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求婚
尹棘将最后一本书,装进纸箱。
是方法派之父李·斯特拉斯伯格,所著的那本《激昂的幻梦》,书名源自哈姆雷特说过的台词,页面边缘,粘着五颜六色的索引贴。
尽管她觉得,这本书的内容,多是作者对其他表演流派的吐槽和不满,没什么干货,还是用心地写下了感受和笔记。
她用指甲,小心揭开封条胶带,明黄色的,泛出刺鼻的化工气味,仔细缠固起纸箱。
留学前,需要打包寄存的物品,即将整理完毕。
尹棘走出卧室,却忘记,拖鞋很容易发出吱扭声响,她身体微微僵住,转头,看向趴在书桌上,正在睡觉的原丛荆。
男人的身体果然动了动。
她心里一惊,但他并未被吵醒。
只是换了个睡姿,脸朝她方向偏过来,脑袋枕着胳膊,眉头微皱,睫毛浓长,颧骨处的肌肤有些泛红,拓上了丹宁牛仔外套的褶痕,呼吸清浅且均匀。
短发茂密蓬乱,像头倦怠的狮子。北方人讲究贴秋膘。回国后的第三天。
尹棘前往公司,与顾意浓见了面。
谈完下半年的工作安排后。
顾意浓又问起,她和原丛荆的感情状况,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可以跟哥嫂告状,他们会给她撑腰,绝对不许原丛荆欺负她。
尹棘如实回答,她跟原丛荆相处得很融洽,请她和原奕迟放心。
其实,尹棘早就发现,原丛荆跟他哥嫂的关系,是很亲近的。
比起自小就缺席的生父原之州,在原丛荆的人生中,这个比他大了十三岁的哥哥,更像父亲这个角色。
也是原奕迟,在发现原丛荆有编程和设计游戏的天赋后,有意引导,早早为他铺好了路。
在原奕迟悉心的安排下。
原丛荆十几岁时,就能进入顶尖游戏大厂的开发团队实习。
而在原丛荆想从耶鲁退学,直接创业时,也是原奕迟亲自飞到美国,找校董,给赞助,又为某个科研项目投了笔巨款,才保留了他的学籍。
但原丛荆年少轻狂,比死死盯着胡萝卜的驴还要犟,无论原奕迟怎么劝,怎么威胁,还是要退学,他觉得自己已经有工作的能力了,高中的学历,足够用。
再读那三年半的书,是浪费时间。
他哥哥干脆给原丛荆列出具体方案——如何用一年的时间,修完计算机科学及信息系统专业的全部课程。
还说,耶鲁校友的身份,更利于他在融资时,获得投资商的青睐,这个世界的人,多数是很庸俗的,头衔多一些,没有坏处。
辍学终究不好听。
他哥哥人狠话不多,遇事不急也不慌,要啃原丛荆这种硬骨头时,也能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
耗,也要把对方耗死。
最后,原丛荆被磨烦了,便同意了原奕迟提出的解决方案。
尹棘记得,小时候,老爷子还跟她谈起过这两个兄弟的区别。
老爷子确实如墨丘所说,举例子的时候,总爱套用四大名著里的典故。
老爷子一本正经的分析如下——
原奕迟既像《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又像司马懿,既有运筹帷幄的谋略,又有鹰视狼顾的阴狠,智商高,耐力强。
这样的人,不能轻易招惹。
反观原丛荆呢。
他则是孙策和曹丕的结合体。
孙策,美姿颜,江东小霸王,他是天之骄子,也有勇有谋,但脾气暴,太过狂妄,不是很能沉得住气。
而魏国的开国皇帝曹丕,是有奇才的,作得一手好赋,玩得一手好棋,却沾了些疯劲儿,总做莫名其妙的荒唐事。
比如,看见路边有个骷髅头,就用长枪挑起来,挂在属下骑的马上,笑嘻嘻地让人家回去煮骨头汤喝。要不然,就是在朋友的葬礼上,学驴叫,总而言之,是个性格比较混乱的人。
原丛荆从小就被老爷子叮嘱。
不要招惹你哥哥,他的攻击性看着不强,比较内敛,但那都是假象。
而就像历史上的司马懿很忌惮曹丕一样,原奕迟也很忌惮原丛荆的疯劲儿,能避则避,从不会对他过度管教。
毕竟,疯子的想法最难预测。
也最不好掌控。
原奶奶还在世时,赶上立秋,老爷子会带她和原丛荆下馆子,祖孙三人通常会去百年老店烤肉宛,吃顿炙牛肉。
老爷子说过,建国初期,烤肉宛的常客里,有梅兰芳、张大千、齐白石,还有个辈分靠后些的作家汪曾祺,他家的位置,就在国会街总店附近,经常去那里大快朵颐。
炙子烤肉要加很多的葱白和香菜,味重,油大,老爷子年纪大了,肠胃变差,不能吃太腻的菜品,便让张姨准备了铜锅涮肉。
京城铜锅的蘸料,基本是二八酱,花生酱占二成,芝麻酱占八成。再加腐乳,韭菜花,和现榨的辣椒油,吃起来浓醇香滑。
尹棘很喜欢这种蘸料,但知道它热量大,全程都没碰,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口涮白菜,一块腐竹,一瓣糖蒜。
饭吃到一半。
老爷子眼神关切,看向尹棘:“怎么没吃多少啊,我记得你能吃羊肉的,大了后,怕膻了?”
“不怕膻的。”尹棘笑着回道,“爷爷,我最近要节食,控制控制体重。”
老爷子撂下筷子:“都这么瘦了,还减什么肥啊?再减下去,人不得脱相了啊。”
尹棘解释道:“真人看上去的体形是瘦,但有句话叫,上镜胖十斤,镜头会将面部细节放大的,这脸蛋啊,但凡肿了一点,就会很难看。在拍戏前,我要控制好盐分,糖分,油脂,和碳水的摄入量。”
老爷子拍了下大腿,激得脚边的花花都抖了抖毛,跑开了,他叹气:“唉,这叫怎么回事啊,那也不能不吃饭啊,照这样下去,身体都会垮的。”
“爷爷。”原丛荆瞥了她一眼,浓长的睫毛耷拉着,也是副食欲不振的模样,表情懒倦,淡淡地说,“甭劝她,犟得要死,没用。”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老爷子训斥他道:“这事儿,还不都怨你?照你这么说,丸丸早就不好好吃饭了,你还不想想办法,就这么让你媳妇儿饿着肚子?”
原丛荆:“……”
尹棘无奈道:“爷爷,没事的,我之前练舞的时候,也吃得不多,而且那个时候运动量多大啊,我已经习惯了,您不用担心的。”
老爷子只好使唤原丛荆,让他往铜锅里,多涮些青菜豆腐之类的食物,这样,就算尹棘多吃几口,也没什么负担。
即使入睡,气场也不容忽视,仿佛她租住的这间小卧室,是他霸占的临时领地。
“最后选出来的,拥有参加试镜资格的女演员,却只有五个人。”
小陈自豪地说:“咱能脱颖而出,绝对是因为气质独特,有不可替代的优势在,不仅是靠运气。”
“所以啊。”尹棘失笑,“这次的试镜,竞争会很激烈的。”
说到导演申敏的选角过程。
尹棘不免想起,获得试镜资格后,顾意浓跟她提起的,关于申敏的一些轶事。
申敏是作家型导演,在片场的状态很随性,连分镜都不画,现琢磨,现拍。
他的电影拥有独特的光影风格。
申敏坚持用胶卷拍摄,他认为,底片的感光效果,能与画面碰撞出更多的火花。
顾意浓则是学院派的导演。
她在片场时,会有一套比较严苛的工作流程。
虽然欣赏申敏的才华,但顾意浓对他的某些指导方法,是不理解的。
像申敏这种仰赖直觉和灵感的导演,很爱折腾演员,如果找不到感觉,他能反反复复,拍上几十条镜头,直到制片提醒,经费不足,场地到期,才绷脸作罢。
最后采用的,竟然还是演员拍摄的第一条。
做他的演员,要有极高的悟性。
否则,很容易听不懂他的指导。
而申敏对《晴海焰火》女主角许晴海的选角要求,也很令人难解——
一周后。
尹棘坐在保姆车里,前往市区某写字大楼,参加校园电影《晴海焰火》的试镜。
“姐。”陈芮坐在她身边,低头刷着手机,“你看热搜了吗?”
尹棘看向她:“什么热搜?”
“有狗仔拍到,岑梨和俞骁在香港的茶餐厅吃夜宵,两个人聊得挺开心的,俞骁该不会想定她当新电影的女一吧?”
尹棘转回头,略作思忖:“不是都传,岑梨是《晴海》内定的女一吗,档期会撞,两个片场来回跑,她身体能吃得消吗?”
“那就不清楚了。”
陈芮唏嘘道:“到底还是俞骁的电影资源更硬,《晴海》这种青春爱情电影,跟前者一比,只能算碟开胃小菜,能当上俞骁的女二、女三,都很抬演员的咖位。”
尹棘嗯了一声。男人轻微挑唇,笑得痞坏又顽劣,像是起了些玩心,语气带着催促的意味,气息浅浅地道:“说话啊。”
最后的耐心,顷刻无存。
或许是饿怒症在作祟,大脑轰的一声,像烟花在燃放,她双颊发烫,几乎丧失掉思考的能力,深深吸气,向内收肩,尽量不让自己炸毛。
原丛荆根本就没有要谈恋爱的样子。
跟小时候一样,蛮不讲理,就爱欺负她,不把她欺负得嗷嗷大哭,他就誓不罢休。
还敢厚颜无耻地说,是她欠他一段恋爱。
毁灭吧。 到了月底。
尹棘下半年的工作安排正式敲定。
这天上午,尹棘和公司安排的造型师见了一面,修剪了过长的头发,又被叮嘱了些护肤的注意事项,下午,便待在家里,为接下来的几个试镜,做做准备。
她的房间不设隔断,一眼望去,很有通透感,墙面和家具的色调也清新明快,地板上,放了几瓶水培马醉木,因为是顶楼,休息区还做了采光井,像是明媚惬意的度假屋。
尹棘单手夹着笔记本电脑,另手捞起沙发上的软垫,放在地毯,盘腿坐稳。
将黑色的大理石圆几,当办公桌用。
正常人应该不习惯这种坐法。
但她做了快二十年的舞者,直到现在,那身舞艺还未荒废。
虽然不如以前精进,但劈个叉,下个腰,立个足尖,做几组挥鞭转,还是不成问题的。
圆几上,Dyptique的蜡烛燃烧着。
尹棘打开笔记本电脑,将摄影机里的视频,拷贝进剪辑软件中。
舞台表演和镜头表演,有很多的区别,尤其给到中景镜头,或是近景镜头时,演员更要将动作和表情控制好,毕竟,镜头有镜头的语法,观众也有观众的解读。
影视演员的演技,跟脸一样,也是要上镜的。
刚拍《春之祭》时。
Selena就指出过尹棘的问题——她在面对镜头时,过于紧张,导致状态紧绷,有些地方流于匠气,不自然,像在演舞台剧。
Selena给她的建议是,可以买一台摄像机,再买个补光灯,有空时,就对着镜头,进行一些即兴表演的练习。
直接进入爱情坟墓吧。
他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恋爱。
就在她眼眶的酸涩感加剧时。
额侧忽然拂过一道温洌的气息,男人俯身后,偏过脸,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眼角,陌生的触感,陌生的热意,将她泛湿的皮肤完整地覆没,他的唇很轻柔地熨贴着她,带着些许安抚意味。
他无可奈何地说:“不欺负你了。”
没料到他会突然亲她。
尹棘眼神懵住,肩膀顷刻变僵,不知何时,手腕已被他松开,肌肤还残存着男人掌心的粗粝触感,她的小臂,渐渐垂落,他的吻也结束了,只短暂地停留了几秒钟。
她失神的时当。
泛红的耳垂,被他左手的虎口托起来,又被他发烫的拇指刮了刮后面的软骨,他的态度难能温柔,嗓音低低的,像在哄着她说话:“丸丸,今晚陪我多吃些东西,好吗?”
如果岑梨真的能接触上俞骁的资源,那么,她大概率会弃演《晴海焰火》。
影视市场就是这样变幻莫测。
哪怕电影已经立项,哪怕演员已经签了合同,哪怕已经进棚开拍,在没杀青前,仍会有变动的可能性。
岑梨在19岁那年,就拿下了金马奖,虽然在后续的演艺生涯,与数座影后金杯擦肩而过,不断地被提名,又不断地陪跑。
但在大众眼里,她一直是既有演技,又有灵气的天才型演员。
那天过后。
原丛荆请来一位专业的营养师。
尹棘也听从对方的建议,采取了更为科学的饮食方式。
突然断碳水,是她饿怒症的根源。
营养师建议她,每日至少要摄入120g的碳水,人类毕竟是碳基生物,如果完全不吃碳水,很容易造成脏器功能受损。
况且,尹棘发现。
不吃碳水,真的很难从事脑力型的工作。
做芭蕾演员时,绝大多数的舞蹈动作,她都重复了千遍,万遍,已经形成肌肉记忆。
而影视演员,不仅要背大量的台词,还要揣摩角色心理,酝酿情绪。
这些工作,都是要动脑的。
总犯低血糖,体力不支,人就没有精气神,她希望自己在面对镜头时,是有能量感的,元气十足的,而不是过分瘦弱,憔悴不堪的。
岑梨的相貌也很有辨识度。
眼睛很圆,很大,独有股锐利,透着股野性,笑起来时,又像麋鹿一样灵动。
在尹棘的印象里。
岑梨出道很早,一直是少女的形象,但实际年龄,却比她大一岁。
假如岑梨真的辞演《晴海焰火》,已经二十四岁的她,日后应该也不会再出演校园题材的电影了。
等红灯时。
陈芮又翻出《春之祭》的那组剧照,欣赏起来,感慨道:“这次能拿下试镜,这组照片帮了不少忙。”
尹棘回道:“我这次的运气很好。”
其实她之前的试镜都不顺利。
还以为,要去参演顾意浓为她准备的保底电影,某部大制作的现代悬疑电影。
她要扮演的角色,是个美女荷官,相当于一个既充当花瓶,又充当提示任务的NPC,不需要什么演技。
连女四都排不上号。
不过,会跟港岛的老牌影帝有对手戏,对于初入影坛的新人来说,也算很高的起点了。
年龄:17~24岁
气质:如夏日的冰水混合物一样,明媚又哀伤的少女感。
尹棘将这句话思考了半天。
也没琢磨出,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气质。
虽然内定的女主角是岑梨。尹棘的眉眼映着壁灯昏黄的光,显得温媚又柔美,大方地说:“好啊,那你先说吧。”
他言简意赅:“烟量多少?”
尹棘呼吸一顿,犹豫着,要不要跟他说实话,因为男人的语气虽然轻轻淡淡,但眼神却透着强势的压迫感。
“每天…也就七八根吧。”
她心虚地说了个折中的数字。
原丛荆的脸色没变。洗完澡,吹干头发后。
尹棘踩着拖鞋,走进衣帽间内。她实在猜不出,章序到底想做什么。
“你认错人了。”有人及时拽住章序,他的嗓音压得既低又沉。
是他的父亲章远光。
章序似乎恢复了些许理智,修长的手,刚刚抬起,就从半空垂落。
但仍然不肯将视线,从尹棘的脸庞移开。
章远光眼角微眯,又命令道:“回你的座位上去。”
这时,乘务长折返回头等舱。
章序的面色阴沉得可怕,或许是章远光咄咄逼视的威力,又或许是,尹棘流露出的那憎恶又惧怕的目光刺痛到他。
他冷幽幽地看了她半晌。
终于转身,往他座位的方向,艰难走去。
乘务长看见这状况。
也不敢再去提,让章序跟小空姐合照的事。
章远光态度和蔼,对尹棘道:“这位小姐,我替我儿子,向你道个歉,他最近在试戏,压力很大,睡眠状态很不好。”
“可能飞机的环境太密闭,让他精神有些恍惚,打扰你休息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尹棘心有余悸,后颈的肌肤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后脊柱的颤栗感仍未褪去。
她防备地看向章远光。
对方的态度,虽然和煦礼貌,也伪装出了歉意的模样,但她不是看不出,他眼底浮现出的,那层轻蔑的审视意味。
“精神状况不太正常的话。”
尹棘深深吸气,不客气地说:“可以让你儿子去看看心理医生,或者,不如让他去上海的宛平南路600号,住上一段时间。”
章远光唇角的笑意淡了些。
没再同尹棘说什么,风度优雅地对乘务长点头示意完,便也转身,折返回座位。
边走,边想,这个女人说话还真是不客气,宛平南路600号,是上海最有名的精神病院。
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也可笑得很。
从前,各种各样的女人都交往过,在情场上,算个游刃有余的老手。
却被这个比他小七岁的年轻女孩,刺激成了这副鬼样子。
她的四肢酸软无力,头脑也昏昏涨涨,但那些乏力感,不足以支撑安稳入眠。
时差没调整过来,又换了新的住所,她还不适应,眼下是睡不着的。
衣帽间是步入式的,面积比她之前在京市租住的卧室,还要大上三倍,十余个衣橱般大的竖形空格里,装置着LED灯管,亮度柔淡,色调暖黄,空荡荡的,并没挂上衣物。
最外侧的那间,倒是挂满了裙子。
尹棘眼神微诧,停住脚步。
她伸手,用指尖抚过它们的面料——棉的、麻的、丝质的、扎染的、还有极其繁复的钉珠刺绣,它们化为一幅幅垂坠的画布——桃金娘、晚香玉、蔷薇、野茉莉、天竺葵、紫荆、木槿在上面恣意绽放,栩栩如生。
仿佛能嗅见花卉馥郁的气息。
这些裙子大多是古着,还有几件是当季大牌的新品,吊牌都没拆。
上大学后,她开始喜欢去古着店里,淘弄波西米亚风格的印花长裙。
看见这么多条心仪的裙子,不免兴奋,但又有些疑惑。
这些裙子,是原丛荆给她买的吗?
他为什么要给她买这些裙子?
忽然想起,她跟章序约会时穿的那条长裙,遗落在了他的工作室,他说过,要还给她。
看来,那条裙子是被他弄丢了。
所以这些裙子是赔给她的。
尹棘离开衣帽间,走进主卧。
还是觉得奇怪。
裙子这种东西,能轻易弄丢吗?
会不会是,原丛荆将它装进袋子后,扔到哪里去了……
卧室的设计过程,她也有参与。
留学时,原丛荆只要有空,就会跟她讨论婚房的细节,她还在WhatsApp上加了好几个寰球家居买手的联系方式,甚至,还直接对接了三位知名的设计师。
墨丘知道他们结婚的事。
他跟原丛荆一样,喜欢从专业买手那里,淘弄改装的古董车,或是一些潮玩。
但职业使然,身为一名演员,她很擅长观察人类的微表情,还是看出来,他冷淡的眼角轻微抽搐了两下,这是压抑怒火的表现。
或许是怕她看出破绽。
他扭过头,用长长的木质调羹搅弄着剩余的热可可,用看似商量,实则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减到一天五根。”
尹棘攥紧拳头,转过身,瞥向他拽拽的侧脸,没好气地问:“你是在管教我吗?”
“谁稀罕管你。”他也上来霸王脾气,又懒又妄地说,“如果不是你小时候得过肺炎,我才不会管这些事,好麻烦。”
但对方似乎不是明媚又哀伤的气质。
不过,岑梨演技过硬,应该可以塑造出申敏想要的感觉。
尹棘甚至觉得。
她本人的气质,倒是有些符合许晴海这个角色。
是不是明媚又哀伤,不好说。
矛盾感却足够大。
因为她父母的性格截然相反,对她的教育方式,也存在着极大的差异。
在成年后,尹棘对自己的人格做出过反省,她感觉,她既有开朗达观,光明的一面,又有内耗纠结,阴暗的一面。
不过,这女一号,跟她没什么关系。
她要争取的是女二号。
电影剧本里,许晴海的好朋友,姜乃桢。
女孩倒也不生气,立即就变了主意:“那好吧,我找幼儿园同班的小朋友淘淘结婚好啦~”
他心底忽然生出一股火:“不好!”
“……”
忆起往事,原丛荆有些恍惚。
原来,尹棘真的向他求过婚。
尹棘仍保持刚才的姿势,瞅着他,问道:“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别扭地偏过目光:“可以……考虑。”
“但领证这事。”尹棘的语气凝重了几分,“要跟你嫂嫂报备,还要问问爷爷的意见,如果他们不同意,咱俩携手迈进爱情坟墓的这件事,还是没戏。”
原丛荆:“……”
第 22 章 黑卡
做出闪婚的决定后。
尹棘发觉,不知何时,她人生的画风,随着心境的变化,也发生了剧变。
从多少带了些苦情意味的狗血剧,变成了荒诞不经的喜剧,甚至是,无厘头的闹剧。
回顾起,她短短二十几年的人生,回顾起,那些接连不断的变故,从父母的离世,到昆山那些不愿回忆的往事,再到跟偶像谈恋爱,却发现,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人渣败类。
又到放弃芭蕾,从头开始学习表演。
这些意外,混乱,无常的变量,激起她叛逆和冲动的一面,让她不想再那么理智,也不想再趋于保守。
因为,就算做出了详细的人生计划,命运也会搞出各种恶作剧,让她偏离原本的轨道。
不如疯狂一次。
身边的亲人,来来去去。“诶。”乘务长有些费解,询问道,“您和这位女士,认识吗?”
尹棘头皮顿时发麻,猛地缩回了手。
她刚才玩的游戏,在过关卡动画,所以将右手随意搭在了座舱的边缘。
乘务长轻声又问:“章老师,您怎么了?”
章序没说话。
尹棘的眼皮重重一跳。
她抬眼,正撞上男人盯住她的复杂眼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眼圈有些泛红,她分辨不出那道目光中,到底掺杂了多少情愫,大概有震惊,有喜悦,也有一抹哀怜的柔软。
还有她不敢确认的,强烈的恨意。
乘务长表情错愕,看着他们。
似乎在猜测他们的关系。
“……”
尹棘温吞地吸了口饮料,掩饰着尴尬,连连眨眼,平静地回道:“嗯…你说得好有道理。”
Selena吃饱后,话匣子也打开了,喋喋不休,特别话唠,每次跟她聊天,她基本只有听讲的份儿,毫无插话余地。
尹延觉是大学教授,还是教哲学的,平时说话,就爱引经据典,掉书袋,正常人是受不了这种文邹邹的学究劲儿的。
Selena竟然比她爸爸还夸张。
和Selena相识,是在梁燕回的表演课上,她是名导演系的研究生,一直在写原创剧本,灵感来自于芭蕾舞剧《春之祭》,主要刻画了边缘人群在大都市的离索感。
女主角Rita,是纽约城市舞团的一名华裔舞者,幼年时期,被两个白人女同性恋收养,童年生活还算幸福,后来,她的两个妈妈分手,Rita也失去了稳固的家庭。
得知尹棘从前是名芭蕾演员后,Selena便经常向她询问一些专业细节。
一来二去,她和尹棘成为了朋友。
Selena在大学期间拍摄的作品,就入围过常春藤电影节,这是个院校属性较重的短片电影节,但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学生踊跃报名,能被入选的青年导演,实力不容小觑。
电影筹拍前,Selena有意让她做《春之祭》的女主角,不过独立电影的片酬普遍较低。
尹棘并不在意片酬的多寡。
她只是个还没正式出道的小演员,有戏可拍,已经谢天谢地,况且,她很欣赏Selena的才华,也很珍惜这个出演独立电影的机会。
尹棘将情况上报给公司后。
顾意浓便让她将《春之祭》的电子剧本,发到她的邮箱,顺道附上Selena的履历表,没过几天,不仅同意尹棘出演,还决定拨给Selena一笔经费,做为电影的投资。
Selena的团队人手有限,尹棘也参与了电影的后勤制作工作,譬如联系场地,发邮件,拷贝母带等各种各样,琐碎的小事,她都亲力亲为地做过,虽然辛苦,但学到了很多东西。
拍摄《春之祭》的过程,既让她得到了试炼演技的机会,更让她拥有了做为电影人的新奇体验。
尹棘吃掉最后一口土耳其烤肉,不免谈起电影的事:“你真的决定,别的电影节都不去试了,就奔着明年二月的柏林电影节去了?”
“没错。”Selena点了点头,“精力有限,我也做好了调研,我们这部电影的主题,还是比较对柏林电影节那些评委的胃口的。”
尹棘心中忽然涌起了紧张感。
毕竟,Selena上来就要奔着这么大的影展去,但她却没那么自信,甚至有些犯怵。
总感觉《春之祭》没有脱离学生片的范畴,直接参加主竞赛单元,太过冒进。
前几天,她还跟Selena含蓄地提过,不如保守些,多试试小影展。
竞争不那么激烈,机会更多,也有更大的概率被电影商看中,不至于颗粒无收,血本无归。
但Selena的态度很坚决,野心也很大。
尹棘低了低眼,又道:“那就只剩下不到半年的时间了,初剪还没完成,有的音乐版权也没谈拢,我回国后,你有得忙了。”
“别担心。”Selena的眼神透着笃定,“我现在充满干劲,电影只用一个月就拍摄完了,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很多,而且,你的表演真得很出色,发挥得也很好。”
尹棘点头,道了声加油。
她很羡慕Selena身上的那股从容和自信,大抵是能做导演的女性,性格都果断又强势,Selena的行动力很强,不惧怕失败,更不会因为,担忧未来的一个结果而内耗情绪。
她的自信并不盲目,既像实干家一样努力,又不放过任何细微末节。
尹棘被Selena的心态感染。
也决定,不再那么结果导向,就把《春之祭》当成她的毕业论文,或是毕业设计,既然完成了,她也该朝着下一个目标前进了。
演员是个很被动的职业,同角色的相遇,很考验机缘,或者说,很仰赖运气。
即使努力准备试镜,即使本身就有天赋,也不一定就能获得好结果。
决定成为一名演员,就意味着,时时刻刻都会处于悬而未决的状态。
章序沉默地站在原地。
像要用眼神,将她的脸庞,灼出个洞来。
尹棘眉心微皱,身体忽然滋生出一股,夹带着恶寒的怒火。
章序他有什么资格恨她?
又为什么不赶紧滚开,离她远一点儿。
万一,被乘客拍了照片,再被网友过分解读,凭他的名气,很可能会上热搜。
她还没有正式出道,不想以这种方式获得大量的曝光,更不想让公众知道,她跟章序有任何牵扯。
“哦,我不认识他。”
尹棘淡漠说完,看向那名美丽的乘务长,没再跟章序对视,仿佛将他当成了一团透明的空气,“可能是认错人了吧。”
章序的眼神微微一变。
随即,很轻的笑了声,像是在自嘲,唇角抿起的弧度,透着隐隐的蔑然。
尹棘收回视线:“麻烦帮我倒杯茶水。”
乘务长道:“好的。”
乘务长不敢怠慢头等舱的乘客。
即使章序的状态不太正常,令人难解,还是准备先去给尹棘倒饮料。
原本求他跟小空姐合照,就破坏了规矩,她不想再接到投诉。
等乘务长离开。
章序仍然站在原地。即使多年前,和爸爸来过这里,尹棘还是震撼于它鲸骨般立体又通透的空间结构,感官瞬间被无数的钢柱和玻璃材料侵占,仿佛踏入未来感十足的赛博朋克世界。
她和Selena搭乘扶手梯,前往顶楼的城市快铁,看见一辆红黄相间的列车,迅疾地穿楼而过,掀带起轰隆隆的风浪。
进入市中心,赶上一场小雨。
八月末的柏林,气温大概在16摄氏度左右,人行道的积水沁了些湿凉的寒意,雾霾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浓厚的卷云,海洋似的,风暴似的,一望无际,全无遮挡。
“她为什么…”男人的嗓音生涩,“为什么…要把这个留下来……”
阮明希淡淡地说:“她想丢掉的,但我翻了翻内容,你还在当红,应该不会有人把你的物料收集得这么全吧,就把它从垃圾桶里捡出来了,处理处理,挂在闲鱼上,应该能换些钱。”
章序眼眶发红,难以置信地问:“她把这个……丢到垃圾桶里了?”“没必要这么看轻自己。”顾意浓看着她,说道,“你的演员之路,才刚刚开始,潜力也还没有被发掘,来日方长,不要急于给自己下定论。”
尹棘轻微一怔。少年没说话,脑袋微微低着,顶着一头蓬松的黑发,被窗外的风,拂得有些凌乱,仿佛是条任由主人责备,不敢吭声的狗。
她倍觉不忍,却狠下心肠,绷着声线说:“你让我感到畏惧,我现在真的很怕你。”
话刚落,天色越来越阴,窗外响起一道隐忍闷浊的雷声,那沉钝的轰鸣,惹人心中发颤。
少年抬起头,眼圈有些泛红,难以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你竟然害怕我?”
尹棘呼吸发烫,胸口也作痛。
却故意做出冷漠的表情,不肯在这时,对他泄出任何柔软的姿态:“没错,你让我很害怕,如果再这样下去,我们还怎么做朋友?”
少年的身形清瘦而有力,背微微弓着,撑住把杆的双手,贲出淡青色静脉,小臂的线条也变得僵硬,这时窗外落下淅沥的雨点。
他忽而狼狈地笑了笑,掀起眼皮,看向她:“你以为,我还能再跟你继续做朋友吗?”
尹棘无措地向后瑟缩。
她不知道,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难道原丛荆终于开始厌恶她,开始嫌弃她,所以,来到这里,是要跟她提绝交吗?
就在她倍觉不安时。
唇瓣忽然一热,鼻腔瞬间灌入他熟悉又浓烈的薄荷气息,她双眼骤然瞪大,心脏也开始狂跳,少年已闭上双眼,暴戾又温柔地吻住她,无比固执,无比倔强,青涩地在她唇瓣反复碾转。
不知何时,他的右手已离开把杆,掌心蔓上微凉的触感,捧起她的脸颊,拇指抵住她泛红的耳垂,或许是刻意,或许是无心,慢慢地抚弄了几下,掀带起一阵带着酥麻的痒。
尹棘忘却了时间,也忘却了存在的空间,整个人僵在那里,少年终于停止亲吻,没再深入,呼吸压抑又痴缠,喷洒在她耳边,他好像也很紧张,轻轻微微地喘着,那声息像揪乱的磁波,钻进她大脑,强而有力地乱窜。
她脸颊烧烫,心神慌透了。
而少年的嗓音异常涩哑,存着刻意的温和,隐忍地问她:“丸丸,我不想再做你的朋友了,我们交往,让我做你的男朋友,好不好?”
尹棘红着眼眶,用力将他推开。
那天,他失落的表情,挫败的眼神,倔强的身影,甚至是,他被雨浇透后,湿淋黏缠的发丝,都贮存在记忆里。
但种种细节,每次回想,都痛如刀绞。
阿荆是个如此骄傲的人。
她却那么决绝,伤害了他。
如果,她没发生那么多的变故,她还保留着坚定的核心,她没有丧失自我,她没有丢掉勇气,她绝对不会那么对待他。
可是,她连梦想都放弃了。
她被生命中的荆棘割伤了,摔倒了,再也爬不起来了。
没有了力气,也没有了能量,无法再接受他崭新的需索和渴慕,甚至,她连从前的那份感情,都快要维系不住了。
只好选择舍弃一切。
但现在,他们都长大了。
阿荆成熟了,不再那么偏激。
看见她和章序在一起,他反应正常,也很冷静,年少的那些懵懂迷恋,变淡了,或者,已经消散了。
她也更成熟,更坚强了。
从重获和阿荆的友情开始,她的勇气,她的自我,也回来了。
也终于又有了力量,能够守护,这份她一直珍重的感情。
只她希望,那力量能大一点,再大一点。
顾意浓笑了笑,接着说:“婚恋自主。如果你年纪轻轻,就能同时把爱情、事业、学业都兼顾好,那是你的本事,我没必要干涉。不过,你和老三新婚后,就要异国,分居两地,考验很大的。”
尹棘感激地点了点头。
胸口悬着的石子虽然落下来,却又陷入了更深的沉思,或许,顾意浓认为,原丛荆说的友情婚,只是托辞。
又或许,她会认为,她和原丛荆曾经少不经事,早恋过,现在是破镜重圆。
但她想跟他结婚的初衷,是为了守护和他之间,那份介乎于亲情和友情之间的感情。
可如果,她和原丛荆的婚姻以失败告终,那么,这份友情也将瓦解殆尽。
再无和好如初的机会。
这份感情,会发展为爱情吗?
她无法做出预判。
“是啊。”阮明希压下唇角的讽刺,“封面是皮制的,又不能烧,会污染空气的。”
男人用力薅了下头发,呼吸压抑沉重,颤着右手,又去扯拽颈间的那条羊毛围巾。
他用手抵额,眼神阴郁又颓败。
刚认识的时候,尹棘确实说过,看过他很多部电影,也很崇拜他,但那样的话,他听惯了,只觉得,是客套的说辞,她或许是关注过他,但不是什么深刻的感情。
他真的不知道,尹棘喜欢了他这么久,也真的不知道,她的父母早已去世,独自在这个城市打拼,无依又无靠。
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他不该那么对待她,他把她逼上了绝路,完全不知道她现在的去向。
甚至,连她是死是生都不清楚。
他在被各种复杂思绪反复撕扯。
也终于承认,他是对尹棘产生了感情,男人对女人的欲望也好,还是他无法确认的,那所谓的喜欢。
但那种喜欢,或许同喜欢小猫小狗一样,是种对弱者的怜爱。
他强迫自己理智,强迫自己认为,对她的感觉,只是征服欲,但即使清醒,也会不受控制,做出让他自己都震惊的极端行径。
一想到她,就会被浓重的心痛和柔软淹没,像被浸泡在酸涩的汁液里。
这样的感觉,难道就是所谓的爱吗?
但他想将这个字,从脑海抹消。
他不至于,对她产生那样深厚的感情,她也不符合,他期许的,能够让他去爱的那个标准。
尹棘不过就是个愚善又敏感的小女孩,这样的女人,随处可见,没什么特殊的。
他见过太多比她漂亮,比她出身好,比她有人格魅力的女性,她不值得他如此念念不忘。
还是无法弄清对她的感觉。
如果这种感觉,就是爱,那它真是个好不堪的东西。
但这感觉,虽然痛彻心扉,却已经成为了他的一部分,就像身体的器官,即使生疮,即使病变,他也绝对不会将它摘除。
他同时生出一股深切的虚妄感。
这么些年来,对演艺事业,对名利的追求,那些他誓死都要捍卫的东西,忽然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像个巨大的笑话。
甚至,成为了束缚他的枷锁,让他连亲自去寻找她的去向,都受到阻碍。
但他一定要找到尹棘。
就算什么都不要,就算她会永远用充斥恨意的目光看着他,就算她已经死了,化成一抔白土,他也一定要找到她。
柏林的楼房普遍不高,没有摩天大厦,更没有清一色的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建筑风格多是新古典派,或是简约的包豪斯派,颇具东欧城市的冷峻气质。
它的冷峻,来自复杂的历史背景,也来自那些匆匆而过的德国人的严肃面孔。
尹棘走在熟悉的街道,和Selena漫无目的,随意闲逛,想起上次和爸爸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打开谷歌地图软件,低头,仔细核对路线,确认着事先做好的攻略。
“到这儿就都靠你了啊。”
Selena是美籍华裔,中文说得很流利,她举起相机,随意拍摄着街景,又问:“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吃,叫什么来着?”
“Doner?”尹棘用德语说道。
Selena看向她:“对,就是这个!听你介绍完,感觉它在德国的地位,就像美国人常吃的墨西哥小吃Taco嘛。”
“有道理。”尹棘表示赞同,“都是外来食物,本土化后,却成了当地特色。”
Selena兴奋道:“All right,我们中午就吃这个吧!”
为了赶车,尹棘和Selena在凌晨四点起床,早餐随便吃了些碱水饼干,还有几根切成小段的熏制香肠,经典白人饭,咸咸硬硬,难以下咽,早就饿透。
她们来到最近的一家Doner店。
看着厨师用泛起银光的长刀,熟稔地切下一片又一片的,还在烤架旋转的巨型土耳其烤肉,又将它们放在砧板,砰砰砰剁碎,倒入饼状面包内,撒满各种新鲜的配菜,最后淋上酸奶酱。
这家店的Doner大概3欧一个,量大又便宜,但店内没座位,只能站在外面吃。
面包饼的烤制工艺很独特,小麦香气得以最大程度保留,咬起来很松软,却不失嚼劲,鸡肉也多汁鲜嫩,咸香口的,毫不干柴,很适合重体力劳动者饱食一顿。
饿意缓解后。“嗯。”顾意浓点了点头,“虽然我认为,你值得被发掘,但确实如你所说,你并没有受过更专业的表演训练。”
心率突然加快。
尹棘下意识想要低头,掩饰淡淡的慌乱,却只是在桌下,反复搅动着手指。
顾意浓既是导演,也是电影商,投资的题材,大多是文艺片,对演员的演技要求很高,可她现在,还不够资格被称为演员,或许最适合她的路子,是去拍一些小成本的网剧。
但她的脸,又不够明艳夺目,很难迎合目标观众的喜好,还没有热度和粉丝基础。
“先看看合同吧。”顾意浓说。
尹棘呼吸微顿,双手接过,发现,那是一份表演工作室的学员协议,地点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市,而表演教师,竟然是已经隐退的知名华裔影帝——梁燕回。
顾意浓笑了笑,说道:“虽说,你不是科班出身,也没有镜头表演的经验,但很多导演,就喜欢新人的白纸感。”
尹棘的心跳鼓噪起来。
掌心也因激动,而微微发汗。
原来,顾意浓是要资助她在海外进修,教师还是梁燕回,他被誉为演员中的演员,在电影圈里,简直是神一般不可企及的存在。
“进修的学员中,也会有一些新人导演,他们学习的目的,是想将来更好地指导演员拍摄,如果你表现得好,提升得快,还有可能,会接触到一些独立电影的资源,那些导演拍的作品,偏向学生片,机动性很强,不会耽误你的学习。”
尹棘自诩是个沉得住气的人。
但顾意浓不仅资助她在国外进修,她还有可能,接触到小成本电影的资源。
淡定如她,也差点儿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似乎看出她的激动之情。
顾意浓有些失笑:“不过,选择进修,也存在一个隐患。”
尹棘不解地看向她。
体温还在急剧上升。
是交缠的紧张和兴奋在作祟,她双颊有些发烫,胸口也微微起伏。
尹棘调整呼吸,眼神坚定,回答道:“就算丢失机会,我也想去进修演技。因为我现在,根本就不能被称为演员,报短期的表演班,是不能真正提升演技的。”
“好。”顾意浓流露出淡淡的欣赏,“了解你的想法了,今天先聊到这里,我会让人尽快拟一份合同出来,你回去后,也再仔细考虑考虑,我期待你的加入。”
Selena同尹棘谈起,昨天在汉堡参加的戏剧节。
“你的状态还是没调整过来吧?”Selena说,“但我们拍的最后几组镜头,确实太耗情绪了,你的表演都把我和摄影师吓到了,平时那么温柔随和的人,竟然能这么疯,就像被恶魔附体了一样。”
尹棘笑了笑:“你不是说,让我能多疯,就演多疯,越疯越好吗?”
“这倒是没错。”Selena若有所思地道,“我们这种反情节,非叙事性的独立电影,要想吸引观众一直看下去,很需要你这种能量强度高的表演。”
尹棘身边的中年男人睡着了。
但她不知道,隔壁那对好事的情侣,在做什么,章序的身体挡住了她,就算他们拍照,她也入不了镜。
就在她松了口气时。
章序往座位方向,走了几步,熟悉的木调古龙水味,强势地钻进她的鼻息,透出迫人的侵略感,他似乎想要伸手,攫住她的腕骨,将她带离头等舱。
心脏突然狂跳。
也让她愈发珍惜,和原丛荆这种独特又复杂的情感。
她当然知道,求婚这件事,太草率,毕竟,她和原丛荆虽然是青梅竹马,但分别的这五年,他们都有了新的变化。
只是还在用从前的方式相处。
尹棘眼神微怔,舌尖还洇着茶水。
原丛荆淡淡地说:“拿着。”
尹棘将茶盏撂下:“你干什么?”
“这叫你说的仪式感。”
原丛荆现学现卖,将那两张卡,往她手边凑了凑,解释道:“花不花随意,但就当走个过场,这卡,你必须要拿着。”
尹棘的眉心微微蹙起:“这叫什么仪式感?”
“笨死了。”他啧了声。
尹棘真想拿茶水泼他,怒声道:“你再骂一个,试试看。”
“这点儿不成文的规矩都不懂。”
他瞥着她,似乎又想嘲讽她,说她是笨蛋,但瞧见她的眼睛又要瞪起来,只冷嗤一声,拽拽地说:“结婚前,男人都要给女人上交银行卡,聊表诚意,这规矩,你不知道?”
尹棘:“……”
第 23 章 领证
十月临近尾声。
清晨,阳光和朝雾,最先抚摸过城市的模糊轮廓,晚秋白昼渐短,天色将明未明。
车窗半降,尹棘独自坐在副驾驶位,对面的干果店刚开张,空气里,弥漫出糖炒板栗的焦糖香气,她和原丛荆停驻的这条街道,有许多门脸低矮的精品小店。
耳旁,灰雀啁啾不停。
尹棘被这声响惊扰,偏过头,循着声,将目光斜上延伸,看见那些娇小又贪婪的生灵,啄食着树梢已经熟烂的红柿,尖尖的喙部,牵扯掉一片又一片的啫喱状果肉。
许是昨夜又没睡好,她头脑昏昏涨涨,比柿子的汁液还粘稠,短瞬的缺氧感,让她感到晕眩,深深吸气,努力缓解着身体的不适。
今天,就要和原丛荆去民政局领证,她也即将和她最好的朋友,成为合法夫妻。
心底忽然涌起一阵平静的恐慌感,像独自躺在扁舟,在海面漂浮,周遭分明无浪亦无风,却被浓浓的不安萦缠。
内心深处,有道声音,在不断质问——
这样做对吗? 原丛荆离开了办公室。这周,尹棘面试了几家MCN机构。
这些机构,打着招短剧演员的旗号,实际是想招做直播的女网红,而她今天面的这家,竟然想让她搞擦边,做所谓的福利姬。
她被那名无良的HR,满腹算计,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仿佛她是块儿任人挑拣的肉。
对方嫌她身材太瘦,没肉感。
还说她长得素,眼睛是内双,应该割个欧式双眼皮,最好,再填充点儿脂肪和玻尿酸。
尹棘寻了个借口离开,不欲多费唇舌。
在大学时。
尹棘没少听过,诸如电影脸,妈生感,骨相美,可塑性强之类的夸赞。
而在京舞读书时,能够进圈的机会,几乎唾手可得,无需费吹灰之力,她就能被那些演艺公司留意到。
但离开了合适的平台,优势反倒变为劣势,在不同的审美评判体系下,她的那张脸,也会被批评成寡淡。
尹棘并没被打击到自信。
但这几次糟心的求职经历,却让她深刻地意识到,平台和机遇,对于一个演员的发展,有多么重要。
从前的环境,是人人都想前往水草丰茂之地,可她,却浪费了太多的宝贵机会。
傍晚,教完最后一节芭蕾课。
尹棘独自坐在钢琴前,眼神郁郁寡欢,略微低头,白皙纤长的右手,搭在琴键的高音区,断断续续,弹起舞曲的小调。
对面的落地镜,映出她单薄的身影。
尹棘抬眼,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想起,昨晚看的那本《表演的技术》,戏剧家迈克尔·契科夫所著,他是俄国小说家安东·契科夫的侄子,也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嫡系弟子。
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契科夫独创的术语——心理姿势。他声称,演员内心的动作视象,能够激发外在情感。
如果,能够将这种想象力常加练习,在说台词时,也会让表演更有能量感。
眼下的现状太不堪。
甚至可以说,处于人生的低谷期,但尹棘记得爸爸常说起的那句民谚:一运二命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她无法改变所谓的命和运,也不懂任何风水学的知识,更不知道,祖辈积了多少阴德。
那么,在这身陷泥沼,前路迷茫的时间段,不如多读些表演书,好好提升自己。
今晚回到公寓,她准备再钻研钻研,这本书里的表演技巧。
尹棘站起身,走到镜前。
仔细看着,此时此刻的肢体形象,和她无助又瘦弱的轮廓。
将所有细节,都贮存在记忆里。
暗暗发誓,如果上天没放弃她,还肯给她演戏的机会,她一定会牢牢抓住,再不放弃。
顾意浓拉动转椅,坐稳后,伸手,倒了两杯水,细颈冷水壶里,飘了几朵柔白的接骨木花,她腕部纤细,佩着女士蚝式腕表,在暖灯下泛出光痕。
她是属于气场很强的那类女性。
尹棘从前听说,顾意浓在片场导戏时,脾气很暴躁,把很多演员都骂哭过,且她长得太美,五官给人的视觉冲击感又太强,乍去打量,让人呼吸都发颤。
坐她对面,难免犯怵。
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跟她交谈时,顾意浓的态度很和煦,毫无盛气凌人的傲慢感。
顾意浓并没上来就谈签约。墨丘:【都怪那个女明星张妙丽,也不知道她脑子是不是不好使,老子真他妈纳了闷了!她是哪只眼睛看出来,我跟你是那种关系的!】
墨丘:【我这头倒还好,我妈很通情达理的,还能帮我劝劝我爸。老爷子那头,好像很难对付。】
墨丘:【兄弟,你只能自求多福了[抱拳][抱拳][抱拳]】
原丛荆:“……”
“喂?”原老爷子还在那边催促。
原丛荆眼皮轻掀,淡淡开口:“啊,您接着说,我没挂。”
“你听好了!”原老爷子拔高了音量,“我原定北绝不许自己的孙子,跟个男的……处朋友!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如果有病,就去看心理医生,早点治!”
“……”
“好荒谬。”原丛荆倒也不着急辩驳,“不过,您让我这时候相亲,就不怕,我祸害别的小姑娘?”
“你难道……真和他?”
“怎么可能。”仿佛看到了老爷子吹胡瞪眼的气愤模样,原丛荆轻笑,解释道,“您放心,我和他什么事都没有,至于相亲,没那个必要,我也不会去。”
“没得商量!”原老爷子态度坚决,“除非你这周末,给我往家里领个女朋友,否则,必须去相亲!”
“成。”原丛荆懒懒垂着眼皮,“我这周末,一定给您带回去个女朋友。”
“我没那么好骗!”原老爷子不吃他这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想雇个演员吧!我告诉你,除非你能带尹教授的女儿丸丸来见我,其余的女孩子,都没戏!”
原丛荆啧了声:“这不是为难我吗。”
原老爷子更生气了:“都怨你!要不是你当年天天想早恋,能把丸丸吓跑吗?我都不敢多关照她,弄得像把人家当童养媳养,实在是对不起已故的尹教授。”
“您别告诉我。”原丛荆不以为意,慢条斯理地反驳,“您没动过定娃娃亲的心思。”
“那也要丸丸能看上你!”
原老爷子气不打一处来,数落他:“就你这样的,狂的没边,蛮不讲理,脾气又坏,二十好几了,还跟人寻衅斗殴!”
反倒提起,她们算半个同乡,因为昆山离苏州很近,坐大巴,也就半小时车程。
江南几千年来,最大的四个姓,始终是顾陆沈钱,而顾姓居首,尹棘曾听闻,有座园林,貌似就是顾意浓祖辈那代的私产,乌瓦粉墙外,还连了座藏满珍贵古籍的书楼。
其中的某个孤本,不慎流落海外,在苏富比以1.8亿港币落槌,建国后,顾家将留存的藏品都捐给了博物馆,那代人都很有风骨,总说藏于私,不如藏于公。
尹棘不由得对她生出亲切感。
且她并没有过问她和原丛荆的关系,更不去打探她和章序的龃龉。
顾意浓看过她的履历,知道她11岁时,在法国里昂的芭蕾夏令营进修过,14岁时,还在德国柏林学过一个半月的表演课。
提起往事。
尹棘忽觉恍如隔世,当年,父母真的为她倾尽所有,哪怕他们省吃俭用,哪怕他们无法全款买下上海的房子,还在努力积攒首付的钱。
却将最好的教育资源,都给了她。
顾意浓看向她:“我确实想培养一名新人演员,但不知道,你对未来的发展,有没有具体的规划?”
真的,该跟原丛荆结婚吗?
她伸手,去系安全带,但刚才的对峙,让她余悸未消,胳膊也失掉力气,指尖捏住的扁平铁舌,刚伸入豁口,却循着惯性,猛力往上弹,险些撞到她的下巴。
原丛荆及时将安全带拽住,没让她受伤,微微俯身,帮她重新去扣。
和他的距离顷刻拉近。
尹棘浑身忽然变僵,因为今天要拍结婚照,她将长发盘起,露出了纤白的雪颈,那侧肌肤,没有遮挡,格外敏感,像将最脆弱的要害暴露在外,而男人浅淡的呼吸,似柔软的羽毛,缓缓地喷洒在上面,弄得她很痒。
“丸丸。”他叹气,唤她小名。
他的毛呢大衣擦过她肩膀时,摩擦出静电,她犹如被敲了记爆栗,大脑像要短路,她今天没戴耳饰,耳垂的孔眼,忘记用银针堵住,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那处有种烧烫又空虚的感觉。
而男人的嗓音听上去,也变得更有磁性,让她很想伸手,去捂耳朵。
但胳膊仍然处于麻痹状态,她只好,迎上他透出关切意味的倔强目光,几乎要陷入,那双蛊惑又好看的深棕色瞳孔里。
他却在这时,垂下眼睛,喀哒一声,稳稳地帮她扣好了安全带,嗓音闷闷地说:“丸丸,我没有在猜忌你。”
原丛荆再度抬眸,她也认真地看向他,不知为何,虽然他已经长大,轮廓也更深刻,但每当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她时,她还是会想起最无害的小犬,因为那双眼睛,柔化了过于冷淡的面容,像最锋利的刀锋,蘸上了糖霜。
他的语气,也透出罕见的温和:“我只是想对你说,在我的面前,你永远都没必要逞强。”
第 24 章 嵌实
原丛荆的话语,让她心情变得安稳,不再害怕,不再担忧,也唤醒了她差点遗忘的认知。
阿荆也有很细腻的一面。
虽然他不会读心术,但对她的情绪,向来感知得敏锐,他的温柔就像怪味糖,要用独特的味蕾,去品尝。
“电话号该换了。”他提醒道。
尹棘点头:“嗯,出国后,这个号码也用不上了,直接销卡吧。”
原丛荆关上门,绕过车尾,走到驾驶位旁,探身坐稳后,操纵起中控台。
他说话的腔调,又懒又妄,夹杂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你那个虚伪又变态的前男友,真的好麻烦。”
尹棘无措地看向他。尹棘走进洗手间,拧开浴头。
热水浇淋,驱散了疲惫,也冲淡了忧虑,身体清爽后,她将吹风筒,开到最大档,吹干头发,再吹干胸衣,换上他宽大的衣物,推门,从热雾弥漫的空间走出。
披散的乌发,泛着微微的湿潮。话落,她看见落地窗外划过一道伤口般的裂纹状闪电,像烧坏的灯泡钨丝,呲啦呲啦,蹿着焰光,格外晃目。
她眼眶发酸,闭眼,向后退步。
看不见章序此时的表情,只觉出,他又攥住她的手腕,冰冷的掌心,包覆住那圈泛红的指痕,却又很快松开。
尹棘反应不及,跌坐在扶手椅上。
再睁眼,章序已经蹲在她身前。
他的右手撑住椅子的扶手,将她禁锢在这个狭小的空间,同她平视,轻微勾唇,嗓音无比温柔:“我最近因为你,真是昏透了脑袋,都快要不认识自己了……”
尹棘身体一凛。
他伸出左手,很宠溺地摸了摸她发顶,说出的话,却异常无情:“为了你这么个女人,太不值当。”
她想挣扎,男人修长的手,转而移到她额侧,细心将散落的碎发,撩到她耳后,语气无波无澜:“你说的没错,我能有今天,确实离不开章远光的人脉。”
尹棘没吭声,别过脸。
他的嗓音凉薄,又说:“你看不上,觉得不公平,也无所谓。”
章序优雅站起身,象征性地掸了掸衣袖,眼神轻蔑,淡淡睨向她:“所以,如果你真的进了这个圈子,遇到了什么事,也不要来求我。”
最后的这句话,近乎恫吓。
尹棘双眼微瞪,单薄的身体瑟缩了下,因为过于震惊,她的表情,有片刻失神。
他怎么能,在做出那样恶劣的事情后,还能说出,这么理直气壮的话?
章序松开她的手腕,凝睇着她的脸庞,语气又恢复平日的温柔:“小棘,你敢说,你当时同意跟我交往,仅仅是因为喜欢我吗?你难道不是因为,向往我在的那个世界,也想踏入那个环境,甚至是,想要成为我吗?”
尹棘眼神错乱,一时失语。章序输入指纹,推门,进室。
久未归家,一楼的主客厅显得有些空旷,他走到茶几处,坐在旁边的皮质狩猎椅,左手随意搭着,有些疲惫地低头,揉了揉眉心。
又是那阵莫名的烦躁和慌乱。
他蹙起眉,点了根烟,指间夹着细款雪茄,尾端正缓慢灼烧成一截白灰,他将它弹了弹,烟灰无声地落在地面。
干脆起身,将烟熄灭。
章序走到客厅的胡桃木橱柜旁,打开隐藏的暗格,内里灯光很亮,放了台鱼缸,水草飘摇,水质清澈,却只养了一条深灰的清道夫。
缸底,沉着他斩获的那两枚影帝奖杯——镀金的,金子不会生锈,但会氧化发黑,因为长期浸泡于冷水,表面生出一层薄薄的青苔。
每当他看见,那条清道夫,用鱼嘴吸噬那些污秽,仿佛将那两个奖杯,当成一堆最没用的废铁时,心情都会感到放松和平静。
但因尹棘而产生的烦躁仍未缓解。
尤其想到,他们之前的冲突,她说,跟他在一起,什么都不图,还说,不需要他的钱。
他不禁冷声一笑。
人就是人,不是神。
是人,就都有自私的一面,也都要去触犯所谓的七宗罪——傲慢、嫉妒、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和色欲。
她总要占一样吧。
哪儿有真正的利他性?搞得像个活圣母。
有的时候,她的好心肠,和那种清高劲儿,让他很厌恶。
他从底层爬到这个位置,最是清楚,人处于的地位越低贱,资源就越少,也越会互耗和内斗,弱肉强食的环境,善良反倒是累赘。
但越厌恶,就越想占有。
想要将她这个人,和她身上的所有特质,都纳为己有,更想看看,当她被染脏后,或是因欲念而沉沦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脑海中,忽然闪过少女苍白的面孔,哀伤的眼神,他心脏轻微一痛,同时又变得软软涨涨,像被缠织的网绳逐渐收拢,越绞越紧。
又被这种异样的情绪侵袭。
像光,又像火,在他无尽的黑暗之地,恣意绽放,搞不懂那到底是什么,总之很强烈,比镁光灯还晃眼。
只想用透明的玻璃瓶将它囚禁起来,好能仔细观察它的形态。
因为弄不清楚,所以愈发烦躁。
这就是所谓的喜欢吗?
或许是吧,但他不能确定。
他就不该让尹棘一个人回去。
应该把她带到这里,让她躺在他的床上,他想亲自照顾她,欣赏她虚弱又憔悴的脸庞。
要不然,电影干脆不拍了。
他想留在国内,跟尹棘单独相处。
章序的眼神微微一变。
他是疯了吗?仅是因为不放心她,就想放弃最顶级的资源,不惜冒着毁约和砸口碑的风险。
这时。
门外忽然传来一道钝重的声响,像是物体坠落的声音。
章序警觉地蹙了蹙眉,他关上暗格,转身,往那边走了过去。
章序面无表情,伸手,指腹轻覆在她发颤的唇瓣,慢慢地抚弄,将她涂抹的嫣红碾揉,冷漠地看着那些色彩,变得愈发靡艳。
“这个世界,不是乌托邦,也不是象牙塔,人和人之间,能够建立联系,产生牵绊,往往会有许多复杂的缘由,又不是活在童话里,动机怎会都出自纯粹的情感?”
“我因为你长得像故人,接近你,而你因为喜欢影视的世界,靠近我,这有什么区别?”
“如果按照你天真的价值观来评判,你在这段关系里,就完全无辜,完全没有私心吗?”
尹棘痛苦地闭起双眼。“砰”的一声。
厚重的防盗门,被大力关上,地板在轻轻颤动,传来清晰的震感,也扑开飘窗,瞬间,她鼻腔灌进秋雨的寒凉。
尹棘被他拽着,脚步踉跄,跌跌撞撞,走到挂有巨幅油画的黑墙。
挣扎间,左脚的那只鞋掉了,脚趾连着指甲,重重磕在地面,顷刻泛起钝痛。
尹棘隐忍地皱了下眉。
她是跳芭蕾的,这样不管不顾的拖曳,让她太狼狈,也太不堪,几乎要被屈辱感吞噬。
客厅昏暗,无光。
尹棘单手反旋,撑着墙,勉力站稳。
章序松开她,转身去开灯,阖上窗,室内明亮后,他走过来,在距她几步之遥时,站定。
他的气息,仍然低沉,身后是被暴雨冲刷的落地窗,透明的玻璃,被淅沥的雨点啪嗒啪嗒敲击着,西装有凌乱的褶皱,但无需整饬,依旧勾勒出劲窄的腰线,显得身形修长而挺拓。
近观他真人,比隔着荧幕端详,还要赏心悦目,骨修秀敛,轮廓深隽。
很符合东方审美的俊雅。
可此时,流露出的目光,却透着她从未见过的危险和复杂。
尹棘呼吸紊乱。
在这无声的对峙下,有关章序的,那些久远的记忆,像一幕幕跳移的蒙太奇镜头,在本该宕机的大脑里,淡入,淡出,逐帧放映。
她看过他出演的所有电影。
从他少年,到他青年,再到他成为影帝后,接近而立之年的巅峰岁月。
想起了,他演过的那些出彩角色,也记得,好多有关他的特写镜头。
记得他微妙的眼神,记得他嘴角的伤痕,记得他落寞看向夕阳,倦怠抽烟时,脸庞染上的橘黄光晕。
初次见到他真人,她还没毕业。
那年,他没怎么接戏,似乎想通过出演话剧,打磨演技,便接下改编自司汤达原著《红与黑》的话剧中的于连一角。
她调整失控的呼吸,没说话。
听着他又说:“我知道你生气的理由,因为你也想进入这个圈子,也想光鲜亮丽地站在台前,所以,做了蒋冰嫣的舞蹈替身,让你觉得很不甘心。”
章序看着少女无措的表情。
对自己的卑劣厌恶透顶,同时又无比兴奋,因为找准了她的软肋,也看出了她的破绽,心脏犹被一股深深的恶念啃噬,却不想去压制,任由它滋长叫嚣。
尹棘也不过如此。
也是会嫉妒,也是有私欲的,他希望她能接受那些阴暗面的召唤和唆使。
这样,他才可以更好地控制她。章序将她送回公寓后。
尹棘进门,发现阮明希没在家,刚想发消息,问她在哪儿。
而后才发觉,她当时精神太恍惚,手提包都没拿,遗落在菜馆,手机也在包里,无法通过章序联系上老板娘。
订约会场地的事,章序应该交给了王鹏,老板娘如果发现她的提包,八成也是给王鹏打电话。
尹棘算了算时间,决定自己去取。“你跟那个芭蕾舞者交往的时候,就在收到剧本后不久吧?”
章序眼底的情绪骤然一变。
有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自心底深处,缓缓蔓延,他强迫自己冷静,问:“是又怎么样?”
章远光将他的异样尽收眼底,缓声道:“那女孩的照片,我看过,跟蒋家的那位千金,有几分相似。当时你的地位远不及现在,在蒋家父母眼里,不过就是个皮相好的戏子。”
“可叹啊。”章远光有些享受地失笑,又道,“风水轮流转,她父亲看着风光,公司早就是个空壳了,女儿的心理问题忽视到现在,还敢把她往圈里送。”
章序打断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在装糊涂?”章远光笑意未敛,淡声质问道,“当初,你为什么跟那个女孩谈恋爱?把她当成蒋冰嫣的影子?或许是这样的吧。”
——“但你跟她恋爱的更深层原因,其实是因为,她是个极好的移情对象,更方便你去入戏吧?”
章远光从前演过审讯官一类的角色,对这种职业做过深入研究,看过很多问讯类的书籍。
或许,正因如此,他很擅长诱导对方说出真实想法,尽管那手段,充满了各种不光鲜的心理游戏,和逼供技巧。
在对他的管教中,更是屡试不爽。
章序没去接,冷笑道:“您有闲心思管我,不如哄好原家大小姐,她可不是个长情的人。”
“啊。”他往前欠了欠身,笑意加深,“还是你很着急,想成为她的第四任前夫?”
章远光表情未变,但唇角噙着的笑意,明显淡了些。
“我并不想管你。”他说,“你也快三十岁了,而立之年的人了,演了十几年的戏,也混出了头。你还记不记得,你十六岁时,字都认不全,根本跟不上高中的课程,因为你的文化课水平,都赶不上初中生。”
“唉,当时,我真的很苦恼,我这个儿子,到底该怎么养。好在,你有一张不错的脸,从前为了生存,学会了欺骗,学会了察言观色,天生是块当演员的料。”
章序眼神沉冷,缄默不语。
“我以为。”章远光顿了顿,“你已经长够教训了。”
章序防备地看着他:“你兜这么多圈子,到底想说什么?是想提醒我,不要忘本?让我记得感恩戴德,不要忘了你的提携?”
“章序。”章远光终于褪去温和的面具,斥声道,“如果你真的感激我的栽培,绝对不会做出让导演往枪膛里放真子弹这种愚蠢的行为!”
章序蹙了下眉,故作淡定:“我跟她,只是玩玩而已。”
但心跳的节率,却因被勘破想法,而急速加快,他掩饰着异样,反问道:“您不会认为,我因为个女人,就做出这种极端的事吧?”
章远光讽声问:“真的只是玩玩吗?”
章序很清楚,就算他不肯承认,章远光也会极尽耐心,用各种话术,迫使他承认。
他只能死死盯着这个可怕的父亲,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你到底想做什么?”章序强压下心头涌动的恐慌,“要告诉她吗?还是,你已经……”
章远光睨着他,“不过就是个拿来移情,用于练习的对象,一个替代品,你竟然把自己演进去,真的对她动了心,实在可笑。”
“想清楚。”章远光偏过脸,“你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最重要?你走到今天,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不反对你跟她继续交往下去,通过沈谅这件事,也能看出,她有在尽力保全你的名声,并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
“你身边能有个提供慰藉和情绪价值,安分守己的女人,不是件坏事。”
“爸。”章序无力地开口,艰涩道:“不要让她知道…这一切。”
章远光恨铁不成钢地皱了下眉:“无论她知不知情,早晚都要面对你真实的一面,还是,你想永远在她面前演戏?”
章序胡乱抓了下头发,声线发颤,近乎恳求:“求您,不要让她知道。”
“我没那么闲。”章远光说,“反倒是你,不要太糊涂,连照片被狗仔拍了都不知情,王鹏也是个蠢货,这点事都办不好,还要求我帮忙。”
章远光起身,嗓音沉了几分,在下车前,又叮嘱道:“下回记得,把自己的事先处理好。”
她走进卧室,翻出几张现钞,出门,打了辆出租车,幸亏她记路,司机按照指引,从三环边缘,朝二环内开,路途很顺利,没怎么堵车。
二十分钟后,到达那家本帮菜馆。
下车时,天空淅淅沥沥下起雨。
尹棘没带伞,踉跄踩水走着,穿的鞋很不方便,几乎要从脚踝脱落,雨势越来越大,钝重的雨点,接连不绝,往她身上砸。
老板娘透过琉璃彩窗,看见她狼狈的身影,赶忙起身,推门,唤她进来。
“啊呀,怎么是你亲自来取?”老板娘招了招手,让服务员将她的提包拿来。
尹棘接过,歉声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板娘笑着说,“其实你今天,不是身体不舒服吧?”
尹棘衣裙的布料,湿淋淋黏缠住皮肤,不太爽利,却还是耐心地回答:“嗯,想起些不太愉快的回忆,浪费你准备的菜了。”
老板娘轻微一怔,便要拉她喝热茶,“不要想不开嘛,你们兜兜转转才在一起,小情侣吵吵架,闹闹矛盾,很正常的。”
尹棘没拒绝,依言进店,但总觉得,老板娘对她的态度,亲切得近乎诡异。
说的话,也很奇怪。
老板娘泡了壶正山小种。
尹棘接过茶杯,吹了吹热气,觉出老板娘仍在打量她看,心底顿生疑窦,问道:“我们,是不是认识?”
“也不算认识。”她说,“毕竟从前也是章影帝来的多,您也只来过两次。”
尹棘的右手抖了抖,指腹捏着滚烫的茶杯,她将它撂在桌面,还算镇静,继续追问:“你是说,我之前,就跟章序来过这里?”
老板娘惊诧道:“啊,您都不记得了吗?不过也正常,您是大明星,演过那么多电视剧,当然不会记得我们这种——”
话没说完,便听见一道轰响的惊雷,震得旁边的彩窗都颤了颤,和着雨声,啪嗒啪嗒作响,扇形的琉璃像是即将崩坏,破碎,飞溅。
她紧紧闭眼,呼吸都好像停止了。
雷停,终于缓过神。
老板娘抬眼,方才去看尹棘。
少女纤白的手,搭在膝头,仍然端坐,并未被雷声惊动,只微微仰起脸,眉间很轻地皱了下,又松开。
她的瞳孔泛出泪光,失去焦距,也愈来愈涣散,压抑着哀伤,涌动着震惊,深掩着癫乱,种种痛苦的情绪,交织在她柔美的脸庞。
忽地,尹棘苦笑出声。
像是自言自语,幽幽地道:“原来,我早就是蒋冰嫣的替身了。”
“我知道,有几家演艺公司联系过你,但你不要轻率做出决定。”
“说句难听,但是现实的话,你和蒋冰嫣的相貌,确实有些相似。这个圈里,人人都懂的道理,新人一旦跟某个出名的艺人撞脸,就很难有翻红的机会,但凡被冠上跟谁谁很像的名号,未来的发展,也会有局限。”
“蒋冰嫣跟你年龄相仿,是当红小花,资本已经将她捧出来了,她比你有粉丝基数,也比你有商业价值,为什么还要用你呢?”
章序俯身,慢慢贴近尹棘的脸庞,在离她大概两厘米的距离,停下来,温声说:“但我不会让你沦落至此,只要你肯——”
“啪”的一声脆响。
尹棘双肩发抖,眼眶发红,使出全身的力气,挣开他,狠狠甩了他一巴掌:“够了!”
章序眼神寡淡,似乎不在意脸上泛起的红肿,只是沉静地同她对视:“如果打我,能让你解气,我很开心。”
尹棘厌恶透了他的虚伪。
也反感极了他故作的轻松态度,右脚挂着的那只单鞋,很碍事,她干脆将它踢掉,朝他伸出食指,质声问道:“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出这么无耻的话?”
“我是为你好。”他面不改色。
“章序。”她深深吸了口气,嗓音发颤,“我不是傻子,你这不是在为我好,你这叫洗脑,是在对我进行精神控制!”
章序的眸色微微一寒。
尹棘将心底翻涌的,那些她不忍说出的,最残忍的话,对他尽数道出:“所以,你在骄傲什么?又在高贵什么?你觉得你能用这些所谓的好处和利益,诱惑住我吗?”—— “尹棘,你可以走了,我同意跟你分手了。”
她赤着脚,这才看清,这将近三百平米的客厅布局。
能看出,这里并不是他的住所,而是他巨大的游戏房,或者说,是他的工作室。
地上,铺着深灰色大理石砖,散乱堆叠着各种金属元件、棋类游戏、魔方、魔术道具、飞镖、箭矢、无人机、缠结的黑色电线,推到一半的多米诺骨牌……
甚至还有电锯和电焊,防护面罩也在旁边躺着,透明的隔板上,有烧焦的痕迹。
被锯开的刨花木正散出松脂气味,碎屑攒着,没扔,囤积在纸盒里,仿佛随时能钻出一只仓鼠。
尹棘是个难以忍受杂乱的人。
眼前的景象,让她倍觉震惊。
她记得,原丛荆从前的房间没这么凌乱,五年的时间,他生活的秩序,仿佛崩坏了般。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过仔细看,这里的摆设,也算杂而有序,应该有他独特的规则。
尹棘无从下脚,只好小心迈过它们。
她慢慢转身,看向不远处的,那贴着墙的,紫色的巨型物体——表面攀缠着颜色稍深的绑带,定睛看了良久,才大概猜出,那应该是个比较抽象的莫比乌斯带。
这个客厅里,除了各种怪形怪状的装置物,还有不少,市面上已经见不到的街机。
感官被剧烈冲击,她忽觉头晕目眩。
另侧的墙,摆着一排排置物架。
她走过去,仰头,看见上面摆满了他收藏的,各种各样的战争残骸,她辨出了二战期间的美军头盔,左侧的金属凹陷,像是弹痕,还有几百部DVD恐怖片,游戏卡带。
尹棘惊讶地屏息。
视线落在临窗的工作桌,摆着四面电脑显示屏,秋风将桌面的几张手稿吹落。
她走过去,将它们逐张拾起,低头,看见上面的手绘草图——都是原丛荆设计的,怪诞又华丽的妖兽。
形象应该参考了桌面放着的《山海经》和《酉阳杂俎》,她听说,KPLER正在开发一款国风主机游戏,还要以唐朝长安城为背景,设计出一个庞大的开放世界。
玩家在体验时,会感到极高的自由度。
原丛荆不仅是公司的CEO,也是多款游戏的设计者,在玩家的心里,他开发的游戏可以封神,简直是艺术品。
这种夸赞,在尹棘看来,并不为过,当年原丛荆才七八岁,在没学会写代码前,就会独自创作一些很新颖的小游戏了。
她几乎愣在办公桌旁。
又看了看这望不到头的客厅。
莫名有种,行走在他大脑皮质层的错觉,通过这些细节,仿佛能窥探到,他诡谲的想象力,和他异于常人的精神世界。
她不能理解,但大为震撼。
男人鸦睫低垂,莫名有些阴沉,掩盖着不明的情绪:“挑在我们结婚的日子,骚扰你。”
“他应该只是不甘心。”尹棘温声说,“毕竟是我甩的他,过段时间,应该就不会纠缠了。”
考第一,是她唯一的目标,她笃信,站在顶峰上的人,必然孤独。
直到尹棘的出现。
女孩艺术生的气质很明显,相貌也美,她原以为,她会不好相处,但尹棘对她有种天然的亲近感,每次来店里,都会热情跟她打招呼。
尹棘很认真地问过她数学题,为了感谢她的帮助,还买过很多甜食送她,她说,她自己不能吃这些食物,希望她替她尝一尝。
或许友情跟爱情一样,也要靠缘分,从那时开始,她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朋友。
虽然舍不得她,却又由衷为她高兴,因为尹棘终于摆脱了那些束缚,这也让她觉得,自己的未来,有了光明和希望。
刚平复好情绪。
就听见一阵门铃声。
阮明希不免觉得奇怪。
这个时间,谁会敲门?那人又没有出声,并不像是快递员,或是查煤气的。
“谁啊?”她透过猫眼,看了看外面,呼吸忽然一滞,难以置信地张了张嘴。
男人的语气平静又温和:“打扰了,我想找尹棘。”
第 25 章 GPS
阮明希犹豫几秒,开了门。
再次定睛,眼前的人,果然是那个万众瞩目的年轻影帝——章序。
营销号总在说,生活在这个城市,很容易在三里屯,或是环球影城,碰见当红明星,甚至钻进某个胡同的炸酱面馆,都能遇到某个退圈的老戏骨,老艺术家。
这却是她第一次见到明星真人。
还是章序这种咖位的演员。
对方虽然是尹棘的渣男前任,但她心底,多少有些震惊。
“你是她的室友吗?”他问。
男人的态度温蔼,脸色稍显惨白,似乎没休息好,但气质儒雅随和,微微低头,注视着她,像聊叙家常的邻人,丝毫不端架子。
他有一副很养眼的皮囊,漆黑的双眸,仿佛深蕴着隐秘的潮水,透出淡淡病败,充斥着矛盾的戏剧张力感,裹身的昂贵长大衣没有任何褶皱,暗门襟,不露纽扣,从头到脚,都很考究,唯有那条灰围巾,削减了装束的过分正式。
抛开卑劣的内核,章序的外表,真的很有魅力,也很有腔调。第 1 章 阿荆
尹棘的脑袋昏昏沉沉。她喝得有点多,刚从迷糊中清醒,茫然之中,手腕好像被人攥着,一把拽了下去。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上。
耳边传来男人的调笑:“尹小姐,这还没喝几杯呢,你跑什么?”
尹棘皱了皱眉。
想起这是严时华的声音,她胃里犯恶心,身体有些难受地动了动。立刻被男人按住了肩膀。
包厢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人在这种环境中,最容易被激发出欲望。尹棘感觉到对方靠近了。
她不动声色挪开,他继续贴过来。
而她直到现在,意识都不算太清醒。
尹棘试着睁开眼睛,慢慢适应脑海中的眩晕感,习惯性地勾起红唇,娇笑道:“严总,你说什么呢,我没跑呀。”
“那你拿着酒瓶是要上哪儿去?”
严时华眼眸幽暗。
他也喝醉了,此刻盯着尹棘出神,莫名生出一种燥热。
这女的也太妖了,就跟没骨头似的,让喝酒就喝酒,喝醉了还能跟人调情。
严时华低头,细细打量她那张因为醉酒而嫣红的脸。
心里的燥意更多了一层。
他是在走廊撞见尹棘的,当时她夹着酒瓶,靠在一边的墙上,拢风点烟。
打火机“啪”地亮起,她半张明艳的侧脸,在明灭火光中忽隐忽现。太美太靡丽,像妖,像艳鬼,反正不像活人。
看得严时华心里躁动,直接把人拽回了包厢。
“我没上哪儿去啊。”尹棘仍是勾着艳艳的唇角,笑道,“喝得有点多,我怕我吐出来。弄脏严总的衣服,我可赔不起。”
她尾音发抖,带上点嗔意。
严时华不由得心猿意马:“怎么赔不起呢,你再陪我喝两杯,我给你钱啊。”
“我怎么好要严总的钱。”
“怎么不能要了。”他眸光暗了暗,凑过来,尹棘偏头躲开。
又被他捏着下巴,掰过来:“大不了,尹小姐用这儿……赔啊。”
尹棘桃花眼微睁,心口狠狠一跳。
闻见他身上熏人的酒味,她胃里一阵翻涌,好悬忍住了,没吐他一身。
臭死了。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然而她还是赔着笑脸道:“严总,您喝醉了吧。说什么呢。”
“尹小姐,我也不想跟你拉扯了,都是明白人,你陪我一晚上,价钱你开啊。”
他笑:“像尹小姐这种极品,我还没试过呢。”
说着,他的手过来,尹棘感觉到攥紧的掌心被人粗暴地打开了。她抬头,严时华眼底泛着一层冷幽幽的光。
这间包厢里灯光影影绰绰。
今夜是海庭的宴会,临海市的权贵们聚在一处,彼此恭维讨好。像这样的场合,香槟,美人少不得,尹棘耳边响起阵阵女子的娇笑,嬉笑着说“讨厌”,却又柔媚地喘着气。
想到或尹这也是一会儿自己的境遇,尹棘酒醒了几分,猛然抽出了手。
兴致被打断,严时华很不悦。
“怎么了?”
尹棘理了理乱掉的头发,笑容不变,声线却有些冷了。
“严总,您可真会做生意,给点钱就想打发我了?”
那声音又柔又媚,配合着她微醺后略显迷离的神情。
严时华被这清冷冷的眼波扫过,冷不丁笑了一声。
“那尹小姐想要什么?只要让我这一回,尹小姐要什么我都给。”
“什么都给?”
“当然了。你去打听打听,我严时华哪有说话不算数的。”
他这话简直像放屁,尹棘不以为意,平静垂眼:“严总,哪儿能啊,我可不敢。来,我再敬您一杯。”
她祈祷这杯下肚,严时华能自己醉了。
否则她还要想脱身的办法。
烦。
尹棘眼底笑意冷了几分。
忽然,不知道哪里冷风灌进来,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被冰得一个哆嗦。
包厢的音乐震天响,她转头,门却不知道何时开了。
海庭是典型中式设计,外面就是游廊,夜色静谧,冬夜下着一层薄薄的荆。
风一吹,荆花往屋子里飘。
尹棘靠门坐着,身上就穿了件缎面的红裙,她缩在卡座沙发,一双腿蜷着遮在裙摆里,勉强算是盖了件布料。
然而肩膀上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酒红色,在昏暗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和没穿几乎没区别。
冷热一对冲,她忍不住缩了身体,眼睛眯了眯。门口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走到严时华跟前停住,俯身在他耳边说话。
尹棘听不太清,就零碎摸到几个片段。
“严总,那位来了。”
“谁啊?”
严时华一开始还不大高兴。
“海庭的那位。到门口了,您少喝点。”
“操,他?他不是今天不在海庭?什么时候回来的。老顾不是说去西山了?”
“刚落地没多久,车子停在门口了。”
严时华急忙站了起来,神情急慌,酡色面庞上的情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身边的尹棘也顾不上了,急匆匆要往外走。
不过他醉得有点儿狠,突如其来的眩晕又让他坐了回去。
尹棘敏锐捕捉到几个字眼,心里隐隐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本能地想要远离门口,将自己隐入黑暗中去。然而还没等她动作,门口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
踏着积荆,声音稳沉。
沉默一瞬,霎时响起一迭声的问好。
“原爷!”
“哟,原爷,您今晚上怎么亲自来了?”
“顾总说您今天还在西山呢,我还想着等散了宴开车去找您,结果这不巧了?在这儿就碰上了。”
重新听到那声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尹棘无措颤了颤眼睫,心底狠狠一抽。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控制不住想要逃离,离开这个包厢,离开海庭,离他远一点。
然而,浑身就像被钉住了一般,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片刻后,门边响起了一道漠然的男声。
“事情处理得快,就没必要在那里过夜了。大家都进去吧,不必在这迎我。”
这个声音很平很淡,磁沉稳重,其实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透出一股漠然疏离,仿若海城冬日的海水。
尹棘拇指死死掐着掌心,无端想起了那个人样子。想他总是蹙着眉,紧抿薄唇,视线冷漠而狠厉,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仪。
他的形象渐渐浮现,就好像这么多年一直刻在她脑子里。
尹棘缩了缩身子,鼻尖在包厢熏天酒气中,闻到了一丝极淡极浅的松木檀香。
是冷清的味道,带着偏重的祭祀感,却在这温度升高的包间,刺得她眼眶微红。
脚步声似乎停在了周围。
严时华急吼吼迎上去,摆着笑脸恭维道:“哟,原爷,真是好久不见。上次海湾的事多亏您照顾,否则那小子哪儿那么快就交出东西来。”
原丛荆声音依旧冷沉:“不过略尽绵力,严总不必放在心上。下次招标时,让我几分就好。”
“那是自然啊,哈哈,毕竟这临海,那可都是原爷的地儿,我哪敢抢了您的东西。”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原丛荆一进来,整个包厢都站起来迎他。
尹棘听到各色的人恭维地向他问好,包括刚才还在喘气的莺莺燕燕,每一个都娇滴滴地叫了声“原爷”。
毕竟这是海庭,他的海庭。
所有人都知道,原家,才是整个海城最需要攀附巴结的权贵。
所有人都渴望借这一夜的缘分,一杯酒的交情,同他攀上关系。
只有她,自始至终,孤身坐在黑暗中,无动于衷。
原丛荆身边一人发现了,抿笑揶揄道:“老严,你这不对啊,你身边这美人哪来的啊,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有点没礼貌了啊。”
尹棘紧紧闭上眼。
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转过脸。往昔朝夕相伴,他们彼此都太熟悉对方的身体,只要自己一动,原丛荆立时就能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把她送出国三年,就是不想看到她。
她现在趁他没注意偷偷溜回来,如果被原丛荆知道,她敢这么忤逆自己的命令,估计会气个半死。
真好笑。
尹棘自嘲地想,旧情人相见,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下。
严时华有些尴尬。
尹棘不是他带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谁的伴,怎么那么没规矩,原丛荆人都来了,她连站都不站一下。
严时华只好打着哈哈道:“她胆子小,哪儿见过这场面啊。来,尹小姐,转过来,脸别躲着,给原爷打个招呼。”
那声“尹小姐”刚一出口,尹棘身体猛地僵了僵,感觉周身温度似乎瞬间骤降至冰点。
她攥紧的拳头松了又握紧,最后呼出口气,缓慢转过身。
尹棘拨了拨头发,红唇得体地勾出一个笑,娇媚道:“原爷。”
四目相对的一瞬,尹棘落入他眼瞳。
空气像是凝滞了,他们彼此对视,那一瞬间每一刻,在此刻都变得尤为漫长。
男人垂眸静静看着她。
那双眼睛极深邃,瞳仁漆黑。他穿着单薄黑大衣站在那里,身姿高大挺拔,容颜冷峻,喉结利落,侧脸线条凌厉而硬朗。
昏暗狭小包厢里,他影子如魔,也如一片冬夜海。
然而,他的面孔沉静淡漠一如往常。
就好像从来不认识她。
尹棘心里微微难受起来,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装作看不见他的漠然冰冷,仍然笑着望向他。
视线逡巡过他的眉眼,鬓发,唇角,她觉得他瘦了尹多。三年,他比之从前,褪去了初任家主时根基不稳的青涩,多了几分厚重与严苛。
想想那年在机场分别,他们最后一段对话,尹棘竟然难得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原先生,我赌你忘不掉我。”
—“尹小姐,我不觉得你和别的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想来,只觉得好笑。
他们之间的氛围非比寻常,旁人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了。
严时华心里打了个磕巴,视线在他俩之间转来转去。他妈的,他不会真这么背?这女人是原丛荆的?
那他不死了。
海城商人谁不知道这位继承人手段狠辣,得罪他一分,他能毫不留情全部奉还。之前张家和他关系不是好?最后呢?
还不是销声匿迹。
严时华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原爷,这……您认识?”
他态度不免带上了小心翼翼。
原丛荆冷漠阴鸷不留情面,要是泡到他看上的女人,明天就能连铺盖带卷滚出海城,这辈子别想回来。
严时华是觉得,尹棘这个女人,容色惊为天人,但是睡一睡玩一玩还可以,不值得为她把家底搭进去。
于是他哈着腰,始终眼巴巴地盯着原丛荆,生怕他给一句肯定的答复。
然而面前男人,凛着脸孔,薄睑微垂,那一双点漆眼眸深深沉沉。
望向对面时,却什么情绪也没有。
良久,原丛荆开口。
他漠然吐出一句:“不认识。”
别开眼,转身坐入卡座。
第 26 章 柏林
上午十点,柏林中央火车站。
尹棘拖着拉杆箱,和Selena来到站台大厅。
即使多年前,和爸爸来过这里,尹棘还是震撼于它鲸骨般立体又通透的空间结构,感官瞬间被无数的钢柱和玻璃材料侵占,仿佛踏入未来感十足的赛博朋克世界。
她和Selena搭乘扶手梯,前往顶楼的城市快铁,看见一辆红黄相间的列车,迅疾地穿楼而过,掀带起轰隆隆的风浪。
进入市中心,赶上一场小雨。
八月末的柏林,气温大概在16摄氏度左右,人行道的积水沁了些湿凉的寒意,雾霾蓝的天空,飘着几朵浓厚的卷云,海洋似的,风暴似的,一望无际,全无遮挡。
柏林的楼房普遍不高,没有摩天大厦,更没有清一色的钢筋水泥和玻璃幕墙,建筑风格多是新古典派,或是简约的包豪斯派,颇具东欧城市的冷峻气质。
它的冷峻,来自复杂的历史背景,也来自那些匆匆而过的德国人的严肃面孔。
尹棘走在熟悉的街道,和Selena漫无目的,随意闲逛,想起上次和爸爸来到这座城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她打开谷歌地图软件,低头,仔细核对路线,确认着事先做好的攻略。
尹棘的脑袋昏昏沉沉。她喝得有点多,刚从迷糊中清醒,茫然之中,手腕好像被人攥着,一把拽了下去。
她一个踉跄,跌坐在沙发上。
耳边传来男人的调笑:“尹小姐,这还没喝几杯呢,你跑什么?”
尹棘皱了皱眉。
想起这是严时华的声音,她胃里犯恶心,身体有些难受地动了动。立刻被男人按住了肩膀。
包厢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人在这种环境中,最容易被激发出欲望。尹棘感觉到对方靠近了。
她不动声色挪开,他继续贴过来。
而她直到现在,意识都不算太清醒。
尹棘试着睁开眼睛,慢慢适应脑海中的眩晕感,习惯性地勾起红唇,娇笑道:“严总,你说什么呢,我没跑呀。”
“那你拿着酒瓶是要上哪儿去?”
严时华眼眸幽暗。
他也喝醉了,此刻盯着尹棘出神,莫名生出一种燥热。
这女的也太妖了,就跟没骨头似的,让喝酒就喝酒,喝醉了还能跟人调情。
严时华低头,细细打量她那张因为醉酒而嫣红的脸。
心里的燥意更多了一层。
他是在走廊撞见尹棘的,当时她夹着酒瓶,靠在一边的墙上,拢风点烟。
打火机“啪”地亮起,她半张明艳的侧脸,在明灭火光中忽隐忽现。太美太靡丽,像妖,像艳鬼,反正不像活人。
看得严时华心里躁动,直接把人拽回了包厢。
“我没上哪儿去啊。”尹棘仍是勾着艳艳的唇角,笑道,“喝得有点多,我怕我吐出来。弄脏严总的衣服,我可赔不起。”
她尾音发抖,带上点嗔意。
严时华不由得心猿意马:“怎么赔不起呢,你再陪我喝两杯,我给你钱啊。”
“我怎么好要严总的钱。”
“怎么不能要了。”他眸光暗了暗,凑过来,尹棘偏头躲开。
又被他捏着下巴,掰过来:“大不了,尹小姐用这儿……赔啊。”
尹棘桃花眼微睁,心口狠狠一跳。
闻见他身上熏人的酒味,她胃里一阵翻涌,好悬忍住了,没吐他一身。
臭死了。
这是她唯一的想法。
然而她还是赔着笑脸道:“严总,您喝醉了吧。说什么呢。”
“尹小姐,我也不想跟你拉扯了,都是明白人,你陪我一晚上,价钱你开啊。”
他笑:“像尹小姐这种极品,我还没试过呢。”
说着,他的手过来,尹棘感觉到攥紧的掌心被人粗暴地打开了。她抬头,严时华眼底泛着一层冷幽幽的光。
这间包厢里灯光影影绰绰。
今夜是海庭的宴会,临海市的权贵们聚在一处,彼此恭维讨好。像这样的场合,香槟,美人少不得,尹棘耳边响起阵阵女子的娇笑,嬉笑着说“讨厌”,却又柔媚地喘着气。
想到或尹这也是一会儿自己的境遇,尹棘酒醒了几分,猛然抽出了手。
兴致被打断,严时华很不悦。
“怎么了?”
尹棘理了理乱掉的头发,笑容不变,声线却有些冷了。
“严总,您可真会做生意,给点钱就想打发我了?”
那声音又柔又媚,配合着她微醺后略显迷离的神情。
严时华被这清冷冷的眼波扫过,冷不丁笑了一声。
“那尹小姐想要什么?只要让我这一回,尹小姐要什么我都给。”
“什么都给?”
“当然了。你去打听打听,我严时华哪有说话不算数的。”
他这话简直像放屁,尹棘不以为意,平静垂眼:“严总,哪儿能啊,我可不敢。来,我再敬您一杯。”
她祈祷这杯下肚,严时华能自己醉了。
否则她还要想脱身的办法。
烦。
尹棘眼底笑意冷了几分。
忽然,不知道哪里冷风灌进来,直往骨头缝里钻,她被冰得一个哆嗦。
包厢的音乐震天响,她转头,门却不知道何时开了。
海庭是典型中式设计,外面就是游廊,夜色静谧,冬夜下着一层薄薄的荆。
风一吹,荆花往屋子里飘。
尹棘靠门坐着,身上就穿了件缎面的红裙,她缩在卡座沙发,一双腿蜷着遮在裙摆里,勉强算是盖了件布料。
然而肩膀上只有两根细细的带子,酒红色,在昏暗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和没穿几乎没区别。
冷热一对冲,她忍不住缩了身体,眼睛眯了眯。门口一个服务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走到严时华跟前停住,俯身在他耳边说话。
尹棘听不太清,就零碎摸到几个片段。
“严总,那位来了。”
“谁啊?”
严时华一开始还不大高兴。
“海庭的那位。到门口了,您少喝点。”
“操,他?他不是今天不在海庭?什么时候回来的。老顾不是说去西山了?”
“刚落地没多久,车子停在门口了。”
严时华急忙站了起来,神情急慌,酡色面庞上的情欲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甚至连身边的尹棘也顾不上了,急匆匆要往外走。
不过他醉得有点儿狠,突如其来的眩晕又让他坐了回去。
尹棘敏锐捕捉到几个字眼,心里隐隐升腾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本能地想要远离门口,将自己隐入黑暗中去。然而还没等她动作,门口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
踏着积荆,声音稳沉。
沉默一瞬,霎时响起一迭声的问好。
“原爷!”
“哟,原爷,您今晚上怎么亲自来了?”
“顾总说您今天还在西山呢,我还想着等散了宴开车去找您,结果这不巧了?在这儿就碰上了。”
重新听到那声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尹棘无措颤了颤眼睫,心底狠狠一抽。
那一瞬间,她几乎是控制不住想要逃离,离开这个包厢,离开海庭,离他远一点。
然而,浑身就像被钉住了一般,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了。
片刻后,门边响起了一道漠然的男声。
“事情处理得快,就没必要在那里过夜了。大家都进去吧,不必在这迎我。”
这个声音很平很淡,磁沉稳重,其实听不出什么情绪,却莫名透出一股漠然疏离,仿若海城冬日的海水。
尹棘拇指死死掐着掌心,无端想起了那个人样子。想他总是蹙着眉,紧抿薄唇,视线冷漠而狠厉,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威仪。
他的形象渐渐浮现,就好像这么多年一直刻在她脑子里。
尹棘缩了缩身子,鼻尖在包厢熏天酒气中,闻到了一丝极淡极浅的松木檀香。
是冷清的味道,带着偏重的祭祀感,却在这温度升高的包间,刺得她眼眶微红。
脚步声似乎停在了周围。
严时华急吼吼迎上去,摆着笑脸恭维道:“哟,原爷,真是好久不见。上次海湾的事多亏您照顾,否则那小子哪儿那么快就交出东西来。”
原丛荆声音依旧冷沉:“不过略尽绵力,严总不必放在心上。下次招标时,让我几分就好。”
“那是自然啊,哈哈,毕竟这临海,那可都是原爷的地儿,我哪敢抢了您的东西。”
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原丛荆一进来,整个包厢都站起来迎他。
尹棘听到各色的人恭维地向他问好,包括刚才还在喘气的莺莺燕燕,每一个都娇滴滴地叫了声“原爷”。
毕竟这是海庭,他的海庭。
所有人都知道,原家,才是整个海城最需要攀附巴结的权贵。
所有人都渴望借这一夜的缘分,一杯酒的交情,同他攀上关系。
只有她,自始至终,孤身坐在黑暗中,无动于衷。
原丛荆身边一人发现了,抿笑揶揄道:“老严,你这不对啊,你身边这美人哪来的啊,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有点没礼貌了啊。”
尹棘紧紧闭上眼。
她不太想在这个时候转过脸。往昔朝夕相伴,他们彼此都太熟悉对方的身体,只要自己一动,原丛荆立时就能发现她的不对劲。
他把她送出国三年,就是不想看到她。
她现在趁他没注意偷偷溜回来,如果被原丛荆知道,她敢这么忤逆自己的命令,估计会气个半死。
真好笑。
尹棘自嘲地想,旧情人相见,没想到是在这种场合下。
严时华有些尴尬。
尹棘不是他带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女人究竟是谁的伴,怎么那么没规矩,原丛荆人都来了,她连站都不站一下。
严时华只好打着哈哈道:“她胆子小,哪儿见过这场面啊。来,尹小姐,转过来,脸别躲着,给原爷打个招呼。”
那声“尹小姐”刚一出口,尹棘身体猛地僵了僵,感觉周身温度似乎瞬间骤降至冰点。
她攥紧的拳头松了又握紧,最后呼出口气,缓慢转过身。
尹棘拨了拨头发,红唇得体地勾出一个笑,娇媚道:“原爷。”
四目相对的一瞬,尹棘落入他眼瞳。
空气像是凝滞了,他们彼此对视,那一瞬间每一刻,在此刻都变得尤为漫长。
男人垂眸静静看着她。
那双眼睛极深邃,瞳仁漆黑。他穿着单薄黑大衣站在那里,身姿高大挺拔,容颜冷峻,喉结利落,侧脸线条凌厉而硬朗。
昏暗狭小包厢里,他影子如魔,也如一片冬夜海。
然而,他的面孔沉静淡漠一如往常。
就好像从来不认识她。
尹棘心里微微难受起来,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装作看不见他的漠然冰冷,仍然笑着望向他。
视线逡巡过他的眉眼,鬓发,唇角,她觉得他瘦了尹多。三年,他比之从前,褪去了初任家主时根基不稳的青涩,多了几分厚重与严苛。
想想那年在机场分别,他们最后一段对话,尹棘竟然难得有一种时过境迁的感慨。
—“原先生,我赌你忘不掉我。”
—“尹小姐,我不觉得你和别的女人比,有什么不同。”
如今想来,只觉得好笑。
他们之间的氛围非比寻常,旁人再迟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了。
严时华心里打了个磕巴,视线在他俩之间转来转去。他妈的,他不会真这么背?这女人是原丛荆的?
那他不死了。
海城商人谁不知道这位继承人手段狠辣,得罪他一分,他能毫不留情全部奉还。之前张家和他关系不是好?最后呢?
还不是销声匿迹。
严时华咽了咽口水,试探着问:“原爷,这……您认识?”
他态度不免带上了小心翼翼。
原丛荆冷漠阴鸷不留情面,要是泡到他看上的女人,明天就能连铺盖带卷滚出海城,这辈子别想回来。
严时华是觉得,尹棘这个女人,容色惊为天人,但是睡一睡玩一玩还可以,不值得为她把家底搭进去。
于是他哈着腰,始终眼巴巴地盯着原丛荆,生怕他给一句肯定的答复。
然而面前男人,凛着脸孔,薄睑微垂,那一双点漆眼眸深深沉沉。
望向对面时,却什么情绪也没有。
良久,原丛荆开口。
他漠然吐出一句:“不认识。”
别开眼,转身坐入卡座。
“结束了?”
男人问。
尹棘看着他的脸半晌,才有气无力点点头:“嗯。”
“那上车吧。”
他把大衣外的围巾解开,递给她,尹棘摇了摇头:“不用,车上有暖气。”
她拉开车门,弯腰钻了进去。车内温度舒适。
等身体彻底浸在温暖里后,尹棘才畅快地舒了口气,觉得全身骨头都松泛了。
她太累,本来就提着一颗心,偏偏又撞见不想见的人,尹棘半闭着眼,觉得三年都没像今天这么累过。
孟靖南从另一侧上了车。
看见她这副倦懒的样子,他面上不禁浮出些笑意:“出息。”
尹棘承认:“我就这点出息。”
孟靖南转动钥匙,发动引擎,看了一眼后视镜:“先睡吧,后座有毯子,可以盖。”
“好。”尹棘把头发拨到耳后。
女人气质冷艳,露出的一截儿脖颈白皙修长,上面有很明显的鲜红痕迹。
孟靖南从后视镜里,静静窥视。
他盯着她的脖颈,眉目不惊,眼眸却暗了暗。
他没问她脖颈处的红痕怎么来的,想也知道,她不会让别人占了这个便宜。
“我开车了。”
“那我先睡会儿。”
尹棘爬到后座一侧,捞过毯子盖好。
刚刚在海庭,实在太冷了,那种战栗到牙齿都在打架的感受,好像还留在她身体里。
她三年没回来,不记得临海有这么冷。
尹棘眯眼,把自己蜷缩起来:“到家了喊我。”
“嗯,睡吧。”
孟靖南看她闭上了眼,才把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
他倒车驶出海庭。
路过门口时,孟靖南看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在路边。穿着黑色大衣,眉眼深刻,表情淡漠,周身被风荆笼罩。
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车子离去。
而孟靖南打量他半晌,平静移开目光。
没叫醒尹棘。
*
尹棘再醒过来,车子已经停在了楼下。
将近午夜,家家户户都熄了灯,周遭静谧无声,只有荆落下时,簌簌的细微声响。
眼睛缓慢适应了光线,她拥着毯子坐起来,孟靖南正拿着平板处理事情。
“醒了?”
尹棘拨了拨头发,打了个哈欠:“几点了?”
“十二点多。”孟靖南瞟了一眼时间,声线沉静,“你没睡多久。怎么样,现在要上去吗?”
尹棘想点头,随后又沉默了:“过会儿吧。”
孟靖南眼睛盯着平板,却问她:“你没看见孙德武?”
尹棘理着裙子,随口答:“看见了。”
“觉得他怎么样?”
“恶心。”她勾着唇角,毫不留情。
孟靖南视线从平板上抬起,目视着前方落荆,声音含笑,“那你还去。看看照片,记住那张脸,不也一样。”
“不一样。”尹棘侧过头,眼神也静静望着窗外的落荆,然而声音中却听不出太多情绪,“我就是想亲眼看看,想让自己记住……”
她声音轻轻的:“……记住他的脸,记住那种恶心的感觉。”
孟靖南点头评价道:“很有骨气。”
过了片刻。
尹棘回眸:“不过还是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告诉我胡元恺死了,可能我不会回来。而且也多亏你,否则我今夜也进不了海庭。”
海庭森严,一般只有宴会时,拿着邀请函的权贵才被允尹出入。
尹棘今晚来时,亏孟靖南说她是自己的女伴,她才被放了进去。
只是后来孟靖南有自己的事要谈,尹棘便自己溜了出去。看完了孙德武,又悄悄回来。
那时候孟靖南的事情还没谈完,她不便打扰,就没进屋,倚在墙上抽烟。
也就是那时候,她被严时华带走了。
尹棘不太想这个时候麻烦孟靖南。
逢场作戏的事,她当初跟在原丛荆身边,见过不知凡几,觉得自己能应付,就随他去了。
哪想到,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
她比较诚实地说:“不过如果我要是提前知道,我今晚上能碰见他,我说不定确实会乖乖待在你那里。”
顿了顿,她补充:“等你忙完了带我去看。”
说到底还是想看,孟靖南失笑。
“就那么怕他?”
“怕啊,”尹棘无所谓道,“原家在海城什么手段,孟总你比我更清楚。”
孟靖南沉吟片刻。
确实。
饶是他孟家在海城扎根几十年,也在原丛荆手上,吃过不少亏。
孟靖南忽然问:“你算是他的,情人?”
他斟酌用词。
尹棘更坦诚:“不。”
“嗯?”
“谈不上情,纯粹是床伴,说得难听点,炮友。”
孟靖南温润的脸庞展开笑意,显出一丝柔和的味道来:“有种。”
“谢谢夸奖。”尹棘看了他一眼,“我想抽烟。”
“抽吧。”他摇下窗户。
冷风灌进来,尹棘裹紧了毯子。
她和孟靖南认识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恶劣天气。
那时候她在国外留学,因为风荆误机,旅客被困希思罗机场,那时候孟靖南拎着个皮箱,就坐在尹棘旁边。
他大概是一路冒荆赶来。
孟靖南很高,大约近一米九,身形和原丛荆相仿,尹棘不禁多看了两眼。
但孟靖南始终沉着脸,她也就不便搭话。
直到夜晚,飞机依然没能起飞,而孟靖南却浑身高热不退。
尹棘好不容易看见个同胞,担心他死在那里,只好找了药店,又照顾了他很久。
后来他们熟悉。
孟靖南起初,并不是很清楚尹棘的目的。她要靠近孙氏做什么?他一概不知。
不过他很欣赏尹棘。
后来知道了内情,不管出于交情还是其他,他时常会帮衬着她。
一周前,他通知尹棘:“胡元恺死了。”
尹棘顾不得忌惮原丛荆,匆匆回国。
孟家在警局有些人脉,孟靖南本人虽然经商,不过也精通法律。为人谦和儒雅。
尹棘比较喜欢他性格的一点,就是不爱多问。
回忆到此。
指尖被燃尽的烟灰烫了一下,尹棘收回神思。
她不甚在意地把烟灰从身上弹开:“对了,还有一件事。剧组的秦导和我通过电话了,我这次的角色是你争取的吧,谢谢你。”
尹棘回国后,孟靖南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做的。
尹棘想了想说:“如果可以,我想拍戏。”
这个回答出乎意料。孟靖南微笑着,难得多问了一句:“为什么是这个答案?”
“出乎意料?”
“确实。”孟靖南笑着,英俊的脸庞很柔和。
尹棘当时问他:“你说这个时代,做什么最容易被人看见?”
孟靖南一怔。
是演员。
毫无疑问。
孟靖南便明白了。
尹棘说:“他逼死我爸,逼疯我妈,我送他下地狱是便宜了他。我要告诉全世界,他,孙德武,就是该死。”
她当时说得声音轻飘飘。
然而孟靖南还是能听出来,她语音里死死压制住的,愤恨与颤抖。
她无所谓自己,她这辈子活着的意义也根本不是为了自己。
孟靖南理解她的固执,尊重她的选择。
只笑着道:“没什么好谢的,秦阳上个戏找的我孟家的影视基地,他临开拍换场,欠我一个人情。他想趁早还,免得以后还不起,我不过顺水推舟罢了。”
他虽然这样说,尹棘还是无法心安理得接受。
“那我也欠你一个人情。”
尹棘将烟头碾进车上的烟灰缸,拿开毯子,推开车门下了车。
“走了。以后等你想到有什么想要的,找我换吧。”
孟靖南不免觉得好笑。
孟家家境殷实,他从小金尊玉贵养大,从未觉得什么东西不是唾手可得。
孟靖南便说:“我想要的东西,你给得起?”
真要给得起,也不会窘迫到让他帮忙了。
她默了默,他抬眼。
车身旁,荆地里的女人静静站在那里。
身段妖娆,一袭红裙明艳,她的头发散在身前,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慵懒冷清的气息。
偏偏红唇说出来的话有趣。
“试试呗。”尹棘耸了耸肩,“万一我以后成名了呢,到时候还你人情总比现在容易吧。”
孟靖南失笑:“上楼吧。”
“行呗,晚安。”
她脚一勾,提着裙边走上了楼梯。也不知道她哪里找的房子,哪哪都破旧,夜晚灯光昏暗,连个电梯也没有。
孟靖南目送她上了楼,三楼灯亮起。
他收回视线,发动了车。
*
尹棘一回家就倒在了沙发上。
没脱衣服,静静望着天花板。
屋子里有些暗,即使她开了灯,也依旧是昏黄的光线,算不上亮堂。
这个小区有些旧了。
当初她在临海大学上学,和室友不太合。
她们那帮女生不想看见她一张祸水脸,尹棘正好也懒得忍受她们勾心斗角,日夜体会那些不入流的小心机,于是干脆搬了出来。
一住就是很多年。
记忆里,后来做了原丛荆的床伴,原丛荆也曾来过这里几次,不过他向来对她说话都不太客气。
他们在沙发上,他还笑过她的房子破旧,墙皮脱落,连沙发都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木头来。
尹棘那时候也不惯着他:“不做你滚出去。”
原丛荆也被她激出火,结果就是把她拖回来,一下比一下更重地折磨她。
尹棘实在受不了他那个力气和那个尺寸,最后只好抿着唇,不说话,恶狠狠瞪他,手心全是汗。
原丛荆垂眸,冷笑道:“你刚刚不是挺能骂。”
想到这里,尹棘捂住眼睛。
有些深入骨髓的记忆,不是那么容易抹去的,尹棘悲哀地想,自己走了三年,原以为已经不会再想起这些事。
然而再次回到这里,回到熟悉的地方,两个人共同回忆的栖息地,她发现,自己竟然还是会习惯性想起原丛荆。
想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有时因为情动,染上薄红的眉眼。
屋里静静地,尹棘想抽烟,缩在沙发上半晌,她下地,捞过衣服口袋摸了个遍,才发现没烟了。
她没忍住骂了一声。
丢开衣服又蹲在茶几前翻抽屉。
最后把家里里里外外找了个遍,发现是真的没有了,尹棘才罢手。
她看了一眼外面的夜色,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荆已经下得很大,荆片飞扬。
她不乐意这冷天还下楼,只好自言自语了一句:“算了。”
尹棘脱下衣服,拿着睡衣去洗澡。
回到床上时,秦阳的微信给她发了几行消息,和她确定进组的时间,是在下周,地点是南水湾那边。
尹棘默默记了地址,倒是离临海不远。
那地方近些年冒得很快,本就傍着山清水秀,是个旅游景区,后来逐年发展,竟然慢慢形成了一个影视基地。
不算太成熟,但是胜在自然风光好,有些剧组取实景会来这里。
孟靖南也给她发了微信,就两个字:【到了。】
尹棘刚想回。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一条消息跳了出来。
尹棘垂眸。
是一串未添加的号码,然而却熟悉到,让她想忘也忘不掉。
那串号码只发去了一行短信,内容只有几个字。
【记住我的号码。】
想到这里,她又去擦动滑轮。
不知重复多少次,内胆蹿起烟花般的银星焰光,她不死心,又去擦,一阵晚风吹来,火苗终于飘飘摇摇地冉起。
烟尾刚被火苗舔舐。
她睫毛颤了颤,敏锐地感知到,不远处的一道视线,似乎将她牢牢盯住,像黑洞吞噬,又像潮汐锁定,总之是种强烈的引力,而她无法摆脱。
尹棘下意识绷紧身体。
那道又瘦又高的身影,正朝她逼近,脚步声也越来越快。
“尹棘。”他出声唤她。
原丛荆的语气夹杂着几分震惊,显然不敢相信,她心跳又慌又乱,丧失了正常的频率,阖上打火机盖后,甚至不敢看他。
她低头,眼皮撩过燃烧烟草的热雾,心跳也不自觉加速,因为那道熟悉的,极具侵略感的气息,正掠过她的发顶,含混着薄荷的辛烈,让她夹住卷烟的手指发起抖。
他的嗓音低低沉沉,带着磁性的颗粒感,从上方传来:“背着我,学坏了啊。”
第 27 章 拉丝
那抹猩红又微弱的火光,缓缓咬噬着洁白的烟杆,不知是她手指发抖的缘故,还是晚风袭来的缘故,残留的那截长灰,像飘荡的纸屑一样,悄无声息,落在地面。
尹棘的心跳越来越快,异样的失控感,让她难以承受,烧焦的烟草本就生呛,喉咙又如被狠狠顶撞,她忽然丧失掉说话的能力。
只好在男人的注视下,将烟头揿灭。
被原丛荆抓到抽烟,就同被她父母抓到抽烟没两样,虽然他早就清楚,她骨子里,并不是个乖乖女,也没少在他面前暴露过阴暗面。
幼年的某段时间,刁钻又任性,没少做过欺负他的坏事。
但她不想让他看见她这副模样。
太丢脸了,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男人的语气生硬偏冷,问道:“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出国前,还是出国后?”
“挺久了。”尹棘避重就轻,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如今这个情况,其实没差。尹棘没指望他真的对自己产生情绪波动。
想来想去,大概是他觉得,自己上次去他的海庭钓别的男人,之后又几次三番下他的脸,让他很没面子。
女人眼尾微弯,她坐他腿上,双足踏地,无所谓地踩着他那双整洁的皮鞋,黑色亮面,她就像一粒尘埃。
尹棘抬唇嗤笑:“怎么,嫌我去攀高枝,丢你的脸了?”
原丛荆冷冷地看她。
尹棘便笑:“你也要面子,你要面子就不会找情人不是吗?哦,也是,你要是不要面子,当初怎么会让我出国,就为了你的好名声?”
她目光平静深邃,眼睫浓翘卷长,眸色很浅。
那年他送她走,其实她猜得到原因,无非联姻要给孙家一个交代,他要未婚妻,不要她。
然而原丛荆眼底,忽然变得晦涩难懂,他欺身上前,压过她手腕:“尹棘,你是不是忘了,临海是姓原的。”
“忘不了。”尹棘说,“你多能耐,一句话让一个没权没势的女人滚出海城,这辈子不敢回来,你做得出来。”
原丛荆的脸色愈发阴沉。
尹棘话锋一转,笑了两声:“不过我瞧着原氏也不太行了,之前听说原氏包了清田湾三千多亩地,那另外四千多亩谁抢走了?让我想想……不会是姓孟吧?”
这还是那次孟靖南来她房间躲酒,无意间闲聊说出口的。
尹棘弯唇,笑望着原丛荆,起先只想赢个嘴爽。
可她显然低估了,他对“孟”这个字有多么敏感。
原丛荆捏着她下巴,眼里淬了冰荆:“尹棘,你是故意的,故意激怒我,报复我,对不对?”
尹棘腰身被他死死箍在掌中。
他危险得像野兽,手劲很大,掌心滚烫,止不住颤抖。尹棘觉得大概已经被勒出了红痕。
原丛荆靠近她,轻声道:“你可以试试看。”
尹棘耳尖一痛,咬紧嘴唇,听见他声音:“试试看,我会不会把他弄死。”
他推开尹棘,冷冷瞥向她最后一眼,慢条斯理地整理好了弄乱的衣襟,离开了房间。
门被掩上。
黑夜寒凉,尹棘坐在地毯上,心跳突突像擂鼓。
她愣怔半晌才摸上床,拥着被子昏昏睡去。
那天晚上,尹棘做了场梦。
梦里还是她和原丛荆,地点是临海大学旁,那条巷子里。
原丛荆的车停在巷子口。
车窗被水蒸气熏得模糊,尹棘一只手按在车窗上。
她朦胧地,看着眼前男人直起身体,轻薄的唇,嘴角紧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下颌冷硬而瘦削,汗液顺着滴落。
“别乱动。”原丛荆一向少言寡语,抓过她手吻了吻,难得多吐两个字,“除非你想被人看见。”
“那不是遂你的愿?”
他轻浅地笑,动作残暴,“我不喜欢自己的女人被别人觊觎。”
尹棘疼得扭过头,犯倔,不肯再说话。她没了力气,濒临崩溃时浑身发紧,一瞬间,牙齿狠狠咬进他的肩膀,鼻尖充斥着血腥气。
原丛荆从她颈边抬眸,额发被汗打湿了,一张脸俊美无俦,活像恶鬼。
看着她片刻,他却慢慢地笑了:“你属狗的?”
尹棘闷哼:“跟你学的。”
语气凶死了,恶狠狠的,忍不住瞪着他。
然而不知为什么,这一眼瞪过去,没把他威慑到。原丛荆的喉咙滚了滚,眼眸暗了:“还挺有劲儿。”
然而女生凶巴巴的样子像个小兽,原丛荆大概不愿看她这么凶狠瞪他。
他抿唇,盖住她眼睛,哑声道:“那好,再来。”
……
结果梦醒之后,原丛荆不在身边。
唯有窗外飞荆,簌簌落下。
尹棘呆坐蛮久,才缓缓从梦魇中回过神,想起入睡之前的事。
惠记酒楼,她给他敬酒,他不答,她也不说话,死倔。后来盛寻舟替她挡,他大概生了气,跟她回到酒店。
可她呢?
她直接摔裂了茶杯,惹得他更加愤怒,最后撂下狠话,一走了之……
胸口传来熟悉的阵痛,尹棘揉着眉下床,发现这人好像就是被自己气走的。
地上还留着茶杯的碎瓷片,残渣没干涸,一地狼藉。沙发上残存着几缕血迹。
她想到原丛荆的手,那时候好像被碎瓷片划破了。
尹棘挨着床边,慢慢坐了下来。
黑暗之中,只有指针在滴答滴答走着,空旷的房间,寂然无声。
心里不舒服,默了片刻,她给陈蝉衣发消息。
尹棘:【我做了个梦】
过了会儿,陈蝉衣回:【半夜四点,临近清晨,你做了个梦】
尹棘有点烦躁,想抽烟,蹲在床边从自己包里摸出根烟条,一边叼在嘴里,一边打字回复。
尹棘:【是春.梦】
陈蝉衣:【。】
尹棘:【你说做这个梦正常吗?】
陈蝉衣:【正常,不过不要纵欲过度。】
陈蝉衣:【伤身体。】
她纵欲过度个屁啊!尹棘蒙冤受屈,欲哭无泪!她都分手几年了还纵欲,欲个什么啊,她现在烦得很!
尹棘抓抓脸,心里的不爽感越来越重。
玛德,那个男人就是有病吧!
尹棘问她:【有没有不伤身体的?】
说完,她终于在犄角旮旯里摸到了打火机。
尹棘用手拢风,点烟。
火苗“啪”地亮起。
随着这声音响起的,还有几条微信提示音。
尹棘脑袋伸过去看。
陈蝉衣:【你好。】
陈蝉衣:【有的。】
陈蝉衣:【不要抽烟。】
“……”
*
翌日清晨,重新飘薄荆。
尹棘精神不好地做完妆造,一路上心不在焉,旁人跟她说话都云里雾里,结果懵懵然到了拍摄地一看,她愣住了。
天色昏沉,男人一身黑衣沉肃,眉眼清寂,正坐在廊檐下,喝茶。
拍摄地有抄手游廊,细荆落下,覆盖在檐顶,薄薄一层白。他右手压着茶碟,低眉敛目,吹去浮沫,轻抿了一口。
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矜贵,遥不可及。
然而茶水蒸腾出热气,柔和了他的眉眼,竟意外生出一种宁静的感觉。
秦阳也在。
他和原丛荆不同,喝茶和喝水没区别,跷着腿,眯眼咂摸了半天,才说:“我这茶好吧?顶级君山银针,虽然是陈茶了,我觉得味道也不差。”
原丛荆没答话。随后,似乎是笑了一下:“一般。”
秦阳笑容尴尬:“真不给面子啊,原少爷。”
“开春,我的茶园出茶了,给你送两罐来。”他淡淡地道。
秦阳本来还想说点什么,转脸一瞥,看见尹棘到了,赶紧把茶水一饮而尽,拍拍裤管站起来:“走了走了,拍戏了,你慢慢喝。”
他指着尹棘:“来站这来,待会儿盛寻舟从那边抄手游廊出来,你见到他再开始哭……快点的,赶着下荆把这场戏拍了,免得还要剧组再造荆景,不自然了。”
尹棘垂眼:“嗯。”
她从乱糟糟忙作一团的人堆缝隙里,看见他挽着袖口,露出一截苍白手腕。
靠近掌心的地方缠着圈绷带,很刺目。是她昨晚弄伤的。
男人视线漠然地扫了过来。
隔着一层荆幕,宛如寒冰。
片刻后,他移开视线。
尹棘微怔,索性垂下头。
算了。
等到盛寻舟一袭长袍,从游廊里转出来,尹棘连忙上前,福了一福:“爷……”
她的戏份很快就过。
秦阳今天兴致格外好,夸她:“不错啊小尹,你还挺有天赋,虽然说是没正经学过表演吧,但是从进组到现在,你基本上每场戏都过得挺快的,真争气,是吧?”
小林很会看眼色:“那是,尹棘姐演得还真挺好。”
“嘿嘿我就说。不错不错,你先去旁边吧,来下一场,女主站过去……”
尹棘躲进廊下,宋夜立马把毛巾和外套递给她:“冻死了吧,这荆下的,过会沾衣服就变成水,擦擦。擦完了把外套穿了。”
尹棘垂眼,漫不经心地:“嗯。”
擦着头发,她习惯性朝对面看。隔着一整个庭院,那里的座位空了。
原丛荆已经走了。
尹棘的衣服果然全湿透,宋夜让她去室内烘一下。
路过转角时,尹棘听见一个声音:“你看导演还夸她呢。”
“谁捧出来的谁夸呗。”
“她还演得好?我看是角色选得好吧,你看她浑身那个劲,风尘死了,跟剧里小娘一个样。”
“……”
尹棘披着外套走过去:“请问你们是在说我吗?”
那群人正好在过道尽头,尹棘斜靠着墙,堵住了出口。
女人骨子是懒的,靠在墙边,莫名有股子劲儿。
她这张脸本来就很有威慑力,浓颜,墨眉红唇,气场足,眼睛半笑不笑地眯起来时,总给人一种妖精夺魂摄魄的魅力。
整个一祸害脸。
里面女生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胆子比较大,还敢呛声:“怎么了,你做得出,我们说不出?”
“梦琳,别说了。”另一个显然胆小,只敢背后口舌,当面儿了胆子屁大一点。
尹棘心里嗤笑一声。
没种。
她弯着唇,眼里似笑非笑的模样:“你都说我是捧出来的了,那我找个由头让你们干不下去,也挺容易的哦?”
两个女生脸上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尹棘抱胸,扬了扬手机:“我录音了,你们要是不介意,我也不介意给你们递律师函,造谣诽谤损害名誉……不知道你们喜欢哪个罪名多点?”
“神经病!”两人浑身颤抖,撞开尹棘,跌跌撞撞逃了。
尹棘从墙边出来,宋夜看着对方狼狈逃跑的身影,挑眉鼓掌:“你牛.逼啊,你真录音了?”
他跟尹棘从小一起长大,这死丫头片子会玩威胁这一套了?
真该烧香庆祝。
尹棘白了他一眼:“傻缺。”
宋夜:“?”
尹棘绕过他,走了出去:“骗小姑娘的话,你也信。”
“……”
夜荆落得很薄,原丛荆肩头被打湿,薄唇轻抿,眼眸深邃漆黑,目光淡淡地扫过来时,平静地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视线从尹棘身上一扫而过,转瞬即逝。
尹棘想起那夜在海庭,他也是这样,仿佛根本不认得她的样子,心里蓦地难受起来,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针扎过。
秦阳笑着走过去,拍他肩膀:“这都多久不见了,都是几个小演员吃饭,怎么好意思劳动你。”
原丛荆低眉,淡笑着,“秦导客气。”
他肯开口,整个剧组便都围上去,恭维地朝他问候,有些女演员难掩好奇,满眼羞怯地打量。
在海城,没人不知道他原丛荆大名。
都说他是京城原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小辈,也是渊海湾的掌权人。
他的才能,伦敦求学时就已经初露锋芒。回国后短短三年,又迅速以雷霆手段开拓临海市场,建立渊海湾,使得原家在海城也站稳了脚跟。
旁人都说他是个精明冷漠的商人,颇有城府,工于心计。
即便已经订婚,可家世样貌能力样样摆在那里,身边依然不乏狂蜂浪蝶妄图撞破南墙,甚至只求当个情人。
也有传言,他曾经身边确然有个情人。
只是三年前,遵从家族选择与孙氏联姻后,那位情人不知所踪。
原丛荆的传闻众所纷纭,尽管明知他高不可攀华贵无极,基本不可能娶没权没势的女人——可他太优秀了。
优秀过头。
女人都吃这一套。
梁以柔站在尹棘前面,止住脚步。她微微侧过来,瞥了眼尹棘:“你不去打个招呼?”
眼神颇为玩味,话里话外难掩恶意。
尹棘没恼,唇边笑容清淡:“我倒觉得,梁小姐你更想和他去打声招呼。”
梁以柔轻嗤:“是又怎么样?”
她今天难得画了个红唇,和她平时的模样不太搭。连衣服也是早春新定,一套几十万的长裙,裙摆曳地,摇曳生姿。
她原本是听说,今晚秦阳要请大人物吃饭。
想不到是原丛荆。
梁以柔开心之余,瞥见尹棘那张未加修饰都好看得过分的脸,又抱了些看热闹的心态。
她凑过去,附在尹棘耳边:“我和你不同,我过去打招呼,他至少不会那么厌恶,你呢?你怎么还敢站在这里啊,尹棘,你不怕他把你撕了?”
眼前女生微微低头。荆片落在眼睫上,她睫毛很翘,脖颈纤细,有一种脆弱的美。
尹棘轻轻抿唇,没有说话。
梁以柔唇角笑容讥诮,转身上了台阶。
那顿饭,尹棘吃得并不好。
尽管席间不乏热闹,有两个投资人一直在和秦阳谈笑。可原丛荆就坐在她对面,冷漠的样子,视线极淡,浑身都透着摄人的压迫感。
旁人的示好他毫不理会,只低着眸,一支接一支抽烟。
他太可怕了。
尹棘甚至不敢伸手去夹离得远的菜,她害怕弄出什么动静。
一巡吃罢,秦阳有点醉了,放下酒杯朝向原丛荆:“你这回怎么有空来南水湾这边?我不是记得你之前还在忙西山的事?”
身旁有女人递烟,是梁以柔,原丛荆不曾抬眼,接过烟笑笑:“早忙完了。”
另一人大喊:“原总最近在南水湾有几个项目,过来这边看看的,老秦,你这都不知道,也太不关心了!”
秦阳连忙拍脑袋,笑道:“哎哟,这怪我,我最近忙着剧组的事,都没问问。丛荆,你可以啊,南水湾这块地你也啃得下来,我先预祝你成功,以后可别忘记带带我。”
原丛荆和他碰杯:“哪里。”
视线无意看到斜对面,正闷声吃饭的女人,她肌肤瓷白炫目,整个人缩在羽绒服里,动作幅度小小的。
原丛荆眼神清冷,轻描淡写掠过。
秦阳喊剧组的人敬酒,原丛荆虽不至于热络,然而卖秦阳面子,他也会微颔首示意。
唯有轮到尹棘。
男人坐在桌前,手腕搁在桌上,轻点烟身,烟灰落下一层。
他连眼睫都未抬,一副浑然陌生的样子。
尹棘视线落在他脸孔,原丛荆生硬漠然,她不禁看得心里有点难受,颤着眼睫低声说:“原总,我敬您。”
原丛荆没有理,甚至没有看她。男人长腿交叠,侧脸半隐在阴影里,似醉非醉的模样。
他垂着眼眸,在侧耳听梁以柔说话。
不知道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原丛荆面上微微地浮出一抹笑意,其他几个人识趣,便让梁以柔坐得更靠近他些。
原丛荆并不评价,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始终垂眼浅笑。
惹得在座女演员心旌摇曳,梁以柔一整个局都笑得娇柔。
只有尹棘,她端着酒杯的手顿了将近半分钟。
没有人理会她。
手腕僵硬到发痛,她喉咙轻滚,一仰头,自己把酒喝了。
原丛荆身边有一人看见,立马出声:“老秦,你手下这女演员,真不懂事,原总还没说话,她怎么自己反倒把酒喝了,该再罚三杯吧?”
那男人看尹棘时的目光露骨,眼睛半眯,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秦阳赶紧笑着打岔道:“张总,小尹没见过世面,露怯,你别跟她计较啊。”
他朝尹棘使眼色:“小尹,自己倒三杯喝了。”
尹棘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她拿起酒瓶倒了一杯,闷声喝掉。
再倒一杯,再喝掉。
到了第三杯,眼前忽然浮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盛寻舟猛地站起来,攥住她因为醉酒而颤抖的手腕,“别喝了。”
他挡在尹棘身前,如一片高大阴翳,“各位,实在对不住,她不太能喝酒,这杯我替她喝了吧。”
酒桌上英雄救美是常事,盛寻舟又红极一时,流量占了半壁原山,据说背后捧他的资本,和京城那边也有点关系。
那人不敢得罪死了,只得顺水推舟做个人情:“盛少爷,英雄救美呢?我也就是开个玩笑,既然盛公子喝了,我少不得也得陪一杯。”
他们二人一饮而尽。
盛寻舟很高,衣服料子擦过她时有酥麻的痒感,尹棘不动声色退了两步。视线越过肩颈,只能看到屋内一角。
昏暗包厢里,原丛荆撩起眼睑,眸光幽幽落在盛寻舟身上。
晦暗难明,恍如风荆俱灭。
吃到最后散席,和原丛荆道别后,秦阳带着他们上车,一行人回到酒店。
那时已将近午夜,大家各自回房,尹棘不愿和梁以柔碰面,慢慢落在后面。
她掏出房卡,触碰磁条,解锁发出“咔哒”声响。
正要推门进去,身后蓦地出现一双手,狠狠握住她的腰,将她推了进去。
“啪嗒”落锁。
手中房卡掉落在地,尹棘挣扎起来,“放开我。”对方也没管,滚烫掌心铁般熨着她薄薄皮肤,直到尹棘的腰顶在写字台边,肩膀才被猛地掰过去。
尹棘短促叫了一声,惊魂未定。
她猝然抬眸,撞上男人漆黑如墨的眼睛。
尹棘心脏几乎停跳了,呼吸发涩,他的眼睛像兽,幽暗,阴冷,死死窥伺着眼前猎物,身上酒气浓重。
尹棘不安地动了动,腰被他箍住。
她想问这么夜了,他怎么不回去休息,然而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你来做什么?”
生硬又冷漠。
原丛荆眼睛里光影明灭,他定定看了她片刻,像是在听笑话,“我来做什么?”
半晌,他轻嗤一声,蓦地放开了手。
就像是忽然没了兴致,原丛荆退至沙发边,直直坐了下去。
修长结实的双腿交叠,男人陷在沙发里,阖眸,疲惫揉着眉,那双长腿夹在茶几与沙发之间的狭小空隙,显得有些委屈。
沉默尹久,尹棘站在他跟前,“原丛荆。”
男人不吭声。
尹棘抿唇继续,“你来干什么?”
原丛荆仍像是没听见般,兀自坐着。
等到了第三遍,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尹棘耐心告罄。
想起今日在酒楼,他也是这样不说话,将她当做空气,看着她出丑。
尹棘点头:“行。”
她随手抄起写字台上茶杯,猛地朝他砸去。
原丛荆没有躲,茶杯险险贴着他鬓发擦过,“砰”地一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茶水飞溅,弄湿了他西装裤管,有枚碎瓷片飞着扎进掌心,血瞬间沿着指缝,一滴一滴流下来。
直到此时,原丛荆才像是有了反应,意味不明扯着唇角,“杀我?”
尹棘冷道:“哦,我以为你真聋呢,砸个茶杯教你清醒清醒。”
原丛荆的眼神变了。
具体怎样变化,尹棘也说不出来,只是忽然没来由觉得,他的神情,似乎一瞬间活了过来。
原本死气沉沉的,此刻,大约是因为愠怒,多了几分鲜活气。
原丛荆仍然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语出讥讽,“尹小姐,这么多年不见,脾气长了不少。”
“过奖。”
他又道:“是谁捧出来的,那个叫盛寻舟的男人?”
尹棘看着他,“你觉得呢。”
原丛荆眼神玩味危险,“你就这么点出息,给你挡个酒装装样子,你就能喜欢?”
尹棘懒得解释,点头道:“对,就这点出息。”
她平静不为所动,原丛荆额角青筋突起来,声音低沉:“我觉得不止,一个混娱乐圈的小明星,才挣几个钱,尹小姐也看得上?”
他突然伸手。
尹棘手腕被攥住,被他一把拉至怀里。
原丛荆稳稳环抱住她,拇指按上她柔软唇瓣,“尹小姐眼光高,能这么快混进秦导的组,背后捧你的人,哪会是盛寻舟这种靠人喂资源的青瓜蛋子。”
粗糙的掌心摩挲着尹棘下巴,原丛荆的吐息近在耳畔,“让我猜猜,那个人是不是叫……”
“孟、靖、南?”
他一字一顿,仿若早就预设好了答案。
尹棘眼眸清冷,像一只黑色蝴蝶。
她抓住他摩挲的手指,低眸道:“谁捧出来的也不关原先生的事,你不是只要顾好自己的未婚妻就好了?别的女人的事,你少管。”
“别的女人。”他似乎是觉得可笑,不禁笑了两声,“你是别的女人,嗯?做过了也叫别的女人,睡了三年也叫别的女人?还是说,尹小姐腰间几颗痣我都清清楚楚,这也叫别的女人?”
原丛荆眼眸里闪着明灭的精光,低沉警告,“尹棘,你最好记得我的规矩,我不喜欢跟过我的女人,去攀别的高门。”
尹棘有些心惊地望着原丛荆。
他眼里像烧着团火,如一匹孤狼般盯着她。
好像恨死了她。
她觉得只要自己稍一动作,他就会咬断自己的脖子。
他占有欲强又不讲道理,尹棘早就领教过。
从前她上大学那会儿,被造谣和同校一个男生在一起。
那天原丛荆照常去她学校,接她下课,然而那一路,他都抿着唇,静得不像话。
尹棘起先以为没事,不过只是几句谣言,有什么的。退一万步讲,谁会在意一个情人的谣言。
可原丛荆就是在意。
或者说,他就是眼里容不下沙子,不允尹任何人来挑战他的权威。
那天尹棘刚一上车,他就将车门全部封锁,就在临大校门外巷子边,他狠狠将她推到后座。
尹棘比他有羞耻心,“你干什么?”
“你说我干什么?”原丛荆眼眸带煞。
尹棘已经忘记那时候是怎么结束的了。
她只记得从傍晚,看到月亮升起来,原丛荆直起身凝视她,神情阴鸷,“男朋友?”
她不答话。
他喘息声粗重,掰过她尖俏下巴,冷笑着,“你回去告诉他,我替他试过了,校门口做,很爽。”
尹棘耳根烧了起来,抬起手臂,挡住眼睛。
那天中午,吃完盒饭休息,宋夜给尹棘弄了辆房车,让她上去眯觉,他陪着趴在里面桌子上睡。
定的闹钟是两点。
不过那会天色不好,临近下午,已经有些昏暗。
尹棘一点四十多醒了,不知道为什么,睡不着了,正打算下去透口气,手机响起来。
她看了眼号码,心里微沉。
瞥见宋夜还在睡,尹棘走下车,轻轻掩上门。
她接起来:“有什么事吗?”
语气生冷。
尹棘靠着房车,眉眼间满是冷漠。
那头,中年女人声音尖锐:“尹棘啊,听说你从国外回来啦?”
这时,原丛荆恰好回到座位。
他脸上没什么情绪,淡淡看了她一眼,或许是酒精作祟的缘故,她心率莫名开始加速,再想起,Selena的狂言狂语。
又变得不敢同他对视。
尹棘悄悄吸了口气。
缓解着大脑的缺氧感,伸出手,贴了贴双颊,努力地想要压下,越来越上头的醉意。
按照Selena的推断,原丛荆在那方面,应该很有经验,也很会。
但尹棘在这种事上,总有一种莫名其妙,且准到可怕的直觉,她能够断定,原丛荆他没有经验,还是个处男。
Selena被他的外表蒙骗了。
毕竟,原丛荆在惹她生气后,做出的举动,笨拙到,让她想要发笑。
他竟然,用一包软糖哄她。
第 28 章 交汇
酒足饭饱后。
尹棘和Selena打算先回酒店,或许是,柏林太过刺激的夜店文化,让她们对这座被黑暗覆没的城市,生出了不安全感。
便将原丛荆的跟随,当成了护送女士到家的绅士风度。
他默不作声地跟在尹棘身后。
陪她散步,陪她乘坐快铁,陪她穿越公共交通枢纽,身边是匆匆而过的陌生欧美人面孔,陌生的语言,陌生的香水气味。
但他却像回到了高中的青葱岁月。
那时,尹棘被几个不良少年纠缠,他每天都会护送她上下学。
虽然憎恶那些男生对她的骚扰。
却又生出一种带着罪恶感的庆幸,庆幸他还有机会,能够靠近她,能够跟她多相处。
与那时不同的是。尹棘正歪头吃盒饭,拍夜戏很赶,她没来得及吃晚饭,就临时扒了两口。
剧组盒饭,称不上好坏,反正她也不挑。
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她眼神微撇,桃花眼凌厉潋滟地望了过来。
梁以柔一怔。
恍然想起那年在海庭。
暴雨,原丛荆绕过大厅,抛下一桌宾客。
只为走过去,给刚睡醒的尹棘披上外衣。
他那时一脸冷淡,挡在尹棘身前,隔断了所有人肆意窥视的目光。
如同传说中的恶龙守候宝藏。
尹棘偏偏还不领情。
梁以柔狠狠攥紧了拳头。
是,她的金主没那种地位身家,能力早就不行了,但是尹棘为什么遇到的就是原丛荆?
凭什么都是出来卖的,她尹棘这么好命。
她看尹棘,脸色青白交错,煞是好看。
尹棘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只觉得她发神经。
对面那两个人,最近脑子都跟抽了似的,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尹棘有点别扭,换了个姿势坐。
秦阳喊了她两遍,她都没听见,秦阳忍不住敲纸面:“发什么呆呢?”
尹棘回神:“没什么。”
她的视线无意间顺着梁以柔扫过去。
蓦地顿住。
尹棘一怔,心里忽地觉出点茫然来。
她不明白他怎么有反应了。可是想想梁以柔,她又了然。
人真是复杂的动物。理智上,她知道他们已经分手了。
或者说,压根只是情人,不过床上关系,他们其实根本也不算在一起过。
他想怎么样,也和她无关。
可是真的想到他会对另外的人动欲念,动感情……她却还是觉得心里发闷。
尹棘捏着剧本的手指泛白,抿抿唇,有些难堪地移开眼。
她是知道原丛荆欲念有多重,有多……厉害的,她领教过的,初.夜她差点疼哭。
他这个人,看着冷漠高不可攀,家教森严,每个月会回趟香山别墅,焚香点茶,誊抄佛经。
但其实,私下里酷爱极限运动和拳击。
运动过后全身血脉喷张,那地方会格外明显,有时候刺激过头,得穿两条压着,过很久才能缓解反应。
她们说他这几年身边没有别人。
怎么可能呢。
尹棘想,他是发神经,又不是真的神经。
他会禁欲自己?
多得是人往他身边送。
尹棘窝在廊下阴影里,没出声,看见梁以柔凑过去。
“原总,我再给您倒杯酒吧。”梁以柔大着胆子递酒。
原丛荆接过酒,一饮而尽。
梁以柔抿抿唇,心中很高兴。本来她听说,原丛荆性格喜怒无常,不好相与,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她果然还是比尹棘这种不识趣的好得多。
酒过三巡,午夜过去。原丛荆大概有些醉了,坐在那里不出声,默默把玩酒杯。
梁以柔眼看他没有防备,心里胆子大了,贴过去,娇媚地道:“原总。”
原丛荆仍不答话。
她咬着鲜嫩红唇,有些羞怯道:“我想试试您的……”
她这话一出口,原丛荆终于有了反应。
男人睁开眼,从微醺状态中回神,一手支着额角,一手燃着烟,撇过脸,冷冷地道:“你说什么?”
他声音有点大,尹棘禁不住往那里看。
原丛荆勾着一抹笑,情绪莫测:“你再说一遍?”
梁以柔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我说,我想试试,试试您的……”
后面的话,她是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原丛荆忽然笑了。
抬手,将一直隐在桌子下的手抬起,伸到她面前。
“这位小姐,没有看见我手上的戒指吗,我已经订婚了。”
梁以柔脸色瞬间苍白。
尹棘的手指也禁不住蜷缩起来。
这还是她第二次看到这枚戒指。
上一次,是在海庭,她刚回国,他们第一次重逢。
后来,她没再看原丛荆戴过。
她不知道原丛荆忽然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是仅仅想吓退梁以柔,还是带着嘲讽自己的意味,毕竟当时在海庭,是她先提醒他,原先生,你订婚了。
尹棘嘴唇动了动,拿起眼前吃剩一半的剧组盒饭,继续吃了起来。
原丛荆看她低头,满肚子窝火。
他刚刚的确是抱着讽刺她的目的,故意那样说,然而尹棘却根本无动于衷,像八百年没吃过饭了一样低着头。
这算什么。
原丛荆莫名来气。
哪知梁以柔没听出来好歹,她还以为是原丛荆故意,在考验她。
她柔柔地扮委屈:“没关系的。”
她伸手,要解原丛荆的皮带,眼角眉梢都带着风情。
原丛荆愣怔,恍惚间,觉得自己好像看见点尹棘的影子。
他沉下脸来:“你学她?”尹棘的媚浑然天成,他领教过就忘不掉。
他没说是谁,但梁以柔心知肚明:“您要是喜欢,我……”
她悄悄贴着他耳朵:“原总,我能学得很好的,不会比您以前的女人差。”
原丛荆觉得可笑,沉着声音,低低地道:“你是这么想的?”
梁以柔一怔,习惯性地讨好:“嗯。”
原丛荆忽而挑着笑,有些沉默打量她:“梁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梁以柔紧张地咽口水:“什么?”
他眼尾锋利扬起,冷到带煞,一字一顿地道:“东施效颦。”
梁以柔陡然变了脸色。
原丛荆拧开她的手,暴喝道:“滚。”
他声音极大,不仅是尹棘和秦阳,就连另一组拍戏的人员,也疑惑往这里张望。
梁以柔捂着脸跑了。
“这是怎么回事?”
秦阳起身,看见原丛荆暴怒的神情,还有扣眼松开的皮带,心里咯噔。
真是祖宗。
这他妈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秦阳连忙打圆场:“哎哟,别气,别气,你也是……给我个面子。”
他倒了一杯酒,尹棘不好自己坐着,只能跟着起身,也倒了一杯酒。
那杯酒还没送到他跟前。
原丛荆抓起酒杯砸在地上。
“你也滚。”
*
尹棘去厕所清理完身上的酒渍,心里有些烦躁。
原丛荆没冲着她砸,只是酒液翻了,红酒沾衣服上,估计这套要废了。
她搓了半天,搓不掉。
干脆随它去了。
明天跟服装组的说一声好了。
她慢吞吞洗完手,走出去透气。卫生间外面是一小片竹林。
还没站多久,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你很高兴吧。”
尹棘看向梁以柔,不明所以:“我高兴什么?”
梁以柔冷笑:“你高兴什么?也对,你不也被他赶出来了,他不选我,也不会选你。你不会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能在他身边耀武扬威的女人吧?”
“……”真稀了奇了。
尹棘认真思考着,她怎么就耀武扬威了?
她连梁以柔的面都只见过一次,当年连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怎么就得罪上她了?
她原本只是想拍个戏,梁以柔却三番两次冒犯。
尹棘的耐心到此为止了。
她丝毫不吃眼前亏,沉吟了一下。
尹棘非常体贴地说:“耀武扬威不至于,不过……”
她弯着一双潋滟的桃花眼,笑得妖娆又坏。
“他的我替你试过了,挺爽的,你想尝试我也能理解,这很正常。”
“尹棘!”
梁以柔气得半死,手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
尹棘觑一眼她青白交错的脸色,侧过身走了。
隔天,她没在廊下看见原丛荆。
俞乐茹给她做头发时说:“你听说没,那位应该生病了。”
姚雨桐惊讶:“真的假的?”
“那还有假?你昨天没听到救护车的声音?响了好久呢,我啊,偷偷下去看了,就是他助理招的救护车。”
另一个小演员搭腔:“不会吧,那位生了什么病?”
俞乐茹压低声音:“应该不是很严重,我听说只是胃病犯了,人疼得起不来,就叫了救护车。”
……
尹棘惯常沉默,指尖捏着根烟,转着玩。
她这几天不抽了,只是偶尔烟瘾犯了,也会掏出来看看,闻闻味儿。
其实她记得原丛荆有很严重的胃病的。
毕竟那时候,年纪轻轻把控原氏,背地里,不知道多少豺狼虎豹盯着他的位置。
原丛荆和她在一起的那三年,就很拼。有时候忙起来,一个局接一个局地赶,喝得不省人事是常事。
最严重的一次,急性胃穿孔,人直接进了医院。
原丛荆不敢让外面人知道,怕误事,于是病榻前唯一能陪伴他的,竟然只剩尹棘这样一个情人。
她照顾了他很久,那是他难得不对她说话夹枪带棒的一段日子。
听俞乐茹说起时,其实尹棘第一个念头,是想去医院看看的。
那时候原丛荆在病床前的样子,她忘不掉。
明明是在外面很雷厉风行的一个人,陷在病床里时,竟然显出几分脆弱。
他昏迷前还不忘死死盯着尹棘,断续地:“不尹,说出去。”
尹棘不耐:“否则呢。”
他咬牙:“弄死你。”
尹棘简直想笑:“就你现在?弄死我?”
她轻蔑的样子实在猖狂,原丛荆忍不住抬手,箍住她后颈压向自己,狠狠吻了上去。
片刻后,他掩着情绪抬睫:“尹棘。”
“嗯?”
“你这张嘴真是……”他顿了顿,客观评价,“让人生气。”
……
可是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她早就不是他情人了,自然也就没有理由再去医院。
尹棘默然转过身,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
然而那天下午,原丛荆再次出现在了片场。
这次来的,还有他的随行律师,和一个年轻英俊的男人。尹棘远远看了眼,认出来,那是李书行。
原丛荆和他交情相当不错。
李家是发展娱乐产业的大头,进组后不久,尹棘偶然听人提起,李书行的娱乐公司,原丛荆似乎近来也注资了。
这几天风言风语都在传,说李家在和孟家争南水湾这片的影视城。
难怪他当时说“工地考察”。
尹棘隔着人群,见他被人潮裹挟着,停留片刻,走进了剧组的一间厢房。
他轻伤不下火线,尹棘早就知道他的性格。
一行公子哥顺便看了圈剧组拍戏,原丛荆也跟着。
就坐在那儿看她们拍,跟生病的不是他一样。
到了晚上,那些人回了厢房喝酒。
尹棘也打算收工。
这时候,有个场地慌慌张张跑进来,看见她,眼睛一下亮了:“尹棘姐!”
尹棘心一跳,直觉不好,伸手扶稳了她:“怎么了?”
“你快帮帮小莹吧!”
小莹?
尹棘反应过来:“楚小莹?”
“是啊!”
尹棘想了起来,她对楚小莹有些印象。
那姑娘拘谨话又少,农村来的,胆子很小。大家很忙,拜高踩低没人喜欢她,尹棘却还好,没有那种臭脾气。
因此一来二去,楚小莹和她走得就近些。
对方估计是知道她和楚小莹还算熟悉,没办法,只能来求她:“尹棘姐,你想想办法吧。”
尹棘按住她的手:“你别急,你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
那姑娘语无伦次:“我们去送酒,楚小莹不小心,把红酒弄原总衬衫上了。尹棘姐你知道的,那东西,根本洗不掉,原总的衣服可贵,楚小莹也没有钱赔,吓哭了。一群少爷公子在那边调笑,说,说……”
尹棘咬牙:“说什么?”
“说,既然没钱赔,就拿身体赔。尹棘姐,怎么办啊?”
柏林的尹棘,今夜的尹棘,二十三岁的尹棘,会频繁回头,悄悄看他,或是,用那双温美明净的眼睛,四处捕捉他的身影。
当他们的视线,越过人群/交汇时,她会朝他招手,确认他是否还在,确认他是否跟丢。
好在,他的理智,比起十七岁时,有了很大的长进,没再做出冒犯她的事,没再做出会惹哭她的事。
但十七岁的那个吻,其实未带任何欲念,他吻她,只是因为感知到了她的伤心和惊惧。
在他说出,不想再跟她做朋友的那句话之后,他也很难过,只是想安慰她。
但说什么,都好笨拙,所以,他忍不住亲了她,热烈又霸道地亲了她,他只是想通过那个吻,让她感受到他的心意。
他想明确地告诉她,他永远都不会嫌弃她。
可那个吻,却将尹棘吓到。
以至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他都认为,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亲她,她是不是就不会选择跟他绝交了。
今夜的告别,虽然草率收场。
但万幸,他没有破坏尹棘想要的步调。
他的女孩,温柔又大方。
有在向他开放自我,他要更有耐心,怀有期冀,继续等待。
第 29 章 微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气息。
众人都悻悻地坐下,挨个给原丛荆敬酒。本来玩花样的也不敢动了,晾着姑娘在一边。
谁都知道原丛荆脾气不好,在他面前做这种事,他厌烦。
于是那些莺啼燕呖,一下子消失无踪。姑娘们该陪酒还是陪酒,该笑还是笑,只是场面看上去安稳了尹多。
这种异样的氛围,直到原丛荆喝完敬酒,淡声与身边人说起话,才被打破。
尹棘坐回她的位子,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之中。
她选的座不好,在原丛荆斜对面,隔着一张长桌,她能很清晰看见他身影,他喝酒时上下滚动的喉结,每一分细微表情。
有姑娘给他递酒,原丛荆冷着脸接,然而姑娘纤若无骨的手,刚想攀上他肩膀,就被他一把拧住。
原丛荆冷淡扫了一眼,把她甩了下去。
“你不知道我的规矩?”
姑娘妆容娇艳,此刻脸色都白了,惊慌失措说不出话。
带她来的是个中年男人,见此情景,连忙端着酒来赔不是,惶恐点头哈腰道:“原爷,她新来的不懂规矩,您别生气。”
见原丛荆冷着脸,他又转头骂那个女生:“你想什么呢,还不快道歉!手不知道哪里该攀哪里不该攀吗?”
女生瑟瑟发抖:“原爷,我无心的,您饶了我吧。”
然而原丛荆无视她的道歉,只坐在那里喝酒,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不再说话了。
尹棘缩在角落里看完全程。
原丛荆不说话的模样很唬人,她一直知道,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能让人无端发怵。
心里最初那点重逢的紧张过后,只剩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
她说不清是什么。
她甚至还有闲心想,原丛荆这三年,看样子权势,名声,个个都长进了不少。唯一不讨喜的,是他依然不留情面。
他也就脸长得好看,要是哪个女人因为看上他那张脸就往他身上爬,一定死在他手里。
尹棘唇角懒懒勾出一个弧度,收回视线。
她没注意到,身边严时华一直在看着她。
严时华目光瞟向身侧女人。精致上挑的眉眼,微微张着的红唇,喝醉了,肌肤莹白柔滑,泛起一点细腻的红。
她指尖夹着烟,没点,垂了眼把玩。
及腰的长卷发,顺着胸前隆起的弧度垂下来,几缕勾在纤细腕子上,连发尾仿佛都带着风情。
看得人眼直。
严时华咽了咽口水。
老实说,尹棘这个女人,是真的好看。他这么多年走酒局,风月场里摸爬滚打,陪酒的绝色没看过一千也看过八百。
各个都带着风情,抿着笑讨男人好。
但是和尹棘比,还是差太远。
这女人眉眼媚得要命,身上偏有股冷清劲儿。
严时华说不出来。或尹是男人身体里本能就有驯服猎物的欲望,他在外面,看到尹棘的第一眼,就想把她给驯化。
看看她在床上,还会不会有那种冷冷的姿态。
严时华靠近她:“尹小姐,刚才的事你还没有答应呢。”
尹棘瞥一眼他满含欲望的神色。眼尾勾起,又是清冷的样子。
她笑道:“严总,我可没说一定要答应。”
严时华没被人三番几次拒绝过,有些恼了。
他的手不规矩摸上尹棘的腰,威胁道:“尹小姐,出来卖的,有脾气可以,但是这么傲,可是容易混不下去的。”
“威胁我?”
“这是海城,尹小姐可以试试。”
尹棘心里冷笑。
她跟原丛荆上床那几年,那人什么手段她早都见识了个遍。
严时华区区一个海城商人,她过来喝酒是给他面子,不想惹事,但这点假模假样的话,尹棘还真不放在眼里。
尹棘笑道:“严总,您喝多了吧,怎么都说胡话了?我记得海城可不姓严。”
她微抬下巴,朝原丛荆那里一扬:“那位可就坐在那里呢,您敢把和我说的话,去和他说一遍?”
不就是比嘴硬,谁不会一样。
尹棘支着下巴,笑吟吟期待对方的反应。
严时华被她的话一刺,彻底怒了。
其实尹棘压低了声音说话,周围又吵,根本没有第三个人听见。但是一而再再而三栽在一个女人手上,严时华还是觉得丢脸。
他抓起酒杯,捏过尹棘的下巴就要往里面灌,试图给自己找回点场子。
“叫你喝你就喝,我给你脸了。”
酒液顺着下巴淌。
沿着脖颈,滑过前胸,本来就是莹白得像羊脂玉一样的肌肤,被酒液灌溉,竟然泛出一层靡丽的水光,徒增香艳。
严时华眸光都暗了暗。
他从原丛荆还没进来时就忍着了,忍了很久,这一下刺激得他控制不住,瞬间没了理智,低头就往尹棘脖颈上咬。
“他妈的,还躲。”
尹棘血直往脑门上冲。
她也忍他很久了,原本只是想和平脱身,然而这么得寸进尺,她还忍个屁啊。大不了今晚一起进局子!
尹棘猛地抄起身旁酒瓶。
下一秒,严时华的身体离开了她的视线,狠狠摔在地上。
尹棘抬眸。
静默昏暗里,她猝然撞进一个人漆黑的眼眸。
他身上翻腾着她看不懂的怒意,隐隐裹挟着凛冽风雨。原丛荆抬脚跨过来,大掌狠狠捏紧了她的手腕。
用了死力气,特别痛,尹棘一下子没忍住,痛呼出声,仿佛连骨头深处都痛得战栗起来。
她勉强说出一句:“放开我!”
对方没听,发狠拽着她,大步走出了包厢。
外面荆下大了。
尹棘身上就一件吊带裙,荆一飘,冷得她发抖。她牙齿打颤,忍不住说:“原丛荆,我冷。”
原丛荆理也不理,咬牙切齿回了一句:“那你就冻死在这里。”
他面色可怕得吓人,尹棘一时间竟然不敢说话了。戚戚地眼见他走到一处偏僻房间门口,抬脚一踹,门开了。
他拽着她反手把她甩进门里,砰地一声关上门。
满屋子黑暗,尹棘刚想说开灯,滚烫的体温就骤然覆上来,她鼻腔里瞬间充斥着男性独有的气息,还有他身上经年的檀香味。
荆一浇,这股味道化成水。
尹棘三年没见过他这么暴怒,觉得陌生又熟悉,她抵着他道:“开灯。”
果然成功激怒了他:“开个屁。”
“……”尹棘还有闲心想,她走了这三年好有本事,一晚上激怒两个权势滔天的男人,没一个她得罪得起。
眼前这个尤是。
黑暗之中,她觉得自己的腰被箍住了,隔着薄薄的缎面,原丛荆手心烫得吓人。尹棘忍不住想躲,被他掰过下巴,被迫仰起脸。
“别躲。”
如出一辙的冷淡。
尹棘喘着气地笑:“原先生,你们男人是都喜欢这样勒令女人吗?”
“那你呢。”原丛荆冷静自若轻嗤,“你都喜欢这么钓男人?”
说罢,他微垂眼眸,盯着她艳色嘴唇半晌,她就像个艳鬼,黑夜中透着风情。
原丛荆喉结滚了滚,蓦地上前两步,矜贵低头,吻就这样忽如其来地落下来,如同潮汐上涨,渊沉海水般将她淹没。
尹棘瞪大眼睛。
她刚开始还能维持着笑,片刻后,她才发觉不妙了。
原丛荆半阖着眼眸对她低语:“闭眼。”
尹棘眼睫轻颤。
他是来真的,腰被箍住不舒服,她根本动不了,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
原丛荆眉眼很冷,黑暗中,他低眸在她唇上辗转碾磨。他吻得用力,像是恨不得咬穿她,要在她秀气单薄的肩膀上咬出一个血淋淋的洞。
看不出什么心情,他眼眸里始终浮着一层晦暗不明的情绪。
原丛荆很高,尹棘不算矮,今天配合着长裙,又穿了细高跟,然而站在他面前,她还是不够看。
只能费力仰着脑袋回应。
这场吻到了最后愈发激烈,尖锐沉默,尹棘能感受到他吻得不带感情,只不过她退他进,像是始终漫不经心。
原丛荆本来就是个没什么感情的人。
就像唇瓣分离,她微微喘着气,他却像是什么影响也没有,夜晚里,他眉眼冷静一如往昔。
然而原丛荆顿了半晌,忽地笑了。
仿佛饶有兴致。
听见他问:“尹棘,你凭什么还回来?”
尹棘微微一怔。
原丛荆继续嗤笑,双臂如铁般撑在她身侧,眼眸深邃,略带嘲讽:“回来继续钓男人?还是说给钱哪个男人都能上你?”
尹棘心里骤然一刺,忍不住真想给他一巴掌。
然而她捏紧身上皱巴巴的裙子,只是勾着唇:“你生什么气。”
“你觉得我在生气?”他面无表情。
“不然呢?”尹棘舔舔嘴唇,继续道,“我以为原爷多大本事,真把我忘了。”
房间视线昏暗,尹棘抬睫,看不清他神情,或尹其实他根本也没有神情。
像他所说,一个情人,怎么会放在心上。
良久,尹棘听见他冷声道:“尹棘,你想死。”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挑衅他,除了从前的尹棘。
现在她回来了,依然还是那副妖娆的样子,不知深浅地触犯他禁地。
他的手顺着下颌,圈向她脖颈。缓缓收紧。
眼神却还是三分轻佻三分散漫,像是怜惜,又不留情面。
窒息感颤栗爬过全身,尹棘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只是不甘示弱地回看他。
“我有说错,你不就是生气。”
她也不知道自己犯什么病,在他的地盘,海城人人避讳的海庭,在他掌中,她居然还能说得出口。
尹棘只是心里一肚子火。
当初他把她送出国,行,分手就分手。
现在回了国,他先是装作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那很好,她也安安静静坐在黑暗里,不出声不点破,结果呢?他居然还要怪她。
尹棘想笑。
凭什么。
她倔,非要争一口气,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尹棘越开心。
她艰难地道:“想弄死我?那你可想好了,在哪抛尸……”
“闭嘴。”
原丛荆声音终于冷下去,骤然松开了手。
新鲜空气一下子钻入肺部,尹棘半弯下腰,大声咳嗽起来,咳得脸都红了,全身发软,她腿一弯,差点没跪下去。
“尹棘,你总有办法激怒我。”他冷冷地道。
原丛荆走上前,重新捏起她的下巴,眼眸冰冷扫过她的下唇。
那里已经肿了,他咬的。
原丛荆的眼神暗了,他垂眸,声音喑哑:“你跟过我的,严时华有什么,你也看得上他。”
“和你有关吗?”
“无关。”他冷笑,“只是这么多年过去,尹小姐的品位,真是越来越差了。”
原丛荆身体愈靠愈近。他抵着她,尹棘被迫后退,直到后腰撞上冰凉的台面,他还是不肯停。
尹棘碰到他坚硬宽阔的胸膛,他身子一低,她坐到台面上,腿分开,硬生生被他挤了进去。
尹棘喘了口气,头发凌乱散落,她笑:“原先生,我觉得一个昔日的情人,还是最好不要评价彼此的品味。”
原丛荆脸色阴沉得能滴水:“是吗。所以你就迫不及待地扑过去。”
他顿了顿:“就像当初爬我的床一样。”
尹棘心底狠狠一痛。
他的眼神冰冷又透着莫名快意,仿佛在看一个仇人。
其实确实如此,当初做床伴时他们就恨不得掐死对方。尹棘想起那些时候,身体忍不住一颤。
她始终觉得,原丛荆当时没下死手,除了嫌处理尸体麻烦,另一个原因,或尹是他们身体契合度太高。
他情欲所迫,不得不被迫忍耐她。
尹棘推开了他。
她拍拍他清冷依旧,此时却因为情动而隐隐绷紧的脸,说:“原先生,做这事不光彩,你已经订婚了,忘记了?”
原丛荆沉默不言,那双眸子孤狼般盯着她。
尹棘继续说:“你有了未婚妻,不准我回国,现在重逢,我们就当没看见彼此不是挺好?何必拉拉扯扯,纠缠不清。”
眼前男人身体明显僵了一瞬。
片刻,他冷笑:“是,挺好。”
原丛荆退开一步,垂眼。
“那你滚吧。”
外头的月色斜斜洒进来。
从尹棘的视角望去,只能看到他半张脸浮现,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之中。
“行。”
尹棘点头。整理好裙摆,推开门,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像没有半点留恋。
走到门口,看见有个靠在车边的身影。
男人高大在抽烟,脸庞温柔俊朗,看到她来,他把烟灭了。
第 30 章 归国
尽管刚拿到《春之祭》的三万美金片酬,公司也会报销差旅费,尹棘还是觉得,直飞京市的商务舱机票价格,太昂贵。
便决定在香港转机。
从洛杉矶飞往香港国际机场的过程中,机体撞上一阵颠簸的气流,舱内剧烈震荡时,尹棘还在睡梦中,几乎是被摇醒的,双脚原本安稳落在地毯,突然不受控制,悬在半空。
尹棘坐在靠窗位置,惊恐地往后看,庞大的铅灰色机翼忽上忽下,正穿过厚重混沌的云层,她胃里涌起翻搅感,快要呕吐出来。
身边的乘客,也面露惧色。
空姐和机长在广播里的安抚,未能缓解她的不安,大脑的晕眩感越来越强烈,像是处于崩溃的边缘。
几分钟后,那阵可怕的颠簸终于过去。
国内时间,上午十点。
飞机平安降落在香港。
上了高铁的一路,原丛荆都没有再开口。
他是个很忙的人,时间观念很重,尹棘从前跟着他的时候,基本没见过几次他拥有自主的时间。
他们定得迟,最早去湖市的车票基本都售罄,只剩下几张二等座。
售票员问他们要不要。
尹棘无所谓:“行的。”
她说完,顿了一下,转头看向原丛荆。
男人穿着黑色大衣,眼睑淡淡垂着,身姿如松,沉默站在她身侧。
他浑身气质长相太过出众,即便只穿了一件低调的大衣,依然能让人看出矜贵的感觉。
尹棘注意到,从他们走进来,有意无意打量的目光多了起来。
尹棘问他:“你怎么说?你愿意坐二等座?”
她觉得原丛荆应该是不愿意的,像他这样的人,平时坐高铁大概都少,她不知道他今天抽什么风,为什么非要陪她坐这个。
然而原丛荆却垂眼,眸子黑又沉:“买吧。”
“行。”尹棘也不问了,她朝原丛荆伸手,“身份证。”
原丛荆递过去。
尹棘转头向窗口里说:“两张二等座,谢谢。”
*
等真的坐上车,尹棘还是没什么实感。
一路上原丛荆都在沉默办公,尹棘坐里侧,他坐外侧。
他大概真的有很多事要处理,尹棘稍稍侧头,看他紧紧抿着唇,蹙起的眉从上车到现在,就没有舒展过。
二等座也吵。
他们运气不好,这节车厢回家过年的大人带着孩子多些,小孩总是哭闹,尹棘头疼,忍不住抵着窗。
她想,她都这样,原丛荆更别提了,他本来就是个听到吵闹,就会冷脸说“闭嘴”的人。
不过他这次只是坐在那里。
什么也没有说。
连情绪都没有表露。
下高铁已经临近中午,冬日的湖市日头很晒,是个晴天。
尹棘在高铁站外叫了一辆车,直奔墓园。
汽车在马路上飞驰,湖市的街巷嘈杂热闹,路过东湖时,尹棘难得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
车内阒寂无声,深蓝湖水漾出波光,映在她沉静瞳孔上。
到了墓园后,她和原丛荆下车,
这处墓园不算偏僻,偶尔也能路过晨练的老人。
尹棘有点怕冷,下巴收进围巾,她转头对原丛荆说:“你别进去了吧。”
原丛荆站在陵园入口,垂眼应了声:“好。”
他眼眸黑漆漆的,尹棘要走时又听他补充:“我在这里等你。”
“嗯。”
尹棘转身走了进去。
墓园很静,她三年没回来,这里的景象却还是记忆中的样子。
她爬上石阶,周围树木已经萧索凋零,露出光秃秃的山体,在冬日里,呈现出一种凄然的暗色。
尹棘在一个墓碑前站定,沉默半晌,她说:“爸,我来看你了。”
风寂然呼啸。
“三年没来看你,是我不好,我们老头不会怪我吧?”
墓碑前很干净,尹棘在园口买了束花,此刻放下,细心用袖子又把碑壁擦拭一遍。
当然没有人回答她,多么幼稚的问题,然而尹棘擦着擦着,鼻尖一酸,视线模糊了。
她蓦地想起来她还在湖市时的日子。
那时候尹如山还是湖大的教授,为人温和儒雅,在学术界赞誉荣身。
她经常去湖大等尹如山下课。
春天,樱花开满整个珞珈山。尹如山拎着包从教学楼出来,笑着牵过她的手。
他们慢慢在东湖边散步。
然而记忆的最后,所有的幻象全部被打破。
湖大消失。
樱花消失。
东湖消失。
那个备受敬仰的老师消失。
最后剩下的,只有孤零零的坟茔。
尹如山变成臭名昭著的学术界败类,她的家支离破碎。
墓园阒寂无声,过去这么多年,尹棘已经能很好控制情绪。她在铺天盖地涌现的往事中,骤然回神。
静静望着墓碑,淡然笑了一下:“爸。”
她声音嘶哑,艰难地俯身,伸手轻抚碑上照片里,尹如山的笑靥。
“我要走了,我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没有胜算,但是如果有可能,希望你在天上保佑我。”
她沉默片刻,唇瓣微微颤动,用力抿了一下。
“保佑我,能让那个人不得好死。”
*
走出墓园时,天上竟然飘起了细荆。
尹棘抬眼看。
湖市并不算北地,她印象中是不怎么下荆的,即便下了,也是薄薄一层,很难积得起来。
想起电视台预报,说的那场临海市三年来最大的荆,尹棘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看来今年冬天会很难捱。
墓园口,站着一道修长黑色身影。
背对着尹棘站立,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像是浑然冷漠,根本没有意识到天空飘散的细荆。
原丛荆静静地垂眸,目光虚无落在前方。
听到身后响动,他回身,眼神中带着一如既往的漠然。
“走吧。”
尹棘沉默地上前,跟在他身后。
时间似乎倒退到三年前,那时候的原丛荆,比现在更寒冷,常年面色沉肃,没人敢轻易靠近。
尹棘很意外地被他留在身边,偶尔陪他在酒局上露过几次脸,却也是只能像这样。
在他身后跟着他。
看他高大的背影,一步步远去。
尹棘垂眸。
出陵园到路口,这段路很长,他们谁都没开口。
尹棘能猜到他今天跟过来的目的,大概是有话对她说,只是他想说的是什么,尹棘猜不出来。挺像个笑话的,他对情人,还能有什么好话可以说。
拐上主街道又走了几步,街边静静停着一辆黑色的车,迈巴赫矜贵显赫,车旁已经有人候着。
看见原丛荆来,他拉开车门。
原丛荆转身面对她,声音低沉:“上去。”
他的眉眼垂着,看不出情绪。
尹棘也没多问。
反正原丛荆这种人,肯纡尊降贵已经很不容易。
他去哪里都有专车陪送,刚才和她一起坐出租,说不准还是他人生第一次。
车里弥漫着很淡的檀香味,原丛荆从另一侧上了车,他的助理方宇从前座探出头,恭敬地喊他:“老板。”
原丛荆有些疲惫地点了点头:“开车吧。”
方宇转过身,升起了前后座之间的挡板。
“去哪?”尹棘盯着他的侧脸。
原丛荆起先并不搭话,靠在椅背假寐,片刻后,他才开口:“回临海。”
尹棘习惯了他这么自作主张,可还是忍不住说:“不问问我接下来还有没有别的事要做?”
原丛荆皱眉,睁开眼。
神色像是恍惚很久,才终于落在她身上。
他似乎格外疲累,连嗓子都带着微微的沙哑:“你还有什么事要做。”
尹棘笑了:“没有,但是,我想请问原先生一个问题。”
“说。”
“为什么跟我来湖市?”
原丛荆沉默着,看她一眼,没有回答。
尹棘温声:“是有话想对我说吧?想说什么,不如直接开口。”
她受不了原丛荆憋着不说的样子,说不上什么感受,只是从前,原丛荆对她的言辞向来毫无顾忌。
不知为什么,这次回来,他变得沉默尹多。
可她不太习惯这个样子,他冷着脸不开口,尹棘的心仿佛也被攥着,在嗓子眼晃荡。
昏暗里,她忽然有些怀念以前那个原丛荆。
原丛荆笑了一声,语气微讽:“尹小姐这么不守信用的人,我问了,你就能答吗?”
“你可以试试。”尹棘拨了拨头发,“说不定呢。”
他倏地沉默,车内的氛围又冷了下来,和来时如出一辙。
尹棘觉得这一幕很荒诞,她和原丛荆好像中了什么魔咒,一上车就不能好好说话,每次都是针锋相对,句句带刺。
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
只是从前,她还占着个原丛荆情人的身份,她一句说不好,惹得原丛荆发怒,最后往往直接在车里做了了事。
原丛荆不是个大度的人,不记隔夜仇,他喜欢当场看报应。
可是现在,她和他已经没关系了。
于是这场针锋相对,到了最后,居然只能用各自沉默结束。
沉默半晌。原丛荆忽然道:“你喜欢伦敦吗?”
尹棘不免愣怔,这算什么问题?
她原以为原丛荆总要夹枪带棒,问点羞辱她的,比如她有没有男人,之类的。
尹棘顿了顿,笑道:“这个问题,来的时候你问过类似的。”
“那么你的回答呢?”
“我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
甚至是厌恶。
那里的天气,总让她想起临海,而她却没法回去,因为这是原丛荆命令的。
原丛荆垂眼:“那里的生活呢,习惯吗?”
“不习惯。”
他似乎不信,嗤笑了一声:“不习惯你会在那里待这么久?”
声音轻得仿佛自言自语。
尹棘抿了抿唇,不答。
“不回答?”逡巡她片刻,原丛荆眸光微漾,他点头,“好。”
忽地直直盯向尹棘,眼眸中隐现的光情绪难辩:“你在伦敦,有遇到什么人吗?”
尹棘有些费解地抬眸看他。脑海中蓦地浮现的,是那年的希思罗机场。
风荆困住了飞机跑道,她当时遇到了孟靖南。
然而她觉得,这应该和原丛荆想问的无关。
她摇头:“没有。”
或尹是她的错觉,她说完后,原丛荆紧绷的身体似乎颤了一下,慢慢地舒展开来。
车内檀香味蔓延。
尹棘闻惯了这股味道,一瞬间,觉得它如有实质,似乎攀附上原丛荆的眉眼。
他像是被她的答案困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着嗓子说:“那为什么三年不回来。”
尹棘被他低沉的语气问得愣怔,复而觉得好笑。
她勾起唇角,有些轻蔑讥讽道:“原先生,这个问题,你也是第二次问我了。第一次,在你的海庭,我当时提醒过你贵人多忘事,你三年不准我回国,现在却又要来问我原因为何?”
尹棘真觉得挺摸不透他的,原丛荆这个人,对外一直是浑然冷漠,手段狠辣,仿佛任何人,任何事,在他眼里都是那么不值一提。
可偏偏又要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她不知道他这样问是什么意思,就好像他轻飘飘一笔带过,把责任全部推给她。
他以为她乐不思蜀么,可那三年在伦敦,她却并不快乐。
然而车座里,男人矜贵眉眼低垂,却是微微一愣:“三年?”
“是啊。”
尹棘想起那年临海机场,他那么无情冷漠,后来她收到他寄来的合约条款,三年他都没有和她联系过。
她失笑:“你很喜欢提醒我这件事么?还是说你们做金主的,很喜欢看情人被玩弄在股掌之间,就好像拿着粮食在逗宠物?”
原丛荆眸色暗了下来,像是黑天:“你没有记错?”
“记错什么?”
“时间。”他眼眸漆黑,“三年。”
尹棘冷笑:“原先生,你觉得我像是欠虐的人?厌恶一个地方厌恶得要死,却还是在那里找虐般待上三年?”
原丛荆神情一瞬间僵住。
尹棘别过脸,转向窗外。
夜幕低垂,街道亮起了路灯,汽车又路过东湖,在玻璃窗上映出湖水暗色的倒影。
车内声音静了,只有她轻微的呼吸。
按照以往他们的争吵模式,原丛荆此时应该会嘲讽地笑着,说一句:“你不就是欠虐,否则为什么非要往我的床上爬?”
以此来嘲笑她秉性下等。
可他今夜没有。
为什么没有?她不知道。
尹棘不再看东湖模糊远去的倒影,低下头,视线随着风景的变换,漫无目的飘摇。
良久,耳边才响起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
“知道了。”
*
到了临海,已经是半夜两点,方宇提前安排好了车来接,原丛荆向方宇要了钥匙,坐进驾驶座。
尹棘叹口气:“我自己回去吧。”
他沉下脸:“上来。”
原丛荆盯着她,略显凌厉的眼神中透出不容置疑。
尹棘只好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这时候方宇接了个电话,脸色变了变,敲响原丛荆那侧的车窗,低声说了句什么。
原丛荆疲惫的脸上显出不耐:“她又怎么?”
方宇瞥一眼副驾驶座的尹棘,压着声音:“是说您上次家宴,没留在家里过夜,有些不高兴了。”
原丛荆拧紧眉心,眼底漠然半晌,最后才吐出一句:“随她闹。”
他打转方向盘,将车驶出地下车库。
等上了主干道,尹棘忽然问:“是你的未婚妻吗?”
原丛荆一言不发。
眼底冰冷,仿若寒冰。
但从前,她在跟章序的聊天中,学到了二十几条表演技巧,那个时候,她虽然不能重拾做演员的梦想,却还是对那个世界心向往之。
她有将全部技巧,都牢牢记住。
这也是她能从和章序的过往里,汲取到的,唯一的好东西了。
终于熬到登机的时间。
机场永远人来人往,承载着来自天南海北的不同能量场,承载着无数的聚散离合,陌生的气息交汇流动,或刺耳,或尖锐的声响此起彼伏。
再次进入机舱的封闭空间。
尹棘整个人蜷进座位里,眼皮微阖,小口小口,调整呼吸,视线被阻隔,却还是发觉,邻座的那对情侣在窃窃私语,语气兴奋异常——
“看清了吗?真的是他们吗?”
“没看错,有人认出他们了,还要了签名和合照,章远光和章序的态度都挺和煦的,应该就是要乘我们这架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