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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世间棋子置指尖月隐云消扰攘现

    大靖的宵禁政策同前朝相比略宽松些,一更天开始,四更天结束,简单来说就是日落而禁,日出而行。

    日落后由执金吾进行巡查,若遇夜行者呵止,遇可疑者盘查。若遇违反宵禁规定的,轻则杖责,重则处死。

    大靖与前代不同,烟花柳巷之地管理并不严格。

    对士族而言,则是毫无约束。

    这也是谢珩为何今夜能带她去云袖楼的原因。

    谢苓收拾好后,就与谢珩同乘一辆马车前往云袖楼。

    一路上黑灯瞎火,寂静一片,月光也被阴云遮得密不透风,一丝亮光也无。

    唯独马车里燃着盏镂空花卉连枝油灯,随着颠簸忽明忽暗。

    谢苓和谢珩一人坐一边,皆沉默不言。

    或许是炭盆太热,谢苓觉得胸口有些闷,呼吸十分不畅快。

    再加今日淋了雪,咳症似乎又严重了些。

    她用帕子掩着唇,将头侧到窗边,闷咳了几声,强行压下喉间的痒意,喘息有些急促。

    微微抬头,马车壁上谢珩的影子就近在咫尺,她的影子被掩盖其中,尽数被吞灭。

    谢苓收回视线,抬手沾了沾因咳嗽而沁出的泪水,不由得想:若是她的梦在早些,她一定不会主动招惹谢珩,将自己送入虎口。

    现在的她不得不事事小心,生怕一个不注意就让对方怀疑了她,早早将她料理掉。

    在羽翼未丰满前,她不能再像之前一样露出锋芒。

    约莫走了两刻,路上渐渐有了说话声,谢苓知道现在是已经到了南街。

    南街只是建康人的俗称,这条街其实名为昌平街,两排都是二三层的小楼,光青楼就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是戏楼茶坊,以及胭脂铺子和布庄。

    马车停下后,谢珩率先掀开帘子下去,谢苓正准备下车,就听到对方淡漠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

    “马车里等我。”

    谢苓半掀开帘子的手一顿。

    她没有问为什么,朝对方露出个乖巧的浅笑:“是,苓娘等堂兄回来。”

    说完,她收回了手,帘子遮住了谢珩冷漠的脸。

    她没有问为什么,也不担心谢珩会放掉这处证据——谢珩此行定然不单是为了证据,这里有更重要的、更能帮助他铲除掉林太师的证据。

    不让她去更好,毕竟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谢苓斜靠在马车上,将窗帘掀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

    目光落在红瓦朱墙,挂着花灯的小楼上。

    楼外冷清,来客稀少,门口的小厮呵欠连连,十分懒怠。

    谢珩到了跟前,身后的远福就从怀里拿出一把碎银,朝小厮说了些什么。

    小厮立马不困了,弯着腰十分谄媚的迎着谢珩进楼。

    楼里的情况谢苓看不太真切,模模糊糊看到老鸨领了个姑娘过来,谢珩点了点头,随后身影消失在珠帘高挂,满缚彩绦的大堂。

    谢苓兴致缺缺放下帘子,随手从座子边上的格柜里拿了卷书,翻看起来。

    这是一本兵书,谢珩似乎经常翻阅,上面做了不少批注。

    字迹骨力遒劲,批注通俗易懂,堪比她启蒙时看得一些大家之作。

    本来对兵书不太感兴趣,可谢苓突然觉得,这似乎是个了解谢珩的好机会。

    她一页一页翻看着,从这些干净整洁的字迹里,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资卓绝。

    只是有些观点,似乎太过于极端,杀心太重。

    谢苓不明白,一个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世家公子,性子为何如此狠辣,就像黑芝麻馅的汤圆,看着斯文温润,实则心肠黑透了。

    极少有人天性如此,他定然是幼时发生过什么。

    谢苓翻书的手一顿,忽然有个大胆的想法。

    若是能知晓那件让他性子转变的事,或许她就能多些对付他的筹码。

    但很快,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泛黄的书页中,夹着一张巴掌大的纸。

    上面蚊虫大小的字迹,在昏黄的灯火下,模糊又扭曲。

    谢苓用手指夹起书页里那片巴掌大小的纸,放在灯底下细细查看。

    视线慢慢下移,她的脸色一寸寸变白,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惊骇。

    那纸上写得是,她父亲同谢二爷,暗会前秦丞相之子柳猛,以边防舆图为投名状,约定大靖亡灭后,前秦助二人吞并其他士族。

    通敌叛国。

    谢苓一阵阵发晕。

    她竟不知道,自己那看似软弱又忠诚的爹,居然这般大胆。

    谢苓只觉得身子发冷,那张薄薄的纸,就像催命符一般,还在她指尖轻轻颤动。

    她闭上眼深呼吸,克制住颤抖,将纸重新夹好,合住了书,放回原位。

    这纸,是谢珩故意留下的。

    他知道自己让雪柳探查老家来的侍卫与谁接触的事儿了。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威胁自己?

    谢苓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现在该怎么做?是装作没看到,亦或者是直接询问……

    谢珩应该不会把这件事直接捅出去,毕竟这种把柄,足以让皇帝和新贵族们想出无数种办法来搞垮谢氏。

    哪怕做不到株连九族,谢氏的好日子也会到头。

    正头痛,马车外忽然喧闹起来。

    “杀人了!”

    “有人杀人,快跑!”

    “……”

    脚步声凌乱,马车似乎是被慌不择路的路人撞到,马受了点惊吓,轻微颠簸起来。

    好在车夫稳住了马匹,并未失控。

    她谨慎地掀开一点窗帘,朝外看去。

    小楼内灯火通明,里头的客人和姑娘们连滚带爬往外挤,有些甚至披头散发,连鞋袜外衫都未穿,显然是直接从温柔乡里出来。

    云袖楼的门槛被踏破,还有些人摔倒在地,被人踏到后背站不起来。

    她皱眉看着,就见车夫拔出刀,站在马车边上威慑想夺车的人。

    谢苓扫视着出来的人,半天都没见谢珩的身影。

    她掀开一点车帘,问道:“堂兄在里面吗?”

    那车夫侧了一下头,低声道:“回苓娘子,主子…”

    “别杀我!!!啊!!”

    话没说完,就听到里头传来凄厉的惨叫。

    谢苓下意识看过去,就见寒光一闪,一顶头颅从门里飞了出来,浓稠的鲜血撒了一地,还能看到上面森白的椎骨。

    血腥气直冲鼻腔。

    谢苓头皮一阵发麻,心跳几乎失控,胃里像装了海浪,一个劲翻滚,她没忍住干呕了一声。

    她攥紧帘子,不知为何觉得不太对劲,于是低声道:“先离开这!”

    车夫点头,翻身上车,马车随即动了起来。

    可走的方向却并不是谢府。

    马车绕了一圈,停在了云袖楼后院所在的巷子里。

    巷子寂静漆黑,唯有云袖楼的灯带来几丝亮光,莫名瘆人。

    这应该是谢珩的安排。

    她索性把窗帘直接挂起了半边,从抽屉翻出一把匕首,牢牢握在掌心,绷紧身子坐着。

    现在一片混乱,其他楼里似乎也乱了起来,整条街道都是惨叫声。

    若不是马车离开的快,再加有车夫镇守,恐怕马车早被人抢了!

    这么大的动静,巡查的执金吾却始终未出现,实在怪异。

    云袖楼里打斗声越来越明显,时不时有兵器碰撞的刺耳声,哪怕隔着一个后院,也听得真切。

    正焦灼着,她忽然听到有人声从巷口传来。

    “抓到谢珩了吗?”

    “没有,方才交手后一个不查叫他逃脱了。

    “这家伙狡猾的很,每个楼都有他留下的暗卫,被绊了许久,因此还未找到。”

    “咦,哪里来的马车?”

    听到这,谢苓心口一紧。

    她咽了口口水,掌心一片黏腻,后背的冷汗几乎渗透里衣。

    “去搜。”

    她看到两个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提刀奔来,车夫拔刀跳了下去,站在了马车前头。

    三人很快缠斗在一起,黑衣人三番五次想接近马车,都被车夫拦住。

    谢苓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她白着脸,握紧匕首,思索是趁机离开,还是相信车夫能反杀黑衣人。

    或许是动静太大,又有两名黑衣人从巷口奔来,车夫慢慢落了下风,挨了两刀后朝谢苓呵道:

    “快走,情况有变,我撑不住了!”

    谢苓不敢犹豫,拖着发软的双腿跳下马车,踉踉跄跄朝另一边跑。

    寒风灌进鼻喉,每每呼吸都像刀割,她本就病着,只觉得头越来越昏,腿越来越沉。

    不能跑下去,她跑不过这些杀手。

    谢苓左右观察,终于在巷子末尾处,看到了一扇开着门缝的简陋院门。

    她不做犹豫,推开院门闪身入内。

    刚一进去,一只温热的大手便将她推到了门边,捂住了她的嘴。

    惊惧之下,她拿起匕首就要刺去,却被那人捏住了手腕,一股麻意瞬间爬满整条胳膊,手中的匕首被轻易夺走。

    黑暗之中,那人高大的身体有些摇晃,重重将她压在门上,熟悉的雪松香,夹杂着血腥味随之飘来。

    谢苓紧绷的身子,这才放松了下来。

    是谢珩,他似乎伤得不轻。

    黑衣人估计很快会搜查至此处,他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只是今日一点月光都无,这院落黑漆漆的,她只能依稀看到点轮廓,必须要保证不弄出动静才行。

    她拍了拍谢珩的手臂,用手指着几步之遥的屋子,示意他过去,

    谢珩似乎神智恢复了些,摇摇晃晃站直了身子,单手将谢苓搂在怀里,足尖一点,轻蹬在一旁的枯树上借力,径直跃到了隔壁院落。

    隔壁院落显然是有住户的,只不过都睡觉了,只有屋檐上挂着盏不太亮的灯。

    谢珩似乎对这院子很熟悉,握着她手腕绕到了后院的地窖处,示意谢苓进去。

    进去后,谢珩将地窖门从里头关上,随后拿出火折子,把地窖里挂着的油封点燃,便靠坐在墙边。

    谢苓适应了光线,朝谢珩看去。

    青年身上的氅衣已然不见,仅穿着件玄色金纹的大袖衫,与往日斯文矜贵的样子不同,深色的衣裳显得他气息更加沉

    冷,像出鞘的剑,寒光凛凛。

    只是他脸色十分苍白,无瑕的玉面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指上也沾染着干涸的血痕,多了几分妖冶,像是黑夜里吃人心的鬼魅。

    他胸口起伏若有若无,双目微闭,气息十分微弱,细细看来,胸口和肩膀处有一大片血迹,只不过因为衣裳颜色深,不太明显。

    谢苓看着刚刚被他夺走的匕首,此刻已经被随意扔在一旁,目光闪了闪,走到他跟前蹲下,小声道:“堂兄,你还好吗?”

    谢珩毫无动静,似乎已经昏了过去。

    谢苓盯着匕首,视线落在谢珩的心口,眼中杀意毕现,身体有些颤栗。

    她是不是能趁此机会,杀了他?

    心里有道声音似乎在蛊惑她:杀了他,计划只会更顺利,杀了他,就可以省许多麻烦。

    帮助过她又如何,不过是不平等的利益交换,若杀了他,就能摆脱桎梏。

    谢苓又唤了两声,对方还是一动不动。

    她伸出袖子里的手,颤抖着伸向匕首,然后握住刀柄,刀尖直对谢珩。

    刀慢慢靠近谢珩的心口,她听到了自己疯狂的心跳,在狭小的地窖里回响。

    刀尖贴上了谢珩的心口,对方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只要微微用力,刀尖就会穿透他单薄的衣裳,刺破他的脆弱的心脏,然后魂归大地。

    一滴冷汗顺着额侧滴到地上,刀尖却转了方向,轻轻划开沾了黏着血迹的衣料。

    “为何不动手?”

    清冷微哑的嗓音在耳边炸响,谢苓有些失落,却也松了口气。

    她装作被吓到,匕首从掌心滑落,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随后红着眼眶抬头,咬唇看着谢珩道:“堂兄就是这么想我的吗?”

    “我只是想帮堂兄止血。”

    谢珩面无表情盯着她,谢苓委屈地低着头,肩膀一颤一颤,带着哭腔道:“堂兄……”

    头顶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嗤,她仰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睨着她,淡淡道:“堂妹如此好心,我如何能拒绝?”

    谢苓顶着对方探究的视线,重新拿起匕首,正准备硬着头皮继续处理,就听到有人轻扣地窖门。

    “谢大人?”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声。

    地窖门随即被掀开,一排执金吾打扮的卫兵提灯而立,焦急地朝里看,还有一对衣着朴素的夫妻被扣押在旁边。

    最前面的,应当是执金吾的首领赵舟,颇为恭敬地弯腰等候谢珩上来。

    等到了地面,赵舟便十分恐慌地给谢珩赔罪。

    “下官来迟,还望谢大人原谅。”

    谢珩看着对方,狭长的凤眸里是古井无波的淡漠,他将腰间的令牌扯下来丢到对方怀里道:“去把大理寺、刑部和廷尉的人都请来,三司会审,共办此案。”

    赵舟点头哈腰将令牌收好,应道:“是,是,下官一定照办。”

    他看着谢珩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奉承道:“下官请个大夫来?”

    谢珩道:“不必。”

    “皇城脚下,杀手猖獗至此,赵大人应该好好考虑,如何说服陛下免了你的过错,而不是在这浪费时间讨好我。”

    赵舟脸色一白,犹豫了一瞬,似乎下了什么决定,没有避着身后十几个执金吾,咬牙径直跪倒在地。

    “求谢大人给下臣条生路,若能逃过此劫,定结草衔环相报!”

    谢珩居高临下睨着赵舟,淡声道:“你只要把桩案子按规矩查清楚、查明白,自然会性命无虞。”

    说完,也不顾赵舟追问,转身朝大门走去。

    门口等着的,是四名身着黑衣,金色护腕的侍卫,旁边还停着辆更加华贵的马车。

    看到些珩出来,便恭敬地替谢珩掀开车帘。

    “主子,回府吗?”

    谢珩虚弱地靠在马车上,吩咐道:“去城东榆花巷。”

    谢苓觉得这地方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忽然想起来九月多时,雪柳曾说过谢珩出入城东一处宅院,出来时腰间还多了个香囊。

    本来说要想办法探查,结果因为事情太多,把这事抛到脑后了。

    大晚上的不回府治伤,反而去个小小的宅院,是有何目的?

    还是说他单纯是想去情人那寻求慰藉?

    第52章 画皮画骨难画心“她的触碰让他颤栗”……

    马车在巷中穿行,三刻后停在了榆花巷的一处院落外。

    院落的大门两边都挂着朴素的灯,烛火透过灯笼上的纸,散发出暗红的光,风一吹,光线随之晃动,照得褐色院门上斑驳桃木福忽明忽暗。

    谢苓心里嘀咕,谢珩怎么如此扣门,给人家姑娘准备这么简陋的院子,夜里看时,连灯笼和大门都有股阴森森的意味。

    谢珩下车后,她赶忙收回视线跟了下去。

    走进院子,灯火变的温暖了些许,那四个侍卫不知去了哪里,仅剩远福搀扶着谢珩,对着黑漆漆的正房屋门轻敲了几声。

    “素娘,素娘。”

    谢苓打量着院落。

    这里生活气息浓厚,四处整洁干净,边角开辟了一小块地,应当是种花或者种菜用的。

    除此之外,房檐下还晾晒着不少菜干,看得出院落的主人是个朴素的人,性子应当很温和贤淑。

    她暗中撇了撇嘴,心说性子若是不温和,怎么能受得了谢珩这阴晴不定的鬼脾气。

    不一会,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屋门嘎吱一声被推开。

    谢苓眸底闪过一丝惊讶,好奇得望着眼前的女子。

    出来的确实是个看起来极其温柔的人,哪怕院子昏暗,也看得出对方眉梢眼角的柔和。

    只不过对方并不是想象中貌美温柔的年轻姑娘,而是个三十来岁的中年美妇。

    谢苓还愣着,素娘就匆匆走上前来,屈膝给谢珩和她行礼。

    “问公子,这位姑娘安。”

    谢苓笑着回了一礼,不动神色打量着素娘。

    即使看到谢珩伤的不轻,素娘也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来,似乎已经习惯了对方半夜受伤上门。

    只是看向她时,眼中有几分警惕和探究,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很是复杂。

    谢珩颔首回应,紧接着就被远福扶到了隔壁厢房里。

    素娘将厢房里的油灯和铜坐蜡烛点燃,屋内顿时明亮了起来,谢苓适应了一会亮光,才注意到素娘已经从墙边的条柜里,拿出止血的纱布和药粉等处理伤口用的东西,又匆匆去外头端了一盆清水来。

    谢苓对这里不熟悉,也帮不上忙,安安静静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看素娘忙出忙进。

    看素娘如此熟练,想必是没少为谢珩处理伤口。

    能让谢珩如此信任的,身份定然不简单。

    她默默思索着,就发现远福的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神情有些纠结,似乎是准备说什么,又碍于谢珩在,不敢明说。

    难道是嫌她在这打扰了谢珩和素娘?

    谢苓越想越觉得就是这样,自己确实没眼色了些,遂站起身来,柔声道:“堂兄,苓娘去马车里等您。”

    刚准备齐全东西的素娘闻言愣住,看了眼冷着脸一言不发的谢珩,斟酌了一会,将手中用过烧火的剪刀搁在干净的白布上,温言劝道:“孤身去外面不安全,姑娘不若等等,很快就帮公子处理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谢珩淡声道:“都出去,谢苓留下。”

    闻言,素娘和谢苓皆愣在原地。

    “可公子的伤……”

    素娘话还未说完,远福就有眼色地上前碰了碰她的胳膊,半拉半推地把人带了出去,随便把屋门合上了。

    远福拉着人一直走到院落另一边,才悄声朝素娘解释:“里头那位姑娘是咱们公子的堂妹,唤作苓娘,主子今日的伤口由她处理,其余的你不用多管。”

    说着他顿了顿,提醒道:“管好自己的嘴就行。”

    素娘若有所思看着透出昏黄烛火的窗纱,轻微点头,再未多言。

    ……

    谢苓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屋里,不明白谢珩这又是唱哪一出  。

    可对方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阖,看起来并不想跟她说话。

    正当她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对方冷泉般的声音响起。

    “不是说要替我处理伤口?”

    谢苓面色一僵。

    她在地窖里说得话他居然当真了。

    这人也不怕死吗,真敢让她一个毫无经验的人处理刀伤。

    但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好硬着头皮,将水盆端到桌上,俯身查看谢珩的伤口。

    或许是之前被暖黄色烛火影响,她并未发现谢珩状态有多差,此刻离得近了,谢苓才发现他脸色白得吓人,连唇瓣都淡得几乎没有颜色。

    比在地窖里看着更虚弱苍白,身上的血腥味也更浓烈了,几乎盖掉了他身上的雪松香。

    可这种时候了,他竟还半垂着那双沉冷漆黑的凤眸,凝视着自己。

    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的缘故,虽然虚弱,却比往日多了凌厉的攻击性。

    不似谢择这种战场上出来的冷肃气息,而是像伺机而动的野兽,令人胆寒。

    似乎只要她处理不好伤口,暴露了地窖里的谎言,就将她脖颈咬断。

    谢苓被那视线盯地毛骨悚然。

    她避开他的眼神,轻声道:“堂兄能自己把外衣脱了吗?”

    只听得对方低低嗯了声,紧接着那件玄色衣袍便丢在了地上,紧剩了件染血的雪白中衣。

    半蹲下身子,稳住颤抖的手,用剪刀一点点剪开了他黏在伤口上的衣料。

    待露出里头皮肉翻卷,一寸深,从胸口一直斜划到腹部的刀伤时,没忍住吸了口凉气。

    伤这么重,血迹几乎沾满了整个胸膛,他是如何忍住一声不吭的?

    衣料被剪成碎块一点点取下后,不免将凝固的伤口又弄出了血,更加浓烈的血腥味冲进谢苓的鼻腔,叫她忍不住想要干呕。

    她屏住呼吸忍耐着,将水盆里干净的帕子拧半干,一点一点轻轻擦拭掉了他胸腹和肩膀的血迹,换了四盆水,才算露出原本的玉白的肤色,和狰狞的刀伤。

    她抿着唇,将药粉一点点洒在伤口上,等准备裹纱布时,就有些为难了。

    要想裹住伤口,谢珩就得完全脱掉中衣,露出上半身,并且她少不了要跟他近距离接触。

    她不喜欢靠近谢珩。

    可谢珩就这么泰然自若看着她,等着她的动作,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谢苓将纱布重新放回托盘里,轻声道:“堂兄,还是让素娘帮你裹纱布吧,我手笨,怕弄不好。”

    谢珩长眸微抬,淡漠的目光落在眼前乖顺柔和的女郎身上,毫无血色的薄唇吐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素娘没帮我处理过伤,只是准备东西而已。”

    谢苓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在解释。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已经撑着桌子站了起来,将破败的中衣整个脱下,露出上半身。

    和白日里穿着衣衫时的修长飘逸不同,谢珩衣衫下的身躯充满力量感。

    肤色如玉,宽肩窄腰,肌肉线条流畅,可惜一道刀伤从结实的胸口横亘至紧实的腹部,打破了原本的完美无瑕。

    谢苓脸一热,慌忙避开视线。

    “堂…堂兄,叫远福来吧,男女授受不亲。”

    谢珩垂眸看着烧红了整张脸,连脖颈都泛着淡粉的女郎,觉得那股酥麻又灼人的感觉,愈发明显。

    起初,他只是想戏弄她,看她被伤口吓到脸色发白还不得不抖着手处理。

    然后等她失误时,就毫不客气戳穿她劣质的借口,像对待政敌那样,以言语讥讽,再加以威胁警告。

    可当那只柔软温暖的指尖,随着擦拭的动作,一下、又一下触碰到他身体的时候,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酥麻之感,从心口蔓延到脊梁,窜到了他的脑海,几乎让他颤栗。

    他不得不承认,他的身体,喜欢谢苓的触碰。

    这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等了许久,谢苓也没听到对方回应她,只好慢慢抬眼,仰头看对方。

    四目相对,对方眸底不知为何充满了令人不安的侵略感。

    好像披着人皮的鬼魅,脱下了白日那层清冷淡漠的皮,露出里面骇人的底色。

    他正在打量她,那双漂亮的凤眼,似乎是想将她从皮到骨看个透彻。

    她不适极了,后退半步道:“堂兄?”

    谢珩这才收了视线,意味不明道:“远福有事,我肩膀受伤了。”

    言下之意,只能她来包扎。

    谢苓只好硬着头皮,重新拿起纱布,先将肩膀上的伤口包扎好。

    随后目不斜视地咬着牙靠近对方的胸口,手穿过他的抬起的手臂,将纱布一圈一圈裹好。

    等替谢珩包扎好,谢苓的后背出了一层薄汗,双颊被熏红了一片。

    她能感觉到对方如有实质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让她不安极了。

    “堂兄,我先出去了。”

    说完,她不等谢珩说话,就低着头匆匆推门而出,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

    谢珩看着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修长的手指轻捻,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方才他只是想试试,那种异样的感觉,是否是因为谢苓的触碰。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明明之前他没少和对方近距离接触,甚至握过她雪白的足,搂过她纤细的腰……吻过她柔软的唇舌。

    可除了猎场那次吻,因为中药的缘故差点失控,其他时候都没有特别的感觉。

    而今日不隔衣物的触碰,竟然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栗,脑海里出现几近兴奋的情绪。

    谢珩觉得那刀上或许有毒,不然为何会有如此奇异的感受。

    ……

    自打那日后,谢苓就被迫留在了素娘的院子,今日已经是第五天。

    她端着茶坐在窗边看雪,心里焦急得厉害。

    还有不到半个月,荆州的地龙翻身和紧随其后的雪灾就要来了。

    可她现在被迫留在这,根本没有机会出去联系元绿,更别说吩咐对方采买粮食。

    她抬头看向一旁的谢珩。

    他一身月白长衫,气质冷淡矜贵,仿佛那天晚上野兽般侵略的气息和目光,是她的错觉。

    他又恢复了那个不喜形于色,宛若山巅之雪的谢大人。

    此刻他正端坐在案前,神态认真又漠然,提笔批阅着文书卷宗。

    自从那天以后,谢珩就一步都没踏出过院子,也不允许她跟素娘出去。

    甚至连朝都不上,卷宗什么的,全部都由暗卫送来了这里,堆了满满一书案。

    她隐隐有种感觉,等她出去的那天,就是林太师倒台的日子。

    正出神,她就听到外头传来雪柳的声音。

    她心里一松,搁下茶杯后朝外走去。

    为了让雪柳过来,她可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动谢珩。

    好在现在雪柳来了,可以把外面的信息,以及元绿那边的情况告诉她。

    只可惜雪柳来了就再不能出去,采买粮食的事,她还是得另找机会出去一趟才行。

    第53章 檀深雪散探梅晚南枝可折莫待残

    屋檐覆雪,冷风横扫,院中的枯树簌簌落雪,发出轻微的脆响。

    谢苓一直找不到和雪柳说悄悄话的机会,怕突然离开这间屋子,会让谢珩起了疑心。

    无他,谁叫这院子太小,只有三间房,这几日夜里她都跟素娘挤在一张床上,白日里就在书房里待着。

    她现在才知道跟谢珩共处一室是件多么难熬的事——就像现在,他看似全神贯注在看卷宗,实际上只要她起身,或者试图穿上披风,对方那淡漠却充满压迫感的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

    不知为何,自从那天晚上帮谢珩包扎完伤口,她就觉得对方变得有些怪异,偶尔会用一种奇怪又冰冷的目光审视自己。

    谢苓思考着原因,在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事惹得谢珩不快,还是说她的哪个计划暴露了。

    正出神,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她朝外看去,就见穿着厚棉袄,裹得圆咕隆咚的远福踩着厚厚的积雪跑来。

    推门进

    来后,远福朝她问了安,连落满了雪的蓝色毡帽都没摘,就走到谢珩跟前,俯身耳语了几句。

    谢珩嗯了一声,将狼毫笔搁在玉质笔架上,起身由远福伺候着穿上白狐毛氅衣。

    谢苓心说打瞌睡就送枕头,运气也真是够好的。

    她装作毫不关心的模样,端起茶盏撇了撇浮沫,浅啜了一口,余光扫着谢珩的动作。

    远福从侧边拉开屋门,谢珩阔步走到门跟前,吹进来的冷风卷起了他玉色的衣摆,露出金丝白面云纹靴,腰间悬着的玉佩碰到氅衣上的金扣,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只脚刚迈过门槛,复又收回来,转身看向谢苓,语气冷淡:“好好在这待着,我回来前,不准出去。”

    谢苓放下茶盏,仰头看谢珩。

    他视线带着股凉意,眸子像是浸在溪水里的黑色石子,上面有层朦胧的水光,下面则冰冷无情。

    她站起身,朝谢珩福身一礼,乖柔道:“是,苓娘省得了。”

    谢珩深深看了谢苓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待院子里的大门被合上,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和雪柳对视一眼,同时松了口气。

    雪柳拉开点门缝儿,探头朝素娘的屋子看了两眼,确保那温柔又奇怪的女人没有出来的打算,才轻轻关好屋门,朝谢苓点了点头。

    谢苓斜靠在罗汉榻上,雪柳搬了个板凳坐到她腿边,低声道:“小姐,外面现在太乱了,我不知从何讲起。”

    谢苓捏着帕子,柳眉微蹙,问道:“从我未回府那天晚上说起。”

    雪柳点了点头,想到这几日的事,眼里透出几分惊异。

    “小姐,那天晚上,其实您跟‘二公子’都回去了。”

    谢苓扶着浅青茶盏的手一顿,随即明白是谢珩派了擅易容的手下,假扮成二人。

    只是这样做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她虽早都猜到那日谢珩是故意受伤,为了以苦肉计达成某些目的,可具体的她却猜不透。

    没办法,她被关在这里,知道的为数不多的消息,还是从素娘那套来的。

    她沉吟了片刻,说道:“继续说。”

    雪柳咽了口唾沫,朝窗外小心翼翼看了两眼,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那天晚上,有两个跟您和谢大人一样的人回了府,最开始奴婢都没察觉到不对……”

    “直到晚上要伺候她沐浴时,奴婢发现那女子后腰少了颗痣,后面又几番试探,才确定您被人冒充了。”

    “奴婢思来想去,准备去偷偷禀报谢夫人时,被远福拦住了,他让我安安静静待几天,就送我来您这。”

    雪柳说完,半天都没听到自家主子应声,一抬头,才发现对方正蹙着眉,出神想事。

    谢苓琢磨着雪柳的话,思索了一会,问道:“假冒的两人这几日都在府中做了些什么?说详细些。”

    雪柳点了点头,细细回忆起来。

    “二公子那边我注意到的不多,每日按时上朝,还请了宫里的御医来看伤。”

    “假冒您的那位,跟您以前的习惯一模一样,也没什么特别的举动。”

    “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几日那两人会在下午同乘马车出去,只不过奴婢并不知晓他们去了哪里。”

    谢苓抿了口茶,心想这二人能去哪里呢?

    办事不太可能,太过显眼了。

    因为听素娘说,那天晚上昌平街死了十来个人,其中有三个是朝中六品以上的大臣,还有两个是士族出身的年轻郎君。

    除此之外还有不少百姓富商受伤。

    再加上谢珩这位风头无两,武功不弱的三品大臣被刺杀,建康城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圣上大怒,提了执金吾的赵舟问责,结果赵舟说自己被人恶意拖住了脚步,才没及时去平息动乱。

    后面查来查去,查到了谢珩头上——那些恶意阻挠执金吾的匪徒身上,纹有谢氏族徽。

    也不知圣上怎么想的,顶着民间百姓和朝臣的压力,没有问责也没有免职。

    按道理,谢珩应当让那假冒他的属下老老实实在谢府待着,以防有人说他肆意妄为,或者怀疑他每日出门是为了联络党羽。

    但如果谢珩就是故意让那属下这么做的呢?

    谢苓摩挲着茶盏,手指忽然一顿。

    谢珩是为了引人上钩。

    只是到底在谋划些什么,就猜不透了。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真相蒙了层纱,她怎么都看不清楚。

    只好暂且把这事放下。

    她又问了几句外面的情况,心里的不安感愈发严重。

    除了昌平街的事之外,不知从哪冒出个采花大盗,短短三天时间就祸害了十几户人家的女郎。

    而且这采花大盗与以往听到的江湖传闻不同——他格外心狠手辣,每个被掳走又送回来的女郎,都被割下脸皮,惨不忍睹。

    雪柳说她来的路上,连最热闹的秦淮河岸都冷清的可怕,许多铺子甚至都没开门。

    谢苓只觉得心沉的厉害。

    梦里分明没这些事。

    也不知是她做的哪件事,导致了这一系列的变动,令她感到浓烈的不安。

    收回思绪,她才把话说回今日的正事上。

    “元绿那边怎么样了?”

    说到这个,雪柳才露出点笑容,她回道:“很顺利,城南的布料铺子收回来的,就等您抽空去看呢。”

    谢苓也舒展了眉心,笑道:“总算是有桩好事了。”

    “一会出去你我兵分两路,你去找元绿,叫她把铺子低价挂出去卖了,一定要快,至多三天。

    “剩下那间胭脂铺叫她尽快收回。”

    雪柳不明白刚收回来的铺子怎么就要卖,但她一向听从吩咐,重重朝谢苓点了头。

    二人又说了会子话,确定了碰面的地方,便准备找机会溜出去。

    雪柳先假装院子里扫雪,边扫边看透过素娘屋子的窗户往里看,确定对方还在休息后,又提着扫把在墙根扫,寻找可以翻墙的地方。

    等找好位置,谢苓迅速穿了件简朴又方便出行的淡黄色短袄和束脚裈裤(类似灯笼裤),将那天晚上的匕首别在鹿皮绒短靴上,才轻手轻脚走到墙根处。

    谁知一只脚刚踩上墙上凸起的石砖,就被一只手拎了起来,放回地上。

    雪柳被吓了一跳,短促的惊叫了一声。

    谢苓则是面无表情地看向面前突然出现的白衣金护腕的侍卫。

    那侍卫带着雪白的兜帽,身形几乎隐藏于满天大雪中,看不清脸。

    他朝谢苓抱拳一礼,声音有些嘶哑:“主子不允许任何人出去。”

    谢苓叹了口气,没有跟对方讨价还价,略微点了下头后,转身回了屋子。

    雪柳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回去,一进屋就小声抱怨道:“这二公子也真是的,还派人看着。”

    谢苓轻笑道:“我之前就猜到这周围有暗卫了。”

    “用普通侍卫守门会被怀疑,没有侍卫又拦不住我出去,因此只能派暗卫来看着。”

    雪柳这才反应过来,她挠了挠头道:“那小姐咱们怎么办?”

    谢苓朱唇一勾,朝雪柳招了招手。

    ……

    半个时辰后,主仆二人成功溜了出去。

    一出巷子,谢苓就感受到了浓重的冷寂。

    街上三三两两行人,还都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出门的卖炭翁和货郎,以及隔老远才能看得到的小摊贩。

    雪花飘飘洒洒下得很大,被风一吹连成密集的雪幕,十分遮挡视线,落在脸上冰冷刺骨。

    路上偶有巡逻的执金吾走过,将完好积雪踩出一排排脚印,混上黄褐色的泥尘。

    谢苓将白毛毡帽下压,确保不会被人认出来,和雪柳两人朝不同方向去了。

    她这次出来,有两个目的,一是去当首饰,二是去找找靠谱的粮食铺。

    按照她带出来的首饰,最少也能当五六百两,应该足够买下第一批粮食。

    只不过到底从哪家买,得好好看看才行。

    谢苓一路走,却发现许多当铺都闭门不开,她整整

    走了两刻钟才找到一家小小的当铺。

    当铺看起来很旧,里头就摆着张掉漆的椅子,连桌子都没有。

    柜台里的老板穿着个洗得发白的褐色夹袄,正拿着个巴掌大的景泰蓝水晶镜,迷眼看着什么。

    她都走到跟前了,对方还未注意到有客人来了。

    谢苓轻咳一声,对方才回过神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她。

    好一会了,才收回视线,有些不耐烦道:“当什么?”

    谢苓看了看自己今日的穿着——连绣纹都没有的鹅黄色夹袄,和一件半新不旧的束脚裈裤,还戴着顶掉了一撮毛的白色毡帽,怎么看都不像是有钱人家的。

    这是嫌弃她穷酸呢。

    谢苓瞥了下嘴。

    怪不得生意不好,连基本的都想不通。

    能来当铺的,怎么可能富裕?

    但碍于时间紧迫,路上就这么一家开门的,她也就忍了脾气,将怀里的盒子拿出来,打开给当铺老板展示。

    “这些首饰,你看看能当多少。”

    那老板毫不在意的扫了一眼,忽然眼睛瞪大了,又赶忙装出一副嫌弃的模样,指指点点道:“你看看你这些东西,都有瑕疵了,成色也……”

    谢苓啪一声盖住盒子,从靴子里抽出匕首,猛地扎在柜台上,眉眼一厉,冷声道:“好好说,要还是不要。”

    那老板脸蓦地僵了,没想到自己碰到了个硬茬子。

    他本来胆子就小,再加上最近建康城乱得厉害,若不是家有悍妻逼他开门,他早躲在家了。

    方才本想着是个穷酸女郎,能好好宰一笔。

    谁知道人家有刀!

    他吞了口唾沫,看到这凶恶的女郎盯着一旁早都断裂的挡门,怀疑对方下一瞬就要跳进来杀了自己,赶忙挂上了难看的微笑。

    “要,怎么不要。”

    谢苓淡淡嗯了一声,问道:“能当多少?”

    当铺老板想了想,比了五根手指。

    谢苓眉头一皱。

    那老板脸顿时苦了,又伸出一根手指。

    谢苓这才点头,将柜台上的匕首拔下来,插回靴子。

    当铺老板松了口气,心说还好不是强盗。

    他接过首饰盒后,忙不迭拿出两锭金元宝,放在戥子上称好,又用剪子剪了几块碎银子补够零头,一齐装在荷包里递给谢苓。

    谢苓这才转身出去,朝另一边的粮食铺走去。

    ……

    另一边,地下云台城,雁声楼。

    谢珩与雁声于后院正屋对坐吃茶,中间摆着一张十分详细的建康城舆图。

    两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你为何笃定林文瀚会被这么拙劣的手段骗?”

    谢珩点头道:“黑鳞卫从他老家平蛮回来后,查到了一桩秘闻。”

    “准确来说,他不是林文瀚,他是林文瀚的弟弟林文皓。”

    “二十年前他杀兄夺妻,林华仪就是他跟他嫂子的孩子。

    后来他为了青云路,把嫂子养在庄子上,娶王氏庶女,成了走狗。”

    “结果他那嫂子是个烈性子的,死遁出逃,林文皓几十年都没寻到踪迹,开始疑神疑鬼,失手杀了妻子。”

    雁声挑眉,桃花眼闪过鄙夷,出言讽刺道:“好一个杀兄夺妻的伪君子。”

    谢珩面无表情,长睫在眼底打出一片阴影,声音又冷又理智:“情爱使人沉堕,他错就错在这些年从未放弃寻找她,不然也不会被我抓到把柄。”

    雁声却有些不赞同,他脑海闪过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又纯真的眼眸,露出一丝落寞和痛苦。

    “不,不是因为爱。”

    谢珩正要嘲讽他,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

    来的正是他派去看守院落的暗卫之一。

    “主子,属下该死,苓娘子和那小侍女不见了!”

    “属下已经派人去寻了,但是来的路上听路人说…说…”

    谢珩长睫一掀,视线落在暗卫身上,眸光微沉。

    “说什么?”

    那侍卫跪伏在地上,头抵在交叠的手背上,汗水啪嗒啪嗒往下滴,嗓音沙哑,带着歉疚:“半个时辰前,秦淮河岸有个身着鹅黄夹袄的女郎,被采花大盗当街挟持走了!”

    “砰!”

    谢珩手中上好的东青釉荷叶纹茶盏应声而裂,碎片将掌心割出几道长长的伤口,鲜红的血液顺着瓷器碎片流向桌面。

    雁声诧异地看着谢珩,而地上的暗卫恨不得把头埋在地皮里。

    谢珩却像是没看到一般,淡漠着脸松了手,慢条斯理用帕子把血擦了擦,起身看向雁声,声音依旧毫无波澜,像是万年不化的冰雪:“这茶盏是残次品,改日送你一套。”

    说罢,他便阔步离去,那暗卫连滚带爬站起来,给雁声行了一礼后匆匆追上谢珩。

    雁声拿起自己的茶杯看了几眼,啧了声。

    “不识货的家伙,迟早得栽。”

    第54章 情难自抑欲难掩~

    风雪渐停,满街银白,日光透过浅灰云层,射出缕缕金芒。

    谢苓转了几家粮食铺,最后选定了一家位置偏僻,被同行挤兑的即将倒闭的铺子。

    这铺子生意奇差,再加老板的家人不幸得了急症,急需用钱,因此想把铺子转手出去,价格开得非常低。

    但由于铺面位置太差,位于巷子深处,周边住户也少得可怜,所以挂了整整一个月,都无人问津。

    谢苓盘算了一下,觉得自己可以把这铺子接手。

    一来带储粮的仓库,方便她存放买来的粮食。

    二来位置偏僻,不至于让有心之人盯上。

    她跟老板谈拢了价钱,铺子连带里头的存粮,二百两拿下。

    老板很实在,哪怕家里急用钱,也没乱要价,甚至劝她考虑清楚——这铺子位置实在偏僻,大概率赚不回本。

    想着对方确实不容易,谢苓便主动多出了三十两。

    那老板见谢苓大方又心善,便把已故好友送的《养花录》送给了谢苓。

    谢苓也没客气,随手收下了,心想虽然自己不种花,但说不定以后就用得到呢?

    多项技能总是好的。

    二人一同去管理田宅的户曹立契、缴税,最后印契,就算是完成此铺面的变更。

    出了户曹,谢苓看着人群熙攘的大街,忽然多了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

    不知道为何,自打她做了那个梦,就感觉周边一切好像一副游动的画,真实又虚无。

    直到现在,计划还算顺利地走了一部分,拿到了属于自己的房契,才有了实感。

    谢苓仰头看了看天色还早,不到和雪柳约定的时辰,遂自己往铺子去了。

    ……

    半个时辰前,榆花巷宅院,书房。

    谢珩居高临下站着,凤眸微垂,睨着被暗卫压倒在地的男人,修长冷白的手指摩挲着碧玉扳指,气息阴冷。

    “说,人呢?”

    那被压在地上,獐头鼠目的男人正是近日来城中掳掠女子的采花大盗。

    此刻他脸上满是青肿伤痕,被狠狠按在地上,一只腿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弧度,脸边上沾着一片粘稠的血液。

    采花大盗喉咙发出“嗬嗬”的怪响,口溢鲜血,半截血红的舌头在血液里抖动着,异常骇人。

    他透过肿胀的双目,费力地仰视着眼前看着斯文如书生的男人,眼中透出后悔又绝望的惊恐。

    他仗着自己跟江湖上有名的妙手空空学了几招,贪心拿了神秘人的银钱,在建康成肆无忌惮,按对方要求毁了不少小娘子的清白。

    本以为那人定然身居高位,可以保他无虞,再加上如今朝中官员大多尸位素餐,就算查,也不会这么快查到他,谁知今日刚出了藏身的定林寺,就被几个白衣人从背后一掌打倒,带到了这个男人面前。

    最开始看这男人的面相,以为是个涉世未深,斯文心软的士族子弟。

    可当对方面无表情叫人把他腿活生生扭断,又割了半截舌头后,他知道自己错了。

    这哪里是斯文人,这明明是心狠手辣

    的恶鬼!

    不,比鬼还要可怕。

    他呕出一口血,大张着嘴巴,像条搁浅的鱼,半天才组织出一句不成形的话来。

    “不……我不…不…似”

    谢珩收回视线,看向一旁的暗卫。

    暗卫收到指示,将寒光冽冽的匕首狠狠插到采花大盗掌心,钉在地上。

    采花大盗一声惨叫,疯狂摇头,脸上的鼻涕眼泪混合着鲜血,将地面上的青砖浸透。

    “老实交代,人到底在哪!”

    采花大盗有苦难言,他今天确实掳走了个黄色夹袄的小娘子,可这是孝敬给定林寺主持明悟的“藏身费”。

    他也不知道这小娘子被关到哪里了。

    他“嗬嗬”两声,忍着剧痛,艰难地吐出两个不成音调的字:“寺…明……”

    暗卫听了半天都没听懂对方想表达什么,正要继续插一刀,就听得自家主子冷漠的声音响起。

    “把人关进地牢,派人暗中搜查定林寺。”

    “着重搜查审问明悟。”

    暗卫正要领命离开,就听到细微的动静自屋外响起。

    他抬眼看过去,就见自己的上司不知从何处来,转眼间就到了主子跟前,拱手弯腰,神情有些古怪:

    “主子,找到苓娘子了。”

    谢珩捏着扳指的手一顿,示意他继续说。

    暗卫道:“苓娘子在河抚巷买了个铺面,现在还在那铺子里。”

    半晌,都未听得主子说话。

    两个暗卫额头上渗出汗水,频繁滚动的喉结能看出二人心中的紧张。

    其中压着采花大盗的暗卫偷偷抬眼看主子,就见对方玉面如雪,漆黑的眸低一片冰冷阴沉。

    他吓得赶忙低下头。

    良久,才听得对方朝书桌旁埋头当鹌鹑的远福吩咐道:“去安排马车。”

    远福忙不迭点头,飞快朝外奔去。

    谢珩看着两个接连失误的暗卫,挥手道:“将手中的任务交接好,去领罚。”

    两个暗卫拱手称是,目送着谢珩大步离开。

    ……

    谢苓扣着时辰从铺子里出来,落了锁后抬头看了看天。

    日光此时已经完全冲散了乌云,耀眼地地挂在天边。

    地上的积雪被晒化了些,冷风一吹,融化的雪又慢慢结成了薄冰。

    谢苓慢慢往巷子外走,怕一不小心滑倒。

    不知为何,明明离开得不久,谢珩也按道理不会那么早回来,可心中总是隐隐不安。

    她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遂加快了点脚步,想着尽快回去。

    等她穿过小巷,走到和长街相连的大巷子时,迎着光看到了雪柳的身影。

    谢苓以为自己看错了,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定睛望去。

    果真是雪柳。

    她怎么知道自己在这?

    谢苓心头一骇,脚步硬生生停在原地。

    下一刻,雪柳的身后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逆光而立,一半脸隐在阴影中,将昳丽的五官掩上一层晦暗的冷。

    阳光被他颀长的身形遮住了大半,唯有稀疏的光线穿过空隙照射进巷子,洒下一片淡淡的光。

    是谢珩。

    谢苓毡帽下的小脸瞬间失去血色。

    她心头发冷,脚仿佛和雪被冻在了一起,挪不出半步。

    巷中冷风骤起,将头顶的毡帽呼啦一声吹到地上,发丝没了保护,被狂风卷乱,将视线遮得有些模糊。

    谢苓却顾不得捡帽子,她在想自己该如何解释,才能让自己偷溜出来买铺子的行为变得合理。

    不自觉攥紧指尖,她试图做出个纯良无害的笑脸。

    谢珩却在此时抬步走来。

    步子很缓,可那碾雪而来的脚步声,却像踏在她心尖上,令人心头发紧。

    顷刻,对方便走到了她跟前。

    头顶光线一暗,日光被完全遮挡住。

    谢苓觉得自己似乎被谢珩的阴影包裹着,四面八方都是对方身上清冽而微苦的雪松香,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压迫气息,密不透风。

    她心尖猛猛颤了一下。

    他在生气,非常生气。

    谢苓不由得仰头看他,撞上了那双疏冷又淡漠的眼。

    他带着半张银色面具,露出因受伤而发白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口幽深冷寂的井,神色晦暗不明,令她心跳滞了一瞬。

    谢苓低下头,还未解释,就听到对方平静的声线。

    “从今日开始,没我准许,不得踏出留仙阁半步。”

    谢苓一听,乱飞的思绪瞬间回笼,她后退一步,压下心头怪异的感受,作出乖柔的神情,小声道:“堂兄,我可以解释的。”

    谢珩没说话。

    她知道这是对方让她继续说的意思。

    谢苓定了定心神,把自己想好的借口说了出来。

    “不怕堂兄笑话,前段时间苓娘接连做了相同的梦。”

    “梦到有个地方遭了百年不遇的大雪栽,百姓死伤无数。”

    “堂兄…也在其中。”

    “那梦极其真实,苓娘心中不安,怕堂兄真的因此出事,便想着买些粮食备下。

    就算后面没有这回事,再把粮转手卖了也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一声极轻的冷嗤。

    谢苓心中松了口气。

    虽然谢珩不信她的鬼话,可对方明显没那么生气了,最多就是觉得她愚蠢幼稚而已。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的解释这么管用,准备的其他话术都还没用上。

    也不知对方是因为什么消火的。

    她仰头,朝对方露出个甜笑,语气天真纯善:“只要能让堂兄安好,哪怕受罚也无妨。”

    “苓娘不后悔今日偷跑之举。”

    可不知这句话刺激到谢珩什么了,对方先是神色不明地看着她,而后眉眼一压,黑沉沉的眸子里是她看不懂的危险情绪。

    不等她再说什么,谢珩步步逼近,俯身与她对视。

    “你在…撩拨我?”

    戴着面具的面容近在咫尺,熟悉的雪松香气萦绕在鼻尖,她侧过头躲避着他的视线,下意识想后退,却被冰冷的手指扣住了下巴,被迫转向对方。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她无所适从,但对方眼神太过奇怪,不同于以往的平静或是淡漠,而是一种更倾向于探究、疑惑…以及充满掠夺感的神色。

    谢苓不由得想起对方这段时间阴晴不定的脾气,和莫名其妙的作为,感觉似乎要明白对方如此失常的原因。

    谢珩看着指尖那张冰肌莹彻的脸,心中弥漫出一股令他呼吸滞涩的情绪。

    像受伤那日一样,他因她的触碰而颤栗。

    明明不该允许这种超出掌控的异样出现,明明知道对方的借口愚蠢的可笑。

    可当他听到那句“只要能让堂兄安好”时,心底居然出现了一丝令他脊骨酥麻的愉悦。

    哪怕知道对方是在哄骗自己。

    指腹下的肌肤滑腻如牛乳,他渴望与对方有更近距离的接触。

    不仅仅是此刻扣着她的下巴,也不仅是拥抱她,而是像猎场那次唇舌/交融,或是前几夜不隔寸/缕地肌肤/相贴,哪怕只是指尖的一点触碰,也让他心悸颤栗。

    甚至是……用自己的气味沾满她的身体,免得她又逃离他的领地,或是随意收别的男人的东西。

    谢珩闭了闭眼,松开了手。

    不,不该如此。

    谢苓柔顺寡淡,愚笨无趣,哪怕有点小聪明,那也只是些不入流的小把戏,

    也就这张浓桃艳李的脸还算有几分用处,勉强算是个还算趁手的棋子。

    自己能出现这种怪异的情绪,或许只是年纪渐长,同其他男人一样,有了该有的心思和

    反应。

    毕竟她美色惑人,连他那古板严肃的兄长都受了迷惑。

    他大业未成,可不能因为美色再失分寸。

    心思百转千回,可实际上也就几息而已。

    谢苓刚挣扎了两下,还想着怎么回答对方的话,下巴上的手忽然就松开了。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谢珩,就见对方眸底一片平静,方才看到的充满掠夺感的眼神,仿佛是她的幻觉。

    “堂兄?”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睨着她道:“你已经不是十三四的女郎了,该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他顿了顿,意有所指:“不要随意关心任何男人。”

    “男人的自大,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谢苓乖乖点头:“是,苓娘受教了。”

    再抬头,对方已经转身离开,她连忙小跑跟上。

    雪柳扶她上车时,她悄悄捏了捏对方的手指,示意不要担心,便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一路上,她想着后续采买粮食的事,突然就听到街上骚乱起来。

    她掀开一角帘子朝外看去,就发现原本冷寂的街上忽然出现了许多百姓,都神色或亢奋或愤怒地朝一个方向赶去。

    正疑惑,就听到有个人同他旁边的人说道:

    “跑快点,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

    “果然还是姜老的辣,林太师居然查出来昌平街一案和采花割脸案的凶手是谢珩,并且先斩后奏了。”

    “啧啧啧,谁能想到谢家嫡子平日里看着斯文清隽,居然能做出此等骇人听闻的恶事。”

    “人不可貌相哦……”

    声音渐行渐远,谢苓放下帘子,看向一旁从容不怕,面色平静的谢珩。

    第55章 步步为营窥天机试探他的底线,窥探他……

    一路上二人都没有交流,马车回到素娘的宅院后,谢珩就带着面具出去了。

    谢苓脱了身上的短袄,换了身襦裙,躺在书房的软榻上歇息。

    雪柳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她身旁,一边剥橘子,一边悄声禀报着元绿那边的情况。

    听一切都顺利,谢苓也就放下心来。

    观今日外面的情形,至多后天就能回谢府,届时铺面也卖出去了,正好能赶在地龙翻身前把粮食备好。

    她屯粮倒也不全是为了百姓,更多的是为了能借此机会跟长公主搭上线。

    之前让兰璧对自己欠下人情产生好感,以及在猎场时让秦璇对她改观,都只是让她雪灾发生后能更顺利的接近长公主。

    试问哪个母亲会厌恶自己两个女儿都夸赞的女郎呢?

    爱屋及乌这句话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梦里的长公主聪慧、善谋,文能提笔安天下,武能马上定乾坤[1],比当今圣上要优秀的多。

    只可惜是女儿身,哪怕当今圣上再昏聩软弱,也无缘皇位。

    为了江山社稷,她放下对今上的芥蒂,悉心辅佐。

    可她能忠心耿耿,不代表今上能放心她的存在。

    因此梦里长公主的结局并不太好——认回兰璧这个流落在外的私生长女后,不多久就暴毙而亡。

    而她娇养长大的小女儿秦璇,不知为何同兰璧反目成仇。

    最终兰璧更胜一筹,拿到了长公主留下的所有势力。

    谢苓将橘瓣丢在嘴里,无声冷笑。

    做完这预知梦后,她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最大受益人到底是谁。

    或许旁人会觉得是今上——毕竟长公主一死,他的龙椅似乎就稳固了些。

    可谢苓不这么觉得,今上更像是被推出去的靶子,而隐藏在最深处的收益者,则是谢珩。

    长公主一死,以今上的愚蠢,用不了多久就会被各方势力吃的骨头渣都不剩。

    而谢珩和兰璧关系不一般,他似乎有对方的把柄,自然而然会接手长公主的势力,成为最大的赢家。

    谢苓承认自己也想在这其中插一脚——长公主的势力太过诱人,单是那三万禁卫就足够让人争的头破血流。

    若真让谢珩拿到禁军的管辖权,再加上谢家本身有的北府兵,皇权于他便是唾手可得。

    这不是谢苓想要的。

    她胃口很大,想做那捕杀螳螂的黄雀。

    因此长公主这步棋,她必须要走稳、走好。

    可惜现在她势单力薄,只能先依附着谢珩的羽翼,一点点布局。

    谢苓理清思绪,回过神来,将最后一瓣橘子吃了。

    ……

    自未时回宅院后,一直到临近酉时日暮,谢珩都未回来。

    她旁敲侧击问了远福,知道对方约莫还有半个时辰就回来了。

    天色昏昏,她简单用了些饭食后,再次敲响了素娘的屋门。

    这几日她一直试图从对方嘴里套出些话来,她想知道对方同谢珩的关系,或者准确来说,她想知道素娘是一颗什么样的棋子,在谢珩的谋划里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她不想放过任何一个了解谢珩的机会。

    可这素娘却格外孤僻,成天闷在屋子里不说,还话少的可怜。

    除了礼貌性的回话和问安,素娘就像是个看似温柔,实则浑身是刺的木头人。

    每次她敲门,对方要么沉默,要么以礼貌又疏离的话请她离开。

    她用了很多种方法,都未撬开对方心头的坚冰。

    好在几天来她并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她从对方日常的行为习惯,以及远福的只言片语里,得知对方女红十分优秀,还擅配制香料,可惜早年死了丈夫,还有个不能言明的女儿。

    人生的变故,让素娘温柔的外表下有颗冷硬的心肠。

    可是人就有软肋。

    方才她听到雪柳说素娘今日似乎在屋里做香囊时,忽然灵光一闪,有了些头绪。

    她轻敲房门,斟酌着用词,缓声开口:“素娘,我有点小麻烦,想请您帮帮忙。”

    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安静,若不是谢珩吩咐过不让任何人出去,她甚至都要怀疑里头没人。

    她停了一会,又继续道:“听闻您女红了得,我给堂兄做了个香囊,总觉得差些什么,您能帮看看吗?”

    话音落,她似乎听到了屋里极其细微又急促的呼吸声,隔了许久,传出素娘温柔又冷漠的嗓音:“恕我无能,还请苓娘子另请高明。”

    谢苓知道对方已经有所犹豫,她继续道:“不若素娘先出来看看,究竟是何种…香囊。”

    她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说完,便朝后退了两步。

    果不其然,屋门在片刻后被拉开了。

    素娘的身形隐没在黑暗里,温柔的面容上出现了明显的厌恶之色。

    还隐隐有这杀意。

    不知为何,谢苓忽然觉得,对方此刻的眉眼神色,十分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

    不等她继续探究,对方就点燃了一旁的油灯,昏黄的光照在对方脸上,映出温暖的色泽。

    如同第一次见素娘时,她看起来温柔贤淑,十分亲和。

    “进来说。”

    对方侧开身子,示意谢苓进去。

    谢苓捏着手中的香囊,露出一抹纯良的笑,踏入屋中。

    下一瞬,屋门被重重合上,素娘审视着她,语气有些僵硬:“香囊呢?”

    谢苓将香囊递给素娘,手指故意碰到了对方带着薄茧的掌心。

    对方应该是有些紧张,小小的香囊,竟让她冒了冷汗。

    谢苓不动声色收回手,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素娘看了眼香囊,看到上面简陋而陌生的绣纹后,紧绷着的面容舒展开来,似乎是松了口气。

    她将香囊递回去,说道:“苓娘子还是找别人问问吧。”

    说着就要拉开屋门逐客。

    谢苓歪了歪头,作出无害的表情:“素娘,是香囊有问题吗?”

    她凝视着对方,声音又轻又缓:“还是说……有问题的不是香囊?”

    素娘回视谢苓,极力忍耐着什么,沉声道:“没什么事就离开,现在还不到休息的时辰。”

    谢苓仿佛听不懂,她道:“您应该明白,我并不好奇您的身份,也不想知道您的经历。”

    “相反,我只想让您知道,我对于您送给堂兄的香囊,到底知道些什么。”

    这话说得很奇怪,素娘却听懂了。

    谢苓在威胁她。

    她扫视着眼前这个美丽又柔弱的女郎,瞳孔收缩。

    对方话里有话,似乎是知道了香囊的含义,以及谢珩和她的谋划。

    杀心渐起。

    她跟谢珩的计划绝对不能出任何差错,这是为夫报仇的最后机会。

    但谢珩对这故作聪明的女郎似乎不太一般。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

    绝对不能出错,她什么都没有,只想报仇雪恨。

    谢苓觉得素娘的神情愈加怪异,半晌不吭声,又莫名其妙笑了。

    对方扫视着她的脸,说道:“既然都知道了,那说说你的目的吧。”

    谢苓回之一笑,说道:“你能想通就好,毕竟你死去的丈夫若知道这一切,定然也会希望你与我开诚布公。”

    这句话说得模棱两可,可素娘听完后却猛地看向谢苓,咬肌鼓动了几下,而后深吸一口气,冷声道:“进来说。”

    看到对方如此失态,谢苓知道自己蒙对了,应证了之前的猜测。

    从得知对方死了丈夫,却有个不可言明的女儿时,她就猜测那个所谓的女儿,八成是和别人生的。

    从素娘的外柔内刚的性子来看,这个死去的丈夫,一定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禁忌。

    人在愤怒或者恐惧的时候,往往就会露出破绽。

    谢苓要的就是这个。

    虽说此等做法不可能得知谢珩谋划的全貌,但窥见其中一角,也是值得的。

    更重要的是,听远福说,谢珩似乎快回来了。

    方才看到素娘情绪起伏剧烈时,她忽然灵光一闪,觉得或许可以通过激怒素娘,来试探谢珩的底线——他是会惩罚她这个貌似得知他谋划的女郎,还是轻拿轻放,选择“包庇”。

    若是第二种,她或许要转变对谢珩的策略了。

    ……

    二人一前一后绕过黄花梨雕花屏风,走到内室,面对面坐到了方桌前。

    素娘倒了杯茶水推到谢苓跟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好再装作若无其事。”

    “但是为了保险起见,我还是要做些准备。”

    谢苓点头道谢,愈发觉得对方的眼睛十分熟悉。

    她扶着温热的白瓷茶杯,朝对方点点头,笑得温软无害,仿佛对这明显的异常毫无察觉。

    只见素娘起身走到床铺跟前,窸窸窣窣床上摸索起来。

    谢苓感觉差不多了,适时摆出害怕的神色,仓惶站起身来。

    椅子与粗糙的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响声,引得素娘回头。

    谢苓道:“改日再说吧,我忽然想起堂兄交代的事还未做完。”

    她捏着香囊,转身就要往外走。

    还未踏出一步,她头皮一痛,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栽去。

    素娘扯着谢苓半梳的头发,一把将其薅到跟前,用一把尖刀抵住了纤细脆弱的脖颈,咬牙切齿道:

    “想走?”

    “迟了。”

    谢苓头皮被扯得生痛,刚掉了疤没几天的脖颈,又被划出一道血痕。

    她没想到素娘下手如此重,手里还有刀,遂想着先安抚对方把刀放下,免得自己被真的捅死。

    “您别激动,相信我,我知道的事绝对对您有用。”

    “您不想知道您女儿的情况吗?”

    “闭嘴!”

    素娘情绪起伏剧烈,可握着匕首的手却颤抖了起来。

    谢苓又添了把火,循循善诱:“她知道您的存在,一直很想您,哪怕你并不喜爱她。”

    随着谢苓的话,素娘脑海中不可控地浮现出那张与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微微出神。

    谢苓看对方有一瞬怔然,飞快抬手击打对方手肘的麻筋。

    只听“嘶”的一声,对方手里匕首随之掉在地上。

    她趁此机会,又抬肘狠击其胃腹,用力挣脱桎梏,拉开了距离。

    素娘痛呼一声,蜷起身子捂着腹部,恶狠狠看着几步开外的谢苓。

    “你骗我?”

    谢苓用手指沾了沾脖颈上的血迹,慌张道:“怎么会?”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慢吞吞后退道:“你需要冷静冷静,剩下的我们改日再谈。”

    或许是被杀意冲昏了头脑,素娘竟没发现谢苓故意不走。

    只见她冷笑一声,不顾疼痛飞身扑倒谢苓,用力掐住了对方的脖子。

    两条看似瘦弱的手臂,却如同铁钳一样将谢苓钉在地上,不论她拍打挣扎,对方都纹丝不动,撕破了温柔的表皮,面目狰狞地想要杀了她。

    耳边呼吸粗重,谢苓用力掰扯着对方的手,嗓子里半个音节都挤不出,不过几息,肺腔里的空气就越来越稀薄。

    她几乎听到了脖颈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双目阵阵发黑。

    就当她以为要命丧黄泉的时候,屋门“砰”一声开了。

    脖颈上的手随之一松,紧接着传来躯/体砸到墙面,令人牙酸的闷响。

    她半伏在地上,捂着脖颈咳嗽,感觉到微凉的空气争先恐后进入口鼻,喘息着垂下眼帘,掩下眸底的笑。

    再抬眼,她已经敛下眼底的情绪,红着眼圈,泪眼朦胧地看着脸色沉冷的谢珩,哽咽道:

    “堂兄,苓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第56章 斜月沉沉藏迷雾她要给谁送香囊?……

    谢珩垂眸迎着微弱的灯火朝地上望去,觉得她似乎比以往看着更容易令人心悸。

    她钗裙凌乱,扬着一张巴掌大的脸看他,雪白的腮边上挂着泪珠,乌眸湿润,眼神委屈,仿佛被狂风吹倒的娇花,惹人怜爱。

    看到她被掐出青痕的细颈时,谢珩目光微顿,随即淡淡收回,落在了捂着腹部怎么也爬不起来的素娘身上。

    “为何伤人?”

    素娘情绪十分激动,她原本温柔的眼角眉梢,因为狰狞的表情变得有些刻薄,语气黏腻,充满恶意。

    “谢大人,这贱人知道了咱们的谋划,还试图去告密,你还不赶快杀了她!”

    谢苓望着谢珩,灯火将她黑褐色的眸子映成了水润的琥珀色,滢滢闪烁,像夏夜浮动着波光的湖水,勾人沉溺。

    “堂兄,苓娘没有……”

    话音落下,对方那道冰凉的视线就朝她投来。

    那是怀疑的、审视的、克制着杀意的,但又带着分不清是何种意味的浓烈情绪。

    就如同中秋之夜,她祈求对方救救自己时,他一边用剑比着她的脖颈,一边用冰冷而奇怪的目光看着她。

    谢苓心脏狂跳,有股莫名的兴奋顺着四肢百骸涌上脊梁,令她头皮发麻。

    她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但唯独可以确定的是,谢珩似乎真的对她不太一样。

    和梦里那种温和又疏离,为了达成目的的维护不同,他这段日子的表现,太过直白,太过失控。

    *

    谢珩看着谢苓梨花带雨的面容,从她的眼眸缓缓下移,定格在那一张一合,吐露着的委屈的水润唇瓣上,忽然又意识到了自己又被对方的美色“撩拨”,皱眉移开了视线。

    他看向一旁喋喋不休,煽风点火让他杀了谢苓的素娘,眉眼一压。

    “你逾矩了,素娘。”

    说完,他复又看着谢苓,淡声道:“跟我来。”

    谢苓听到谢珩真的选择“包庇”自己,微微松了口气。

    她猜对了,赌赢了,谢珩对她的底线格外的低。

    只是谨慎起见,她还是不敢确定对方是因为留她还有用才如此纵容,哪怕计划泄露也不加惩治。还是说真的对她有了不该有的情愫。

    还得再试探几次才能清楚明白。

    她低低应了声,没有理会身后还在怒骂的素娘,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随后故意低呼一声朝地上摔去。

    下一瞬,谢珩温热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臂,将她扶稳。

    谢苓仰头看着谢珩,咬唇小声道:“多谢堂兄。”

    谢珩嗯了一声,松开了手,迈过门槛朝书房走。

    谢苓亦步亦趋跟在侧后方。

    谢珩想着方才看到的情景,袖下的指腹无意识轻捻。

    方才扶她时,他看得十分清楚。

    她面色苍白,发髻凌乱,薄瘦的肩膀还有些轻颤。

    很显然,她明明十分害怕他因为计划泄露的事杀了她,却还要强装冷静。

    他知道谢苓一直有些怕自己,毕竟中秋之夜,他用剑比着她脆弱的脖子,后

    来又无数次威胁她,警告她,让她做不喜欢的事,还说了十分无礼的话。

    可他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可避免的,他忽然又想起来谢苓在大哥和余有年面前的样子——笑容温软和煦,神情轻松自然,鲜活又真实。

    唯独面对他时,虽笑得乖巧,却像是带了层层盔甲,避他如蛇蝎。

    谢珩明明知道自己不该再想下去,可当他故意放慢脚步时,侧头看到谢苓悄悄后退半步,想与他拉开距离时,无名之火顿起。

    他猛地停下,侧头垂眸看着谢苓道:“能走吗?”

    谢苓觉得他问得莫名其妙,不能走她怎么走出十来步的。

    可不等她回答,就一阵天旋地转,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横抱在怀里。

    微苦而清冽的雪松香无孔不入侵袭而来,就如同熏香的主人一般,充满了不可抗拒的侵略性。

    衣襟靠近她时,她几乎能到对方衣襟上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她脸颊一热,用手抵着对方的胸膛,软声道:“堂兄,这于理不合,苓娘能走的。”

    谢珩垂下眼帘看了她一眼。

    她当真如此戒备又抗拒他。

    谢珩眼神淡淡的,没有要当她下来的意思。

    谢苓挣扎了两下,就听到对到闷哼出声。

    谢苓这才猛地记起来谢珩胸膛还有道长长的刀伤。

    对方也太能忍了,这几日都跟没事人似的,她都忘了这茬。

    她只好忍着不适,任由对方抱到书房,俯身放在软榻上。

    *

    谢珩放下她后,就朝门外侯着的远福吩咐了几句。

    她听得不太真切,似乎是说要把素娘彻底关起来。

    谢苓忽然有些愧疚,她没想到谢珩竟然因为这件事,直接关素娘禁闭。

    今日的事是她挑的,倒霉的却是素娘,她略微有些良心不安。

    正犹豫要不要替素娘说情,谢珩就推门进来了。

    他打发了雪柳去烧热水,随后从墙边的条桌里拿出了药膏、纱布和干净的帕子。

    谢苓以为他是要给自己换药,于是站起身道:“堂兄,苓娘先出去。”

    谢珩却制止了她。

    “坐下。”

    语调平和,却不可抗拒。

    她只好坐回榻边,有些茫然的看着谢珩的动作。

    谢珩不会是想给她涂药吧?

    她抬手触碰了一下被划破一点皮的脖颈,觉得自己真相了。

    之前她都已经做好谢珩会在书房警告她,朝她问罪的打算,想好了解释并且顺带套话的措辞。

    谁知他第一件事居然可能是给她看伤。

    她是真有些看不懂谢珩了。

    若换作是她得知有外人知晓了自己的谋划,定然不会这么轻飘飘放过。

    果不其然,雪柳端来一盆温水后,谢珩就把人屏退出去,然后将装药和纱布的铜盘搁到软榻前的小几上,坐到了她旁边。

    他将帕子打湿,用手扣住了她的下颌轻轻抬起。

    谢苓被动抬头,几乎能感觉到谢珩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之上。

    她侧了下头,想把下巴从对方修长而有力的手指下挣脱出来。

    “堂兄,苓娘自己来就好。”

    下巴却被轻轻掰回。

    他用帕子轻柔地沾擦着眼前雪颈上的血渍,声音冷淡:

    “别动,伤口不清理干净会成疮疡。”

    对方冰凉的指尖时不时触碰到她的皮肤,带来阵阵酥麻的痒意,她忍着后退的冲动,看着谢珩昳丽的眉眼和认真神色,心口忽然砰砰直跳,身体发软。

    她似乎明白梦里的自己为何会对谢珩春心萌动,也明白林华仪为何越陷越深,执拗疯魔

    试问一个惊才绝艳,貌若谪仙,对旁人都冷淡,唯独对自己关心备至,温和体贴的贵公子,谁能忍住不动心?

    谢苓呼吸微颤,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循环着她被烈火焚身的梦,一遍遍告诉自己,眼前的关心和温柔都是假的,对方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狂跳的心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她闭上眼不再看谢珩,感受着脖颈上冰冰凉凉的药膏,小心翼翼问道:“堂兄,对素娘的惩罚,是否太重了?”

    她感觉到对方包裹纱布的手停顿了一下,复又动了起来。

    “她要杀你,你还想替她求情?”

    她感觉到下巴上的手松开,充斥着她鼻腔的雪松香变淡了些,紧接着听到瓷瓶碰到木头的响声。

    谢苓知道这是伤口包扎好了,她睁开眼,侧头抿唇看着坐回书案边谢珩道:“苓娘只是觉得,罪不至此。”

    她斟酌了一下,复又真假参半到:“今日也是我说错了话,触犯了她的禁忌,才惹得她起了杀心。”

    谢珩打开一本卷宗,一边翻看,一边冷嗤:“你倒是心善。”

    不等谢苓再说,他又道:“不必歉疚,素娘本就是戴罪之身。”

    谢苓闻言一怔,疑惑道:“堂兄,苓娘能知道具体情况吗?”

    谢珩没有回答她,而是掀起狭长的凤眸,凝视着她道:“你先告诉我,今日为何挑衅素娘,又为何知道香囊的事。”

    谢苓心思一转,明白对方这是根本不信她能知道他的谋划。

    她沉吟一番,组织好措辞:“堂兄,我并不知道香囊的事,也未曾挑衅过她,我只是听远福偶然提起过,素娘擅做香囊和配置香料,并且给你送过一只,因此想请她帮忙。”

    谢珩收回视线,在卷宗上写了几笔,神情依旧冷淡,只是心里莫名有点不快。

    她要做香囊?是自己用,还是送给谁?

    若是自己用,没必要大费周章请人来看。

    她知不知道女子送男子香囊的含义?

    谢珩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卷宗如此令人生厌,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好像是丑陋的蚂蚁,看得他心烦气躁。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或许是太过劳累,遂索性搁下笔,看向谢苓。

    谢苓等了半天都没听到对方回话,而是翻了两页卷宗,又莫名其妙搁下笔直直盯着她看。

    她轻咳一声,错开对方的视线,低眉顺眼道:“当时她打开了门,看了一眼香囊却忽然又要赶我出去,我一时心急,说出了这几日听来的闲话——”

    “我听说她丧夫,还有个女儿,便想着她女儿或许跟我一般大,于是就从这入手套近乎,谁知我一提她女儿,她就发了疯似的要杀我。”

    说着,她一抬眸,就见谢珩似笑非笑看着她,神情沉静淡漠,显然不信她的话。

    “你是如何说她女儿的?”

    谢苓模棱两可道:“我当时就说了句:你女儿一定很爱你,哪怕你们不能相见。”

    谢珩听完没什么表情。

    寒凉的月光落下,笼上他白色的单衣,和昏黄温暖的烛火交相辉映,衬得他斯文又冷漠。

    “素娘是林华仪的母亲。”

    话音落下,谢苓猛地抬头看向谢珩,结巴道:“什…什么?!”

    怪不得她一直觉得素娘的眉眼和气质有些熟悉。

    只是素娘为何会因为提到林华仪如此激动,甚至比知道她知晓了谢珩的谋划更加愤怒,要不顾一切要杀了她。

    这不是正常的反应。

    素娘和林太师之间发生过什么?

    谢苓稳住起伏的心绪,压下好奇心,她觉得现在重点不是这个。

    重点是谢珩就这么毫不避讳地把这桩秘闻说出来了。

    谢苓不由得抬头看着对方。

    窗外斜月沉沉,星河浅淡,书房内灯火摇曳。

    案前的男人身披朦胧月色和昏黄的火光,静漠端坐着,与她隔案对望。看似斯文又清隽,就像是个矜贵无害的文人墨客。

    可只有她知道,谢珩心思深不可测,为人冷漠无情,做事心狠手辣。

    他野心勃勃,为了权势不择手段。

    谢苓垂下眼眸,不自觉想着他是否又在算计什么,会不会把她推入某个未知的深渊。

    第57章 欲到天边更有天香囊是送给我的?……

    谢珩并不知晓谢苓此刻对他的猜忌和防备达到了顶峰。

    他面色冷淡,清润冷寂的嗓音在不大的书房响起:

    “两年前我查到林太师

    发妻死因有异,不久后发现了素娘的存在。

    我在锦州找到她时,她化名秀禾,顶了一农户遗失女儿的身份,做着配制香料的小买卖。

    而那农户一家子早被她杀害,埋于种香料的后院田圃。

    我暗中将她带到此处宅院,命人看管起来。”

    说着,他目光落在谢苓微蹙的眉心,语气柔和了几分:“所以你不需要愧疚什么,她本就是戴罪之身,让她多活两年,已是格外的恩赐。”

    谢苓若有所思点头,问道:“素娘是林太师的外室?”

    谢珩面上浮现出嘲意:“不,准确来说,素娘是他嫂子。”

    谢苓微怔,有些震惊,她细眉微挑,心情复杂。

    林文瀚出身寒门却爬到了一品太师之位,为官清廉,学识出众。他在民间的名声一向极好,百姓对他赞不绝口,寒门士子更是将他当做典范。

    谢苓有预知梦,自然是知道林太师不像表面那样和善,但她也只觉得为官之人虚伪些是正常的。

    她没想到对方居然做得出跟嫂子苟且这种罔顾人伦的事。

    想到方才素娘因为自己提了几句林华仪就颇为激动,再结合谢珩说她不惜杀人来隐姓埋名,便大致猜到了林太师和素娘之间的问题。

    谢苓沉吟片刻,问道:“林太师杀兄夺妻,素娘因此诞下林华仪,对吗堂兄?

    谢珩没想到谢苓如此敏锐,一下就想到了其中关窍。

    他点点头道:“没错,林太师本名林文皓,他嫉妒胞兄林文瀚有入朝为官的机会,便趁其不备将人杀害,并强迫了自己的嫂子。”

    “最开始我并不知晓这一切,以为素娘只是他逃跑的外室,想着能从她嘴里撬出些林太师的把柄。”

    “直到两个月前,我发现林太师的字与之前先帝考核他时写的策论不一样,便派人调查。”

    “后来一番周折,便得知了这一切。”

    谢珩顿了顿,神色有些怪异,似乎意有所指:“至于香囊的问题。”

    “素娘孕期对给林太师产生了感情,便给他亲手做了个香囊,可谁知林太师为了权势另娶他人,还将她圈养在庄子上。

    对于林太师而言,香囊就是素娘跟他的定情信物。”

    谢苓叹了口气道:“但对于素娘而言,这香囊是她被背叛和强迫的证明。”

    谢珩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谢苓没想到这背后的故事如此曲折复杂。

    谢珩所谓的计划,应该就是利用素娘揭露林太师的身份,给他致命一击。

    她消化了许久,也算是明白为什么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激怒素娘。

    简单来说,素娘把谢珩的谋划当做救命稻草——她身负人命,不久后就要被按律处死,这一次谋划,是她复仇的最后机会。

    至于为何一提到林华仪就更加激动,那自然是因为素娘对林华仪的感情颇为复杂。

    林华仪是她爱上林太师时怀上的,可生产之日也是她被背叛之时。

    一面是母女连心,一面是杀夫之仇和背叛之恨。

    谢苓觉得方才自己有些冒失了,竟仗着自己的一点推测就敢上门套话和挑衅。

    换作是她,若得知有人知晓了自己的复仇大计,还屡屡挑衅,也会选择杀人灭口。

    还好这一次也不算没有收获,起码她可以有几分确定谢珩对她是特别的。

    而这点特殊对待,或许对她日后的计划至关重要。

    只是有一点她觉得有些奇怪。

    按照谢珩谨慎的性子,怎么会选择一个极有可能反水的人做棋子。

    毕竟素娘她极有可能还对林太师有情。

    爱之深,恨之切,再加上林华仪这个情感复杂的女儿,她很可能会反咬一口谢珩。

    谢苓敛目垂容,大致猜到了谢珩的计划定然不止如此。

    素娘大概率……只是个诱饵。

    她压下心头的猜测,主动结束了这个危险的话题。

    “堂兄,夜深了,苓娘回去歇了。”

    谢珩眸底幽深,手指摩挲着卷宗页角,情绪让人看不真切。

    他短暂沉默后,问道:“怎么突然想起做香囊?我记得你并不喜女红。”

    谢苓愣了一瞬,随即明白过来谢珩这是在怀疑她,虽然不明白做个香囊有什么好怀疑的。

    她犹豫了一瞬,把怀里的香囊拿出来,按照之前对素娘的说辞:“苓娘感激堂兄这些日子来的照顾,因此做了香囊给您。”

    谢珩刚拿起狼毫笔的手一顿,笔尖滴落的墨汁顷刻间泅透了一方纸张。

    他神色变幻,薄唇抿了起来,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这种少见的感觉令他不适,但并不是生气或者愤怒,更像是…难以言喻的喜悦。

    他垂下眼帘瞥了眼被墨汁染脏的卷宗,搁下毛笔,不咸不淡道:“不用做这种闲事。”

    “还有,以后不要随便给人做香囊。”

    谢苓觉得他情绪变得莫名其妙,忽然就冷了下来。但一想到对方一直对她阴晴不定,就了然了。

    她将手中的香囊放回怀中,巴掌大的脸上露出一抹乖柔的笑,软声道:“苓娘省得了。”

    谢珩淡淡嗯了声,说道:“去歇息吧。”

    谢苓点点头,站起来福身一礼,转身往外走。

    正准备拉开屋门时,谢珩清冽的嗓音在身后响起,不紧不慢。

    “东西留下。”

    谢苓回头看他,眸中还残留着轻微的不解和诧异。

    不是觉得她多事吗,怎么还让她放下香囊?难不成谢珩是嫌弃香囊太丑,想亲手销毁了?

    谢苓有些无语,心说还好这香囊是她白天出门换铜钱和碎银子时随手买的,才几文钱,丢了也不心疼。

    她将香囊从怀里拿出来,走到书案前,葱白的手指捏着它,轻轻放在了案边。

    “堂兄自行处置吧,苓娘退下了。”

    谢珩颔首,看都未看香囊一眼,目光始终落在卷宗之上。

    关门声想起,脚步声逐渐消失,谢珩有些心不在焉。

    直到远福敲门唤他,才回过神来。

    看着一页未翻的卷宗,谢珩下颌紧绷,泛白的唇抿了起来。

    他怎么会因为一个香囊失神呢?

    远福推门进屋,看到的就是自家主子一身玉色单衣坐在案前,乌发垂于身后,修长玉白的手指扶在卷宗一角,目光却落在别处,气息紊乱,神色莫测。

    他顺着自家主子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案边那只做工粗糙的香囊。

    远福心思转了几道,暗道这么粗糙的香囊怎么能拿给主子,于是试探问道:“主子,这香囊……需要奴才处理掉吗?”

    谢珩收回视线,淡声道:“丢了吧。”

    远福躬身称是,拿起香囊就要出去。

    谁知还没走到门边,就听到主子轻叹一声,叫住了他。

    “回来,东西放下吧。”

    远福挠了挠头,不知道主子怎么又反悔了,他没忍住细细看了眼香囊。

    结果越看越觉得简陋,针脚和布料都一言难尽,绣的云纹也很一般。他一个做小厮的都不会佩戴这么丑的香囊。

    他把香囊放回书案上,没忍住问道:“主子,这香囊是谁送的啊?”

    谢珩瞥了他一眼,说道:“谢苓亲手做的。”

    明明自家主子面无表情,可他莫名从对方冷淡的嗓音里听出一丝…愉悦?

    远福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赶忙低着头掩盖住自己的震惊,心说还好没多嘴说这香囊丑。

    他干笑两声,违心道:“苓娘子女红真厉害。”

    谢珩却又沉默了下来。

    远福觉得背后开始出汗,他有点摸不清主子的意思了。

    这是嫌弃香囊丑,然后又舍不得丢?

    半晌,他才听到谢珩再次说话。

    “去烧水,准备换药。”

    远福应声退下,关门前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主子,就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把香囊捏在指尖。

    修长冷白的手指捏着个粗糙的香囊,画面格外扎眼,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从伺候主子起,他就没见过对方触碰过如此一言难尽的物件。

    主子似乎对苓娘子好得过份。

    远福不敢再深想,坐在灶边认认真真烧火。

    而谢珩依旧拿

    着那粗糙的香囊,微微出神。

    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把这丑陋的东西丢掉。

    按他以前的习惯,这样的东西连出现都不会出现在眼前,还别说拿在手中细细查看。

    谢珩按了按眉心,靠在椅背上,随手将香囊丢在桌上,脸色有些难看。

    ……

    建康一连下了十来天的雪,直到这两天才放晴,暖黄的日头挂在蔚蓝的空中,冲散了几分冬日刺骨的寒意。

    路上厚厚的积雪缓缓融化,枯树也减轻了负担,风一吹,簌簌抖落枝头白雪。

    路上的百姓和摊贩也因此多了起来,熙熙攘攘的,热闹非凡。

    当然,能让百姓放心出门的,除了雪后初霁外,是林太师在两日前斩杀了昌平街和采花大盗一案的真凶——尚书左仆射谢珩。

    林太师在百姓间的名声达到顶峰,皇帝为此大为嘉奖,赐侯爵之位,封号“忠勇”,食合浦税,岁入五千石。

    最开始皇帝并未处置谢家,直到民怨沸腾,朝中不少臣子弹劾请命,才不得不处罚谢家,将谢家主的太傅之位降为无实权的御史大夫,并且将慧德贵妃降位成妃。

    不少寒门子弟以林太师为荣,认为这是他们对抗士族的顺利开端。

    今日十月十八,是谢珩与其堂妹谢苓的葬礼。

    谢府巍峨的门庭上挂着白幡,府内一片愁云惨淡,前来吊唁的人也少得可怜,只有本家人以及一些和谢氏同气连枝的家族前来。

    无人不感慨世事无常,之前门庭若市的谢府,恐怕要自此没落了。

    午时三刻,林太师携其女林华仪上门吊唁,引得一干百姓侧目。

    不明真相的人无不夸赞林太师大义,居然愿意给一个谋财害命的人送行。

    林太师一身素衣,哪怕年过四十,也依旧儒雅俊朗,通身气质低调朴素,一看就是个清廉正直的文人大臣。

    只是他女儿似乎跟他闹了矛盾,脸色极差,温柔的脸上还有着轻微的红痕——像是巴掌印。

    百姓们早就听闻谢珩与林华仪青梅竹马,故而觉得对方定然是因为情郎和父亲置气。

    直到林太师的身影消失在大门里,百姓门才收回了目光,依旧啧啧感叹。

    *

    林文皓挽着女儿的手,由咬牙切齿的谢家小厮引入灵堂。

    他跟神情憔悴,面露杀意的谢家主和谢夫人假惺惺问了好,借着上香的机会,朝金丝楠木棺椁瞥了一眼。

    待确定里头是谢珩后,心中吊着的那口气终于落了下来。

    他拍了拍身旁满脸泪痕的女儿,低声道:“天下好男儿多的是,谢珩他品行低劣,配不上你。”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叫灵堂里其他人听见。

    林华仪重重甩开林太师的手,怒声道:“爹!不许你说他!”

    而棺椁边一身丧服,双目红肿的谢夫人忽然大步上前,猝不及防的狠狠甩了林华仪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灵堂,谢夫人失去了往日的高贵平和,发髻凌乱,歇斯底里道:“你们给我滚出去!”

    “你个毒妇,也配提我的珩儿?!”

    林华仪捂着脸,咬唇盯着谢夫人,哽咽道:“谢伯母,这件事不是我父亲……”

    “华仪!”林太师忽然打断了林华仪,眼底的阴沉一闪而过,复又挂上温和的笑:“谢夫人,谢珩草菅人命,我林某也是替天行道,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打我的女儿。”

    说完,他怕林华仪口不择言说出不该说的,便强硬地拽住林华仪的胳膊,向谢家人辞别:“林某先回了,”

    他将目光落在棺椁上,面白无须的俊脸上露出笑,温声道:“谢御史,谢夫人,告辞。”

    他无视谢家人如同含了刀锋的目光,施施挽着林华仪往外走。

    可当他走过地上的火盆时,一道玉石相击般的清冽嗓音响彻耳际。

    “几日不见,林太师愈发意气风发了。”

    他猛地抬头,待看到灵堂外那人时,脸上温和笑意一寸寸龟裂,唇角倏地下沉。

    廊檐飘扬的白幡下,青年一身青色大氅迎风而立,腰间环佩叮咚,身姿颀长挺拔如松,而那张秾艳昳丽的玉面上挂着令人胆寒的淡笑。

    他薄唇微启,缓步行来:“不知林太师近日有何喜事,不妨说来让在下听听。”

    是谢珩。

    第58章 人外有人山外山~

    林太师神色僵了一瞬,拽住了想要奔向谢珩的女儿,眉头一皱,镇定质问道。

    “你是何人,为何假冒谢珩?”

    谢珩面色冷淡,唇角却带着若有若无的笑,他跟满目震惊的谢家人点头示意后,意味深长看着林太师道:“假冒?”

    “林太师,你莫不是忘了,那棺材里的,可是你亲手杀死的死囚啊。”

    这话说得突兀,灵堂中还有不少前来为谢珩吊唁的人,闻言纷纷看向还未封钉的棺椁。

    离得近的率先发现了问题。

    “这尸体的脸变了!”

    谢夫人和谢家主快步走进棺椁,果不其然看到里头尸体的面容,像褪色一样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林太师见众人如此模样,哪里不知道自己中了计。

    一个月前他无意间发现谢珩腰间挂着的香囊十分熟悉,后来几经周折确定了那香囊是素娘的手艺。

    他先是欣喜若狂,而后猛然意识到素娘可能在谢珩手里,这香囊,是对方故意戴给他看的。

    虽知道是陷阱,却还是觉得暗查素娘的下落——他太想念她了,也亏欠她太多了。

    直到几日前,谢珩寻查女儿虐杀奴仆的证据,他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活捉对方,严刑问出素娘的下落。

    可谁知还是叫谢珩逃脱了。

    昌平街死伤太多,他只好把阻碍执金吾救人一事栽赃给谢府。

    皇帝知晓此事后对他大肆褒奖,跟他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以激起民愤。

    谢府顿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而他也终于查到了蛛丝马迹。

    谢珩一连几日都会带着他的堂妹,乘马车悄悄出城,前往一处偏僻的庄子。

    他的人暗中蹲守后发现,那庄子里确实住着个年逾三十的女子。

    遂两日前他决定去庄子上把人带走。

    谁知半路他就碰到了谢珩一行人,双方不可避免的发生冲突,而谢珩和其堂妹被他属下杨惯误杀——他并不觉得杨惯有问题,毕竟对方恨极了谢珩,一怒之下杀人很正常。

    后来为了掩盖事实,他只好将采花大盗的事也一齐诬陷给谢珩,顺便借此机会笼络民心。

    可当他去庄子上时,却发现那里早已人去楼空。

    林太师打量着眼前的青年,温和的双目下不可抑制地显露出愤怒之色,以及微不可查的恐惧。

    当时他就发觉了异常,但无论他怎么检查那两具尸身,都检查不出任何问题——没有人皮面具,也不是易容术。

    可事无退路,他只好将计划进行下去。

    这两日来他虽高步通衢、名望加身,可心中始终不安。

    于是亲自来谢府确定谢珩是否身死。

    方才他明明确定了棺椁里的人是他,为何现在又说那里头的人变了容貌?

    林太师闭了闭眼,一阵胆寒。

    现在说再多也是徒劳,一步错,步步错,他注定要完蛋了。

    他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了,从收集华仪虐杀奴仆证据  ,到昌平街一案,再到故意派人引自己去庄子,都是对方的谋划。

    林太师望着谢珩,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凭什么他谢珩出身高贵,还天资卓绝,还未及冠就拥有过人的谋略和心智。

    而他十九岁时,还在黄土地里刨食吃。

    若不是他狠心杀了那个软弱天真的亲兄长,也不会让他林氏一门爬到现在的位置。

    苍天不公。

    他沉默了许久,谢珩也并未催促他,而是带着谢苓坐到了灵堂的椅子上,神色泰然,运筹帷幄。

    良久,林太师终于说话了。

    他还是不甘心就这么输给个比他小将近二十岁的年轻人。

    “谢珩,你恶意派人顶替身份来逃脱罪则,又狂妄归家,林某身为忠勇侯,有权为陛下分忧、为民除害,将你捉拿归案。”

    他义正辞严,狠狠按住了情绪莫名激动的女儿,试图先一步下手,可当他准备命带来的侍卫去抓谢珩时,却发现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悄无声息不见了。

    他心头一颤,暗道不好。

    谢珩轻笑一声,嗓音冷淡:“林太师,你为何不问问,是谁在昌平街救了我。”

    说着,他拍了三下手,看向门外。

    林太师顿感不妙,他顺着谢珩的视线看过去,待那人从一处软轿中掀帘而出,款款而来时,挺拔的身子猛地晃了。

    眼前的女子眉目温柔,一双杏眼于林华仪有八分相似,正是他寻了将近二十年的素娘。

    她衣着朴素,腰间挂着令他熟悉的靛蓝香囊。

    林太师双目一阵酸涩,他张了张嘴,喉咙却仿佛堵了一块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望着素娘,想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可当他看到对方眼底汹涌的恨意时,视线好似被烫了一下,令他不得不避开那双眼睛。

    对方的怨恨,也彻底让他冷静下来。

    他毫不犹豫地转过脸,沉声道:“谢珩,你有话直说,找个乡野妇人做何?”

    一旁的林华仪却一下挣脱了他的束缚,大步走到素娘跟前,指着她道:“爹,她是谁!”

    林太师觉得自己的女儿近日情绪似乎太过偏激,竟在外人面前也不加掩饰。

    他沉着脸朝林华仪招手:“华仪,回来。”

    顿了顿后又补了一句:“那只是个不相干的乡野村妇。”

    林华仪闻言却并不相信,她觉得自己的脑海里仿佛有一团火,几乎燃烧殆尽她所有的理智。

    尤其是看到谢珩把谢苓带在身边时,那嫉妒之心就像滔天大火,难以压制。

    她恨恨盯着谢苓,转头又万分伤心的看谢珩,想从对方嘴里知道这个和她六七分像的女人是谁。

    为什么他要带这个女人出来?这女人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想着,她便不假思索地问了出来:“珩哥哥,她是谁?”

    谢珩淡淡看着她,漆黑的眸底是冬夜一般的冷寂。

    他道:“她叫素娘,是你的母亲。”

    林华仪愕然地看向素娘,脸上飞快浮现出一股厌恶之色。

    “我母亲是王氏女,”她上下扫视着素娘,目露嫌弃:“怎么会是这个乡巴佬。”

    这话说得十分不客气,与她以往的温柔贤淑大相径庭,灵堂里的人不免诧异。

    “华仪,不得无礼!”

    林太师看着自己女儿双目充血,情绪越来越激动,心口一紧,立马意识到不对劲。

    他呵斥住对方,强行将起按在身边,眼神警告她不得多言。

    好在她虽情绪起伏不定,但尚有理智,再加多年来对父亲言听计从,潜意识的习惯令她瞬间安静下来。

    此时一直不吭声的素却突然说话了,她深深看了眼林华仪,目光里没有失望,也没有厌恶,声音平静异常。

    “谢大人,你让我来见这二人,我来了,”说着她跪伏在地,眸中狠厉转瞬即逝:“我也可以作证是林太师犯下罪责并且诬陷于您。”

    她顿了顿,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您让我做什么都行,可否放过我锦州的家人。”

    话音一落,四周皆静。

    这话里的意思很复杂,似乎在说这一切都是谢珩逼迫她的——命她认下根本不认识的亲戚,强迫她诬陷林太师。

    默默看戏的谢苓暗叹一声,心说果然这素娘会反水。

    她悄悄看向一旁端坐着的谢珩。

    因为受伤,他唇色有些泛白,气色也不大好,但这点病气并未削弱他的威势,反而更显深沉冷寂。

    他手中把玩着个鹅黄色的玉扳指,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静无波,看起来并不怕素娘反咬一口,显然是早有预料。

    或许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对方侧头垂眸,淡淡扫了她一眼。

    谢苓有些尴尬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垂下眼帘作乖顺状。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素娘,冷嗤道:“不愧是一家人,连心狠手辣的性子都如出一辙。”

    他懒得再看对方,对一旁的远福道:“去,把人带来。”

    远福闻言退下。

    林太师此刻心如乱麻,但能凭借攀附权贵爬到如今位置,那自然也不是太蠢。

    他稳下心绪,强迫自己不去看素娘,转而看像一直装作没事人的谢家主谢崖。

    “谢家主,谢珩此时还是戴罪之身,您身为我大靖臣子,理应协助在下将其送往刑部。”

    “还有在座的诸位,你们就打算助纣为虐,袖手旁观吗?”

    “你们不怕陛下怪罪吗?!”

    林太师知道自己或许是在说废话,可他现在相当于被谢珩瓮中捉鳖,想去外面搬救兵,那是难如登天。

    毕竟他带来的几个侍卫,早都被谢家人扣下了。

    灵堂里除谢家人外,剩的只有依附谢氏的一些小家族,以及同其一派的朝臣。

    话落下半天,都没人理会他,而是像看笑话一样看着他。

    他环顾一周,看向角落里身材微胖,和他并无龃龉的中年男人。

    灵堂里,唯独余丞相是中立派。

    他只能把目光放在对方身上。

    可余丞相能做到几十年来稳坐丞相之位,自然也是老狐狸。

    只见对方好像没听见似的,别过头掏了掏耳朵,跟一旁的夫人说着小话。

    林太师有些绝望。

    他看向跪在地上的素娘,心中头一次生出了怨愤。

    若不是为了找她,自己也不会中计。

    这个扫把星!之前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是多么一帆风顺,青云直上。

    可现在呢?他恐怕要命不久矣!

    正想着,他就听到有脚步声传来。

    抬头看去,只见远福带着刑部和大理寺的人马,身旁是他不久前收入麾下的属下——左卫营杨惯。

    当初他遇见杨惯时,对方刚被谢珩逐出谢府,还受了酷刑。

    他观察了杨惯许久,确定对方恨极了谢珩后,才收入麾下,试图挖出点谢氏的把柄。

    本以为是他运气好,现在看来,这分明也是谢珩做的局。

    这人是谢珩故意送到他身边的。

    他又看向杨惯侧后方佝偻着腰的婆子,瞳孔微缩。

    这婆子,正是曾为林华仪接生的接生婆。

    林太师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死寂。

    杨惯手里,恐怕早拿了他不少把柄,包括……他贪污受贿的证据。

    果不其然,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走到离他几步的地方,拿出圣旨,三言两语宣读完毕。

    而后挥手命人来押他。

    “林太师,走吧,跟我等回去协助调查。”

    林太师哀叹一声。

    “诸位稍等,我有话要说。”

    他神情复杂的看了眼地上的素娘,看向谢珩道:“把她一起带走吧…她确实是我女儿的母亲。”

    “只是,希望你能放过我女儿,她一颗心都扑在你身上,为你做过很多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还有……”

    不等他说完,一旁的素娘忽然爬了起来,狠狠推了一把他,泪流满面道:“你个畜生!你个畜生!”

    “你怎么就认了呢?你不是最心狠手辣吗?你快点想办法啊!”

    “你认了我女儿怎么办?你要让她成罪人之女吗?”

    林太师被推得踉跄,步步后退,却并未还手。

    等素娘发泄完,他才面如死灰地捉住素娘的手腕道:“我确实没有办法。”

    “我因为找你才被算计,这也是你的错,所以我们应当

    一同上路。”

    素娘崩溃大哭,她仿佛要把近二十年来的愤恨发泄出来,疯狂捶打林太师。

    一旁的林华仪早都被变故吓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和素娘,又看向面色冷淡,端坐于檀木圈椅上的谢珩。

    “为什么?”

    “珩哥哥,为什么?!”

    她捂着刺痛的脑袋蹲在地上,歇斯底里质问谢珩。

    谢珩睨着她,目光宛若再看一件死物,语气不带丝毫感情:“你忘了吗,还是你告诉我,你的嫡母死因有异。”

    “也是你告诉我,你父亲因为一个破旧的香囊关你禁闭。”

    第59章 曲倦灯残星自散你拿什么换?

    灵堂之外,寒风渐起。

    林华仪似乎是没听懂谢珩的话,她双目失神,不可置信地晃着头,嗓音沙哑:“是我…是我害的?”

    呢喃了好几遍,神色越来越癫狂,像是笃定了什么。

    她赤红着眼站起身,怨声道:“谢珩,你好狠的心!”

    “我一心一意待你,你居然利用我对付我爹!你好狠!”

    “……”

    一句句,一声声,如泣如诉,歇斯底里。

    谢珩漠然看着对方在屋子中间控诉他,怒骂他,漆黑的眸底无波无澜。

    等林华仪哭骂地上气不接下气,他对着门外看戏的大理寺卿道:“将她一起带走,她虐杀奴仆的证据我已派人送去大理寺。”

    大理寺卿点头应下,抬手一挥,林华仪便被人押住。

    林太师没想到谢珩竟无情至此,对一同长大的青梅也不放过。

    他气得发抖,瞪圆双目扬指咒骂,一身儒雅气息荡然无存。

    “谢珩,你迟早要为你的薄情寡义付出代价!”

    说着他环顾一周,视线一点点刮过谢家人的脸,最终回到谢珩身上。

    “你会因为你的无情,将你身边的人都害死!”

    大理寺卿和刑部的人将他拖拽着押走。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谢府。

    只是这这诅咒的声音阴冷黏腻,谢苓闻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良久都觉得异常难受。

    她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狭长的眸子低垂,眼底的情绪漠然至极,仿佛林太师诅咒的不是他。

    谢苓对眼前这个薄情的男人涌现出一种恐惧之心。

    他真的…对林华仪一丝一毫感情也无。

    哪怕跟她相识十几年,也未曾有过一丁点儿的心软。

    这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一个人对于相处久了的阿猫阿狗都尚有感情,何况是人呢。

    但谢珩偏偏只有利用,他为达目的,不会顾及任何情分。

    他的野心太大了。

    谢苓垂下眼,不由得感叹自己还是太过心软,比不得谢珩无情。

    可夺权之路,要的正是他这种薄情寡义。

    她要像他学习才是。

    *

    林家人被押走不过眨眼的功夫,灵堂里的外人都颇有眼色的跟谢家人辞别离开。

    谢氏其余人也都散了,谢苓跟长辈们行了礼,退了出去。

    一时间偌大的屋子空了下来,唯剩谢夫人跟谢家主二人。

    谢夫人美目泛红,她有些责怪地看着谢珩,说道:“珩儿,这么大的事你为何不许我们通气?”

    “你是想吓死我们一大家子吗?”

    谢家主安抚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替谢珩解释道:“珩儿也是怕中途出纰漏,你莫要怪罪他了。”

    谢夫人闷声应了。

    三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灵堂内静默下来。

    片刻后,谢夫人不知想到了了些什么,她若有所思地扫过二儿子昳丽却冷淡的脸,试探问道:“珩儿似乎跟苓娘相处的不错?”

    谢家主闻言皱了皱眉,也跟着说道:“你跟苓娘年岁都不小了,再者她的婚事已经有了点眉目,珩儿你该要避嫌才是。”

    谢珩将手中的扳指戴回拇指,抬眸冷声道:“父亲,母亲,谢苓于我有用,她的婚事二位莫要插手。”

    谢家主早习惯了听儿子的话,听谢珩说完,便放下心来。

    谢夫人欲言又止,最终叹了口气劝道:“你打小就主意正,母亲也从不拦着你,但利用归利用,还是要注意男女大妨才是。”

    谢珩嗯了一声,起身朝二人告辞:“大理寺和刑部还有要事,儿子先退下了。”

    谢夫人颔首,交代道:“晚点陛下若宣你入宫,记得去看看你长姐。”

    “昨日她来信说,皇后近日似乎跟城郊的寺庙和道观有不少牵扯。”

    谢珩点头应下,转身离开。

    ……

    建康的天一连晴了几日,路上的积雪相融殆尽,树也露出干枯的枝干,风一吹簌簌作响。

    谢苓趁着这几日天气好,命元绿雇了几个靠谱的长工,将采买的粮食囤积到了铺子后院的谷仓里。

    旁人倒是也不起疑,毕竟粮食铺子屯粮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至多有些人觉得谢苓人傻钱多,买了个偏僻的铺子不说,还一次性囤积了那么多粮食。

    连谢府都起了风言风语,说她蠢笨无知,一个闺阁小姐居然敢亲自出去做买卖,定然会赔个底朝天。

    谢苓对这些闲言碎语充耳不闻,计算着时间把该准备的准备好,又带着雪柳亲自去人牙子那挑了几个聪明会来事的小厮和侍女,把身家清白的留在身边,剩下的教给元绿调/教,等来年开春新铺子开起来,正好充做人手。

    除此之外,她再三犹豫,还是去找了谢珩,告诉他自己梦到江汉平原腹地某处似乎要有地龙翻身。

    当时她说完,谢珩并未表明态度,而是用审视的目光端详着她,最后一言不发让她离开。

    也不知谢珩会不会做些准备。

    谢苓心说自己人微言轻,做梦之事玄之又玄,听起来就像个笑话。

    若谢珩不信不管,她也无可奈何。

    *

    一连忙活了几天,直到距荆州地龙翻身还有三天时,谢苓总算是备好了一切,能好好歇息歇息。

    她斜倚在榻边看窗外的小池塘,心绪却有些繁乱。

    林家的事最近闹得满城风雨,三司会审后,除了早年杀兄夺妻的事,还揭出了他三年前贪污军饷和赈灾用的白银,害死的军士和百姓数以万计。

    而这只是其中一部分。

    他在朝十五年,至少贪了数百万两,并且结党营私,暗中谋害不少真正的清流直臣。

    一桩桩,一件件,都将他钉在死刑架上,绝无逃脱的可能。

    王氏一门和皇帝虽想保他,可谢珩动作太快了,早将这些事散播于市井。

    俗话说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些百姓知道自己被人戏耍后,比之前林太师污蔑谢珩杀人时还要愤怒。

    民愤难平,圣上只得点头,判林太师斩立决,林家其余人没入贱籍,流放岭南,其子孙后代不得回京。

    谢苓觉得十分恍惚,觉得林家倒得也太快了,起码梦里她死时,林家都还好好的呢。

    也不知是什么变故使得谢珩提前动手。

    正出神,就听得门外通报,是兰璧前来拜访。

    她披了件衣裳,唤雪柳去沏茶,自己起身迎了出去。

    自打半个多月前,她就再没跟兰璧见过面,学八雅的事也被其他乱七八糟事打断。

    虽说之前因为救了兰璧一命,跟她缓和了关系,但实际上二人并不熟悉。

    兰璧此番上门,也不知有何目的。

    她拉开屋门,面上挂着浅笑,看向拾阶而上,一身浅青狐毛绣竹披风的兰璧,打招呼道:“先生前来怎得不提前知会一声?苓娘好准备些可口的花茶点心。”

    兰璧随谢苓进屋,将披风

    脱了递给一旁侯着的侍女,笑道:“客气什么,你我师生之间,哪需要这些虚礼。”

    闻言,谢苓便有九分肯定对方是有事相求。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不知到底是何事,能让对方一个美名远扬的才女上门求助。

    她不动声色笑了笑,浅抿了一口热茶,礼问道:“先生近日可好?”

    兰璧将鬓角的发丝捋至耳后,病气瘦弱的脸上露出一抹牵强的笑。

    “还好。”

    她欲言又止地看着谢苓,又看看旁边三个侯着的侍女,似乎有话要说。

    谢苓意会,挥手屏退了侍女。

    她知晓兰璧此人一向心高气傲,最是好面子,若不是逼不得已,对方定然也不会上门找她。

    “先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兰璧沉默了许久,终于收了脸上不自然的笑,深深叹了口气。

    她淡色的唇瓣动了动,嗓子里挤出句极为小声的话来:“不瞒你说,我似乎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谢苓端着茶杯的手一顿,随即恢复正常,故作惊喜道:“好事一桩啊,先生确定伯父伯母的身份了吗?”

    兰璧呼吸慢慢加重,脸色愈发难看,明明屋内碳火烧得旺,却还是白着张脸。

    她犹豫着,咬着下唇,甚至没发现唇瓣被牙齿咬破,渗出一丝殷红的血迹。

    良久,她压低了嗓音:“我的母亲,是当今长公主。”

    谢苓神色一滞,端着茶杯的手轻簸了一下,茶汤溅出来不少。

    她慌忙把茶杯放下,用帕子擦掉手背和桌面上的水痕,震惊道:“先生,您已经确定了吗?”

    兰璧点头,面露忧色。

    “前些日子,不知是何人往我书房的案上放了一封信和一个巴掌大的木盒。”

    她顿了顿,端起茶杯,十分失态的灌了口茶水,才继续道:“信上将我的身世说得十分清楚,甚至有不为外人所知的隐秘,而那个盒子里,是一半玉佩。”

    “那枚玉佩与我自有记忆起就戴着的玉佩是一对。”

    说完后,兰璧一眨不眨看着眼前花容月貌女郎的神色。

    只见谢苓垂眸不语,好一会才看向她,正色道:“先生可把此事告知其他人?”

    兰璧摇头。

    谢苓道:“如此便好,先生先不要轻举妄动,背后那人的目的恐怕不简单。”

    兰璧赞同道:“我也这么认为,只是若真这么简单,我便不回来寻你了。”

    谢苓疑惑道:“怎么说?”

    兰璧不自觉的攥住了袖口,她面色难堪,双颊爬上一丝羞愧的红。

    “信里说,若我不在三日内同公主认亲,就……”

    “就把我豢养男宠的事揭露给官府。”

    说完,她紧紧闭上了眼,一股热气顺着脖子爬上了脸,火辣辣令她难堪。

    谢苓这回是真震惊了。

    她“啊”了一声,半天都没从兰璧的话里回过神来。

    所以说,什么清冷高洁,什么禁欲修道,都是假的?

    那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端起茶杯想喝口茶冷静一下,杯沿都放在唇边了,才惊觉里头早都没了茶水。

    只好搁下茶杯,斟酌了好一会,才道:“这事……先生希望苓娘如何帮你?”

    或许是隐藏已久的秘密说了出来,她慢慢放松了下来,伸手握住了谢苓的手,祈求道:“不需要你做其余事,你只需要帮我确定我与长公主是否真是亲母女。”

    “我怕背后之人坑害我。”

    “至于相认,那倒不是大事,起码比告发我豢养男宠来的好。”

    谢苓倒是也理解。

    若是真母女,相认又何妨?但豢养男宠一事性质可不太一样。

    一来大靖律令规定,境内任何女子都不可豢养男宠。

    公主也不行。

    若有犯者,按照人数,轻则杖刑二十,重则斩首示众。

    二来是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时候也能吃人。

    谢苓一直对这则律令表示不认可。凭什么有些男人三妻四妾,而女子花钱养个男宠都是犯罪。

    可她不敢说。

    这世道就是如此。

    女子要守洁,要自爱,要三从四德,要好好贯彻女诫上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兰璧的性子……真是令她意外。

    她不免想到了秦璇,那个张扬明媚的女郎。

    二人不愧是同母异父的姊妹,哪怕表面看着不同,实际上也都是不拘一格的性子。

    只是兰璧为何能断定自己可以帮她呢?

    俄而,她问出了口:“先生,苓娘只是谢家的旁支女,身份低微,在建康城里也不认识什么厉害人物,更没什么通天手段。”

    “你跟长公主是否是亲母女,我无法查实。”

    兰璧握着谢苓的手不送,她连声道:“我知道的,但你跟谢珩关系不一般,对不对?”

    “不然他也不会让你来做我的学生。”

    谢苓轻轻拂开兰璧的手,语气冷了几分:“先生,你如何觉得堂兄与我不一般?”

    “堂兄他只是堂兄,我并不能指使他做事。”

    兰璧尖尖的下巴低了下去,清丽的脸上浮现出失望。

    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来谢府前,她不是没考虑过找其他人,毕竟这些年她才女名声在外,与她私交甚好的夫人不在少数。

    可这些人,她翻来覆去的想,都觉得不可信。

    无他,这些夫人们的娘家、夫家,都牵扯甚广,她不敢笃定这些人会不会因为此事利用自己。

    而谢苓不一样,她救过自己一次,性子良善。

    更重要的事,谢珩待她极好。

    若让谢苓去求谢珩帮忙,比她自己去求要好得多——直接找谢珩,恐怕要付出的代价,就没那么简单了。

    可谢苓竟然不愿意帮她。

    兰璧不甘心,她再次开口祈求道:“苓娘,就当我求你了,你去试一试也好,谢珩若不帮忙,那便罢了。”

    谢苓叹了口气,看起来颇为无奈。

    她点头道:“先生都言至于此,我若不帮,那便是我的不是。”

    “只是堂兄能否帮你我也不知,先生要做好准备才是。”

    兰璧顿时眉头一松,喜笑颜开,真心实意感激道:“我就知道苓娘你心肠最好。”

    谢苓却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看着兰璧,语气意味不明:“只是我帮先生忙,先生又要用什么来换呢?”

    兰璧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对方这是要提要求。

    她心里闪过一丝不悦,但面上却笑得好看。

    “应该的,苓娘若是有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说完,她便有些紧张,怕谢苓提出什么过份的要求来。

    好在谢苓只说了句:“若改日真与长公主相认,还望先生能在长公主面前提我几句。”

    兰璧松了口气,她随便一想,明白过来谢苓这是想攀附权贵,为自己某个好前程、好姻缘。

    倒也正常。

    毕竟谢苓快十七了,克死了前未婚夫不说,至今都还未与其他人家定下亲事。

    她有心想劝谢苓想开点,大不了过几年开府另过,买几个美男子玩玩就好。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她怕吓着谢苓。

    *

    谢苓和兰璧二人又说了会子话,兰璧便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忽然停在廊檐下,目光落在谢苓漂亮的面容上,语气复杂:“你听说了吗,林华仪疯了。”

    谢苓有所耳闻,她点了点头。

    只听兰璧继续说道:“我听一位知情者说,她是被人下了半个多月的慢性毒药,因此变得易暴易怒,最后又受了林家倒台的噩耗,便直接疯了。”

    谢苓不明白兰璧说这些是做什么,她只好感慨了句:“也怪可怜的。”

    兰璧深深看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最后只朝她挥了挥手,就转身离开了。

    谢苓觉得兰璧话里有话,可一时间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想告诉她,下毒的人她也认识?

    谢苓摇了摇头,觉得林华仪既然已疯,又因虐杀奴仆的罪名关押在大牢,也就没什么可探究的了。

    现在要好好考虑的,是如何让谢珩出手帮忙。

    这件事对她而言百利无一害,但谢珩能不能帮她,很难说。

    毕竟背后之人的目的不简单,若行差踏错一步,很可能酿成难以挽回的祸端。

    谢苓叹了口气,让雪柳去煮了壶菊花茶。

    最近事太多了,她火气有点旺,需要冷静冷静,理清思绪。

    ……

    一直过了亥时三刻,谢苓才听院中的侍女说谢珩回来了。

    这几日他政务繁忙,鲜少回府,她倒也乐得自在,不必担心谢珩会突然出现要她做些什么。

    但今日兰璧的事拖不得,她只好命侍女去厨房做了些清淡的补汤,喊了雪柳掌灯,端着汤往言琢轩去了。

    求人要有求人的态度,希望谢珩能看在这盅汤的份上,出手帮她。

    夜风凛冽,月白如霜,寂寂冷晖洒于言琢轩书房的窗棂之上。

    远福守在外边,倚靠着廊檐下的柱子昏昏欲睡。

    她抬眼朝窗户望去,就见书房里烛火明亮,在半透的窗纱上映出里头绰绰人影。

    呼出一口气后,她示意雪柳上前去叫醒远福。

    见是她来了,远福也没阻拦,恭恭敬敬躬身行礼,把门推开个缝儿朝谢珩请示。

    “主子,苓娘子来了。”

    只听得里头一身淡漠的嗯。

    远福闻言赶忙推开半扇屋门,将谢苓引了进去,复又把门合好。

    谢苓的目光落在几步开外的男人身上。

    他端坐在书案前,身着一件月白色的广袖单衣,手中握着狼毫笔,在眼下的卷宗上批注着,神色认真。

    谢苓不敢打搅他,只移步上前,将手中的补汤轻松搁在一边。

    灯烛明亮,在谢珩如玉的侧脸镀上一层暖黄的光,削弱了平日的冷淡漠然。

    谢苓不好贸然开口,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谢珩忙完。

    她并不知晓,在她进来的那一刻,谢珩就有些心不在焉了。

    面若春桃的女郎离他很近,身上若有若无的桃花香,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

    他捏着狼毫笔的手指紧了紧,随即若无其事得将笔搁在笔架上,把目光落在谢苓身上。

    烛火映在她素色的衣裙上,在浓卷的睫毛上投下一层扇形的影,或许是灯火明亮,衬得她肌肤赛雪,有种润泽的白。

    她眉目温软,丹唇微抿,乌发披于身后,几缕青丝垂在胸前,一派乖顺。

    谢珩冷淡的目光掠过她,最终定格在案上那盅补汤上。

    “为何送汤?”

    谢苓正在想事,闻言吓了一跳。

    她垂目敛容,退后两步朝谢珩福身一礼,声若春溪:“苓娘见堂兄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故来送些补汤。”

    “希望堂兄能好好保重身体。”

    谢珩眉睫轻动,淡漠的视线落在谢苓脸上。

    周遭静了半晌,正当谢苓以为他要嫌她多事,赶她出去时,谢珩忽然不咸不淡道:“有劳。”

    谢苓松了口气,将补汤推到谢珩跟前,眉眼弯弯。

    “堂兄快尝尝。”

    谢珩拿起瓷勺搅合了一下补汤,却并未入口,而是抬眸看着谢苓道:“说罢,有何事相求。”

    说完,他将汤勺丢下,冷白的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桌面,“笃笃”作响。

    谢苓斟酌了下语言,试探开口:“是这样的,兰璧今日前来拜访,请求我帮她件事。”

    谢珩并未言语,谢苓遂继续说了下去,把重要的信息挑着给谢珩娓娓道来。

    说完后,她有些紧张地望着谢珩。

    只见他神色平静,并不为此惊讶,月白的衣衫衬得他面容更加冷淡,也更加深不可测。

    她心里没底,一时分不清谢珩的态度。

    谢珩漆眸微垂。

    他并不意外兰璧的身份,他早就知晓这一切,不然当初也不会救下她。

    可谢苓为何会答应帮忙?按照她聪慧却胆怯的性子,该是谨慎拒绝才是。

    他复掀起眼帘,就对上了谢苓黑白分明,水润明亮的杏眼。

    心尖一阵颤栗,他不可控制地咽下了要拒绝的话。

    瞧着眼前乖柔又紧张地女郎,他长眉一挑,意味深长道:“你用什么来换?”

    第60章 寒花带雪飞满城~

    或许是谢珩的嗓音有些低沉,谢苓迟疑了一瞬。

    她小声道:“堂兄…想要什么?”

    谢珩却沉默了下来,面色清冷,眸底晦暗不明,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檀木椅子摩擦在地上,发出轻微响动,谢珩站起身来,忽然俯身靠近。

    清冽微苦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乌黑的发丝垂落在她肩头脸侧,微微发痒。

    谢苓心跳的飞快,她有些慌张地后退半步,却发现对方手臂越过她,从她身后的书架上拿了个漆红的匣子。

    谢苓紧绷的神经一松。

    谢珩坐回案前,将盒子推到谢苓跟前,说道:“兰璧确实与长公主是母女,这里面是证明她身份的东西,以及当年她遗失的原因。”

    “你将这匣子交给兰璧,她自然会明白。”

    “至于我想要什么……”他顿了顿,面色清平如水:“日后再说。”

    谢苓没想到谢珩这么干净利落就把东西给她了。

    她柔声道谢:“多谢堂兄。”

    月芒笼在谢珩的衣衫上,他目光极淡,在她身上轻轻落下,又平静的收回。

    他道:“回去吧。”

    谢苓点头称是,福身一礼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她忽然想起兰璧说林华仪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

    犹豫了一瞬,她转头看向谢珩,试探道:“堂兄,林华仪是因为半个月前中了慢性毒,才导致如今疯癫。”

    “你…听说了吗?”

    谢珩正重新提笔批注,就听到谢苓清软的嗓音在偌大的书房响起。

    他抬眼望去,目光穿过摇曳的烛火,不轻不重落在谢苓身上。

    谢苓被那微凉的目光看得有些紧张,她咬了咬唇,轻声道:“是苓娘多嘴了。”

    说着,她微微福了福身,抬手拉开屋门。

    几乎同一时刻,身后响起了谢珩的冷淡的声音。

    “嗯,我知道。”他停顿了一下,毫不避讳道:“毒是我下的。”

    夹杂着细雪的冷风,顺着半开的门扇挤进书房,谢苓穿得单薄,素色的衣袂被风卷起一角,她袖下的指尖微抖,一股寒意顺着脊骨蔓延至全身。

    她几乎维持不住自己的表情。

    谢苓捏着门扇的手慢慢收紧,几息后又松懈下来。

    她抬眸看向谢珩,琉璃珠般的杏眸透出一丝慌乱:“堂兄,苓娘先退下了。”

    说完,她僵着身子迈过门槛,将屋门合上,隔绝了书房内闷热窒息的空气。

    雪柳提着灯在廊檐下等着,见她出来,忙将伞撑开,小声道:“小姐,又下雪了。”

    谢苓这才回过神来,她愣愣伸出手,感受着手心冰冷的触感,仰头看向天幕。

    天被墨一样浓黑笼罩得密不透风,细雪如盐,自空中洋洋洒洒飘扬落下,带来阵阵寒凉。

    开始下雪了。

    梦里便是如此。

    先是盐粒一般的小雪,随后慢慢变成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将整个建康城几乎淹没在白雪之下。

    但建康城的雪,还算不得太严重。

    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天灾。细雪飘扬中忽然地龙翻身,而后雪越下越大,将本就死伤惨重的百姓又冻死了一茬。

    大部分百姓哪怕活过雪最大的时候,后面也会因为无粮而饿死在雪窝,落得个以雪为坟的悲惨结局。

    只有少数人活着逃出荆州,成为流民,涌向周边城池。

    届时大靖的粮价会飞涨,又有不少平民饿死长街  。

    紧接着,不等大靖有喘息的机会,无数流寇山匪趁机揭竿而起,起义军又多了好几支。

    江山至此动荡不安,风雨飘摇。

    谢苓垂眸,清亮的眼底透出一股命如草芥的悲凉。

    若她身居高位,若她有权有势,定然会想法设法降低这场天灾带来的损失,而不是稳坐明堂,只顾着逐权享乐。

    当今陛下……实在昏聩。

    风很冷,她吸了吸鼻子,看向一旁静静等她的雪柳。

    “走吧,回去了。”

    “是,小姐。”

    ……

    三日转眼即过。

    谢苓在前日将匣子就交给了兰璧,兰璧当时十分激动,直说日后定然报答她。

    只不过一连两日过去了,还未有兰璧认亲的消息传来。

    她也不急,想着反正都在建康城,什么时候认都没影响,静等着背后之人的动作就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几日来天气冷得厉害,府里的下人早早将所有屋子都挂上了厚厚的帘子,以阻挡寒风钻进屋子。

    谢苓盖着薄衾斜靠在罗汉榻上,怀中抱着鎏金缠丝暖炉,一眨不眨望着窗外,眼底一片忧色。

    窗棂外天色灰蒙蒙的,柳絮般的雪片交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自天边撒下,将留仙阁院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雪。

    哪怕有侍女小厮定时清扫,也架不住雪下得又紧又密。

    听雪柳说,因着雪太大,城中道路几乎都被被雪掩埋覆盖,圣上便让朝臣们休沐三日,公事能在家处理的就在家处理,处理不了的再进宫面圣。

    谢珩已经有两日未回府,听府中其他人说,朝中相关大臣都被留宿宫中,似乎是在商讨些什么重大事宜。

    谢苓大致猜测,这两日他们还只是在商讨等雪停了,如何安置城郊的流民,以及来年春时播种的章程。

    他们此刻还不知道,远在汉江平原的荆州,不仅受了雪灾,还在三个时辰前人们熟睡的寅时,遭遇了地龙翻身。

    大雪封路,山体滑坡,再加上当地知州被压死在梁柱之下。

    荆州的消息要七日后才被送来。

    紧接着,圣上会和王氏联手,以天下百姓为名,逼迫谢珩亲自去赈灾。

    谢苓抿唇,看到窗外裹雪的枝丫不堪重负的被雪压断,悄然无声落在雪窝里,心不由得一紧。

    梦里谢珩在去赈灾的路上,遇见了一伙流寇,被逼落悬崖,失踪了整整半个多月。

    哪怕后来她知道这是谢珩下的一步棋,心中也不由得有些担忧。

    近日来与梦不同的事太多了,她不敢肯定如果谢珩去赈灾,会不会活着回来。

    他若死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她。

    谢家主定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把她嫁出去。

    谢珩现在还不能出事,她的羽翼还未丰满。

    尤其是父亲伙同谢二爷通敌叛国一事,她现在都没有章程,不知该如何处理。

    谢珩在昌平街那晚故意给她看这则消息,后面这段时间却没有丝毫提及此事的意思。

    仿佛真的是她自己不小心看到的。

    若她不了解谢珩,定然会放松警惕。

    可谢珩什么性子?他城府极深,做事谨慎,绝不会有这种低级的纰漏。

    他到底想做什么?为什么故意让她知道?

    她想了许久也想不通,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都是谢家人,他不至于把这件事轻而易举揭露出去。

    正出神,忽然听得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她坐直身子朝院门处看,就见一个侍女举着伞,顶着风雪快步跑来。

    “雪柳,去看看怎么回事。”

    雪柳正坐在炭盆边烤火,闻言将手中的火钳子放下,起身将屋门拉开了个缝儿。

    “雪柳妹妹,苓娘子可在屋里?”

    “在呢在呢,玉书姐姐快进来。”

    谢苓有些诧异。

    谢夫人身边的玉书怎得亲自来了?

    玉书进了屋,将伞立在伞架上,将身上的雪屑抖了抖,站到炭盆边上,等身上的寒气散了,才走近谢苓,行礼道:“苓娘子,您快收拾收拾跟奴婢走,夫人在正堂等着呢。”

    谢苓颔首,将身上的薄衾掀开,搁下手炉,唤雪柳伺候她穿衣。

    “夫人可是有何吩咐?”

    玉书道:“方才二公子从宫里回来了,说是荆州地龙翻身,雪下得也不太正常,恐怕会有雪灾。”

    “圣上命二公子前去赈灾,明日就要出发,夫人因此召阖府女眷前去,说是有事要说。”

    “只不过具体是什么,奴婢就不知道了。”

    谢苓忽然心口微跳,有种不妙的感觉。

    她若有所思抬手系好披风上的绸带,由雪柳把后头的兜帽戴上,围了条狐毛围脖,才随玉书而去。

    一路上雪下得又急又密,绣鞋踩在雪地里,走得十分艰难。

    不一会,她就感觉鞋袜都被雪浸湿了,寒凉之气顺着双脚攀上四肢百骸。

    她抱紧怀里的手炉,慢慢跟在玉书后头。

    等走到正堂,怀里的手炉已经变温,披风被雪水压得有些沉,冷得她唇色泛白。

    谢苓进去后,看到女眷基本都到齐了,唯独谢灵巧还没来。

    她垂下眸子,低眉顺眼小步上前,恭恭敬敬给谢夫人行了一礼。

    “苓娘问夫人安。”

    谢夫人抬手,温和道:“快起来吧。”

    谢苓敛目站起身,将披风脱下来交给一旁的侍女,坐到了最末端的椅子上。

    她旁边的女郎正是多日不见的谢灵鸢。

    谢苓朝对方礼貌笑笑,垂眸安静坐着。

    谢灵鸢将谢苓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而后皱眉道:“你怎么脸色那么难看。”

    说着目光落在她被雪水浸湿的裙摆和绣鞋上,又道:“衣裳鞋子都湿了,你没乘软轿吗?”

    谢苓用帕子沾擦着眉睫上雪化后的水珠,闻言顿了顿,放下手,看着对方轻声答道:“苓娘没有软轿。”

    谢灵鸢眉头皱的死紧,明媚的脸上露出不悦。

    她虽不喜谢苓,可这不代表府里的奴才就能见人下菜碟,爬到主子头上。

    她转过脸,冷声道:“这事我会处理。”

    “还有,你太软弱了,这样会被人欺负。”

    谢苓心头一软,她朝对方莞尔一笑,说道:“多谢鸢娘关心,我省得了。”

    谢灵鸢被眼前的女郎笑晃了眼,对方杏眸水润,唇角勾着温软的弧度,十分惹人怜爱。

    她连忙错开视线,冷冷说了句:“不谢。”

    主位上的谢夫人见人到齐了,温声开口:“今日叫各位来,是为了明日跟随太后去寒山寺祈福一事。”

    “诸位应该都听到了消息,荆州地龙翻身,珩儿推断紧接着会有雪灾,圣上便降下旨意,任其为总督,前往荆州赈灾。”

    “太后娘娘有悲天悯人之心,命二品及二品以上官员女眷一同前往寒山寺,为荆州百姓祈福。”

    说着,她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汤,才继续道:“明日一早,于仪门前汇合。”

    “记住,要穿着素净,以示对佛祖尊敬。”

    谢苓默默听着,心思百转千回。

    谢珩应当是听进去她前些日子以梦为由的警示,并且做了相应准备。

    不然荆州地龙翻身一事不可能传来建康的这么快。

    只是对方未免也有些太大胆了,仅通过地龙翻身一事,就敢笃定会有雪灾。

    不过这也算是好事,他提前出发赈灾,虽会增加太多不确定性,但荆州的百姓会活下来更多。

    唯一有些意外的,是太后突然要去寒山寺祈福。

    太后此人,说起来也是个传奇人物。

    她是亢龙桓氏之女,先帝在时,她位列四妃,却一直未诞下皇嗣,当今圣上不是她的亲子,而是过继给她的。

    传闻她性子极淡,不爱与人交往,成太后之后,一年里有多半年都在蜀郡青城山礼佛,剩下的日子便幽居宫内小佛堂,闭门不出,不参与宫廷之事。

    梦里这位太后,除了年宴和圣上的生辰宴,其余时候都不会露面。

    这次为何突然召集如此多女眷前往寒山寺?

    梦里的事变化太多,谢苓心里没着落,不免有些忧虑。

    她垂眸思索着,猜测宫里或许是出了什么事情,就听到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冷风顺着屋门吹进屋子,随即又被隔绝在门外,谢苓紧了紧衣襟,朝门口看去。

    男人一身雪色大氅,腰间挂着把长剑,缓步行来。

    他面容昳丽,五官深邃

    漂亮,眸光却冷淡如水,通身气质矜贵斯文,又带着久居高位的迫人气息。

    走过谢苓身边时,他的头微侧了下,有淡漠移开,目不斜视地走道谢夫人跟前,拱手道:“母亲,事情有变,一个时辰后儿子就得出发赈灾。”

    谢夫人扶着茶盏的手一顿,惊讶道:“怎么如此仓促?”

    谢珩抿唇不语。

    谢夫人只好道:“那我赶紧唤人去整理行装,你需要什么跟母亲说。”

    谢珩点头,扫视一圈后道:“我要带个人去荆州。”

    屋内女眷皆惊,纷纷垂眸躲避谢珩的视线,生怕去荆州受苦受罪。

    谢夫人眉心微蹙,看着底下年纪尚轻的女郎,不解道:“你妹妹们都还未婚嫁,荆州如今是何情况还尚未可知,若出了事……”

    “为何不带郎君去?”

    谢珩抬眸看着谢夫人,淡淡道:“不会出事。”

    闻言,谢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已经确定了要带人走。

    虽不肯说缘由,但她也无法拒绝。

    谢珩确定的事,没有人能拒绝。

    她叹了口气,环顾一周,目光扫过谢苓身边时,微顿了下。

    所有人都低着头,唯独谢灵鸢毫无退缩,跟她那直来直去,性子良善的爹如出一辙。

    是个好孩子。

    但她不能去。

    谢夫人把目光放在了谢灵鸢身旁,一直温顺低眸的谢苓身上。

    她目光幽深,朝谢珩说道:“带你堂妹去吧,她胆子小,出去历练历练也好。”

    此话一出,屋内其他女眷顿时松了口气。

    谢珩看向角落的谢苓。

    她正好抬起头来,雾蒙蒙的杏眸正好撞入他眼中,可以清楚看到她眼底的愕然还未散去。

    谢珩的目光顺着她的双眸,落在她泛白的唇上。

    她病还未愈,不该奔波劳累。

    可他的目的,本就是带谢苓走。

    那日她说的梦成了真,他却不认为那真的是个偶然的梦。

    荆州一行,他需要谢苓。

    他需要对方再做些预知梦,以减少此行的危险。

    谢珩收回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就她吧。”

    谢夫人闻言,眸光闪过微不可查的异色,身子松懈下来。

    “苓娘,此行你要乖乖听你堂兄的话,他会护着你。”

    谢苓内心一片混乱,仿佛麻绳缠绕,难以解开。

    她站起身,朝谢夫人福身恭敬道:“是,夫人。”

    谢夫人挥了挥手道:“回去收拾吧。”

    谢苓看了眼面色如常的谢珩,福身一礼后,穿好披风退了出去。

    谢珩达到目的,便不再继续停留,跟谢夫人道了别,转身推门出去。

    走到院门跟前,正好遇见还未离开的谢苓。

    透过细密的雪幕,他看到了对方巴掌大的脸白得吓人,眉睫上沾着霜雪,唇色浅淡,身形纤弱,如柳条一样似乎要被寒风折断。

    他眉眼一压,大步上前。

    谢苓正想着要不要等软轿来,就听到背后有人踏雪而来。

    她正要转身看去,忽然一阵天旋地转。

    等回过神来,已经被谢珩抱在怀中,被他温暖的氅衣遮住了视线。

    冷冽微苦的雪松香掺杂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将她包裹的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