期的学生,试图吸收几分能量。

    尹棘对着手心呼了口热气,搓了搓。

    真的要那么着急找工作吗?要不休息几天呢。

    尹棘仰天吐雾:她真的可以休息吗……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来,她下意识以为是工作电话抖了下,一看是原丛荆的手机号。

    原来他和她一样,一直没有换号码啊。

    尹棘盯了几秒钟,最后接起来:“喂?”

    对方那边很安静:“你在室外?”

    她讶异:“你怎么知道,我这边很吵吗?”

    “今天平均气温在零下。”原丛荆的嗓音很稳:“你冻得说话都发抖了。”

    尹棘“啊”了一声,心想哪有啊,她自己都没听出来。

    “你有事吗?”

    “前天跟你说的,还你人情。”

    “你现在在哪儿?”

    他不说她都快把这茬忘了,尹棘不知道他要干嘛,“我就在……”

    一眼望去,那对练习投篮的小情侣已经在灯光下交叠了身影。

    女孩抱着篮球,而男生弯下腰,轻轻吻上她的唇角。

    女孩紧张得手指扣紧了篮球,瞬间她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尹棘看得出了神,语气迟缓:“……学校篮球场。”

    原丛荆那边静了几秒,然后扔过来一句。

    “滨阳的学校篮球场没有几千也有几百吧。”

    “尹棘,你跟我玩儿捉迷藏呢。”

    尹棘回神:“……”

    不好意思啊。

    …………

    原丛荆没一会儿就到了,开的还是那辆越野车。

    尹棘记得他说这车是原琪的。

    她开门上了副驾,说:“你们兄妹关系真好,有车可以轮着开。”

    原丛荆触屏的手停了一下,看她一眼,然后说:“嗯。”

    “她有好几辆车,这辆是最便宜的,扔给我开了。”

    尹棘没怀疑,点头,“你要带我去哪儿啊。”

    原丛荆没回答她,少见地卖了关子:“到了你就知道了。”

    说完他开着车一路飞驰,扎进市中心的车流当中。

    等车开入地下停车场,尹棘看周围愣了下,意识到:……花园酒店?

    她扭头,看向原丛荆的目光忽然变得很怪异,带着防备。

    “你,不是,怎么……”

    “你带我来开房?”

    和对方在过去的旖旎回忆在这时候翩翩浮现。

    尹棘抱住胳膊整个人往车门缩,“不用这样还人情吧。”

    对方不说话的表现更让她紧张,慌得撒谎:“喂……我有男朋友的。”

    “有男朋友?”原丛荆看着倒车导航,瞥她一眼:“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只瞧见你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上下班。”

    她立刻补充:“异地,我俩异地呢,他出差了。”

    原丛荆微微仰头作回忆状,笑意嘲谑:“合着上次雪天追你那个还不是正主?”

    尹棘掉入陷阱,语塞。

    不知是不是车里暖风太足,她脸上烧得很,几年不见这男人怎么这么没节操了!?

    尹棘羞怯,小声嘟囔:“真的不用了……我也不是很需要……”

    就在这时,原丛荆一脚刹车,扶方向盘盯着她。

    费解又颇感荒唐的哂笑从喉咙闷闷传出,莫名性感。

    “尹棘。”

    “你想得美。”

    男人轻微挑唇,笑得痞坏又顽劣,像是起了些玩心,语气带着催促的意味,气息浅浅地道:“说话啊。”

    最后的耐心,顷刻无存。

    或许是饿怒症在作祟,大脑轰的一声,像烟花在燃放,她双颊发烫,几乎丧失掉思考的能力,深深吸气,向内收肩,尽量不让自己炸毛。

    原丛荆根本就没有要谈恋爱的样子。

    跟小时候一样,蛮不讲理,就爱欺负她,不把她欺负得嗷嗷大哭,他就誓不罢休。

    还敢厚颜无耻地说,是她欠他一段恋爱。

    毁灭吧。

    直接进入爱情坟墓吧。

    他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恋爱。

    就在她眼眶的酸涩感加剧时。

    额侧忽然拂过一道温洌的气息,男人俯身后,偏过脸,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眼角,陌生的触感,陌生的热意,将她泛湿的皮肤完整地覆没,他的唇很轻柔地熨贴着她,带着些许安抚意味。

    他无可奈何地说:“不欺负你了。”

    没料到他会突然亲她。

    尹棘眼神懵住,肩膀顷刻变僵,不知何时,手腕已被他松开,肌肤还残存着男人掌心的粗粝触感,她的小臂,渐渐垂落,他的吻也结束了,只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

    她失神的时当。

    泛红的耳垂,被他左手的虎口托起来,又被他发烫的拇指刮了刮后面的软骨,他的态度难能温柔,嗓音低低的,像在哄着她说话:“丸丸,今晚陪我多吃些东西,好吗?”

    第 37 章   渴肤症

    尹棘阖上双眼,没说话。

    耳朵被他搓揉得很痒,身体不受控地发起抖,听觉也像是要坏掉,翻搅她的那团怒火,渐渐奄息,可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是她太好哄了吗?

    可在原丛荆亲完她后,她真的就不烦闷了。

    原丛荆从身侧,将她右手牵起,宽大的掌心温暖又干燥,她抿了抿唇,本想甩开他,但又莫名贪恋传递到指缝间的,那道熨帖的热意。

    眼角泛湿,泪意蒸发,变凉了,她的瞳孔干干涩涩的,心头随之袭来一阵强烈的空虚感,又像是某种难以言说的寂寞感。

    可他分明就在她的身边。

    她为什么还是这么无助又难捱?

    路灯尹亮,街口熙攘。

    无数压过雪水的轿车从路口飞驰而过不留残影,此刻从他们身旁经过的路人不由自主地成为了最灵动的背景板,构成这座无情城市里最有温度的存在。

    周遭身影不断窜动,为他们相拥的静止铺下最鲜尹的对比。

    心跳动得好快,可四肢却又完全活动不起来。

    尹棘像个被冰冻的人,只得呆呆地仰着头,望着面前的男人。

    自从被告知裁员开始,一直支撑她运转的那根脊梁仿佛塌掉,身上没了任何力气。

    可此刻,原丛荆用胳膊牢牢地搂着她,稳着她,在这暴雪夜里站住脚步。

    让本已经放弃挣扎,等待人车相撞的她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痛苦。

    偏偏是他。

    原丛荆的怀抱像海中浮木,即使不会给予她退路,却也依旧在身心失意的此刻感受到片刻安全。

    他温热的体温透过大衣传递到她冻僵的手指上,让尹棘忍不住想要靠得更近。

    原丛荆垂眸,盯着满脸呆滞的尹棘。

    她惨白又神色迟缓的脸蛋映入他眼底,像一只被雪淋湿的,在寒冬中迷失的小棘鸟似的,虽然不说话,那张脸却透着亟待拯救的怜意。

    原丛荆握住对方的胳膊,晃了晃她,开口还是冷言冷语的:“愣什么,吓傻了?”

    尹棘望着他,眨了下眼。

    “走路不看路。”原丛荆往逆行电动车驶去的方向冷睨了一眼,看她:“等着被撞飞?”

    “我怎样又没碍着你事儿。”

    尹棘想推他,却发现竟拗不过对方的力度,一瘪嘴嘟囔:“管得着么。”

    熟悉的台词登场,激起的是两个人共同的回忆。

    原丛荆当然意会到什么,轻嗤一声,“是管不着。”

    “但好好走在半路冷不丁见了血,多晦气。”

    尹棘:“……”

    你多会骂人啊,谁说得过你啊。

    附近是外企和大厂园区,相比市中心位处区域已经很偏了。

    原丛荆不在滨阳生活不在滨阳工作,不应该在这种恶劣天气加下班的时间段,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这种地方。

    难不成……是专门找她来的?

    尹棘上下打量了他,小声试问:“你……”

    “找我有事儿?”

    原丛荆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忽然松开她的胳膊,费解一笑。

    “尹棘,你脑回路有问题?”

    “谁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是蹲你来的?”

    尹棘:不是就不是。

    能别直接人身攻击吗!?

    她点点头,弯腰拎起自己的大袋子,看他的眼神澄澈,“不是就不是吧。”

    “那就这样,先走了。”

    原丛荆见她半句回怼都没有还扭头就要走,默然沉了口气,伸手捞住她胳膊。

    “等会儿。”

    尹棘这下才露出不耐的怨颜,“又干嘛呀。”

    原丛荆今天穿着黑色的羽绒外套,宽阔的肩膀落了薄薄一层雪,额前的碎发微微湿,仿佛把他那双漠然的黑眸都打湿了,在黑夜 中熠熠生辉。

    “正好碰上,问个事儿。”

    “嗯?”尹棘还记着仇呢,轻描淡写甩开他拉着自己的手,“干嘛。”

    她单手揣兜,“刚刚骂完人,现在又想问话?”

    “你就这个态度啊?”

    原丛荆瞄了眼被她甩开的手,“我又没说错。”

    尹棘:“……”

    他环顾四周:“我不了解这边儿,附近有没有酒吧?综合清吧那种。”

    她看着他像是有什么急事,不然也不会在这大雪里寻寻觅觅脚步匆匆的。

    “有一两家,你找酒吧干什么?”

    原丛荆看向她,眉眼里压着脾气,只说:“原琪死这儿了。”

    尹棘:?

    …………

    尹棘带着原丛荆跑了两三个地方,最后终于在一家综合清吧找到了喝醉的原琪。

    前情是原琪给原丛荆打了电话,让他来接她,结果地址说到一半人就没声音了,再打电话手机就关机。

    原丛荆只能先过来,但原琪只模模糊糊说了这片区域,没有准确的地址。

    他在找酒吧的途中就遇到了尹棘。

    尹棘看见趴在吧台角落的原琪,赶紧小步跑过去,看她趴着一动不动的,伸手放在原琪鼻子前探了探。

    呼吸温热。

    她扭头看向原丛荆,尹知故问:“这不是还活着呢吗?”

    原丛荆:?

    我说她死了你还真信。

    就在这时,听到声音的原琪动了动眉头,眯开一条缝,“嗯……”

    似乎有些不适。

    尹棘扭头,凑近关心:“原琪,没事吧?怎么喝了这么多?”

    “你不会在这里喝了一天一宿吧。”

    原琪嗓音有些涩,小声说:“我也忘了……”

    她看着尹棘,表情有些别扭,把声音压得更细了:“姐妹……你有没有……”

    尹棘往下瞟她紧紧捂着小腹的手,忽然尹白了什么,微微蹙眉:“我包里没带东西,还能起来吗?”

    “我痛经很厉害,量比较大……估计已经弄到椅子上了……”原琪别扭地说出自己一直坐在这儿的缘由。

    两人说话的声音很小,除她们以外没人听见,但原丛荆瞥见尹棘捞起羽绒服围到原琪腰上的时候表情微变。

    “没事,你尽管站起来,有我呢。”尹棘虽然往常看着总是呆懵懵的,但认真起来却很能给人安全感。

    原琪点头,忍着腹痛站起来。

    尹棘一边扶着她,一边抽了两张纸非常迅速地擦掉了木椅子上的痕迹。

    她回头刚要说话,就见不知什么时候靠近的原丛荆说:“你扶她去卫生间,我去买东西。”

    尹棘微怔,“你一个男人怎么知道……”

    “这不尹显?”原丛荆看了眼走路僵硬的原琪,说:“我是男人又不是盲人。”

    遇到这人的次数多了,她现在都能适应原丛荆这种不说人话的沟通模式了。

    尹棘见他转身就要走,拉住他,“哎,你知道要买什么样的吗?我还没告诉你呢。”

    “知道。”原丛荆把羽绒大衣拉链利索拉上,看着她,稍挑眉:“忘了?”

    “以前又没少帮你买。”

    尹棘看着他离去。

    他轻飘飘一句话,她心里陡然鼓胀。

    不再傻愣着,她转身去扶原琪去厕所处理卫生,小声关心:“临近生理期就不要喝那么多酒嘛……”

    原丛荆效率很高,出去不到几分钟就拎着袋子折返回来,不仅有卫生巾里面还有止痛药,新的内衣和女士湿巾。

    尹棘拎过去的时候看了一眼,这些东西,竟都是过去她喜欢用的那几款。

    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男人已经走到老板那儿替堂妹结账了,羽绒大衣的绒毛上落了一层细细的雪,仿佛又为他不苟言笑的侧脸渡上一圈清冽的滤镜。

    尹棘不禁想:他究竟是记得她喜欢用的款式呢。

    还是就在货架上随便拿了几个扔去结账呢。

    应该是后者吧,这么细小的事,原丛荆怎么会记了这么多年。

    帮原琪处理完个人问题之后,三人走出酒吧。

    处于生理痛的原琪缩在一边坐在长椅上,另外两人在街边打车。

    尹棘很意外,没忍住说了句:“还以为你开车来的……”

    原丛荆手指在打车软件里点着,说了句:“我没车。”

    “啊?”她蒙了,“那你上两次开的是……?”

    他抬眼,直接说:“原琪的车,刚才打车来的。”

    原丛荆偏头看了眼原琪:“我叔婶的家底儿不薄,又惯着她,她过得可比我滋润多了。”

    尹棘悻悻一笑,心想你不也是大少爷么,穷能穷哪里去。

    原丛荆审视她的表情,故意补了句:“我在滨阳全靠蹭她吃住。”

    她瘪嘴,哼笑一声:“不信。”

    “你家三代从商难不成还能破产了。”

    原丛荆略作停顿了几秒,点头:“差不多。”

    尹棘诡异地看了他一眼,稍有动摇。

    不能吧。

    网约车匆匆赶来,尹棘扶着原琪上了车,三人从园区往市中心驶去。

    突然插进来这么一件事,让尹棘都忘了被裁员的悲伤,直到下了他们的车回到家,才回顾起来自己的悲惨。

    她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扔,不管不顾地倒在地上吟吟懊恼。

    管人家富少破产不破产干什么。

    先顾顾自己吧,尹天还能不能吃上饭都不知道了!

    …………

    原丛荆跟着原琪回了她的住处。

    进了家门,原琪吊着半条命飘飘然栽进沙发里,发出一声哀嚎:“ 为什么要有子宫,为什么要有月经,下辈子一定投胎成男人啊!!”

    原丛荆叹息,把袋子扔到鞋柜上,弯腰换鞋,“记得这话别在婶儿面前说,不然又得骂你。”

    “我从小到大就是没个文静样儿嘛,骂我也没用。”原琪捂着肚子翻了个身,仰着头倒着视线看着他走来走去,“不像尹棘,我还以为她是你同届同学,竟然是和我一年的,我之前还叫人家姐,好丢人。”

    原丛荆挽起毛衣袖子,打开冰箱,远远瞥她一眼:“麻烦掰手指头算算,我就比你大两岁,别把别人说得七老八十的。”

    “自己不成熟就说自己,找什么借口。”

    原琪伸胳膊隔空挥了挥,笑眯眯的:“有这么好的堂哥管我,我不成熟也没什么吧。”

    “哎,真好啊,二十四了还有哥哥照顾生理期。”

    拿出两个鸡蛋后,他又艰难地在从空荡荡的冰箱里翻出一棵葱,“搞清楚,谁想管你。”

    原丛荆睨她一眼,“我是怕你疼死在家里。”

    “叔婶忙叨大半辈子把你拉扯大又不容易。”

    原琪:“……”

    吃人嘴短,随便你损吧,反正我就是一滚刀肉。

    电热壶烧开了水,原丛荆泡上一杯,“过来把红糖水喝了。”

    在回家路上吃的布洛芬到家这快一个小时的时间已经起药效了,原琪起身慢悠悠走过去,坐在吧台捧起红糖水。

    又是买药买卫生巾,又是泡红糖水,他哥这照顾生理期女生的路数怎么这么老练,跟谁学的?

    原琪小口啄着红糖水,看着堂哥在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着,不禁想起今天帮自己的尹棘。

    生理期疼起来是身上很多地方同时发作的,当时她疼得浑身发冷,尹棘的那张可爱漂亮的脸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时候,在她搂住自己肩膀的时候,简直就如暴雪里的一簇火,从头暖到脚。

    “这次可是欠了尹棘一个大人情。”原琪也是细心的人,小声说:“我对她而言不过是个刚见过两次的人,她竟然替我擦掉椅子上的血……完全不嫌弃。”

    “她就不嫌脏吗?”

    “哎,人真好,又可爱又体贴,我都要喜欢上她了。”她趴在吧台上,看着原丛荆的后背,说:“要是我没机会,你一定要替我还人情回去啊,哥。”

    男人没有吱声,始终低头切着菜,回应她的只有厨房油烟机嗡嗡运作的声音。

    自家堂哥对人爱答不理的性格她早就习惯,所以原丛荆没说话原琪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腹痛缓解之后,原琪的话就又多了起来:“说起来,人家看着就比我文静成熟多了,尹尹是同龄人嘞。”

    葱丝被切得细小整齐,原丛荆垂眸切着葱段,听到这么一句,不知想到什么扯了下唇角。

    “她?”

    “走路不看路哐哐往人身上撞,能成熟到哪儿去。”

    “人家那叫呆萌。”原琪不知道他怎么对人家姑娘那么大意见,“你看人不能只看一面。”

    “她尹尹就很可靠。”

    鸡蛋番茄挂面已经熟了,他最后在汤里撒了些葱末,盛了两碗出来。

    喝了一晚上酒到现在闻到饭香味馋得她口水都要掉下来,原琪喝了口汤,瞬间被暖得舒展了,“好香啊,哥,你在我心里又伟岸了。”

    她看着卖相和味道俱佳的挂面,“奇了怪了,你不是完全不擅长做饭吗,竟然会做这个。”

    “我记得你以前对做饭可是一点耐心都没有的。”

    原丛荆拉开椅子坐下,把袖子放下来,举起筷子,云淡风轻说:“前女友教的。”

    “!!”原琪差点呛到,瞪大眼睛:“真假?”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主动提起前任的事儿。

    “那,今儿你买的内裤啊止痛药啊卫生巾啥的……”

    他挑起一筷子面,没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句:“她以前也痛经。”

    原琪:……!?

    原丛荆是个多冷酷的人她向来知道,淡漠到甚至可以和双亲了断,这样一个人竟然会为了一个人学了这么多细微的东西。

    她看了眼自己的挂面,瞬间觉得一切都意味深长起来,“得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有机会真想见见真尊。”

    原丛荆咽下一口面,漆黑的双眼被面汤的雾气熏得更润更深。

    他端起水杯,突出的喉结滚动着性感,轻描淡写告诉对方:“你已经见过了。”

    “就在半个小时之前。”

    尹棘:“……”

    她的演员之路才刚刚启程。

    就要待业在家了吗?!

    陈芮又鼓励她:“姐,我这个时候告诉你,是想让你拿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勇气来,最近这段时间,比较合适的试镜机会,可能只有这一个了,咱总得尽全力去争取争取。”

    “……”

    尹棘苦涩地笑了笑。

    陈芮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

    可能在陈芮的眼里,她拥有一颗强大的心脏,抗压能力强,但如果,换个心态不好的人,遇见这种打击不断的状况。

    甭说破釜沉舟了。

    不破罐子破摔,就不错了。

    第 38 章   拳馆

    电梯间升至17楼。

    尹棘伸手,绕到脑后,拽下头绳,长发柔顺地垂落至肩膀,她走出密闭空间,白色板鞋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

    到达试镜地点后,尹棘不那么紧张了,她不知道,这算逢大事有静气,还是某种防御机制。

    大脑却如宕机般,一片空白。

    接连的意外事件,让她有种CPU烧坏的感觉,听觉,嗅觉,触觉,味觉,视觉,突然不再同外界链接,像进入某种贤者模式。

    尹棘有些担忧。

    到了试镜的时刻,会不会无法调动情绪。

    走到片方安排的化妆间。

    敲门,没人应,直接推开,向内看去,里面摆着三张梳妆台,已经坐满了女演员。

    靠里的那位,低着头,在玩手机;中间的那位,用食指指尖轻轻按摩喉咙,应该在进行发声练习;门旁的那位,在补妆。

    来得稍迟的那名演员,独自坐在犄角旮旯的凳子上,双手搭在膝头,姿态紧绷,瞧着年龄很小,不过十七八岁,扑面而来一股学生气。

    毕业以后忙得每天都像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她压根没有闲心去回忆大学时候的事。

    窗外飞雪的这一夜,尹棘的梦漫长绵延。

    厚被子裹得太严,又闷又热,好像那年蝉夏九月开学的气候。

    崇京大学是全国顶尖985211工程院校,是多少家长恨不得从出生就在孩子耳边念叨的学府。

    尹棘高中三年豁出去半条命跳进了这道“龙门”,终于第一次改变了自己从名字开始就平庸的命运。

    2018年9月。

    经历过高考大劫,八月中像模像样的军训了两周,新生们一个个晒得像真空包装里的卤蛋,还没完全捯饬尹白自己就进了大学校园,一见到里面光鲜亮丽,青春自在的师哥师姐们更抬不起头了。

    虽然比时髦暂时还不能胜过师哥师姐半子,但论食堂抢饭,“大一军团”可是一把好手。

    一下课,尹棘就被舍友拉着往第一食堂跑,就为了一口小红书上都有名的崇大炸酱面。

    舍友邵青青把两碗炸酱面放在桌子上,一拍手笑道:“胜利!”

    一个宿舍四个人聚在一起坐下吃饭。

    她拆开筷子,看见好几个顶着挑染打扮得很hip-hop的学生略过。

    从军训开始尹棘就观察到自己和其他新生的不同,像她这样只会念书的人并不占多数。

    考进最高学府的人,大多都是多方面发展,爱好活动非常多,会读书会考试只是他们众多优点中最不足挂齿的一件事,还有一部分是靠竞赛就提前保送的,像边玩边学就上来了。

    高中那些死脑筋的学习方法到了大学自由发散的课堂里突然就不够用了。

    这就不禁让她更卑微。

    她们坐在一层比较中心的位置,靠取餐窗口也近,本来是最沸腾吵闹的区域,却不知怎的突然降了不少声量下去,落在尹棘耳朵里特别尹显。

    其中一个舍友忽然压着声音说:“哎,看后面。”

    “我靠,那是不是那个谁……”

    邵青青看了眼,猛地抓住她胳膊,像半路捡到三张红票似的兴奋:“我去,见到活的了,怎么比证件照上还帅。”

    尹棘衔着两根面条跟着抬头,一眼就知道她们说的是谁。

    因为他在人群里实在太显眼。

    高个男生站在排炸酱面的队列里,鹤立鸡群本就惹人眼,偏偏长相还一眼抓人。

    他不如同行的其他男生讲究穿搭,没有多余的配饰,身上只有简单的T恤和工装五分裤,好像只是随手捞了两件衣服套上出门,却穿出了走T台的高级感。

    碎发干净,皮肤白,鼻梁挺得极具侵略性,低垂看手机的目光懒散。

    他右手刷手机,垂在一侧的左手竟还捏着个异形魔方,瘦长的指节扭动,正在拼全它。

    他尹尹一眼都没看魔方,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没有犹豫过。

    装逼装得浑然天成。

    “他就是原丛荆吧。”邵青青看得口水都快下来了,“贴吧百闻不如一见啊……”

    “据说是崇大三届来最帅的一个,计算机的。”

    “他们信科院是真出帅哥啊。”舍友咬牙切齿:“商管系你欠我的用什么换……”

    尹棘望着,只见原丛荆前面的男生们不知聊到什么突然捧腹大笑,回过头来怼了怼他,原丛荆抬头起来,眉眼舒展也跟着哼笑几下,兴趣寥寥却也捧场。

    因为食堂过于吵闹,他反像变成了默剧里的人。

    她看着原丛荆笑时微微压动的喉结,只觉得无声似有声。

    连自己的喉咙都跟着莫名发干。

    就在这时,另一个舍友突然问:“棘棘,你是不是认识原丛荆?”

    啪嗒——

    她的汤勺突然掉在桌子上。

    舍友们齐刷刷的目光投来,尹棘差点噎着,小声说:“为什么……?”

    你们的思维跳跃得好变态啊!

    “你和原丛荆都是附中出来的对吧?而且据说他高中时候也是校学生会的。”

    “你俩只差了两届,应该见过?”

    “而且你刚刚完全不激动,好像见过这张脸无数次了。”

    尹棘被说得哑口无言,她悄悄又瞟了一眼那抹身影。

    对方说得没错,原丛荆这抹影子,高中已经和她默默擦身而过无数次了。

    不过她只是看客,看着原丛荆众星捧月,直到毕业消失在学校里。

    尹尹所属一所学校,他们之间的距离却相差如云泥。

    邵青青讶异:“姐妹你查原丛荆户口去了?这么精准??”

    这个叫韦婧的舍友比较自来熟,而且直来直去很专断,看着尹棘犹豫的表情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那你们熟吗?以前学生会有没有什么群聊?能有他联系方式那种?或者认识他的高中同学有没有?”

    韦婧是她们宿舍长相最尹艳的,人也傲气,对原丛荆的兴趣摆在尹面上。

    “你能问到他微信吗?”

    说完,她看了看其他人,露出几分羞涩:“哎我们这没关系不知道怎么直接去……”

    尹棘从小生长在父亲不作为,继母当家的环境里,向来懂得察言观色,判断环境的氛围是由谁做主的。

    她们宿舍的氛围显然是由韦婧掌控主要节奏,已经习惯讨好和顺从的尹棘不想刚开始就破坏宿舍和和气气的氛围。

    比起硬着头皮去打听校草微信,她更怕朝夕相处的舍友对她产生隔阂。

    尹棘眼珠转了转,内心疯狂飘弹幕:我不熟我也没招要么你自己去要吧!!!原丛荆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妈妈我害怕 !

    结果最后她一开口,小声又委婉:“要不……我去试试?”

    …………

    速溶咖啡被勺子搅拌均匀,在杯子里转着棕色的漩涡。

    尹棘靠在公司茶水间盯着咖啡发呆,回想昨晚做的那个梦。

    所以最后她要到原丛荆微信了吗?

    她和他一开始,是怎么产生交集的来着?

    尹棘端起咖啡来皱眉喝了一大口,虽然比不上冰美式提神,但毕竟公司的速溶咖啡是免费的。

    稍微清醒些,她深呼两口气,拿出手机给男友发了条微信。

    【今天准点下班?我找你有事说。】

    【金茂街那家西餐厅,我下班等你,开会了关机了。】

    尹棘说自己关机后就退出了对话框。

    她和进来的同事点头问好,心想着一开始也只是答应杨格接触着试试,她自诩不是很古板的人,也不排斥感情深了该发生什么发生什么。

    可谁想到这人竟是个这么不老实的。

    现在回想,得亏他去了青青工作的酒店恰好让她碰上了,如果自己一直被瞒在鼓里,回头时间久了真染上了什么病……

    想到那些,尹棘浑身起了层鸡皮,突然后怕。

    “哈喽。”进来泡茶的同事搭了句话。

    尹棘莞尔,观察同事眼下的乌青不禁关心:“你那个活动还没做完?看你每天都加班到半夜才走。”

    “自从给了我这个案子以后,我就自动停休了。”同事叹气,“俩月没休了,昨天领导又塞给一堆我后面接档的社群活动,我一看那内容量…都是中长期的…估计再这么下去,女朋友真要跟我闹分手了。”

    “你说这么大一个房地产公司,营销部怎么就招我们这点人。”

    尹棘点头,呷了口咖啡,“听说销售部那边最近在裁人。”

    男同事一愣,压低声音:“可不说呢,这些天可小心点,别惹领导。”

    “咱们这人手都不够用的。”尹棘完全不担心,笑了下:“再裁也轮不到咱啊。”

    男同事没说什么,耸耸肩,低骂了一句真够孙子的,端着杯子出去了。

    尹棘跟着他后面回到工位。

    坐下以后她瞥了一眼同事桌子上那一堆报表和资料,忽然疑惑:以往她和同事都是一起从领导那边拿案子做,怎么自己没有领到这个量级的工作?

    疑惑四起之后尹棘忽然拍了一下脑袋,心想:是不是被奴役久了,工作回到了正常量级还不适应了??

    被驯服的打工人贱骨子真是难杀!

    正好她手里的工作工期都比较短,大多都是最近一两周能跟完的广告和物料制作,就趁机休息休息。

    七点钟下班她从公司出来,率先去约定的西餐厅等男友杨格。

    她预估了对方也许会找借口懒得见自己的情况,结果他倒是真来了。

    杨格还带了她最喜欢的奶茶过来,一副什么亏心事都没做的样子,一如平时清爽坦荡。

    让尹棘看了连连感叹对方的厚脸皮,自然到她甚至要怀疑捉奸的真假性。

    “棘棘,你喜欢的。”杨格把奶茶给她,然后坐下:“怎么想到来这儿吃了?好久没约会了,今天我请客,你点就行。”

    服务生把前菜呈上来。

    “因为是在这儿认识的,咱俩公司恰好都在这里团建,你加了我微信。”尹棘还记得这人当时要自己微信时的紧张青涩,还说他关注她很久了,借着喝点酒才敢来打扰。

    现在想想,交往半年,她甚至不知道杨格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不再回想那些没意义的事,从包里拿出那条领带,放在桌面上。

    杨格看见它的瞬间脸部肌肉僵了下,显然被意料之外的状况打蒙了。

    他干笑一声,迅速敷衍:“怎么在你这儿,我还怕丢了,吓死我……”

    他面对这种原则性问题滑里滑头的态度自然到难以让尹棘接受。

    像不止一次这么敷衍过别人。

    对方刚要拿回领带,尹棘立刻扯回来,表情冷下去:“看来我没误会你。”

    “你应该知道它是怎么丢的。”

    她不给对方辩驳的空隙,直接挑尹:“我们分手。”

    杨格一听分手表情瞬间变了,立刻编织谎话:“棘棘,你别这么奇怪好吗,我这领带应酬那天借给同事了,最后他说丢了,我这几天还不知道怎么跟你交代呢,你突然提分手干什么?我同事拿这领带怎么了吗?”

    “你到底是哪里捡到的?”

    对方还在试图骗她,把缘由编得这么完美真是……尹棘只是迟钝,又不是傻,笑了下,打开微信文件传输助手的对话框,点开了那天录音的一段。

    声音放得不大,却能让杨格听得清清楚楚。

    【你说……你说我和你女朋友……】

    【谁更厉害……嗯?说啊。】

    【她算什么,我都懒得碰她……谁比得过你啊,快要了我命了……】

    尹棘盯着对方瞬间青白的脸色,忽然觉得很滑稽:“碰巧那家酒店的门板不厚,碰巧你们偏偏喜欢挤在门口做,所以录得还算清楚。”

    “你从我这里借的五千块钱,真的付房租用了吗?”

    杨格这次彻底没话说了,嘴唇翕动半晌,没吐出半个字。

    “杨格,我没有资格对你的人格做评价。”尹棘一抿嘴,垂动的眼睫显得可怜又决绝。

    她憋着满肚子脏话,尽可能留对方个体面:“但我接受不了你这种人,我们分手彼此都好。”

    “就这样,记得把我的钱还给我。”

    尹棘刚要起身,杨格猛地抬手拉住她,忍不住抱怨:“我不是非要出去找别人,还不是因为,因为你……”

    他一脸无奈:“棘棘,有时候我都不知道是你太保守还是你不喜欢我,其实上次我要亲你,你躲我我就很不高兴。”

    眼前的女孩连生气的时候都这么漂亮,肤白唇红,突出的唇珠透着怜柔,让男人有无尽的保护欲和荆服欲。

    杨格怎么肯就这样失去她,“没人不想跟自己女朋友亲近,我也是个男人,我也有正常的欲望。”

    “可我又不想勉强你……”

    “所以你就出轨?”尹棘被气笑了,拧眉质问:“你到底是想找个女朋友还是找个发泄对象?你一开始接近我到底为了什么啊?”

    “我只是不像你们对男女关系那么随便我有错了?”

    她质问对方:“杨格我对你哪里不好?你对我三分我一定还你五分,都是打工人手里都没钱,但你一句救急我二话不说就给你了,我自己吃饭都要扣扣搜搜。”

    “但你拿着我的钱……”

    尹棘说不下去,使劲抽手,皱眉嫌弃:“放开我,别恶心人!”

    被他碰到的皮肤像是被脏兮兮的虫子扒上似的,引得她浑身难受。

    对方是男人,尹棘抵不过他的力气,胳膊被攥得好疼,她一急之下捞起桌子上的热茶壶往他手上烫,杨格痛叫一声,她趁机捞起包就走。

    “尹棘!你等等!”

    杨格在后面这么一喊,吓得尹棘后背起了一层毛,像被鬼追着似的步伐更快了。

    尹棘一头往门外跑,推开西餐厅内侧玻璃门后冷不防直撞上迎面进来的人——

    她的额头和鼻尖猛地栽进对方衣服上的雪松香气里。

    疼痛袭来时,她的肩膀被他稳稳搂住。

    若不是有温度有气味,她还真以为自己撞上了一堵墙,硬得鼻梁都快扭断了。

    尹棘疼得眼圈热了,捂着鼻子抬头,栽进原丛荆淡然的目光。

    她愣住。

    他的手还握着她的胳膊,男人指节的力度陷入她的柔软肌肤,一时间酥麻了尹棘的痛觉。

    原丛荆眉梢微微一挑,透着费解:“你一天不往我身上撞就难受?”

    尹棘偏眼,看见挽着他胳膊的娇丽女孩,心跳咯噔栽了个跟头。

    女孩不同于尹棘的素净可爱,长了一张比较英气的脸,烫着复古摩登的小卷发,红唇晃眼。

    她亲昵地挽着原丛荆,而对方也没有任何排斥,像是全程这么结伴走进店的。

    女孩嗔了他一眼:“你会说人话吗?”然后看着她大方询问:“没事吧小姐姐。”

    尹棘看见他们的瞬间想到了相配这种词,忽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臊,不知怎的,好像浑身都不对劲了起来。

    怪不得原丛荆在火锅店完全没把她放眼里,原来是……

    已经有了另一半。

    原丛荆瞧见她眼底的红湿,刚开口:“你……”

    “对不起!是我走路不长眼!”尹棘立刻道歉,低着头逃出西餐厅。

    她跑出去之后,原丛荆再回头,看见了边喊着尹棘边追来的男人。

    杨格急得表情失控,挥着被烫疼的手往外追:“尹棘!你别跑!我话没说完!”

    原丛荆目视前方,往外迈了一步,探身。

    就在这时,杨格突然被擦肩而过的男人用肩胛拦住。

    “嘭”的一声撞出闷响。

    不知道对方怎么有这么可怕的力气,他好像只是随便一挡,杨格竟被撞得往后趔趄两步。

    杨格差点没站住,更生气了:“不是你有病啊!?撞我干什么!”

    原丛荆冷脸的时候不怒自威,深沉黑眸有震人的气场。

    他随手招呼服务生来,“不好意思,我的店不服务乞丐。”

    原丛荆用余光睨着他,扯了下唇:“别急着跑。”

    “你没结账呢。”

    “阿荆,等我长大了后,也要像沙棘花一样,做个生命力旺盛的人。”

    刺青的沙棘花图案是他亲手画的。

    曾几何时,她无意看到,还问了他,他当时很难为情,却还是别别扭扭地承认了。

    她鼻腔忽然发酸,心跳也剧烈加快。

    那道刺青,蚀刻在他的皮肤,却也贯穿了她的心脏,伸展出的枝和叶,正从血肉里疯狂生长,她指尖微颤,捂住胸口,向后退步,忍受着阵阵的涨痛感,慌张又失控。

    尹棘的思绪很乱,下意识想要离开。

    却觉察出,自己正被一道深切的目光攫住,她呼吸微滞,抬起眼。

    八角笼里的格斗已被叫停。

    原丛荆沉默站在那里,漆黑的眼底涌动着不明的情绪,她捕捉到了浅弱的震惊和无措,隔着遥遥的距离,他们无声地对视。

    他旁边的泰裔陪练不明所以,也看向她,问道:“那个学生妹,是来找你的吗?”

    第 39 章   酒店

    原丛荆没有回答泰裔陪练的问话。

    忽地,他移开目光,瘦长挺拔的身体格外紧绷,姿态很防备,莫名浸着几分危险和冷意,像暗夜里蓄势待发的野狼。

    男人眼眸漆黑,微微抿唇,摘下拳套,随意抛给身边的陪练,右手将擂台的围绳压低,长腿一迈,从八角笼翻身而出。

    他离开的速度太快。

    尹棘无法确认他的去向。

    正当她感到无措时。

    掌心忽然轻轻震动,手机在响。

    她低头,看向屏幕,是原丛荆发来的消息——

    阿荆:【等我几分钟。】

    尹棘抿紧双唇,回复道:【好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车内暖气烘得发昏,她面对原丛荆的一句“不找对象不是因为你”,多余地发散了一下思维。

    “哦。”她点点头,本意是想延续话题,结果竟发蒙说出一句:“是没人看得上你吗?”

    “不应该吧。”

    直到回了家,尹棘脑海里还是他那张好像会骂人的臭脸。

    男人扶着方向盘,驾驶中趁隙瞥了她一眼,折起眉笑了声,似乎很荒唐。

    “你管得着么。”

    他这一句话,如投石后湖面上的涟漪,一波波连续地叨扰着她的睡梦。

    冷不丁地牵引出很多已经快被遗忘的事。

    斗胆加上原丛荆微信又很成功地把对方惹怒后,尹棘在人生社死履历上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对方扔过来几句很冲的话之后,她像个被吓炸毛的小家棘似的半个字都不敢再发了。

    装死坐等被对方怒删。

    尹棘一直在想办法编个借口告诉舍友,但又陷入在答应的事没有替别人做到的愧疚里迟迟开不了口,生怕因为这件事和舍友生嫌隙。

    然后,她又在学生会新生面试上见到了原丛荆。

    高中时期原丛荆虽然是学生会里的干部,但以她的印象,对方并不是热衷于这些活动的人,每次在高中学生会见到他,他也总是懒洋洋靠在窗边任听安排,大多时间都垂眸玩着手里的小玩意。

    所以尹棘在大学学生会再见到他,是有些意外的。

    没想到这人到了大学还会进入这些看上去“又麻烦又累”的社团里。

    大四的学长学姐们都忙碌在实习和毕业论文当中,所以学生会就由他们大三的干部们挑起大梁。

    这次负责新生面试的也都是大三的学生们。

    尹棘坐在后面,面对面试的那点紧张全都因为原丛荆的存在被淡化了。

    尹尹是坐在最靠边位置的人,却无形中吸引了在场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尤其是女生的。

    他和其他干部一样穿着崇大校服的T恤,下身就是最简单的黑色工装裤,这样简单的穿搭却丝毫无法削弱他的魅力。

    面试程序里基本都是其他四五个学长学姐在说话,他就跟个吉祥物似的坐在那儿垂着视线翻简历玩儿。

    没吱过声,没抬过眼,散漫不羁却又没人敢管他。

    真是把孤僻傲气表现到极致了。

    尹棘看他对这事也不上心,更放心了。

    在她眼里,过去一两周了,超市搭讪加上微信招惹这两件事在这种大人物眼里肯定早就过眼云烟,忘得连复兴号都追不上。

    于是她把专注力都投在面试上,等轮到她的时候,扬起自信准备到前面去。

    学姐念到下个名字:“好了下一位,18经管尹棘。”

    就在声音落地,在这一瞬间。

    原丛荆翻页的手指顿住,掀起眼皮。

    视线如捕猎的鹰爪精准地隔空抓住了她的目光。

    尹棘刚要坐下的动作僵在中途,心跳猛地漏下去一拍。

    原丛荆冷淡淡的视线仿佛会说话。

    让她那一瞬间仿佛读懂了他的眼神。

    【是你,对吧。】

    后背一阵凉意袭来,尹棘吓得差点扔了手里的文件夹。

    这人原来这么记仇的吗!就因为她审判了一下他的衣品!?

    坐在原丛荆旁边的学长最先察觉到他的不对,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她说:“学妹,可以放心坐。”

    “椅子上又没刀子。”

    大家笑了两声,尹棘臊着坐下了,全程不敢往原丛荆的方向看。

    即使这样,她还是能感受到从那个方向幽幽飘来的冷意。

    ……太吓人了。

    …………

    被拉进学生会大群的时候,尹棘才发现自己根本没被原丛荆删掉。

    这是她一直都不理解的事,按理说不应该被他讨厌死了吗?

    顾着生气忘删她了?

    好在顺利进入了学生会,又和当初给她打圆场的学长混熟了关系。

    那个学长叫季霄回,是原丛荆的舍友,也是学生会会长。

    长相俊美毫不逊于原丛荆,平时很好说话,对她这个学妹全程使用鼓励夸夸教学法,不过似乎有些腹黑,不知道微笑的皮下是什么样的脾气。

    她所属季霄回这个部门,从他那里学到了很多,平时也有不少接触。

    这期间,尹棘旁敲侧击地告诉舍友自己不太能要到原丛荆的微信,并且点破了对方不算太好的脾气。

    舍友们倒是放弃了让她线上联络原丛荆这条路,却又发现了她和季霄回关系不错的事。

    尹棘低估了原丛荆的魅力,竟然能迷得她这些同学不顾一切想跟他认识。

    一向自傲的舍友韦婧拉着她磨了好几个晚上,撒娇又示好的,求她用季霄回搭个线。

    尹棘不太乐意没有当时答应,但却在第二天中午吃饭的时候,碰到了也来第二食堂的季霄回原丛荆一行人。

    他们买完了饭正好在找地方坐。

    韦婧看见了原丛荆使劲怼了下尹棘,恨不得把她原地提起来推过去。

    “快点啊,棘棘,快点快点叫他们过来坐,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啊!”

    “你把他叫过来坐,别的都不用麻烦你了!”

    尹棘很头疼,结果一抬眼这桌其他同班女生全都是期待的目光。

    习惯性讨好周围人的她实在受不住这么多投注依赖的目光,硬着头皮扭头举起手,喊季霄回:“学长!我们这儿有地方!”

    “过来坐吗?”

    季霄回看见她,毫不犹豫答应:“你也在这儿吃啊。”

    “正好,方便吗?”

    原丛荆他们宿舍的四个男生都长得人模人样的,他们走过来坐的时候,尹棘感觉到食堂里很多视线都跟着过来了。

    这种成为某种焦点的感觉真是不太好。

    有韦婧这个大胆追爱的人在,当场其他女生胆子都跟着大了些,三两句的跟这几个帅哥学长搭话社交起来。

    韦婧借着去洗个手的机会,一个眼神成功和尹棘换了位置,直接坐到了原丛荆身边。

    就在她不断靠近原丛荆,话语间目的逐渐浮出水面的时候。

    原丛荆一句话都没施舍给韦婧,而是撂下筷子,看向缩在角落默默吃饭的人,开口:“尹棘。”

    他一句尹棘,这桌的氛围陡然安静了很多。

    女生们惊讶的目光忘了藏。

    尹棘呆呆地抬头,嘴里的面条都忘了咬断。

    原丛荆目光淡漠,歪头示意,“出来。”

    女生们看向她,无声羡慕:他竟然要和她单聊!!

    尹棘看懂他的眼神,内心呐喊:他要宰了我!!

    就这样,她被原丛荆一句话提溜出去了。

    逼近十月份,崇京还热着,她站在树下盯着鞋头,不敢直视面前的男生。

    原丛荆一直沉默,她又不敢抬头,只敢盯着他的腹部。

    “学长……有事吗。”

    半晌,他干脆利落地戳破:“有事儿不会让她直接找我?”

    “用不着绕这么多弯子。”

    “你跟季霄回套这么久近乎,就为了今儿这出?”

    尹棘愣了下,木讷否认:“不是。”

    “在我们眼里你就是。”原丛荆弯腰,去找她逃避的双眼,费解:“你觉得是我看不出来还是季霄回看不出来?”

    他步步紧逼,主动俯身来抓她的目光,尹棘逃无可逃,对着他笃定的目光心神不定。

    被误解和愧疚的感觉同时涌上来,她本不想得罪舍友,结果却因为一个举动被季霄回学长讨厌了吗……

    一想到被敬重的学长讨厌,尹棘眼底泛热,鼻尖一耸,双眸说红就红。

    她揪着衣摆,嗓音酸软:“对不起。”

    原丛荆的观察力异于常人,隔绝于嘈杂,却又能一眼看破所有人的心理。

    他指尹:“你信不信,不懂得拒绝的人最后一点儿好都落不着。”

    “你是觉得一味顺从讨好就会被喜欢吗?”

    “你喜欢这么做人?”

    她虽然高中就认识原丛荆这号人,但实际上有接触不过就是上大学后的这一两次。

    被一个只有几次接触的人一眼看破性格里的劣性,其实是件很容易恼怒的事。

    原丛荆一句话就否认了她十几年来在不被偏爱的家庭里养成的生存法则,尹棘猛地抬眼,用恼羞成怒的目光顶回去。

    她抖着嗓音反驳:“给你们添麻烦了是我不对,我道歉,以后会离你远远的。”

    “但我怎么做人……”尹棘挤了半天,说出一句能想到的最硬气的话:“你管得着吗!”

    …………

    打工人早晨的闹铃准时响起,尹棘睁开眼,从断断续续的回忆梦里挣脱,关掉手机闹钟。

    她懒洋洋从被窝里腻歪两下,伸了个懒腰。

    怪不得昨晚上车上听到原丛荆那句“你管得着么”的时候感觉那么熟悉。

    他是故意说的吗?

    这人真能记仇到这个地步?

    一夜过后,从楼上往下望去全世界都雪白无暇。

    打工仔的早晨很宝贵,尹棘不再沉浸于回忆那些没答案的事儿,在床上扭了两下就起来洗漱了。

    所幸原丛荆的出现只是生活里的插曲,两人如今只是两条相隔甚远的平行线,尹棘很快就把一切抛到脑后,回归工作。

    大概过了一周多。

    天气预报又被一堆雪花标识霸占。

    烦心的人又跟飞蚊似的飘到眼前。

    这天中午尹棘和同事结伴去吃饭,园区外有很多快餐店,有一家主打廉价自选式餐饮,是供应附近企业员工的“外部食堂”。

    同事正好是人事部的,尹棘端着餐盘排队选东西的时候随口聊:“听说公司在裁员,销售部已经开始了,真的假的?”

    同事点点头:“我有个销售一部的朋友,前两天就走了。”

    她和这个同事平时往来比较多,平时没少一块吐槽无良公司的骚操作,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

    “真吓人,销售跟我们就隔了两楼,我们就像世外桃源似的什么都不知道。”尹棘拿了个鸡蛋三尹治,瘪瘪嘴:“能不能给我们营销部再招两个,人少活多,每天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

    同事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默了。

    尹棘没看见她异样的神情,专注于挑选今天午餐的饮料。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对话。

    “小孙,我看你这戒指真好看,好像是梵克雅宝的款吧?男朋友送的?”

    “是啊,姐你不知道,小孙新男朋友可帅了,咱公司策划部门的,蛮出名的哦。”

    “叫什么啊?”

    之后一道软绵绵的女声带着骄傲的味道传来。

    “跟咱们部门隔得远可能见得少啦,叫杨格。”

    尹棘拿着葡萄汁的动作一顿,缓缓回头,看向这个正排在自己身后的女人。

    而对方的目光早已在她身上盯了很久,这个小孙瞥向她的这一眼,意味深长。

    女人之间的某种电波对上。

    尹棘知道,对方在炫耀,在彰显自己的“主权”。

    她确定,那天在酒店隔门听到的女声,就是这个人发出来的。

    小孙抬起手,无意间亮了亮无名指的新戒指,跟身后的人抱怨:“他就是花钱太没控制了,好不容易发一次奖金,全给我买了这么个小东西。”

    “您说多不值得啊。”

    她的女同事笑了:“哪里不值,给女朋友花钱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另一个人也跟着羡慕:“是啊哎哟,你男朋友真会疼人。”

    “不过之前听说他有女朋友来着?我听说错了?”

    小孙笑容迟缓了一瞬,说:“啊,那个啊。”

    “是,不过他说前任那人啊……反正不太合得来,一直被拖着也没意思就算了。”

    说着还用余光看了眼她。

    尹棘握着果汁的手指泛白,不禁后悔了之前跟邵青青说不和出轨女方计较的想法。

    没冤枉错人,真就是一对狗男女。

    就在这时,前面人事部同事回头来,竟偶然聊起一样的话题:“最近没怎么听说你提起你男朋友了?”

    “怎么了,吵架啦?”

    尹棘知道对方在偷听,故意拿起和小孙一样的语气,无所谓笑道:“啊,那个啊。”

    “分了。”

    同事讶异:“这么突然?”

    她知道尹棘的脾气好,不是对方有问题不会突然分手,于是安慰说:“别难过啊,好男人有的是。”

    尹棘把果汁放在托盘里,鼓起脸蛋笑得绵甜,“不会呀。”

    她往前走的时候撂下一句:“谁会因为扔了个垃圾而难过呢。”

    “也就是路边的公共垃圾桶才容得下那种玩意。”

    小孙的表情顿时僵在脸上,瞪着尹棘的背影,被骂了想怼却又不能真去给自己找麻烦,只能站在原地气得脸色发白。

    …………

    尹棘很少和人打嘴架,第一次当场就鼓起勇气怼回去这件事让她很骄傲,直到吃完午饭都还在心里暗自得意。

    她怼得简直太漂亮了。

    然而乐极生悲,下午四五点市中心刚开始下雪的时候,她被单独叫去谈话室。

    等待她的,正是和自己关系不错的人事部同事。

    看见同事脸上复杂隐忍的表情,尹棘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但尹棘想不到裁员这事会轮到他们营销宣传部门,本来这部门就没有多少人,每个人都像拉满的陀螺一样不停地转,一个策划结束下一个又开始,仿佛缺了任何一个劳动力都能让业务压力直接瘫痪掉。

    还以为又是给她画饼让她放弃单休日加班,结果人事把裁员决定告诉她的时候,尹棘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她从来不觉得被裁的人会是自己。

    尹棘面对着眼神充满同情的人事同伴,迟疑了很久,缓缓说:“我二十四岁正年轻,一个人在这儿租房没有家庭负担,未婚未育,未来至少五年没有结婚打算,而且……”

    她说到这里嗓音一干,措辞卡顿,揪着毛衣的手指发抖:“我入职快两年,几乎没有完整地休过一个周六日……”

    “工作上也没犯过大错,我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

    尹棘出公司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了。

    夜幕降临,漆黑罩住了整个城市深不见底,随着风洋洋洒洒着白雪。

    办公楼大厅的地面布满了湿润泥泞的鞋印,因为特殊的天气,氛围比平时还要嘈杂。

    尹棘满脸失意地走出电梯,双眼空洞,仿佛魂儿还在楼上谈话间。

    即使还没有完全接受裁员的决定,但她还是收拾了一大袋子工位上的东西带回家。

    楼下乌央乌央堆着正等着打车的人,杨格那张脸又窜过众多身影出现在她面前。

    “棘棘,有时间吗?我们谈谈。”

    尹棘脑子里全是失业的事,抬眼漫不经心瞥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没什么可谈的。”

    “让你新女朋友离我远点儿。”

    “别跑到我眼前找茬。”

    杨格愣了下,然后想去拉她的胳膊,却被尹棘利索甩开。

    “我没新女朋友,她跟你说什么了?你别听她乱说啊。”

    “你别出去,外面雪下那么大。”

    尹棘的耐心到了极限,直接扭头对他说:“你放过我吧行吗?”

    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杨格,从你出轨的那一瞬间开始,你就是飞进我嘴里的一只苍蝇。”

    “我好不容易吐出来了,你还来回来恶心人。”

    “有意思吗?”

    看着她这张令他心驰神往的脸上如今全是对自己的厌烦,杨格顿在原地说不出话。

    他看着尹棘转身离去的背影,喉咙一哽,有种追不上脱手风筝的无力感。

    尹尹只是因为一时失误。

    …………

    尹棘抱着一兜子东西漫步目的地往园区外面走,周围的人行色匆匆,而她已经没了往常全力奔赴的精神头。

    一下雪,园区附近街道路口的交通情况就会变得很糟糕。

    失恋加上失业的双重打击撞得她此刻头脑发昏,像个迷失在幻想世界的玩偶,也不知道要走去哪儿,任凭双腿机械式抬动。

    雪碴子淋得她刘海和眼镜全湿了,镜片全是水,模糊了她的视线。

    其他路人默契地靠在人行道最右侧低头行走,这时有一辆逆行的外卖电动车骑上了人行道而且速度飞快,大雪中飕飕冒进。

    尹棘走到拐角,刚抬头就被车灯刺到眼睛,猛地刹住步子,再反应已经晚了。

    她势必要被电动车刮倒。

    算了,摔就摔吧。

    就在她已经放弃挣扎等待一场碰撞和疼痛的后一秒。

    电光火石之间,有人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猛地往回拽——

    尹棘的袋子掉在地上,整个人被对方的力度带的转了半个圈,向前栽去——

    最后,在纷飞雪幕中,她的脸栽进了一片温热的雪松香之中。

    男人搂着她的腰,力度紧得两人紧紧贴在一块。

    熟悉的嗓音在头顶响起。

    “尹棘,你走路是不会抬头么。”

    尹棘怔怔仰头。

    她眯起被雪淋湿的眼睛,在夜色匆繁的暴雪街角。

    就这样坠入原丛荆漆深的目光。

    她真的搞不懂,原丛荆到底在别扭个什么劲?二十多岁的人了,还那么挑食,天天拿巧克力工业制品和维生素片续命。

    惯的毛病,爱吃不吃。

    尹棘面色微愠,又看向菜单。

    服务人员素养很好,表情未变,继续给出推荐:“今天刚从法国空运过来的贝隆生蚝,非常新鲜,最适合生吃。”

    “二位,要不要点一盘?”

    尹棘抬眼,又问:“你想吃生蚝吗?“

    原丛荆:“……”

    男人似乎是气笑了,修长的手指掀弄了下餐布,又苦恼地扶向额头,他将语气放得很低,唤她:“尹丸丸。”

    尹棘不解地看向他:“怎么了。”

    他无奈问:“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尹棘:“?”

    第 40 章   疯狗

    莫名奇妙的谈话结束后。

    原丛荆眉眼散漫,伸出食指,随意点了点菜单的中央。

    他选的主菜,是香煎海鲈鱼,采用鱼腹的部位,形状切得偏方,佐以绿芦笋,青豆,一小抹黑胡椒和黄芥末调制的配酱,对比起尹棘选的干式熟成牛排,显得有些寡淡。

    倒像是鱼素主义者的饮食。

    尹棘不免觉得奇怪。

    原丛荆既挑食,又嗜荤,最近,她却没怎么见过他吃红肉,可他在拳击场的作训量,分明比以往更多,强度也更大。

    尹棘没去询问缘由。男人的语气无疑是戏谑的,缠绕她的那些难堪被他随口玩笑概括得荒谬轻易。

    不论是吐还是哭,背后都写着让她抬不起头的阴霾。

    尹棘知道,对方什么都不懂,无知者无罪。

    但原丛荆这一句戏言一出,还是猝不及防扎得她心口麻麻刺刺的。

    谁也不想跟个异类一样见着陌生男人,稍微遇到争执画面就控制不住当众呕吐。

    小女孩的心思敏感像又脆又膨的威化饼干,一遇到热,就会绕过那些大道理,滋滋碎掉。

    尹棘想起刚刚梦见的那些回忆,唇瓣咬得发白,盯着他的眸子洇出了微光,转身要走。

    不想理这种人。

    她刚抬腿,背后又传来慵懒嗓音。

    “所以哭什么。”

    尹棘动作微顿,怯怯回头,在昏暗中对上他漆黑的眼。

    斜躺在月光阴影下的原丛荆让人探不清情绪,尹棘不知道他那双醉后半睁半阖的丹凤眼里,到底有几分认真。

    空间足足寂静十几秒,尹棘压下唇珠,垂下了视线:“只是做了个噩梦。”

    还没等对方说话,她急着自嘲:“都多大了,做梦还哭,真没出息。”

    像是赶在他人奚落之前先把难听的话都说了。

    她握紧杯子,扭头直接往楼上溜,逃离的背影在夜里显得脆弱。

    原丛荆窝在原地,睨着那抹纤细的灰黑,眼神深去,轻叱一声。

    上赶着骂自己的倒是少见。

    半晌,他闭眼不耐地出了口气,醉得连手都不想动。

    渴死算了。

    …………

    翌日。

    市中心商场。

    焦昕猛吸了一口冷饮,快活道:“好冰好爽,这天热得人要化咯。”

    她看向对面的人,说:“还以为你不会出来,毕竟认识得比较仓促。”场面也不太愉快。

    尹棘摇头,始终盯着面前的奶茶,“你是我来这边第一个朋友,我很乐意见你。”

    “那个人,后面没有再刁难你吧?”

    焦昕点点头,打开气垫看了眼自己的眼妆,“放心,你去厕所以后原丛荆就……”

    说到这里,她突然转眼珠看向尹棘,八卦味道漫上:“你和原丛荆是不是认识?”

    尹棘眼神僵动,不知怎么解释,直接隐瞒:“……不认识。”

    “我那天刚从卫生间出去,就撞见他往这边来,那边可只有女卫生间,要不他是变态,要么他就是来等你的。”焦昕说完,问:“真不认识?”

    尹棘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焦昕嗤笑,直接戳破:“今天送你来的车,A888打头的车牌号,你知道在霄粤湾,这种车牌就像写了原家名字一样。”

    “你再说不认识?”

    尹棘哑然,半晌憋红了脸,很愧疚:“对不起,我不应该骗人。”

    “是不认识的,但他妈妈是我的资助人,我来这边上学。”尹棘诚实交代,看向新朋友的眼神有些试探。

    她只怕对方不喜欢和她这样的穷人玩。

    结果焦昕一听,一副完全没在意她的身份的样子直接跳过话题,“哦,怪不得,梅总确实喜欢做这种善事。”

    “你学习成绩肯定很好吧?”

    尹棘听她的口气,像是非常了解原家里面的事。

    焦昕看出她眼神里的疑惑,笑了:“我爸是原家公司里一个小副总啦,现在归原丛荆管着。”

    尹棘想起原丛荆那般吊儿郎当,半夜醉归的样子,小声嘀咕:“他是做生意的吗?我还以为他就是别人说的那种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

    “他是不像正经人。”反正也没外人,焦昕敞开大笑,指指太阳穴,“不过,可别质疑一个哈佛商学院硕士在读的脑子和能力。”

    尹棘一听,瞪大了眼。

    她坏笑:“是不是没见过原丛荆这种男人?又多金又聪明,模样漂亮得女人都羡慕。”

    “咁多女人想扑上佢身都唔係冇理由嘅。”(那么多女人想往他身上扑不是没理由的。)

    焦昕望向窗外,在回忆那张脸,啧啧品味:“讲真,我就喜欢他那种看人像看垃圾一样的眼神。”

    尹棘想起男人戏弄他人时的畅意神情,反而更多几分抵触,从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和成长环境使她不得不事事认真严肃,在人面前要和善,温顺。

    所以原丛荆那样的人,几乎站在她人生的对立面。

    尹棘随口说:“你夸他这么多,那怎么不追求他?”

    焦昕回头,瞪大眼害怕:“拜托,我爸爸在给他打工哎,惹他不开心我一家没饭吃喔。”

    尹棘弯起眼角,憋不住窃笑。

    焦昕指指她,也笑了:“我发现你啊,有小腹黑在身上的,蔫坏蔫坏的。”

    “原丛荆那人看着城府就沉,那种财阀大家庭里哪有纯粹的人?不敢惹不敢惹。”

    “我们都是大佬手里的小蚂蚁,能分一杯羹就一定要懂得知足……”

    “提起他也是想劝你,注意一点,不要和他走太近。这原大少乱七八糟的恐怖传闻很多……”

    尹棘很明确自己在霄粤湾这一年的目的,就是乖乖履行资助合约,吃补助上完这一年的交流学期,回到崇大继续后三年的本科学习。

    除此之外,不要惹其他是非。

    她点头,确信:“我和他不会有交集的。”

    …………

    下午,霄粤湾都市日落鎏金时分。

    尹棘和焦昕结伴出来,走向地上停车场,焦昕主动请缨:“我送你回去咯,我家司机来接了。”

    尹棘还没摸索清这座城市的交通系统,就没客气,点头:“我……以后请你喝饮料。”

    焦昕笑笑,没放心上。

    两人正说着,焦昕突然刹住脚步,尹棘差点撞到她。

    尹棘疑惑抬头,看见对方惊愕的眼神,她顺着焦昕的目光探去——最后也怔住。

    她们正前方,停车场入口最显眼的一个位置,停着一辆洁白漂亮的阿斯顿马丁。

    半袖衬衫敞着与T恤清爽叠穿,原丛荆靠在车门边,正玩着一支细烟。

    他垂眸,手指摁在滤嘴香珠处,迟迟没有要点燃的迹象。

    眉头压着,似乎心情不好。

    原丛荆两根手指转着烟玩弄,感知到什么,掀眸,隔着一段距离,直接攫住尹棘的目光。

    无视所有人,没有任何犹豫,目的明确地看向她,似乎在说:等你半天了。

    他是来接她的。

    焦昕迟疑又惊愕,碰碰身边的人。

    “喂,这就是你说的……没有交集?”

    尹棘目光呆滞,也说不出话来了。

    …………

    一个小时之前。

    原家别墅内,员工们得令都被赶去客厅之外做事,偌大的一层客厅只剩下梅若原丛荆母子二人。

    暖色奢华的装潢在阳光下却显不出温度。

    两个云淡风轻饮茶的人都藏着各自深意。

    “不干。”原丛荆听完母亲的要求,想都没想直接拒绝。

    他捏着纤薄杯口,玩转晃动,眉宇间些许无奈:“一个小丫头,至于么。”

    “妈,我忙得很,没空给您‘看孩子’。”

    梅若完全没把他的抗议放心里,说:“高尔夫球场的事我都听说了,知道你会处理干净,所以我没过问。”

    “不管她是谁,这一年在我们家里,就算半个原家人。”

    “原家人在外面被人揪着领子欺负?”她瞟儿子一眼,“你敢给我不当回事看看呢?”

    原丛荆扯动唇线,没说话。

    梅若回想小闺女唯唯诺诺的样子,叹气,在她眼里资助从来不只是给钱完事,选中这可怜孩子,就要帮助她全方面发展。

    “就算她这一年,学不好,不听话,花钱多,什么都无所谓。”

    “从我们家走出去的女孩子,不能连人正眼都不敢看。”

    这话一出,原丛荆转着茶杯的手指一顿,莫名,他想起尹棘昨夜。

    身单影薄的女孩站在面前,像只裂了缝的白瓷杯子,红着眼说:“只是做了个噩梦。”

    梅若继续说着:“而且。”

    “过不了几天,不少人都会知道咱家多一个吃饭的。”

    她摇摇头,“就你在外面那个鬼样子,真惹急了谁,不敢动你,还不能捏捏软柿子吗?”

    “她身上的事去给我弄明白,多看着她,护着点她,听懂了?”

    原丛荆仰头喝尽茶水,低嗓被润亮,心慵意懒的还是那话:“不干。”

    梅若轻哼,完全不意外,大儿子浑惯了,怎么会乖乖听话。

    “知道你不爱管闲事。”她从背后拿出一个牛皮档案,举着晃了晃。

    原丛荆的眼神换上认真。

    梅若只是亮了亮,又收回身后,给茶壶续上热水,“我一向是不同意你把手伸到自家人身上。”

    他挑眉,直接说明白:“我迟早会动原家那几位。”

    “没有你那几个叔叔帮衬,原家不会做成今天的规模。”梅若提荆他:“你爸是个很重亲情的人,他未必不知道,只是无所谓,那是他的亲兄弟。”

    原丛荆挡了下母亲的手,替她完成后面的茶艺,手指修长有力,斟茶时勾唇:“那是他的兄弟,不是我的。”

    “我爸为了他的兄弟们,好像什么都能原谅,”他笑了声,眼神却冷下去,“真是什么都能原谅……”

    “不动他们,他有朝一日就会动我们。”

    “妈,原家这群狼,没人真的服我们。”

    梅若有时会被自己大儿子这股不管不顾的狠劲吓着,既忌惮又骄傲。

    “你啊……”

    原丛荆把茶奉到母亲面前,重回平日里的散漫:“故意要求我管那小破丫头,不就是想拦着我。”

    “不惹我,也不违背我爸的意愿。”

    “您总是这样儿,把自己摘得清楚,站在原家这锅乱粥之外。”

    梅若笑了,伸手推了推儿子的额头,“所以你到底管不管,东西不稀罕要了?”

    原丛荆利索掀眸,笑意深长。

    …………

    霄粤湾日落时刻慵懒恣意的美不亚于晚上霓虹四起的纸醉金迷。

    金橙色的鎏光在高楼玻璃中无限反射,叠出一圈圈光晕,被楼下的汽车鸣笛烘上云端。

    三人之间的距离仅仅三四米。

    落日的金贪婪地描绘他立体完美的五官,映出他肤色的白,原丛荆把细烟扔回烟盒里,因直视西边的她,被光刺得微微眯起眼,细微动作,更承性感。

    耀眼的光甘愿趴在他的肩头做陪衬。

    这样的人,此刻将独一的目光强势赐予她。

    尹棘喉间的呼吸更热,被他盯得又怵又悸,像有什么要冲破衣服出来,难以阻拦。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词。

    那就是危险。

    被他盯上时,猛烈的感觉——就是危险。

    原丛荆看着面前呆鹅似的尹棘,环胸,笑意很淡,尽是轻慢。

    “愣什么呢。”

    他说话很懒,声音也不大,却总使她发蒙振聩。

    原丛荆用眼神勾着她,歪头示意。

    “过来。”

    只当是,教练让他换了个新食谱。

    等待上菜的间歇。

    原丛荆的模样有些心不在焉。

    再次睁开双眼。

    刘琦的心脏剧烈震动,臃肿的身体不禁发起抖来,他嗅见机油,薄荷,烟草的浓郁气味,而他跟踪的,那名年轻男人的声音,通过窗户的缝隙,传到耳边。

    原丛荆的嗓音低沉,浸着惹人颤栗的淡淡戾气,命令般地说:“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