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进宫
因为遇到聂三, 太子耽误了两日,等回去都城后,他先回太子府梳洗, 更换袍服。
太子妃听说太子回府, 顿时仿佛看到救星一般, 匆忙赶出来迎他。
若是之前,她是尊贵的国公府嫡女, 是储君妇, 即使是太子, 竟那样给她一巴掌,她都无法接受,一定会哭闹,一定会回娘家, 一定会设法把事情闹大, 总是要皇家给她一个公道。
可现在, 她被自己那可怕的猜测吓到了。
景熙帝这些年和光同尘, 锋芒不显, 可那是因为最近几年朝堂上并无波澜。
她可是知道, 就在五年前, 因为一桩贪污受贿案, 景熙帝龙颜大怒, 使得朝野震荡,牵涉甚广, 不知道多少官员或贬或戮, 身首异处,原本风头正盛的安平侯都为此被削爵。
那安平侯家的老夫人还是景熙帝的姑母,老姑母哭着求情, 都没能打动景熙帝半分,景熙帝是不会顾念私情的!
所以太子妃深切地知道,一旦触了那位的逆鳞,那便是怎么样的雷霆手段!
现在,生于公府豪门的太子妃敏锐地感觉到,如果自己那个可怕的猜测是正确的,那自己稍有不慎,只怕是满盘皆输!
而更可怕的是,这几日她暗中思忖,仔细打探,她越想越觉得自己猜对了。
这种猜测让她日日惴惴难安,茶饭不思,她想去寻太子,想和太子提起,可是太子一直不曾归来。
此时她听得太子回来,竟是顾不上梳妆,便匆忙跑出来迎。
风尘仆仆的太子见到自己的太子妃突然赶来,发髻松散,神情惨白,也是愣了下。
他虽心里恼恨太子妃,不过到底是问:“你这是为何?”
太子妃面色如纸,两眼惊惶,她颤了颤唇,对太子道:“殿下,殿下,妾身想到一件事,一直想和太子提,妾身,妾身有些怕。”
太子见她这般:“到底怎么了?你这是又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太子妃上前一步:“殿下,我们,我们进房中说话。”
太子其实根本不想理会她,他一心惦记着阿妩,不过经历了这么许多事,他到底比之前心性稳重了。
太子妃固然可恨,他恨不得将其千刀万剐,但是他明白,自己不能动太子妃,师出无名。
太子妃占了太子妃和皇室冢妇的位置,他若无万全把握,绝对不能动她。
暂时只能忍耐。
况且,欲速则不达,他也意识到,要想护好阿妩,太子妃可以是自己的助力。
面对自己父皇,他能握在手中的并不多,太子妃是可以化敌为友的。
当下便也跟着太子妃进去房中:“你怎么了?”
太子妃见太子竟难得用温和的语气和自己说话,一时悲从中来,酸楚难当。
她忍住眼泪:“殿下,其实关于父皇,我有个猜测,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太子:“你但说无妨。”
太子妃看了看外面,有苏娘子守着,不会让人听到。
她这才道:“殿下,你说父皇为何要宁娘子进宫伴圣,这个伴圣,又是怎么伴?”
太子:“我也正想问问,我只怕这里面有陷阱,阿妩才刚遁入道门,她怕是念经都念不好,她怎么祈福伴圣?”
太子妃试探着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宁娘子为女姑子,素来没有女姑子进宫伴圣的,这伴圣……”
她不敢往下说了,点到为止。
太子听闻,愣了下,之后想到什么,脸色微变,厉声道:“你胡说什么!”
太子妃哆嗦着道:“可是殿下,你仔细想想,那宁氏对殿下说的话。”
太子又一愣,他想起阿妩对自己说话的语气,说她有了心仪的郎君,她丝毫不曾避讳,仿佛也不怕人知道。
福泰对阿妩颇为恭敬的样子,阿妩仿佛……和福泰熟识?
太子脑子“嗡”的一下子,里面有什么在响,之后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恍惚觉得太子妃说得是对的,可,可怎么可能?
父皇那样的人,他这些年对后宫妃嫔都没什么兴致,行幸极少,几乎没有,他怎么会突然招惹阿妩?
况且,阿妩,阿妩是自己的女人,父皇不可能,他绝对不可能——
关键,父皇是那种人吗?
他这么想着,便觉得父皇绝不至于,父皇后宫那么多妃嫔,可父皇多看过谁一眼?父皇自小学的是帝王权谋,秉持的是帝王之道,那是矢志要做千古明君的人,他绝对不可能因为女色而让自己的帝德出现任何的纰漏!
他咬牙,眼神狠厉:“你在胡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在妄议帝君,你怎可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少年储君,略显青涩的眉眼竟格外冷绝。
太子妃也唬了一跳,不过她咬牙,道:“殿下,你我为夫妻,妾今日才冒着不敬之罪和殿下说出这些话,妾这几日茶饭不思,左思右想,想来想去,唯有这种可能了,不然妾实在是想不通——”
说着间,她突然攥住太子的袖子:“还有一桩,妾身听说,这几日母后竟命人收拾了琅华殿,说是后宫将进新人了。”
太子闻言,神情微僵。
他盯着太子妃:“收拾了琅华殿,要迎新人进宫?你这消息可确切?”
太子妃艰涩地点头:“是,殿下,再确切不过。”
毕竟帝王已经几年不曾采选,后宫不曾纳新,如今皇后命人收拾琅华殿,这动静可不小,无异于一滩死水中乍起波澜,如今各大公府侯门也都在暗暗打探,到底是何方神圣。
说完这个后,她抬起眼看向太子。
太子年轻俊朗的面庞上没有任何神情,他似乎陷入了沉寂空茫之中,一动不动地盯着前方虚无的某一处。
太子妃没有打扰自己的夫君,她知道他需要一些时间。
这个猜测太过惊悚,以至于让人没办法一下子去相信。
可她必须告诉太子,免得因此和帝王生出罅隙来。
虽说帝王如今就太子一个血脉,但万一真闹到那一步,景熙帝也有嫡亲的侄子,其中不乏出众者,从族中过继一个也有可能。
所以她拼命地按捺住自己的情绪,安静地等着,等着太子想到那一种可能。
此时,房间中的气息停止了流动,万物都是静止的,紧闭的门窗透不进半分气息,太子妃清楚地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就那么在耳边响起。
太子一直不曾言语,他死死地盯着前方一点,他如同一张紧绷的弓弦,随时可能爆发出致命的一击,这让太子妃窒息。
她知道自己的夫君,他迷恋着那个女子,为了那个女子他甚至要付出一切。
这当然不行。
如果那个女子被景熙帝充塞后宫——
她不敢想象太子是如何反应!
就在这种大片空白的窒息中,太子妃终于听到太子的声音。
他用一种极度压抑而平静的声音道:“我进宫。”
他舔了舔唇,用快速的声音道:“我进宫,问问父皇,到底要如何安置阿妩!”
说完他转身就走。
太子妃想拦住他,却根本没抓住。
太子风风火火往外走,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还没走出太子府大门,便见一行人求见,来人还不止一个,有身披铁甲的三军营,五千营以及神机营的统领,而为首正是五军都督府正一品右都督。
他愣了下,当即问起来,原来是北地阅兵的校场发生火灾,亟需处置,天子刚刚下了急诏,命阅兵相关人等即刻出发,不得有误。
太子脸色铁青,抱拳:“诸位大人,请稍等片刻,孤有急事,要进宫面圣。”
右都督姓孙,这位孙都督一听,神情略有些为难:“殿下,此乃军情,天子下诏,不得延误。”
太子妃狼狈地跟着跑出来,听到这个,陡然止步。
她颤巍巍地扶住一旁的廊门,心里却越发笃定了。
这是帝王要一脚把自己亲生儿子支开,等太子阅兵回来,早就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苍白着脸,死死地盯着太子,等着他的决断。
太子沉默地站在那里,心中已经有万千思绪浮现。
这一刻,对父亲的敬仰,对忠孝的信奉,对身为储君的责任和担当,都在他心里涌上来。
当然随之而来的还有对阿妩满腔的爱意和愧疚。
如果她真的要被父皇纳入后宫,自己该怎么办?
而万一父皇没那念头呢?如果只是进宫诵读经书,自己却为此大闹,父皇又该是怎么对自己失望!
太子的心中乱糟糟一片,而就在他的旁边,大晖的五军大都督以及各路兵马统帅都在看着他。
他们一定在疑惑,这位年轻的储君到底在倔什么!
军情刻不容缓啊!
太子陷入剧烈的纠葛和痛苦中。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却是龙禁卫来了,带来的是一道圣旨。
太子微惊,忙去接旨。
旨是密旨私语,太子迅速打开,帝王措辞言简意赅。
“墨尧,朕闻延祥观仙姑妙真已心有所属,昔日赌约,吾儿已输。”
太子心头一颤,突想起之前赌约。
父皇说的是,若是阿妩已经和人淫奔,那自己亲手斩杀阿妩。
可如今阿妩亲口承认,已经心有所属,这——
就在这时,那龙禁卫首领却压低了声音,对太子道:“陛下另有口谕。”
太子陡然问:“什么?”
对方便低语一番,意思很简单,景熙帝不再逼着他亲手斩杀仙姑妙真,待到他阅兵归来,一切再行商酌。
商酌……
太子咬着牙,额头青筋毕现。
他抬起首,看向焦躁等候着的诸位将领。
他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如若不然,父皇只会更加确信,阿妩是祸水,会耽误自己。
所以自己表现得越是在意,越会把阿妩推向万劫不复。
他这么想着,竟是眼眶发酸,几乎落下泪来。
阿妩,阿妩,她便如这深秋柳絮,四处飘荡,他以为他可以把她抱在怀中仔细呵护,谁知道却险些害了她。
他深吸口气,艰难地闭上眼。
再次睁开眼后,他眸中清明而坚决起来,径自对着自己下属下令。
他一面派人在延祥观外守护,一旦有什么消息立即通禀他,一面又写了一封奏折上给景熙帝,恭谨地问起关于阿妩的安排,措辞小心。
身为景熙帝的儿子,他自然明白父皇,父皇要看他展现出储君的资质来。
一个将来要继承大晖天下的人,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而乱了阵脚。
如今阿妩在延祥观,应能暂时保命,他必须先讨好父皇,才有可能回来护她。
——这是此时,太子的想法。
之后无数次,太子回想起来,都是肝肠寸断,他忍不住一次次地想,当自己做出这个决断时,是不是在逃避,在畏惧,因为不敢去面对最怕的可能,所以忍不住把事情往好里想,于是只能安慰自己一句“不至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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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在延祥观的日子倒是过得格外逍遥,满观的道姑对她毕恭毕敬的,就差跪在那里叫她祖奶奶了。
看到昔日对自己颐指气使的宋灵官,掌院以及老道姑都对自己小心翼翼,奉承着巴结着。
怪不得世人为权势趋之若鹜,她如今所得,只是景熙帝指甲缝里漏出的一些而已,便已经足够她心花怒放了。
阿妩这几日也悉心谋划着将来的日子,她先寻了个由头,只说要外出观赏风景,趁机将自己之前埋下的金子挖出来,重新收拾妥当,藏在箱笼经书中。
虽然她以后跟随在景熙帝身边,这些金银珠宝必然少不了,可这是她从太子那里得来的,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拥有这么多金坨坨,她还是想留着,谁嫌金子多了晃眼睛呢。
抱着属于自己的金子,阿妩是满满的幸福感。
不过她现在也开始畅想将来的日子,太子,聂三,这都没什么,景熙帝是知道的,她现在也割袍断义,和他们说清楚了。
还有自己少时的未婚夫婿,邻家阿哥,这个景熙帝也知道,将来万一翻出来她也不怕。
现在就怕陆允鉴的事。
不过陆家再大的权势,若被帝王猜忌,那也是转瞬间大厦倾倒。
她品咂着景熙帝的行事和性子,现在更应该怕的应该是陆家姊弟,他们应该怕自己说出来才对。
当然她务必小心,免得他们对自己杀人灭口。
她便突然慌了起来,想着万一他们对自己灭口,自己该怎么办?
她必须想一个法子,万一自己死了,那就将一切真相说出,那景熙帝必然大怒,到时候他们陆家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可用什么法子呢……人死了就没法说话了。
万一他们对自己痛下杀手,临死前她未必有机会和景熙帝说什么。
阿妩头痛地揉着脑袋,觉得这事真难办。
她若能有个十分信任的人也就罢了,可她没有。
她想到太子。
很快她叹了口气,不行,不能把太子牵扯进来,不然那就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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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没想到,圣旨突然来了。
她的经书还没抄完呢。
她被宋灵官等簇拥着,匆忙前去接旨,果然是要接她进宫伴圣的。
她接到这圣旨后总算放心了,只要不曾进宫便一切都有变数,现在拿到圣旨,终于尘埃落定了。
她接了圣旨,正琢磨着自己的事,谁知道这时又一道圣旨下来了,却是关于延祥观的,竟是说她们扰乱道门清净,要她们去皇陵念经祈福。
阿妩不太懂去皇陵念经祈福是什么意思,不过看那些道姑如丧考妣的样子,她猜到这不是好事。
可能……一辈子走不出来了?
宋灵官听到这圣旨,跪在那里,面如死灰。
片刻后,她好像意识到什么,竟然扑过来,跪在面前,拼命磕头:“妙真道长,求求你,帮贫道说说情,求求你,求求你了,贫道不想去皇陵……”
她声调都变了,哆嗦着说话,跪在那里使劲磕头,砰砰砰地磕头。
其他道姑听到这个,也都扑过来要磕头。
妙心更是哭着膝行上前:“妙真道长,念在你我往日情分上,求你帮贫道说说情。”
阿妩也是看傻了,她不明白她们怎么了,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她们说情。
她只好抱着自己圣旨一溜烟跑回房。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道姑都要去皇陵,大部分无关小道姑会继续留着,有些身份的也留了几位掌院,那几位掌院逃过一劫,战战兢兢的,对阿妩毕恭毕敬,恨不得跪在阿妩面前喊姑奶奶。
阿妩纳罕,小声问了问关于“皇陵祈福”,果然,去了皇陵就是活死人了,一辈子不见天日。
她不免悚然,悚然之余,也有点不敢看那些道姑。
那些道姑一个个沮丧绝望,收拾行囊,准备前往皇陵。
有都尉看守着她们,想跑是跑不掉的,那样子犹如即将行刑的死囚犯。
阿妩也在收拾行囊,不过她要赶赴都城的皇宫。
当她在两位女官的陪同下离开延祥观准备上轿时,看到宋灵官等人恰好也被押解上车。
阿妩的轿子华丽讲究,四人抬的,宋灵官等人马车盖着黑篷子,有着送葬的沉闷感。
阿妩犹豫了下,便登上轿子,女官放下轿帘,启程了。
她其实有些可怜这些道姑,但又觉得没什么好可怜的。
她们是吃着皇粮的道姑,往日接触的都是宫廷贵人,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她们也懂的吧,富贵由此来,但祸事也因此起。
阿妩隐隐感觉景熙帝处置了这么一干道姑,估计有他的深意在。
父纳子妾,本就不为外人道,更何况这延祥观中还发生了太多不足以为外人道的隐秘事。
正想着间,就听得前面街道上浩浩荡荡一行人,行人纷纷回避,她的轿子也回避在一旁。
阿妩好奇,往外看,却也看不到什么。
就在这时,隐约听到一旁人等议论,据说是太子代替帝王之责,带领兵马前往北地大校阅。
阿妩一听“太子”,心里略顿了顿,翘头努力看,只看到浩浩荡荡的旌旗,以及熙熙攘攘的人群。
她便也收回目光了,想着他走了,那正好,自己好好地在皇宫中扎根,要让景熙帝对自己宠爱有加。
他若来了,自己反而不自在。
就在轿子的颠簸以及阿妩的诸般心思中,她终于重新入了皇都,在过那处桥时,她特意往外看了看。
当初景熙帝斥她不上台面,要她离开太子府出家,如今,她乘坐着宫廷的软轿,被景熙帝接回来了。
入了都城后,她小心地欣赏着这都城的熙熙攘攘,这时候的心便松快了,舒畅了。
她要进宫了,给帝王当妾。
帝王年纪大了一些,但也不算太大,风华正茂,在床榻上也很有些能耐,比之前那两个年轻的更强。
想想将来的日子,总归是有些盼头的。
这时,轿子穿过街道,到底进了宫,看着外面的宫墙,以及那衣着整齐的宫人,阿妩自然别有一番感慨。
从此后她属于这里了,不知道当她离开这座宫殿时,是一抹破席裹着,还是八抬大轿抬着。
当这么想的时候,她有一刻的犹豫。
很细微的一丝犹豫,却让她头皮几乎炸起,她大脑中仿佛陡然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家乡的海,想起邻家的阿兄,她原本应该是欢快地嫁给邻家阿兄,原本应该是光着脚丫走在海滩上啊!
不过这种奇怪的空白只持续了非常短暂的时间,她便恢复过来。
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双眼睛,那个明艳温润的男人,生得那么俊美,却含笑望着自己。
她只能赌,赌那一刻,他对自己的温柔。
第42章 安顿
阿妩没想到的是, 她进宫后,并没有见到皇上,而是先被安置在一处侧殿, 连着两三日, 阿妩都要学习那些身姿礼仪, 若是学不好,便会被严厉管教, 这让她心生疑窦。
该不会是上当了吧, 怎么不像是进宫, 不是什么三千宠爱聚于一身,倒像是成了被人欺负的小可怜。
可她没办法,少不得忍耐着。
一直到这一日,突然间, 宫娥们要帮她梳洗, 又要帮她打扮, 涂脂抹粉一番, 阿妩便问她们怎么回事, 她们也不说的, 只说遵命行事。
这让阿妩越发疑惑, 她知道皇后掌管后宫事, 如今自己被藏在此处, 不见天日,就怕皇后从中作梗。
可……景熙帝若是连自己都护不住, 倒是让皇后瞒天过海……
她委屈地想, 罢了,这样的男人也靠不住吧,只能说自己看错了人。
这么想着, 她已经被打扮好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头发梳起高高的迭髻,配了碧玉簪,身上着茜花红团领小袄,窄窄的袖儿,上面以金丝刺绣了折枝小葵花,一根很细的珠珞缝金束带窄窄地束住,下面则是遍地洒花紫罗裙。
这衣裙和外面并无两样,不过似乎更为精致讲究,一针一线都透着宫廷的规矩感。
她的手放在自己衣领处,这里比她往日所穿袄衣多了一粒玉纽扣,很快她便发现自己袖口处也缀着同色的纽扣。
她有些不懂,一旁的宫娥慢声细语地解释道:“娘子,这宫廷中和外面不一样,近御之人衣着自有一番讲究,里外三层都是按规矩来的,或褂或袄,都不许露出白袖来,至于脖颈以及手腕处,更不需外露,所以务必要用这纽扣盘紧了,免得御前失仪。”
阿妩:“这样……”
那宫娥说话太过温柔,以至于阿妩便觉自己莽撞了,这几日她已经学了不少规矩,没想到还有许多规矩是她不懂的。
不懂就不懂,她,还要瞎问。
她摸了摸自己的衣领,突然意识到这些衣服里面只怕藏着一百个讲究……
不过往好处想,她终于正式面圣了,可以见到景熙帝了,他应该封自己一个什么吧。
不过似乎急不得,必须等着软轿,等了半晌,终于有一顶绿油小轿来了,阿妩被宫娥扶着上了那顶轿子,轿子便穿梭在红墙绿瓦间。
虽说阿妩学了规矩,知道在这宫廷中不可乱看,但她就是忍不住东看看西看看。
宫廷之中景象果然不同别处,比太子府更巍峨威严,庄重宏丽,入眼所见,不是楼观塔宇,便是苗圃奇石,其间更有侍卫林立,气象森严。
她所乘坐的这顶小轿顺着那廊道一路往前,倒是被拦了三五次,都要亮出一个黑漆雕纹牙牌,才被放行。
就这么往前走着,突然间,眼前景象却精绮奢丽起来,廊庑回缭,阑楯周接,其间有木映花承,明明接近冬日,却依然妍丽多姿。
这顶小轿落在一处殿前,阿妩被请下轿,便有两位着紫色袄裙的宫娥过来,引领着阿妩往前走,阿妩这几日学了一些规矩,少不得微垂首,跟随着她们进去。
一行人先往西边转弯,经过一处仪门,这才进到殿中。
殿前楹门处有十几个宫娥,分两排垂手侍立,这么多人,却是鸦雀不闻,一时自有人进去通禀。
一旁宫娥便快速地教着她,等下进去怎么说,她惊讶,这才知道,原来这是皇太后的寝殿,皇上也在。
她万没想到进宫后还没落定,便要见皇太后了,心里有些慌,但事到如今只能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在心里胡思乱想着,便听到里面回话,只回了一个“传”字。
阿妩便被宫娥要求换上了紫色软缎子鞋,那鞋子干净得很,一尘不染。
换上鞋后,阿妩这才被带入殿中,一进去,先是闻到一阵柔软的香,很轻淡,但也很舒服,让人觉得懒洋洋的。
地上是华丽精致的栽绒地衣,踩踏上去颇为柔软,像是踩在云上一般。
她低垂着头,在那宫娥的引领下,一步步上前。
当她这么走着的时候,想起那一晚太子府中,她突然踏入陌生的宴席,由此被斥为“不上台面”。
如今,那个斥她不上台面的男人要接她入宫,要收她为妾。
妾,并不是什么好身份,她之前存着一股志气,是不想给人做妾的。
可是皇家的妾到底不一样,也是一个身份,是免她孤苦免她飘泊的一个份位。
她的视线自始至终保持着落在栽绒地衣上,就这么往前走,走着走着终于停下来。
她可以感觉到周围许多目光全都望向自己,她们华服璀璨,满头珠翠。
这是什么人?景熙帝的妃嫔吗?
正想着间,身边宫娥做了一个手势。
她会意,便上前,恭敬地跪下,三叩首,之后才道:“民女宁氏拜见太后娘娘,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将额头抵在栽绒地衣上,两只手平摊,放在耳朵两侧。
之后,她便听到上方一个老人的声音道:“平身吧。”
阿妩知道这是皇太后,皇太后的声音很好听,不紧不慢,一听便是养尊处优。
她谢恩,这才起身。
起身时,她隐隐感觉皇太后下首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心里知道那是景熙帝,不过她不敢抬眼看,只用眼角余光隐约感觉到。
他今日戴了翼蝉冠,郝袍软带,衣摆上的龙风福寿花纹精细讲究,和往日在南琼子的衣着又有不同。
就在此时的殿中,景熙帝坐在皇太后下首,再下首便是皇后以及宫中妃嫔等。
早几日大家便知道景熙帝的后宫要进一个新人,今日来拜见皇太后,于是大家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着,纳闷着,好奇着。
其实帝王的后宫要采纳新人原没什么,只是景熙帝这几年对后宫颇为寡淡,不再行幸,后宫已经几年不曾进什么新人,如今突然要来新人,大家难免猜测,四处打听。
可打听了一圈,谁也不知道是哪路新人,就连皇后都仿佛被蒙在鼓中。
于是大家便越发好奇了,一个个暗地里使出手段,铆足劲打听。
到了今日一早,听说这位新人来拜见皇太后,于是大家伙一个个抻着脖子,就等着看那帝王的新人呢。
对于众多妃嫔的猜测和忐忑,皇后其实也多少有些疑惑,不过她面上依然八风不动,毕竟她是皇后,进几个新人并没什么,她也希望帝王的后宫能多一些颜色,如同现在这般一潭死水,也没什么趣味。
就在这位新人终于迈着步子踏入寿昌殿的时候,众人全都翘首看过去,于是便看到了一个娉娉袅袅的身影,竟有弱不胜衣之态。
女子低着头,但从那玉白纤细的颈子,以及珠光玉润的额头看,必是一个绝色。
待到女子走近了,皇后突然感觉不对,这女子……太过眼熟了吧?
她心里咯噔一声,骤然看向一旁景熙帝,却见景熙帝略垂着眼,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连看都不曾看那女子一眼。
——可就因为他不看,皇后才越发觉得有问题。
自己主动要在后宫中添置的女人,他竟然不去看一眼?
太刻意了,他就是在装。
这一刻皇后突然想起许多,想起云山祈福时,他颈子间那道可疑的红痕。
是什么人在帝王的颈子间留下痕迹?
皇后的视线再次落在那女子身上,这时候女子已经走到近前,她跪下了。
皇后迅速地巡视过,从女子的发,到女子落在发髻旁的那双手。
玉白绵软的手,精致泛粉的指甲……
她的心微提起,不祥的预感浮现出来。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攥起衣摆来,死死盯着那女子的侧脸。
这时,皇太后却笑呵呵地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阿妩缓慢而恭敬地抬起头,不过眼睫依然是下垂的,她知道视线不能随便去看这些身份尊贵者。
就在阿妩抬起脸的那一刻,皇太后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赞叹。
她连连叹息:“哀家还不曾见过这般剔透的美人!”
周围一众妃嫔看到阿妩,一个个也都是暗暗震惊。
怪不得呢!
景熙帝已经几年不曾进新人了,皇太后也劝过,甚至主动要求选几个好的,可景熙帝都不为所动。
如今突然主动看中一个,却原来是这么精致剔透的美人儿!
太美了,这就是玉雕的,雪堆的,那肌肤白得通体没任何瑕疵,剔透明洁,简直仿佛晕了光一般!
还有那眼睛,含着一汪水儿,那唇儿鲜嫩得仿佛在流动。
别说男人,她们都恨不得扑过去咬一口!
大家震撼不已,震撼之余,不着痕迹地看向景熙帝,却见他依然垂着眼,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并不在意。
于是众人纳罕,什么意思?这位要纳这么一个美人,可竟然稳若泰山,八风不动?
不过转念一想,他可从来不是重女色的……
就在众妃嫔猜测纷纭的时候,皇后也看到了阿妩的面庞。
一看之下,只觉胸口仿若被巨石狠狠撞上。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其实这几日发生了一些事,这些事看似细微,但却让她心生疑虑,她辗转反侧,也想过一种可能,但那种想法细若游丝,以至于不及细想,这想法便消失殆尽。
可现在,她看到了什么!
景熙帝的新人,即将被纳入后宫的新人,赫然长着和太子府中宁氏,也就是那位妙真一模一样的脸。
景熙帝和她?!
皇后完全无法理解,也不能接受,怎么会这样?
景熙帝慵懒地一个抬眼,视线平滑地扫过在场众人,只在经过阿妩时,略停顿了下,之后便不着痕迹地挪开了。
他轻抿了下薄薄的唇,仿佛欣赏着一旁茶案上的花束。
皇太后此时顾不上景熙帝,她招了阿妩在近前,握着她的手,喜欢地问起来。
阿妩也就乖顺地回答,姓宁,单名一个妩字,今年十六了云云。
在场众妃嫔全都支棱着耳朵听着,这是何许人也,是哪家奉上的美人,怎么突然就进宫了!
景熙帝面对自己母后这般的喜悦,笑着道:“母后既觉得不错,便让她每日过来给母后请安,侍奉在母后跟前吧。”
他这么一说,在场妃嫔越发没想到。
这温煦含笑的言语,这不着痕迹替新人铺路的心思,众人顿时酸溜溜的。
她们入宫多年,可从来不知道景熙帝还能用如此温柔的语气提起某个女子。
特别是这几年,他鲜少踏入后宫,帝王心思隐晦难测,更是让众女子心生敬畏。
可如今,他竟能这般——
阿妩听着景熙帝这话,也是没想到。
她虽然不懂,可她在景熙帝的话语中品到了些不着痕迹的呵护,如沐春风一般。
那是一个男人将自己心仪女子领到母亲身边,要母亲一起领略那女子美好的模样。
她多少有些受宠若惊。
她眼中的帝王从来高高在上,便是疼爱自己时,也端着帝王架子,不曾想如今在皇太后身边,竟很有些人情味。
皇太后听到景熙帝的话,却是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之后笑叹:“瞧瞧这……难得你还能说出这种话。”
景熙帝略垂眼,恭敬地道:“母后,这也是儿臣一片孝心。”
皇太后便笑起来:“皇帝能有这个心思,哀家也就心领了,不过这小娘子,你从哪儿寻来的,可真是——”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阿妩,实在是喜欢得要命。
别说这皇帝儿子了,就是自己都恨不得揉在怀中疼呢。
这时,景熙帝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阿妩身上。
她今日着了一身丁香紫的宫装,寻常宫装,是他自小便看惯的衣着,可是穿在她身上,却平添了许多娇艳。
这种属于禁庭的衣着也让他有种稳妥感,这个顽劣的小娘子,终究入他彀中。
从此后,她再不能悔,除非大晖亡了,或者他驭龙宾天而去,她就会一直属于他。
他的唇线便弯成愉悦的弧度。
皇后自看到阿妩的脸后,整个人都已经懵在那里,她的大脑处于停滞之中,眼前一片白。
阿妩,阿妩,这就是阿妩啊!
曾经属于允鉴的阿妩,让允鉴险些失了心魂的阿妩!
被送给太子的阿妩,让太子和景熙帝对上的阿妩!
阿妩,她也曾见过自己,她知道自己知晓她和陆允鉴的一切。
如果阿妩将这一切告知皇上,那,那——
皇后心狂跳不止,恐惧自骨头缝里丝丝溢出。
这个阿妩,便是一只蝼蚁,本应该捏死,应该让她永远不见天日,可现在她竟然出现在后宫,出现在昌寿殿,出现在皇太后的面前!
且……成为景熙帝的心头宠!
怎么可以这样?
皇后颤巍巍的视线落在景熙帝身上,她看到景熙帝恰好望向那女子。
素来肃冷威严的男人,此时眉眼间弧度都是柔和的,含蓄地笑着,像是一个十七八岁情窦初开的少年!
她九岁便和景熙帝相识,十六岁便嫁他为妻,两个人少年夫妻整整走过十六载,可是她从未见过他竟可以是这样的!
年少的景熙帝是冷漠狠厉的,那是一头孤狼,青年时的景熙帝日渐沉稳,开始讲究帝德,如今的景熙帝他什么都不在乎,他什么都掌控在手心里,他就是至高无上的神。
可现在,他竟然用那么温柔含蓄又克制的眼神看着一个女人。
明明喜欢得很,却刻意避开视线,欲盖弥彰到仿佛一个青涩少年郎!
皇后慌了。
这么多年,她和皇帝也许并无什么情爱,可她自认为她了解他,可以辅助他,可以帮衬他。
她是有资格坐在这凤位上,也能摸透这个男人的心思。
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而随着这种不确定而来的,是对未来的恐慌,若是皇帝知道自己竟然对他唯一的儿子下了心思,如果他知道阿妩竟是自己安排在太子身边的,那——
皇后打了一个寒颤。
她隐隐感觉,皇帝已经知道了,也许不知道允鉴,但他估计在怀疑自己了!
他这个人城府很深,便是知道什么,没有万全应对,他不会轻易出手,一旦出手,必是雷霆手段!
这时,景熙帝已经和太后提起阿妩的份位了,众人一听,顿时支棱起耳朵,全都在盯着。
景熙帝却是一笑,仿佛很不经意地道:“才刚入宫,年纪小,也不太懂规矩,以后还得母后多费心教着,如今随便给她安置便是了。”
众人心里一顿,这话说的,那亲昵的语气,那宠溺的神情,简直像是做人父母的领着自家顽童进学堂,又谦逊又护短………
哎呀呀,众人顿时没眼看了,这到底有多爱啊!
关键……这不是别人,是皇帝,皇帝还能这样?
他对他亲生儿女都没这么过吧!!
皇太后便也笑了:“这么美的美人儿,若份位低了,哀家都不忍心,可若是高了,就得破个例——”
说着,她看向一旁的皇后:“皇后,你说,该怎么安置?”
皇后听此言,勉强压抑下颤抖的情绪。
她上前,恭敬地道:“母后,新来的这小娘子生得确实娇俏动人,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出身来历?”
皇太后一听,也看向景熙帝。
只顾着看小美人儿了,却忘记问了。
景熙帝笑道:“她啊……”
皇太后听着这个,意识到了,打量着自己儿子:“怎么了?”
景熙帝:“前些日子,西台御史兼钦天监孙文博上奏,夜观天象,北斗南移,太白食昴,白虎登天,紫微东移,恐于朕龙体有碍,母后还记得这件事吗?”
皇太后点头:“倒是记得。”
可这和后宫有什么关系?
景熙帝:“是以朕命钦天监寻求破解之道,要寻一生辰八字与朕相合的修行之人,进宫伴君左右,以解灾厄。”
皇太后愣了下,疑惑地看向阿妩:“竟是这般,所以这位——”
景熙帝:“这是延祥观的得道仙姑,妙真,便是八字生辰相合之人,是朕的福星。”
妙真……
在场众妃嫔听到这话都是一愣。
皇帝竟寻了一个仙姑进入后宫?皇帝竟是这种口味吗?
她们现在去读道经学念咒语来得及吗?
景熙帝道:“道家本义提及,玄牝为至阴,是天地之根,天地未生时的万物本源,是以——”
皇太后不想听他搬出那些大道理,直接打断了他的话:“你就直说吧,你竟寻了一个道姑纳入后宫,这是要做什么?”
谁知道这时,旁边的皇后突然道:“皇上,这道姑怕不是寻错了?臣妾怎么记得,妙真这名字,臣妾在哪里听到过?”
她这话一出,景熙帝的视线便淡淡扫过来。
皇太后惊讶:“你竟听到过?”
皇后便蹙眉,有些困惑地道:“臣妾怎么记得——”
景熙帝依然含着笑,不过眸底却泛起嘲讽的冷意。
皇后感觉到了,不过她依然硬着头皮道:“之前,太子府打发走的那一位,叫什么来着?”
她笑了笑,望着阿妩:“妙真仙姑可知,太子府出去的那位仙姑道号?”
她欲言又止。
众人从皇后微妙的笑意中,突然意识到什么。
细想之下,大家骇然,头发发麻。
所有人都不敢说什么了,大家屏着呼吸,唯恐自己惊动了什么。
皇太后的笑也收敛了,她看看自己儿子,再看看皇后,最后视线落在阿妩身上。
她的皇孙,因为一个女子而和儿子对抗,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如今她回想起来了,那个女子姓宁。
阿妩也姓宁。
那个女子去了延祥观,而阿妩也出自延祥观。
关键……年纪还是差不多。
当皇太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她的脸色便逐渐难看起来。
此时寝殿中气氛格外凝沉,鸦雀无声。
第43章 皇膳
皇太后望向自己儿子, 试探着道:“皇帝,你说,这位小娘子, 她, 她——”
阿妩安静地站在那里, 一声不吭。
景熙帝神情如常,笑着道:“母后, 太子府中走了的那位, 确实恰好也叫妙真, 不过这也没什么,她既已入道门,便已经斩断红尘,如今以修道之身入世, 以道心伴圣驾。”
皇太后顿时气炸了。
她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儿子:“你, 你——”
皇后忙吩咐众人:“先退下吧。”
众妃嫔也都吓傻了, 这这这, 竟是父夺子妾??
景熙帝竟然做出这种事?
大家只恨自己竟然长了耳朵眼睛, 恨不得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没看到, 此时听得皇后的话, 一个个屁滚尿流, 什么都顾不得, 只想赶紧跑出去。
谁知道景熙帝却陡然道:“站住。”
只是简洁两个字,却如雷震耳, 帝王霸气四溢, 妃嫔们全都噤若寒蝉。
阿妩柔顺地垂着眼睛。
她知道自己进景熙帝的后宫必然要引起一番波澜,皇太后,皇后, 其他妃嫔,还有太子,这些都要激烈反对的。
但是,要她进宫的是皇帝,她都是听皇帝的,所以她什么都不说,一切都由皇帝来解决吧!
毕竟,她是这么柔弱,这么无辜,她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啊……
景熙帝那么一声,众人尽皆僵在那里,谁也不敢动。
景熙帝一撩袍角,径自起身,迈步走到殿中间。
他恭敬但不失霸气地道:“母后,这女子俗家姓宁,单名一个妩字,确实曾经流落太子府中,之后遁入道门,可是今日朕不管她是什么身份来历,朕既然下了旨意,要她进宫伴圣,金口玉言,断断没有往回收的道理,从此后,她便入朕的后宫,是朕的皇妾,朕会给她一个贵人的诰命,再给她一处安身之所。”
他的视线巡视过众人:“朕已经临幸于她,甘霖所至,便是君恩,既得君恩,此事已成定局。至于谁要说三道四,谁要给朕搬弄是非——”
众妃嫔听此言,一个个脸色惨白,纷纷跪下,齐声道:“臣妾不敢!皇上息怒!”
皇帝的话语太简单粗暴,那意思就是,他睡都睡了,他睡的人,就是他的人,就得入宫!
哪个再嚼舌根,杀杀杀!
众妃嫔惊吓之余,脑中只回荡着一个念头,皇帝竟然临幸了女人,原来皇帝没坏了身子,原来他还行……
景熙帝扯唇,轻淡一笑:“诸位娘子,你们贤良淑德,自然不会四处搬弄口舌,朕信得过你们。”
众人纷纷道不敢。
景熙帝神情微敛,负手而立,淡淡地道:“宫中有了这样的喜事,诸位也不必行此大礼,随意些便是,平身吧,以后宁贵人在宫中,凡事还得仰仗诸位多多提携呢。”
景熙帝这话说得别有所指,众人越发惊惶。
至于宁贵人……皇帝竟然已经开始口唤宁贵人了…
那是把贵人的份位给硬按上去了。
皇太后见此情景,脸色铁青。
这皇帝简直是疯了,跑到后宫欺负娘子们了?他这样,谁不吓个半死!
景熙帝却在此时,颇为温和关切:“母后,儿臣看你脸色不好,你喝口茶?”
皇太后:“哀家——”
景熙帝却对阿妩道:“宁贵人,还不给母后,给皇后娘娘敬茶?”
阿妩听此,明白景熙帝的意思,柔顺地道:“是。”
一时早有宫娥,匆忙奉上茶来。
阿妩接了,恭敬地奉到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沉着脸,自然不接。
阿妩便不吭声,把那盏茶高举过头顶,恭敬而无声地举着。
纤弱的手腕,雪白如玉,举着那白瓷茶盏,一切看上去赏心悦目,却又有几分可怜。
不过皇太后没有接,她板着脸,看都不看。
阿妩依然举着,举得时间过久,手腕承不住力而微微颤抖,茶盏中的茶水也在晃。
寝殿中格外安静,只有滴漏的声响,一下下地响起。
皇后屏住呼吸,死死盯着。
她知道,皇太后是拦住景熙帝的最后一道屏障,皇太后必须拒绝,她不能接这茶。
这时,景熙帝的声音响起:“宁贵人,是不是你不够诚心,太后娘娘才不接你的茶?”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权威。
阿妩听得一愣,现在,要她做什么?
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她咬了咬唇,捧着那茶盏,再次道:“太后娘娘,请喝茶。”
因为过久地举着那盏茶,手上已经无力了,以至于她说话都怯弱小声起来。
太后听着那无辜而细弱的声响,看向皇帝儿子。
他也在看着自己,神情温和含笑,不过眼神固执,其中意味再明白不过。
他知道若是和自己商议,自己定然不允,所以先斩后奏,他就是要自己必须认下,不然今天他不会善罢甘休。
于是太后终究轻叹一声:“罢了。”
皇后心里咯噔一声。
众妃嫔全都小心看着。
太后在众人神情各异的目光中,到底接了茶盏。
接了茶,便意味着接纳。
阿妩这才缓慢地收回自己的手,此时她手腕已经酸到不行了。
不过景熙帝又道:“再为皇后敬茶。”
按照规矩,宫中新晋女子,贵人以及以上都要敬茶,敬皇太后,敬皇后。
皇后听这话,顿时陷入挣扎。
皇太后接了这茶盏,她接不接?
景熙帝并没有多看皇后一眼,他神情从容,笃定。
在这一瞬间,皇后感觉自己被羞辱了,景熙帝料定她必须接,他就没有给她另外的选择。
他认为她没资格,也没胆量不接。
可真是彻底的蔑视和不屑。
所有妃嫔全都在支棱着耳朵听着,大庭广众之下,皇后陷入了天人交战。
而阿妩高举着那盏茶,恭敬柔顺。
有了皇太后的经验,她只需要继续重复一遍就是了,最后她拿不住这盏茶摔了,或者晕倒,那不怪她,得怪景熙帝。
反正都是景熙帝逼她的,都是景熙帝的错……
所以她只是举着那茶盏,一脸什么都不懂的样子。
最后终于,皇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到底接了那盏茶。
众人松了口气,可同时心里又浮起忧虑。
后宫突然来了这么一位,那,那以后可有得闹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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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中氛围格外尴尬,不过都是后宫人,惯常最会掩饰情绪的,所以在片刻的惊澜后,一切勉强恢复了平静。
皇太后面上虽然冷淡,也勉强赐了一件玉镯子给阿妩。
阿妩受宠若惊地谢恩,磕了三个头。
她觉得皇太后的寝殿就是好,地上的栽绒地衣太过柔软,以至于跪着都不会膝盖疼。
皇太后命她平身,她自然也就起来了。
皇太后脸上淡淡的,吩咐一旁女官:“去吧,给诸位姊姊见个礼。”
女官便领了阿妩,分别给阿妩介绍,阿妩都一一见礼了。
原来大晖后宫除了陆皇后外,还有三位妃子,分别是庄妃,康妃和顺妃,顺妃往下有贤嫔,惠嫔和安嫔,除了这几位,又有昭容,昭仪,婕妤不等,统共大概十人。
今日能侍奉在皇太后身边的都是贵人以上,其它人都没资格露面。
阿妩只是贵人,不过显然帝王偏心,非要她在皇太后面前露脸敬茶。
阿妩分别见礼,众人也都笑脸相迎,阿妩也在这见礼中,大概将这些做到了心中有数。
庄妃是除了皇后外身份最贵重的,为众妃之首,不过她相貌平常,且下颌边缘似乎有些陈年旧疤,虽然用脂粉遮掩了,依然能看出痕迹,可以想见她当年必受过重伤了。
阿妩猜着,她可能是因为什么事立了功,才有了如今这个位置,她这妃子份位,不像是侍奉君王,像是颐养天年的功臣,体面又从容。
康妃是因为生了德宁公主,她生得相貌不错,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保养极好,只是那双眼睛看人时,有些挑剔不屑——仿佛她才是那个正妻。
康妃下面的顺妃,相貌格外出挑,阿妩甚至觉得她年轻十岁的话,应和自己不相上下。
这三位乍一看都是三十往上的年纪了,而下面的嫔以及昭容昭仪,相对年轻,不到三十岁,也有二十五六岁的,她们相貌不等,有的相貌平平却淡雅温和,有的是当之无愧的绝色。
阿妩这么过了一圈后,心里大概猜到了,宫里头的份位和相貌无关,基本上大家的份位高低是按年纪来的,看来景熙帝对后宫并无任何偏爱,大家全都在论资排辈,按部就班地熬。
阿妩隐隐觉得,自己站在这么一群姊姊面前,能以二八年华坐在贵人的位置,其实算是很出挑了。
这份位,真不低,简直媲美十八岁状元郎,年少有为!
正想着,景熙帝突然发话,却是吩咐惠嫔,道:“惠嫔,以后宁贵人便住在琅华殿,距离你的住处不远,她才刚进宫,诸事不通,以后你多带着些。”
惠嫔一听,受宠若惊,当即道:“皇上,臣妾明白,臣妾一定尽心。”
惠嫔出身小户,家里父兄都是秀才,她自己也颇通晓些诗文,进宫后,论姿色在众妃嫔中实属一般,不过好在她会诗词文章,并写得一手好字,以至于诸年晋升,她年年有份,竟爬到了嫔位。
她性情淡泊,为人安分,每日过来侍奉皇太后,颇得皇太后喜爱,往日景熙帝也很是看重她。
如今景熙帝才得了这么一个新鲜人,虽只是一个贵人,可大家都能看出帝王的偏宠。
毕竟冒着一世英名毁于一旦纳进来的新人,那必然是心头好了。
而惠嫔一下子得了照拂新人的差事,这自然是好差,果然帝王看重!
其他妃嫔见了,心中自然诸般想法,有人羡慕有人嫉妒,也有人感慨连连,惠嫔往日爱写酸诗,让皇帝觉得她有学问,这会儿可真是出风头了!
唯独康妃,却是有些不甘,不过当着这么多人面,她到底不敢说什么。
她进宫时才只是一个九品选侍,之后凭着生了德宁公主,一步步地升上来,才勉强到了康妃的位置,也只是一个康妃。
景熙帝一共就太子和德宁公主两个血脉,生了太子的贤妃早就没了,所以后宫女子为景熙帝生于子女的唯独她了。
康妃觉得,后宫中除了皇后,自己应该是独一份。
可如今突然来了这么一个小贵人,年纪这么小,来了就直接是贵人,倒是惹得大家全都另眼相待。
关键……她还叫什么宁贵人,宁,这不是冲撞了德宁的那个“宁”字吗?
是以康妃怎么都觉得别扭,可她不敢在皇太后和景熙帝面前造次,只能勉强忍着。
阿妩自然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一位康妃,她在行礼过后,便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惠嫔旁。
惠嫔着一身水红缠枝牡丹纹补子圆领袍,领口缀了白色护领,下面则是四合如意云纹马面裙,修长高挑。
她正想着不知道这位惠嫔性情,惠嫔却侧首,略冲她一笑。
她生得柔雅温和,一笑间,端庄亲切。
阿妩心里一动,倒是想起往日许多温暖的往事来,她连忙冲惠嫔笑了下。
景熙帝此时也恰好抬眼看过来,看她绽唇,对惠嫔一笑,倒是笑得格外甜美。
比对他笑时更甜。
他没什么表情地盯着看了好几眼,才勉强收回视线。
阿妩此时正惶惶如鸟,很敏感地察觉到景熙帝的视线,感觉到他似乎有淡淡的不悦,不免茫然,怎么了,她哪儿做错了?干嘛这么看她?
结果接下来景熙帝再也没看她一眼。
这时候,已到了用膳时候。
却见先有内侍先取来黄绫张开,围在一旁,黄绫上遍绣草木花束,乍看之下犹如身在其中,甚至空气中隐隐有清冽芳香,不免让人食欲大开。
这让阿妩想起当时景熙帝被她误以为楼阁的帐幔,想来是一个道理?
这时又有内侍铺展开御用梨花木桌,都是一整套的,每位贵人面前都有,之后开始铺陈餐具,那些餐具全都装在木质匣盒中。
待安置好餐具后,阿妩以为总该上膳了,却并不是,便见有宫娥捧了紫金盆来,分别盥手,漱口,之后宫娥又取来了粉色绛纱袋,那绛纱袋在两侧有软绳,可以拴在耳朵上。
阿妩哪里见过这个,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一旁惠嫔以很小的声音,笑着道:“这是防止口鼻息污了膳食。”
阿妩恍然。
此时女官请示,皇太后略抬手,女官匆忙给外面手势,于是阿妩先听到金铃之声,便有两排宫娥鱼贯而来,都是用雪白宣纸做护领,依然口戴绛纱袋,看着一个个洁白整齐讲究。
这些宫娥捧来的盘面都是用金丝笼罩着,同时又有内监从旁,举了小曲柄黄伞,罩在那膳食上。
阿妩这次不用问便懂,只怕是唯恐行走途中有什么鸟雀污了这膳食,所以又是打伞又是罩金丝笼。
最后终于膳食陆续上来了,各色的酒饭茶汤果饵一应俱全,不过这些是分两种的,一种是每位贵人前的,一种是中间大梨木案桌上的,会有两个同样带了宣纸护领和绛纱袋的,负责用玉碟取菜,吃什么就取什么。
那大案桌上,一眼看去琳琅满目都是各样吃食,只米食便有蒸香稻、燕糯、燕稷菜、稽粥和西梁米粥,花样百出的面食有玫瑰、木榨、果馅、油精以及青菜蒸点等,至于肉食,牛羊驴豚鹿雉兔及水族海鲜山蔬,样样齐全。
不过阿妩身为一小贵人,自然不好随意取用,她面前摆着的是菜肴六盘,汤三盏,还有果子三盘,所以阿妩这顿饭眼巴巴看着许多好东西,却吃不上。
这时候她回想起当初在南琼子,她可以和皇帝一起用膳,那时候的皇帝也没那么多讲究,现在进宫,她才突然认清皇帝当时说的“家大业大规矩大”是什么意思。
果然他家规矩大!好大!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景熙帝道:“母后,今日只是寻常家宴,膳食过于丰盛了,给诸位娘子各自赏赐一些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去。
皇太后也意外了下,她看了眼景熙帝。
景熙帝迎上皇太后的视线,笑吟吟的。
皇太后道:“今日皇帝有心了,皇帝为一国之君,也为一家之主,对后宫诸位娘子多体贴一些,哀家甚是欣慰。”
说着,命宫娥取了案桌上的甜食来分给诸妃嫔,这些膳食比起寻常的更添一些讲究,有丝窝虎眼糖、玉食糖、佛波罗蜜等,便是菜色都格外新鲜别致。
众妃嫔自然惊喜不已,景熙帝可从来不是什么体恤后宫女子的,特别是这几年,他从不行幸,寡淡严厉,驾临后宫犹如上朝,弄得众妃嫔对景熙帝都避之唯恐不及,简直恨不得他永远不要记起自己。
如今竟如此体贴,感动!
大家纷纷起身叩谢,阿妩也跟着叩谢,磕了三个头。
磕头过后,重新回到自己座位,就听到景熙帝道:“这几样,给新来的宁贵人吧。”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来,那目光颇为精彩,羡慕的,嫉妒的,打量的,审视的。
阿妩也是一怔。
景熙帝道:“宁贵人今日敬茶,辛苦了,给贵人补补身子。”
一旁皇后听了,虽勉强含着笑,不过眼中却是百味杂陈。
皇太后微挑了挑眉,什么意思,嫌她慢待了他的小贵人,他这就心疼了?
皇上望着自己母后,笑得一脸恭敬温和。
太后好笑又好气,收回目光,心想好人都让他做了!
这儿子就是吃准了自己心软罢了。
瞧他笑的,不知道还以为多孝顺一儿子,其实就是一个别有所图!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如此强硬,真是这辈子都想不到的事。
这时御前宫娥已经听令,取了景熙帝案前的三道菜,送到阿妩面前。
阿妩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在众妃嫔各样的目光中,提着裙子叩谢,又磕了三个头。
——幸好栽绒地衣厚实,磕头真不累。
而一旁诸位妃嫔,面面相觑,诸般神情几乎压都压不住。
就说嘛,平日这皇帝可从来不操心这些琐碎小事,心怀天下的男人,哪里会想着赐给他的妃嫔什么甜食。
敢情今日这是要宠着他那小贵人,便先来一个广施雨露,之后再重点浇灌?
众人全都偷偷地看向皇后,皇后往日都是颇为贤惠大度的,甚至曾经主动劝说景熙帝采纳新人进入后宫,她对后宫诸位嫔嫱也都是照料有加,十几年来不妒不争的。
不过……往日景熙帝可是从来没任何偏宠,后宫女子全都一视同仁,如今这个明显不一样了,大家下意识想看看皇后的反应。
大家看到,皇后却没任何反应,她面无表情地抿着唇,望着前方,端庄,肃穆,看不出任何喜怒。
众嫔嫱收回目光,暗暗地想,没什么喜怒,这就是极不高兴了,不然就算是装,也得装出些笑容来。
今日皇上逼着皇后认下这新人,皇后显然是强忍着从了,其实心里怕不是得气死。
阿妩磕头过后,她终于回到自己座位上,却见膳几上摆了几样,有一道看上去是螃蟹,竟是把蟹胸骨铺在玉盘中,形如蛱蝶,白生生的蟹肉点缀其中,一旁有紫苏草汤配着,可真是好看!
另有一小盏桂花甲鱼,装在红润润的小罐中,里面加了笋衣火腿,阿妩略尝了一口,可真是骨酥肉嫩,那汤的香气更是不同一般,清润鲜美,自己往日哪吃过这个!
她吃着实在喜欢,心中感激,便不着痕迹地看向景熙帝方向。
此时有宫娥和内监在侍奉帝王进膳,视线被挡住了,看不到,她只能作罢。
阿妩心里却想,刚才自己手腕都僵了,他看都不看一眼,冷硬得很,无半分怜惜,可其实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这么一想,便觉甜丝丝的。
不过……不知道为何之前他看着自己,仿佛有些不悦?
第44章 宫墙下的注视
用膳过后, 再次漱洗,宫娥便重新上了茶汤果饵,众妃嫔起身离座, 拜谢过后, 入座享用。
景熙帝也陪着大家用了一些, 便起身离开。
他国事缠身,自然没时间和后宫女子在这里消磨。
他先和皇太后告别, 之后望着皇后, 淡淡地吩咐道:“皇后贤良淑德, 为朕打理后宫,宁贵人初来乍到,朕往日政务繁忙,诸事还请皇后多上心一些, 若她有什么不当之处, 也请皇后知会一声。”
他这话说得委婉, 但那意思很明白:我的小妾才刚来, 你做正妻的好好待她, 就算她有什么不好, 你也不能处罚她, 必须先告诉我一声, 由我来决断。
众人听这话, 全都悄悄地看向皇后。
却见皇后抬起眼,笑看着景熙帝, 恭敬地应下, 看上去颇为温顺贤惠。
众人见没热闹看,一个个心中失望,也只能罢了。
这时, 皇上准备离开,众妃嫔纷纷相送,阿妩也跟着送。
其实景熙帝就这么离开,阿妩心里多少有些不自在,皇宫中华丽精致,处处都是规矩讲究,周围全都是陌生人,景熙帝是她唯一熟悉的。
她看着景熙帝背影,可景熙帝并不曾回首,甚至不曾看一眼阿妩。
一旁惠嫔抬起手,不着痕迹地触碰了下阿妩的衣角。
阿妩恍然,连忙收回视线,低垂着眼,恭敬温顺的样子。
接下来皇后也有宫务要处理,先行离开,临走前,视线特意扫过阿妩。
阿妩只当没看到。
皇后走了,众人回到席位,品茗说话,有些脸面的妃嫔便陪着皇太后打打叶子牌。
皇太后还特意问起阿妩会不会打叶子牌,阿妩自然不会,于是惠嫔便带着阿妩从旁看。
看了一番,阿妩还是不会。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哪有心思打牌呢。
况且周围一些妃嫔贵人都暗暗地打量她,审视她,揣度她。
这其间惠嫔和她搭了几句话,又给她解释了一番叶子牌的规矩,因为这个,其他妃嫔也都和她说了几句话,唯独那康妃,带着意味不明的笑,看她一眼,又看她一眼。
阿妩便有些受不了,抿着唇,睁大眼睛,盯着康妃,眼神特别倔。
她这个动作太突兀,倒是闹得大家都看康妃,康妃也有些意外,倒是尴尬起来。
她这样,倒像是自己欺负她一样!
康妃忙掩饰地道:“口渴了,喝口茶水。”
阿妩这才收回视线。
她当然知道自己初来乍到,身份不尴不尬的,绝对不应该对上这位康妃,这位景熙帝最宠爱女儿的生身母亲。
可……这康妃也不能欺人太甚啊!
反正谁让她不舒服,她就让谁不痛快。
她好歹也是贵人了……
果然,在那番瞪视后,康妃再不看阿妩了,阿妩自在了。
************
等到终于可以离开时,大家陆续告退,告退的时候又要给太后娘娘磕三个头,好在阿妩已经驾轻就熟了。
一口气磕了三个头,太后娘娘垂眼看了看她,吩咐一旁的宫娥,要赏给她金银豆。
金银豆?
她不太懂,很快见宫娥捧着大漆捧盒,里面果然装了金豆银豆。
阿妩赶紧谢恩,郑重而感激地接过来。
待走出寝殿后,也不过是未时,日头正好,一眼看过去,雕梁画栋,彩绘额枋,瑰丽繁复,气势磅礴,这便是帝王的宫殿。
她走在廊檐间,看着周围的流光溢彩,心里竟说不出的滋味。
她如今已经正式为宁贵人了,按照规矩,由尚宫和宫娥送她回去自己所在的琅华殿。
她知道自己将在这里度过很多年,也许永远走不出去了。
不过倒也说不上难过,哪怕留在东海,她也等不到父兄,那就在这深宫高墙中,寻一处栖息之所,至少免于颠沛流离。
今天她见到了皇太后,皇太后虽不喜她的身份,可她隐约明白,景熙帝今天当众说明了,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她也只能留在宫中了,赖也要赖在这里。
对于一般人来说,赖是需要厚脸皮的,不过阿妩不需要。
她就赖了,怎么了,皇太后不喜欢她,其他妃嫔不喜欢她,可只要皇上要她留在这里就是了。
她边这么想着,边往前走,谁知道这时,一旁宫娥却停下脚步,并低声提醒了一句:“贵人。”
阿妩疑惑看她,当看到她别有所指的眼神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于是她便看到了景熙帝。
在重重殿宇前,在绵延红墙下,有威严华丽的辇车,辇车前后是龙禁卫,并执了曲柄黄伞的内监,以及绣龙黄扇等。
辇车的垂帷被内监收起,景熙帝坐在御座上,侧影冷峻威严,但沉默。
仿佛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首看过来。
当视线触上的一瞬,阿妩便觉,自己被什么扼住了,目光完全无法移动。
景熙帝唇角微翘,含蓄一笑。
阿妩心神为之一荡。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看她,她以为他早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可他在冲着自己笑,隔着辇车,隔着曲柄黄伞,隔着许多侍卫和内监,他如琢如磨,内敛含蓄。
温润一笑间,仿佛凝聚了大晖一百二十年的风华。
以前阿妩不懂,现在她懂了,宫里规矩很大,不是可以随意任性的,就连帝王都未必能任性。
可他在对她笑。
日头是极好的,秋日清爽的风贴着宫墙而来,低低吹过,拂起花纹繁密的明黄帷幔,也吹起男人耳边的冠带。
两个人视线如丝一般缠绕,别开,触上,黏在一起,柔情缠绵。
阿妩便渐渐脸红了,她想用唇语对他说些什么,但脑中一片空白,于是最后只是抿唇,对着他轻笑了下。
浅浅的一个笑,比风还淡。
此时周围龙禁卫并内侍全都垂眼,场上寂静无声,不过暧昧的氛围却似有若无地荡开。
福泰一直低着头,不过低首间,暗暗瞥过去,却见皇帝的眼尾处竟有一抹红晕。
他愣了下,几乎不敢置信。
看尽了天下环肥燕瘦,踏过了多少朝堂风云,站在世间巅峰的帝王,因为小娘子那似有若无的一个笑,就这么如同十七八岁少年郎一般红了脸!
他的皇帝陛下啊!
阿妩终于收回视线,她低首,抿唇笑着,膝盖微屈,远远地给景熙帝行了一个拜礼。
之后她低着头往前走。
福泰偷偷看过去,却见帝王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小娘子的背影,眉眼间依然带着笑,一直到那抹纤弱的背影没入宫墙后。
帝王眸底的笑意逐渐淡去。
红色枫叶飘落在青石砖上,有洒扫的内监提着水桶,正低首经过宫墙下,
帝王望着远处的侧影竟透出几分寂寥来。
福泰原本压抑不住的笑,也逐渐化为了惆怅,甚至眼眶竟然有些涨涨的。
他是一个阉人,并不懂世间情爱,也没资格懂,可是这一刻他竟品味到了甜蜜和酸涩交织的复杂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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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知道,身后有一道目光在看着自己。
所以她走得很慢。
不过再慢,这段路也要走完,她跟随着那宫娥一个转弯后,那道追随着自己的视线终于被截断,不见了。
阿妩知道,将来的这条路并不好走,从景熙帝留下她的性命,从景熙帝要她入宫,这就意味着景熙帝将自己的一世英明赌上了。
若是一个不慎,那他们便是一对狗男女,奸夫□□,罔顾人伦。
当然也有可能,有一日他后悔了,于是她便成为他贤明英君祭坛上的祭品,用她的死来洗清他的清白。
想到这里时,阿妩的脚步凝滞了下,之后才继续往前走。
从皇太后的寿昌殿到她所在的琅华殿,这路程并不算太短,一路上殿宇巍峨,游廊曲折,阿妩走得脚都要累了,最后总算到了。
入眼便见是一处菱花隔扇窗的殿门,筒子瓦卷棚式,上方有绿屏门红斗方写了“琅华”二字。
有女官等候在此,迎了阿妩进去,又给阿妩讲起琅华殿的布局,以及以后的种种。
阿妩走了这么多路,其实脚都是疼的,哪里顾上那么多,只不过恍惚听着罢了。
女官自然看出她的疲乏,但还是大致给她讲了接下来的安置。
她如今是贵人,贵人每个月的俸禄是五十三两,这个叫做红花钱,若在宫内担任职务或者差事,另有职务钱和赏钱,贵人有一日两膳并一次茶汤果饵,都是官中供应的,不用钱,每个月食蔬衣布,鞋料巾帕,都是官家按照一年四季来供着。
贵人殿中有内外服役若干人,负责洒扫浆洗,并纫针裁剪,这些宫娥内监的各样开支一应都是观中开支。
阿妩听到这些,慢慢地反应过来。
她便问道:“也就是说,每个月有五十三两银子,白吃白住白用侍女,我什么开支都不用?”
女官一愣,之后点头道:“是。”
她很快补充道:“除了这五十三两,还有一些奖赏,职务饷银,额外赏钱。”
阿妩有些来兴致了,好奇:“比如?”
女官:“比如眼下正要筹备德宁公主的及笄之礼,若是贵人在皇后娘娘那里领了差事,负责一些调度差事,那就能有饷银。”
阿妩一听就觉得头疼,在那位皇后手底下捞钱,只怕是艰难得很,罢了罢了。
她只好问道:“赏银呢?”
女官:“每个月都会有女官为后宫妃嫔并诸位宫娥教习,若是娘娘读书好,能通文理,便可晋升,晋升了,每个月饷银自然多了,按照惯例,皇后娘娘和陛下也有格外赏赐。”
读书?通文理?
阿妩越发惊讶,她看着女官,小心翼翼地道:“可是,妾身是侍奉陛下的,并不是要进学的吧?”
那女官轻轻一笑,恭敬地道:“娘娘有所不知,后宫之中素来是这规矩。”
阿妩困惑地看着女官。
女官笑了笑:“贵人听下官仔细讲来,便应明白了。”
于是那女官便详细讲起来,阿妩这才知道,大晖素来重子嗣,也重子嗣母系的选拔,但又不喜外戚,是以后宫女子多为民间良家女,这些女子经过一道道甄选后进入后宫,或者走女官之路,或者作为后宫备选。
走女官之路自然要会读书,通文理,先当女秀才,之后递迁为女史,再升宫官,最后到六局掌印。
至于后宫,要选那些品行端庄通晓文理的,还要看帝王的心思了,根据帝王喜好有个最初的份位,之后要学习四书五经,学习丧葬之礼,学习迎送宾客,还要学习琴棋书画。
总之,要学。
学好了,每年都有考核,对,是考核!
考核得好,便有机会擢升。
阿妩听得两腿无力,她确实也是识字的,还曾读过一些书,但……好不容易进了宫,却要她考女秀才?
她几乎站都站不稳了,颤巍巍地扶着屏风,问女官:“除了读书,可有其它晋升之法?或者——”
她一腔热血已经烟消云散,没出息地道:“只勉强每个月得这五十几两红花钱度日,可以吗?”
女官看着阿妩那没志气的样子,想了想,点头,不过还是提醒道:“只是那样的话,贵人在皇后娘娘跟前自然没脸,陛下也会不喜,往日陛下最喜文采出众者,比如惠嫔娘娘,她读书好,陛下曾几次夸她。”
阿妩听着,突然记起景熙帝把她交托给惠嫔,要惠嫔“好生照拂”。
敢情这照拂,是给她找了一位同门师姐,要她跟着人家好好读书学习吗?
她颤巍巍的,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有别的吗?”
女官想了想,又道:“按照大晖后宫祖制,天子每个月行幸后宫,若是得临幸,便可有额外赏银,除此之外,若是能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柞,那就不只是赏银,还会有额外晋升。”
阿妩:“哦,所以康妃娘娘,便是凭着这个了?”
女官却不好妄议那位康妃娘娘,只是道:“宫中一切都是按规矩来的。”
阿妩在心里快速地估量着,景熙帝子嗣单薄,目前为止只有两位后宫女子得此殊荣,其中一位还早就病死了。
她觉得自己估计没那种好运气为景熙帝孕育子嗣了,估计只能靠着多侍寝才能被提拔。
这个应该好办吧,她多撩拨撩拨,让景熙帝多睡她几次可以吧!
不过在这么搓搓手打算勤恳陪睡以获得擢升的时候,她又觉得这事哪里不对。
这后宫的女人,到底是他的妻妾还是下属,他当他开学堂练兵呢?
这都什么狗屁规矩!
女官看着阿妩,有些不忍心,不过还是提醒道:“按照规矩,每年后宫娘娘们都要有专门的女官和内臣进行考测,若是无法通过这考测,那就不会写在赍牌上。”
阿妩:“什么意思?赍牌?那是什么?”
女官耐心解释道:“宫中天子行幸都是有规矩的,一般都是在晚膳前发赍牌,根据赍牌宣召当夜进御的妃嫔,之后由敬事房太监和负责宫闱起居的女官彤史双记录,如果娘娘的名讳不曾写在赍牌上,那就没办法得帝王行幸。”
她看着阿妩,心里却想,其实写了也没用,皇帝已经多年不曾按例行幸后宫妃嫔了,他连把妃嫔叫过去喝喝茶装样子都不肯,最起码的体面都不给。
听说皇帝身子早坏了,不行了,但这话她不敢说。
反正行幸都没了,大家也没什么心气,就慢慢熬年头就行了。
况且皇帝并不是那么容易讨好的,朝堂上叱咤风云的男人,看后宫这些女子几乎一眼看穿,大家都不太敢凑景熙帝,所以最大的心思反而是讨好皇太后和皇后……
而对于后宫妃嫔来说,景熙帝不过问后宫事,不问起自己,那就是好事。
他若哪一日问起,大家反而要瑟缩忐忑了。
阿妩几乎不敢置信,她睁大眼睛,微张着鲜润的唇:“若,若是读书读不好?那就——”
女官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妩,无情地告诉她一个真相:“不能侍寝,便越发无法擢升。”
阿妩:“……”
她只觉得自己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这日子怎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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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官退下了,有宫娥上前问起茶点,原来这宫中一日两膳一茶点,现在是茶点的时辰了。
这茶点是要宫娥前往尚食监专门取了来,宫中贵人以及以上的妃嫔都有,阿妩是贵人,恰好卡着吃茶点的门槛。
——差点就吃不上了。
可惜的是阿妩现在没什么胃口,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罢了,我不用了,你们也不必去取了。”
谁知那宫娥听了,却和另一个宫娥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阿妩:“怎么了,不能不要是吗?”
难道还得必须硬吃?喂猪呢?
宫娥上前禀道:“自然可以不去取用,但……若是不要,也是白白便宜了尚食监的。”
阿妩顿时恍悟,她看了看那两个宫娥:“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宫娥拜了拜,这才提起自己,一个叫怡兰,一个叫蔚兰,都是十五六岁,和阿妩差不多年纪。
阿妩倒是一眼看透她们心思,这个年纪,又没别的什么趣味,估计是馋。
于是她道:“我今日才在皇太后那里用过了,也并不饿,如今你们去取了茶点,留着自用便是。”
两个宫娥一听,惊喜,不敢置信,却又不好意思。
阿妩道:“不必见外,去吧。”
这二人这才谢过,喜滋滋地出去了,或许是真馋,下台阶时那脚步都很是轻快。
阿妩羡慕地看着她们的背影,能吃是福,可怜她竟连这个福分都没了。
一时悲从中来,从来不知道,当一个祸国妖姬这么难,她原以为扭扭腰哼唧几声就可以了。
怪不得以前景熙帝不让她进宫,想把她养在外面,原来宫里头的日子这么艰难。
又想起刚才在昌寿殿,那些妃嫔们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太友好,可她现在有些理解她们。
她们必是过五关斩六将才得以保住如今的体面,文理诗词一个个都是好手,还得学习理家记账各种礼仪,自然看不惯自己这走后门的!
她又想起适才景熙帝望着自己的眼神,简直是入骨的缠绵。
若她文理不通,后宫考核不能过,他还会临幸于她吗?会不会给自己开个后门继续缠绵?
她觉得应该……会吧?
但是别人都是层层选拔才入宫的,唯独她是这样硬塞进来的,估计后宫没有徇私枉法的先例?
也许他会严肃地说,阿妩,你得学会自己站在我旁边…你多学学,考核过了就来吧…
阿妩顿时气鼓鼓的,当初他说清楚啊,说清楚了,她未必愿意来进学,天底下哪儿不能学,非来宫里受罪!
就在此时,突想起太后赐给自己的金银豆叶,当下忙拿出来,仔细看看。
这金豆圆滚滚的,阿妩估摸着一个豆子估计是一钱,如今太后足足赏了二十颗,那就是二十钱?也有二两了。
如果以后离了宫,想要卖,估计还能卖出更多来,毕竟是宫里头的物件,比外面的更纯一些吧。
这倒是让她心里好受了些,她又拿出自己的包袱行囊,这些都是内监帮自己安置在琅华殿的。
她检查了一番,并没缺少什么,太子那里得来的金子,景熙帝那里得来的首饰以及宝石都在,她把金豆子和这些贵重细软放在一处,上了锁。
她抱着这些四处看,房内摆设都是极好,楠木雕竹落地花罩,一边是碧纱橱,另一边则是栏杆罩,都用都用嵌紫檀的黄杨木来做隔扇,房内是砖墁地面,寝房是木地板的,上面又铺了柔软的栽绒地衣。
她寻到一处安置进去,这才勉强踏实下来。
这时两个宫娥回来了,她们先把茶点奉上来,要阿妩品用,阿妩看了看,倒是精致得很,但确实没什么胃口,便依然让她们分食,她们自是喜欢。
阿妩只穿了白绫袜,随意走在地衣上,感觉舒服柔软,也很暖和。
皇宫中各寝殿下都建有地龙,并有烧炭的炉膛,一到冬天,宫中便会将初烧的银炭在别处引燃,再用铁辘轳车把明炭推进去,这样整个寝殿都是暖烘烘的。
她站在窗棂前往外看,这是一处颇为讲究的院落,四周游廊连接,房舍都是片瓦卷棚式,前廊后厦都有手游廊,并点缀有藤萝架和山石等,乍看之下倒仿佛一处别苑。
此时藤萝架上有叶子飘落,零零散散的,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几个小宫娥正站在廊檐下,分食着茶点,小声议论着,既开怀,又有些忐忑,偶尔也会发出低低的笑声。
阿妩也抿唇笑了下,突然觉得,这深宫内苑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
什么进学,她就不学,赖着,反正有五十三两。
至于侍寝和男人,大不了戒了!
第45章 我只要她
景熙帝微拎袍角, 迈入昌寿殿。
殿内地龙烧得温暖,景熙帝着了软纱白袜,踩着地衣, 走到屏风后。
有女官正服侍着皇太后, 皇太后躺在矮榻上, 微眯着眸子,享受着深秋的日头以及那细致的按压。
景熙帝轻笑了下, 坐在一旁, 早有宫娥奉上茶水, 他慢条斯理地品了一口。
皇太后没好气地道:“怎么,皇帝是缺了茶水吗,竟特特来哀家这里要这一口茶?”
景熙帝略欠身,恭敬而温和地道:“母后, 德之首, 孝为先, 儿臣以孝治天下, 这段时日政务繁忙, 不曾侍奉母后左右, 如今既得了空, 自然是要略表孝心。”
皇太后却是冷哼一声, 睁开眼, 示意女官们下去。
女官并宫娥都纷纷低着头,无声告退。
皇太后打量着景熙帝, 儿子自然是极好, 聪颖英睿,龙章凤姿,十四岁登基的少年天子, 十五岁亲政至今,勤勉治国,事母至孝,除了膝下儿女略显寂寥,她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可现在可倒好,顺心了三十二年的好儿子,他突然给她来一个大的!
她这么看着景熙帝,摇头叹息:“你是当皇帝的人,哀家这些年也不理事,许多事你比哀家清楚,你应该知道,你纳了那女子在后宫,这意味着什么?你这是置自己百年英明于不顾,这是要我们大晖皇室沦为后世笑柄!”
景熙帝略偏首,很有些无辜地道:“母后,只是一个小小贵人罢了,哪至于引起什么风浪?”
皇太后没好气:“小小贵人?你当我不知道,今日是贵人,明日便是昭仪,过几日是不是妃子了?你是不是还得给她封一个贵妃当当?”
景熙帝耐心地道:“母后,凡事都有规矩,若她自己争气,当一个贵妃也没什么。”
皇太后气不打一处来:“你果然存着这个心思!”
景熙帝不急不缓:“儿臣只是说说,她若不争气,也便只能当一个贵人。”
皇太后深吸口气:“少说这些有的没的,你只和哀家说,你什么时候对她起了这心思?敢情你一开始便存了心思是不是?该不会早算计好了,竟要谋夺自己亲生儿子的妾!”
她看着这龙章凤姿的帝王,悲从中来:“你好好的当你的皇帝,怎么就想起这一出,竟做出这种事来,九泉之下,你让哀家怎么和先帝交待!”
景熙帝一脸谦卑温顺,好脾气地道:“母后可以和先帝说,你儿子实在是一个混账,我已经替你打过了,等他来了,你再好好训诫。”
皇太后一听,气得拿起身边的锦枕,直接地捶打着矮榻:“你,你——”
景熙帝非常体贴地替皇太后捶腿:“母后息怒,仔细气坏自己身子。”
皇太后:“息怒,息怒?你还敢叫哀家息怒?你赶紧把那女子送出去,随便送到什么庵子道观的!”
景熙帝晓之以理:“都已经进宫了,母后也接了人家的茶,怎么好意思赶走?我们是养不起一个弱女子了吗?大晖的皇室丢不起这个人。”
皇太后气得手都在颤:“丢人?你还知道丢人?皇帝,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罔顾人伦,你父夺子妾,你君夺臣妻,你还有脸提丢人?”
此时门窗紧闭,昌寿殿内颇为安静,皇太后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景熙帝望着愤怒的母亲,平静而坚定地道:“母后,你说的儿臣都明白,可儿臣已经迈出这一步,没有回头路,儿臣要她,要她留在儿臣的后宫,要她陪着儿臣。”
皇太后望着眼前的儿子,字字悲切:“皇帝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景熙帝:“知道,儿臣再清楚不过。”
皇太后苦笑:“那是墨尧的妾,是侍奉过他的房中人啊!这让哀家怎么说!”
景熙帝轻笑,浑不在意地道:“朕禀天命而生,承天之祐,御宇万方,为万民之父,为大道之宰,天下间有什么是朕要不得的?只是区区一个女子而已——”
在炉火的映衬下,他回首,侧颜锋利而俊美。
视线虚落在前方一处,他薄唇一笑,道:“别说是儿子的妾,就是老子的妾,朕既喜欢,也照要不误。”
皇太后听得这话,气得两手哆嗦。
她不敢置信地盯着儿子,八角琉璃宫灯的光洒下来,落在他淡茶色的眸子中,他足够冷静理智,却也足够疯癫。
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儿子可以这样,他不是这样的啊!
她艰难地合上眼,手都在簌簌颤抖!
炉火中的银炭发出细碎的噼啪声,皇太后深吸口气,再次睁开眼时,眼底都是痛。
她出身于小户之家,从一个小小的昭仪走到贵妃,再到皇后,最后成为皇太后。
先帝驾崩时,景熙帝也不过十四岁,孤儿寡母,四顾茫茫,皇太后以一己之力辅佐自己儿子,终于看着他坐稳了那个位置。
一直以来,她对这个儿子满意至极,这个儿子从来都是谨慎勤勉,从来不会行差踏错。
可如今她知道了,三十二岁了,这个儿子突然发疯了。
皇太后悲痛地看着景熙帝,道:“皇帝,你为天下至尊,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为什么非要这个?”
景熙帝:“她长得好看。”
皇太后:“只是好看?”
景熙帝略挑眉,想了想:“年轻,水灵,若不是知道她往日身份,母后刚开始不是也很喜欢吗?可见我们母子英雄所见略同。”
皇太后听这话:“哀家真想给你一巴掌!可你在这个位置,哀家若打你的脸,倒是哀家的错了!”
她纵然为亲母,可他是帝王!
景熙帝温柔地望着皇太后,恭敬地道:“母后若是想打,儿子脱下这身龙袍,任凭母后责罚便是。”
说着,他抬手,扯开玉带,就要褪下。
皇太后见此,忙阻止了他:“你不必如此。”
景熙帝停下手中动作,苦笑一声:“母后,儿臣倒是希望你老人家能痛打一番,儿臣确实做错了事,合该受罚。”
他垂下眉眼,低声喃道:“若是先帝还在,儿臣愿意跪在他老人家面前,求他痛打儿臣……痛打一顿,一切过错便都可以消弭,于是便有父亲为不懂事的儿臣收拾残局。”
他说到此间,皇太后突然心中酸楚。
她何尝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这是她心头的宝!若是先帝多活几年,哪怕多活五六年,自己的儿子这一路又何至于走得如此辛苦!
可先帝早早没了,十四岁的少年独撑大局!
于是她竟不忍心苛责,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道:“皇帝,已经连着几年了,你后宫不曾进什么新人,你若喜欢年轻鲜润的,姿色好的,那便自民间采选一些良家女便是了,大晖天下,长得好看又年轻的,还不是比比皆是,难道就找不出比她更好的?你若不喜欢那些民间采选的,也可以自朝中文武百官的家眷中选,哪个不比她强?”
景熙帝生得峻伟挺拔,本身便是人中龙凤,年纪也不过而立,莫说他为帝王之贵,便是寻常官宦家的郎君,若长成他这样,只怕是也有不少闺女会心仪。
是以若是景熙帝在官宦人家采选,必然报名者众。
她苦口婆心,几乎哀求道:“皇帝,请你以社稷为重!”
景熙帝闻此,扯唇笑:“母后,儿臣临御天下十八载,什么样的绝色不曾见过,儿臣是缺了那么一个女人吗?”
往常采选,顶尖绝色却落选的也不是没有,他其实并不是重女色的,顺妃再早几年也是极美,年轻鲜妍,比如今的阿妩不差,可他也只是看看,并没有什么感觉。
皇太后:“那为什么必须是她?她到底哪儿好?”
这个问题倒是问住了景熙帝,其实他自己也曾想过无数次。
如今他再次想了想,道:“看着她,心里就喜欢,她不需要做什么,只需要站在那里,儿子就喜欢。”
他低笑一声,徐徐道:“母亲,儿子见她第一眼时,这世间颜色皆如土,唯有她,只有她。”
皇太后一怔。
她看着儿子眉眼间的痴迷缱绻,苦笑一声:“皇帝,你可还记得,就在两个月之前,也是在哀家的寝殿内,墨尧曾经说过什么话?你当时对墨尧又说过什么?”
景熙帝听到这话,自己也是愣了下。
他想起太子,当初就是在这里,倔强地和自己对抗,非要留下他的爱妾。
而他自己又是如何以雷霆之势压迫他,务必要他把那女子送走。
当时墨尧说出的话,竟和他如今所说如出一辙。
也不过两个月,他竟成为了他看不惯的那个儿子。
他缓慢地垂下薄薄的眼睑,并没有辩解什么。
他也没什么可辩解的。
他曾自认无情,万物皆在掌控之中,所以狠心抛下,一次割舍便是一次挣扎,但他在这种挣扎中越陷越深。
之后,要么杀,要么爱,皆在一念之间,既不曾杀,那便是放纵自己沉沦其中,自己也便注定万劫不复。
他早已丧父,又登极天下,根本无人管束,全凭自我的克制,如今,束缚的绳索已断,他压抑许久的那个自己已经破壳而出!
帝王失德,昏聩无道,父占子妾,罔顾人伦,这就是他要的路。
为了什么,为了十六岁时那个桀骜不驯却不得不屈服的自己,也为了适才红色宫墙下那一抹柔情四溢的笑意。
景熙帝轻笑一声,沉声道:“母后,落子无悔,儿臣既已经迈出这一步,便没有回头路。”
皇太后苦苦地道:“皇帝,放弃吧,给她一个好去处,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好。”
景熙帝却收敛了笑,望着太后,道:“母后,是儿臣不配吗?”
皇太后听此,心微沉。
景熙帝一字字地道:“儿臣只是要她,为什么不可以?儿臣就不配要自己想要的吗?”
皇太后声音嘶哑起来,她用力地道:“你有后宫妃嫔还不够吗?你后宫那么多妃嫔,你可以纳采新人,这世上绝色无数,你要多少有多少!”
景熙帝:“后宫?那儿臣不要了可以吗,把皇后废了,赶出去,底下妃嫔也都赶出去,一个不要了!全都滚!”
皇太后听这话,也是不敢置信,她看着眼前的帝王,这个陌生的儿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景熙帝:“御膳摆了一桌子,儿臣看着没胃口,就是不想吃,难道还要逼着儿臣吃?母后,儿臣曾经也勤勉规矩,兢兢业业,行幸后宫,可儿臣不想干了,谁爱干谁干,太子如果想要,把儿臣后宫直接送给他好了!”
皇太后顿时气得眼睛发直,嘴唇颤抖。
这这这,这叫什么话!
这是疯了不成??
景熙帝一步上前,撩起袍子,跪在了皇太后面前。
“母后,儿子可以面对天下人,也可以面对墨尧,但务必请母后助儿臣一臂之力——”
皇太后泪如满面:“皇帝,你——”
景熙帝抬起眼,淡棕色的眸子诚恳祈求地望着皇太后。
他缓慢地伸出手来:“十八年前,国库空虚,边疆不宁,内外交困,风雨飘摇,母后力挽狂澜,匡扶社稷,助儿臣践祚于圜丘坛,临御天下。”
他声音微颤:“今日,请母后再帮儿臣一次,不要让儿臣腹背受敌,儿臣可以为她对抗天下人,但那个敌人,不该是儿臣的亲生母亲。”
皇太后便痛哭出声。
她伸出颤抖的手,握住景熙帝:“你话已至此,哀家又有什么好说的!”
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可比起孙子,她更心疼儿子啊!
此时的皇太后哭着答应下来,心绪激动,泪流满面。
只是后来,她细想之下,却是捶着矮榻,对韩王王妃——她的另一个儿媳好一番抱怨。
“皇帝对哀家真是用尽了手段,他知道此事难办,便故意在哀家跟前发疯,吓坏了哀家,再对哀家用这哀兵之计,求得哀家心软,一不小心便应下他了!”
她恨声道:“他一把年纪,看中了年轻小娘子,贪图人家美色,倒是让哀家这当母亲的为他善后!”
韩王王妃又能说什么,对于那位皇帝大伯子,她是半句都不敢多说。
她只能好一番安慰这皇太后婆母,哄了半晌。
不过这是后话了。
再后来,当有一日,她竟需要对那小贵人行叩首大礼的时候,便突然想起当年婆母太后对自己的抱怨,一时也是无奈。
或许一切早有定数。
至于此时的景熙帝,在拜别了太后后,立即摆驾奉天殿,在那里,有一个惶恐的七旬老人正忐忑地等着。
他见到景熙帝,立即匍匐在地,颤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教子无方,家门不幸,老臣罪该万死。”
英国公曾为太子太傅,是景熙帝的授业恩师,一直以来,景熙帝重仁孝之道,他对英国公颇为敬重,也因为这敬重,才选了英国公的嫡亲孙女为儿媳。
不过此时,他看着跪拜在地的英国公,并没有如以往般请他快快平身,而是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跪拜的老人。
“太傅,你老人家往日教朕许多,也曾说过,身为男儿,不担当,则无经世之事业。”
英国公:“是,这是老臣说过的。”
景熙帝:“太傅,朕今日且问你,若阴差阳错,毁了一女子清白,身为男儿,该当如何?”
英国公:“自当庇护那女子一生,不辜不负。”
景熙帝:“若那女子竟是道门中人,又该如何?”
英国公:“可留可去,若去,当有所承诺,若留,护她一生。”
景熙帝:“若那女子在遁入道门前,竟曾委身于人,又该如何?”
英国公:“女子清白,在心不在迹,老臣以为,遁入道门前种种,无关紧要。”
景熙帝这才略颔首,说起自己和阿妩相遇种种,这其间关键自然在于聂三,几乎是聂三把阿妩送到景熙帝的怀中。
英国公事先虽已经知情,但是此时听到这种种经过依然心惊胆战。
景熙帝凉笑一声:“朕当时只觉乡野间的小女子,生得美貌,便是谁家刻意送上的也没什么要紧,朕为万乘之尊,区区一个小女子,要了也是要了。只是朕万万没有想到,送出这小女子的竟然是朕的儿媳,太傅你的亲孙女,更没有想到这女子曾为太子妾。”
他的声音陡然冷厉起来:“若是事先知道,朕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当初朕只觉那女子难登大雅之堂,也是为了太子妃的体面,还要把她赶出去,朕又怎么可能做出这种自食其果,自取其辱的事情!”
他一字字地道:“太傅,现在你告诉朕,是谁把朕推到了罔顾人伦的深渊?”
英国公泪流满面,颤巍巍地道:“皇上,老臣愧对皇上,愧对先帝!”
景熙帝:“太傅,朕也曾经想过,干脆要了那女子性命,从此再无人知,可是朕下不了手!”
他撩起袍来,蹲在英国公面前,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太傅,朕承认朕心软了,可那样的绝代佳人,她并无过错,错的只是和朕有了鱼水之欢,朕却要杀她,朕下不去手,太傅觉得,朕错了吗?”
英国公不敢直视帝王锐目,以额触地,哭着道:“皇上,皇上无错,是老臣的错……”
景熙帝:“她本为东海渔民,只因朕不曾治理好这大晖天下,才要弱女流落在外,身如浮萍,若杀她,朕何以为君,何以为父,何以立足于天地之间!”
英国公哭得几不成声:“皇上,事到如今,此事全凭皇上做主,老臣肝脑涂地,也要护皇上名声周全!”
这么说着间,泪眼朦胧中,他看到面前的景熙帝站起,慢条斯理地整了整没有褶皱的袍服。
他面无表情地道:“太傅,这件事,你说,该如何周全?”
英国公的心沉了下,很快又松下。
他知道他要为此付出代价,但至少,还可以付出代价。
若此女未曾进宫,自有千万种解决之法,可她已经进入后宫以备嫔嫱,一切都晚了,他们只能为帝王鞍前马后了。
景熙帝听着英国公的话,神情笃定而冰冷。
他明白,内有太后,外有英国公,这件事,已经盖棺论定。
再也没有人能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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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安顿在这琅华殿后,以为自己很快便会见到景熙帝,谁知并没有,连着两日,她都要学习各样规矩,又要适应这宫中的日子。
那位惠嫔人倒是极好,特意过来一次,和她讲了许多,还说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她。
她心中自然感念。
她知道自己昔日是太子府中的,说出去不太好听,太后那里还不知道怎么着,这一位虽说受了景熙帝的嘱托,但对自己能释放一些友善,她也很是感念了。
这一日,她刚正要送惠嫔离开,就见福泰来了。
她对福泰自然熟悉得很,倒是没觉得什么,谁知道惠嫔见了福泰,颇为看重的样子。
甚至于惠嫔走的时候,福泰也只是略弯腰含笑来送,反倒是惠嫔,一连说了两次有劳和你慢走。
阿妩有些意外,她隐隐感觉,福泰在宫中地位很高,就连当了嫔的惠嫔都得让他几分。
不过她转念一想,这是景熙帝身边最得用的,后宫妃嫔当然得小心敬着了。
她这么想着,就见福泰试探着道:“贵人,这位惠嫔还算和善吧?”
他突然这么问,阿妩也是一懵,便道:“挺好的啊!”
福泰揣着手,便呵呵笑起来了:“那就好,那就好!”
阿妩突然明白了:“福公公,原来你是特意过来的!”
福泰:“我怎么特意过来的?”
阿妩心里美滋滋的,笑道:“来狐假虎威的!”
福泰轻咳了声,无奈:“娘娘,咱说话能注意点吗?”
想他福泰走在后宫,也是能横着走的,可就在这位小贵人面前,从来就没威风过。
阿妩便越发笑了:“就当我没说好了!”
福泰看着眼前这小娘子的笑,可真真是灿若春花,明媚动人,也怪不得帝王对她如此上心。
看着这样一个绝代美人儿,心里再不痛快,也得喜欢起来了。
他便笑呵呵地道:“想着贵人娘娘才进宫,怕你缺了什么,所以特意送过来的。”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陛下前几日便命人开了私库呢,说让奴婢亲自去挑,一定要挑好的给娘娘,奴婢去了后,也没和咱陛下客气,把那些好用的物件,都给娘娘你拾掇来了!”
阿妩听这话,喜欢得差点嗷呜了一声。
福泰赶紧让她小声点:“娘娘,不能声张,这是宫里头!”
他真是愁啊,还是小孩子家家的呢!
以后皇帝陛下估计得操心了,还能怎么着,自己手把手慢慢教呗!
阿妩猛点头:“好好好!”
福泰当下连忙吩咐一声,却见一众人等鱼贯而入,每个都捧着一紫檀木金漆大盒,大家进来后,先是恭敬地见礼,之后便将那些物件尽数陈列在案上。
转眼间,大小各样盒子摆得满满都是。
阿妩眨眨眼:“这些都是给我的?”
福泰看着小姑娘那清凌凌的眸光,分明满是期待,又有些不敢置信。
这一刻,恨不得赶紧把那些物件全都捧上来给她看。
他当即笑道:“这些都是闺阁中日常用的,娘子看看用得顺不顺手。”
说着,他便帮她打开来,第一个盒子里装的日常所用小物,有铜胎掐丝珐琅火盆,有红心白毡坐褥,铜镶口珐琅炉瓶盒,碧玉雕云纹香筒,红雕漆痰盂盆,玻璃四方容镜等。
阿妩看着这些物件,知道这里面每一件估计都是大内御用的,讲究的。
福泰又打开一个盒子,这次盒子里却是各样脂粉。
他笑着道:“娘娘,这是红蓝花做成的金花胭脂,这个是正经紫茉莉花籽制成的珍珠粉,还有这些,这是今年都城贵人最流行的桃花粉,娘子看看喜欢哪个,等会让底下丫鬟给娘娘梳掠。”
阿妩往日在太子府听孙嬷嬷提起桃花粉,听说并不容易得,当下打开来看,那是一个白釉小瓷盒,里面桃花粉质地细腻绵柔,一看便是上等好货。
福泰见阿妩喜欢,便开始给她介绍其它各样脂膏,诸如润面嫩肤的红玉膏,玉容洁肤的玉肌散,还有腊鹅脂和藿香做成的面脂,总之各样好脂粉,全都是最最上等的内廷御用,如今都给阿妩送来了。
阿妩看着自然喜欢,拿着簪子挑了一些在手指尖,轻轻研磨,确实足够细腻,闻着有淡淡的香味。
她站在几乎一人高的掐丝珐琅镜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越看越喜欢。
自己端的是好颜色,哪怕高高在上的帝王,这不是被自己迷到了。
恨不得天天对着铜镜看,反正这宫里的铜镜大,一人高,外面哪轻易见到这种铜镜呢!
这时候,福泰恭敬地立在一旁,笑着道:“不是明日,便是后日,等陛下有了空闲,便会驾临琅华殿了。”
阿妩明白这个“驾临”就是行幸的意思。
意思是景熙帝要临幸自己了?
她纳闷,侧首看福泰:“不是说有个什么牌吗?得把名字写在那个牌上,才能翻牌临幸?”
福泰一听便笑起来:“这是听哪个女官说的,这都多少年的老黄历了!”
如今帝王根本不行幸后宫,许多规矩都名存实亡了,女官做事规矩,竟然还要给新来的贵人念这种老经!这不是吓唬人吗?
阿妩眼睛一亮:“那我不用去听讲学了?”
福泰:“……还是要听的,这个是后宫规矩,不能废,不过贵人放心,陛下总归会偏疼娘娘几分。”
费了不知道多少心思,才把小娘子安置在后宫中,这几日前前后后地忙,应付朝臣,压下争端,还不都是为了这娇滴滴的小贵人!显然帝王需要安置好一切,才能安闲自在地来陪着小娘子花前月前。
阿妩便懂了:“皇帝给我开后门。”
福泰笑:“对!”
第46章 晚宴
阿妩听着, 自是松了口气。
她虽并不太懂着约莫七八粒蜜丸样的物件,那蜜丸并不大,也就如蚕豆大小, 每一个都用上等芦苇纸包着。
阿妩心里微诧:“这是吃的吗?”
福泰略咳了声, 摇头:“不是。”
阿妩看他吞吞吐吐的, 纳闷,歪头打量着他:“到底是什么?该不会是什么毒吧?”
福泰差点直接被自己口水呛到。
他很无奈很无奈地叹息:“娘娘!”
他看看外面, 没人, 便一股脑把出一张发黄的纸塞给阿妩:“娘娘, 这个如何使用,奴婢也不知,娘娘自己慢慢揣摩。”
说完,福泰就一溜烟跑了。
阿妩越发奇怪, 当下打开那张纸, 看了看, 一看之下, 恍然大悟。
她忙剥开蜜丸外面的那层金纸, 果然似曾相识, 陆允鉴给她用过。
陆允鉴曾命人调教她, 要她去勾搭太子, 给她用了各样好物, 其中便有这蜜丸。
这蜜丸据说是用苦参,冰片和生川草乌等做成的, 可以让女子紧致犹如处子, 甚至可以让那里气息馥郁芬芳。
她仔细研读了一番,用法和之前她用时一样,是要在沐浴后送进去, 等这蜜丸慢慢地融化,沁入其中。
她随手扔在一旁,其实有什么意思呢,就凭她自己,难道还拢不住一个皇帝的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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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惠嫔过来阿妩这里闲坐,一进来便惊叹,阿妩这里布置一下子讲究起来了。
阿妩笑眯眯:“是福公公送来的。”
惠嫔叹息连连,显然这不是福公公送的,是陛下送的。
陛下虽然一直还不曾临幸新入宫的小贵人,但其实心里牵挂着,要给他的小贵人添置家什物件呢,以后这种赏,只怕流水一般往这里搬。
宫中妃嫔临幸也是有额外赏的,这个赏宫里头妃嫔已经几年没见过了,估计以后会有了,全在小贵人头上。
不过她还是纳闷:“阿妩,你和福公公很熟?”
阿妩点头:“嗯,还行,他性子极好,和善。”
这么一说,她回想起之前,她也经常说话呛他,不听他的,倒是把他气得够呛。
她便道:“有时候呛他,他也不恼,总是笑呵呵的。”
惠嫔:“……”
她一时沉默,不知道说什么了。
福泰原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十二监中最具权势的,他们替帝王代为掌管玉玺的,景熙帝勤勉政事也就罢了,若是换个懒散帝王,掌印太监便是实际上的内相了。
只不过福泰前几年因身体不适,只在司礼监挂了一个虚名,平日陪在帝王身边,闲散度日。
可谁不知道景熙帝对福泰的倚重和信任,便是太子到了福泰跟前,都要恭恭敬敬的。
结果阿妩,这才进宫的小贵人,说人家和善,说呛他也不恼……
最后惠嫔终于挤出一句:“陛下实在是宠你。”
福泰的态度,便是天子的态度了。
阿妩想想这事,多少也明白了一些:“看来以后还是对福公公敬重一些吧。”
万一哪日失宠了,她估计还得求着福泰多通融呢。
惠嫔听此,叹息之余,也就不提了,反而说起前去给太后请安的事。
其实对于给太后请安,阿妩很是怵头,总怕太后给自己摆脸色,不过好在太后仿佛也没有,她只是不咸不淡而已。
这样就很好,她请安磕头就出来,倒是自在。
于是这一日又跟着惠嫔去给太后请安,谁知道这次很不巧,太子妃竟然在。
太子妃乍一看到阿妩,那脸色顿时变得格外难看,简直仿佛看到鬼一样。
阿妩也是没想到,便冲她笑了笑。
这时候旁边也有其他妃子在,大家其实都在等着看热闹呢。
小贵人原本是太子的妾,在太子府,那就是太子妃手底下的,如今可倒是好,人家直接进宫,给皇帝当妾,成了贵人了。
虽说贵人只是一个从六品,比太子妃这种储君妇不知道差了多少,但贵人再小,那也是在皇帝跟前伺候的,太子妃见了后,也得略点点头,稍微给个面子。
是以如今太子妃和小贵人碰上,所有人都偷偷地往这边看。
太子妃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突然看到了阿妩。
她的心便一下子乱了,完全不知如何应对。
以前的事暂且不提,只说那一日,太子都要冲进皇宫来找帝王问了,结果突然被五门提督,被各军营统领堵在家门口,之后又是一道圣旨,这件事是明摆着的,就是皇帝直接一杆子把太子支到北地,他好在都城安安稳稳纳了这小贵人。
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但她还是赶紧进宫确认,结果……果然!
没几日这小贵人就进宫了,直接住进琅华殿了,就是那劳什子的阿妩!
从那一日,她就如坐针毡,这日子不好过,特意跑回娘家,抹着眼泪说事,娘家人自然也都吓得不轻,各种出谋划策,最后终于说,按兵不动。
他们的想法是,皇帝如今才纳了自己儿子的妾进宫,这件事本身就是他理亏,他自然不好太过张扬,他再是雷霆手段,也不能这时候折腾出什么大动静,他只能尽量低调地处理,不引起人注意。
况且,皇帝毕竟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以后大好江山必然是他的,只要太子不出大差错,太子妃就可以熬。
于是一家子商量过后,反而认为,目前最关键的反而不是皇帝,而是太子。
一定要劝服太子,不可让太子因为这件事而太失体面。
她爹——英国公嫡长子,摸着胡子,语重心长:“再不济,多准备几个绝色放在太子房中,免得他总惦记着宫里头那个。”
这事坏就坏在,帝王春秋鼎盛,父子俩只差十六七岁,所以太子的日子有得熬,怕是要熬一些年头,若太子闹腾起来,伤了父子情分,后宫哪个妃嫔再生一个皇子,事情就不好说了。
太子妃细想,深以为然。
到了这会儿,她哪里还顾上争风吃醋,只想着这储君妇之位了,甚至开始恨自己,当初为什么容不下那贱人,若忍住,就把她压在太子府,哪至于让她扑棱扑棱飞到皇帝怀里?
结果就在昨日,皇帝找上了他祖父,竟然好一番拿捏,祖父回到府中便泪流满面,说他们家的族谱上少了一位国公爷,说自己愧对列祖列宗,说自己无颜面对子孙。
太子妃听着,简直晴天霹雳,这是天大的事!皇帝竟然直接把过错往她身上推,所有责任都是她,借此对她娘家下了狠手!
关键……她有错在先,被帝王拿捏了把柄,明知道帝王有推脱之意,可她根本无法辩解。
英国公府众人对太子妃自然怨怪死了,府中出了太子妃,一点没沾光,结果少了一位国公爷!
要知道在大晖,国公爷并不好得,那得是祖上拿命来换了,以后太子妃登上后位,娘家人更要万事谨慎,避免外戚专权之嫌,所以这丢了的国公是再没机会回来了。
再没机会了!
整个国公府脸色都难看,如丧考妣,看着太子妃简直仿佛欠了债的债主!
太子妃惶恐不安,只觉得娘家不是娘家,日子没法过了。
如今进宫见到阿妩,她更是后脊梁骨发冷。
她此时也不敢得罪阿妩,待要和阿妩笑笑,算是勉强含糊过去,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她是储君妇,是太子妃,而眼前女子只是一个低贱的通房,她凭什么要对着对方笑?
周围人等都看到太子妃那变幻不定的脸色,一个个都支棱着耳朵,等着看热闹。
太子妃咬着唇,脸红得几乎要滴血,勉强对着阿妩点了点头。
阿妩收回视线,并不理会。
于是“轰隆”一下子,太子妃只觉得自己面子碎了一地。
她竟然不理会自己了?
她以为自己是谁?
阿妩当然感觉到太子妃此时的尴尬以及别扭,但她才不搭理,只做不知,轻飘飘地站在一旁去了。
太子妃设下奸计陷害她,这个仇她且记着呢,早晚要报的!
阿妩暗暗咬牙想,现在也就是景熙帝不临幸她,等临幸了,她马上吹枕头风。
到时候就哭着说“太子妃娘娘构陷于阿妩,那聂三险些欺凌了阿妩”,看看老皇帝怎么说!
就在太子妃尴尬得脸红耳赤时,太后说话了:“明媛,这是怎么了,过来哀家这边坐——”
太子妃终于得了一个台阶,一个体面,这次勉强笑着过去太后身边,不过任凭如此,她还是眼圈都红了。
阿妩见此,知道太后要给太子妃撑腰,当下挑了个时候,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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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回到自己琅华殿时,隔着老远,便见门前有内监和宫娥进出。
身边两个宫娥见了,也是吃惊:“咦,这是怎么了?”
阿妩一眼看到其中有一个内监是眼熟的,似乎是景熙帝身边的,心里便一动。
所以……景熙帝终于要临幸她了吗?
她都进宫好几天了,只那日远远看到过一次,还没有说话,不曾想如今他突然来了。
她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是要紧大事,当下心中欢喜,快走几步。
她一回来,那些内监和宫娥都纷纷低首行礼,又有女官为她引路,进入琅华殿。
进去后,她有些失望,景熙帝并没有来,反而是一众女官在候着。
她不太明白,那女官却是道,要服侍她沐浴,并为她打理床帐,说是景熙帝要来琅华殿用晚膳。
阿妩愣了下,之后突然明白,景熙帝要临幸琅华殿,这是宫人提前来准备了。
这……
果然,回宫后就不一样了,好大的阵势和排场!
阿妩待要细看,却已经被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这沐浴却是别有一番讲究,各样细致清洁,便是所用浴巾都是金丝线锁边的,上面绣了不同姿态的金凤祥云。
这么从里到外一番沐浴,阿妩便被宫娥服侍着,涂抹了香膏,揉匀了,还有宫娥跪在那里,帮她按摩长发,以及分别修剪手脚的指甲。
显然这些宫娥都是经过特别调教的,做事轻盈小心,让人感觉很舒服。
阿妩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云一样,柔软放松。
待一些打理妥当,阿妩被换上了白色生纱里衣,那衣服宽松舒适,衣摆上绣了栩栩如生的金凤展翅,华美精致。
而在里衣之外,则是织金绣云霞翟鸟纹的袍服,以及绢布狭领长裙,外面罩一件透风纱罩甲,罩甲上缀有许多珍珠,每一颗珍珠都璀璨圆润,以至于衬得阿妩面庞艳美晕红。
一番装扮之后,阿妩对着铜镜自照,几不敢信,铜镜中的自己华贵娇艳,简直不像她往日模样了。
她又有些疑惑,捏着那袍服仔细看,上面是翟鸟纹,是一品诰命才能穿的吧?
不过身边的宫娥似乎丝毫不曾察觉有什么不对,她也就懒得多想了。
这时候寝殿内已经被重新布置过了,寝殿靠窗处摆了一圆桌,焚着百和香,一旁安置着两个海棠式坐墩,桌上放着银杯象箸,并十二碟果菜。
锦帐重新铺陈过,就连枕头都换了全新的定窑白瓷孩儿枕,还挂了甘菊枕囊等物。
地上的地衣也换了,换成双龙戏水的双层绒毯,似乎比寻常的地衣更为精致华丽,案头更是更换了喜盈盈的腊梅,映得整个寝殿红艳艳的,倒是有几分喜气。
不过景熙帝圣驾却是不曾到,反倒是派了一太监过来传话,让阿妩稍等片刻,说奉天殿内,还有些紧急政事要处置。
阿妩听了其实多少有些不高兴,心想你早早派人好一番折腾我,自己却忙得紧,有那么忙吗?她进宫都好几日了,见都没见到一个人影!
她这哪里像是宠妃,反而像是进了冷宫!
她这么胡思乱想了一番,突然就听得外面辇车之声,似乎还有隐隐笙箫之声,之后便听到圣驾到等言语,宫娥们匆忙进来,要阿妩准备好迎驾。
阿妩赶紧收敛心神,出门去迎,在那圣乐声中,辇车停在琅华殿门前,阿妩叩首,景熙帝这才下了辇车。
他玉冠衮袍,华美庄重。
天子如此威仪,众目睽睽之下,阿妩都不好抬头看,只低垂着眼,一脸恭顺。
她可以感觉到,帝王的视线就在她上方,就在看着她。
不知为何,她竟有些羞窘了,只是睡一睡,太大排场了,不知道还以为谁家成亲呢。
这时候,一双修长整洁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阿妩略犹豫了下,抬眼看过去,于是便看到那双淡茶色的眸子,正含笑望着自己。
一瞬间,阿妩只觉血涌到脸上,火烫火烫的。
景熙帝扣住她的手,牵着往殿内走。
阿妩可以感觉到,他似乎才刚沐浴过,且用了熏香,应该是一种很轻淡的香,清雅好闻,似有若无的。
这时,景熙帝侧首,笑看着她问道:“用过膳吗?”
阿妩:“没呢。”
一直饿着,就等他了,他不来,谁敢用膳?
景熙帝:“今日有几桩要紧折子要批,耽误了,朕也没用膳,我们一起用。”
阿妩:“嗯,好。”
当下两个人进了殿中,尚膳局众内监开始布菜,这布菜的排场,不知道的还以为十八个人吃饭!
景熙帝牵着阿妩的手准备去坐,阿妩本想坐,想想不对,还是起身,对景熙帝谢恩,磕了三个头。
她看出来了,周围随侍的,不光是尚膳局,还有彤史以及司礼监,总之各路人马都在,她不能落人口实。
景熙帝:“平身,免礼。”
阿妩这才起来,之后两个人各自就座,不过因阿妩只是贵人,所坐绣椅比景熙帝的更低一些,且只能虚虚坐着。
阿妩觉得这样太难受了,如果每次侍寝都要这样,那彼此都累,他还是少来吧。
此时正菜还在陆续布置,案前是前菜,都是颜色鲜亮样式精致的小点,有蜜煎金橘水晶脍,酥骨鱼,以及骆驼蹄等。
外面一直有管弦之声响起,隐隐约约,不会太突兀,但似有若无的,让人听着很舒服。
阿妩好奇:“这是教坊司的吗?”
景熙帝道:“这是鼓乐司的宴曲。”
朝廷有专门的教坊司和钟鼓司,教坊司归朝廷礼部,多负责祭祀以及一些其它庄重礼仪,而钟鼓司归属后宫管理,接下来德宁公主的及笄礼也是由钟鼓司负责承办。
他给阿妩解释:“按照惯例,朕的午膳和夜宴都会有伴曲,不过朕忙碌时,大多时候免了。”
阿妩顿时明白了,大户人家自己会养伶人,帝王家自然也会养,且远比大户人家更有排场,从这点来说,皇帝吃饭可以日日听曲。
她好奇问道:“都是这种阳春白雪古曲?”
景熙帝笑吟吟地解释:“也有一些市井小调,他们管弦弹唱无所不精。”
于是便让伶人选柔婉小曲来,阿妩听见一伶奴上前,那伶奴语娇声颤,字如贯珠,浅斟低唱间,让人颇为着迷,细看之下,伶奴生得也极美。
阿妩不着痕迹看景熙帝,他都不曾多看一眼那伶奴,毫无兴致的样子,显然早就看习惯,不以为然了。
阿妩想起之前所见顺妃,以及其他后宫嫔嫱,心想后宫貌美者比比皆是,甚至有些自己也许也自愧不如。
这些女子都要仰景熙帝鼻息,所以景熙帝勾勾手指头,多少绝色都会匍匐在他脚下,他也算是阅尽千帆的人。
如今想想,她发现自己连景熙帝为何如此厚待她,都有些迷惘,想来是因缘际会吧。
她一向自恃貌美,现在却隐隐明白,在这里美色随处可见,小娘子年少的鲜嫩也会转瞬即逝,但是男人的权利却可以持续很久。
她这么想着,外面却响起了流水一般的乐声,很是飘逸潇洒。
景熙帝声音低醇,温和笑着道:“你可以各样都听听,喜欢什么,告诉朕。”
阿妩抿唇轻笑:“好。”
景熙帝又给阿妩大致介绍了此时的乐曲,这是七弦琴所奏《渔樵问答》,原是古琴名曲,不过经了宫廷改良的。
他声音柔缓,娓娓道来间,将这首曲子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楚,又和阿妩一起聆听了后面的曲子。
阿妩以前自然不懂这些,不过此时听着,也觉得很好听,用膳前听听,似乎可以胃口更好。
景熙帝侧首,端详着她专注沉浸的样子,知道她喜欢:“宫廷宴曲,倒是很有几首好的,你可以多听听,或者要乐师来教你。”
阿妩:“很难学吧?我手拙。”
景熙帝的视线扫过她柔软的小手:“宁贵人确实不像是有此资质天分的。”
阿妩:“……”
当着史官的面呢,能说点好听的吗?
阿妩哀怨地看他,很有些委屈。
景熙帝唇角泛起一个宠溺的弧度,笑着道:“随意学学,不求有所成,重在雅趣,修身养性,朕等着,哪日宁贵人可以自己抚琴奏曲。”
一时便吩咐一旁内监,要他们寻一位乐师,专门教授宁贵人宫廷乐曲,内监应命,并记录在册。
皇帝特意吩咐下的,他们自然用心办。
阿妩听着,开始有些欣喜,不过转念一想,这不突然就给自己揽了一个活吗?
她好奇地问景熙帝:“皇上会抚琴吗?”
景熙帝颇为谦逊:“略通一二。”
身为储君,自小精习六艺,景熙帝每一样都是个中高手。
阿妩惊讶,敬佩,她感觉到了,他应该很懂,因为那种“略知一二”的语气就很懂很懂的样子。
她想说你来弹一首听听,不过很快意识到,让皇帝给自己奏曲,这是嫌命长吗?
正想着,内监摆好各样膳食,两个人正式用膳。
用膳之中,自然也是礼仪繁琐,先盥洗,擦拭,漱口,之后才开始用。
阿妩已经饥肠辘辘,好在满桌子都是各样精巧御膳,她可以享用了。
她小心地用着自己面前的,她不懂,也说不上名目,便吃了两口牛肉,薄薄的片,竟是有些淡淡的甜,吃到口中初时惊讶,之后便觉得好吃,于是又吃了两口。
一口气吃了四口后,她觉得不能再吃了,又瞄向其它的菜。
全都是各样菜,看得眼花缭乱的,她看着看着,便看到那边有一道,看上去颇为莹润丰腴,像是红煨牛蹄筋之类的,但又不太像,不免疑惑。
这时,就见景熙帝似乎略抬了抬手,一旁内监连忙上前,先拜了拜,之后端起那盘菜,行至一旁,用戴了生纱手套的手拿了银刀来,将那仿佛牛蹄筋一般的肉切成片。
看得出,那银刀并不锋利,甚至仿佛根本没开刃,好在内监手艺好,切得倒是很快。
内监半跪着,双手高举过头顶,奉上那份牛蹄筋,景熙帝却示意,于是内监将那份菜呈在了阿妩面前。
啊?
阿妩疑惑地抬眼,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声音低沉温柔:“宁贵人可以尝尝,此乃红煨熊掌,为温补之物。”
阿妩看着景熙帝的眼睛,愣了一会,才明白他是专为她切的。
她缓慢起身,跪下磕头谢恩。
这几天她学了不少规矩,知道礼仪,这是寻常家宴,只需要磕一个头就行了。
景熙帝无声地受了,在阿妩平身后,示意她先吃用。
阿妩便不谦让,尝了尝,果然好吃!果然不愧为大名鼎鼎的熊掌!
吃起来很是肥润,但不会腻,里面有像鸡筋一样的肉筋,但是这肉筋特别娇嫩,能咬得动,吃起来也香,有嚼劲。
阿妩心中感动,一定是他看出自己馋这个,才让内监帮自己切的。
虽然需要磕头,但磕一个头吃一顿熊掌,值了。
阿妩吃了四片后便收手了,来日方长,她以后还有机会再吃,无非就是磕几个头。
但第一次和帝王一起用膳,旁边史官都在,不能留下“宁贵人贪嘴吃了整整一熊掌”的名声。
这时,便有内监用托盘呈上一雪白陶瓷小罐,看得出,那陶瓷小罐热腾腾的。
她略回想了下,明白里面装的是热巾帕。
内监用银筷取了巾帕,呈到阿妩面前。
阿妩拿起来,却有些不懂。
吃饱喝足才要擦拭吧?怎么突然给她这个?不让她吃了吗?
她还没吃饱呢,哪有没吃饱就赶下桌的道理!
她求助地看向景熙帝,无辜又无奈。
景熙帝略含着笑,视线无声落在她的唇上,意有所指。
啊?
阿妩突然明白了,啊啊啊啊太傻了!
她心中一万个奔腾,不过面上却是优雅得很,取了巾帕,很轻地擦了擦唇。
这么擦着的时候才明白,这熊掌是新蒸的,热气腾腾的,吃着满嘴肥嫩香美,但是只片刻功夫,上面的胶质便会凝起来,会粘住嘴巴!
幸好,还来得及擦,不然擦都擦不下去,那就丢人了。
阿妩想象着擦也擦不掉糊了一嘴的情景……帝前失仪,这是一个什么罪来着?
不得不说,这顿饭吃得并不轻松,如果以后天天这么吃饭,阿妩便再也不会有好胃口了。
好在终于到了就寝时候了,阿妩看到那些宫娥又在忙碌了,铺床叠被,又侍奉再次略沐浴过,这次她们终于统统退下去。
这时,男人伸出手来,指骨握住她细致的手腕。
阿妩仰脸看着他。
男人望着她的眼睛专注而温柔,有些异样的情愫。
阿妩竟感觉到他郑重其事的珍惜。
她回想着这一晚的种种,过程固然是繁琐而磨人的,可是在经历过这样一番礼仪后,两个人再成好事,这好事便有了神秘的仪式感。
她甚至突然顿悟,为什么她进宫好几日,他都不曾来看她,也不曾临幸她。
也许是……为了今晚?一个更加庄重的今晚?
第47章 临幸
其实景熙帝今晚的种种, 于阿妩来说并不能弥补什么,她永远不会是他明媒正娶的发妻,可……比往日的一夜情缘到底多了几分珍重。
她不再是无名无分会被随意抛弃在南琼子的那个逢场作戏了。
阿妩眼眶有些酸胀。
就在这时, 便见有宫娥徐徐上前, 将双龙纹明珠地衣铺展开, 又在地衣上放置了一红漆长方案几,案几上则摆了四只嵌珠宝龙纹金爵, 并两只金尊。
阿妩有些看不懂, 她知道金爵是酒器, 也是礼器,这样奢华贵重的金爵,看样子即使在宫廷中也不是随意用的,也许只有重大礼仪场合才能用?
景熙帝却握着阿妩的手, 和她一起来到地衣前, 此时两只金尊中已经斟了甘冽的果酒。
他一手拂袖, 一手拿起金尊, 递给阿妩, 之后自己拿起另一只。
长指握金尊, 他垂着眼, 敛眸注视着阿妩, 轻笑。
阿妩怔了下。
眼前的男人成熟矜贵, 天潢贵胄的优雅写在了每一根头发丝中。
可他在对她笑,笑得如此温艳柔和, 如同三月明媚的春光。
阿妩看得痴痴迷迷的。
景熙帝道:“今夕何夕, 得阿妩共赏良曲,你我共饮此杯,只盼从此后, 岁月缱绻,葳蕤生香。”
阿妩只觉得自己心神都要被摄走了,她红着脸,点头,整个人神魂颠倒的,就这么饮下这杯酒。
是果酒,醇厚甘冽,味道极好。
喝了还想再喝,阿妩舔了舔唇。
不过显然不能喝了,要就寝了……
早有宫娥无声地收走金尊,退下,景熙帝拉着阿妩的手,放在他自己玉带上。
阿妩片刻的疑惑后,瞬间明白了,她上前,侍奉他更衣。
他今日穿了衮袍,有些郑重,样式繁琐,她不太会解,景熙帝便握着她的手,耐心地教她。
低垂下眉眼的帝王,手把手教着,却并不肯自己解开,非要那双手为自己宽衣解带,像一个新过门的小嫁娘那般。
阿妩的动作有些笨拙,不过到底为帝王褪去衮服。
华丽精致的衣袍下是雪白的软丝里衣,柔软舒服。
阿妩犹豫了下,看景熙帝。
景熙帝眼神温和而鼓励,甚至略弯下身体来配合她。
阿妩便踮起脚尖,继续为景熙帝褪去里衣。
阿妩费了这么大的劲儿,终于成功,忍不住悄悄打量。
他这身形生得可真好,肩膀宽阔平整,胸膛上隐隐有些流利线条,腰部窄而紧致,谁能想到那样的富贵衣袍下包裹着这样精悍的身躯,十七八岁少年也不过如此吧。
阿妩在心里直接给他减了十岁!
景熙帝垂着眼皮,看着她那贼溜溜的模样,茶眸含笑:“接下来,会吗?”
阿妩眼睛睁大:“皇上,要我做什么?”
景熙帝眉梢晕红,他抿唇笑:“你想做什么?”
声音低醇,好像在逗她。
他原本分明是肃朗高冷的,仿佛端方的砚台,贵重沉稳,可现在却化为了一抹迤逦的水墨,低眉一笑间尽是昳丽。
阿妩红着脸,呐呐地道:“做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专注地注视着她:“嗯。”
只有一个字眼,但却宠到没边了,好像可以永远纵容她的无法无天。
阿妩咬唇,心想,她是不会客气的。
皇帝又怎么样,也不过是个男人!
于是她壮起胆子,试探着伸出一根手指来,对着他轻轻拨拉起来。
手感还挺好的,肌肤光滑紧绷,而且还有些蓄势待发的弹感,让人忍不住想捏捏!
她瞄了他一眼,他依然在无声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随她。
阿妩恶向胆边生,试探着用力,使劲一捏,结果那里竟然仿佛突地跳了下!
景熙帝闷哼了一声,倏然收紧。
阿妩一慌,赶紧收回手指。
她低垂着眼睛,脸烫得厉害,心跳也加快了,这时候真是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啊!
景熙帝的视线也开始发烫,他注视着她羞涩的小样子,缓慢地伸出手,握住她的,将那双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阿妩瞬间血往上涌,全都涌到脸上,烫得要命。
她不敢看他,拼命低着头,捂住发烫的脸颊,小声求道:“皇上,还是开始吧,阿妩受不了了。”
再这么眼对眼地看,她的心都要炸开了。
景熙帝低笑一声,不过并没有为难她,他揽住她的腰,俯首下来,在她耳边道:“那朕为阿妩宽衣解带。”
阿妩心都酥了,晕晕乎乎的,只能胡乱点头。
接下来的一切还算顺利,可就在锦帐落下的那一刻,外面就有声音恭敬地请安,又祝帝王安歇。
此时的阿妩已经绵软无力地倚在帝王臂弯,听到这动静,微惊,身体瞬间紧绷。
景熙帝以眼神示意她不要出声,之后才吩咐道:“退下吧。”
外面应了一声,跪拜,退出。
景熙帝的大手安抚地顺着阿妩的背。
可怜的孩子受了惊,纤细的背脊弓起来,跟只猫儿一样蜷缩在他怀中,两手死死扒着他的腰不敢放开。
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解释:“这是起居郎,彤史,以及敬事房的内监。”
阿妩听得眼都直了,这么多人?他们一直都在?
他们全都听到她怎么为帝王宽衣解带?她刚才发出什么声响了吗?丢不丢人现不现眼?
景熙帝知道她被吓到了,将她严丝合缝地搂在怀中,拍抚着,在她耳骨边低声哄着:“别怕,现在他们退至殿外,不会听到我们的声音了。”
阿妩听这话,隐约明白,原本应该是侯在门外,随时听着动静,如今退至殿外已经是法外开恩了。
景熙帝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气音:“等会你收着些,声响别太大就是了。”
阿妩脸红耳赤,她声音会很大吗,她不知道。
之后她突然想到什么,睁大眼睛,小心地问:“他们,他们要记录下来?”
景熙帝弯了弯唇:“是,会记下来。”
阿妩:“啊?”
景熙帝双手捧着她的脸,淡茶色眸中是前所未有的郑重:“阿妩,皇家后宫事,原是要记录在《内起居注》和《钦录簿》中。”
阿妩咬唇:“这样……”
其实是知道规矩的,可真经历这种事,还是觉得奇怪。
景熙帝长指怜惜地抚摸着阿妩柔软的发:“他们会记录下来,景熙十八年,丙子,甲辰,戌时一刻,帝临琅华殿,幸贵人宁氏——”
他的语调低沉醇厚,有着和此时旖旎完全不相称的肃穆郑重。
这让阿妩有了说不出的感觉,她仰着脸,怔怔地看着他。
这个男人冷峻威严,挺直窄瘦的鼻梁仿佛彰显着他无上的权威。
现在,他以帝王的身份临幸她,而这一切都要被记录下来,保存下来,甚至可能会被后人观看翻阅?
这是一件郑重到会载入史册的事,成为大晖宫闱风云中的一部分。
事实上当她踏入禁庭的那一刻,兴许她已经在史上留名了。
景熙帝的指腹轻揉着阿妩的唇,低声道:“阿妩,现在,朕要亲你。”
声音缱绻,挟裹着缠绵的柔情。
阿妩有些意外,睫毛颤了颤。
她知道,他不想亲她。
曾经有两次她故意对着他讨要,第一次他冷漠以对,转身走人,第二次他敷衍地亲吻了她的额。
至于原因,阿妩不想问,也并不想知道。
永远不想知道了。
朦胧的锦帐中,敏锐的帝王自然察觉了身边女子这片刻晦暗细微的情绪。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捧住阿妩的脸颊,之后略偏了偏,吻上阿妩的唇。
开始只是轻轻描摹她的唇线,之后便试探着探入其中,他的动作略显生涩。
阿妩仰着颈子,承受他的吻。
景熙帝微合着眸子,一寸寸地,充分地感受着属于阿妩的甜软。
她像秋日的果子,轻轻一咬便会喷溢出汁水,甜得让人想沉沦。
他这么吻着她,在这无与伦比的满足中,他喉咙间溢出模糊的字眼:“朕从未……”
后面几个字声音太低,几近呢喃,暧昧缠绵,阿妩没听清楚,不过她也没问,她只是懒懒地揽住他的颈子,把自己交给他。
……
彩绢宫灯透过层层叠叠的帷幕洒进来,床榻上光线朦胧,而就在这种朦胧中,他低头看过去。
景熙帝眼热,也有些震撼。
他知自己生得俊朗,年少时也是面若冠玉,不知身份的见到必说是美玉少年,他又习惯晨练,擅骑射,练得体型修长矫健,包裹在华丽龙袍下,无一处不体面。
可以说,便是抛却帝王身份,他依然是无可挑剔的俊朗男子。
可唯独那里,生得并不雅观,太过磅礴,比寻常人都要阔挺几分,昔年老御医为他查体,还曾特意说过,说帝王生就异相,外肾巨大,可藏先天之精,象征着大晖皇室福泽绵延。
总之一堆废话,拐着弯好一番赞美。
当时他并不在意,认为是无关紧要的,可如今看着眼前情景,他头皮发麻血气上涌。
这时那绵软的小娘子还不知情,她正娇软哼哼,仰着颈子,水眸迷离。
这是舒服了。
景熙帝克制着喘息,心想幸好她没看到,她若看到,必是花容失色瑟瑟发抖。
他心里有着无限的怜惜和愧疚,或者还有自卑?
他毕竟比她年长。
她明明那么惹人疼爱,可他以年长者的雄性之姿占有了她,无情地深入,鞭笞,让一个弱女承受了她所不能承受的。
这一刻,景熙帝开始觉得,自己的阅历见识,权势威严,锦绣富贵,在她面前,都不过尔尔。
剥开这些,是狰狞的渴望,心底甚至会有阴暗的念头,撕碎她,吞下她,彻底拥有她。
此时阿妩见他动作逐渐迟缓,低声嘟哝着:“陛下…”
她在抗议,想要他给。
懵懂的小娘子,她不知道自己承受了什么,更不知道上方那个峻拔阔朗的男人心里想着什么,她竟还要男人再多给一下。
这贪吃的小东西,喂不饱一般!
景熙帝克制而压抑的气息一下下打在小娘子泛着粉红媚意的肌肤上。
阿妩被惹得,竟迷迷糊糊拱起细腰来迎,口中发出犹如幼猫般的低叫。
任何男人听了这调,魂都得酥了!
景熙帝额头青筋突突了一下,他所有的克制几乎被摧毁了!
他俯首压下来,在她耳边喘着,声音紧绷而颤抖:“阿妩,朕都给你,只给你。”
……
这晚前后断断续续临幸四次。
其间有人似乎在外面请安,当时景熙帝正处于欲罢不能的癫狂痴迷中,只自喉咙迸出一个“出去”。
这时的阿妩泪眼迷离,脑子里早是空白一片,哪里还顾得上外面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的叫声有多勾人。
景熙帝掐着阿妩的腰,嘶哑而霸道的声音在阿妩上方大声宣布:“宁阿妩,你是朕的,你的姓氏会占满朕的起居注!”
也许百年之后,会有后人在那一次次的临幸手记中猜测,那位父占子妾的昏聩帝王是如何贪恋着自己新晋的小贵人。
以至于不顾大晖皇室延续百年的旧制陈规,动用了大婚的金爵礼器,并不知节制地、荒淫地临幸了她整整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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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完全没什么力气了,就连指尖都耷拉在玉枕边,只知道趴在那里低低地喘,
景熙帝长臂将她揽过来。
此时的阿妩眼眸湿润迷离,什么心思都涣散开来,只下意识用自己的小脸贴上男人健壮的胸膛,又牢牢搂住男人窄瘦结实的腰。
景熙帝喉结便动了动,想着她真像一只小狗,骨子里就知道往人身上偎依。
他帮她顺了顺潮湿散乱的发,道:“你略喘口气,朕便唤人进来服侍了。”
景熙帝其实并不喜被人看见这样的私密,不过总要有宫人来善后。
阿妩脑子里一塌糊涂,哪里想那么多,只略点头:“嗯。”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偎依着,躺着,寝殿中静谧而暖和,阿妩舒服得脚指头都要蜷缩起来了,她觉得一切都是甜美的。
不过她很快想起来了什么,搂着他的颈子道:“皇上,刚才你说什么了?”
景熙帝:“刚才?朕说什么了?”
阿妩:“皇上亲我的时候,说什么了?”
他当时声音很模糊,她都没听清楚。
景熙帝便轻轻“哦”了声:“也没什么,忘了。”
阿妩拧着小眉毛,好奇地抬眼看过去。
景熙帝便觉她就像一只林间偷窥生人的小鹿。
他便低沉一笑:“贼眉贼眼的。”
阿妩顿时不高兴了,别过脸去:“哼!”
景熙帝越发笑。
才经过这样的亲密,男人的笑声醇厚沙哑,像是久酿的果子酒,很是魅惑。
阿妩便想起太子妃的事。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性子,可真真是下了榻顿时变一张脸,有什么事这时候说是最好的了。
她打了一个滚,柔软纤细的身子便缠上了男人。
她软腻腻地开口:“有一桩要紧事,妾身还没和皇上说呢!”
妾身……
景熙帝一听这个便知道,她必是有所求了。
他舒服地半阖着眸子,等着她说。
阿妩便说起太子妃,太子妃如何欺负自己,太子妃今日故意给自己难堪,太子妃不敬重自己。
总之,太子妃坏!阿妩受气!
阿妩说完后,亮闪闪地眨眼睛,等着景熙帝的反应。
景熙帝把玩着她的一缕发,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指尖缠绕。
阿妩轻轻地唤:“皇上……”
软嫩的调,拉得很长,那分明是要告状,要让他帮她出气的样子。
景熙帝:“所以阿妩想要如何?”
阿妩鼓起腮帮,气鼓鼓地道:“什么叫我想要如何?皇上你没听明白吗?是太子妃陷害我,派聂三来勾搭我,幸好我遇到皇上,幸好我没上当,不然说不得我就成了聂家娘子了!”
景熙帝捻着她乌发的指尖顿住。
阿妩轻咬嘴唇:“皇上,我就算再不济,我也是陛下身边的,是侍奉陛下的,她一个晚辈,她在我面前如此嚣张,如此不屑,这不是没把皇上你看在眼里吗?你都不管管吗?”
景熙帝略垂眼,在朦胧的光线中瞥了阿妩一眼。
阿妩特别委屈,眼周泛红,嘟哝着抱怨道:“原来皇上心里根本不偏着阿妩,也不想帮阿妩主持公道……”
说着,她眸底便盈出泪来:“也对,皇上的太子自然是最要紧的,太子妃是储君妇,阿妩哪能和她比呢,以后阿妩见了她,便先给她叩三个头!”
景熙帝看她那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仿佛下一刻眼泪就要滴落了。
他轻叹,明知这小女子倚姣作媚,给他吹枕头风罢了,可他到底会心软。
于是他摩挲着她的发:“太子妃是储君之妇,你现在只是从六品,你们之间没什么公道可言。”
阿妩一听这话,心都凉透了。
老男人,老皇帝!太过分了!她为什么只是从六品的贵人,还不是他给的,他竟不舍得给他一个好份位!
抠门的老皇帝!
他要了她这么久,自己被弄得一塌糊涂,如今身子还瘫软无力,结果他转眼便如此无情!
阿妩委屈死了,心想老男人真是铁石心肠!
景熙帝下一句却道:“不过朕会适当敲打,不至于让你受什么委屈。”
阿妩想想那天在昌寿殿,景熙帝特意赏给自己的菜,她想着,这估计就是一种“敲打”?
景熙帝淡淡地道:“英国公爵位是世袭三代,如今至英国公不过两代,过几日,朕会下旨,免去三代袭爵,自英国公府后,降等袭爵。”
他这一番话,放在朝堂上自然是分量十足,几乎是惊雷一般,放到英国公府,那便是天塌了半边。
等于太子妃的爹,直接没了国公的爵位,只能袭一个侯爵了。
至于太子妃的兄长,便只能袭一个伯爵之位了。
总之,中间凭空少了一代国公爷,一代国公爷按照三十四年计算,这个家族比原本预想的少了至少三十年的荫庇。
这是天大的事。
不过这些话落在阿妩耳中,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她很不在意地道:“所以呢?于她又有什么妨碍?”
景熙帝瞥了一眼怀中这娇软小娘子,突然恨铁不成钢起来。
纵然大晖从来不喜后宫干政,可她也不能一窍不通吧?
于是他揉着她的脸颊:“以后好好读书,多学点规矩,走出去别给朕丢人,你出息一些,便是朕的脸面。”
阿妩轻描淡写地道:“降等袭爵,阿妩当然懂,不就是太子妃的爹当不成英国公了,只能当一个侯爷嘛!”
景熙帝:“……对。”
阿妩:“那又如何?”
还不是钟鸣鼎食之家!
景熙帝:“……”
他深深地看了阿妩一眼:“你要如何?这是朝堂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朝廷重臣,不是让你随便玩的。
他昔日的授业恩师,天子之师,又是太子妃娘家人,他要对方为自己鞍前马后,平息流言蜚语,按住朝堂上的各样声响谏言,同时还要活生生削去一代人的国公爵位,这已经是很大的处罚了。
至于那太子妃……景熙帝只能说,年轻幼稚,这次若不是有这位太子妃,他也不至于这么公然拿捏英国公,要英国公拼着老脸为自己冲锋陷阵。
估计英国公府上下都恨不得把她锤死,如今她若胆敢再惹是生非,他随便和英国公提一声,他们还不屁滚尿流?
结果他怀中这个,更不懂事,难道要他这个做帝王的出面去呵斥儿媳,说你不许欺负我的小贵人?
他也是做人家公爹的,真丢不起那个人。
阿妩却咬着唇,轻轻瞥他一眼:“那皇帝是随便让我玩的吗?”
她含水的眸子中荡着丝丝的媚,就那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像是小羽毛,轻轻撩拨着人的心。
景熙帝眸底瞬间转深,心里也发痒。
他俯首下来,薄唇贴着她的耳骨:“你倒是很会拿捏朕。”
阿妩抱着景熙帝的胳膊撒娇:“阿妩不管,反正皇上把阿妩带进宫,若是阿妩受气,那就是皇上没护好,我就找皇上闹!”
她甚至低首,直接用牙咬他胳膊:“我就咬你!”
景熙帝很没办法的声音有着淡淡的宠:“你到底要如何?”
阿妩哼唧了声,抬起精巧的下巴:“倒也不要如何,但皇上,我今天把话摞这里,她以后遇上我,若是胆敢对我无礼,我可是不会给她任何情面!到时候你别向着她就行!”
景熙帝看着这嚣张的小东西,失笑:“好,只要别太胡闹,没人敢找朕告状。”
阿妩得了这句,美滋滋的,在心里已经挽起袖子跃跃欲试,畅想着以后见了太子妃的种种。
反正皇帝都这么说了,她怕谁,除了太后,她谁都不怕!皇后也别想在她面前摆架子了!
景熙帝看她那兴致盎然的样子,仿佛要和太子妃大战三百回合。
他长叹一声:“你呢,把你的眼睛从太子妃那里移开,没事看看其他妃嫔,学学皇后,再不济去太后跟前尽个孝。”
阿妩:“为什么?”
景熙帝眼神意味深长:“太子妃和你有什么关系吗?”
啊?
阿妩拧眉,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熙帝的食指微屈,在阿妩脑门上轻弹了两下:“宁贵人,你长长心吧。”
第48章 受宠
第二日, 阿妩很早便被惊醒了,醒来后,睁开朦胧睡眼, 探头往外看, 便见有宫娥捧了紫金盆, 正侍奉景熙帝晨起的盥漱。
景熙帝看过来:“倒是惊到你了?”
阿妩愣了下,之后就要下榻。
景熙帝看她迷迷糊糊的样子, 知道她没睡饱, 便道:“不必。”
阿妩停下动作。
她其实也不想下榻, 昨晚折腾那么久,她身子酸软,况且没睡饱觉得困。
她趴在床头,两手交叠, 下巴抵在手背上, 看宫娥侍奉景熙帝。
她发现盥漱帝王就是不同, 光这盥漱的金盆便有六个, 有盥手的, 有漱口的, 每个都不混用, 而且每个金盆上面都镶嵌着如意八宝, 金碧璀璨, 太奢华富贵了!
阿妩看着看着,便觉得看花了眼, 又开始困顿了, 便迷糊着打盹。
景熙帝盥漱过,便侧首看过来,他自然知道她一直趴在那里看自己。
此时见她一歪一歪的, 蔫头耷拉尾,不免哑然失笑。
时间不多了,他得离开,不过还是不舍得,便走到榻旁,弯腰在她耳边道:“阿妩再睡一会,不必早起,朕已经吩咐过了。”
温醇的声音,满是宠爱和纵容。
阿妩无意识地发出哼声。
景熙帝听得耳热,便想起昨晚她的声音,刚开始没什么禁忌,后来他用帕子捂住她的唇,她便可怜兮兮地闷叫,跟春日幼猫一般,又嫩又甜,还有些可怜。
心都要被她叫化了,再多英雄气概,都得酥她身上。
他抚摸着她细白而柔软的颈子,略眯起眸,神情晦暗。
这个时候总会有些阴暗的念头,他若是虎狼,会恨不得用牙齿刺破她的咽喉,把她吞吃入腹。
也幸得他位至乾极,手握大权,才能将这样的阿妩揽入怀中。
他又想起太子。
这时候是不是该庆幸,这个儿子还太嫩,还没资格从他手里抢。
贵人已封,份位已定,起居注上也有她的姓氏,便是先帝复生,也再无更改了。
而儿子还被按在北地,被瞒得密不透风。
也许还在做着寻找阿妩的美梦。
*******
阿妩一口气睡了个饱,待到用早膳时,她回味着昨晚种种,倒是突然醒悟了景熙帝夜间时那话的意思。
他不喜欢她把视线落在太子妃身上,因为太子妃是太子的妻,显然她和太子妃较劲,倒好像为了昔日的妻妾身份或者说为了太子在争风吃醋。
对此,她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这老男人,一把年纪了,昨晚那么折腾自己,结果事后也就勉强答应给自己撑腰。
那是他儿媳妇,他为什么不能好好管管?
是自己非要找上太子妃吗,是太子妃和自己过不去!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罢了,左右太子妃并不是天天遇到,罢了罢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很快内监浩浩荡荡地来了,却是宣赏的,原来帝王临幸,照例有赏,锦缎绫罗,金锭子,还有温补之品。
敬事房走了后,鼓乐司司正便到了。
内廷有四司,管诸般杂务,包括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这钟鼓司是掌管出朝钟鼓及宫内杂戏的。
如今帝王吩咐下去,钟鼓司不敢怠慢,司正亲自前来,这司正其实是正五品的,比阿妩这从六品的品阶要高,但内外不同,阿妩明显又是帝王宠着的,是以那钟鼓司司正在阿妩跟前小心翼翼的。
对方提及已经请了一位女乐师,为当代某位名家的弟子,要前来琅华殿教授阿妩。
竟然还是个名师,阿妩当然不好太懈怠,于是商量好了传授琴艺的时间,全都敲定了,这才作罢。
想到莫名给自己揽了一个活,阿妩也是无奈,不过惠嫔来了后,倒是一番恭喜,说那是名师。
惠嫔还说,帝王亲自帮你指派的,这是帝王对你的恩宠,其他妃嫔要学什么,哪儿能经过帝王的手呢。
阿妩想想也对,两个人这么说着话,又一起前去太后那里请安,本来走过过场就要溜了,谁知道女官却唤住她,要她留步,说太后有话要问。
阿妩意外,太后也没怎么正眼看过她,只当没这么个人,今天这是怎么了?
她求助地看向惠嫔,惠嫔示意她不要慌,进去便是。
阿妩只好跟着女官留步,之后进入寝殿。
原来太后住处分内外殿,往日请安都是在外殿,这内殿才是太后的起居之所。
比起外殿的巍峨华丽,内殿分明多了一些烟火味,屏风后面是一张拔步暖床,当中靠壁摆了小几,几上摆了博山古铜香炉,以及一个大铜瓶,大铜瓶插着孔雀毛和珊瑚树等物。
香熏袅袅中,太后正坐在一把描金嵌花金漆藤椅上,脚底下摆着两把独木雕花水磨小凳儿,地上铺着狮子滚球大绒地衣,几个宫娥或跪或蹲,给太后捶腿捏脚。
阿妩上前,跪在地上,老老实实磕了三个头,给太后请安。
太后看她满头乌鸦鸦秀发挽成双髻,佩戴红喇子小簪,水灵灵的,像是粉玉雕出来的玉人儿,便叹了一声:“模样确实是好,也怪不得皇帝……如今既入了宫,以后安分守己,好生侍奉帝王吧。”
阿妩低声道:“是,臣妾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太后又道:“不过有一桩,你要知道皇帝不是寻常人,皇帝日理万机,每日不知道多少奏折要批,多少朝堂大事都要他打理,他要看的是天下事,要当明君,哪个不是殚精竭虑,励精图治。”
阿妩有些懵,心想这和我什么关系!
太后享受着宫娥的捶腿,舒服地半合着眸子,继续对阿妩道:“后宫女子,要体贴自己夫君,要仔细照看帝王龙体,万万不可有任何差池,所以凡事总该知道分寸。”
阿妩便脸红了,所以这是来劝她,不要缠着皇帝不放?
太后:“年纪小,到底是不懂事,也不知节制,以后还是要多上心。”
阿妩委屈,但不敢说,只能恭敬地道:“是,臣妾明白。”
太后:“哦,怎么,你还不服气?心里委屈?”
阿妩一惊,心说这太后竟如此敏锐?
她便有些不知道怎么办了,这太后可不是好糊弄的……
太后:“你若有话,但说无妨,若是有半句虚的,哀家饶不了你!”
她掌管后宫多年,如今几句话压下来,阿妩瞬间被拿捏了。
她再不敢有什么念头,只本分地道:“臣妾只是觉得,这也不能怪臣妾吧,帝王若是有意,臣妾一味拒绝,反而惹得帝王不悦,臣妾哪里敢啊!”
昨晚,第一次她还喜欢,第二次也不错,第三次她其实也累了,都要瘫了散了!
太后听着,一时沉默了。
寝殿之中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她才叹道:“你以后总归要规劝一些。”
阿妩:“是。”
太后:“你走近前来,哀家再仔细看看。”
阿妩便上前,半蹲在太后面前,仰着脸,垂着眼睛。
太后又一番打量,越发无奈了,这小女儿家生得真是好,那眉眼,那鼻子,那小嘴儿,都精致好看得没挑了。
关键这小贵人垂着眉眼,乖巧柔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王公贵族后院深闺里未曾出阁的小姑娘家呢!
太后真是说不出心里的滋味,想着这小娘子纤细水灵,年纪也小,自己那皇帝儿子往日里衮袍威严,寡淡冷静,看着也是一个正经皇帝,结果昨晚一整夜——
太后觉得,这事还真不能怪人家吧,要怪就怪自己那皇帝儿子,这不是欺负人家小嘛!
关键这还曾经是自家亲孙子房中人儿啊!
太后就这么盯着阿妩,心思百转千回的,最后到底心疼儿子。
想着儿子这几年,后宫也没他能看上的,都多久不曾临幸后宫了?之前也劝过,重新采纳几个新鲜人儿,后宫看着热闹,他也能有几个新人侍奉,可他自己不愿意。
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可心的,也只能认了。
想通了后,她心里也好受了,看着阿妩竟越发顺眼。
其实多少还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私念,自己儿子后宫多年无出,以至于只有太子和德宁公主两个,到底子嗣单薄,如今新进的小贵人,能得皇帝这般宠爱,说不得她是新人,有那新福气,又耕耘得勤勉,回头后宫就能添喜了。
当然这种话却是不好说的,只是自己心里一个念想罢了。
于是她便又细细问起阿妩,诸如原本是哪里人,都经过什么事,阿妩少不得照实说了,只是略过了陆允鉴,又轻描淡写了太子。
太后听着:“我们大晖后宫素来不重出身,只采选寻常良家女,说起来你这出身也说得过去,以后安分守己,用心侍奉皇帝,若闲来无事,也可以来哀家这里坐坐,哀家往日也会念经,你也从旁听听。”
阿妩隐隐感觉太后似乎看自己顺眼了,当然忙不迭地应了。
太后又提起她年纪小,不懂宫中规矩,要她好好学规矩,说起宫中女官给后宫妃嫔授课讲学一事:“读读《孝经》,《女训》,也跟着学学经书,你不是之前在延祥观读过经吗,以后每日都过去听女官讲学吧。”
阿妩:“……是。”
她心里十分不愿的,本想着找机会求了景熙帝,不要自己去学,没想到太后也这么说,看来是推辞不过,只能认了。
太后自然看出她硬着头皮说是,于是只做没看到。
心里却想,这小娘子看上去心性还算单纯,小孩儿一样,慢慢教吧。
——这皇帝啊,不找个温顺细致的,反而找了这么一个,诸事不懂,以后日子长着呢,他且头疼去吧。
当下又细细问了一番,知道阿妩学琴一事,太后也是没想到。
她笑吟吟地道:“他自己精于此道,便要你学——”
啧啧,太后在心里叹息,怕不是琴棋书画都要给这小贵人安排上,还得手把手地教她人情世故,处处操心,他自己亲闺女都未必让他费这心思呢!
阿妩觉得太后此时的笑意,很是意味深长,她说不上来,不免有些羞赧。
太后却笑呵呵地道:“你到底年纪小,得仔细养着身子,可千万别亏空了。”
便吩咐御厨,这几日早间时候,给阿妩燕窝羹补着,晚间再多加一道菜。
太后道:“昨日哀家吃的那道桂花甲鱼汤,倒是极好,今日记得给宁贵人备着。”
阿妩一听吃的,精神抖擞起来,被迫讲学的烦恼也减淡了,这次认真叩谢。
太后看她这样,猜着这孩子是个馋的,便又叮嘱道:“不可贪嘴,你年轻,吃什么只记得浅尝辄止便是,若是贪多,不克化,那反而于身体不利。”
阿妩连连点头称是。
临走前,太后提起要她给皇后请安:“如今皇上心里惦记着你,你切记不可因此忘了本分,皇后为六宫之主,你记得去请安。”
等到终于告退时,阿妩脚步特别轻快,她觉得自己以后的日子一定是美滋滋的。
太后自然是不喜自己的,可木已成舟,作为皇帝的亲娘,她到底是偏向了皇帝吧,所以连带着看自己也顺眼了,听她好一番念叨,简直仿佛老祖母一般!
阿妩倒是对这太后多了几分喜爱,想着她既对自己好,那自己以后每日多来请个安吧!
她出了寝殿,正要往外走,谁知道迎面看到一个娇俏的小娘子进来。
那小娘子生得灵动,着一身珍珠衫,珍珠璀璨圆润,衬得这小娘子越发金尊玉贵。
阿妩感觉这小娘子和后宫妃嫔的感觉都不一样,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张扬和傲气。
之后她瞬间明白,这是德宁公主。
她这是第一次正面看到德宁公主,她生得倒是好看。
阿妩便微弯身,给德宁公主施礼。
德宁公主看了她一眼,视线便落在她发髻上,她发髻上配着红喇子雕刻成的小葫芦发簪,流光溢彩,也有几分顽皮,很是可人。
这让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
父皇命人雕了一批物件,都是海外珍稀玉石做的,最近她拿到手,自然喜欢得很,心花怒放,可是现在,她看着阿妩头上佩戴着的这件,竟觉和自己的有异曲同工之妙。
德宁公主便不高兴了:“你倒是有些面生,是哪个殿的?”
阿妩恭敬地自报家门。
德宁公主听说,眉毛顿时挑起来了:“原来是你,本宫之前见过你,在我皇兄的府中,你那时还是我皇兄的——”
她这话说到一半,硬生生被一旁嬷嬷拦住。
那嬷嬷脸都白了,拼命给德宁公主使眼色。
纵然是金枝玉叶,帝王唯一的女儿,可是这种事是随便乱说的吗?大家不过看破不说破罢了!
历朝历代,皇宫内苑,谁家没点龌龊事,把嘴巴闭紧才能活得长久!
然而德宁公主却很不屑,她从上到下打量了阿妩一番:“模样是极好,本宫看着也是喜欢的,不过,到底配不上这头上发簪吧,这等物件,你也配戴?”
阿妩听着这话,也多少意识到了。
头上戴着的这件是昔日南琼子时,景熙帝送给她的,估计当时景熙帝也没想到自己有一日会和德宁公主遇上。
这玉石到底罕见,不同于寻常金银头面,正因为少,若是遇到类似的,便难免多想。
此时她听了德宁公主的话,自然并不舒服,不过也明白,这是金枝玉叶,是景熙帝唯一的女儿。
妃子可以进冷宫,太子妃也可能弹压弹压,但是女儿,还是亲女儿,这是自己没办法比的。
她只能避其锋芒。
于是她垂下眼,恭敬地道:“公主说的是。”
说完,她抬起手来,顺从地取下发上的簪子:“以后妾身收起来,不会佩戴了。”
阿妩竟如此识趣,这倒是让德宁公主没想到,她正摆开架势要好好教训对方一番。
如今一拳出去,没想到碰到这么一个软柿子。
她愣了一下,看了看阿妩,竟无从下手。
毕竟欺负人的事,她也是头一次干。
于是她只能摆出一脸不屑的样子,昂着下巴,居高临下地道:“你明白就好,以后谨遵本分吧!”
说完,她便大摇大摆地进去寝殿了。
阿妩略回首,看着德宁公主的背影,之后缓慢收回。
她想起南琼子时,景熙帝所说的话,言语中显然对自己儿女并不满意。
怪不得呢……一点不像景熙帝呢。
也幸亏景熙帝儿女少,不然这公主只怕早捏着手帕子哭了。
阿妩捏着手中的红喇子小葫芦簪,心想,自己的对手还有很多,不必再招惹一个,反正这德宁公主……先不搭理她!
一个被宠坏的孩子罢了!
**********
离开太后处后,恰好众妃嫔前去给皇后请安,惠嫔也在,阿妩趁机跟上。
她心想,才不要日日给皇后请安呢,谁有那功夫。
她就去一次,算是敷衍过去,以后就装傻不提了。
等下阿妩随着众人来到回凤殿。
这是她头一次来皇后的回凤殿,上一次她给皇后请安还是在太后的昌寿殿。
夹绸软帘被挑开,里面传来隐隐的香,不知道是什么香,外面并不常见的,轻淡好闻,暖融融的。
待进入其中,阿妩穿了白绫布软袜的脚轻轻踩踏在柔软地衣上,之后跪下,给皇后磕头。
这是她第四次见皇后了,第一次是在延祥观,她还是小心翼翼的小道姑,前途渺茫;第二次是落在陆允鉴手中,露着颤抖的双肩,女儿家的体面被人撕得粉碎,任凭皇后和陆允鉴居高临下地打量,仿佛在打量一条狗。
这两次,一次比一次凄惨。
第三次是寿昌殿,皇后突遭打击,惊慌之下试图螳螂挡车,想打压她。
可是已经晚了。
如今第四次,阿妩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贵人的身份并不算高,但足以让她以帝王的妾自居。
帝王的妾,新纳进来的,皇后总该有几分贤惠吧?
所以阿妩虽然对着皇后磕头行礼,比如神情间,很有几分挑衅——就是那种蛊惑君王小妖精的挑衅,恃宠而骄!
而就在阿妩走进去,和众妃嫔一起请安的时候,皇后的视线就落在阿妩脸上。
不得不承认,这小娘子更美了,走起路来像三月的杨柳在摆,整个人都是柔软轻盈的,那张脸更是通体剔透,如同软玉雕琢,眉梢微微泛红,透出似有若无的妩媚来。
皇后盯着这样的她,想着她是怎么勾搭了陆允鉴,又怎么勾搭了太子,最后还勾搭了皇上——
突然间,她便觉有些窒息,胸口憋闷,发疼。
其实她不介意,不介意这个女人如此放浪,可这些原本可以在她的控制下。
现在,一切失控了,这就是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个摆脱了牵线的木偶,她开始自己动起来了!
皇后硬生生压下心中的反感,到底是略颔首,示意大家平身,又随意问了几句,众人看她脸色不善,知道她心绪不佳,也都借故告退。
阿妩也要跟着大家走,谁知刚走两步,便被皇后叫住,说是有话要说。
一旁惠嫔见此,便也停下脚步,笑着道:“娘娘既是有话吩咐,贵人留步且是,晚一些回去,那便让福公公稍候片刻就是了。”
她仿佛随口一说,阿妩却是心知肚明。
哪有什么福公公稍候,她故意的。
惠嫔估计是怕皇后为难自己,特意把福泰搬出来了。
对此,阿妩感激,对着惠嫔略颔首:“有劳了,孙姐姐。”
这一声姐姐叫得柔软亲切,皇后笑了笑。
带到惠嫔离开,寝殿中其他人等也都出去了,安静的大殿中只有皇后和阿妩。
这时候,大家也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皇后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你以为,你能翻天吗?”
阿妩笑盈盈的:“我不能翻天,但我可以伸手摸一摸天。”
皇后嘲讽一笑:“你确实足够妖艳,若是在市井间,你这样的美色足够你攀附一门好亲事,高嫁贵夫,可是在后宫之中,最不缺的便是美色,随便一个宫娥伶人都可能有稀世之貌,红颜易老,以色侍人岂能长久?”
阿妩倒是赞同她的话,不过她很无所谓地撩了一下发:“至少我能以色侍人,你能吗?”
皇后神情冰冷。
阿妩笑着道:“皇后说的道理,阿妩自然懂的,不过阿妩如今入了宫,还明白一个道理,在大晖,皇帝便是这世间的天,在后宫,皇帝便是诸位娘子的神,我既能伸手摸一摸天,碰一碰神,那就足够了。皇帝就是皇帝,一夜几次,阿妩好生快活,人生在世,有花堪折直须折,我今日潇洒快活了,何必瞻前顾后想着明日?”
皇后眯起眼,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涩情绪。
阿妩:“阿妩斗胆,敢问皇帝已经多久不曾临驾这回凤殿,以及,皇后的姓氏已经多久不曾记在敬事房的《钦录簿》上了?”
皇后瞬间眸光锐利,狠狠地射过来。
阿妩感觉到了。
不过皇后越是恼,她便越知道自己猜对了。
蛇打七寸,她当然要对着对方最脆弱的地方狠狠地刺。
于是她叹息,一脸同情:“原来皇后是个独守空房的,也是不容易,春闺寂寥,可怜可叹,不过其实也没什么,赶明儿请国舅爷多做几个物件,皇后聊慰寂寥便是了!”
面对阿妩挑衅的不堪言语,任何人只怕都要火冒三丈,更何况是尊贵典雅的皇后。
皇后死死盯着阿妩,那双眼睛恨不得将阿妩刺成碎片。
阿妩淡定一笑:“皇后,若是没什么事,阿妩先走了,反正也没什么人在,阿妩就不跪了。”
说完,她转身便要离开。
这时,皇后却起身,提着裙摆,略垂眼,缓慢地走下玉阶。
华丽繁复的玉冠上,翠云金龙交相辉映,精细璀璨的金钿垂在她饱满的额上,青绮腰带细细地束起她的腰肢,绘有金丝云龙纹的裙摆轻轻逶迤在地衣上。
清淡的香风袭来,阿妩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感觉皇后的华丽肃穆。
此时的皇后已经收敛了原本的冷怒,变得冷静。
她略侧身,意味深长地望着阿妩:“知道什么叫皇后吗?”
阿妩:“皇后可以说说,阿妩听着呢。”
皇后:“那本宫告诉你,皇后为皇家冢妇,为天下女子典范,为太子嫡母,抚育储君,功在社稷,宗谱上,本宫的姓名将镌刻于帝王之侧,同享千秋之祀。”
她这么说完,凤眸高高挑起,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妩:“现在,你懂了吗?”
阿妩歪着脑袋,打量着她,不说话。
皇后:“你这样的,哪一日失了帝王宠爱,不过是一只蚂蚁般,妾就是妾,不上台面的就是不上台面的,本宫为后宫之主,是先帝挑选的皇家儿媳,是帝王的原配发妻,皇陵之中自有本宫的一席之地,可你呢?大晖百年宫廷,你只是一粒沙,也许不会有半点痕迹。”
她垂下眼,鄙薄一笑:“你便是嚣张一时,又能如何?又是何等浅薄,以为能得帝王几日宠幸,竟敢在本宫面前耀武扬威?”
阿妩轻轻“哦”了声,却是好奇地问:“皇后,臣妾有个问题,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皇后:“说。”
阿妩:“敢问,先帝挑选的儿媳,帝王的原配发妻,母仪天下的皇后,为何要逼着陆允鉴将他的妾室送给他人?为何要对太子使出这般拿捏手段?”
她轻轻柔柔地道:“这就是太子嫡母,帝王御妻的所做作为?”
皇后不屑地勾唇,笑看着阿妩:“怎么,你在威胁本宫?”
阿妩把玩着手中的红玉小簪子,略让了一步:“哪里敢提威胁,不过是好奇罢了。”
皇后艳丽的红唇轻动,一字字地道:“阿妩,那本宫告诉你,好奇害死猫,你是聪明人,既想活,那就该知趣。”
阿妩赞同:“也对,难得你我竟心有灵犀,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便是了。”
皇后:“极好。”
两个人虽都恨极了对方,不过看起来,倒是也勉强能达成共识。
毕竟戳穿了对谁都不好。
气氛一时松快,阿妩也准备告退了,皇后淡扫了一眼阿妩,想着这小女子到底是知趣的,极好。
谁知这时,阿妩突然道:“对了,阿妩突然觉得不对……我就纳闷了,这世上有哪个当人姊姊的,竟如此关注嫡弟的后院?”
她紧盯着皇后,给了皇后一个狠狠的回马枪:“皇后娘娘,敢问皇上可知,你和国舅爷这一片姊弟情深?”
皇后神情瞬间大变,视线骤然落在阿妩脸上。
阿妩好整以暇,一脸无辜地道:“皇后为何如此惊惶?”
皇后:“你——”
阿妩哼笑,不屑地道:“陆允鉴是不是陆家的血脉,这谁知道呢……”
第49章 这帕子脏了
阿妩对皇后说出这种话, 也存着赌一赌的心思。
她到底曾经和陆允鉴有些亲密,对这个人反复无常阴晴不定的性情颇为疑惑,而且夜晚间, 陆允鉴也会时常被噩梦惊醒。
她其实以前隐约有些猜测, 但是不敢细想, 自从那一日,陆允鉴在皇后面前那么对待自己, 她才感悟了一些, 这两个人之间似有若无的一些什么, 那并不是单纯的姊弟。
如今一语道破,看着皇后慌乱的样子,她也是好笑了。
竟果真如此,她诈对了!
这些皇亲国戚钟鸣鼎食之家, 也够脏的, 和他们比起来, 她先侍子再奉父, 又算得了什么?
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食足而知荣辱, 他们这些锦衣玉食的都不知廉耻, 她这个穷人更可以放得开了, 就算睡十八个男人, 她也是清清白白娇滴滴小娘子!
皇后垂着眼,神情苍白。
她并没有反驳什么, 而是缓慢地吸了口气, 之后仿佛平息了心中的怒意。
再次望向阿妩的时候,她的神情平静了许多。
她叹了一声,凤眸微扬:“阿妩, 本宫对你的了解远比你以为的要多。”
阿妩听了,点头承认,却又道:“我对陆允鉴的了解也比你以为的要多。”
皇后眸底便有了微妙的变化,她凉凉地看着阿妩:“你到底年纪小一些,所以你不懂,但是本宫现在可以告诉你,你有多幼稚。”
阿妩虚心求教:“敢问娘娘,我怎么幼稚了?”
皇后道:“第一,你对皇帝的了解有多少?你觉得对于一个临御天下的帝王来说,一个床榻上的尤物,他能有多喜欢,你在他心里占据了多少分量?”
她不屑地笑了下:“大晖的江山,他的储君,他的脸面,他一世的英名,在这些面前,他对你的情爱不值一提。”
阿妩听了,倒是也没什么好反驳的,她知道皇后说的是实话。
皇后的视线淡淡扫过阿妩,她自然知道这小姑娘听进去了,自己也确实没有骗她。
她和这个男人相识多年,太了解他了。
景熙帝是天生的帝王,雄才大略,放眼天下,可是却没有几分柔情——也许仅有的人情味,他留给了自己的母后和太子。
这个男人十四岁便扛起了大晖的江山,最初亲政那几年手上不知道染了多少血腥,他的心肠早就被磨硬了。
如今他竟然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皇后确实意外,不过她还是觉得这只是一时的兴起。
毕竟江山稳固,朝堂安定,作为一个帝王,他可以折腾折腾。
但是他那样精明老辣的人,是绝对不允许一个女人败坏他所看重的一切。
后宫再是活色生香的尤物,也不能和东海停泊着的赫赫海舰相提并论。
她笑叹了声,继续道:“镇安侯府管控东海水师,当年先帝还在时,本宫便已备位东宫之主,你可能不知道本宫是大晖天下一百二十年前后八位皇后唯一一个出身将门的,所以你觉得你所谓的枕边风,能吹多少?”
阿妩听着这话,却只是打量着皇后,若有所思。
皇后微微挑眉。
阿妩歪着脑袋,笑道:“看来皇后心里也是怕的很呢,母仪天下的表率,镇安侯府的女儿,结果还要走下凤座,和我这小小女子摆出这么多条件,皇后心里怕得要命吧?”
皇后听到这话,神情略变了一下。
这件事情确实已经有些失控了。
她身为一位皇后,竟开始和一个贵人讲条件,确实就已经输了。
阿妩自然感觉到了皇后眉眼间的萧条,她觉得自己可以见好就收了。
自己若是迫不及待揭穿皇后,那便是以卵击石,最先死的是自己。
好在从皇后今天这一番言语看,她也不敢贸然出手对付自己,所以只能以言语弹压,之后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以相安无事。
当下她道:“不过皇后言之有理,阿妩听进去了,也听懂了。”
皇后略颔首:“极好,算是你个聪明人。”
阿妩笑望着皇后:“还有一件事,太子妃娘娘对妾身很有些不满,皇后身为婆母,好歹管教着一些吧。”
皇后听此,略有些好笑:“你还想支使本宫了?”
阿妩一脸诚恳:“哪里敢提指使,只是提醒一下。”
皇后微微吐了口气,压下心底的恼火:“如今太子在北地视察军务,他一旦归来,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阿妩:“皇后娘娘,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反正万事有皇上呢。”
你多操心了,这些自然有皇上来料理关咱们什么事儿?
皇后便嘲讽地道:“好,你想得明白就好,太子妃那里,本宫自会敲打一番。”
阿妩得寸进尺:“还有陆允鉴,娘娘你也管好你那好弟弟吧,可别纠缠着我,倒是耽误我大好前途。”
皇后听此,蹙眉,她想起那一日阿妩对陆允鉴言语上的作践。
她凉笑一声:“你放心好了,女人,他身边有的是,还真不会缺了那一个。”
***************
阿妩走出回凤殿时,脚步是轻松的。
看起来太子妃没什么大问题,太后对她不待见,但看在景熙帝的面上,也不至于为难她,皇后这里也可以暂时相安无事。
她如今可以悠闲自在地留在皇宫中当她的宋贵人,穿绸挂缎,吃香喝辣,可以把心思用在皇帝身上,讨他的欢心。
至于将来……再说吧,反正多讨好皇帝是没错的。
她这么往外走时,却突然听到外面有尖细的声音笑着道:“国舅爷,这边请。”
国舅爷??
阿妩心里一顿,原本的欢喜荡然无存,下意识便想躲开时,不提防间,那夹绸的软帘已经被揭起,猝不及防的,她便看到了陆允鉴。
陆允鉴玉冠束发,着一身挺括的紫缎子飞鱼蟒衣,似乎才从外面进来的缘故,身上还带着几分寒锐之气。
他陡然抬眼,便看到阿妩。
四目相对间,两个人俱都怔了下。
于阿妩来说,她知道自己早晚要面对陆允鉴,但她没想到是现在这时候,她才打了一张嘴皮子仗,觉得自己打了一个平手,正回味着自己的胜利,谁曾想就被扔到了下一个战场。
她有点没准备好。
显然陆允鉴也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他在片刻的怔楞后,迅速收回视线,之后却是问一旁的内监:“这是?”
那内监连忙笑呵呵地介绍了。
阿妩便微退后,给他略福了一下,借此掩饰自己的心思。
陆允鉴显然很快冷静下来,不过阿妩还是感觉,他的视线似有若无地刮过自己的面庞。
他在打量自己。
阿妩微颔首,垂着眼,便要先行离开。
毕竟这是外男,她一个帝王的妾,福一福算是给个面子了。
可就在阿妩迈步要离开的时候,恰好那位内监进去通禀,身边是没什么人的,陆允鉴突然伸手,扯住了阿妩的衣袖。
阿妩脚步略顿,侧首,看过去。
陆允鉴眼帘上扬,于是两个人的视线再次交锋。
寝殿中熏炉中的苏和香散发着袅袅香气,兰麝氤氲中,男人俊美的面庞森冷,略带着红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她活生生吞下去。
不过可惜,曾经缠绵过的男人,纵然近在咫尺,却已是天涯之远。
阿妩勾唇,给他一个柔媚的笑:“国舅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
陆允鉴紧抿着锋利的唇,眸底的幽暗几乎要溢出来。
阿妩明白,这个人知道自己进宫了,成了景熙帝的女人,只怕要气死了。
估计气得肺都炸了。
不过那又如何?
阿妩温柔含笑地、从容不迫地挣脱了他,于是被陆允鉴捏在手中的那截布料便自他长指中滑落。
陆允鉴没有动,他的手指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视线自始至终锁在阿妩脸上。
阿妩抬起手,掏出巾帕来,擦了擦被陆允鉴碰过的那袖口。
之后她才笑着道:“国舅爷,请自重。”
说完,她径自往外走去,走得摇曳多姿。
又迈过一道坎,阿妩此时是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舒畅!
陆允鉴抬着眼睑,盯着远去的阿妩,眸底都是阴郁的沉默。
他自然希望她活着,他也设想过一百种她的结局。
最后她果然活了,可万没想到,她却走了这么一道捷径!
景熙帝,是生来的储君,陆允鉴还曾经进宫伴读,侍奉左右。
陆允鉴万万没想到,阿妩竟然勾搭上了他。
想起种种让他晦涩的过往,他眼底阴郁汹涌,他不能想象,完全不能想象,曾经被他搂在怀中的娇俏女子,是如何在那个寡淡严肃的帝王身下绽放!
他们——
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差了那么多年纪,差了辈分,性情南辕北辙,他们怎么会缠在一起!
就在这时,寝殿外传来一个娇俏含笑的声音。
是阿妩。
她漫不经心地对一个宫娥吩咐道:“这帕子脏了,随便扔哪里去吧。”
陆允鉴眸底的阴郁几乎迸射而出,他紧攥住袖下的拳,拳头颤抖,胸口剧烈起伏。
阿妩,阿妩。
她就是这么冷血无情,且最会用一些言语来羞辱自己,让自己知道,她对自己到底有多不屑。
**************
陆允鉴步入殿中时,迎来的却是皇后嘲讽的冷笑。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若不是你的心慈手软,何至于让她走到今日?“
陆允鉴脸色铁青地看着皇后:“现在,可以杀了她,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皇后直接逼问:“你舍得吗?怎么,今天她扑棱到了皇帝的怀中,你嫉妒了,酸了,你舍得了?”
陆允鉴盯着皇后:“娘娘,她是我的人,原本,她只会是我的人,我是听从你的吩咐,忍痛割爱,把她献出来,献给太子,从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经失控了,时至今日,娘娘说出这话,怪我?那我又去怪谁?”
皇后一时无声,她沉默地垂下眼,竟不知说什么。
她当时确实认为阿妩太美了,这个美貌是一个利器,当然在这些打算的背后,确实有着她自己无法言说的隐晦心思。
陆允鉴想起刚才的阿妩:“我刚才看到她了,更美了,美得像一朵花,看着我时,眼里心里都是恼怒,她早忘了,她当初其实也曾喜欢过我,如今眼里心里只有皇上。”
皇后冷冷地抬起眼:“果然,你后悔了。”
陆允鉴:“对,我后悔了,但是有用吗?”
当这么说的时候,他额头青筋骤然跳了一跳:“我昔日成过亲,但那个发妻,我连碰都不碰一下,我只有她,现在,她也不属于我了!”
皇后讪讪地收回视线,寝殿中格外安静,只有陆允鉴沉重的呼吸声,一下下的。
过了很久,陆允鉴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苦涩地道:“罢了,还是说说正经事吧。这几日,皇上才拨了一笔款子给东海沿防海卫所。”
皇后:“不是每年惯例吗?”
陆允鉴叹息:“娘娘,微臣隐隐觉得,这次不同。”
大晖沿海海防分沿海卫所,世袭海户以及当地水师,镇安侯府是历代镇守东海的水师,世袭数代,麾下船舰和水军都由陆家统一调度。
而除了镇安侯府这样的世袭水师外,海防卫所以及地方水师都是由朝廷调遣的。
自大晖立国以来,镇安侯府便世代把控着东海水军,可以说是独霸一方,相对而言海防卫所以及地方水师都不堪一提。
大概在景熙帝亲政后两三年,在一次海寇袭击沿海后,景熙帝拨了一笔军费给海防卫所,给他们添置五百料官船若干。
这件事在当时看来,似乎也是顺势而为,镇安侯府并不曾看在眼中。
不过谁知道在这之后,几乎每一年,景熙帝都会给东海沿海的海防卫所拨款。
陆允鉴对于这件事终究存着不安,暗中打探,并派人潜入海防卫所一探究竟吧。
那海防卫所到底逐渐壮大起来,甚至前几年,还在沿海卫所中间修建巡检司和烽堠。
两年前东海水患,帝王自国库中拨款帑银五十万两,其中二十万两用于赈灾,救济灾民,十万两用于兴修沿岸防御堤坝桥梁,另外二十万两却借机流向东海地方水师,再次为地方水师添置舰船。
景熙帝的每一次行动似乎都事出有因,都并不兴师动众,但长年累月下来,他已经在东海水师和海防卫所投入了大量银钱,这些银钱化为舰船,以及散落于东海沿海,成为帝王手中一张不曾收起的网,一把隐在暗处伺机而动的剑。
陆允鉴感到窒息。
他望向皇后,道:“这次,皇上还重新调整了海防卫所的布局,并派遣了几位年轻武将。”
皇后听此,皱眉:“哦?”
陆允鉴便将具体详细说给皇后,皇后开始还好,之后越听脸色越难看。
陆允鉴笑了笑:“娘娘,皇上不是刚开始布局,如今想来,从他当年应下和你的这门亲事,便已经有所筹谋了,帝王城府,深不可测。”
事实上自先帝时,便有意削弱沿海世袭水师的力量,但因为种种缘由,一直不曾如愿。
之后先帝病危,镇安侯入宫拜见,在帝王临危之际,谁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帝王下了遗诏,要镇安侯府嫡长女入皇都,备位东宫,同时赐陆允鉴天子玉令,玉令在,便是大晖帝王都不能对陆家轻举妄动。
这门亲事以及这玉令保了镇安侯府十八年,可如今看来,景熙帝野心勃勃,终究不能容下他们。
他并不曾正面违背先帝遗诏,却开始不着痕迹地,不动声色地削弱着陆家的势力。
皇后嘲讽地道:“看来他最近很忙,做了不少事。”
就连他身边跟随多年的福瑞,都随手打发了。
陆允鉴微眯起眸子:“其实倒是也不急,他在布局,他的网还没织好,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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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妩回去后,便悄悄地把那一批稀罕海外玉石做成的物件收好,以后不会再戴了,反正现在进宫了,当了贵人,景熙帝并不是太吝啬的,以后肯定还能要到更好的。
至于和德宁公主的小小口角,她自然也绝对不会和景熙帝提,更叮嘱了宫娥,万万不要提。
对于景熙帝那样日理万机的人来说,他以后估计只能偶尔来自己这里临幸,自然不会注意到头面这种小事,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果然,接下来两日景熙帝都没驾临琅华殿,对此,阿妩倒是没什么失望的,虽然她也盼着帝王临幸,可是像那晚那样的礼仪,她是打心眼里怕了。
她开始学习琴技,阿妩先听了一肚子道理,那乐师提起,说学琴不只是会弹曲子,还可以修身养性,然后讲了一些琴艺大师。
原来当今几个琴技的流派,竟都是出自皇室一脉,便是景熙帝,琴技造诣都很深。
如今阿妩初学,先了解了大致流派,并学了指法以及音律等,阿妩之前没学过,乍学起来还算有趣。
除了学琴,因太后特意提起要她听女官讲学,她也只能前去听学。
惠嫔听此,欣然陪着前去,讲学之处在承延殿,那讲学的女官头发盘成舒缓的揪子,穿了一身水田样式的袄裙——这水田样式一般多用于男子袍服,并不太见女子穿。
来听讲的都是后宫妃嫔贵人才人,也有一些宫中女官,这些女官可以读书,如果能通过考核,便能做女秀才,再做女史官,做宫官,好的话可以做到正司六局掌印。
后宫人口众多,就像管理天下一般需要各级官员,又因后宫多女子,内监虽然是阉人,但是一些活计依然不合适,所以宫中多女官,女官们在这里可以谋求一份差事安身立命。
大晖风气不算太保守,但于女子来说,要想不成亲凭着自己安身立命并不容易,当女官也算是一条路。
其实当后宫妃嫔也可以,把侍寝当成一份差事,日子也能过。
现在皇帝不行幸,连侍寝的活都不用干,就把自己当成大晖帝王的脸面,每个月拿红花钱,更是不错。
皇上,太后和皇后也不是动辄打打杀杀的人,凡事都有规矩可循,宫里头规矩虽然多,但只要你学会了,遵照规矩来,就能有一席之地。
所以,对于妃嫔女官来说,不想着嫁人生子过寻常日子的话,在宫里谋生活比外面强,舒坦多了,体面干净,还能学些本领,万一将来离开宫廷,也能有一技之长。
比如阿妩就听一个选侍提起,前年有一位女官离开宫廷后,便有外面人家高价聘请,帮衬着教养家中女儿。
今日讲学女官讲的是《算学通记》,阿妩听着,是教人怎么记账的,比如别人借了自己银钱该怎么记账,支出了银钱又该如何记账,刚开始阿妩还能听懂,后来便稀里糊涂起来,这账目竟如此复杂。
她只好拼命支棱着耳朵听,努力去想,可越听越困,又因昨晚许久才睡,她缺觉,以至于听得脑中混沌,熬了半晌,才终于解脱了。
回去路上,惠嫔还特意问她学得如何。
阿妩叫苦不迭:“我若能学会这些,只怕真的可以当女秀才了!”
惠嫔掩唇轻笑,打趣道:“你还是好好学吧,若学不会,将来看不懂账簿怎么办?”
阿妩:“我干嘛要看账簿,每个月就那么五十两银子,不用看账簿。”
惠嫔侧首,看着她那心无大志的样子,便忍不住笑:“我看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指望着你开铺子做买卖挣大钱呢,你怎么也得学会拨拉算盘记个账!”
阿妩:“好姐姐,你别打趣我了,我可干不来!”
惠嫔含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却不再说了。
谁知道这晚回去,景熙帝竟要驾临琅华殿了,幸好今日不会一起用膳。
阿妩觉得极好,少了麻烦。
今晚的晚膳多了一道菜,桂花甲鱼汤,这果然不愧是太后赏赐的,汤汁浓郁,甲鱼肉也细腻,阿妩吃得心满意足,剩下一多半让怡兰蔚兰吃了,两个小丫头喜欢得眉开眼笑。
阿妩看着那两个宫娥喜欢,自己也觉得开心,又把其余菜也赏给了底下人。
琅华殿的内侍和宫娥都是小的,年纪不大,没什么太世故的,虽然略显幼稚,但阿妩还算喜欢,整个殿内没什么勾心斗角,大家一团和气,偶尔还会在院子里玩耍。
——对于这个,阿妩也疑惑过,不应该有个通晓人情世故的嬷嬷教导自己吗,景熙帝也不知道给自己安排安排。
正想着,却听外面匆忙来禀,说是景熙帝到了。
第50章 枕边教妻
阿妩微惊, 赶紧起身去迎,这时候景熙帝已经到了,不过随从简便许多, 他自己也只着了一件龙凤花纹的家常郝袍, 这让阿妩略松了口气。
天天那么隆重, 这日子没法过了。
不过她还是以礼迎了,景熙帝示意她免礼, 两个人一前一后进入寝殿。
阿妩小心瞄了一眼后面, 这次敬事房和彤史都在, 不过都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
景熙帝落座后,问起:“今日过去太后娘娘那边了?”
阿妩立在那里低眉顺眼地回话:“嗯,每日都要前去请安,今天娘娘留着臣妾, 问了几句话, 还赏了臣妾一些物件。”
她想了想, 又道:“臣妾还去了皇后处请安, 臣妾恭恭敬敬请安了, 皇后说, 以后不必去了, 说她忙于宫中庶务, 只怕没时间, 还说让臣妾多多侍奉皇上。”
——假借皇后的名义,她自己给自己放假了。
景熙帝当然不会和皇后去对账, 他问起来:“用过晚膳了?吃的什么?”
阿妩便一五一十地说给他, 又特意提起甲鱼汤来:“味道极好!”
景熙帝看她喜欢的样子,道:“你身子单薄,若要补养, 以熊掌阿胶为宜,特别是阿胶,适合女子,这都是温补之物,另外雪蛤和燕窝为清补,你也可以用。”
阿妩:“太后娘娘还赏了臣妾,说是以后晨间一例燕窝。”
景熙帝听着,意外,意外之余,神情有些微妙。
阿妩感觉到了,疑惑地看景熙帝。
景熙帝别过视线去,唇角微翘,笑了下:“没什么。”
阿妩便觉,有一种“他领悟了什么但却不告诉自己”的感觉。
她纳闷:“皇上是不是瞒着臣妾什么?”
景熙帝:“没有。”
阿妩端详他:“可臣妾总觉得——”
景熙帝却道:“等会朕还要回奉天殿。”
啊?
阿妩以为他要留下来呢,都好几天没来了。
景熙帝却不说话,浅淡的眸子无声地注视着她。
在这种不错眼的注视中,阿妩脸上渐渐红了起来,她觉得寝殿内似乎过于暖和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她得抓紧时间,得侍寝了。
他要回去,看来时间不多。
这时候阿妩也意识到,前几天的留宿估计是破例了,与礼不合的,他不可能次次为自己破例。
于是便不敢耽误,当即两个人都略沐浴过,然后宽衣解带。
阿妩并不是太过聪敏能干的,手指好看,但并不灵巧,以至于她对着景熙帝的衣带纠缠了半晌,才总算解开。
她低着头嘟哝道:“干嘛这么麻烦!”
声音很小,外面的内监侍从以及各路人马肯定听不到。
景熙帝略耷着眼皮,看着她嫣红的耳朵尖,想着也是为难她了。
并不愿意再次为这个浪费时间,他抬起手,手指捏着她的,利索地解开了。
随着那衣带自指尖滑落,阿妩有些羞愧,很小声地嘀咕了没什么意义的小抱怨。
景熙帝轻笑,揽住她的细腰:“笨。”
阿妩只觉男人的笑声就落在耳边,烫烫的。
她越发脸红:“我一点不笨,你才——”
最后一个字硬生生咽下去了,不能对皇帝不敬呢。
之后她便被男人打横抱起,上了榻,其实也没急着如何,就这么彼此宽衣解带,说着话。
景熙帝无意中问起:“开始学琴了吗?”
阿妩:“学了。”
她大致讲了讲所学,景熙帝显然颇为满意,又问起:“今日女官讲学,学了什么?”
阿妩含糊地道:“算账,记账。”
景熙帝:“学会了吗?”
阿妩支支吾吾:“太难了,听不太懂。”
景熙帝抬起眼皮:“怎么听不懂?”
阿妩:“啊?”
她微张着唇:“就是听不懂啊。”
景熙帝:“拿来,朕帮你看看,怎么不懂?”???
阿妩惊诧地看向景熙帝,看到了他眼底的认真。
他不是开玩笑的。
她呐呐地道:“现在?”
景熙帝:“嗯。”
阿妩觉得自己简直仿佛被雷劈了!
几个意思?不是要侍寝吗?都要侍寝了还学什么学!
景熙帝看阿妩慢吞吞的,径自拿起生丝长袍,略披上:“不是应该发了书吗?拿来,朕帮你看看。”
阿妩深吸口气,面无表情地爬起来,从一旁扯出那本书,递给了景熙帝。
景熙帝慵懒地倚靠在床榻上,就着外面的灯光,随意翻了翻:“这有什么不懂的吗?”
阿妩听着他那语气,仿佛事情很简单一样。
她不太服气:“这个挺难的……”
昏暗的光线中,景熙帝视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这一眼让阿妩觉得自己被蔑视了。
景熙帝起身,吩咐宫娥掌灯,之后略靠在榻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来,坐这里。”
阿妩便跟猫儿一般,直接钻他怀里,靠在他肩窝上了,还手脚并用,缠过来。
景熙帝:“朕时间不多,等下要回去奉天殿,快一点,你说说,到底哪里没听懂?”
阿妩凑过去:“就这里啊……”
景熙帝:“这是结算之法,用的四柱结算法,若是前面记账之法你没听懂,后面便越听越糊涂了。”
阿妩拧着小眉头,愁眉苦脸:“阿妩又不做买卖,干嘛要学这个?”
景熙帝铁面无私的样子:“你若不学,那朕今日不临幸了,现在就走。”
作势,起身。
啊?
阿妩赶紧搂住男人的胳膊:“不要啊,皇上留步!”
若是来了,都没临幸她,那她脸往哪儿搁?
说不得每日早间太后赏的燕窝也没了,阿妩想哭。
景熙帝的视线扫过她紧搂着自己的胳膊,又落在她脸上:“那就认真听,朕可以大致给你讲讲,明日你再请教惠嫔,或者请教女官,实在不行,也可以要女官给你私下传授,补上这一课。”
私下传授?那就是要学更多?
阿妩赶紧道:“不要麻烦了,我学,我赶紧学!”
景熙帝便给她大致讲了这记账之法,他讲得倒是简明扼要,去繁就简,阿妩很容易听明白了。
其实知道大的框架规矩,心里有个大致的样子,再仔细看看那些细节,记住那些繁琐记法,也就差不多了。
阿妩之前头疼,主要是她不懂这些,上来一堆细致的规矩讲究,她听懵了。
最后终于讲差不多了,景熙帝满意地将那本书收起,放在榻旁小几上,之后道:“朕登基三年时,朝中便发生一起贪赃案,便是那些贪官寻到了管库账目中的漏洞,之后朕才命人修改了记账之法,延续至今。”
阿妩:“哦,这样……”
她自然不知道,景熙帝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是怎么一桩大案,朝中先后斩杀的官吏三千余人,其中不乏尚书和侍郎等朝廷高官。
此时的阿妩反而在掰着手指头想,那时候她多大?
才刚周岁?还是个白生生的胖娃娃,还不会走路?
她惊奇,便把这个想法说给景熙帝。
景熙帝也略怔了下,之后揉了揉她的发:“光阴似箭。”
阿妩便很有些感慨:“也许这就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
景熙帝:“住口。”
阿妩赶紧捂住嘴,把最后一个字活生生吞下去了。
景熙帝淡扫她一眼:“说你笨,你还不承认,话都不会说。”
阿妩小心翼翼地道:“皇上,别生阿妩的气。”
景熙帝挑眉。
阿妩低眉顺眼:“皇上赶紧临幸臣妾吧……臣妾等不及了。”
景熙帝神情略顿了下,之后眼神便有些变了。
他看着她,哑声道:“这么急着要朕临幸你?”
阿妩点头,委屈地道:“嗯嗯,你都几日不临幸臣妾了。”
景熙帝俯首过来,薄唇贴着她的耳廓,哑声道:“很想?”
阿妩面红,心也跳得快了:“嗯,特别想……想皇上。”
景熙帝的吻便如雨点般铺天盖地地落下。
这次两个人很快就滚在一起,衣袍都还挂在身上。
阿妩也是不曾想到,他竟然这么急,下意识攥紧了他的袍子。
景熙帝哑声命她继续,可阿妩的手都在颤,根本解不开。
景熙帝看着下面,娇软的小娘子急得都要哭了,脸上也通红通红的。
他便干脆跨坐着,一边挺着劲腰攒动,一边自己扯开衣袍带子和身上诸物,随手扔到一旁。
景熙帝知道时间确实不多了,他要快一些。
他要回奉天殿歇着,明天要早朝。
偶尔也可以整夜宿在琅华殿,但要挑合适时候,不着痕迹,不能太惹眼。
毕竟此时太子还在北地视察军务,他这个做人父皇的,已经把太子心心念念的女子纳到了宫中,搂在怀中恣意行事。
若是再彻底留宿违反宫制,总归对接下来的形势不利。
这一刻景熙帝也想到了一些并不好的言语,对一个帝王来说是很失德的。
可是那又什么办法,他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
如今只能尽量低调收敛,别太招摇,免得朝堂上那些老言官废话连篇上奏折劝谏。
等彻底平息了太子的怒气,这件事算是消停,便可随意一些了。
阿妩其实有些担心,她不想折腾一场却没得什么好的滋味,怕时间短了不够。
不过好在,她到底小看了这个男人。
很快,很猛,但也足够激荡,几下子就把她干懵了,脑子也迷糊了,身子更是软得一塌糊涂,险些放声大叫,顾虑外面可能有人,咬着拳头闷闷地哼唧。
可如此一来,他的给予全都憋在这娇软的身子里,于是没几下便炸开了花。
要死要活的,从未有过,淋漓尽致。
男人身子骨强健就是好!天赋异禀就是好!
当一切平息时,阿妩瘫在那里,泪眸迷离,身心酥软。
景熙帝正在起身,穿衣,整理仪容。
阿妩侧躺着看他,这个角度看他,便觉这个男人格外挺拔高峻,这身形真好呢。
估计是因为每日都要晨练吧?
一个身形好,容貌俊美,又有权有势的男人,关键床榻上也有手段,就刚才那么几下子,那个生猛,那个冲劲,陆允鉴,太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能比?
这都是与生俱来的,骨子里的,他们再年轻再晨练也白搭!
阿妩觉得自己这辈子值了。
她心满意足,也很愿意说一些好听的,便道:“皇上,臣妾现在浑身无力,都是因为你太过勇猛了,所以请恕臣妾不能起身侍奉皇上穿衣。”
景熙帝正为自己佩戴玉带,听得这句,面无表情递过来一眼。
那意思很明白:有话就说,别拐弯。
阿妩笑得调皮又妩媚:“可臣妾用眼睛看着皇上,用眼神侍奉皇上穿衣了,臣妾看了,就是臣妾做了,就是臣妾抱了。”
景熙帝:“……”
他缓了片刻,才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扣上玉带。
为什么他竟做出这种违背人伦的事,父占子妾?
都怪她太惹人了。
说出的话掺着蜜,甜得人心发痒。
这时候真恨不得什么都不做了,就在这里,和她厮混一整夜。
不过他到底是整理了衣袍,走到榻边,很是疼爱地揉了揉她的脸颊,之后道:“明日是德宁的及笄礼,你也得去。”
阿妩:“嗯……知道。”
景熙帝:“到时候内外命妇都会在。”
阿妩睫毛颤了颤,意思是她可能被围观?
景熙帝安抚地道:“放心,没有人敢说什么,到时候你跟着惠嫔,听她的便是了。”
阿妩点头:“我知道。”
惠嫔人是极好的,只能说皇帝很有用人之能,选了惠嫔来带着她。
景熙帝:“明日会有钟鼓司的戏,可以点,你想看什么,提前告诉朕。”
阿妩不懂戏,她好奇:“都有什么?”
景熙帝:“你自己看看吧,每年都不一样,不过这次德宁的及笄礼,钟鼓司必会准备一些年轻小娘子会喜欢的吧。”
阿妩有些期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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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德宁公主及笄礼,阿妩事先也知道一些礼节,一大早起来梳妆,之后便随着惠嫔一起前往太后娘娘处,到了那里,众妃嫔都在了,康妃也在。
显然康妃有些激动,神采焕发,红光满面。
这是德宁公主的大日子,也是她最出风头的日子,彰显着她和其他妃嫔的不同,这一点来说皇后都不如她。
阿妩站在人群中,再次看到了德宁公主,她今日着精致华丽的大袖长裙,颇为庄重。
这时内外命妇都陆续前来,有的叩首就被打发出去,也有的留下说几句话。
有人显然游刃有余,不过也有人很紧张,还有些带着家中未曾成亲的小娘子,小娘子们一个个羞答答的,低垂着头。
很快景熙帝也到了,景熙帝应是从早朝直接过来的,还穿着庄重的朝服,众人见了他纷纷跪拜,阿妩也跟着跪,反正宫里头经常要磕头,她已经磕得很娴熟了。
磕头时候,她隐隐感觉景熙帝似乎看了自己一眼,她悄没声地抬头看过去,却没看到,兴许是自己错觉吧?
很快便是及笄正礼,殿庭前早设了香案,又在东房设有冠席,此时内执事妃嫔全都到场,于是提举官先奏请景熙帝升御坐,皇帝上御坐后,乐声停下。
那提举官大声道“公主行笄礼”,乐声又起来了,有赞者引了德宁公主进入东房,并有执事奉了冠笄,进到公主面前,为公主加冠,又奉上大袖长服。
加冠时,景熙帝便有祝词,诸如“允观尔成,永天之祜”之类,并册封赏赐,并颁以册书等。
阿妩站在人群中,好奇地看着,德宁公主的那个头冠是九翚四凤冠,上面有珍珠牡丹,翠云,翠牡丹以及金宝钿花等,还有口中衔珠的金翟等。
在悠扬的乐声中,景熙帝将一册书颁给德宁公主,那册书估计写着德宁公主正式的封号,远远一看,银字镀金的,看着就金灿灿!
阿妩暗暗震撼,她少时也曾看过寻常人家的及笄礼,比这个不知道寒酸了多少倍!皇家的公主,估计是这世上最隆重的及笄礼了吧?
此时的德宁公主肃穆而激动,她望着景熙帝,恭敬地喊着父皇,眼睛中似乎都有些湿润了。
景熙帝温润一笑,颇为疼爱。
及笄加冠礼结束后,便是一长串其它的礼仪,阿妩反正也不太懂,就跟着惠嫔晃荡,不过勉强充一个人数罢了。
好在她份位小,混在人群中也没人太注意她,倒是可以滥竽充数。
最后总算,到了最关键的,也是阿妩最期盼的环节——用膳!
这用膳是在丽景殿,分内外殿,阿妩是帝王的小贵人,虽然份位低,但依然被安排在内殿,只是这样的话,她就不和惠嫔挨着了。
她偷偷瞄了一下四周围,左边是一个颇为清丽的娘娘,不知道是什么份位,她只能看对方衣裙,估计是个昭仪?反正比她份位高。
那位昭仪一抬眼,逮住了阿妩打量的眼神,阿妩脸都要红了,只能尴尬地冲人家点头示意。
对方这才缓慢地收回眼。
——后来阿妩知道这是孟昭仪,挺好一姐姐,只是性子略有些清冷,偶尔说出话来能噎死人,你都不知道她怎么在宫中混到昭仪的。
阿妩不敢再乱看了,乖乖地坐在自己座位上,目不斜视。
整个宴席,阿妩都格外守规矩,小心翼翼的,不敢行差踏错。
其实这个过程中她也隐约感觉,有人不着痕迹地在看她,估计知道她就是那个昔日太子的侍妾,不过这种目光非常小心谨慎,阿妩也就不在意了。
反正早晚会被人看到的,看就看吧。
一定都会觉得她美吧!
宴席过半,这时候钟鼓司官上前,钟鼓司开始表演戏目,却见那些小娘子小郎君一个个水灵俊俏,表演的戏目果然是阿妩喜欢的,有滑稽戏,傀儡戏,七圣法,也有踢弄,一个比一个逗趣。
最喜欢的是那个滑稽戏,太后以及诸位娘娘都哄堂大笑,阿妩也不用憋着,跟着笑起来。
她也喜欢那个七圣法,其实就是一个装扮着猴子的人变戏法,一会一变,竟还攀上竹竿往上爬,变出新鲜的果子来,那果子鲜润得很,让人惊叹不已。
阿妩都要以为这就是神仙了!
不过这些有趣的看完,就是略显老套的戏曲了,太后娘娘先点了一个,之后便是景熙帝点。
景熙帝没点,却命人递给皇后,要皇后等女眷先点,这算是做人夫婿和父亲的,对女眷的礼让和照料。
阿妩发现,景熙帝在这种公开场合,总是对妇孺照应有加,并不会逞一家之主或者君王的派头。
比如上次,他要赏给自己菜,也是先给所有妃嫔都赏了,既给了大家脸面,又不至于让众妃嫔太过眼红。
皇后显然习惯了,她先谢恩,自己点了一出,又传给德宁公主和太子妃等人点,这两位各自点了,于是又给几位皇室亲眷并公府夫人点。
点过后,钟鼓司官便要将戏目呈送给景熙帝,不过在送之前,他自己先扫了一眼,一眼之后,脸色微变,竟有些惨白,脚步也顿了下。
阿妩开始没注意到,后来也看出来了,略有些奇怪。
后来那戏目呈送给太后,太后只看了一眼,神情就不太好的样子。
景熙帝也看了,倒是若无其事,随手放在一旁。
这时候景熙帝也要点戏,他虽贵为帝王,但是为人父为人子,特意留在最后点。
他抬起眼,落在阿妩位置。
帝王本就是全场瞩目,他这么一看,不少人都望向阿妩方向。
谁不知道呢,这容貌惊人的女子便是昔日太子的侍妾。
景熙帝笑着吩咐内侍:“朕素来不爱看这些,去问问宁贵人想看哪出,由宁贵人代朕点吧。”
只是这一句,全场皆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