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长久以来,二龙山都面临一个很尴尬的问题——缺少能领兵的。
清点一下目前山上的人才储备,有闻焕章朱武这样能提建议做参谋的智囊;有扈太公郑柳此等后勤高手;林冲杨志家学渊源,练兵是专业的;武松花荣鲁智深这些人,单兵作战武力爆表;更别提还有花芳费劲当时少见的高精尖技术工作……唯独缺少一位将军。
当然了,若是一两千人的小股作战,秦明等人还是没问题的,二龙山这些年发展,少不了与荡寇剿匪,平日更兼得维护当地治安,大家身上的功夫都没落下。但领导一万人以上作战,并不是数字上成倍增长那么简单。
当人数到了用“万”来统计的时候,作为将军,不光要考虑战场上的事,包括地形、后勤、兵种、作战能力,甚至交战双方背后的政治势力都是必须衡量的因素。名将的产生并不依赖于个人的家庭条件,不然也不会有赵括此等纸上谈兵之辈,他更多的是一种天生的大局观和直觉,这种天赋极其难求,赵淳楣这些年在手下里四处考察,结果也没找到这种人。
最后与郭药师的常胜军交战,其实是她自己赶鸭子上架去指挥的,毕竟几万人的性命,交到旁人手上也是不放心。
如今遇到岳飞,堪称天降SSR,岳武穆的带兵能力自然不必多说,抛开民族情绪不谈,也绝对是历史上一流的。最重要的是,岳飞为人正直,人品有绝对的保证,是个可以信任的君子。
这么一张闪闪发光的王牌摆在面前,说不意动是不可能的,赵淳楣在厅堂内与宗泽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讲着讲着视线就飘到岳飞身上。
宗泽人老成精,自然也注意到了,他了解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倒是没往男女方面想,以为赵淳楣起了爱才之心,于是试探性道:“说来也是巧,我这手下与宗姬也算有些渊源,相州去年沦陷,他当时不在,后想要回家乡救援,多亏了宗姬打赢了常胜军,才得以那么快突围。”说着就要让岳飞对赵淳楣表示感谢。
赵淳楣连忙拦住,解释这不过是顺手为之,哪里值得特意道谢。岳武穆的这些年,就算没有他,也堪称开挂了。
双方推脱一番,好不容易将人劝住,赵淳楣擦擦汗,让人给岳飞加把椅子,请其落座。
经此一事,宗泽更加确定心中所想,遂缓
缓道:“不管怎样,这终究是恩情,是恩就不能不报。鹏举啊,你不是一直跟我说想多指挥一下骑兵吗,这东西涉及马术,平时就要多练,咱们帐内的情况你也清楚,好马就那么几匹。不如你以后跟着宗姬,二龙山马多。”
岳飞眉头微皱,半天,有些不情愿道:“禀将军,比起好马,卑职更想在战场上多杀几个金人。”
“你这孩子,谁说宗姬不抗金的,她不抗金常胜军是你打跑的啊!在这儿跟长辈犟什么!说你就听着!”宗泽大家长劲头上来了,训斥了岳飞几句,转头刚想说话,却见赵淳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想来刚才拿一通拙劣的表演在对方面前也是无所遁形,宗泽顿时老脸一红。但考虑到大宋目前的局面,还是把心一横,直接无赖道:“宗姬,你就说人你要不要吧!”
赵淳楣摇头,看着使尽浑身解数的宗泽,不由想起那句“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叹了口气,温声道:“小女既然留住你,本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我知将军为人,今日之事,实在是为难将军了。”
宗泽领着一帮杂牌军,一边与金人战斗,一边绞尽脑汁四处讨要军饷,这段日子没少受白眼冷遇。他也是世代官宦,出身清流,自身的骄傲一点也不少,只是为了国家低下了头颅。如今听到赵淳楣这般说,一时间竟有些鼻酸。
老人张了张嘴,半天,也只能道出“谢谢”两个字。
赵淳楣摆手,让对方不用这般客气,她平日行事向来干脆爽快,既然已经确认要帮忙,索性将闻焕章朱武二人叫来,一并商议如何出兵。
对于自家寨主的决定,闻焕章似乎毫不意外,朱武倒是像说些什么,但考虑到有外人在不好直言,最终也选择沉默。
大总管郑柳命手下搬来了一个巨大的案台,掀开后里面是大宋的地形图,并非平面,而是立体染色过的,上面山川河流栩栩如生,天下尽收眼底。
宗泽在旁看得眼热,这可是好东西啊!行军打仗的时候有了它,那相当省了大笔的侦查功夫,还能提前设下埋伏,于是忍不住问此物是从哪儿弄来的。
“是我收集大宋舆图,又经过实地考察后找一帮匠人们做的,用着整整两年,差不多花了七十多万贯,将军若是想要,我把人给你送去。”
宗泽:“……谢谢,不用了。”看着眼前的“首都中心一套房,”宗泽默默收回了想要触碰的双手。
赵淳楣倒是没想那么多,对于现在的她来说,钱不过是一个数字,盐、白糖、药品,哪个都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再加上她又不喜奢华,几年下来积攒得库房都装不下了。所以别说七十万贯,哪怕乘以百倍,她也负担得起。
用手点了点两个地方,赵淳楣开口道:“这二地便是金人两路行军的地方,完颜宗望也算取了个巧,两次都没打大名沧州这些重镇,绕过后直奔东京。”
闻焕章点头,“之前我还纳闷,金人若是想拿下大宋,这几个地方应该彻底啃下来,怎么还绕过去了。现在从金国改立张邦昌为皇帝来看,他们应该是像扶持个傀儡,帮着看管中原。”
金人有此等想法倒也不奇怪,他们的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只是一个非常小部落的首领,起兵造反的时候手上只有两千多人,能统一东北已经算是奇迹了,接着又接手了整个辽国,而此一切仅仅用了十二年的时间。
说让他们再拿下宋,堪比一口气吃成个胖子。所以务实一点,比起占领,莫不如挑代理人。
“所以……咱们是等金人走了再去收拾残局?”朱武犹豫道。
宗泽赵淳楣对视了一眼,纷纷摇头。
“去了东京,注定要将张邦昌赶下皇位,到时候金人咽不下这口气还是要打过来,老百姓又得遭一回罪。”赵淳楣解释道:“连着两年战争,北方已经千疮百孔,莫不如硬碰硬战一场,若是能与对方达成个协议,趁着机会缓口气最好。”
“是啊,况且整个皇室都在金人手上,万一对方下狠心将人都杀了,我大宋龙脉不是就断了,到时候不用别人打,自己内部怕是就消停不了。”宗泽忧心忡忡。
“龙没了不是还有俺们寨主这只凤凰,怕什么。”史进笑嘻嘻,作为赵淳楣的侍卫长,他自然也要在场,对于这些家国大事,他听不懂也很少发表意见,但有时候插科打诨有他在也不至于冷场。
众人听罢皆莞尔一笑,都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毕竟女皇帝什么的,自武周以来,闻所未闻,赵淳楣就算手中势力再大,难不成冒天下之大不韪?
不过经过赵宗二人的拍板,大家都知道与金人定有一战,所以火速前去准备起来。
宗泽手下的一万人,虽然都是些地痞闲汉出身,但跟着宗泽已经打过不少仗,忠诚度与能力皆还是有的。甚至包括闹事儿的那两百个,也不过是饿得昏了头想要偷点吃的跑路,连伤人的心都不曾有。
在二龙山的帮助下,这些人不再为食物军备发愁,很快营内便稳定下来。敌人兵分两路,他们也同样分两路。
在攻占下东京后,金国为了防止宋朝地方有部队勤王对他们形成包抄,所以分别与东西驻扎了两支军队。其中东路大概有两万人,西路一万人。只这样看人数确实不多,但要知道这些人可都占据了大宋的城池,想要进到开封,只能选择攻城。
正常一个城池,有五千守备都能称得上是兵强马壮了,况且金国的兵员素质比宋这边强得多,要拿下这块硬骨头可不容易。
最后双方商定,人多的东边归赵淳楣,宗泽绕过去打西边,待拿下后双方两路夹击,定会给金人带来非常大的压力。
带足了军饷,宗泽与赵淳楣暂时分别,年过花甲的他马上要去奔赴下一个战场。
至于岳飞,在得知赵淳楣有意抗金后,也听从宗泽的指令,自愿留在此处。
才刚进二龙山,他便努力学习,不耻下问,很快就与周遭打成一片二,大家都非常喜欢这个聪慧温和的小伙子。许多人因为不太了解,再加上影视剧的一些误导,脑海中岳飞的形象都是那种坚毅忧愁外加极为忠诚,张口闭口就是“迎二帝”,完全不懂为官之道,最后因触了宋高宗霉头,被下令处死。
但事实上,“迎二帝”并非岳飞的口号,而是当时南宋所有人打出的旗号,历史上的岳飞,是个非常聪明学习能力很强也知道变通的一个人,他选择参军,更多的是因为亲眼目睹了百姓被金人杀戮的惨状,也正因各方面都如此优秀,他的陨落才愈发让人觉得惋惜。
由于资历尚浅,赵淳楣并未一下子就让他领兵,而是命其为百夫长,领着一百人的骑兵小队,先配合时迁做些侦查工作。
一年前方才勤王归来,再次出兵对于二龙山而言已是轻车熟路。最近这段时间,不住有京城附近的人家逃亡到山东半岛,从他们口中百姓们得知了京城的惨状。对金人恨不得生啖其肉,在听说宗姬要带兵出征之时,几乎全城的人都出来相送。
男女老少,大家放下手头的工作,自觉的站在主路两边,最开始许多人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当见到几万人的军队整齐肃穆地出现,人群瞬间安静下来。
今日天气正好,赵淳楣骑马走在前方,阳光洒在她身上的玄色铠甲上,使得整个人好似被镀了一层金光。二龙山的军队大多是见过血的,行军之前也都做足了动员,所以每个人都装备精良,神色坚毅。
百姓们被这股气势所迫,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半天,一道稚嫩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阿姊!囡囡等你回来放风筝!”一个三四岁的娃娃被父母抱着,伸出手冲着队伍大喊。
身边妇人连忙捂住她的嘴,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周围人道:“俺家大女儿之前在医护学院念书,这次作为军医也跟着去了。不过她们医护身体瘦弱些,没办法长时间骑马,都挤在后面的车上。”
众人听罢恍然,
随着二龙山的发展的需要,治下的识字率都有了很大的提高,并且冒出来了许多官办的培训学校,什么工厂培训,纺织培训,医护培训,甚至连种地做清洁的都有培训。女孩家出去上学的也不在少数,多门手艺不光能填补家用,就是以后嫁人都能增添筹码。
虽然古代人的思维逃不开嫁娶什么的,但总归是客观上提高了女性地位,毕竟手里有钱了,讲话腰板也硬。
见妇人如此,其他的也都嘀咕起来,是了,除了最开始二龙山的人,军队可基本都是在本地募的兵,就算自家人没在里面,可谁还没个邻居朋友什么的,自然而然地对那些人产生了亲切感,于是学着那娃娃,纷纷叫喊了起来。
“张家二娃子!多杀几个金人替我们出气!”
“军爷们注意安全啊,回来我家小店一律打折!”
“威武!勉哉!有宗姬的领导,小小蛮夷不在话下!”
而面对乡亲们的鼓劲,将士们心中也暖洋洋的。这其中感触最大的当属岳飞了。赵淳楣治下的百姓们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身边的一切,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当兵只不过是一种不错的职业选择,能吃饱穿暖,月俸还可以。
可对于大宋其他地方,更多的是“好男不当兵”“贼配军”“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名声不好听不说,在官场上地位还低,要不是真活不下去了没人会进军营。
看着这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岳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就是自己理想中的军队吗!
他忍不住看向前方的女人,此一切的缔造者,心中不由感叹,这其实已经是他第三次参军,跟随的将军有昏聩的,也有如宗泽一般有能力的,但不管是谁,都未曾达到自己想要的状态。而今日,他竟然在一位女子,甚至不久前还是朝廷的眼中钉身边看到了这幕,难道整个大宋的有识之士还不如个女人?
想到尚在沦陷的都城,再对比井然有序的青州,只能一声叹息。
……
京城,大宋皇宫文德殿。
放下手中的笔,张邦昌忧愁地叹了口气。他左思右想,在屋内来回踱步,半天,最终还是对外面的小内侍道:“去把王时雍叫过来。”
内侍应下,没一会儿,一个身穿绯色官袍,身材瘦高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
见到张邦昌,男人二话不说行了个大礼,“臣王时雍,见过官家。”
此言一出,张邦昌顿时好像被踩了尾巴,一蹦三尺高,厉声道:“混账东西!你想害死我不是!谁让你这么叫的!”
王时雍唯唯诺诺,连忙承认错误,并且保证自己不会再犯。
好半天,张邦昌才渐渐平静。虽然被立为大楚皇帝,但是说实话,他自己每一天都很煎熬。
作为朝廷的主和派,张邦昌一直都不是什么太强硬的人,他官运还算不错,十九岁那年中了进士后一路都算畅通。唯一的波折就是他曾经上头怒斥了大奸臣童贯,这也成为他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这次出头使得自己扬名天下,也因此在赵桓继位后,因着宰相有个空缺,便破格将他提拔了上去。
结果位置还没坐热,金人就打过来了,作为整个朝廷根基最浅的高官,金人明确点出要个高官当人质后,张邦昌自然而然就被踢过去了。
深陷敌营的滋味并不好受,金人蛮横,自己满腹经纶在这帮野兽面前毫无作用。但是不要紧,为了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张邦昌努力学习射箭打猎,结交金国高层,与许多人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其结果就是,当金国想在大宋立个傀儡皇帝,从上到下不由而同推荐了张邦昌。
得知噩耗的张邦昌:“……”这也是越努力越倒霉的典范了。
当皇帝是好事,但也要看什么时机当,怎么当。
张邦昌是大宋的臣子,强如曹操,也顾念这君臣的名义没把汉献帝拉下马自己干,更别提张邦昌这种被敌人扶上位的。轻则被人辱骂,重则遗臭万年!
所以当金人让他登基的时候,张邦昌当场痛哭流涕,恨不得在地上打滚也不干!几次下来金人也烦了,完颜宗翰抽出宝刀指着他骂道,要不他就乖乖当皇帝,否则就下令屠城。
没办法,张邦昌只能听话,但即使如此,他还是将办公地点搬到文德殿,而不是宋朝皇帝的垂拱殿。平日不穿龙袍,不用皇帝玉玺称谓,与臣子们平辈相称。可哪怕都做到这样了,许多人依旧对着张邦昌破口大骂。
吏部尚书王时雍算是他登基的头号功臣,此人道德水平极低,当日金人命令在东京城里抓妇女抵债,他干得最起劲,百姓们为讽刺他称其为“金人外公”,张邦昌也是烦透了这家伙。但是没办法,如今他被金人看管起来关在皇宫,有点气节的官员都对自己避而远之。若没有王时雍四下活动,简直跟睁眼瞎子没两样。
所以此时还是捏着鼻子道:“怎么样?宗望将军那边怎么说?可是愿意放官家他们回来?”
王时雍摇头道:“宗望将军说了,他们皇帝和宗翰都坚持,自己说了也不算,他决定先带着官家他们北上,有他照顾一路上还能少遭点罪。”
金人其实也不是铁板一块,就像此番灭宋,主要是金国皇帝以及完颜宗翰坚持,至于完颜宗望,上次自己独自伐宋,宋朝给了他一堆好处,甚至将赵佶的女儿都嫁给他当侧妃。所以在名义上,他属于是“对宋友好人士”。若说赵桓等皇室成员尚有一丝生机,也就在他这里。
然而听他这般讲,张邦昌也绝望了。赵桓赵佶一走,自己乱臣贼子的身份算彻底坐实,怕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了。
“官家,依臣之见,反正您都登基了,玉玺宝册都在手,莫不如就这样做下去。想那玄武门,唐太宗杀兄弑弟,罔顾人伦,最后还不是留下美名。”王时雍在旁撺掇。
“闭嘴!不是不让你这么叫了吗!”张邦昌再次给他一通责骂。
王时雍一边自责,一边暗暗翻了个白眼。一阵风吹过,使得他无意间注意到张邦昌桌案上尚未完成的画作——一幅千娇百媚的美人图。
王时雍愣了下,旋即暗笑出声,张邦昌的妻子几年前就病故,金人立皇帝的时候顺手将宋徽宗的一位不怎么受宠的妃子许配给他当皇后。宋徽宗的妃子,每一个都堪称国色天香,而且识文断字,才华横溢。听闻张邦昌最开始还能把持住,后来也老房子着火,天天跟人家腻歪。
他就说嘛,哪有不想当皇帝的。
第72章
作为一个王朝的首都,东京显然是不合格的。虽说人口稠密,历史悠久,但它无险可守,更别提与黄河离得如此近,遭遇水患的风险可想而知。
太、祖赵匡胤定都于此的时候,也曾考虑到这点,所以特意为宋朝选了许多“陪都”,有北辅之称的开德府就是如此,后世人可能更熟悉它的另一个名字——澶州。影响了宋朝几百年,甚至可以说是全华夏历史的转折点“澶渊之盟”就签订于此。
赵淳楣手持望远镜,离得老远仔细观察着这座古老的名城,回过头发现秦明杨志等一众将领正眼巴巴地瞅着自己。
赵淳楣微愣,旋即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将望远镜递给他们。这东西是请匠人用天然水晶一点点磨的,造价颇高。至于穿越者必备的玻璃,她因为只知道个大概,与工匠描述了几次最后成品都不满意,不过想必做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
武人们欢天喜地地摆弄着望远镜,只要懂点军事常识的都知道这东西妙处,杨志用完后一边赞叹一边又有些忧虑道:“前方斥候进城打探,说城中守卫有两万余人,方才望去果然墙上十步一兵,如此咱们想要顺利拿下可就困难了。”
二龙山此番行军,基本上将能动用的兵全带上了,刨除后勤,差不多四万人,其中一半是骑兵,虽说比对面多上一倍,但打仗这东西,向来是攻难守易。对面两万人只要把城门一关,最少也能坚
持两三个月。
“倒也未必,”赵淳楣摇头,随意指了指远处,“你仔细瞧,墙上人虽多,但大部分军容懈怠,体型瘦小,完全不像北人,想必是金人这一路抓来的。”
“根据我的了解,金国本部人口向来不丰,虽说此番进犯号称二十万大军,但主要作战力能有一半就不错了,剩下的估计都是些从辽地宋地强征来的。身体不行不说,忠诚度也赶不上,这里明面上是两万人守城,估计着也就五千金人。”
众人听罢松了口气,倘若是五千,那快速拿下还是有可能的。并且二龙山这边还有个优势,那便是对面于自己一无所知。毕竟金国孤军深入,兵力还有限,不可能再腾出手收集情报,二龙山大部队驻扎得远一些,与对面而言,就如置身迷雾般摸不清虚实。
秦明上过战场,懂得如果是这个情况,攻城虽然不难,可想要迅速拿下还是有些棘手的,躲在暗处是他们的优势,所以只有一次机会,必须一击即中!
于是思索片刻,开口道:“我关澶州虽然防守严密,但尚且有些买卖菜肉的农户商贩自由出入,不如买通了他们,让这些人帮着开城门?”
“不可。”赵淳楣与闻焕章异口同声道。接着二人对视了一眼,赵淳楣示意对方先说。
闻焕章微微颔首,沉吟道:“农户小贩,眼界胆量有限,把要务交予他们,关键时候难免坏事,到时候打草惊蛇岂不麻烦。”
至于赵淳楣的理由更简单,就城里这种情况,普通人怎么去接触城门,况且平日里好事儿想不到老百姓,要掉脑袋的让人家顶上,哪有这样的?
秦明懵了,直言那如何是好?
“简单,老百姓不行,不是还有官吗,澶州的知州可还在城里,听闻如今正听金人调遣。”
众人拍了下脑门,倒是把这人忘了,接着有人提出疑问,万一对面胆子小不听话可怎么办。
赵淳楣冷笑,“这可就容不得他了,丢城投降都是抄家流放的大罪,此地知州只要脑子正常都知道抓住机会将功补过。”
果然,当时迁暗中潜进城联系上知州后,即便害怕,对方还是咬着牙答应了。虽然本地已被占领,但在大部分官员的潜意识里大宋之后依旧能缓过来。为了自己的仕途,他肯定还是要想办法努力一番的。
金人虽然还算谨慎,但毕竟人手不足,要依靠本地人马。知州想要插手并非难事,在约定好后,某天夜里,双方同时行动。
面对准备充足,气势汹汹的二龙山部队,金人当即溃不成军,手下的宋人也立刻反水。对面领兵的还算精明,见情况不对,立刻弃城逃跑。对此赵淳楣也有准备,这些金兵都是精锐,若奔着剿灭的目的,那可能很是要费些功夫,时间宝贵,只要让他们不与开封府的大部队汇合便好。
于是命令杨志带兵一路把人向东撵,确定偏离了方向后才安心。
战后清点,这一波金人留下近千具尸体,堪称宋金交战以来的最大胜利了。赵淳楣自己也没想到过程竟然这般顺利,对面兵员素质还不错,但主帅完全不会指挥,这么菜还能领兵,难不成是关系户?
“寨主英明,”负责调查的时迁接话道:“据我了解,此处负责领兵的叫完颜宗弼,金人那边称其金兀术,乃是他们太、祖完颜阿骨打的四儿子,妥妥的走后门。”
赵淳楣微愣,原来那人就是演义小说里被岳飞等南宋名将吊起来锤的金国四太子,果然菜的名副其实啊!
她这边感叹着,那里当地大小官员激动得直发抖,金国四太子,这可一听就是个人物啊!对待二龙山一行人极为恭敬,恨不得原地拜服,并提出要大摆宴席庆祝此番胜利。
不过赵淳楣显然没时间搞这些虚的,稍作整理后,大军继续出发,并于十日后与宗泽汇合。
宗泽显然也在西边跟金兵作战过,虽然略显狼狈,但好歹是胜利了,见到赵淳楣,老人也十分激动,开口便是商议怎么拿下开封。
然而赵淳楣却不像他这么乐观,虽说第一步是完成了,但自己这边这点人怎么打赢金人的二十万大军还不好说,还有大宋皇室以及全城百姓可都在他们手上,若是冒进恐怕得不偿失。
除了这些,赵淳楣还注意到其他不对的地方。
“哪里不对了?咱们不是很顺利吗,目前一个金兵都没有遇到,咱们……”宗泽急切地反驳,然而话才说到一半,便愣住了。
是了,怎么可能一个金兵都遇不到?虽说他们驻扎的比较远,但二十万金兵在此,总要经常探查。
宗泽不是傻子,之前的表现不过是被热血冲昏了头脑,冷静下来后仔细分析,很快就得出了一个他最不想面对的结论。
赵淳楣长叹一口气,“咱们怕是来晚一步。”
果然,根据前方探子来报,早在三天前,金兵已经尽数撤离,同时被带走的还有在开封的所有皇室成员以及一些强硬的不愿意向金人区服的臣子。
心中早就知道答案,赵淳楣也没多惊讶,但紧接着反应过来,这么说的话在城里主持大局的不是金人立的大楚皇帝张邦昌?
这倒是不好办了……赵淳楣摸了摸下巴,打算先派人去对面交涉一番。思来想去,这个任务最终落在了燕青头上。
燕青自打加入二龙山,凭借着讨喜的性格与大多数人相处的都不错,此番听到赵淳楣吩咐,也有些跃跃欲试。
他办起事来,赵淳楣自然是放心的,于是安心在城外等消息。
然而直到天黑,燕青始终没有回来,众人皱眉,打算再等等,然而次日,却收到了一个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消息。
张邦昌,他将燕青扣下了。
不仅如此,“大楚”君臣还上下一心,关闭了内城城门,不接受所有外部消息,摆出一副彻底缩壳的姿态。
赵淳楣简直惊呆了,即便是她,也没办法摸清对面到底是怎么想的。
但无论如何,自己的人在对方手上,怎么也要讨回来,遇事她也不废话,直接领兵进城。
来到开封城,即便是有心理准备,赵淳楣还是被里面的惨状惊到了。
此时正值三月末,冰雪刚刚消融,已被围困了小半年的开封百姓,身上经过层层搜刮,连一粒米都没有了。这些人无以为食,将城中树叶、猫犬吃尽后,就割街上的饿殍为食,很快,小规模的疫病就流行起来,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金人在临走前,还在城中放了好几把火,使得开封许多地方一片焦土,惨状不忍闻。
赵淳楣曾经两次上东京,对东京的印象都是一片繁华,然而这回目之所及,遍地是倒塌的建筑以及残缺的尸体,心中不可谓不沉痛。
回想起史书上“民不聊生”这四个字,放到现实中,是多少起惨剧的汇集。
一些面黄肌瘦的人看到有军队进来了,非但没有没有高兴,反而眼中满是防备。赵淳楣觉得有些悲凉,但一时之间又腾不出手来处理。
张邦昌的“乌龟王八阵”虽然丑陋但是有用,自己这几万人虽然可以强攻,但对东京内城难免要造成不可逆的损伤,金人尚且在一旁虎视眈眈呢。倘若内城破了,以现在的能力根本没办法重修,相当于整个开封置于对方马蹄下,最后的阻拦都没有了。
所以,现在最主要的是兵不见血刃地将内城拿下。
众人皆愁眉不展 ,万幸的是,在这危急关头,有个意想不到的人跑来献计。
看着眼前信心满满的九娘,赵淳楣有些意外道:“你说,你有办法拿下他们?”
九娘是大管事郑柳的夫人,平日帮着郑柳打下手,性格办事都非常麻利,考虑到她在京城这么些对城中应该很熟悉,赵淳楣这次就也将其带着了。
“是了,寨主也知道,我之前在开封一直于勾栏工作,因此也结识了不少名妓。”九娘也不绕圈子,直接了当道:“这其中最有名的,还当属李师师李娘子。”
赵淳楣点头,她刚来东京之时,还在在樊楼远远看了一眼李师师,当时就觉得好似神妃仙子,美艳不可方物。这些年她虽远在二龙山,但也常听往来商户议论这位绝色大美女。
九娘继续道:“李娘子长得跟天仙一样,再加上名声在外,早就不怎么陪酒了,现在唯有看对眼的方才出来见一见。而她之所以有这样的底气,全因为整个大宋最厉害的人是她的入幕之宾。”
李师师与宋徽宗那档子事,一直以来江湖上都传得沸沸扬扬,得知后众人也不奇怪。
“我曾经伺候过李娘子一段时间,好几次深夜,明明锁了门,结果有位老爷还是出现在娘子房里,又回妈妈吃醉了酒才说漏,原来那人就是当今官家,而他为了方便见李娘子,特意在寝宫挖了条隧道直通娘子宅院!”
众人听完都惊呆了,虽然早就知道宋徽宗不靠谱,但谁也没想到能荒唐到这种地步。
堂堂一国之君,为了满足那点色、欲竟然挖地道私会伎子!?
赵淳楣倒是依稀记得水浒传中提到过这点,如此九娘的话便可信多了,于是当即去找了李师师。
然而到了之后才发现,李师师本人在金人第一次大举进犯前就已经搬到南方生活,不过她的宅院倒还保存完好。赵淳楣让人四处检查,果然在屋内某处发现了尚未被填埋的地道。
直通内城皇宫!
第73章
东京,内城。
赵淳楣站在文德殿内,盯着大殿里的香炉研究。
在她身后,是怒火滔天的宗泽以及大气都不敢出的张邦昌。
半天,赵淳楣冷不丁开口道:“这里烧的,莫不成就是传说中的龙涎香?”
张邦昌被吓了一跳,唯唯诺诺地不敢应答,最后在宗泽的瞪视下,哭丧着张脸答道:“是……”
“烧香点茶,挂画插花”被宋人齐称“四般雅事”,而其中烧香亦称焚香,为宋人口中“四雅事”之首,可以说风靡整个大宋。下至市井闲人,上至王公贵族,都对焚香极为推崇。
而作为香料中最为珍贵的一种,龙涎香可以说是国宝级的圣物,就连大手大脚的宋徽宗,平日里也舍不得用。
金人侵略开封,抢走了大量的文物图书,因着对香料知之甚少而错过了此物,等他们走后留张邦昌接管皇宫,清点库房时发现还有此等好物,犹豫再三还是拿出来用了。
“听闻张宰相当时被金人要挟登基,诈病拒绝百般推脱,甚至以自裁相对,现在看来适应的不错嘛。”赵淳楣笑嘻嘻地揶揄,直把张邦昌说得面红耳赤。
那边宗泽听罢重重地“哼”了一声,好似要吃了对方。
按理说宗泽虽然忠君爱国,但为人并不迂腐,之前还与赵淳楣商量过等见了这位“大楚皇帝”要以怀柔为主,而现在之所以这般模样,实在是被刺激到了。
在李师师的住处发现通往皇帝寝宫的通道后,包括赵淳楣与宗泽在内的一行人准备完全,便共同下去。地道修得宽敞又结实,通过个几千人毫不费力。
然而谁都没料到,张邦昌这位新君兵临城下了大白天还想着那档子事儿,当众人推开龙床的床板,第一眼就看到对方衣衫不整抱着美娇娘调笑。
宗泽当时脸都绿了,那可是太上皇的妃子啊!
张邦昌你也是人!?
经此一事,本就心虚害怕的张邦昌面对众人就更加抬不起头来。
不过嘛,他不开口有人替他讲。
如今内城的情况便是,张邦昌接任了宋朝的政权,剩下的大概有一半的大臣归顺了他并且认其为君,但还没等抽出时间处理眼下的烂摊子,赵淳楣与宗泽就打进来了。
要说赵宗两人的身份,其实也有些尴尬。赵淳楣土匪一个,虽然接受招安并被证实了宗室身份,但别忘了赵桓在位时,可是直接派兵追讨过她,严格意义上还是待罪之身。至于宗泽,完全属于朝廷边缘人物,什么知州知府,平日里甚至都进不了皇帝的眼睛。
倘若皇帝尚有兄弟或儿子流落民间,那张邦昌二话不说立刻退位让贤,然而来得却是这两人,那他心思可就活泛起来了,再加上旁人一撺掇,索性闭门不见。
而撺掇他的人正是原来宋朝的吏部尚书,拥护张邦昌上位的头号功臣王时雍。
现在的内城一共不到两千守备,还大部分都是被张邦昌以财物诱之,赵淳楣等人顺利进来后,很快就控制了整个内城。
同时王时雍也被抓了进来,见此十分干脆地求饶并为自己辩解。
“两位将军,您们来得正好,下官刚想着怎么控制住这帮乱臣贼子!自打太上皇与皇上北狩,下官夜不能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替国家尽忠啊!”
王时雍扑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演技十分出众。
反观张邦昌就十分被动了,他怎么也没想到昨天还在跟自己表忠心的臣子马上就翻脸不认人,当即起身怒斥王时雍,并且言明自己这一切都是被王时雍蛊惑的!
王时雍当然不可能认下,而且振振有词,玉玺跟文书都在张邦昌手里,自己又没当皇帝,跟他有什么关系?
张邦昌语塞,实在辩不过索性全倒出来,“两位有所不知,我们之所以敢关闭内城死守,其实是这奸贼打从知道你们来时,就派人去通知金人,为了保住性命不惜勾结外贼,恐怕金人知道后很快就会有动作,万一要是打过来,他还想跟金人里应外合!”
“这完全是他越过我自己策划的,我买通了他身边侍从方才知晓,不信你们可以去问!”
此言一出,王时雍面色大变,结结巴巴地反驳,“一派胡言!定是这厮陷害于我,将军们可一定要明察啊!”
眼看两人撸胳膊挽袖子几乎要打起来,宗泽本人也是士大夫出身,哪里看得下此等丑态,当即暴和一声:“够了!”
张邦昌与王时雍顿时跟兔子一样被吓得站在两旁。
“好了好了,宗将军息怒,多大点事儿,不值当。”赵淳楣见宗泽面色通红,当心老头儿气出个好歹来。于是拿了把椅子让人坐下,又温言细语宽慰了好一会儿。
转头走到二人跟前,笑眯眯道:“特殊情况,我也知道你们不容易,只是眼下这种情况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你们说该怎么办?”
王时雍见赵淳楣态度温和,心中也略微轻松了些,立刻接话道:“依下官之见,最要紧的事让张邦昌退位,之后从民间寻出个宗室登基,开封都成这样了,留着意义也不大,不如迁都江南,之后等市局稳固,在寻求北伐。”
接着他眼珠转了转,有些谄媚道:“想来宗姬曾在朝堂上建议迁都,那时候您就高瞻远瞩,实在让人佩服,下官不才,愿替您分忧,回去后第一个写文章号召响应您的意见。”
见姓王的这么快就开始拍马屁,张邦昌急得要命,但他为人又没有对方机灵,只能在旁边干瞪眼。
倒是赵淳楣,听罢深深地看了王时雍一眼,半天,温声道:“难得你有心,我在此先谢过了,这样吧,王尚书现在回去,写完文稿后给大家过目,若是可以直接采用。”
王时雍乐得不行,领命退下,然而才刚转身走了几步,突然,下、腹传来一阵剧痛。
不可思议地回头,只见赵淳楣右手持剑,冷冷地看着自己。想要开口质问,但此时已经太晚,带着愤懑与怨恨,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擦干净剑上的血,赵淳楣回身,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平静道:“继续吧,刚才说到哪儿了。”
屋内两人瞪大双眼,许久无法回神。
要知道,终宋一朝,文人都是拥有豁免权的,太、祖赵匡胤明确规定,不允许杀文官以及直言进谏的人。后世皇帝也都遵循这此点,同时整个士大夫阶层形成了一个潜规则,对获罪的官员法外施恩,对应该处死的官员百
般回护,所以纵观北宋一百五十多年,最重的责罚也就是贬官流放。
而王时雍本人,可是实实在在的官宦世家,通过科举考上来的士大夫。
现在赵淳楣竟然把他杀了!?
好半天,宗泽反应过来,僵硬地让人先把张邦昌带下去,自己有话与赵淳楣单独说。
张邦昌颤颤巍巍地应下,好似兔子一般逃离此处。
他观宗泽态度恶劣,言辞间颇为暴躁,而赵淳楣身为女子,长得漂亮不说全程都笑意盈盈,还以为是个好说话的。没成想说杀人就杀人!
这哪里是皇亲国戚,这是恶鬼转世啊!
张邦昌回忆起-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顿觉脖子冒凉风,心中暗叹,吾命休矣!
屋内,宗泽看着赵淳楣,无奈道:“你说你!你怎么就如此冲动,杀了他以后可怎么跟世人交代。”
“杀就杀了,有什么可交代的,”赵淳楣满不在乎,“王时雍不能留,抛开他跟金人私下往来不说,光凭主张迁都这点,他也不能留。”
听到此处,宗泽有些诧异,“你不是也赞成迁都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赵淳楣答得一本正经,“那时候要是听我的走,不过是正常战略转移,保存希望火种,如若三五十年后打回去,即便是在史书上也不算丢人。如今国家被入侵,山河破碎,大宋从上到下皆被蹂躏,此番要是再走,那便是丧家之犬,脊梁被打碎,再想粘回去可就难了。”
宗泽知道她说得有道理,但依然表示不赞同,“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自己动手,王时雍这么大的官,你这不是给以后的敌人递刀子吗!”
赵淳楣摇了摇头,正色道:“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自己动手。”
她是二龙山的老大,关键时候怎能将责任推给手下。
宗泽愣了下,半天,长叹一声。他不由想到北狩的那两位皇帝,那二人要是有此等担当气魄,大宋也不至于此了。
将王时雍的尸体处理好,两人强打起精神,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做。
然而讨论来讨论去,最后发现主动权还是在金人手里,王时雍的信已经送了出去,现在再追也来不及了。要是金人返回,那开封保卫战还要接着打。
所以,现在最重要的是收拾东京的残局,以应对接下来的挑战。
等着他们的,还有一场硬仗!
第74章
“砰——”的一声巨响,楚齐将两个麻布装的大袋子扔了下去,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对旁边工头打扮的人道:“一共三个,六十文。”
工头皱眉,“这不才两个袋子。”
“还有个女的被倒下的房梁压成两段,我看是一家三口,就一起装进去了,不信你打开检查。”楚齐面不改色,似乎只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行了行了,”工头厌恶地别开脸,之后没好气道:“一个袋子一分钱,不管你多少人,两个我最多给你四十五文,拿了赶紧走。”
楚齐没有争辩,麻木地领了钱,转身去找其他活计。
家中还有祖父母与尚在襁褓中的弟弟,四十五文若放在平时,勉勉强强够一家人在首都活一天,可如今东京城的物价涨了三四十倍,这点钱财他一个人都吃不饱。
楚齐在街上走着,突然,听到前方一阵喧哗,抬头望去,只见一伙衣衫破旧,凶神恶煞的闲汉正围着两个瘦弱书生,似乎是在抢夺对方手里的东西。
“你们!这是我当了传家宝换来的!你们不能抢!”
熟悉的声音令楚齐顿了下身形,他转过头,依稀辨认出那两人好像是自己太学的同学,对方祖父貌似是个五品京官。
连五品官的孙子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吗……楚齐漠然地停下脚步,他不会去管,他娘被人拉去服侍金人,因为不堪受辱一头撞死,他身为举人的爹去官府理论,那些不敢冲金人发火的士兵官吏将其狠狠打了一顿,回去后不久就撒手人寰。
从那时起,他的人生天翻地覆。在此前,他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年纪轻轻考进了太学,一心为国效命,实现自己的抱负,有虽不富裕但温馨的家庭,慈爱的长辈。而当金人第二次打进来后,这一切都破碎了。
人的长大似乎真的只需要一瞬间,父母死后,他自觉承担起了养家的重担。东京城经过洗劫,遍地死尸,倘若不管很容易形成瘟疫,于是一些在战乱中逃过一劫的商贾士绅共同出资,将那些没人管的尸体背到城外焚烧,楚齐如今就靠这个为生。
家人的离世,繁重的体力劳动这些全部压得这个尚未及冠的少年喘不过气,但更让他难以忍受的,是一种信仰的崩塌。
从小经受的正统教育告诉他,自己应该做到仁义礼智信,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去辅佐天子,让大宋变得更好。
可是现在朝廷都做了什么呢?任由他们这些百姓受外族欺辱,甚至助纣为虐。
皇帝不像皇帝,大臣不像大臣。
那他这十几年的奋斗理想又是为了什么?
事实上,现在的开封,像楚齐这种精神崩溃的文人不在少数,毕竟经历了生死以及各种屈辱,很多人都对周围的一切产生怀疑,整个东京弥漫着一股绝望悲戚的情绪。
“唉唉唉,那边儿的,干嘛呢!”
突然,一声暴呵将楚齐的思绪拉回,只见一队装备精良,提体格健壮的士兵骑着马走来。
为首的是个身穿薄甲的高个女子,这个时候城内还有军队,八成是不久前赶来勤王的二龙山一行,而那女人,想来就是二龙山的首领赵淳楣。
听闻从昨天开始,她与将军宗泽便把金人扶持的皇帝拉了下来,正式接管了开封,想来最近城内四起的流寇也能消停一会儿了。
果然,在控制住那些闲汉后,赵淳楣让人记下他们的名字,之后又安抚了那两个被吓得不轻的学生。
楚齐冷眼旁观,心中暗道装模作样,不过是掌权者为了笼络人心使用的手段。
然而或许是驻足太久引起了对方的注意,在处理完手头的事后那帮人竟然向自己走来。
楚齐顿时有些紧张,以为是自己轻蔑的神态惹怒了他们,但刚从事完重体力劳动,实在是跑不动,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
等到了身前,为首的女人并未说什么重话,而是温声道:“这位郎君,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楚齐愣了下,不知道为什么这么问。
“是方才那两个书生说的,他们认出你是同窗,跟我讲现在你应该是整个太学过得最辛苦的,倘若有余力,请我帮你一把。”赵淳楣解释道。
楚齐呆住了,想到自己方才的袖手旁观,不由有些脸红。但他虽然对同窗感激,于赵淳楣这样的“肉食者”依旧没什么好气,梗着脖子拒绝了。
是了,这些大人物真的在乎他们的死活,自己也不会活成这个样子,与其摇尾乞怜,他宁愿去搬死尸!
刚要转身离去,忽然,对面女人冷不丁开口:“对了,我想起来了,你是半年前我带兵进东京的时候,在城门口拦着我的那个太学学生是吧!叫什么来着……楚、楚齐?”
楚齐猛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盯着赵淳楣,“你记得我?”
当时金人第一次伐宋,朝廷昏庸无道,一
味地妥协投降,还在太学读书的他热血沸腾,与一众同窗上街情愿,刚好在北方打了胜仗的宗姬进京,他们便去找人做主。
可是当时自己也并非领头的,与对方连话都没说上几句,怎么会记得他?
“当然,”赵淳楣点头,“你那时候不是写了篇讨伐金人的檄文吗,我找出来看了,写得真好!把我们一帮人看得热泪盈眶的,读完之后恨不得跟金人干上一仗!”
说完她看了下瘦骨嶙峋,憔悴到与之前判落两人的少年,叹了口气继续道:“我听说了你家里的情况,终究是朝廷对不住你,我这回来的匆忙,身边还缺几个负责文书工作的,你要是愿意可以过来。虽说以你的才华来讲有些委屈了,但太学估计一时半会儿恢复不了,好歹是份活计。”
赵淳楣才说到一半,楚齐就已经僵住了。没想到这世间还有人是这样看自己的,一切的委屈与不甘仿佛有了出口,少年忍不住流下眼泪,他尝试用手擦,却越流越凶,最后忍不住,号啕大哭!
赵淳楣任由他发泄着自己的情绪,等稍微冷静下来了些,将之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这回楚齐没有犹豫,痛快地点头答应了。不光如此,他还答应去号召其他太学的学生,一起为重建东京出一份力。
北宋末年,在太学念书的基本都是些不大不小的官员之子,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远近闻名的饱学之士,别看人数不多,但在文人中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在与赵淳楣交谈后,这些人无一例外地站在她这一边,并且非常愿意帮助她处理朝堂琐事。
没办法,如今的北宋中央,有能力的、有骨气的,都因为不服金人被与二帝一并带走。剩下大多归顺了张邦昌,与王时雍穿一条裤子。对于这些人,赵淳楣虽然不至于杀了,但却是不敢再用。他们也知道自己犯的是大罪,见王时雍被砍死,瑟瑟发抖生怕被清算,最后得知只是暂时免职反而松了口气,屁颠屁颠地回家待着了。
如此这般,朝堂基本就彻底空下来了。而赵淳楣跟宗泽身份又尴尬,说是监国吧,如今皇帝都没有,谁给他们俩任命?所以像学生这些白丁,反而容易指挥些。
除了基本的运行框架,赵淳楣还分别接见了各行各业的商人。东京城现在百废待兴,金人又随时可能重新打来,必要的重建是少不了的。
但商人虽然因为爱国情绪愿意让渡部分利润,可总不能赔钱做买卖。赵淳楣自己倒是钱多到花不完,但自掏腰包重建也不是那么回事。京城里被金人刮地三尺,国库早就拿不出什么钱来了。
好在赵淳楣毕竟是穿越者,类似的事情总能想出解决办法,于是她创造性地提出以广告想抵押。大概就是,对于出资帮助开封重建的商贾,朝廷会发布公文表彰,并且这份公文会下放到地方,届时整个大宋都会知道他们的义举,到时候大家买东西肯定会优先选择有好感的商品。
当然了,口碑发酵需要一定时间,如果商户们等不及,过一阵子赵淳楣主持印刷的报纸发布了她还可以免费帮他们打广告。
虽然宋代已经有了邸报和民间小报,但尚且不成气候,统治阶级对民间议论朝政和新闻泄露还是非常反感的。但赵淳楣认为今时不同往日,外敌都打进来了,知道战况反而有助于安稳人心。况且这也是开民智的好事,别的不说,她所治下的几个地方,识字率上来后工作效率也跟着翻倍,包括各种政令的实施都顺利许多。
听了她的打算,许多大商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但心动归心动,做起来依旧十分犹豫。
原因很简单,赵淳楣的计划有个致命缺陷——一旦她不再是东京的掌控者,那谁能保证之后的人会遵守约定?
不过虽然如此,依旧有不少人抱着富贵险中求的决心同意了。这些人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利益都与二龙山绑定在一起,哪怕是为了自身,也要让支持着赵淳楣一路前进!
商人和知识分子都搞定,赵淳楣紧接着又找了大相国寺等宗教人士、各行各业的代表、甚至在东京附近居住的番商……整日忙得脚不沾地,几天下来下巴都尖了许多。所得到的效果也是显著的,在她的主持下,开封,这座天下第一城终于重新开始运转起来。
北宋末年的东京有将近一百五十万人口,虽然两次洗劫减少了许多,但依旧是个庞大而成熟的城市。赵淳楣非常庆幸自己是这个时间点进来的,金人刚刚撤走,城中只有小规模流寇尚且不成气候,面对这种,长久以来的保安大队长史进可谓非常有心得。领着手下四处巡逻,抓了几个典型后很快治安又好了起来。
再加上几个大粮商的帮助,食物价格渐渐回落,老百姓终于能缓过一口气来了。
这期间赵淳楣所做的一切,宗泽与张邦昌都看在眼里。原本宗泽与赵淳楣同级,但见其将所有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也不自觉接受起对方的调遣。他也是文官出身,当过小吏做过知府,单论行政水平,放到如今的朝廷已经算首屈一指了。再配合上赵淳楣的指挥,两人合作堪称指哪打哪,效率飞快。
宦海浮沉几十年,宗泽也终于在明主手下干上活了,老人家只觉得浑身是劲,每天都红光满面!
至于张邦昌,他现在看赵淳楣的眼神跟看神仙没两样。
要知道,不同于旁人,张邦昌自己可是当过皇帝的啊!虽然只有短短的几十天,可那也是整个开封府的最高话事人。当时面对千疮百孔的都城,张邦昌整个人都已经麻爪了,完全不知道从何下手。而赵淳楣一介女流,就好像天生会这些东西,处理政事如鱼得水。
他哪里知道,赵淳楣也是一点点锻炼出来的,最开始在二龙山,她这个寨主事事亲历其为,从操心几千人的吃喝拉撒,到指挥作战,跟朝廷协调关系,安抚治下百姓……曾经每一分辛苦都应用到了今日。
对于张邦昌,因为不知道金人是个什么态度,觉得可能日后还有用,赵淳楣便暂时留他一命。如此倒是令原本惴惴不安的大楚皇帝看到了生的希望,同时也下定决心抱好对方大腿。
毕竟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傻子也能看出来赵淳楣的能力,这种能力若是放在平时,可能会被忌惮引来祸端,但到了乱世,完全可以下场搅动风云!
赵淳楣倒是没理会身边人的小心思,她实在是分不出精力。
因为等了这么久,前方金人那边,终于有消息了。
几个被放回来的宋朝官员携带了几封书信,要求见赵淳楣本人。
赵淳楣将人撂在一边,耐心阅读起这些信件。然而读着读着,她的表情逐渐微妙起来。
宗泽见状有些焦急,连忙询问信上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吧,”赵淳楣似笑非笑。
宗泽接过,飞速阅读起来,半晌,冷哼一声,将信狠狠拍在桌上。
也不怪他生气,主要金人在信里,先是将赵淳楣从头到尾狠狠骂了一顿。当然了,以金人贫瘠的骂人语言无非就是什么“妖女”、“心肠跟污水一样黑”、“活该二十多岁嫁不出去”之类的。这倒没什么,主要后面还补充让赵淳楣速速退兵离开东京,并且把皇位还给他们立的大楚皇帝张邦昌,否则自己这边每隔十天就要杀一位皇子祭天。
见宗泽面露不善,担心殃及到自己的张邦昌赶紧开口:“我不要!别给我!”
“你他娘想得倒美!谁给你!”宗泽破口大骂。
赵淳楣失笑,“行了,别吓唬他了。”
宗泽别过头不想去看张邦昌那张让自己心烦的脸,半晌,犹豫询问赵淳楣:“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
赵淳楣拿着信又看了一遍,接着叫来了花荣,吩咐道:“让杨志秦明准备下,后日大军出发。”
花荣领命,倒是宗泽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赵淳楣平静地解释道:“很简单,倘若你是金人,二十万大军前脚刚走,紧接着后方你布置的一切便出了乱子,你会怎么做?”
“那还用说,当然是转身打回去。”宗泽想也不想开口道,旋即反应过来,“你是说……”
“不错,”赵淳楣点了点头,“正常人都会选择直接出兵,尤其是金人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结果却只是一封威胁信,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赵淳楣咧嘴笑出了声,“他们遇到麻烦了。”
第75章
事实上,金人何至是遇到麻烦,自打出了东京,简直是灾祸缠身!
完颜宗翰恶狠狠地把手中信件摔到一边,面沉如水。周围护卫纷纷低头,生怕受殃及。
小兵们可以龟缩,长官却不能逃避。副将硬着头皮上前,轻声道:“将军,昨夜西营遇袭,人虽然没事,但战马惊了,损失了十几匹,那帮宋贼应该就在不远,您看要不要小的今日带人去教训一番。”
“教训什么?上次的亏还没吃够吗?!没脑子的蠢东西!”完
颜宗翰怒骂起来,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半天,心头的愤懑才消了些。
身边的辽国谋士见其理智恢复,逮着空挡询问金国皇帝写信都说了什么?
提起这个,宗翰又是一肚子火,咬牙切齿道:“陛下让我原地待命,等他派人将事情查清再回去。”
“这……”谋士语塞。虽然他们已经安全渡过黄河,但此地说白了还是宋人的地盘,孤军深入,万一宋那边鼓起勇气集结,纵使自己这边十万大军怕是也要陷入苦战。
长叹一口气,谋士也想不到,原本灭了宋,俘虏二帝大功一件,怎么会落入现在的天地。
时间拉回一个月前。将东京搜刮了个底儿掉的金国大军快旋而归,这次发兵,收获的不光是金银财宝,还有整个皇室、大臣、工匠……原二十万军队扩充得十分臃肿,不光如此,还有许多战马牛羊,将本来行进的速度拖累了许多。
要是这样倒也算了,关键行至河北一带,突然冒出许多小股的游击队,对着金国大军疯狂攻击。这些人基本三五十一组,武艺不错,主要就是起一个**烧的作用,被发现了也不犹豫,撒腿就跑。
金人南征北战,靠得就是自己被称为“铁浮屠”的重骑兵,本身机动性就一般,还要顾及庞大的后勤没办法施展开战力。此时的他们就好像一只被困住的大象,面对老鼠的戏耍毫无办法,若是不理会强行赶路,那么后方还不知要被骚扰成什么样。
于是领队的完颜宗翰与完颜宗望达成了个协议,把队伍一分为二,由完颜宗望带着俘虏来的战利品们先去上京觐见皇帝,完颜宗翰留在原地,将后方清扫干净再回去。
最开始计划的好好的,然而在出发的前一夜,宋徽宗赵佶突然跑到完颜宗望的军帐内,说马上就要离开故土希望能在金人的看管下骑着马再远远地看上一眼。如此荒唐的请求,完颜宗望当然不可能答应,但他作为“对宋友好人士”,又是赵佶的女婿,并没有完全拒绝。而是折中请了几个宋地的厨子,又叫了些歌姬设宴款待了他们一番。
这件事完颜宗翰并不清楚,所以从他的角度看,只觉得完颜宗望与宋一方走得越来越近,想到对方在开封城就希望由赵氏一族继续管理宋朝,宗翰觉得要是他们先回京,保不齐在宗望的游说下,朝廷再把赵家天子送回去,那他之前的布置就全完了。
要知道,张邦昌是自己一手扶持上去的,身边的王时雍等大臣也都是他的人,这都是自己的政治财产,岂能容旁人插手?
于是在临行前完颜宗翰突然反悔,要求宗望与自己同留在后方,双方各派几位副将护送后勤上京。完颜宗望当然不同意,但对面已有准备,早就派人包围了军帐,没办法,宗望只能捏着鼻子点头。
如此一来,气自然不顺,完颜宗望干脆摆烂,也不管宋人来不来进攻,成天带着属下打马球。
北宋时期,五月份已经非常炎热了,完颜宗望本身体型比较胖,又常年生活在东北林间,对平原的气候非常不适应,再加上这阵子集火攻心,某日运动后直接中暑昏倒。
宗翰听了也没太在意,金兵在宋地热晕又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当天晚上,却得到了一个让他震惊的消息——完颜宗望因为脱水,几个时辰高热不退,人要不行了!
完颜宗翰大惊,连忙跑过去查看,结果亲眼目睹对方咽下最后一口气。
完颜宗望死了!?
宗翰顾不得仪态,一屁股坐在地上,面色惨白。
倒也不是他担不起事,主要完颜宗望,于公,南征北战,攻辽伐宋,为国家立下赫赫战功,乃是足以著书立传的开国功臣;于私,其身为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的二儿子,当今天子的子侄,在整个皇室都拥有超高话语权。
虽然同为完颜,但完颜宗翰乃其他部落领袖,与阿骨打一支并无血缘关系,属于外人。而自己这样一个外人,拦住了二太子回京的脚步,最后其不明不白死在军营里,别人会怎样想?
完颜宗翰不敢深思,只得让人收殓了宗望尸骨,与请罪信一同送往京城,自己带着兵留在原地等消息。
结果便出现了开头的一幕,皇帝未曾斥责他,只是让他原地待命,至于何时能回去,那便说不好了。
“将军,咱们一直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现在营地七八万人,每天吃喝拉撒就是一大笔。”谋士在旁忧心忡忡。
完颜宗翰冷笑:“耗?谁跟他耗,我就是想回京,皇帝还能拦着我不成?传我的密令,让小的们准备一下,那些阴沟里的老鼠,也差不多是时候收拾了。”
谋士愣了下,旋即反应过来,完颜宗翰是想多杀几个宋兵,之后凭借押送的借口回京,心下稍微安定了些,赶紧去通知了。
……
“呵——忒!”韩世忠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嘴里骂骂咧咧,“他娘的,这帮子蛮夷的血一股臊味儿,八成是不怎么洗澡!”
手下小兵笑道:“五哥,咱不也一个月洗一回,我看啊,你下次砍金贼的时候离远点,刚才那两个被你扎了个对穿,那血飙的!”
旁边人听罢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他们原是大宦官梁方平的部下,奉命驻守在黄河附近,结果当金兵二次南下之事,梁方平害怕得独自逃跑。原本大家见主将都没了,也想着收拾收拾回家算了,然而此时军中一叫韩世忠的副使站了出来,号召大家给金人捣乱,争取将被俘的宗室大臣救出来几个。
韩世忠江湖人称泼韩五,鸷勇绝人,有万人敌的美誉,而且嗜酒仗义,不拘小节,他一呼吁,还真有不少人响应。于是就这么大概五千人,自发形成抗金小队,周围的百姓知道他们的义举,也纷纷剩下自己的口粮偷偷送去。
一来二去的,还真让他们打出了些名头。
“五哥,我刚打死的那个金狗说,他们营内刚病死了将军,正在把尸首和一些马匹送回金国,一个时辰前刚出发,咱们要是将人劫了,之后估计就不用担心口粮了!”士兵们兴高采烈地议论。
韩世忠倒是知道金人那边死人了,目前自顾不暇,所以听完有些心动,但还是犹豫道:“会不会太冒险了些,要是引得对面出动呢?”
“嗐,送几具死尸能有多少人,乡亲们家里的粮也不多了,五哥,得让兄弟吃饱才能跟金人拼命啊!”手下劝道。
或许是最近顺利的作战让人放松了警惕,韩世忠经手下如此一规劝,到底是点头答应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特意把仅剩的四五千人全带上。绕过金军营地,前进几里,果然看见一队人马。
“记住,咱们的目标是粮,抢到了别多耽搁,立刻就走!”韩世忠小心吩咐,他总觉得事情有点蹊跷。
后面士兵嘻嘻嘻哈哈地答应了,伴随着一声高喊,韩世忠打头,众人齐刷刷向金兵们冲了过去。
看到他们过来,金人似乎也慌了一下,但紧接着又恢复了平静,为首的甚至摆好了姿势,似乎早就等着他们一般。
不对劲!
韩世忠眼力过人,注意到这些细节后瞬间凛然,毫不犹豫地冲着身后人大叫:“跑!快跑!有埋伏!”
然而已经太迟了,战场上,哪怕只是五千人,一旦冲起来也不是轻易能刹得住的。手下们还没反应过来,隐藏在后方的金人就已经现身了。
虽然韩世忠这
边战斗力不差,也取得了些战果,但那都是靠着偷袭以多打少等计策才成功,现如今轮到金人用几倍的人马包围他们,局势瞬间被扭转。
韩世忠绝望地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自己也身中数刀,眼看突围无望,苦笑一声,想要慷慨就义。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巨大的马蹄声。
韩世忠微愣,之后嘲讽地对正在与自己过招的金人将领道:“就为了抓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用了这么多人还不放心,你们金人也都是耗子胆儿!”
结果对方没有跟他斗嘴,反而疑惑地皱起了眉头。
韩世忠不明所以,刚想说话,忽地,一道破空声划过,金人将领的额头被箭羽击中,瞬间跌落下马。
韩世忠呆住了,转身望去,只见一支威武且杀气腾腾的军队出现在山坡上。他们人数不多,但身上的装备确是他此生见过最精良的。高高飘起的军旗上只绣着一个大字——
赵。
第76章
完颜宗翰这次为了围剿韩世忠等人,足足派了两万大军,是宋方的四倍还多,原本以为万无一失,结果中间被二龙山横叉一脚,只得狼狈回去。
因着来得匆忙,赵淳楣也并未强追,吩咐下去挑了个适合的地方安营寨扎,之后看了眼遍地伤患,命医疗队将他们抬进去。
“我不……”韩世忠下意识拒绝,话还未出口,便见一群穿着统一白色服装的女子飞快奔向战场,熟练地简单止血包扎后,又给严重的喂了些药物,之后更是有人拿着担架把伤员运走,整个过程麻利又专业,不少看着多半救不回来的在他们的安抚下都平静下来。
韩世忠不说话了,默默接受了医疗队的治疗,之后在宗泽的邀请下进到军帐内。
“早听闻河北韩世忠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勇武过人,宗姬啊,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最早跟着种老将军打西夏,之后在大名府歼灭水贼,汤村击破强盗,累立奇功,乃是朝廷封的武节郎。”宗泽激动万分。自打东京沦陷,他四处奔走希望有地方官员能跟随自己保家卫国,然而人人避而不见,好不容易有个将领站出来,怎能不让他心潮澎湃!
北宋定武臣官阶五十三阶,武节郎排第三十八,听起来不显山不露水,但考虑到韩世忠出身贫苦,所得的一切纯是自己靠命搏出来的,倒也值得称赞。
对于赵淳楣,得知这位是与岳飞齐名的南宋名将,更是十分尊敬。
倒是韩世忠本人,只淡淡谢过对方的救命之恩,旋即就别过头不再言语,看上去不想与赵淳楣有太多牵扯。
如此态度看得花荣鲁智深一帮人眉头微皱,他们身为赵淳楣手下,平素最看不得自家寨主被轻视,顿时便对此人没了好感。
赵淳楣倒是没什么感觉,自己又不是金子,怎能做到人人喜欢,遂转身继续跟闻焕章讨论接下来该怎么做。
“根据时迁的汇报,完颜宗望前些日子尸体已经送回去了,现在完颜宗翰手下能兵力大概七八万,大部分是骑兵,这些人虽然因为气温水土可能削减一部分战力,但动起手来依旧十分难对付。”闻焕章拿着手中的战报,虽然他们这次打赢了,但只要有脑子的都不会去低估金人。
想那完颜宗望也算当世将才,结果不到三十就稀里糊涂地死了,赵淳楣不由感叹古人生命的脆弱,同时听完陷入沉思。二龙山一共五万兵马,宗泽有一万兵马,这次出征,留了两万人镇守开封,哪怕算上韩世忠的五千,加在一起不过四万五。骑兵只有一半,剩下的都是步兵,以步军打马军,注定是要吃亏的。
“吩咐下去,让底将士们都准备好,明天这个时候差不多要与金兵开战了。”赵淳楣起身下达命令,之后便打算跟着解珍解宝去周围勘测下地形。
见此韩世忠也装不下深沉了,连忙叫住对方,“唉!你把话说明白!怎么就要打仗了!?”
赵淳楣愣了下,之后解释道:“敌多我少,我们长途跋涉又刚刚过来,完颜宗翰肯定要趁着大军尚未修整好来攻一波啊。”
“这俺自然知道,”韩世忠皱眉,“所以你现在要做的难道不是赶紧撤回城内,有城墙挡着怎么也能少损失点。”
他顿了下,接着面露狐疑,“该不会,你觉得就凭你能挡住完颜宗翰吧?”
见他一而再再而三质疑赵淳楣,其余将领终于忍无可忍,鲁智深拍案而起,破口大骂道:“兀那鸟人!唧唧歪歪这么多屁话!早知道就拦着寨主不救你这无礼之徒了!”
韩泼五也是个暴脾气子,听罢大怒:“兀那秃驴!要不是因着搭救才懒得管你们!都去送死爷爷眼不见心不烦!”
眼见双方针尖对麦芒马上要动起手来,赵淳楣出来打圆场了,先是安抚了手下,之后对着韩世忠笑道:“我知将军忧虑,这样吧,咱们来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这回与金军对战,我们不光获胜,而且伤亡不过两千。倘若你赢了,那我就赠将军粮草千石,骏马五百匹,如何?”
韩世忠听完不禁用看傻子的眼神看她,觉得赵淳楣脑子是不是坏了。对付金人以少胜多已经是奇迹,还伤亡不超过两千,这不是给自己送钱吗?他虽然脸皮厚,但面对这种抢劫一般的行径还是有些做不出来。
奇怪的是,如此荒谬的赌局,赵淳楣那边并没有人提出异议,鲁智深甚至在旁起哄,“洒家看呐,姓韩的要是输了就跟燕小乙一样,白白给我们二龙山打三年工。”
韩世忠被激得心头火起,大喝道:“不用三年,要是真能做到,韩某人跪下认你当爷、呃……当奶奶,以后你说什么是什么!”
赵淳楣苦笑,劝了几句见没用,索性便不再管了。
……
跟宋方料想的一样,完颜宗翰作为一个卓越的军事家,当然懂得把握住机会。
在得知霸占了东京,把自己扶持的张邦昌赶下皇位的一伙前来送死后,二话没说便清点人马,打算明日便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在敌国对环境不熟,他甚至当天夜里就想奇袭!
金兵的战斗能力、行动效率都是很强的,次日天尚未彻底放亮,大军就已经集结。
两方相距不过几十里,完颜宗翰也没打算遮遮掩掩,毕竟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什么计谋韬略都是浮云。
军队有条不紊地行进,完颜宗翰骑在马上,突然,对身边的副将道:“等下,通知旁边的让一让,我到前面去。”
副将不解,询问这是为何。
完颜宗翰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不知为何,我今天总觉得心中不踏实,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
副将听罢并未质疑自家长官,打仗的人都知道,很多有能力的武将,在战场上都会有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但很多时候就是能发挥作用。
完颜宗翰无疑是当世名将,而且金人向来讲究身先士卒,就连开国皇帝完颜阿骨打每次都是冲在最前方,所以当觉得可能有困难之时,完颜宗翰第一反应不是退,而是自己打冲锋,好随时观察战况。
副将想了一会儿,建议道:“倘若是这样,那将军更应该在后面坐镇,不如末将领着亲兵替您看管,我们这身轻易也伤不了。”
副将身穿玄色重甲,此乃金人用自己精湛的锻造工艺制成的“铁浮屠”,能伐辽灭宋靠的就是它。
考虑到重甲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敌的,完颜宗翰也就没有反对,毕竟他心中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自打出兵伐宋,这一路遇城破城,遇寨拔寨,基本没有过什么困难。虽然昨日在对方手上吃了点亏,但也不过是因为其偷袭伤到皮毛。
换句话说,完颜宗翰根本没把宋人放在眼里,现在他最担心的,反倒是金国皇帝怎么处置自己。
七八万人共同前进,气势不可谓不惊人,金人治军严谨,副将率领着铁浮屠走在前方,行进的速度难免慢了些,待临近对面军营已是下午,天上乌云密布,显得周围有些暗淡。
眼看马上就要到了,忽地,最前排的士兵突然停了下来。
副将眉头微皱,连忙上前询问是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小兵们都很茫然,“不是我们不动了,是马不动了。”说着硬拉了几下缰绳,然而胯、下马匹好像着了魔般牢牢站在原地,低头不住舔舐着什么。
副
将走进查看,只见此处地面竟有一层厚厚的白霜,拈起一点放到嘴里,一股又甜又咸的味道直冲口腔。
这是……糖和盐……
副将心头一凛,立刻让手下吹响号角,预示战斗开始,敌人设下埋伏。
但他心中并不慌乱,一来是金人南征北战,打了这么多仗什么没见过,二来则是有身上的铁浮屠作依仗,埋伏无非是在暗处放冷箭,寻常箭羽根本奈何不得重甲。
他正这般想着,忽地!听得“砰砰砰”几声,然后最前排的士兵开始哀嚎!
副将微愣,下意识抬头,只见不远处一排手持怪异长管的宋军面容严肃地对着他们。
直到此时,他方才察觉到事情不妙。
然而,已经太晚了。
二龙山研发的火绳木仓,威力射程甚至速度都不及这个时代的弓箭,唯独一点,木仓里面的弹药在火、药的推进下,打在重甲上,虽然打不穿,但却非常疼。如此大大降低了铁浮屠的威胁程度,再加上这场战斗金人临时变阵,让铁浮屠冲在最前方,导致这一金国神器完全没有发挥作用。而对战局茫然无知的后方,因铁浮屠的全部沦陷也慌了神,甚至主帅完颜宗翰亲自指挥也无法取得成效。
当然了,完颜宗翰这么多年的仗不是白打的,见情况不妙果断选择撤退,甚至抛弃了一些后勤人员。
战后清点,这场堪称自打金兵入侵以来大宋在正面战场获胜的最大战役,金兵留下七千多具尸体,被俘虏五千人,其中包括一个猛安与两个谋克,地位等同于宋这边的千夫长百夫长。更重要的是,还缴获了上百套铁浮屠。
这东西要工艺十分精良,虽然也能仿制,但造价昂贵不说需要时间也长,连金国都是用一套少一套。
赵淳楣一边清点战场一边处理其他琐碎事,经旁人提醒才注意到已经跟了自己一路的韩世忠。
“韩将军在这儿站着干嘛,主帐马上要开会了,你作为重要人物也得出席啊,我等下与工匠商讨完就过去,不用管我。”赵淳楣随意与对方打了声招呼,之后转身继续忙了。
韩世忠心中建设了半天,结果对方如此风轻云淡,顿时有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挫败感,见赵淳楣要走,连忙大喊一声:“俺输了!见过奶奶!”
说罢就要俯身,吓得赵淳楣连忙上前将人拽住,结果韩世忠人高马大的,一个没站稳反而被其带了个跟头。
身后花荣面色大变,赶紧冲上去扶,之后一帮侍卫、做汇报的书记、甚至来往巡查的官兵也纷纷上前,众人挤作一团,你推我我踩你,动静大到更远处的人也被吸引。
“行了行了!干嘛呢这是!都喘不过气来了。”赵淳楣艰难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脏污,有些灰头土脸道:“我没事儿,都散了吧。”
其余人还是有些不放心,赵淳楣好说歹说,总算把他们撵走。
经此一打岔,韩世忠别扭的情绪也消散许多,站在原地一时间有些尴尬。
赵淳楣看着他,半晌,叹了口气,“韩将军,我知你瞧不上我一介女儿身,但如今家国沦陷,朝廷又是这个样子,无论男女老少,总要有人站出来。赵某从京城来,金人在那兵杀人如刈麻,臭闻数百里,这一路已经见识了太多惨剧,现在只想为百姓做一点事。你放心,我不会干涉将军的任何内务,还望您宽宏大量,咱们一起携手抗金,赵某在此谢过韩将军了!”
言罢深深对着韩世忠行了一礼。
韩世忠愣住了,他完全没有想到才刚打了大胜仗,本应志得意满的赵淳楣是这副姿态。从对方的语气里,韩世忠没有听出半分意气风发,有的只是诚恳与疲惫。
这让他想起种师道老将军,当年他刚参军,有次在西夏打了大胜仗,营地集体庆祝,大家闹着让老将军讲讲他在战场上的英姿。然而种师道一言不发,吃了两口酒便回去休息了。那时候他还不懂老将军为何不高兴,只记得一位当了十多年兵的百夫长告诉他,真正的名将都是不爱打仗的,无论输赢,折腾的都是手下的兵与老百姓。
眼前赵淳楣的神态与记忆中的种师道渐渐重合,这令韩世忠有些恍惚。
半晌,他突然开口:“俺没有瞧不上你,俺有个姓梁的婆娘,平日也领着兵帮着打金人,所以我很清楚女的关键时候能有多顶事。”
“那……”赵淳楣懵了,她开始努力回想自己是不是得罪过对方。
韩世忠摇头,“就是因为你太厉害了,才得防着你,大宋本身已经够乱了,再出来娘们儿趁虚而入,犯上作乱,岂不是要命。以前在艰难平过叛乱,那里民间经常讲陈硕真的故事,俺害怕你成为第二个陈硕真。”
陈硕真是唐代浙东农民起义女领导人,自封“文佳皇帝”,非常受百姓喜爱。
韩世忠瞧着大大咧咧,实则粗中有细,思量甚远,甚至考虑到之后天下大势。
赵淳楣哭笑不得,连忙解释自己并没有那份意思。
谁知韩世忠却不听她讲完,只潇洒地挥了挥手,“得了,是俺这大老粗钻牛角尖了,宗姬行事光明磊落,你说了我自然相信,况且……”就算是了又如何?他仔细想了一下,有位打仗厉害又为人慈悲的老大也不错。
赵淳楣没听出他话外之意,不过既然双方心结解开,那其余的也都不重要了,倒是之前聊天的的时候有件事让她很在意。
“韩将军方才说,你有位姓梁的娘子,很会打仗?”赵淳楣双眼放光。
韩世忠挠挠头,“也不是说很会吧,感觉跟我差不多?宗姬想见她我给你找过来。”
赵淳楣连连点头,梁红玉啊!这可是史书中记载的巾帼英雄!想不到自己能见到真人,连忙让韩世忠引荐。
第77章
梁红玉是位个子不高,讲话声量也不大的中年妇人,光看外表与大宋寻常人家的娘子没什么区别,但赵淳楣与其聊了两句,发现其人脑子非常活络,性格也很坚毅,面对自己不卑不亢,甚至针对战后如何处置那些俘虏提出了几点很有用的建议。
在大大方方展示了自己的优点后,梁红玉直接提出希望能在赵淳楣麾下为其效力。
许久都没遇到如此直白的毛遂自荐,赵淳楣不免愣了一下,但结合对方的生平,此番行径倒也不算离谱。
梁红玉本是武将世家,从小习得一身功夫,后父兄因延误战机被斩,她也因罪成为京口营妓。虽说从富家小姐沦落至此不可谓不悲惨,但梁红玉并未认命。在当伎子其间,她努力学习弹琴歌舞和笔墨丹青,甚至连功夫都未曾落下。之后再一起酒宴中结识了崭露头角的韩世忠,主动出击,最终与其结为眷侣。甚至此番在后方骚扰金人,她都主动请缨为丈夫分忧。
无论是悲是喜,她都将人生牢牢握在手里。
赵淳楣非常喜欢梁红玉这种性格。事实上,自打掌权,她一直刻意地去培养一些女性下属。像如今跟史进共同负责近身护卫的扈三娘,医疗部主管花芳以及负责整个纺织部门的张贞娘和锦儿……但是由于古代女子受教育程度有限,人才上相对匮乏。倒是二龙山,因着开设不少工厂,现在女工人的数量越来越多。
慢慢来吧,赵淳楣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接着她又看向了梁红玉,眼中满是欣赏,“娘子既有此心,我自是无不应允,你领兵抗击金人有功,等论功行赏后让人带你去军队里转转,到时候再确定工作内容。”
梁红玉听罢,饶是她性情沉稳也不禁大喜过望,连忙谢过赵淳楣。
处理完梁红玉这边,赵淳楣马不停蹄地去往中央军帐。她到得晚,等进去之时所有人都齐了,主位理所应当地为她让了出来。
赵淳楣也不扭捏,落座后直截了当地开始战后总结,并且集思广益,让大家共同商讨接下来该怎么做。
宗泽作为二把手,自然头一个开口,他性子沉稳,思虑得又多,所思所想自然要从宏观角度,“金人吃了这么大一个亏,想要再打过来肯定是不可能了,哪怕完颜宗翰有心,也要顾及手下士兵的心理。”
古人本身就密信,女真这种生活在山林中的民族更甚,宋人这边冷不丁掏出一种从没见过的武器,噪音巨大不说甚至能对铁浮屠产生伤害,这不得不让他们惊惧。事实上,阵亡的七千多人里有三分之一都是陷入慌乱的士兵被受惊的马踩踏致死。
基于这一点,宗泽觉得应当治理好眼下收复的失地,之后用手上的几千俘虏跟金国谈判,看能不能换回几个皇室成员。
不过韩世忠听完倒是有不同意见,他沉思片刻,反问赵淳楣,“宗姬,你的那个什么火器,最多能射多远。”
赵淳楣愣了一下,苦笑道:“若是指能伤人那种,还不到三十丈。”
火绳木仓虽然是对付骑兵的利器,但前提是得生产出来,历史上欧洲大约在14世纪六十年代发明了火绳木仓,之后用了两百多年来改进工艺部件,直到17世纪末方才彻底淘汰。而赵淳楣这边,从第一把木仓生产到现在,总共才两年。也就是说他们手上的,其实还只是半成品。
事实上,这次火、器营虽然大放异彩,但也有一些因为木仓支操作不当而炸膛误伤队友和自己的情况。没办法,这个时代的工艺就是如此粗糙,哪怕赵淳楣已经努力提高品控,依旧存在枪管铸造差,弹丸形状不规则等现象,这种成品的精度真的只能靠信仰了。
假如要是再给她七八年,她有信心设立出完整的军工产业链,到时候生产的木仓一定会成为真正的骑兵克星,但眼下战事迫在眉睫,也就只能凑合着用了。
韩世忠点了点头,倒是没有说什么,毕竟在他看来,此等神器有缺陷才是正常的,否则宋这边每人扛着一把不是横扫天下了!
“俺看这木仓填充弹、药也挺麻烦,库存不多的没**流装弹的话估计只够放一发的,金人若是不用铁浮屠,轻装上阵,只要能顶住这一发便可直接突脸。这种近身战,咱们宋人不占便宜。”
在场所有人,加在一起可能都没韩世忠打过的仗多,实事求是,他说的其实是最可信的。
“所以……你也觉得我们应当退兵?”赵淳楣虚心求教。
韩世忠摇头,“退?为何要退,咱们非但不能退,还应该全力追赶完颜宗翰!”
韩世忠狠狠拍了下桌案,额头上青筋直冒,“金人其实一共就那么些兵,这次打我们基本上全来了,他们确实能打,但也是死一个少一个。如今难得这帮玩意儿被吓破了胆,一支军队人心涣散,那想打就方便多了!”
他讲得唾沫横飞,激情四射,其他人也被煽动得热血沸腾,纷纷嚷嚷着要趁金人病要金人命。
一片喧哗中,某道沉默安静的身影就极为显眼。
赵淳楣见状轻敲了两下示意众人坐下,之后开口道:“鹏举啊,你是怎么想的?”
岳飞穿着低级将领的铠甲坐在队伍末尾,被领导点名有些慌乱,但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道:“末将以为,穷寇莫追,虽然对面军心不稳,但再往上走便靠近之前辽国境内,咱们对那并不熟悉,若是孤军深入,很可能重复好水川之战啊。”
好水川之战是仁宗时期韩琦范仲淹伐夏,因为手下贪功冒进,几万人被当时的西夏皇帝李元昊团灭,打得半个西北家家戴孝,算是北宋比较著名的惨案了。
韩世忠建议被驳回,虽然有些不舒服但却并未制止岳飞讲话,而是开口道:“这么说,你是同意宗将军咯?”
岳飞迟疑片刻,依旧摇头,“难得打出这么好的局面,要是什么都不做任由金人缓过来也是可惜。”
接着不等旁人询问,直接道出自己的观点,“为今之计,我们应当先往西走,将太原城与西边的失地夺回来。”
众人怔了怔,瞬间有种豁然开朗之感。
是了,太原城易守难攻,若是将其握在手中,金人以后再想伐宋就只能走东面,如此压力便小了许多。完颜宗翰现在自顾不暇,想必也没功夫来管,此时不拿更待何时!
“这小子不错,恭喜宗姬又得一干将。”韩世忠笑着对赵淳楣道贺,宗泽也是一副欣慰的表情。
对于岳飞的冒头,赵淳楣其实一点都不惊讶,不光是因为后世的光辉形象,主要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对其能力品行都看在眼里,与周围人商讨片刻后直接采纳了他的建议。
二龙山多年来早已养成了办事效率高的好习惯,所以当赵淳楣下令西行后,很快整个军队全速运转起来。青州、东京的各种后勤物资源源不断地开始往外运,确认补给无忧,大军正式出发。
跟预想中一样,在确定他们没离开后,完颜宗望带领着自己的人也动身飞速往金国首都上京赶,对于这次的战况,他必须原原本本地告诉族人!
二龙山一行倒也不是光埋头赶路,现在大宋的北方已经千疮百孔,不少城镇被金人入侵后,当地官员被杀,出于一种“无政府”状态。在这种环境下,匪乱四起,治安极差。赵淳楣领着军队一路平乱,总算是在流寇尚未成规模前将他们全按住了。
至于那些乱贼,视情节严重杀得杀关得关,部分刺头没犯太大错又不怎么服管的,直接抓到军队里充壮丁。最开始这帮人叫得跟杀猪一样,后来吃两顿饱饭也就老实了。
此外还有件事让赵淳楣很惊喜,他们这一路竟然遇到了不少零散的抗金势力,这其中有的是民间武装、有的是山匪、有的甚至是官吏,他们人虽然不多,但一直没有放弃抵抗。
赵淳楣与各个首领交谈后,无论对方是什么出身,通通吸纳进自己的队伍里,并且一视同仁。
最开始一些首领尚且有些不放心,以为赵淳楣这么好说话是不是要拿自己的人当炮灰,结果遭遇了几次金兵便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每次作战,都是二龙山的人冲在最前方,其余的要么负责打扫战场,要么在后方掠阵。再加上赵淳楣本人吃穿都很朴素,待人赏罚分明,大家也就都安心听其调遣。
渐渐的,整个北方都听说了赵淳楣的大名,传说这位宗姬带领着一支战无不胜的军队,帮助他们打赢入侵者,而且对百姓秋毫无犯,一些受过她恩惠的,甚至在家中供奉起她的牌位。
赵淳楣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也抽不出时间来管。
大军走走停停,一路缓慢前进,比预料中足足晚了一个月才到太原城下。虽然拖沓了些,但总体倒也值得,他们的队伍不光壮大了,而且还妥善安排了北方的事务,让百姓不至于因为战事耽误了农耕。否则各种天灾人祸加在一起,今年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太原城内的一万多金兵似乎对即将到来的战事早有准备,见到二龙山大军,并没有擂鼓迎战,反而派出了一位宋人使者,并且携带了赵佶、赵桓的亲笔信。
这位宋使姓秦,单名也该桧字,也是个老熟人。此时他尚未变成迫害岳飞的大奸臣,而且因为当时金国要立张邦昌为皇帝,
他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金人气不过,将其与皇室一并掳走,如此也导致现在在宋朝其他人眼中还是位忠贞刚烈的清流名臣。
赵淳楣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形容憔悴的中年男子,让负责文书工作的楚齐将信接过,之后大声朗诵给众人听。
楚齐从东京城一路跟着来西北,接触到的世界与之前完全不同,经过这段时间的锻炼,整个人也沉稳了不少,然而当看到信的一瞬间,面色却陡然气得通红。
深吸一口气,平复了许久,少年方才一字一顿地读出了信上的内容。
帐内原本有些乱糟糟的喧哗声随着朗读越来越小,到最后直接无人言语,四周死一般沉寂。
半晌,赵淳楣有些疲惫地开口道:“都说说吧,大家是怎么想的。”
“有甚好说的!”韩世忠收起平日嚣张肆意的态度,面上一片冰冷,“都到这一步了,那不成还真按照信上说的退兵?”
是的,赵佶跟赵桓就是写信让大军撤退,不光如此,还狠狠斥责了赵淳楣,说她牝鸡司晨,原本就是待罪之身,不允许大宋任何人与其有牵扯,否则就是叛国。
听了韩世忠的话,其余将领也纷纷赞同,一旁的秦桧顿时跳起脚来,指着众人的鼻子大骂道:“大胆!你们连太上皇和皇上的话都不听了吗!你们可都是大宋的子民,官家的臣子,跟罪人待在一起想叛国是吧!”
赵淳楣被他吵得脑仁疼,只能先好声好气让人将秦桧带下去,面对一帮五大三粗的士兵,秦桧不敢反抗,但临走前还是撂下一句,“众位别忘了,大宋的国君可还在金人手里,若惹怒了他们使得官家有任何闪失,各位难不成想遗臭万年吗!”
此言一出,原本想要说点什么的众人也不开口了。
如今的大宋处于一种十分尴尬的局面,皇帝不在,中央失去权威,南方官吏有些蠢蠢欲动,有些还在观望。北方在二龙山的强武力下倒是比较消停,赶走了敌人一切百废待兴正在重建,但大部分人依旧惴惴不安。
宋朝的皇室,绝大部分都在东京住着,一些散落在民间的宗室成员,基本上血脉都很远,有的甚至跟平民百姓无异,就像赵淳楣名义上的父亲,连当地稍微有点势力的乡绅都比他有牌面。宗泽倒是跟赵淳楣商议过要不要从那些人里选一位新君,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考虑到宋徽宗几十年的折腾,已经奄奄一息的大宋实在经不起又一位不靠谱的皇帝了。
所以,现在的问题是,从道义礼法上,大家还是赵桓的臣子,应该听其调遣,可倘若真这般,那他们这一路的艰难险阻,无数士兵的血泪全部白费,大宋也就彻底完了。
正当众人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之时,许久未曾发言的闻焕章缓缓开口。
“诸位,闻某有一计,可解眼下之困。”
第78章
闻焕章虽然也能出主意,但其实并不怎么知军事,这一路平乱打仗其实很少开口。
不过即便如此,只要是有眼睛的都能看出赵淳楣对其的倚仗,再加上早在几年前,闻焕章就在文坛闯出名声,众人也都非常尊敬,见他要发表意见,立刻收起情绪,侧耳倾听。
闻焕章环视了一周,沉声道:“太上皇、皇上二位圣驾北狩,内无三代之宗继,外有虎狼相围绕,现国势危殆,人心汹涌,故我等身为大宋臣子,应请定大计,以奠宗社。”
他先是把大旗举起来,示意大家选皇帝是臣子应尽的义务,而且必须要选,不选不行。
在座的听了这话,也都严肃起来,纷纷点头,唯有宗泽皱眉道:“这我之前想过,从民间寻一宗室继位,但翻遍了族谱,没有什么合适的啊。”
“怎么没有,”闻焕章轻笑,他继续道:“古云:‘国有长君,社稷之福。’,依我之见,长者,达也。若说能力强的宗室,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吗?”
此言一出,屋内顿时一片死寂,久久无人开口。
“砰!”一位武将手中茶盏没拿住掉落在地上,顿时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见所有人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武将顿时惊出一脑门冷汗,磕磕巴巴道:“俺、俺一时没拿住……”
众人收回目光,经此一打岔,大家也都回过神来。
“不行!”宗泽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赵淳楣身为女子,历朝历代,你可听说过女人继承大统的,我看你是得了失心疯!这不是胡闹吗!”
“怎么不行!”第一个站出来反驳她的并不是闻先生,而是个谁都没想到的人——前大楚皇帝张邦昌。
虽然张邦昌这个皇帝是金人逼着当的,但不管怎样都是大逆不道之举,只要新君上位,他八成是活不了多久,这点张邦昌也十分清楚。
没有人愿意死,都想活着,所以张邦昌启动了的自救行动。方才闻焕章开口的瞬间,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赵淳楣女子身份本就是劣势,但假如有一个更不够格的自己在旁衬托,对方立刻变得“根正苗红”起来。再加上赵淳楣待人比较宽和,对待朝中那群投降派,也只处置了王时雍一人。所以对于她当皇帝,张邦昌是举双手赞成。
宗泽瞅他就不烦别人,没好气让其赶紧滚边去,别在这儿添乱。
张邦昌之前因为理亏,在宗泽面前难免唯唯诺诺,可眼下关乎自己的小命,自然是要据理力争。他乃进士甲科前几出身,出使多国,一路做到宰相,论官场经验和嘴皮子,宗泽这个不得志的地方官根本不是对手。
在他的煽动下,很快,楚齐等学生也被感染,十分激动道:“宗姬已经证明了,她能管理好朝廷,为什么还要去民间找那些已经被养废了的宗室?现在局势这么危急,万一金人再打过来怎么办?我们大宋到底还要有多少个臣子饮恨而死,还出多少个牵羊礼?!”
“够了!”宗泽拍案而起,气得指着几个学生们痛骂:“尔等深负皇恩,现在二圣在敌国受苦,你们竟然说出此等话,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眼看局势越来越僵,大家也纷纷起身规劝,顺带让楚齐带头向宗将军认个错,然而学生们却都梗着脖子,不肯低头。
“诸位,烦请告诉一声,我们到底说得哪儿不对?你们难道都对这些事情无动于衷吗?”
众人微愣,旋即叹了口气。
就在不久前,金国那边传来消息,唯一前去勤王的张叔夜张将军在渡过界河后悲愤难抑,仰天大呼,扼吭而死。而赵桓、赵佶二帝在抵达上京后,金人命他们身穿孝服,拜祭阿骨打庙,这被称为献俘仪。然后,又逼着他们给现在的金国皇帝行礼叩拜。做完这一切将他们幽禁起来,几百宗室妇女,或赏赐给金人,或被投入浣衣局,赵桓皇后朱氏不堪受辱,投水而死,可最该死的父子俩却还活得好好的,赵佶甚至还有闲心写诗作画。
远在大宋的文臣武将知此事,或气愤不已,或暗自垂泪,但终究无能为力,只好埋头装作不知道。
可有些东西好像是空房间里的大象,它就摆在那里,哪能说没看见就没看见,午夜梦回,在恨金人入骨的同时,谁敢对那两位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埋怨。
毕竟哪怕是再忠贞的臣子,面对他们也说不出“明君”二字。
所以此时被楚齐几个少年一问,纷纷说不出话来了。
不光如此,帐内还有许多来运送贩卖后勤物资的商户,其中不乏一些南方来的巨富,他们也十分兴奋。
往日此等场合哪是这帮人能接触到的!这可是传说中的“从龙之功”啊,哪怕没有什么切实好处,说上几句话被记录下来也算青史留名了,于是七嘴八舌地嚷嚷着自己代表老百姓也愿意让宗姬继位。
这都什么跟什么!宗泽气了个半死,没好气地让他们闭嘴后转身看向另一位手握兵权的大将韩世忠,希望他能发表点建议。
然而韩世忠嘿嘿一笑,直接了当道:“我没意见。”
宗泽被噎住,此时他环望四周,无论文臣还是武将,无论学生还是商贾,哪怕是朝廷的旧势力,这么多人只有一个态度——希望赵淳楣登基。
颓然地低下头,宗泽不再挣扎了,不光是因为要对抗众人,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知道,这就是眼下最好的解决办法。
“我说……诸位是不是忘了什么……”
正当军帐内一片欢
欣鼓舞,觉得马上就要迎来胜利曙光之时,后方突然传来道声音。
回身望去,只见赵淳楣坐在椅子上,表情有些无奈。
此时大家方才反应过来,争来争去,还没问当事人的意见。
万一她不想当皇帝呢?
于是纷纷紧张地盯着赵淳楣。
赵淳楣刚听到闻焕章的话也陷入震惊,之后听着双方的争论,依旧久久无法回神,看着周围一张张写满各种情绪的脸,她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浮现一句西方的谚语——骰子已经掷下。
当年凯撒带着大军来到卢比孔河边,究竟渡不渡河进军罗马,直接指向了历史发展的两个不同轴向。
而现在赵淳楣也面临着与凯撒一样的境地。
不当皇帝,大概率能在乱世中保全自己与二龙山,但也仅限于此;而接过皇位,也许执掌天下,达成心中理想,可考虑到眼下的环境,同样可能自顾不暇,最后众叛亲离,跟那位“文佳皇帝”陈硕真一样惨死。
但无论怎样,下了决断就没有后悔重来的机会。
那么问题来了。
赵淳楣,你会怎么选?
……
今年的雨格外大,这才入夏,老天好似漏了一般噼里啪啦下了好几场。
赵孝颖坐在马车里,掀起车帘看了眼快要下冒烟的外面,回身对着旁边的老妇人道:“过了这座山,差不多就能到了。”
老妇人面容消瘦,衣着非常朴素,脸上沟沟壑壑的皱纹透露着清苦,她抬眼向外望去,轻声叹了口气:“雨再这样下下去,黄河两岸的百姓怕是又要遭灾了。”
赵孝颖沉默不语,大宋朝廷尚且自顾不暇,又哪有时间去管理民间。
就在此时,坐在最右边的某男子笑道:“这您就多虑了,我们宗姬已经吩咐下去了,打从前两个月,在北方容易泛滥的河堤就已经开始加固,久了不说,挺个三五年不成问题。”
赵孝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两声,对着那明眸皓齿的中年男子道:“柴大官人,你与淳楣是什么时候相熟的啊?”
这么大个汉子,一口一个我们宗姬,像什么样子!前朝余孽,难道打算秽乱宫闱吗?
想到这里,赵孝颖又是无奈摇头。
他运气好,之前因为与赵淳楣结交,惹怒了皇帝赵桓,恰好外地有个宗室因为欺男霸女被一家被当地人打死,赵桓便以此为借口将其赶出京城,刚好逃过金人第二次南下。
进入开封后,宗泽曾想过将其请回来,结果老人家听说皇族的惨状,直接一病不起,没办法只好先让其在原地安顿下来。
万幸经过细心调养,赵孝颖的身子逐渐转好,之前在京里,他就负责宗正寺这一块,如今将人叫来也算专业对口。
面对老者的质问,柴进大大方方地表示自己早就在赵淳楣手下办事了,事实上,靠着家族世代的金钱人脉,军队的物资很大一部分都是柴进负责的。
如今他觉得身上仿佛有了使不完的劲儿,前朝皇室身份确实尴尬,那么前前朝就无所谓了吧!赵淳楣若是当上皇帝,那对于大宋的影响不亚于一次改朝换代。柴进所求的不多,只要以后柴家子孙能融入社会,正常做官与人接触就行。
赵孝颖被噎了一下,干脆别过头,眼不见心不烦。
雨渐渐停了,一行人也来到目的地,下马车后接受军队的检查。
赵孝颖之前在京城里居住,禁军们时不时也搞一些演练,但基本上花活居多,甚至有当众变戏法的,百姓们看个热闹,真实战力如何大家也不怎么清楚。
但当面对面容严肃,举止干练的职业军人之时,他瞬间明白了双方的不同。
可是,开封府的禁军也都是真金白银喂养出来的,怎么就会跟对方有这么大差距?而这样一群厉害的人,为何要臣服于赵淳楣一个小娘子?
怀着复杂的心情,赵孝颖来到中央军帐,才一进去,就见赵淳楣一身普通常服,头发挽了个高髻,正笑着与身边人说些什么。
见了他们,连忙上前亲热地打招呼。
赵孝颖看着眼前身居高位,在千军万马前谈笑自若的女人,脑海中依稀浮现出当年双方初次相见,对方满脸惊恐,在开封府衙内瑟瑟发抖的样子。
不过十年,好似整个世界都颠倒了。
“您一定就是元祐太后吧,淳楣见过祖母,请恕孙女接驾迟了。”赵淳楣对着一并前来的老妇人深深行了一礼。
老妇人微微侧身避了一下,语气淡淡道:“老妪不过一寻常百姓,如何担得起宗姬这一拜。”
说起这位元祐太后孟氏,也是老赵家留下的烂账。
她本是哲宗皇帝的原配,当年深得太皇太后高滔滔的喜爱,高滔滔反对王安石变法,支持以司马光为首的旧党,她死后哲宗亲政,为了摆脱祖母的影响,大力扶持新党。而孟皇后作为前朝的“政治遗产”,本身性格木讷不得丈夫喜爱,再加上有妃嫔诬陷,很快就被废掉。
元符三年,哲宗病逝,向太后不顾朝臣反对,支持哲宗的弟弟继位,也就是宋徽宗赵佶。旧党在向太后的支持下重新抬头,孟氏时来运转,遂被复位。不料次年向太后逝去,同样的剧情又来了一遍,新君想要自己的势力扶持新党,孟氏再次被废,并且被勒令在冷宫出家修行,整整二十载。
前些年她所居住的宫殿失火,之后身无分文又没什么用处的孟氏被赶出了皇宫,没办法只得寄居在大相国寺附近的小民宅,过着简朴的生活。
金人攻陷汴京,对照着宋朝皇家玉牒将二帝以及全体宗室一一搜罗出来,整个六宫有封号的后妃皆被掳去,而孟氏因为早已被废黜,因此奇迹般地逃过一劫。
赵孝颖虽也是宗室,但毕竟是旁支,所以毫无疑问地,孟太后成为了整个大宋身份最高的人。
不过很显然,历经两废两立,筋疲力尽的老太太已经不想再掺和这一切,如果不是孟家子孙不小心说漏了嘴,大家甚至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人。
赵淳楣碰了个软钉子,也没有恼,而是让手下去为两位老人家准备食宿,还贴心的安排了郎中。
“我们医疗部开展了体检项目,收效还不错,不少上了岁数的都及时查出毛病,这东西就得早发现早治疗,听闻伯祖前阵子身体抱恙,那更应该检查了……”赵淳楣耐心嘱咐,然而赵孝颖却从其口中听出了异样。
伯祖……
赵孝颖乃端献魏王的儿子,宋徽宗赵佶的堂兄,若是正常来讲,赵淳楣应该管自己叫叔祖,而现在改了一个字,如此走的就是僖王的路子。
别忘了赵淳楣还有个早夭的“野爹”,当年朝廷为了拉拢在二龙山落草为寇的赵淳楣,除了封宗姬之外,还将其过继到宋徽宗早夭的二儿子名下。只不过谈妥没多久,金人就打来了,匆匆忙忙地也未上玉蝶。可如今对方却把这层身份搬出来了,那么态度很明显。
她已经决定当皇帝了。
赵孝颖心头剧震,原本以为怎么也要商量一番,结果这么快就做了决定,这使得他不禁开口询问为什么?
赵淳楣怔了怔,很坦诚道:“因为我想。”
是的,在闻焕章提出想法的那一刻,她极度震惊,紧接着,从内心最隐秘的地方,又冒出来一股欣喜。
此时赵淳楣才意识到,在漫长的岁月里,对权力的渴望已经在她心底扎根。
认
识了这一点后,赵淳楣几乎迅速调整了自己。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可耻的,经过这么多年的决策,再让她屈居人下已然很难了。所以,与其虚情假意的推脱,让手下们搞黄袍加身那一套,她更愿意自己主动。
她想当皇帝,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
赵孝颖被她的直白弄得说不出话来,指着赵淳楣的手直打颤。
“伯祖,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也无法回头了,况且整个宗室再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了,除非您亲自上阵……”
“胡闹!”赵孝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从来都是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哪有过继给堂兄的!况且老朽再过两年就七十岁了,无儿无女,我当皇帝不是没多久又要天下大乱!”
过了好半天,老头才缓过来,长叹一口气,半天,有些认命道:“你得保证,将大部分赵氏子孙救回来。”
赵淳楣愣了下,之后大笑出声:“这有何难,伯祖放心。”
赵孝颖得了承诺,终于点头,而一边的孟氏始终十分漠然,对此也不怎么上心,见身边人同意,也点头答应。
有了这二位的肯定,其余人再想反驳也说不出什么来。毕竟说白了,这都是人家老赵家内部的事儿,赵孝颖给上了玉蝶,孟太后站出来相认,她赵淳楣就是宋徽宗的亲孙女,连小宗入大宗都不用,属于自然继承人。
太后的诏书一颁布,赵淳楣也没了后顾之忧,面对已经被围困一个月,始终没得到救援而人心惶惶的太原城,直接出兵,不到五日,太原城破。
原本一些大臣建议她回京城举行大典,但赵淳楣不愿延误战机,顺利拿下太原城后直接原地登基。礼服、冠冕、甚至玉玺都是赶工先做的。
仪式虽然简陋,但来的人却不少,许多南方的重臣得知此事都险些惊掉下巴,连忙派人前去太原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赵孝颖在宗正寺任职多年,对这些还算是有所了解,寻了几个礼部官员一起写了一封漂亮的劝表。赵淳楣接受后便在太原城郊祭拜了天地祖宗,并且立下誓言“吾始逼于难,不得已以兵救祸,誓除奸以安宗社,为周公之同勋。”
最后,在万众瞩目下,接过呈上来的传国玉玺。
玉玺上只有八个大字——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第79章
酷夏,太原城。
古代的山西作为北抵草原,南接中原,西通陕西,东达河北战略纽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在这其中,大同与太原是两个最关键的地方,前者作为草原游牧民族进犯汉人王朝的跳板,已经早早被割让给辽国,现在被金人握在手里。而后者掌握着整个山西的命运,它的沦陷直接导致了北宋灭亡。
在占领太原城后,金人将奋力抵抗的太原官吏屠戮殆尽,之后对百姓进行了惨无人道的镇压。
好在这一切都过去了,二龙山的大军进入太原后,开仓放粮,救治病人,重新搭建房屋……这些行动现在已经非常得心应手,不光如此,考虑到太原的重要性以及被损坏程度,赵淳楣以嘉奖之名,免了此地和周边的全部赋税,安家落户的给予一定补贴。
北宋的税收是很高的,听此立即就有不少附近的民众跑来太原定居。虽说随时随地都有战争风险,但老百姓本身就要过不下去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渐渐的,原本衰败的城市开始有了人烟,一些小摊贩也重新做起了买卖。
吴璘端着海碗,大口大口吞咽着里面的食物,如此豪迈的吃相引得周围纷纷侧目,他也不管,放下后继续道:“店家,再来一碗麻饮鸡皮,一碗沙糖菉豆、两份水木瓜。”
麻饮鸡皮就是北宋版凉皮,原本只是民间一种很普通的小吃,二龙山的厨子研究出新调味,不光加了如今便宜很多的糖水,还用茱萸、花椒、陈芥菜籽儿做出了一种辣酱,洒在上面口味丰富了许多,很快就广受追捧。
旁边的吴玠看不惯自己弟弟如此胡吃海塞,训斥了两句便习惯性地提前掏钱结账。
“不必不必,二位军爷先吃,等吃完了再说。”老板笑眯眯地,之后还送了两杯自制的荔枝膏水。
吴玠有些惊讶,他们当兵的,不说跟百姓势如水火,平日见了也要躲着走的,何曾这般受优待,于是旁敲侧击地询问。
“嗐,那都是老黄历了,如今这太原城,谁没受过新官家与二龙军的帮忙,我们感激还来不及呢,怎会心里有疙瘩,军爷要是还想喝糖水我再给你上点。”老板说完就继续去忙了。
倒是吴家兄弟,对着“新官家”三个字有些不自在,他们也没想到,百姓竟然这么快就接受赵淳楣。
吴璘略带不满地嘟囔道:“到底是愚民,这点小恩小惠就收买了,中央那些官老爷到底在想什么,真让娘们儿骑在自己头上?”
吴玠警告性地瞥了弟弟一眼,示意他慎言,小心让旁人听去。
两人都是泾原统制官曲端的部下,常年在西北抵御西夏,得知首都沦陷二帝北狩也非常着急,然而还未缓过神,就听到有位宗姬要当皇帝了,顿时陷入一种懵逼的状态。
曲端为官多年,到底是能沉住气,没有公开表态,而是派了自己非常信任的两个手下到太原观察,吴玠吴璘都是良家子从军,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人品能力都是绝对信得过。倘若接触下来认为赵淳楣没问题,那曲端也愿意带着西北军为其效力。
吴璘不似兄长那般沉稳,被制止后依然不服,“我哪里说错了,听闻那女人当年在山东时就与朝廷作对,这说明早就有不轨之心。现在当了皇帝,我看啊,做的第一件事跟金国求和,别让二帝回来,要不然就是对各地镇压流言,总之不能让人威胁到自己的皇位!”
吴玠皱眉,刚想开口,却听不远处一阵钟声,声音响彻整个太原,使得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事情,望向远处,久久不能回神。
兄弟俩不解,便转身询问老板这是怎么了。
“军爷不知道?”老板擦了擦透红的眼角,“这是官家为守城的王禀将军以及士兵百姓在城郊祭奠呢,还给他们刻了碑,每个人的名字都在上面。城里不少百姓都去了,等下我也提前收摊去看看,听说许多城池都准备了,唉,要都像王将军那般勇武也是应该的……”
王禀是之前负责守卫太原的将领,在物资缺乏的情况下,独自守了九个月,也多亏了他金人第一次南下东京才得以保全。最后城破了,他依然不肯投降,在巷子里与金兵厮杀,最终力竭而死。他死后,金人为了泄愤,将其尸体用马踏成碎,最后连具棺椁都没有。
吴家兄弟听到此处不由怔住了,半天,吴璘有些不自在道:“那又怎么样,不过是收买人心……”
“收买人心?收买给谁看?”吴玠瞧不过去了,打断弟弟。
吴璘微愣,有些消沉地叹了口气,是啊,上面的官老爷们又不在乎他们这些兵都死活,有什么好收买的呢。犹豫了一会儿,他有些别扭道:“要不然,咱俩先去见一见那个新皇帝?”
“嗯。”
……
像吴氏兄弟这样,代表各地方来觐见赵淳楣人这两天很多。
赵淳楣自打当了皇帝,基本上天天忙得飞起,恨不得睡觉都在处理政务。每到这时,她都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前辈,以宋徽宗为代表的一众昏君,不由对他们升起了淡淡的敬佩之心。
她真的不知道,每天要面临如此大的工作量,那些人都是怎么发展出各种各样的爱好,甚至还能兼顾到后宫的,反正她是做不到。
除了自己的事情,她还要兼顾眼下的太原的布防,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总不能跟之前朝廷一样,放任其自生自灭吧。之前守城的将士都死的差不多了,赵淳楣与人商议许久,最后招募了两千新兵,又从跟随自
己打了几场仗后收用的兵里分了三千多出去。
赵淳楣并不打算动二龙山的人,这是她手上的底牌,唯一一支执行力高,忠诚度高,单兵作战力强的队伍,自己用了好几年耗费了无数心血培养的。之前韩世忠说完颜宗翰手下那些金兵精锐死一个少一个,她又何尝不是。现在跟金人对打,双方无非是互耗国力罢了。
五千人看似不多,但基本都是骑兵,再加上当地一些零散衙门,守城是足够了。
正当赵淳楣犹豫着要不要在太原留个信得过的将领看管之时,闻焕章请求面圣。
在赵淳楣登基后,作为第一功臣的闻焕章并未一步登天,而是被任命为正二品尚书右丞,除了帮其积攒资历外,尚书右丞掌管兵部、刑部、工部的各种调动,于乱世中可以说是第一梯队的官职了,有闻焕章看着也放心些。
闻焕章这次来主要是进行日常的汇报,此外,他还带来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你说沧州有官员想起兵造反推翻我?”赵淳楣有些惊住了。
闻焕章点头:“是柴进提供的消息,应该错不了。”
“不是……为啥啊?”赵淳楣瞪大眼睛,这倒不是她迷之自信,只不过沧州虽为军师重镇,但跟金人还是比不了,要不是二龙山看着早就沦陷了,他们拿什么造反?!
“并非知府与将军,只不过是几个管文书的被煽动。”闻焕章解释道:“不光是沧州,这一阵子有不少文官都不消停,大有联合之势。臣觉得有些异常,按理说官家才刚登基,走得也是正规礼法,连太后都出面了,哪怕是心中不愿,也应该观望一段时间,这么快就出事,只有一种解释。”
赵淳楣脑子活,一下就心领神会,“你是说,背后有人煽动?”
闻焕章给出了肯定的回应,之后从身上翻出几封信件呈了上去。
赵淳楣打开翻看,看着看着乐出了声,“这都什么玩意儿,说的是我吗。”
信件中,她被描绘成一位心思深远的魔女,从十几岁就想着颠覆大宋,证据就是二龙山如此厉害,却眼睁睁看着二帝被虏走,这一切都是她跟金人的阴谋!写信之人还许诺,只要大家一起号召对抗赵淳楣,那以后高官厚禄少不了。其辞藻之丰富,话语煽动性之强,赵淳楣自己都甘拜下风。
看到最后,落款处秦桧二字映入眼帘。
赵淳楣:“……”本来就看你不顺眼,不挨收拾难受是吧。
秦桧之前代表二帝来给军队这边下达命令,最后反而促成赵淳楣的上位。现在他的利益与二帝,甚至金人都是一致的,如此看赵淳楣自然不爽,但碍于对方手里的兵权,不敢直接出面,便四处唆使一些相熟的地方官吏,希望他们聚集起来闹事。
这招虽然看似无脑,但仔细一想还真挺不好办。
别挑动的官员都是文官,虽然权力不大,但毕竟是士大夫出身,他们若是聚集起来,很容易产生音量。赵淳楣若是放着不管,声音越来越多会煽动民间。可要是管,尺度也不好拿捏,真要是不小心弄死几个,那反而做实了其编织的罪名。
而对于秦桧本人,此时的他并未像后世那般人人喊打,并且因为强烈反对张邦昌为皇帝,在士林间风评还算不错。
对此,闻焕章表示交给他来处理。
“哦?先生有什么好主意?”赵淳楣好奇地发问。
闻焕章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官家可知在我大宋官场,如何能将一个人彻底扳倒?”
赵淳楣虚心求教。
闻焕章冷笑:“自然是从道德大义上将他批倒斗臭,只要盖了章,那这辈子都别想翻身。”
赵淳楣听得似懂非懂,于是乎闻焕章便亲自演示了一遍。
他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秦桧某位亲眷,秦桧虽然在宋廷时候表现得十分坚毅,但其实跟随金人一路北上很快就被吓破了胆子。为了活命,他开始对待金人摇尾乞怜,成功搭上了某位金国官员后,便给当时在山东当官的亲戚写信,希望他能将山东一带,尤其是二龙山的资料交给他。
对于这种要求,亲戚自然是十分气愤地拒绝,有回醉酒与不小心与同僚透露此事,很快就在当地流传开。好在秦桧也不是什么大官,大家讨论了一阵子便失去兴趣。
闻焕章将秦桧的信件公开出来,立刻引起轩然大波,如今正是宋朝对金人恨意最强的时候,秦桧作为大宋官员,竟然直接通敌卖国!此举直接导致之前与秦桧私交甚密的一众文人纷纷站出来割席,再没有人提要推翻新君什么的。
眼见解决了见大事,心情不错的赵淳楣决定重重嘉奖那位大义灭亲之人,毕竟信里秦桧可是用不少好处利诱,这都没上钩,必须搬出来树立典型。
闻焕章听罢笑道:“这人我之前打过交道,官当的一般,但学识很好,官家可以给他个跟文书金石头相关的职位,也算满足他心愿了。”
接着似乎又想到什么,开口道:“对了,您不是说想找个学识丰富的女先生吗?他娘子在文坛十分有名。”
“不知您可曾听说过‘易安居士’?”
第80章
赵淳楣在离开太原城前终于见到了心心念念的易安居士。
李清照今年已经四十有五,虽说在古代已算半只脚踏入老年,但也许是因为对文学金石的热爱以及还算优渥的生活,让她看上去非常年轻。
面对赵淳楣,她似乎有些紧张,但随着交谈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姓秦的当日给我家送信的时候我们吓了一跳,想来他当日在朝堂上怒斥金人,结果这才过了多久便倒戈了。”讲起此事,李清照也不由一阵唏嘘。
赵淳楣笑了笑,“倒也不奇怪,我相信秦桧当时反对金人,誓要保家卫国的感情是真挚的,伴随二帝北狩,也是报了必死的决心,但这就是人,人总是会高估自己的决心,高估自己在面对生死抉择时的能力。”
李清照听完愣了愣,接着有些复杂地看向赵淳楣,这些东西,哪怕是久经官场的父兄都很难解释清,对方年纪不大,还是位女子,看待事务却有如此的洞察力,也难怪能走到今日之位。
面对这样的英杰,李清照觉得自己再掩饰也没意思,直接了当道:“禀官家,秦桧虽然为害家国,但他妻子与我乃是亲眷,现在人在金国,生死不知。日后若是能回来,奴家斗胆,还请官家看在王家几代忠良,饶她一命。”说罢就要行礼。
赵淳楣连忙将人扶起,说实话,虽然王氏跟秦桧一并被罚跪在岳飞像前,但作为一个古代后院女人,她能做的其实有限。自己向来不愿用还没发生的事给人定罪,哪怕是对待秦桧,在发现其叛国前也始终客客气气。搞什么株连就更不可能了,当即答应了对方。
李清照感激地谢过。赵淳楣又顺势提出希望对方能留在宫中当女官。
“这……”李清照迟疑了,半天,有些为难道:“蒙官家看中,本是三生有幸,但一是奴家于政事一窍不通,冒然上手怕是耽误了国家大事,二来奴与拙夫的《金石录》尚未校勘,
还需要时间整理,三来,奴少时习文,于诗词一道自认略有成就,一直以来都想收个女弟子继承衣钵,所以实在是抽不出身来,还请您宽恕。”
赵淳楣对此也表示理解,只不过她上辈子去浙江金华李清照纪念馆旅游过,还特意查了一下这位女词人的生平,并未听说女徒弟一事,于是便有些好奇地打听。
说到这里,李清照也非常郁闷,她这么多年跟随丈夫赵明诚到各地任职,也见识过不少有灵气的少女,但每次提出收徒,都被其父母以“才藻非女子之事也”为由拒绝。次数久了,连她都不免泄气。
赵淳楣听罢哈哈一笑,表示这有何难,她刚好想办个女子学校,教些诗书读写一类的,以此选拔一批近身女官,倘若有李清照这种扬名天下的才女在,那愿意把女儿送进去的人想必不少。
李清照颇为意动,但还是有些犹豫,“这可行吗?”
“交给我吧,”这件事在赵淳楣脑子里已经谋划许久了。
虽然在她身边已经有不少女性管理者,但这些基本上都是跟着她在二龙山起家的。青州她经营多年,平民百姓看到女儿进工厂能多份技能傍身赚钱,在利益的趋势下愿意让她们抛头露面。但想要将此事推广到全国,还是费力了些。
毕竟有钱人不愁吃穿,送女儿进厂打工什么的也不太现实。不过若是跟名家学些诗词倒是还好说,刚好赵淳楣才登基,也算是向新皇交投名状了。
不管怎么样,让女性都参与到社会工作中这一步总要迈出去。
解决完这一切,赵淳楣终于决定班师回京。这一路跟随她的散兵们,除了留下几个在重镇驻扎,剩下的也跟着她去开封。
经过小半年的修整,东京城如今已经渐渐恢复了生气,百姓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对比起之前,倒是念叨起新皇帝的好来。尤其听说夺回了太原城以及北方部分领土,更是士气大振。
所以,当赵淳楣进城之时,出乎意外的受到了全城的欢迎。
而这种民之所向,也给百官们留下来深刻的印象,许多原本还有些跃跃欲试的地方官员见此也暂时消停下来。
都当上皇帝了,再像之前那样住外面的府邸终究是不合适,最终在臣子的请愿下,赵淳楣搬进了宫廷。
北宋的皇宫是出了名的小,其本就是五代时期后梁的皇帝根据自己称帝之前的王府改的,后经历后晋、后汉、后周三个短命王朝,由于时局动荡和国力匮乏等原因,对皇宫也只能是因陋就简、惨淡经营了。
宋太宗倒想是对皇宫进行扩建,然而因为皇城脚下的百姓不愿意迁居最后只能作罢。宋徽宗好奢华女色,有封号的妃子都不知凡几,更别他伺候他的宫女太监,一大群人将宫里挤得满满登登。
然而现在这些人都被金兵掳走,光赵淳楣一个,反倒衬得皇宫宽敞了起来。
赵淳楣虽饮食起居不用人伺候,但这么大的地方,总要有人打扫维护,于是便从民间寻了一批曾经在宫里伺候,后因年纪大了被放出去的老人,许以不错的报酬,让她们继续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
除此之外,还请孟太后搬进来清仁宫。
老太太虽然是被皇室伤透了心,但经过这些日子与赵淳楣的相处,倒是稍微好了些,一些旁人献上来的宝贝,赵淳楣自己不用,通通送进太后寝宫。除此之外,还在民间寻了些巧嘴的女艺人,平日变着法儿哄老人家开心,如此祖孙二人的密情谊倒是愈发深厚。
孟太后虽然两起两废,但毕竟当了一段时间皇后,又在宫里住了半辈子,许多宫廷的礼仪规矩,甚至结构暗室都一清二楚,托她的福,赵淳楣也算在短时间内把皇宫摸了一遍。
不光如此,赵淳楣还甚至希望赵孝颖也一并住进宫里。
“您在城西的府邸都被金人烧了,现在还没兴建起来,皇宫这么大,也不缺住的地方,来了没事儿还能跟祖母聊天,何乐而不为呢?”
赵孝颖连连摇头,拉下脸斥责道:“我一个外男,进宫里住像什么!你现在都是官家了,可不能这么肆意妄为,我……咳咳……”
话音未落,便忍不住咳了起来。
赵淳楣端来茶水,关切地送到其跟前。赵孝颖年逾古稀,自打之前大病一场,身子就一直不好,两人认识这么久了,自己没少受其照顾,让他进宫里住,也是想着能经常请看着点。
她这份心,老者又何尝不知,温声道:“你身为女子,继承大统本就是前无古人之事,如今多少双盯着,切记要严于律己,方可存续基业。”
接着又想到什么,有些欣慰道:“现在咱们皇室关系和睦,再加你又收复了领土这么多领土,朝堂稳固,南方大部分官僚看在眼里,所以一直风平浪静,这都是所谓的‘仁者无敌’。”
“都是伯祖教导的好。”赵淳楣笑了笑,没有反驳。
事实上,南方之所以还没动静,在于她刚当上皇帝就派驻守在青州的部队去那边转了一圈,不光震慑住了宵小,还找到一些望族大官商议。
如今的北宋,除了个别地方,对南方普遍是存在歧视的。不光是因为自两汉以来,具有政治影响力的世家大族都是出自于北方,还有当时宋太、祖赵匡胤得位不正,必须要稳住自己的北方基本盘等影响。甚至于开科取士,朝廷也觉得“南人下国,不宜冠多士”从而更偏向北方人。
赵淳楣作为“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开大宋天。”的代表人物,身边的一切都是崭新的,虽然不能对南方学子官吏多加照拂,但也向他们保证,日后定会一视同仁。
如此胡萝卜加大棒的威逼利诱组合拳下来,才将南方安抚下来。不过有些话,不能对长辈明说,只好胡乱搪塞过去。
赵孝颖咳得更厉害了,赵淳楣想要叫太医,结果却被其拦住。
“不要紧,都是老毛病了,”赵孝颖摆手,抿了一口水,嘴里依旧不停念叨,“同意你继位,我还有些担心,但这段时间看下来,你做的很好,太好了,行事颇有太、祖太宗遗风。等眼下的事处理完了,咱们再去将你耶娘的坟迁了,现在他们身份也不一样了。哦,对了,还得派人去你老家,身为大宋天子,小时候的事儿也得记录下来。”
“原本我当年劝哲宗皇帝,对宗室人好点,一些血脉淡的也不必赶出京城。现在看来,哪怕是在乡间长大,也能出现你这样的好孩子,到底是姓赵的……”
赵淳楣听到这里,心中微动,想到自己穿越以来经历的种种,突然鬼使神差的来了一句,“伯祖,你说,我要是不姓赵呢?”
“哐当——”一个不稳,赵孝颖手中的茶碗跌落在地,瞬间摔得粉碎。
无心去管这些,他瞪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赵淳楣,“胡说什么!你要不姓赵,那你,我,孟太后,甚至拥立你登基的那些官吏,就会变成大宋的罪人!活着被天下唾弃,死了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你必须姓赵!你只能姓赵!”
说到最后,赵孝颖的声音已经近乎尖锐。
赵淳楣看着眼前的老者,察觉出他言语中的恐惧与请求,暗中叹了口气。
握住对方的手,真诚而坚定道。
“放心吧伯祖,我姓赵,我是大宋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