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71章不给我负责的机会……
老尊者已收拾出院落,封澄作为晚辈,也不好总是拂去周寻芳的心意,于是便在赵负雪落脚了。
不知是不是意外,封澄这院子离赵负雪的院落甚近。
深夜落灯,备好的被褥干燥绵软,封澄躺在榻上,却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今日,她又去寻八方时,八方连见都不肯见她了。
她几乎将禁地翻了个底朝天,举动堪称冒犯,可威严不可犯的镇国神兽八方却连面也不露一个,甚至连出手惩戒都没有,封澄逐渐地回转过味道来——与其说八方不把生死劫当回事,它这个态度更像是躲避。
是的,躲避。
封澄看着床帐,心中纷乱,翻了个身,单手枕在脑后,狠狠地叹了口气。
“明天即便把山凿了,”封澄心道,“也得见它一面。”
实在不行,就把她的来处向八方全盘托出,从前似乎听闻镇国神兽也有几分扭改前尘后世的神通,与它说起这些来,想必它不会觉得十分意外。
主意打定,封澄闭上眼睛,准备安寝。
忽然间,窗上轻轻一动,紧接着便是骤然的风声,封澄猝然睁开眼,扬声道:“什么人!”
赵家宅院,定然不会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贼人,封澄喊出声的刹那便想明白来者何人了,果然,来着无可奈何地笑道:“喊这么大声音,明日晨起,祖母便该知晓我干了何事了。”
来着正是赵负雪。
他背着月光,散着长发,笑意盈满双目,封澄好气又好笑道:“堂堂赵公子,也做起这等越门翻窗的勾当来了。”
赵负雪不听,有些急切地凑过来,轻车熟路地拥她入怀:“我睡不着了……有些想你,嘶,别推别推,抱一下,马上回去。”
封澄怔住了。
在很久之前,她以为赵负雪生来便是那副了无生趣的冷淡模样,后来见了赵负雪失态,见了他大怒,才慢慢觉得他是个还会喘气的活人。
可少年时,清朗如风般的少年赵负雪,她却从未见过。
他鲁莽而青涩,有血有肉而生机盎然,有脾气,有眼泪,带着满怀的心意,喜怒哀乐都还在脸上。
这双手臂曾无数次拥过她。
在读书习字时,挥剑修符时,缠绵病榻时。
每次都极有分寸地停在了某个得体地距离上,从未像现在这般,深夜翻窗而来,只因思念难耐。
哪怕缠吻过数次,封澄终于在此时此刻,才有了二人身份转变的切实感。
她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来,轻轻地回抱他,心底道:“……我也有些想你。”
可话到口中,却成了调笑:“谁家的公子这么不守夫道,让我看看。”
二人笑闹片刻,不知如何便闹到了榻上,封澄摸着赵负雪有力的心跳声,仰面看着他的脸。
他垂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身下封澄,长发垂下,封澄轻轻喘息,偏头推他:“下来,很痒。”
说来也是,在长煌大原那些时日,二人虽夜夜睡在一起,动辄吻得难舍难分,可偏生总在该进一步时,极有默契地同时后退。
四周的暧昧气息几乎能将人生吞活剥,赵负雪紧紧地盯着她,许久,才从封澄身上起身,二人泾渭分明地躺在了榻上,赵负雪躺在封澄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绕着她的头发,静默片刻,忽然道:“你想过成亲吗。”
话一出口,赵负雪便后悔了,他几乎能预料封澄的反应,果然,四周霎时便冷了下来。
那冷心冷肺的姑娘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潋滟。
他大概也是知晓的,成亲一事于封澄而言,几不可能。
这段时间相处,没人比他更为清楚,封澄心中有人。
此时留恋于他,或许是看在他的皮相,或许是看在二人出生入死的情分,亦或者是一时排遣寂寞……总归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是扯不到成亲上的。
赵负雪当机立断,飞快地寻个别的话题将此事撬开,只求从封澄口中出的
冷情之词万万不要落到他的耳中。
谁知话未出口,唇边却忽然一温。
赵负雪的瞳孔猝然紧缩。
亲吻自己的师尊这件事,封澄干过不少次,可封澄却未曾敢亲吻自己的情人。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几乎是全盘侵占的姿态,赵负雪被吻得猝不及防,毫无抵抗地便被撬开了齿关。
他有些意外。
二人的亲吻,从来都是他主动去索取,封澄从不拒绝,次次都顺从,可赵负雪看得清楚,那顺从之中,分明是她对他的放纵,其中情意,全然埋在了这放纵之下。
这放纵令他次次灰心,又次次死灰复燃。
唇尖忽然一痛,似乎是封澄察觉到了他的走神,赵负雪回过神来,仰起头迎接她越发凶狠的吻。她的手逐渐攀到了他的颈上,封澄退开些距离,赵负雪听见封澄在他耳边喘息道:“……成亲?”
刹那天旋地转,赵负雪猛地便被她扣在了榻上,少女的手落在他的胸膛上,慢慢地挑起了寝衣。
她笑道:
“无媒苟合,会不会唐突了赵公子?”
话这么说着,她手下的动作却不停,不过片刻,那寝衣便被除去,露出了赵负雪玉一般的胸腹。
炙热之息一触即燃,世间男子与女子之间,最为纯粹的悲欢便是如此。
向下行走时,封澄的手却忽然被捉住了。
封澄有些疑惑,低头看去,只见少年的脸烧得酡红,即便是在月色下也分外明显,他抓着封澄按在他小腹上的手,眼圈似乎有些通红。
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今晚,不好。”
封澄闻言,轻轻偏了偏头,奇怪道:“为什么不好?”
修士之间倒从来不讲什么大防,大家忙于修行,于情爱上倒是看得极轻,民间嫁娶于修士中不兴,也只这些世家略微讲究些。
赵负雪看着她,封澄并非不知世事的孩子,早已察觉到身下少年的变化,她只奇怪为何到了如此地步还能忍得。
从来游刃有余的赵公子艰难道:“没成亲。这种事,要成亲之后,才能……”
刹那时,封澄便破功笑出了声。
她依言从赵负雪身上滚下来,仰面躺下:“原来如此,是我唐突冒犯,赵公子多多体谅。”
身上骤然一空,甜香与温度同时从身上撤离,赵负雪心头也是一时有些怔。
方才那一刹,赵负雪的脑中过了许多事。
如若今夜就这么顺水推舟地与封澄行了那事,毫无疑问地,二人的联系将会更紧密一步,介时莫说是她心底的师尊了,即便是师祖,师祖爷爷,他都能理直气壮地要求封澄把人丢出去。
毕竟是有了更深的交流了,说到底有些名分。
可偏生,赵负雪心头硬是生了一股不愿。
这种灵肉相融的事情,不该在此目的下,稀里糊涂地成了。
手段有许多,可如此手段,却卑劣得过分了。
一旁的封澄却不知赵负雪心底经了何番纠结,方才这一闹,她也觉得有些累了。
说来奇怪,从前虽然觉得赵负雪身边好睡,可也没到了沾边就睡的程度,封澄强撑着眼皮,只觉得上下眼皮打得难舍难分,偏生此事赵负雪怔然躺在她身边,不知脑中想着些什么,竟然是不打算回自己院子去睡的样子。
她强打着精神道:“赵公子,你困不困?”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伸出手,沉默地将封澄密密揽入怀中。封澄躺在他的臂弯中,一时间竟然更困了。
少年的体温比平常高些,蒸得身上冷香越发无孔不入,她听见赵负雪闷闷道:“困得真快,方才还那么精神。”
封澄听了好笑,作势便向下探:“本来可以更精神些,可惜赵公子不愿,你若是有意,现在也可以。”
她当年也是实打实地做了几年逆臣的,送上门来的花样层出不穷,大的小的荤的素的,什么没见过?
曾有个属下狗胆包天,不知信了哪条路的消息,寻了个肖似赵负雪的男子,扒光了往她榻上送,她醉醺醺进屋,见一个师尊好整以暇地等在榻上,当场便吓得酒醒,好好一个逆臣,吓得连寝屋都不敢回。
思及旧事,封澄忍不住有些哑然失笑。
没吃过猪肉,也是见过猪跑的。
谁料赵负雪对飞奔的野猪没有丝毫兴趣,反而这一摸可将赵负雪气笑了,他掀起被子,七上八下地将封澄团了个滚圆,封澄被包得猝不及防,茫然地探出头来,赵负雪寻了另一条被子盖着,没好气地把被子卷往怀中一拥,恼火道:“说是睡觉,就好好睡觉,若实在垂涎,不若明日去与我祖母商讨婚嫁一事,如何?”
这一婚嫁当即令封澄闭嘴了。
赵负雪见她沉默,反而更气了,他闭着眼睛,把人往怀里一塞:“就这么不想负责!一听婚嫁,连声音都不敢出了。”
封澄被他闷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她把头往上一顶,终于得以呼吸。
“什么不想负责,”封澄笑道,“是赵公子不给我负责的机会,这可如何是好。”
倒打一耙!
赵负雪只觉得此日满嘴歪理,滔滔不绝,最为可恶,干脆上去狠狠地封住了封澄的嘴,几分啄咬,终于使她闭嘴了。
第72章 第72章封将军
次日凌晨,忽然便有人敲门了。
封澄听到门声,迷迷糊糊地撑起身来,她抬眼看看窗外天色,只见东面还是隐隐发白的样子。
这么早?这个时间会有谁来?
她起身,小心翼翼地绕过赵负雪,试图从赵负雪的身上绕下去,谁知刚刚撑在赵负雪身上,腰间忽然就搭上了一只温热的大手。
赵负雪睡得声音哑哑的,脸也有些红,迷糊道:“……这么早,上哪里去。”
“有人敲门。”
赵负雪闭了闭眼,把手向下一压,将封澄按在了身上:“大概是祖母得消息了……我去开门。”
封澄挣扎;“?”
那侍从低头恭敬行礼,然后缓缓抬头道:“老尊者请封姑娘去议事堂一叙,少主不必跟来。”
这个时候,周寻芳把地方设在议事堂中,定然是有要事要谈。
被困在榻上的封澄闻言,连忙挣扎下去,披衣束发便下了床榻,道:“即刻就来。”
因时候匆忙,封澄也顾不得穿戴了,只取了一根木簪绾发,赵负雪静静倚着门框,看着她绾发,闷闷道:“这么早,这么急,还不叫我去。”
他长身玉立,长就一副祸国殃民的祸水样子,偏生浑然不觉,只有些萎靡地看着人。
封澄看着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上去吻了吻道:“等我回来,你想吃什么,我去早市带来。”
赵负雪未言,垂下眼去:“不必,早些回来。”
封澄点了点头,随即告辞。
待她赶到议事堂,却在看到面前之人时愣住了。
周寻芳坐于主座,左手边第一位置上,却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
这人身披漆黑长衣,,翘着二郎腿,坐态极为豪放,长发束了个马尾,在身后颇不安分,一摇一晃。而看人时,一双凤眼潋滟流光,只是略微一琢磨,却令人不得不注意到这双潋滟双目中的血色。
封澄看着青年的脸,有些迷茫,这人从未见过,可她便觉得极为眼熟。
周寻芳脸上的肃然之色稍稍缓释了些,她微微点头道:“来拜见这位大人。”
大人?
封澄更奇怪了,能在
周寻芳前如此翘着二郎腿潇洒自在的人极少,这青年又是何方神圣?
青年笑笑:“前几日才拆了我半座山头,今日便连人都认不出来了。”
——八方!?
封澄登时瞪大了眼,她指着八方,哆哆嗦嗦,难以置信道:“……你能变成人啊?”
八方微笑着站起身来。
封澄的眼睛更大了。
眼前翘着二郎腿的青年,有一条巨大的,漆黑的,毛茸茸的大尾巴。
这尾巴她也见过,它曾经拖在八方身后,存在感强得令人无法忽视。
“显然是不能的,”八方微笑道,“多少会有些露在外面的东西——但我今天,可不是来给你看我的尾巴的。”
封澄愣愣地点点头。
周寻芳清了清嗓子,沉声道:“八方大人夜观天象,观测到三十日后有一场前所未见的天劫冲击洛京,据天象所言,这劫与赵家息息相关,今日特请姑娘来,便是为商讨这天劫之事。”
劫?
刹那间,封澄看向八方,只见八方眯着一双凤眼,讳莫如深的样子,她转而看向周寻芳,周寻芳看着她,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
封澄沉默片刻,喃喃道:“三十天后吗。”
门好像并没有关严,初冬的风转着圈儿滚进来,吹得她周身冰冷。
周寻芳看着她,疲惫却认真道:“封姑娘,此事有我赵家一力承担,你对赵家的恩情,赵家深记,但——”
“还请姑娘莫要再趟这趟泥潭了。”
此后,周寻芳再说些什么,封澄已经听不进去了。
八方皱了皱眉,俯身对周寻芳耳语几句,周寻看着封澄,叹了口气,转身退下。
恍惚间,封澄注意到,这山峦一样的赵氏家主,似乎踉跄了一下。
周寻芳退下后,议事堂中只有封澄与八方二人。
一时之间,一片寂静。
良久,她冷冷地盯着八方:“我说这些日子寻不到你的踪影,原来是做说客去了。”
今日封澄出来得着急,身上素软白色衣袍,只以一根素色木簪绾起长发,看着是柔软的模样,可看向八方时,那骇人的冰冷便从这柔软的躯壳下缓缓地挣扎出来了。
八方居高临下地看着封澄,一双凤眼里盈满笑意:“你这就误会人了,以周寻芳的为人,将你择出去难道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况且——?”
封澄盯着他,并不回答。
“万魔横空出世,吞没天际,无数生灵奔逃,群魔之乱三日后,天降轰然雷鸣,万物归于尘埃。”
“你想当英雄——可你有当英雄的本事吗?啊?”
八方慢慢地、平静地描述着如此可怖的景象,封澄却紧紧地看着他,目光中似乎有火苗在跃动;“你突然愿意见我,只是想给我泼一盆冷水?”
八方微笑道:“你是我见过最固执的人,泼冷水有什么用,泼开水都没用……我并没有向你泼冷水,只是想同你说,不要试着救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他欣赏着封澄骤然变色的表情,慢条斯理道:
“那天并没有骗你,赵负雪的生死劫早已过了,可不知为何,三十天后,洛京的地劫却落在了他一个人的头上。”
封澄微微一怔:“你说什么?”
八方道:“听不明白吗?地劫,应在了活人的身上!本该是洛京之众承担的因果,统统报应在了赵负雪的身上。这不是你能管的事,你即便有天大的本事,也吞不下这样的因果!”
刹那时,封澄只觉得手脚冰冷彻骨。
八方落下,轻声道:“若执意救了他,便是害他,现在叫他去死,尚能留得全尸残魂。”
话音未落,一道凌厉拳风便冲着八方而去,八方面不改色地一格,双手将封澄的拳头半空格住。
“恼了?听不得他一句不好?”八方笑笑,“可我还要说。”
他附在封澄耳边,轻声如鬼魅:
“当年赵负雪的生死劫,没过。”
一双好看的凤眼眯着,仿佛玩闹的猫儿般狡黠。
“是有人……是我逆了因果,强行将他救了回来,所以你看到了——作为逆转因果的报应,洛京一城的地劫,在二十年后应在了他区区一个人的头上。”
封澄不语,一拳被格住,又是凌冽一踢,正正踢在八方的小腹,轰然将人砸出几丈远。
他被扣在赵家议事堂的主座上,坚硬无比的浮雕被他砸出了一口巨坑,八方艰难咳笑两声,擦了擦脸上的血,接着道:“下手真狠……其实你也不必自欺欺人了,天下没有白做的买卖,有所得必有所失?”
八方的话,几乎将封澄的心口剜出了一个带风的漏洞。
镇国神兽不屑于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
天降之劫,不可逆天而行。
在第一个生死劫时,幼年赵负雪只承受了失血而亡的痛苦,即便生命流逝的滋味再难受,那也是只承受他自己的痛,死了,渡劫失败了,便那么过去。
可被八方以逆天之法而救回后,赵负雪便身不由己地、奔在了逆天而行这条死路上。
于是第二个生死劫,他需要承受一座城的痛苦。
思及此处,封澄心如刀绞,她不由得去想,在经历第二个生死劫后活下来的赵负雪,又将面对如何可怖的因果。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要做什么。”
八方躺在坑中,抬起头,不知在看着什么东西。
他轻轻偏过头:“我要求你放手,放过他,让他顺利死去。”
封澄一言不发。
她绾发的木簪不知何时散了下来,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少女立于肃严堂上,雪白着脸,墨发迎风而飞,简直像地府里钻出来的阎罗厉鬼。
不知为何,封澄并没有拿出血修的招数来对待八方,甚至连长生也未出鞘。
八方咳着血,目光却倏地落在了她腰间的长生上,他微微一怔,随即抬头,看向静立不动的封澄,轻声道:“……剑,你的剑,能给我看一看吗?”
封澄没有听到八方的话,她闭上了眼睛。
此时此刻,她内心仿佛苦柴焚烧,全然是疼痛与煎熬,哪里顾得上八方口中在说什么?
一边是岌岌可危的大劫,另一边是将赵负雪拉入更深绝境的苦楚。
“……”
八方又咳了两声,锲而不舍道:“剑……你把你的剑,给我看看。”
片刻,封澄伫立,回过神来,冷道:“这把剑到底有什么神通,一个两个的,皆神神叨叨。”
八方表情有些轻松。
虽然眼下的封澄是在呛人,可这表现,恰恰是回魂了。
方才她仿佛骤然被痛楚蒙了心智似的,简直像个嗜杀如命的偶人,八方不由得好奇道:“就这一会儿,你就想通了?”
封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转身,握剑向门外走去。
“想通了。”
“他的生死由不得他,我能救他一次,就能救他第二次。”
“为了什么没头没脑的因果看他去死?想也别想,哪怕是天道索命,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他。”
少女的长发无风而飞,她背着光,向门外走去。
八方怔了怔,忽然道:“你不问问他的意思吗?是想痛快死去,还是——”
回答他的封澄的冷哼。
“即便是他自己,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他的命。”
说罢,八方便沉默了,她走到门口,便伸手去推议事堂的大门,忽然间,身后传来遥遥一道声音:
“封将军,”他道,“你还是如此不听劝。”
封澄按在门上的手陡然顿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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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73章携手共度
木门冰冷而厚重,封澄的手触在上面,只觉凉意一波一波地涌到心里去。
八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旋即,漆黑气旋从他身上喷涌而出,浓云黑雾中,通体漆黑的、状似麒麟的大兽便鬼魅似的晃到了封澄的身边。
作为一只镇国的瑞兽来说,它的长相实在是与“瑞兽”两个字搭不上边,相反而之,这幽黑凶悍的模样以及喜食兵器的习性,令它更像一只主兵戈之祸的凶兽。
八方凉凉道:“还有一件事,需要同你知会一声。”
“在后世中,你并不是死去了一年,而是已经过去了四十七年。”
说罢,八方便懒洋洋地向外走去,封澄骤然听闻此讯息,霎时
觉得头晕目眩,一时间连呼吸都变得凝涩起来。
“叛将之名身死,连尸身也没有——姜徵这四十七年里,拼死为你翻案,却每每被你那落井下石的未婚夫使绊子,天机军尚留你当年长枪,长煌铁骑只认你一人,你走的这四十七年,他们过得很苦。”
封澄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她死了不是一年,是四十七年。
封澄的心头一阵一阵地泛起阵痛。
八方不说谎,那么大夏这四十七年,姜徵势单力薄,该生了多少变故?
身为叛将亲军的长煌铁骑,该蒙受多少不公?
八方将她眼中挣扎看在眼底,不紧不慢地补充,目光中含了些势在必得的笑意:“且,你师尊一人撑着大夏,差不多油尽灯枯了,我上次见他,他的伤势已重得无法出门——听说还有几个不长眼的宵小甚至敢去欺辱他。”
刹那间,封澄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后世的赵负雪。
那时她还奇怪,赵负雪从来清冷自持端坐云端,好生生一个人,即便是蒙受大变,又岂会短短半年便成了那副阴晴不定的模样,现在一想,万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后世已经过了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已经远远超过了她与赵负雪相处的时间,十倍有余。
封澄对后世赵负雪的细微陌生霎时被心头剧痛碾平。
秉着那病体,守着大夏残军残部,外有天魔苟延残喘,内有血修隐隐作乱,大夏内外,竟是他一个重伤之人苦力支撑的。
它盯着封澄,不肯错过她半个表情:“现在,我再说一遍,你走到我面前来,我即刻带你回去。”
这个提议对于封澄来说几乎是大旱卡恰逢甘霖,八方甚至对封澄的选择已经毫不怀疑。
谁知,封澄却静止了。
这静止过了许久,八方看着封澄,看着她逐渐平静下来,抬头道:“从现在到赵负雪劫起之时,后世会过多久。”
这意思很明显——现在还是不回去。
八方的脸霎时僵住了。
它转过头来,不知为何,封澄从一只大兽的脸上看出了恼羞成怒的神情。
“即便是如此,你还是决意去撞这堵南墙!我今天对你说的话,是半分用处也没有,你越晚回去,他越是凄苦,你听不懂吗?”
封澄定定地看着它,半晌,摇摇头,沉声道。
“也并非半分用处也没有,前些日子,我还打算留于此世,只当从前种种从没发生过。若非你今日所言,我大概不会回到后世了。”
八方微怔,它张了张嘴,忽然封澄话锋一转,似笑非笑道:
“况且,事情真如八方大人所说吗?”
八方脸上的怔然之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警觉,封澄慢慢道:“照着您老对阿雪的样子来看,我若在他劫前回去,他不光要对上整个洛京的生死劫,或许还要对上镇国神兽使的绊子,到时候,即便他能扛住地劫,你也一定会让他死在大劫里。”
一人一兽遥遥相对,封澄已经飞快地整理好思绪:“到时候,我别说回去助我师尊一臂之力了,连能不能见到他都难说。”
八方不说谎,可他依旧懂得人类的诡辩。
它先以赵负雪的劫数因果动她心神,再骤然抛出后世时间流速不同这一撼人消息,最后再拿后世赵负雪命悬一线作饵,心神动摇间,跟它回去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
封澄似乎听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声音,八方怒气冲冲地横了她一眼,目光中所含情绪在“朽木不可雕也”和“你爱死不死”之间,似乎有脏话在喉头滚动,良久,它瞥了一眼她腰间的长生,一言不发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踏云而去了。
封澄定定地站在原地,待八方走后许久,她才脱力一般,缓缓地蹲了下来。
“……”
她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确认自己目前是清醒的。
四十七年之后。
封澄没有料到,眼睛一闭,竟然就过去四十七年了。
故人相见,大概都已经见面不识了吧。
良久,她才收拾好自己的情绪,缓缓地站了起来,向着周寻芳为她安置的居所艰难走去,心神动摇之间,竟未发觉身后有一身影一闪而过。
***
八方所测算的应劫之日越来越近,洛京天机师与皇宫之中也是越发紧张起来,无数生的熟的面庞出入于赵家,封澄甚至看到久久避世的楚家出现在了赵家议事堂中。
除了洛京民众一无所知之外,众天机师几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事态忙乱之中,周寻芳本想将封澄送离,可最终,封澄还是留下了。
原因无他,洛京生乱,血修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鬣狗一般蠢蠢欲动,作为当世煞气最重的血修,封澄镇在赵家亮了枪,杀了不少血修,众血修霎时便不敢明面生乱,省下了众人不少精力。
收枪回身时,封澄恰恰看到站在一旁的周寻芳,周寻芳看着她,不知为何,封澄莫名觉得她的眼中似乎有几分她看不懂的东西。
良久,她只沉默着递来一件披风,抚去封澄肩上的雪。
这些日子过得仿佛梦一般,待封澄回过神时,转眼二十几日过去了。
时日飞快。
封澄这几日里专心随着周寻芳准备劫前之事,赵负雪也是符阵的高手,也带人去洛京中布防,二人一道忙碌,封澄回来时,赵负雪大都在外未归,可待赵负雪回来时,封澄大都蜷在他的枕上,筋疲力尽地睡着了。
他不叫醒封澄,只拥着她小睡片刻,凌晨之时,再领人去接着布防。
大劫之日将至,布防也已临近尾声,二人也终于碰上了能秉烛夜谈的时候。
是夜,她正坐于书案前,整理赵年送来的符篆,烛火有些昏暗,她看符看得眼疼,便起身剪烛。
忽然身后有熟悉的冷香包过来,紧接着一只手便按住了封澄的手背,接过烛剪,有些疲惫地笑道:“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晚。”
回头一看,不是赵负雪又是谁?
她把头往赵负雪身上一靠,揉了揉眉心道:“明日你便要去应劫之地,我有些不放心,所以睡不着。”
赵家选定了洛京京郊的准风山作为应劫之地,明日卯时,赵负雪便要前往准风山了。
赵负雪听闻,略微垂了垂眼睛,随即把下巴搁在了封澄的头顶:“不必担心。”
令封澄有些意外的是,赵负雪在得知地劫之事时,出人意料地平静。
八方与周寻芳斟酌许久,尚不忍告知赵负雪,最后还是封澄看着周寻芳犹豫,才将赵负雪揪出来,把劫数一五一十地告知了赵负雪。
这消息若落到旁人头上,几乎等同于死讯。
可赵负雪只看着周寻芳忽然苍老的眼睛,很平静地道:“祖母,应当让我早些知悉的。”
说完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便告辞离去。
赵负雪轻轻亲吻封澄的发顶,摩挲着她并不柔软的手指,良久,轻轻地摇了摇头。
封澄未曾戴上的、生死咒的指环,始终贴身挂在他的颈上。
“……还不是时候。”赵负雪想。
眼见着符咒也看不出什么花儿来了,说到底还是要见招拆招,封澄索性将符咒一放,起身道:“洛京上下皆慌出个花儿来,独你这个应劫之人淡定,给我看看,心怎么长的,给怎么这么大?”
眼见着封澄又变成那副不着调的调笑样子,赵负雪把头埋在她颈上,闷闷地笑了,半晌,抬起她的手便往衣襟里面探:“手过来,给你摸摸。”
封澄瞪大眼睛,随即一抽手,瞅着赵负雪看了看又看,咬牙切齿道:“只消停这两天,有什么事,也只渡劫之后再说。”
赵负雪垂下眼睛,不动神色地平息过速的心跳。
在封澄抽回去未曾触摸的赤/裸胸口,素纹的指环贴着他的心脏,已经隐隐发烫了。
不急,他心道。
封澄察觉到他走神,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回
神,在想什么?”
赵负雪看着她,笑了笑:“没什么,就寝吧。”
其实若是他得知消息更早一点,他甚至不会对封澄做出丝毫越界之举。
劫起,生死不知,他能不能活着回来,尚且是个未知的问题。
一辈子许诺,还是得一个活人来给她。
封澄伸着懒腰,懒洋洋地走到寝室中去,赵负雪看着她披着长发的背影,心头的冲动逐渐地平息下去。
他低头摸了摸心头指环,右手上的素色指环在烛火下泛着晦暗不明的光。
屋中封澄道:“赵公子,你在外面参什么禅?”
赵负雪回过神来,他收了指环,向寝室中走去。
待大劫过后,他一定要问问封澄。
日后漫长岁月,愿不愿意携手共度。
哪怕她心里住着什么另外的人,他也等不得了。
第74章 第74章惊心动魄的劫数
三日后清晨,东面泛起些鱼肚白,洛京街道上,一担夫挑着空胆子,打着哈欠向民巷中走去。
忙碌一夜,此时此刻,他只想去巷头饭馆好好地吃一顿。
忽然间,一只周身漆黑的野猫凭空蹿了出来,它转身对着他,目光冰冷得不像一只畜生。
挑夫被吓了一跳,随即不耐烦地驱赶道:“……哪来的野猫,去去去!”
一线凌晨的日光已经隐隐跃出云层,那野猫盯着他看了片刻,骤然将头扭了过来,旋即膨然涨大,猛虎似的扑向挑夫,挑夫大叫一声,慌不择路地用手中扁担丢它,谁料硬木的扁担在砸上野猫前爪时,应声断为两截。
他瘫软在地,等待着从天而降的杀戮。
电光火石间,身后一声嗡鸣,紧接着天降巨网,将那怪物死死锁住,那怪物被困,发出惊天动地的嚎叫。
“城中魔物太多,”他听见后面一人焦急道,“阵要扛不住了!”
有另一人飞快道:“按理说不会扛不住的,这样,即刻去找年院长!大阵不会有问题的。”
沉默半晌,有第三人突然道:“布防周全的洛京都这样了,赵师兄那里……糟了,阵铃又响了,去救人!”
挑夫看着三个年轻修士脸色发白,头也不回地御剑奔去,他喃喃地瘫在地上,片刻,忽然福至心灵地抬起头,看向巷头饭馆的柴门。
一处蜿蜒骇人的红色,已经悄悄地漫了出来。
***
冽冽寒风,漫天大雪,封澄孤身立于准风山上,单薄的桃红外裳猎猎而飞。
沉吟片刻,她转身对周寻芳道:“他撑不住了。”
此时已经劫起,天雷轰鸣而下,赵负雪立于阵眼当中,遥遥看去,他仍有余力支撑。周寻芳脸色一沉,抬眼道:“阵眼完好,劫云将尽,为何撑不住?”
封澄定定地看着阵眼中的赵负雪。
三日雷鸣,准风山早已被烧得一片焦荒,除去赵负雪置身的阵眼之地,四周山岩皆被劈的裸露出来。
四周催动阵法的修士已换了数批,可撑在阵眼中的,自始至终仅有赵负雪一人。
所有人都在庆幸,松着一口气,喜悦着劫要过了。
“……不,这是最厉害的要来了。”封澄喃喃道。
他的长发散下去,雪白衣袍在灵流的激荡下上下翻飞,天上劫云渐渐散去,隐隐露出几分天明的样子,立于群峰之上的众人似乎有些雀跃,陡然间,却见轰天一道雷骤然击在了阵眼之上!
这一击仿佛天降,大阵应声龟裂,登时,西南、正西方向阵盘便炸开来,周寻芳脸色一沉,当机立断,厉声道:“换阵!”
这换阵之法还是封澄提前备下的,周寻芳心中后怕不已。
“各方修士维持阵盘的灵力不同,阵盘能撑住的时间也不一,若提前有阵盘崩裂,大阵立毁。”
立即有人将阵修扶下,转而换阵支撑。阵眼中的赵负雪也为那一道惊天之雷所伤,他呛咳一声,随即左腿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封澄暗道一声不好——他伤到腿了。
伤到左腿,他已经站不住了,封澄当即便要冲下去,忽然身后周寻芳猛地提住她的后颈,冲她摇了摇头:“不能下去,血修不比寻常修士,天雷加身,必死无疑。”
正道修士受雷劫,是锻体,而血修这种邪道受雷劫,叫天谴。
说话间,周寻芳提起佩剑,催动剑诀深入阵眼之中,只见那灰暗大阵霎时明亮许多,阵中赵负雪深吸一口气,索性盘坐运气,大阵霎时便开始顺利无比地承接天上雷劫。
封澄看得心乱如麻,不知为何,她忽然就想到了后世赵负雪极少离开的轮椅。
忽然有数道惊呼炸起:“……尊者!那是什么!”
原本已经泛起鱼肚白的天边,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黑云,定睛一看,不由得令人大为骇然——那一个个的,竟然全部是模样狰狞的天魔!
一时间,四周众修士的脸上皆笼罩了淡淡的绝望之色。
雷劫未尽,便又有天魔袭来。
周寻芳沉声道:“不可懈怠,迎敌!”
同为天生造物的天魔并不像邪修一般惧怕天雷,众天魔皮糙肉厚,也不像寻常修士一般惧怕天雷,众修士与天魔战成一团,渐渐地,天魔竟被修士拦在了外面,露出了败象。
可众修士的心中却未放松分毫。
最深的黑云中,尚有一只巨大的、脚爪布着蛇鳞的枭鸟。
“持劫……!”
黑云之中,竟是天魔之主亲临了。
“好久不见。”持劫笑笑,“听说有大热闹,怎么少的了我?”
封澄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沉着脸,划动掌心,甩手成枪,正欲上去,身后却传来一老者声音。
“我来。”
周寻芳已经相当苍老,可抬着剑对着持劫时,却不见半分老态,徒留周身悍然灵力,持劫收了笑意,冷冰冰地盯着她:“哪来的老货?”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便直冲他面门去,险些将他脸上面具削成两半,持劫一惊,转瞬便像只枭鸟一样,将头扭了一个来回,面沉如水地盯着周寻芳。
周寻芳气定神闲地持剑,轻声道:“来。”
刹那天昏地暗,久未出手的周寻芳只动了动剑,天地间便仿佛真的变色了一般,持劫也阴沉沉地笑了,他拔出腰间长刀,戏谑道:“老骨头,你大夏没活人了吗?叫你这半截入土的东西出来打架。”
回答他的是雪亮的剑光,周寻芳朗声笑道:“只我一把老骨头足矣!”
持劫的横插一脚,令原本就岌岌可危的态势越发严峻起来,眼见着众多阵修已经脱力,却还勉力抵撑,封澄牙一咬,便寻了最无力的那个阵修,将他拉开,掌心灵力爆出:“我来!”
那阵修震惊不已地看着她,封澄早已不修灵力,无论是阵还是符都是从前的老本,她将手向阵盘上一压,霎时间,数只意图袭击阵中赵负雪的天魔便被振飞出去。
有效!
封澄眼睛一亮,再接再厉,继续向阵盘中输送灵力。
雷劫一道比一道狠绝,原本只是连绵不尽的细雷,眼下轰过来的都是碗口粗细的天雷,刹那间,又有四个阵盘接着炸开,眼下竟然只有两个阵盘还亮着了!
大阵明明暗暗,眼见着便啪啪破开,阵眼中的赵负雪咬牙凝神,抬手横出见素,本源灵力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
“这是赵负雪最后的底牌了。”混战之中,持劫笑道。
周寻芳以剑将他逼退:“剑骨的本源灵力祭出,即便
是天道也会后退……不劳费心。”
持劫淡笑不语。
果然,本源灵力一绽出,似乎渐成了颓势,另一边苦力支撑的阵修大喜过望:“雷劫是不是要过了!”
仿佛是为了应召这句话似的,忽然一道天雷当头猛地劈下,那阵修猝然吐出一口血,脱力颓然倒下。封澄顾不得其他,一步走进阵眼,单阵撑起。
赵负雪盘膝坐着,他的脸苍白如纸,周身皆是细碎伤口,染得白衣几乎成了血衣。
外有天魔,内有天雷,内外夹击之间,皆不像要给赵负雪活路。
当年他的大劫,竟是如此惊心动魄的劫数吗?
所幸还剩一层阵法,封澄孤盘撑起大阵,另有赵负雪于阵眼之中坐镇,两人之力,也能勉强接上天雷。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焦黑的岩石上布满天魔的血肉残肢,赵负雪的本源灵力明明暗暗,而最值得庆幸的,是天雷也渐渐地缓了下去,眼看着,便不剩几道了。
一旁同周寻芳缠战的持劫啧了一声:“竟让这小子活了过去!”
话音未落,剑光便削掉了他耳边一簇鬓发,周寻芳冷冷道:“对战之时分心,是要命的大事。”
天边已渐渐地放晴,准风山上逐渐迎来了一道日光。
“最后的雷劫最为凶骇,这应当是最后一道,”封澄转头看着闭目的赵负雪,心头松了口气,“所幸,只要再撑过去,你便平平安安地从大劫里活下来了。”
想到此处,封澄的心底无比平静,她抬头,迎面扶起阵盘,准备着最后的雷劫。
可她的手抬起来的刹那,眼前却骤然起了浓黑的雾气。
浓雾中,众人皆睁不开眼睛,只有封澄,看清了带来雾气的生灵。
——通体漆黑的大兽。
“八方!”
八方低下头,这只通体漆黑的大兽端然坐在阵法之上,仿佛是窝在它自家的山林上一样。
可即便是用脚想,封澄也能想到,一心要将赵负雪杀死在大劫中的八方,绝不是来帮忙的。
“你呆得够久了。”八方低头笑笑,“我来送你一程,顺便也来试试,能不能送他一程。”
它的蹄子轻轻地踏在了阵上。
“我日你先人,你敢——”封澄失声道。
随之而来的是阵法全然破碎的声音。
通天雷鸣下,二人灵力耗尽,阵法全无,赵负雪仍闭目运转身上灵力,封澄垂眸看了看他,转身,拔剑。
“本源灵力,来。”
刹那间,如有实质的血色灵力自长生上蔓延而出。
与此同时,一人端然坐于冰棺之前,手指上绕着一圈柔软的青丝。
“终于来了。”他盯着棺中人,唇角勾起个笑意来。
那笑意如淬了血般,择人欲噬。
第75章 第75章入魔(文案回收
雷鸣撼天,与之同向相冲的,是几乎轰鸣的血色。
四周有不长眼的天魔,试图过来偷袭一口的,皆被雷鸣与血云卷进去,搅得尸骨无存。
雷声与血云相击的刹那,以阵眼为中心,爆出了惊天动地的冲击,地上的血肉尸骨随着翻涌而起的山峦碎石而击飞出去,在准风山的修士与天魔首当其冲,皆被这道冲击振得吐血昏倒。
即便是强悍如周寻芳与持劫,也同样难逃此劫,随着山崩,跌下了山崖。
血色天地里,只有一人是站着的。
赵负雪睁开眼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色。
他的脑中在刹那一片空白,赵负雪仓促间,竟忘了伸手扶过封澄来,任由她软塌塌地倒在了他的身上。
剧烈的风声与未熄的雷鸣尚且在耳边环绕,骤然成了一线尖锐且空白的耳鸣,赵负雪面前的一切仿佛成了慢动作,他看着封澄骤然灰白的脸,心想:“在做梦吧?”
封澄看着他,自他双目的倒影中看到了她的模样。
桃红的外裳已经被染成了暗红的铁锈色,衣服被血染得尽透,脸灰白得骇人,双目散淡而无光,她平生从未见过自己这般模样,第一反应,竟然是忍不住想笑。
哪怕神仙过来,大概也是没救的。
一笑,胸口便传来尖锐的疼痛,封澄有些茫然地想,她的胸腔大概已经被打碎了。
耳中的一切都是混沌且茫然的,唯有骤然扎进耳膜的赵负雪的声音:“——封澄!”
封澄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捧起她的脸,她身体轻一阵儿,重一阵儿,她茫然地抬起头来,似乎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脸上,湿湿的,凉凉的。
是……什么?
她吃力地抬起手,摸索着摸到赵负雪的脸,模模糊糊道:“……是哪里,在下雨啊。”
还是那副玩笑的口吻,仿佛下一秒便会生龙活虎地蹦起来,然后笑道:“——赵公子,有没有被吓到?”
可封澄无力地躺在他的怀中,眼睛却一点一点地灰暗下去。
赵负雪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砸在封澄脸上,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哽咽间,冲后面嘶吼道:“医修,医修在哪!!”
回答他的是层层荒芜的群山。
封澄感觉到她躺着的这具身体似乎在发抖,她强撑着,指了指天边,道:“……怎么还没有日出。”
东面早已一片白,照着遍地血痕残肢,以及碎裂的山岩。
是她失去了视觉。
她笑了笑,口中有血沫溢出:“日出,等不到了。”
赵负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眼泪几乎干涸,只剩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模糊不清的,野兽一般的声音。
他竭尽全力地抱紧封澄。
封澄已经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意识,她轻轻地摸了摸赵负雪的脸。
“……你哭,我心疼。”
“……”
“不要……哭。”
尾音越来越弱。
挂在指环的线猝然从颈上断裂,轻飘飘地落在了封澄被血染透的心口。
他颤声道:“……别走,求你,别走。”
那心口平静下去,不再起伏。
封澄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轻,到最后,消失不见了。
她走了。
连尸体都未留下。
陡然间,天地间皆是一片昏暗,赵负雪双目的泪已经全然耗尽,声音也哑得发不出半个音节。
他踉跄着站起来,死死地抱着长生,方走出半步,猛地跪在地上,吐出了一口鲜血。
随即,眼前一片漆黑。
***
洛京事毕,赵年率部来准风山支援,在看到眼前血肉横飞的惨象时,当即吓了一跳,忙不迭地就喊人:“仔细搜寻,不要放过一个活人!”
众人齐齐应是,随即有条不紊地搜寻了起来,赵年怔然立于满山疮痍上,半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她转身,正要去搜寻,脚边却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低头一看,险些将她的魂吓得飞了出去。
一把带血的雪白长剑。
——是见素。
剑修之道,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赵负雪从来见素不离身,是发生了什么事,竟令让见素在落在此处?
正焦急间,远远处有一天机师惊喜道:“年院长,赵师兄在这里,还活着!”
她顾不得其他,将见素捡起带着身上,飞快走去,只见赵负雪面色灰败,一身白衣几乎被血染透,独独怀中紧紧地抱着一柄雪白长剑,死也不肯放开。
看到剑的瞬间,赵年便怔住了。
那柄长剑,她认得,是另一人的随身佩剑。
***
数剂狠药,终究还是吊住了赵负雪的命。
他昏迷不醒,身形一天天地消瘦下去 。素白的脸几乎成了惨白的颜色。
是日,医者照例上来请脉,良久,向周寻芳告罪道:“身疾可医,心疾难医,老朽已然尽力,能不能醒过来,要看公子的意愿。”
送走医者,周寻芳心事重重地坐到了赵负雪的榻边。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不愿醒来。
几日后,人们忽然发现,周寻芳拄上了拐杖,鬓边也有了白发。
十日,十五日,二十日,三十日。
赵负雪仍未苏醒。
人人都觉得,他不会再醒来了。 。
直到三十四日后。
“——老尊者!公子醒了!”
周寻芳当即站起来,她哆嗦着唇,一句话也说不出,猛地将手中拐杖骤然一丢,跌跌撞撞地向着扶明院去了。
即便是处置赵洄后事时,她腰杆也是直的,眼眶也是干的。
周寻芳自问平生从未这样不体面,可在扶明院的路上,她却抑制不住地眼眶酸涩。
“阿——阿雪?”
她冲到扶明院时,赵负雪榻边已簇拥了一群人,人群之中,他垂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枯槁的双手,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闻周寻芳呼唤,他轻微地偏过头来,眼睛眨了眨,似乎在费力地分辨光源:“祖母?”
周寻芳定在了原地。
赵负雪披着长发,病容枯槁,手腕上的骨头异常清晰地凸了出来,曾经令人见之忘怀的少年风华,一夜间,凋零殆尽。
他轻声笑笑:“我好像做了一场梦。”
周寻芳看着他,片刻,潸然泪下。
“醒了就好,”她擦了擦眼泪,“回来就好。”
事情比想象中要坏一些。
赵负雪醒了,眼睛和腿却坏了。
据医师的说法,眼睛是哭坏的。
上轮椅的第一日,周寻芳派了一个侍从去为他推轮椅。片刻,那侍从却来议事堂回禀周寻芳。
“公子说,不必,然后就自行摇着轮椅走了。”
周寻芳怔了怔,揉了揉眉心:“……这么大的孩子,任性!去哪了,派人去寻,他眼睛与腿都不便,怎能一个人呆着。”
那侍从觑着她的脸色,半晌,才小心翼翼道:“公子带着两把剑,去了封姑娘住过的客院。”
赵年与周寻芳的脸色忽然便有些发白。
待二人找到赵负雪时,他抱着两柄长剑,睡在了院中的花树下。
这应当是一颗旧时的桃树,春来时,应当是繁花似锦,可此时逢冬,枯枝上挂满残雪,风一吹,雪便往下落。
周寻芳一走近,赵负雪便醒了,他回过头来,失去神采的眼睛勉强辨认着周寻芳的方位。
本欲出口的问责也难以出口了,周寻芳沉默半晌,只温声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赵负雪闭上眼睛,重新躺回轮椅上:“阿澄在这儿。”
枯槁花树下空空荡荡,哪有半个人的影子?
赵年看着赵负雪的背影,忧心忡忡道:“……老尊者。”
周寻芳颓然闭上眼睛,数日前还与天魔之主厮杀的第一剑修,此时与一个垂暮老者并无半分区别。
“……走吧。”
此后过的数日,赵家似乎如同往日一般地过,赵负雪还是那个寡言少语的少主,眼疾、腿疾,都不妨碍他出现在洛京的每个角落。
有一点奇怪。
他的腰间,忽然就配上了两把剑。
两把剑皆是纯白之色,只是一把雪白,一把玉白,雪白那把自然是他的见素了,可另一把又是什么?
他好似察觉不到众人的打量与好奇,只坦然地带着两把剑,出现在每一个应该出现的场所。
周寻芳一见他,便止不住地叹气,后面索性连见他也不见。
洛京大劫过后,满目疮痍,需要天机师出手的地方数不胜数,从里到外,皆需要天机师帮忙,赵负雪身为天机师,也领天机玉牌,虽眼疾不便,但用符起阵,清剿天魔,没人敢看轻他分毫。
还有另一点更为奇怪。
听闻有人道,这赵公子常常对着空无一人的身边絮絮叨叨,其温和缱绻,其郑重其事,令人头皮发麻。
赵年将这些传闻收入耳中,心底忧思更甚。
赵负雪好像着了魔一样守在封澄的院子里。
她的院子一直没有人敢踏进一步,一应陈设保持着她离去那时的样子未变,甚至连未叠起的床铺也像当时一样分毫未动,它柔软地堆在榻上,仿佛在等待迟归的主人寻一个最舒服的姿势窝进去。
日子久了,周寻芳心底也悲凉,可看赵负雪样子,却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
赵负雪以一种几乎病态的姿态维持着封澄仍然活着的假象,仿佛把自己骗了个彻底,只当她还好端端地活着,只不过出了一趟远门。
事情的终结出现在一个夜晚。
周寻芳忙于为封澄寻找籍贯与亲属,已经数日未曾踏入书房,此日深夜,她心头疲惫,便不由自主地向着书房而去。
一入书房,案上摆着一封信函,拆看一看,里面只有一行大字。
“赵负雪已全然入魔,速救。”
第76章 第76章冷冰冰的地方(文案回收……
封澄的意识在迷茫不清的昏沉里几度辗转,她觉得自己的身体轻得微不可察,向着光芒透来的地方走去。
在这一片茫然中,她下意识地走向纯白的荒芜里。
她从前听人说,人之将死,最后死去的知觉,是听觉。
可为何死亡之后,如此安静。
在她踏入那道光源的刹那,耳边骤然响起轰鸣,仿佛是溺水的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一样,这片轰鸣震动着她的喉咙,令她不由自主地溢出一线声音。
轰鸣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温和的笑音。
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阿澄,回家了。”
紧接着,她便陷入了黑沉的意识中,浮沉而去了。
***
周寻芳在看到眼前信函时,脑中是轰鸣的。
能自由进出赵氏家主书房的,能不经通传向她桌上送信的,只有一人。
或者说,只有一兽。
——八方。
八方,是不会说谎的。
刹那时,周寻芳猝然变色,她当即起身,毫不犹豫地便向着扶明院去。
夜间灯火通明的院子不止一座,周寻芳走到扶明院前,破门而入,四处环顾。
堂屋,不在,寝室,不在,茶室,不在。
她走到书房前,却被一线烛光晃了眼睛。
赵负雪持笔,端然坐于书案之前,烛火跳动,勾勒出他清冷出尘的侧颜,他垂眸不动,手边放着一把枯槁的长剑。
长生。
且凭赵负雪听觉,早该在她破门而入的时候便有所闻,周寻芳走到赵负雪案前,冷道:“抬眼。”
他置若罔闻,周寻芳一步上前,一掌拍向书案,啪地一声,赵负雪终于抬起了头,眼中是混沌无比的幽幽墨色:“祖母。”
周寻芳见着他如此颓废,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方要开口,却是嗅到了什么,眉登时猛地一蹙。
赵负雪的屋中,有一线微不可察的魔气。
这魔气的味道绝非寻常除了魔、身上沾染的魔血或者什么,而是一股全然的、细微却强悍的味道。
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周寻芳这个第一天机师更懂这是什么了。
她勃然变色——秽迹。
而这秽迹的源头,不是旁物,竟是从赵负雪身上发出来的!
周寻芳不可置信的看着赵负雪眼底隐隐跳动的魔气,他仪表姑且算得上整洁有礼——这是他自小养出来的,可细细一瞧,手上竟然多了许多牛毛似的细微刀口,她不懂赵负雪这些伤口从何而来,只觉得心痛又愤怒,甚至恨不得扬手打他一掌,可平复半日后,她终究只是压声道:“滚出来,随我走。”
赵负雪却不言不语,他低头,抚摸着手旁的长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差一点了,我不走。”
周寻芳方才只惊怒于赵负雪眼下颓势,此时定睛一看,才发觉赵负雪的书案上摆着什么东西。
一个活灵活现的木偶小人儿,此时顶着一副素胚,是仰面嬉笑的神韵。
他略一垂目,抽了抽手指,那小人儿便兴高采烈地站起来,生龙活虎地舞一通,赵负雪唇角勾了勾,随后把食指凑到小人儿面前,那小人捧着他手指,在那细微如牛毛的伤口上轻轻地吮吸。
原本空白迷雾似的面庞上,五官渐渐浮现。
赵负雪目不
转睛地看着偶人,终于撕下了数日里强行穿上的人皮,出了些带着血味的疯样子,周寻芳看着他,看着偶人,心口空空地向下一坠。
傀儡机关术,邪道的东西。
他彻底疯了。
此道修至最后,偶人反噬其主,食其血肉,吞其魂魄,永囚于身,不得超生。
瞧着这小东西的模样,应当是有几日了。
她沉声道:“封姑娘定不愿意看你这般模样。”
赵负雪闻言,却倍感荒谬一样:“祖母又未曾同她相处过,如何知道她不愿。”
闻言,周寻芳狠狠地闭了闭眼睛。
眼下最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走出最后一步,还是个活人,还有救。
当机立断,周寻芳一步上前,将那偶人拿到手中,赵负雪神思混沌,重伤未愈,身手怎能及她,于是便被她取过去。
偶人在她怀中吱哇乱叫,大哭着向赵负雪伸出手,赵负雪脸色登时一变,猛地站起身来。
她从前向后一翻,飞快地与赵负雪拉开距离,紧接着,冷声道:
“邪修之道伤人伤己,必遭反噬,这偶人是留不得了。”
他从前是人群中七情六欲的旁观之人,行过,经过,却冷冷的,从来只是冷静掠过,却从不在乎,甚至说一切来得太过唾手可及,赵负雪甚至是没什么欲望的。
周寻芳曾为此忧心不已。
人非草木,焉得无情?
如今,赵负雪神色紧张地站了起来,声音中甚至多了几分急切:“还给我!”
周寻芳失望地摇了摇头。
“连一个偶人都不肯放手,你到底要让我失望到什么地步。”
小木偶哇哇大叫着,哭着向赵负雪挣扎:“阿雪,阿雪——”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定睛一看,木偶身上的每一处骨骼,每一处纹理,都精细得非凡,足以见得操刀之人细细密密的心思,眼下在她掌中哭号,竟如同一个真正的小人儿一般。
周寻芳看到此处,心中浮现出了诡异的不忍,她沉默地站在原地,祖孙二人相对而立,一言不发。
良久,她将手中小人还给了赵负雪。
他连忙接过小人,小心地捧起来,脸颊贴着它,小声宽慰,周寻芳心头止不住地悲凉,她不禁道:“……你身上已经有了魔气秽迹,放着天机师的阳关大道不走,去修邪道,你图什么?”
赵负雪垂眸笑笑,目光有一瞬的清明,他两只手指不着痕迹地掩住偶人地耳朵,随后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灰暗的长生上。
“我早就不能独活了,祖母。”
在昏昏沉沉的大梦中,他顺理成章地沉入不可理喻的圆满里,浮沉三十四日,惟愿永世不醒。
可惜大梦太短,凡世太长。
他温和有礼道:“傀儡惑人,却不足以令我失去神智。”
周寻芳苦笑不已。
以赵负雪前几日模样,引来如此邪物并不奇怪。这种小东西十分常见,可从来只是迷惑些心智不定的寻常小修,碰上赵负雪这种修士,几乎是碰面便被扬了的份儿。
“祖母,”赵负雪垂眸道,“阿澄不会回来了。”
混沌着骗自己些时日,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偶人反噬,已是轻快的死法。
闻言,周寻芳却忽然一愣。
……不。
她心底旁生出了个大胆无比的猜测。
封澄还会回来。
像修到封澄那种程度的修士,尤其还是血修,是绝不可能埋没得半分痕迹都没有的。
即便掩埋去家人亲眷的痕迹了,那么她崭露头角的痕迹呢?于世间修行的痕迹呢?
都没有吗?
这几日她追查封澄亲眷师门,意寄以哀思,越查,越是心惊肉跳——以赵家手笔,绝不会查不出一个修士的来路,可封澄于此世之中的痕迹,竟然是从古安而起的!
在此之前,她没有留存于此世的痕迹。
而封澄与八方私谈之日,她并未依言离开,守在门口,将封澄与八方的交谈收入耳中。
于此种种,她拼凑出一个骇人的事实。
封澄非此世之人,而是后世之人。
可此事太过荒谬,如何能同赵负雪去说?
沉思半晌,她还是斟酌着要开口,刚刚张开嘴,赵负雪一低头,偶人便缠上了他的手指。
周寻芳对封澄这个小辈极有好感,也是认下了赵负雪的姻缘,眼下横出此事,心中也是痛惜。可见着赵负雪要因此再折进去了,周寻芳心头的痛惜便抵不上人命之重了。
她沉沉地看着赵负雪。
赵负雪心头是牵着生死咒的。
——既然赵负雪的心魔生于封澄,那么将封澄留下的所有痕迹全然扫除,此间心魔,不就全然未果了吗?
至于生死咒之中的儿女情长……在人命之中,算得了什么。
主意打定,周寻芳平静下来,她抬起头道:“洛京杂务许多,至少这段时候不可自戕成魔,明日带账册来我书房,东市几处重建仍需你出手。”
周寻芳如此平静地应下来,倒令赵负雪有些奇怪,只是他这些时日魔气蔽心,赵负雪脑中早就混沌了,此时此刻也无暇深究了。
于是赵负雪行礼道:“多谢祖母。”
夜色一片平静,此夜数人不眠,只有东南角的家庙处传来些微的动静。
次日,东面只露出些鱼肚白,周寻芳的书房便被敲响了。
周寻芳一夜不眠,她端然坐在书房,抬眼,对上赵负雪平静无比的双眼。
只有最为老练的天机师才能看出,幽深魔气在赵负雪的眼底疯狂翻涌,肩上的小人偶倒是安静,紧紧贴着他的头发,仿佛很贪恋似的。
不必说,周寻芳也明白,他活不了多长了。
思及此处,周寻芳不再犹豫,她看着赵负雪腰间带着两把鸳鸯似的剑,走到她面前来,递过厚厚一摞账册,开口道:“我现在开始,祖母。”
周寻芳点了点头,然后在赵负雪低下头的一刹那,一记手刀劈在了他的后颈。
第一剑修的手刀也是功力匪浅的,赵负雪当即定在原地,片刻,缓缓地软倒下去,周寻芳将他接住,转头,冷冷道:“把东西拿上来。”
一侍从鬼魅似的出现,跪在地上,手中托着一把素白的剪刀。
周寻芳闭了闭眼睛,随即下了狠心一般,抬起剪刀,刺入了赵负雪的心口。
那把素白剪刀见血即融,转瞬钻入赵负雪心口,消失不见了。
***
封澄察觉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处于什么冷冰冰的地方。
她不适地皱了皱眉,感觉彻骨的寒意似乎无孔不入地透入她的肌理骨骼中,冻得她牙关咯咯作响,封澄本能地张了张口,想说一声冷,却发觉她发不出丝毫声音。
意识还是一片漆黑的,只有知觉清晰。
发觉这一点的封澄有些气急败坏——这个模样,简直像是魂魄被囚禁在身体之中,什么都能感知,却什么都做不得。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被活活冻死的时候,唇边忽然一温,紧接着齿关便被一温和而有力的东西撬开,源源不断的温热汤药便涌入她的口中,封澄的身上骤然温暖了起来。
只是那东西并未离去,反而在她口中开始作乱。
这触感过分熟悉,那无数个夜晚的记忆刹那涌上心头,封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便不由自主地去迎上去,谁料这一熟稔的顺从反而惹怒了那始作俑者,只听冷哼一声,她舌尖一痛。
竟是被轻轻地咬了一口。
她反应过来,喉咙发出抗拒的唔唔声,张嘴要去咬断这作乱的舌头,那人却微微一笑,早就料到一样捏住了她的下巴,泄愤似的,强行与她交换了一个绵长且粘腻的吻。
“咬什么,”良久,他消了气,终于松开了封澄,笑得如从前一般温和从容,“像小狗一样。”
第77章 第77章着凉就不好了
赵负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很漫长,很平静。
他醒来时,榻上月色如霜。
一旁早有侍从候着,闻声,惊喜成一团,立刻有一人
捧药上来,另外几人出门喊道:“老尊者,公子醒了!”
大呼小叫,喊得人奇怪,赵负雪翻身就要下榻,看着转瞬便堵在眼前的汤药,穿鞋的动作顿了顿,他皱了皱眉:“端这东西上来做什么?”
一说话,他先被自己的沙哑无比的嗓子骇了一下,他眯了眯眼睛,注意力又回到笼住眼睛的白雾上。
一觉醒来,眼瞎了,嗓子哑了——赵负雪动了动腿,感觉八成也残了,这事儿放任何人头上,都是晴天霹雳一般的灭顶之灾,而赵负雪瞎着眼,端坐在榻上静了会儿,便冷静道:“我的剑呢?”
周寻芳示意,见素与长生一同被取来。
剑修有剑,便是有定心丸。
雪白长剑入手刹那,赵负雪便平静下来。他“看”向端坐对面的周寻芳,沉吟半晌,道:“出了什么事?”
桌上的另一把剑,通体玉白,触手生温,仿佛是活着一样,即便是半瞎也能看出是把世间罕有的好剑。
反咒施用后,长生竟然回春了,这倒是令周寻芳十分意外,也十分奇怪。
周寻芳看着长生,深吸一口气,道:“阿雪,祖母有话要对你说。”
早晚都会在旁人口中听到,不如叫她这个做祖母的挑着告诉他。
一炷香后,赵负雪也深吸了一口气,半晌,皱着眉道:“祖母是说,我前些日子深入情劫,然后被弃,迫不得已,要用反咒?”
她纠正道:“并非抛弃,而是她不得不离开。”
最后一击雷劫,目睹之人只有封赵二人,周寻芳虽知封澄死去,却生怕这反咒不除根,一说封澄死去,再闹出赵负雪的心魔来,于是便含糊地说出封澄终将归来这事,可这么一说,却无从解释她眼下去往何处了。此般情形在赵负雪眼中,便逻辑严密地成了抛弃。
赵负雪皱了皱眉:“……始乱终弃。”
周寻芳慎重地想了想,自觉多说多错,于是闭嘴不言。
赵负雪当即便要强撑着起身:“不行,我要去找她问个明白。”
周寻芳忙拦住她:“你找不到她的。”
“为何?”
“……她现在无法见你。”
闻言,赵负雪笑了:“祖母这话说得,像是知道些隐情,却不肯同孙儿说来。”
周寻芳也哑了,她属实是发觉,赵负雪一回神,不像从前好糊弄了。
赵负雪不等她接着说话,便道:“不过既然祖母说了,那孙儿也当缓上几日,等过了几日能见了,再去讨个说法。”
他心底却暗暗地磨了磨牙:“还不知她是圆是扁,是方是正,便莫名其妙地用情至深,还被莫名其妙地始乱终弃——脑子里还缺了一块,放谁身上能忍得?”
“……若她躲起来不肯见我,”赵负雪笑了笑,“我便去寻,天涯海角,总有她躲不到的地方。”
言罢,他便自顾自地摇着轮椅,径自离开了,临走前,她听见赵负雪对侍从道:“至于她留下的剑……收进库房去罢,放在我面前,碍眼。”
周寻芳坐在远处,沉沉地闭了闭眼睛。
反咒之七情断绝,终究来到了她不愿看到的地步。
***
封澄这几日终于能看到东西了。
虽然她的意识还是昏昏沉沉的,虽然她的视物也仅限于能瞧出个大致轮廓来,虽然她还是不能动……但好歹是能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凭借微弱的视力,封澄大致分辨出,自己似乎是在某个不见天日的洞穴中。
这洞穴颇大,几乎能听见回声,最主要的是,这地方冷得不可思议。
只凭天然,是冷不成这个样子的。
“呜——啊——”
她喉咙还僵着,能发出几声奇怪的单音节,封澄便试试探探地这么喊着。
要用极多的灵石,才会有这种骇人且持久的低温。
封澄看着墙壁隐隐透出的寒光,猜测,这很有可能是哪个大家的地室,搞不好是做保鲜用的,冻个新鲜宰杀的牛啊羊啊,存个水灵灵的小青菜啊……诸如此类。
一想到自己大概在某个不知名的菜房里,封澄便忍不住悲从心来——活了两辈子,到头来竟然沦落到和菜冻到一起,当真是岂有此理。
还有那日莫名咬过来的人——封澄只恨得冒火,她目前应该是尸体的状态吧?此人连半死人都不放过,这得是何等的变态!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她当时可是自爆在长煌大原,怎么尸身还能被捡到这里?
是谁费尽力气,养护一具残尸?
心乱如麻地躺了片刻,封澄心中又惆怅起来。
——不知在另一世的赵负雪怎么样了?
当日情急,八方踏碎阵法的刹那,她什么都顾不得了,只管与天雷正面相抗,五雷轰顶,想必死相是相当骇人的。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仿佛有猫爪在挠一样,又疼又麻。
“该老实守着线的,”封澄想,“把人那么骗了一场,又没个好结果,算什么呢。”
这么一想,封澄几乎恨上了自己。
好在她这人向来善于自欺欺人,不过想了想,又转念道:“谁年轻时没错爱过几个人呢?而死去的人又能翻起什么波澜呢?再深的伤,过几年也该痊愈了吧?”
总之人好生生地活着了,是个好结果。
她乐滋滋地哄好了自己,随后闭上眼睛,打算像过去数日一样放自己沉入黑沉梦乡,谁知还未等她沉进去,耳边却传来轮椅碾过冰面的动静。
封澄当即一激灵,猛地睁大了眼。
世上无人比她对此声音更为熟悉。
紧接着,她的身边便是一沉。
她处于的位置十分奇怪,像是从地上挖了一个方形的坑洞出来,她躺在其中,身下铺着柔软的、不知什么动物的毛皮,四壁是冰玉一般的东西,好似一个小一些的冰室。
这坑洞十分宽敞,足以令她在其中翻滚扑腾,而躺下第二个人,却不免逼仄起来。
躺,是能能躺的,就是从肩膀到小腿,没有一处不是紧贴的,是个亲密到令人发麻的距离。
所幸那人并不打算来一个贴身礼,他似乎是坐在她的身旁,封澄忐忑不安地等了片刻,忽然有两根冰凉的手指落在了她的眼皮上。
这温度激得她眼皮情不自禁地颤了颤。
那人便笑道:“醒了?”
封澄的听觉只处于“能听见动静”的程度,故封澄只觉得这声音有些熟悉,却说不出熟悉在哪里。
他道:“既然醒了,为何还闭着眼睛。”
顿了顿,他道:“冷?”
冷?不,她不光不觉得冷,还觉得体内热流冲击经脉,蹿得她难受。谁料她还未表达出这个意思,身上便被不由分说地盖了一件大氅似的东西,白茫茫一片,又香又压人。
她觉得这香味熟悉,却又想不出熟悉在哪。
于是封澄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活动着僵硬的脖子,用力摇了摇头。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她眼睛睁开的刹那,她似乎听到对面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不过也只是一瞬,那人极快地收拾好,凑过来贴了贴她身上穴道:“不冷就好。”
顿了顿,他又道:“那么,能感觉到我吗?”
话音未落,她便感到手心一温。
封澄瞳孔骤然紧缩——那人在吻她的手心!
但凡她能动一点儿,她早已一巴掌将其满嘴牙抽出来了!
过分的举动并未停止,反而越发向上,封澄感觉到自己手臂一凉,紧接着,盖在左手手臂的大氅便被掀开了。
光裸的手臂停在冰冷的空气中,她并不冷,却不由自主地有些颤抖。
温热的触觉从掌心开始,蔓延到指尖,他抬着她的手臂,仿佛信徒对着神明一样,从指尖,逐寸逐寸吻到手心。
一路留下火花似的酥麻。
吻触及腕骨时,他轻轻地抬起了头,声音哑得不像话:“有感觉吗?”
这可太有感觉了,麻木的神经在触摸他温热的吻时,便已兴奋地震竦了起来,封澄被吻得几欲抽人,竭尽全力,却只有小臂肌肉神经质地颤抖几下。
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声音里含着些笑意:“看来恢复得不错。”
话毕,他便继续下去。
如若说方才的吻意在试探,眼下的吻,便是多了几分说不出的炽热,
整条手臂被他细致吻过时,一寸一寸,封澄觉得自己仿佛在烧,且印在手臂上的吻太
过分,她甚至连印在手臂上的唇纹都能分别得出。
如此这般,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肯放下封澄饱受摧残的左手手臂了。
在拼尽全力却收效甚微的反抗中,封澄的额发已被汗水浸透,他注意到,冰冷的手指便轻轻擦过封澄的额发,又自然而然地落在她的额头,探了探温度。
“热了,”他皱眉道,“等一等。”
说着,他抬了抬手,只闻一声风啸,四周寒气刹那便作春水,潺潺而去了。
四周温度霎时升了不少,那人收回手,握住了封澄的脚。
“接下来是这里。”
唇吻欲落间,封澄肝胆俱裂,刹那间,破败已久的喉咙竟被她生生地逼出了声音。
“等——等!”
赵负雪猝然停下了动作。
强行逼迫出的声音令封澄喘息不止,她竭尽全力,才吐出了第二句话。
“……你是师尊。”
不会错的。
她年少风寒时,夜间难挨,也是这样一双手,触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这双手,像无数难挨的苦夜。
被骤然揭穿,赵负雪神色丝毫未变,他微微勾着唇角,片刻,握住封澄的力道反而变本加厉了:“很聪明。”
他托着封澄的腿,封澄的腿上霎时一冰,那句师尊并未叫回赵负雪的理智,反而令他愈发地凑近。
“是师尊。”
话音未落,赵负雪轻轻地吻在了封澄的小腿上。
久于征战,她的腿上有数道疤痕。
新生的痕迹,斑驳而疼痛。
封澄霎时被烫到了一样,脚不由自主地抵在了赵负雪的胸口。
隔着一层单薄的衣,她的脚心处涌动着他的心跳。
赵负雪沉沉一笑,却陡然攥住了她的脚腕。
“你对他放纵诸多,怎么于我反倒生分了。”
在意识到这个“他”是谁时,封澄的眼睛骤然睁大了。
第78章 第78章终于给他迈出这一步的理……
封澄忽然就哑了。
她心头不知是该如何反应,迟钝地思索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疯了吗?”
脚踝骨一痛,赵负雪慢条斯理地舔咬了一口,舌尖在她脚踝骨节一触:“回神。”
话音方落,封澄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怎么能舔?
赵负雪又攥了攥她纤细的脚腕,察觉到她刹那的失神,莫名脸上有些阴沉,紧接着低下头去,再于脚踝上落下个吻,强行将她的注意力拧了回来,他注视着封澄有些无神的眼睛,似笑非笑道:“这种时候还敢走神。”
紧接着,他手指似乎向上了些,封澄当即被吓了一跳,急促将腿往回抽,忽然从足心到小腿传来一阵拧过去似的剧痛——太急,拧着筋了。
赵负雪脸上本来有些阴沉,如同山雨欲来,忽见封澄痛色,他霎时脸色一白,抬手便向封澄周身大穴查验去,谁料封澄只艰难地指着抽筋的左腿,挤出气音:“……抽,抽筋。”
赵负雪定在原地,片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原本兴师问罪,妒火欲燃,旖旎气氛一触即然,最后因她一个抽筋,莫名演变成了这番滑稽景象。
赵负雪不轻不重地按着她腿上穴道,平静道:“好些了吗?”
腿上痛楚已经去全然褪去,封澄怔怔地点了点头。赵负雪心中也担忧封澄这副身体,于是便将封澄的腿放下,忽然她却开了口。
“抱歉。”
以封澄眼下的恢复程度来说,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来绝对称得上一句艰难,赵负雪微怔,片刻,定定地看向了封澄。
封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赵负雪的回答,在长得几乎能把人吞没的寂静中,上方忽然传来了一声极低的笑音。
朦朦胧胧地透过她的耳朵,仿佛溺水的人听着岸上的声音似的。
“对谁说的,”他慢慢道,“是我,还是他。”
封澄怔怔,沉默了。
都有。
在一醒来,见到赵负雪的刹那,一切便在不言之中了。
赵负雪曾对她道:
“——因果不可违背。”
当时封澄什么都听不进去,可赵负雪当时也未强劝,当时她只觉师徒二人经了那些错事,与相处一道上温和了许多,现在一想,哪里是他放手?
分明就是他知晓,无论怎么劝,事情都会原原本本地回到该有的轨道上。
就如同赵负雪眼下依旧坐着轮椅,心脉不足,毫无变化一样。
当年她与少年赵负雪相处时,夜间抽筋,深夜孤灯摇曳,少年赵负雪揉着惺忪睡眼,手指停于她的小腿,拇指却半贴在伤痕上,抚摸得小心翼翼。
一如方才赵负雪。
封澄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是被她救下的“赵负雪”。
封澄心乱如麻,而赵负雪只是略微勾了勾嘴角,他垂了垂眼睛,片刻,吻又重新落到了封澄的腿上。
这次的位置,向上到了过分的位置。
“不接受,”他自然而然地向上吻去,“清醒过来,再算账。”
封澄的瞳孔剧烈收缩,肌肉紧绷了起来,登时脑子便一片空白了。
那已经是以师尊身份,不该触碰的位置了。
神魂颠倒间,她莫名想到,她与赵负雪的师徒伦理,当真是到了荒谬的地步了。
不知过了多久,封澄几乎全身都被赵负雪磋磨过了,她身上的肌肉几度抽搐,每一寸的皮肤皆浮着热意。
始作俑者却淡淡地坐起身来,抬手,取过一旁素白寝衣来将她包裹好,又将她轻轻拢入怀中。
封澄筋疲力尽,无力挣扎,疲惫不已地蜷在赵负雪怀中,赵负雪抱着封澄,踏上了冰棺的台阶。
冰冷的石室,赵负雪赤足而行,白衣于身后层层铺开,墨发逶迤,脸上虽苍白,却仍是如妖似仙的颜色。
她模糊地看着赵负雪冷硬的下颌线,心头怔怔的。
当年赵负雪从长煌大原将她捡来时,她便是这般仰望着他的。
八方那缺德的黑毛大叫驴行事恶劣,可它并不说谎,她的确离开了四十七年。
四十七年的岁月横亘在二人之间,连同从前荒诞的仇恨与情意,都随着此事的尘埃落定,被提到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又或者,被酿成无法轻易开口的程度。
她不甚自然地偏开了头。
赵负雪抱得极稳,不知过了多久,封澄忽然感觉呼吸入肺的空气寒冷了许多,艰难一抬头,在看到眼前景色时,登时目瞪口呆。
赵家禁地,静水坛!
封澄当即就要挣扎——开玩笑,这种地方岂能沐浴!
当年赵负雪灵力暴乱,寒气时时溢出,那些溢出的寒气无处存放,出去便要伤人,于是只能以阵法困于禁地之中,日子久了,竟凝成实质,化作了寒潭。
里头有一滴算一滴,统统都是至寒灵气的精华。
她当年来替赵负雪取药时不小心落了下去,便冻得七八日没去杏堂,此时看赵负雪意图,竟然是打算再让她进去一次。
赵负雪未除一件衣物,抱着封澄,平静地走入了水中。
入水刹那,潭水便湿透了二人衣衫。
封澄猛地攀住了赵负雪的肩膀。
幽暗洞潭中,赵负雪仿若水中谪仙,他漆黑的墨发披在身后,极冷的水汽上流,落在他长睫上,一时间,竟悄悄凝成雪白的霜,他察觉到封澄的小动作,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
成年男子的身体与少年绝不相同,不同于少年的纤细单薄,他的身体极有压迫力,宽阔得几乎能把封澄笼在身体里面。
水中极寒,封澄本以为会冻得死去活来,不料入水刹那,赵负雪的灵力竟在她体内运作,她还未反应过来,潭中灵力便发疯一般汹涌起来,有些冰冷的灵流冲击着她体内经脉,这冲击令她猝不及防,霎时间,她便痛哼了一声。
身后几处大穴忽然被打入灵力,旋即,后背的灵力便与潭中灵流
相辅而合,生机勃勃地在她经脉中游走了起来。
赵负雪的声音有些低沉:“早些恢复,我很想你。”
封澄一怔,随即微不可察地垂下了眼。
拓宽灵脉的过程十分漫长,弄到最后,池水的灵气渐渐褪去,灵流下掩埋的寒意便卷土重来地翻滚而来了,封澄到最后也不知是冻晕的还是累晕的,她躺在了寒潭唯一的热源上,沉沉地睡去了。
封澄倒在赵负雪的胸口,脸颊紧贴着赵负雪的胸口,赵负雪低下头,揽住封澄的肩,轻柔地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长发。
她的心跳清晰,身体温热而柔软,呼吸声打在他的心口,是累极了,所以睡得极沉的模样。
真的回来了。
赵负雪闭上眼睛,睫上霜雪被呼吸融作清水,悄然无声地落了下来。
……终于回来了。
***
自从第一日后,赵负雪的动作收敛了许多,再也没有第一日那般的越雷池之举,封澄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得益于他日日的灵力与汤药,封澄的身体恢复极快,譬如视力来说,前几日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半瞎,到了今日,她已经能将赵负雪的脸看得分明。
自然,身体也能做出小幅度的动作了。
封澄不动声色地环顾四周。
凭这几日观察,她几乎能断定,这地儿大概就是赵氏禁地的正心处。
从赵氏禁地逃走,是件能称得上是艰难的工程。
她打算逃走。
这打算并非一时兴起。
前几日,封澄意识昏沉,清醒与沉眠时时交替。
只是,沉眠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连续十七次苏醒时,都会发觉赵负雪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心头有股怪异的直觉,如若不早些离开,赵负雪八成会做出些她不愿看到的事情。
这几日封澄也算是把自己哄得条理顺畅了,眼下大家都是正儿八经肩上担着事的人,什么情情爱爱压根不该在二人的商讨范围之内,封澄自知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没真打算和自己的师尊、朝堂上的敏感世家搅合到一块儿去。
几十年前无关紧要,尚且能谈情说爱,眼下事态再扯这些,难道不是找事儿么?
这么想着,封澄重新聚精会神地琢磨起了逃亡的办法。
赵负雪给她圈定的位置只有正心这间冰室,离开此地半米,便有阵法阻拦,没有灵力,是绝不可能破阵出逃的。
可今日,她察觉到,灵脉的深处,重新钻出了熟悉的灵力。
她的灵力回来了。
而血修,是最不怕身无寸铁的。
思及此处,她不再犹豫,掌心血流而出,凝成了一把匕首的形状。
几日勘察下来,西面阵法最为薄弱,如若机灵,即便是新生的丝毫灵力,也足以破阵而出。
薄弱得简直不像是赵家拿出来的阵法。
封澄径直向西面走去。
她打算先去探探深浅,如若可以,再暗暗筹谋破阵出逃之事。
凭赵家那群天机师,即便是随手乱起,也做不出西面那等堪称低幼的阵法,这简直是送上门的钓饵。
她嘴角勾起个轻微的笑意。
可她却知道,就得走这儿。
赵负雪赌她能看出西边阵法的怪异,转而攻去最为严密的东边阵法,她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正所谓兵不厌诈。
行至阵盘处,她低头看了看,抬起手,以血为笔,在匕首上画了一道隐匿符。
这手隐匿符是少年赵负雪的路数,赵家独门,只是去探探深浅,用隐匿符便足够了。
当机立断,封澄悄悄地将匕首掷了出去。
噗嗤一声,阵法应声而破。
她心中大喜,谁料还未等上前,脸上的表情便凝住了。
封澄看见一把轮椅,正对着她。
赵负雪眉眼含笑,很愉快的样子,他两指夹着匕首,缓缓勾起了唇角。
“嘴上说着抱歉,私下却琢磨出逃。”
“阿澄。”
封澄警惕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终于给我迈出这一步的理由了。”
封澄暗道一声坏了,却见赵负雪盯着她,指尖叮铃一声,似乎是拎出什么金属来。
“此物备下良久,”赵负雪道,“今日终得一用。”
“——得罪了,阿澄。”
妄自打探消息的结果,就是头一次试探,便被定了死罪。
封澄面如死灰地看着锁在手腕处的赤金手环,良久,狠狠地叹了一口气。
这东西她认得,不,岂止是认得。
这是她当年想拿来锁赵负雪的东西。
“穷道锁,”她举起手腕,喃喃道,“这东西都到赵负雪这儿来了?”
镇北将军府到底被抄得多干净啊?
思及此处,封澄又狠狠地叹了一口气——世间因果轮回,归根到底,不过自作自受四个大字。
正叹息间,门口阵法忽然又有了动静,封澄一激灵,忙一头倒在冰棺中,作沉睡状,忽然,她察觉到走到身边的人不对。
并不是赵负雪身上的冷香气,而是另一股陌生的脂粉香。
封澄疑惑地睁开了眼睛,正正对上一张娇媚的美人面。
“家主,”那美人笑道,“夫人醒了,衣袍可上身了吗?”
封澄警惕无比地抬起头来:“是谁?”
赵负雪笑笑:“制嫁衣的裁缝,你身量有变,之前那件大概是不合身了。”
第79章 第79章师尊教你
话至如此,封澄勃然变色,她震声道:“你敢!”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镇北将军已死,从此之后,世上只有封澄……赵氏的另一位家主。”
镇北将军四字一处,美艳女子登时被吓了一跳,当即手一抖,震撼而无措地看着她,封澄随口安抚她一句,转而怒瞪赵负雪:“师尊的恩情,无论是从前养育之恩还是救命之恩,都是徒儿记挂于心,此生报不完的。可这几日的荒唐,却也该到此为止了。”
石室内回荡着令人窒息的沉默,封澄盯着赵负雪,看着他那张如妖似仙的、病态苍白的脸。
她试图从他的脸上发掘出分毫波动,而令封澄不安的,是他面上自始至终的平静。
“荒唐?”终于,他念着这两个字,仿佛这两个字沉得像在舌尖坠了铅似的。
封澄道:“对,荒唐。”
她简直不敢回想这几日是怎么过的,一抬头,却见赵负雪的目光倏地暗了下来,一片沉默中,他慢慢地向前走,偏头吩咐:“退下。”
那美人如蒙大赦,行了个礼,步下生风地退了下去。
封澄有些警惕地向后挪了挪,直到后背抵住冰棺的棺壁,退无可退。
赵负雪半跪在她的腿间,二人的距离近得封澄有些窒息。
“为何不愿嫁给我?”
封澄被这个嫁字咯了牙,半晌,才不闪不躲地迎着他的视线,斟酌片刻,一字一顿道:“师徒有伦,我自小无双亲,得幸由师尊照拂长大,师尊于我如父如母,人伦如此,何来什么……嗯,嫁娶。”
如父如母四个字一出,令赵负雪的脸色登时阴沉下来。
封澄觑着他脸色,心底也是直打鼓。
天地良心,她才不会把他当爹妈一样依恋。
只是眼下情形,不放狠药,如何破局?
封澄就不信了,赵负雪此人一生君子端方,这番话,难道会对他半点儿效果都没有?
谁知赵负雪看着她,似笑非笑道:“阿澄,我同你说过,自始至终,都是我。”
对视半晌,封澄心头莫名一空。
赵负雪挑起她挂在胸前的长发,盯着她,缱绻地落下一个吻:“于我而言,你我第一次见面,并非长煌,而是古安。”
“我等了你许久……等你出现,等你一无所知地长大,再等你重新回来,阿澄。”
封澄吞了吞口水。
赵负雪垂着眼睛,轻笑道:“两心相许,早在师徒之前。”
“你说师徒有伦,我不认的。”
“镇北将军已死,”赵负雪眼珠黑沉得无半分光亮,“世人皆知。”
刹那间,封澄心头一疼,她怔怔看着他,仿佛不认识赵负雪一样,陡然,胃中一片翻涌。
赵负雪敏锐地察觉到封澄有些发白的脸色,皱眉托过她的手腕,手指落上之前,耳边忽然刮过一阵劲风。
“——啪!”
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急,赵负雪那张雪白的脸上霎时浮现了血色,他偏着头,静住了。
封澄的手还没收回,她盯着赵负雪,胸口剧烈起伏:“我**……”
她想到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想到徒劳无功的苦望,想到诀别似的怦然心动。
赵负雪是天下仰望的仙人,洁白无瑕,不容一丝尘埃。
年少时,封澄被贪恋自己师尊的愧疚感折磨得几欲疯癫,生怕露出分毫,窃窃如白日小鼠。
敬爱,倾慕,痛苦。
这是作为师尊的赵负雪施加于她的。
眼下不清不楚的,反倒非要成亲了!
“你简直有病。”
她声音颤抖,而赵负雪却是沉默了。
“当年我记忆有损,”他道,“你我种种过往,所留甚少。”
封澄定定看着他。
赵负雪垂眸,声音有些涩然:“……阴差阳错,并非有意。”
片刻的沉默过后,赵负雪忽然觉得脸上一温。
封澄叹了口气,水汽扑在了他的脸上。
冰棺的温度极低,她说话时,有淡淡的白气飘上去。
赵负雪怔了怔,抬起了头。
封澄垂下了手,片刻,偏过头去,疲倦道:“于我而言,师尊便是师尊,我不会嫁你。”
说来好笑,封澄蒙欺师灭祖之名数年,可方才的一巴掌,却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忤逆之举。
赵负雪却最听不得这个,他倏然攥住封澄几欲落下的手,目光中令封澄莫名有些胆寒:“可你却从来没将他当作师尊。”
这个他是谁,不言而喻。
提到这件事,封澄不自然地偏过了头。
与少年赵负雪的从前种种,是封澄最想逃避的事情。
她挣扎道:“他一无所知!”
赵负雪的手攥得极紧:“好一个一无所知——难道在他面前时,你也是一无所知吗。”
陡然地,封澄的脸上霎时出现了一片空白,这空白像是画皮鬼骤然被扒下了作以伪饰的人皮一样,登时,封澄便有了赤/身/裸/体的慌张感。
“放开!”
赵负雪不放,不闪不躲地直视着她:“阿澄,你在躲什么?”
这句话落下的刹那,封澄停下了挣扎。
“我躲什么?”
这句话莫名刺了封澄一下,封澄本就慌张,此刻狗急跳墙,竟是口不择言起来:“师尊,我若还是十几岁的年纪,倒是很不介意和自己的师尊来一场恨海情天的纠缠。”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身后也开始缀着一摊子烂事。人一旦干多了烂事,疲惫了,谈情说爱这种事,便只适合过身不过心。我们那派人的作风,难道师尊未曾听闻吗?”
她口中所指,便是朝中血修一派。其众行为举止荒淫无度,为众人所闻。
赵负雪曾亲手将她从欢楼里揪出来过,此话作不得假。
顿了顿,她又熟稔地端上那副笑脸模样:“当年唐突了师尊,是我不好——毕竟师尊花容月貌,徒儿贪恋一时之欢,向师尊道个不是,要杀要剐随便。只是扯什么嫁娶……还是算了吧。”
如果说方才赵负雪的脸上还能看出几分人色,那么在封澄说完这番话后,他的脸上一丝人色都不见了。
封澄察觉到手腕的力道骤然大得不可忽视,几乎要生生地拧断她的骨头,赵负雪冷冷地看着她,眼底隐隐有骇人的沉色。
“一时之欢?”
话至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上应,此刻封澄说不清是该恨还是该谢自己当年的一身臭名,她点了点头,又笑道:“贪恋个肉/身之欢也就罢了,这样,我立个誓——我封澄,此生都不会嫁赵负雪。”
修道之人重誓,赵负雪脸色苍白,半晌,松开了手。
照着封澄对赵负雪的了解,这话说出口,即便是恶心,也该把他恶心走了。
想到这里,封澄颇有些怅然。
小赵负雪干净得人如其名,霜雪一般。
若对他全盘交代后世之名,想必当年的小赵负雪,连靠近她都不会靠近。
眼前的师尊,却没什么可瞒的,反正她当年传闻,他最清楚不过。
赵负雪眼底氤着风暴,封澄见状,又想往火上浇两桶油,谁料话音未落,身上却忽然一凉。
赵负雪将她的素白寝衣以灵力震碎。
四处纷飞的簌簌衣料中,封澄缓缓地睁大了双眼。
赵负雪平静地看着她的脸,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赵负雪便单手扣住了她的双手,将她按倒在冰棺上。
在后背接触到冰棺,冰得她周身一激灵时,封澄终于迟钝地意识到。
——等等。
无论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封澄都从未在什么人面前不着寸缕过,即便是与少年赵负雪情到浓时,二人也隔着泾渭分明的寝衣。
封澄恼羞成怒,抬腿便下了狠劲,提起膝盖,便向赵负雪腹部顶去,她身体强度远非一般修士能比,这一击用了十足十的力道,即便是灵石也该被踢碎,谁料赵负雪闷声受了这一击,只偏头,唇吻触上她柔软的颈。
脖颈骤然一痛,封澄感觉到有血珠从颈侧缓缓地流了出来。
赵负雪一咬毕,抬起脸来,面上多了几分封澄看不懂的阴沉笑意。
痛过之后,便是一路湿漉漉的、轻轻的啄吻。
“既然贪恋肉身之欢,”赵负雪面无表情道,“那便享受当下。”
他的舌尖停留,印下了一个惹人遐想的红痕,赵负雪好整以暇地看着封澄的脸色,冷笑道:“只是阿澄,会吗?”
此话正中红心,封澄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咬牙几度挣扎,脖颈血珠极快向外涌动,偏生浑身灵力却不听使唤,她倒想用赵负雪咬出来的血化十八般武器向他身上招呼,可奈何这血里头连半分灵气都没有了。
赤身居于人身下,封澄不是傻子,即便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将要发生什么简直是顺理成章、毫无意外。
意外的,只是做这件事的对象,是她师尊。
封澄没料到赵负雪不光没被恶心走,还变本加厉,甚至说要生米煮成熟饭了。
她咬牙切齿,浑身都在发抖,啪地一声,直直地抽在了赵负雪的脸上。
“滚。”
赵负雪偏过头去,如妖似仙的脸上印着显眼的红痕,他只轻笑一声,转过头来,看着她脖颈的伤口,低头,不由分说地舔吻上去,血液止住了。
他放开她的双手,转而移向了封澄的脚腕。
空气有些冰冷,激得封澄忽然有些瑟缩,赵负雪的手指把玩着她的脚腕,在小腿伤疤处轻捏着梭巡。
他依旧是毫无表情:“想试试吗,师尊教你。”
第80章 第80章我知道的
今天又到了赵狩值班的日子。
照例,他站在地室口前,认命地穿起自己贴满火灵石的冬裘,一旁换班的修士却悄悄道:“兄弟,火灵石不用贴了,里头不冷了。”
正在穿皮靴的赵狩抬起头;“?”
修士神神秘秘地低下头:“这几日家主将灵气撤了不少……那位醒了。”
赵狩愣住了。
邪修头头封澄的尸身存放于第一天机世家,这件事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并不是秘密。
得知这讯息的刹那,赵狩的脑中是一片空白的,他慢慢地蹲下,动手把火灵石一枚一枚拆下来,不防,手上被那尖锐灵石扎了个不小的口子。
修士吓了一跳,忙掏出身上药包来为他止血,口中骂道:“你个找死的,若火毒入体,还要不要命了!”
赵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包的手,又是怎么进
到地室里面的。
入骨寒气果然不如从前强烈,完全在一般修士的承受范围之内,他握着剑,口中不轻不重地叹出几口雪白的雾气。
地室最外层的大门上是一只狰狞的、择人欲噬的兽类,他拿起腰牌,将腰牌放进大兽的口中。
他有些紧张地理了理鬓发,抚了抚袖口。
沉重的石门缓缓地张开。
地室极大,值守修士需添灯、更换灵力耗尽的阵符,以及将过于厚重的冰层以火灵力除去,以免整个地室被家主的灵力彻底封住。
在看到今日的阵符时,赵狩的眉轻微一皱。
它干枯陈旧地糊在冰室之外,其中灵力被耗得一干二净。
如若按灵力的损耗来算,一张符,足以撑上三日,而昨日的修士必然是检查更换过阵符的,短短一日耗成这个样子,那么只有一个解释。
有人曾尝试破阵。
赵狩的心跳骤然有些加快,他抬手,将干枯的符纸从墙壁上揭下,叠了叠,放进胸口之中,随即转手摸出一张黄纸,提笔正要向上画,指尖伤口却忽然传来一阵灼烧似的剧痛。
“哎——停手!”
话音未落,一只手猛地按在了他的腕间,随即一道模糊不清的骂声,炙热的灵力便顺着他的手腕打了进去。
赵狩低头,怔住了。
来者披着长发,赤着脚,身上披着厚实的雪色大氅——这件大氅极为眼熟。
是家主昨日穿过的。
而打入脉中的灵气精纯无比,足以将火灵石的火毒强压下去。
居于赵家禁地中的、披着赵负雪大氅的、火灵力精纯无比的女修。
只有一人。
“……封将军。”
赵狩涩然道。
封澄在听到这称呼时,意外地抬起了头。
天地良心,都多少年没听到有人这么称呼她了,一时之间竟然还有些怀念。
“你认得我?”
打眼一看,这莽撞修士竟是个年纪不大的青年,眉宇间英气勃勃,看着浓眉大眼,颇为正气。
看其腰牌与衣袍,应当是赵家的修士无疑了,封澄心底啧啧两声,放开了他的手腕。
赵狩不自觉地蜷缩了手指。
“带着火毒便不要妄动灵力,”封澄嘱咐两句,便转身向回走,“这灵力太冲,入了经脉要伤人的。”
眼见着封澄便要回到冰室之中,赵狩下意识道:“封将军!”
封澄停住脚步,回头露出个询问的表情。
“……我该如何谢你。”
原来如此,封澄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话没说完,眼前青年便肉眼可见地低沉下去,封澄看在眼里,话在口中忽然就转了一圈儿:“不过呢,最近我想吃天机院后街老头的糖水。”
赵狩笑了一下,露出了一口白牙:“我知道了。”
封澄还待说些什么,忽然耳朵尖一动,她闻风而动,当即像见了活鬼一样,一溜烟回了冰室里面。
见他背影,赵狩心中空落落的,他抬起手来,手腕间似乎还有滚烫的灵力隐隐涌动。
他怔怔地收回手,突然察觉到几分不对。
她怎么会有灵力?
穷道锁这种灵器困在身上,怎么还会让人有如此精纯的灵力?
赵狩将此时按捺进心底,一转头,却猝然撞见一人。
他脸色陡然便白了。
封澄把自己裹成一个严严实实的球儿,再飞快地奔向冰棺里,方一躺下,尤觉不够,抬起手来便要把棺盖搬来扣上,正搬得满头大汗之时,赵负雪却站在门口,开口道。
“卖糖水的老者,前几年去世了。”
封澄搬棺材盖的手一顿。
赵负雪走过来,笼着她的身体,将棺材盖重新推出去:“等明日吧。”
熟悉的冷香气铺天盖地包裹而来,封澄一嗅这香气,这几日的荒唐便骤然铺上脑海,她登时就有些腿软,一矮身便从赵负雪的手臂下钻了出去。
“人死了,怎么还能等明日?”
封澄寻了个令人心安的墙角,严阵以待,才敢开口。
赵负雪垂眸不语,偏过头来,眉眼间是极为慑人的瑰色,他并不回答,只是道:
“总有办法的。”
顿了顿,他又道:“抬头看我。”
封澄心底叫苦不迭。
并非她怕了赵负雪还是怎样,只是封澄一看自己师尊的脸,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鼻尖暧昧难言的水迹。
“……”
思及此处,封澄心底一片死寂。
她两手死死地将大氅包在身上:“师尊,还请自重。”
可这么严防死守,身上裹的却是赵负雪的大氅,这一番不仅未令赵负雪退而却步,反之,唇角十分愉快地一勾。
“他怎么又笑了?”封澄看在眼底,难以置信地想。
在那几日的荒唐里,封澄唯一一点有价值的收获,便是她终于得知,对于赵负雪而言,一切威胁、怒骂、求饶,都没用,反倒会令赵负雪愈发不受控。
封澄不可避免地想起,冰棺之中,赵负雪的冷香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她踩着赵负雪赤裸的胸口,喘息不止,提脚要踹,却骤然被擒住脚腕。
“认真些……从前习剑,也没这么笨过。”
最后被折腾得神智不清,她连踹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迷迷糊糊说了一句话,赵负雪便突然定在原地,停手了。
封澄麻成一片的大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句话是——
“……快要死了。”
她从来不知,死之一字,对于亲眼目睹过她的死亡、以及亲自捡回她的残骨的赵负雪而言,早已经是听不得的事了。
思及此处,封澄又有些头疼,对面赵负雪却平静地站了一会儿,片刻,道:“你想要什么,只和我说。”
他退出去,第二日清晨,冰室的大门便被轻轻地叩了两记。
封澄睡得一头雾水,迷迷糊糊爬起来,却见昨日见过的那青年站在门前,端着一碗糖水。
封澄一见那糖水,七分睡意便飞了八分,她怔怔地接过。
澄澈的姜黄汤水中,浮动着碧色斑斓的果子,封澄端着糖水,看了看,叹了口气,找了块灵石,就地坐下了。
赵狩心中忐忑不安,如同猫爪在挠。
他几乎能确定,昨日家主在一旁,定然是将他的异样看得分明。
可赵负雪只问了几句,却什么都没做,只在今日清晨,命他去了茶室,取一碗糖水送来。
原先他还不懂,这区区一碗糖水,即便是甜得破了天,又能有什么用处?
现在一看封澄怅然若失的神色,赵狩便突然明白了。
他来得太晚,晚得一无所知,晚得连让赵负雪没有丝毫动手的欲望。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心道,“拿穷道锁才把人留下,也是败犬一头。”
这么想着,赵狩又忍不住靠近了些,他鼓足了勇气,小声道:“封将军,那老头的糖水摊子关张许久了,后街有几间新鲜的铺子,可愿尝尝吗?”
封澄低头喝着姜黄的糖水,一闭眼,被那味道刺得眼眶酸涩,她头也不抬,摇摇头:“公子有心,但是不必。”
赵狩“哦”了一声,又愣愣地,不知说什么了。
他肚子中有千言万语,可话至喉头,却一句也倒不出来了。
憋了半日,他搜肠刮肚地组织出语言来:“封将军,你骑术很好。”
打马长街,春风得意。
骑术?
封澄抬起头来,有
些怔怔。
赵狩低下头,不敢去看封澄的眼睛,“当年将军得胜回京,策马过天街长道,令人难以忘怀。”
封澄眨了眨眼睛,哑然失笑。
得胜回京之时不少,而无比嚣张地策马过天街,也只有一次。
那时她初初离开赵负雪,独身前往长煌大原,只觉天地广阔,无处不自由,自觉区区洛京,哪能困得住她一个封澄。
想到此处,封澄站起身来,把装糖水的碗递给他,心头那点犹豫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多谢了,”她道,“改日你若得闲,和我一起去长煌,那才是纵马的地方。”
赵狩猛地站起来,心头莫名有些直觉,他道:“你要走了吗?”
封澄站住了。
他急急地看着封澄的背影,道:“……可你怎么走?”
虽不知那替他破除火毒的灵力从何而起,但穷道锁是他亲手取来的,这东西的厉害,他可是早有耳闻。
封澄一句话也不答,只是站在了原地。
电光火石间,赵狩看清了封澄腕上金环。
他取来时检查过千万遍的、完好无损的金环,此时裂开了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缝。
此环一旦锁上,绝对无法以自身灵力撑毁,唯一的解释,那就是在锁住她时,已被外力撑开一道足以毁掉整只穷道锁的裂缝。
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人。
赵负雪。
电光火石间,赵狩突然就变了脸色。
他道:“……你早就可以离开了。”
赵狩甚至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不可避免地惧怕那个答案。
“为什么留下?”
封澄垂了垂眼,随即抬手,悍然灵力将扣在手腕上的穷道锁生生震碎下来。
“他太伤心了,”封澄垂眸道,“我没办法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