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生来死去皆是苦~
谢苓话音一落,秦璇颇为赞赏的看了她一眼,正要附和,就听得忽然一声轻呵。
“曲荷,我还是太惯着你!”
“啪!”
众人看去,只见林华仪面带愠色,袖子上拿金线嵌着的东珠被扯了出来,地上还滚落着两颗。
曲荷跪伏在林华仪脚边,脸上一个鲜红的掌印,身若芦苇抖个不停。
乍一看,似乎是曲荷不小心拽掉了林华仪袖子上的东珠,林华仪生了气,正在责怪对方。
谢苓看着被拉扯出来的金线和垂落的东珠,细眉微蹙。
这衣裳上的金线十分细密,东珠上还有个小小的卡扣,应当是牢牢固定在袖子上的才对。
更何况林太师极其疼爱这个独女,做的衣裙只可能是精细昂贵的。
怎会轻易就扯出来?
林华仪是怕曲荷的慌张惹人怀疑,想找个由头谴她离开。
果不其然,林华仪用帕子掩唇咳嗽了几声,虚弱又无奈地挥了挥手道:“你不用在我跟前伺候了,回府去吧。”
曲荷如蒙大赦,叩头道谢后赶忙爬起来,低着头就要往外退。
谢苓没有阻止,玉白的指尖捏着帕子,垂眸默然不语。
她心里数着数儿,在曲荷一只脚迈过门槛的时候,秦璇说话了。
“等等,”秦璇双眸微眯,眼底透出的杀意有如实质,声音含了冰渣:“验完再走也不迟。”
“你说是吧,华仪妹妹。”
林华仪带着病气的脸一僵,随即点头笑道:“这是自然,郡主请便。”
曲荷僵硬地收回腿,脸上露出似哭非哭的神色,唇色发白,站在门口没有朝里走。
都是官宦出身,在场之人都看出了异常。
林华仪看曲荷这般没出息,脾气多多少少压不住了,语气有些重。
“曲荷,还愣着做什么?”
谢苓意味深长看了一眼林华仪,唇角带笑:“林姐姐莫要着急,这侍女或许是家里发生什么事了,有些心不在焉。”
“更何况也不可能是林姐姐的人做的,不然她哪敢坚持到现在还不认罪?”
说着她又看了眼谢珩,笑道:“毕竟堂兄可说了,若被查出来,是要受刑的。”
说完,秦璇在一旁沉着脸点头道:“是啊,华仪妹妹急什么?总之凶手也不会是这侍女,慢慢查也不急,有的是时间。”
谢苓柔声道:“郡主,我可否再求个恩典?”
秦璇不明白她的意思,想着左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于是点了下头。
“你说。”
谢苓似笑非笑扫视一圈,目光幽幽落在曲荷身上,有恍若无事地收回。
“若是再不主动认罪,连坐了她的父母兄弟可好?”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一旁无聊看戏,有些不耐烦的余有年瞬间瞪大了一双乌黑的鹿眼。
秦璇也有些怔然。
唯独谢珩面色未变,依旧是冷淡疏离的模样。
秦璇心里转了几个弯,觉得谢苓此举虽毒,但确实有用。
但她总觉得谢苓不是只为了逼迫凶手主动出来这么简单。
“允了。”
秦璇刚应下,门边面若死灰的曲荷猛地抬起了头,缓缓看向林华仪。
待看到林华仪眼底阴郁狠毒的神色时,她眼里的最后一丝光也灭了,带上了浓浓的怨气。
曲荷推开了正要给验她的珍玉,大步上前,直挺挺跪在谢珩和秦璇面前。
“奴婢该死,是奴婢下得毒。”
琳琅恨恨看着这个差点害自己蒙冤的贱人,扶起了脸色同样冷沉的秦璇,看着曲荷道。
“我们郡主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算计?”
“是受了谁的指使?”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众人下意识看向林华仪。
只见她愣愣地看着曲荷,胸膛上下起伏的厉害,转而又捂着唇咳得撕心裂肺。
“曲荷,我一向同郡主要好,你为何会对郡主起了坏心?”
未听得曲荷回话,沉闷的屋内突然响起谢珩如冷泉般的嗓音:“拉下去,杖毙。”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门外的黑甲卫已经推门进来,屋中间的侍女们被他们的冷煞之气吓到,赶忙避开。
黑甲卫二话不说就要押走曲荷,秦璇被谢珩的武断气到。
她冷呵一声:“慢着!”
侧眸睨着泰然自若的谢珩,一字一句道:“没本郡主允许,尔等胆敢擅作主张杀人?”
谢珩掀起凤眸,直对上秦璇的双目,虽未说话,但看得二人之间气氛紧张,称得上剑拔弩张。
谢苓也不打圆场,静默着等事态发展。
屋内静地只余雪拍窗棂的声响,以及微弱的呼吸声。
两大权势的下一任掌权人,无人敢触他们霉头,或者替其中一方说话。
僵持了许久,秦璇捏了捏眉心,放缓了语气:“谢大人,不是本郡主针对你,是此事有蹊跷,或许事关我长公主府的安危。”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谢珩虽有千般借口替林华仪开脱,可他觉得若是现下就跟长公主一脉有了龃龉,未免太过不值当。
他挥退了黑甲卫,漆眸看向静静端坐的谢苓,复又敛眸,终决定不再掺和。
曲荷瘫软在地上,用手拿出塞在嘴里的布子,许是差点命丧黄泉,她抖了许久才稳住了情绪。
她重新跪好,抬起手臂直指着林华仪道:“是林太师独女,林华仪小姐让我做的。”
话如惊雷,众人齐唰唰看向林华仪。
只见她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不可置信地看着曲荷,声音哽咽:“曲荷,我自诩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陷害我?”
“我与郡主自幼一同长大,更是生死之交,我怎会害她?”
“苓妹妹不久前才来建康,我之前都不认得,又为何理由要害?”
本就坐在轮椅上,此时又一番梨花带雨模样,再者她之前在建康素有才女之名,故而有几个郎君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华仪妹妹一向善良温柔,怎会害人?”
“我看是这刁奴害人不成,还想拉华仪妹妹下水。”
“……”
林华仪哭够了,用帕子沾了沾泪水,对对几个郎君投以感激的笑,引得几人红了脸。
她委屈地看向秦璇,却见对方神色莫辨地看着她,眸中有浓浓的失望。
林华仪心肝儿一颤。
按照以往,不管她惹得对方多气,她只要一提“生死之交”,对方就会软了心肠。
可这次,秦璇为何如此冷漠?
她想不通,只好看向谢珩,却见对方轻阖双眸,竟是看都不看她一眼。
林华仪咬了咬唇瓣,心下一片恨意,面上却作出无辜之色。
“郡主,曲荷她心思敏感,想必是那日我惹到了她,才招至今日之祸。”
秦璇冷冷看着她道:“那你说说,她怎么个心思敏感法?”
林华仪被问住了,她一时说不出所以然来。
曲荷蓦然冷笑,充满怨念的目光看了眼林华仪,卷起了自己的袖子。
“奴婢来说,我到底心思‘敏感’在哪。”
那裸露出来的手臂,将在座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年纪小些的,不忍看第二眼——上面密密麻麻、蜈蚣一样的刀痕,还有着月牙样的白色伤疤高高隆起,一看就是有人用指甲狠狠掐出来的。
除此之外,上面还有新结了血痂的针眼,以及交错的青紫痕迹。
单一条手臂,就这么多伤痕,可想而知身上是何种骇人模样。
曲荷的声音幽幽响起。
“这些疤,全是拜这为‘菩萨心肠’、‘端庄淑女’的林小姐所赐。”
“她喜欢殴打吓人,最喜欢打年轻的小侍女。”
“不知各位贵人可曾发现,她身边的侍女换得很勤。”
“这些侍女有签契的百姓,也有奴籍的家生子。签契的死了,就告诉她的家人无意间暴毙,给几两银子安抚,若是有人不长眼闹事,那就给女儿陪葬。家生子若死了,那便是死了,随便拉到乱葬岗喂狗。”
曲荷拉起裤脚,小腿赫然是扭曲的形状。
“这是有次她打断了奴婢的腿,奴婢没钱看病,生生拖到骨头长歪,好在并不跛。”
“……”
断断续续的,曲荷说了很多,把林华仪的罪状一桩桩一件件数了出来。
谢苓抿唇听着,目光越来越冷。
她猜测林华仪苛待下人,却没想到如此恶毒。
她微微偏头看向谢珩,只见他的目光含冰,上挑的眼尾带出凌厉的弧度,薄唇抿着,下颌紧绷。
曲荷说完后,朝愣住的秦璇璇磕了几个响头,直到额头渗血。
她声声泣血:“求郡主帮我救救家人,他们都在林华仪手上!”
“奴婢愿意拿出林华仪害人的所有证据!”
说完,她依旧一个劲儿磕头。
直到秦璇叹了口气道:“你说的这样,要有证据才行,若是真的,本郡主会帮你安顿好家人。”
林华仪早就被这变故吓呆,本就苍白的小脸现在更是难看得吓人。
她心里还一直抱有侥幸,觉得说就说了,无凭无据的,爹爹会给她摆平。
可等曲荷说出有证据那一刻,她顿时头晕目眩。
林华仪一时着急,忘记了自己还有腿伤,一起身,就从轮椅上重重摔在地上。
她哭得不能自已,发髻狼狈得摔散了一半,盖住她往日温婉的脸。
“郡主,您要信华仪。”
“华仪怎么会是这种人?!”
秦璇皱了皱眉,叫愣住的侍女把林华仪扶起来,却没有搭她的话。
林华仪坐回了轮椅,却回不去刚进屋时的优雅贵气,而是满身沾了灰尘,发髻散乱,狼狈不堪。
曲荷停下动作,抬起头来看着林华仪,见她也有恐惧害怕的时候,心中弥漫出一股解气的感觉。
她看向秦璇道:“郡主,奴婢怕叫有心之人听了去,您能让珍玉姐姐过来吗?”
秦璇点头应了,珍玉走到曲荷跟前,俯下身,侧耳去听。
不一会,她便直起身子朝秦璇点头,走到对方跟前低语了几句。
秦璇听完后,对这此事已经心里有了数。
她思索了一番,忽然看向谢苓和谢珩,语气耐人寻味:“苓妹妹,此事……交给你和谢大人办,如何?”
第42章 风雪临窗误会生~
谢苓愣了一下。
秦璇好端端让她和谢珩办此事,想必其中是有什么关窍。她未说话,看向一旁神色冷淡的谢珩。
他面无表情颔首:“郡主既然开口,谢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谢苓也只好笑着点头应下。
谢珩敢应,那后面发生了什么,就不关她的事了。
秦璇红唇一勾,语气愉悦:“那就多谢了。”
她转头看向林华仪,神色冷了下来,最后吩咐道:“琳琅,把这两个侍女押去府里,将这件事一五一十禀给母亲,由她定夺。”
琳琅福身称是,跟着侍卫把两个侍女押走。
林华仪脸色惨白坐在轮椅上,指甲抠破了手中的帕子都不知。
秦璇看着她,无声叹息过后,只道了句:“林小姐身子不适,将她送回府罢,至于今日之事,我母亲会亲自同太师‘商谈’一二。”
说完就再不看对方一眼,垂眸喝吃起茶来。
珍玉得了令,朝林华仪行了一礼后,推着她的轮椅朝外去了。
林华仪费力转过头,紧紧握住扶手,双目含泪望着谢珩和秦璇,语气凄然:“郡主,珩哥哥,这事从头到尾都是阴谋,我也是受人蒙蔽,被人陷害了啊,一定要信我!”
“珩哥哥,我与你一同长大,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吗?”
“郡主,我曾经能豁出命去救您,如今为何又会害您?”
谢苓侧眸望去,见秦璇扶着茶盏的手一顿,眼中透出一丝挣扎,随即又恢复正常。
而谢珩垂眸不语,似是没有听见。
林华仪看秦璇和谢珩无动于衷,脸色灰败,终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只是临出门时,她忽然猛地转头,带着刻骨恨意的目光射向谢苓。
谢苓回之一笑。
关门声响起,屋外的风雪从门缝里飘进些许,将沉闷的空气一扫而空。
谢苓暗暗观察在场的贵女公子,见他们不约而同沉默着,便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一部分——林华仪苦心经营的美名,今日之后就不复存在了。
这事涉及清河郡主,谢珩都不管,其他人就更不会管。
再者林华仪之行,着实是有些太过恶毒,在座虽都是官宦子弟,可这不代表他们会罔顾人命。
无人不唏嘘美名贯彻建康的才女,竟都是假的。
良久,秦璇才站起身来朝谢苓道:“天色已晚,本郡主就不叨扰苓妹妹了。”
谢苓站起来,浅笑道:“今日之事多谢郡主,苓娘送您。”
秦璇摆了摆手道:“你还病着,不必送。”
“那些证据所在的地方,等明日回府,我会让珍玉送去谢府。”
谢苓点头应了。
秦璇朝谢珩微点了下头,随即拿着油纸伞独自离去。
其他人见状,也不再多留,纷纷告辞离开。
不一会,殿中温度便冷清下来,只剩谢苓和谢珩,府医以及紫竹远福。
人都散了,紧绷着弦的谢苓方觉身子阵阵发冷,抬手一摸,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正要唤紫竹扶自己离开,谢珩冷若寒冰的声音突然响起:“堂妹好算计。”
她抿唇看他,对上了那双漆黑冷漠的眸子。
谢苓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反问,便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去。
下一瞬,她的身子被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扶住。
她头晕得厉害,大半身子无力靠在谢珩怀里,等晕感略微退去,她扶着额头,挣扎着站稳,要远离对方的怀抱。
谁知下一瞬便是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她已经被谢珩横抱起来,鼻尖盈满熟悉的雪松香气。
谢苓有片刻僵硬,冰凉的掌心抵着对方的胸膛,尖俏雪白的下巴微扬,嗓音带着疏离:“堂兄,放我下来。”
谢珩垂眸一眼,声音淡淡,侧脸和眉眼映在窗棂透进来的微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沉冷凌厉,带着不可抗拒的意味。
“别动。”
谢苓心中不愿,但对方已经抱着她来到了里间的隔门外,远福正低着头恭敬开门。
她沉默下来,任由对方抱着自己放在床上。
谢珩近日总是十分没有分寸,行为逾矩,似乎不懂得男女大防。
可他当真不知吗?一个年少成名、博古通今的俊才,如何
能不懂分寸?
不过是为了让她这个情窦初开的女郎,沉溺在他“特殊对待”的温柔海里,之后好让她心甘情愿为他所用,赴汤蹈火。
谢苓掩下眼底的嘲讽,抬眸换上恭顺柔弱的神色,软声道谢:“多谢堂兄。”
谢珩薄唇微抿,声音冷得吓人。
“谢什么,说起来也是我谢某多管闲事。堂妹既有心思算计谋划,当是不惧这区区风寒。”
谢苓低咳了几声,浑身酸软的厉害,实在是没心情同谢珩打机锋,她垂下眼,将被衾拉过肩膀,翻身脸朝内,闷声道:“堂兄请回吧,我身子不适,恐不能招待。”
谢珩看着床上缩成一团,仅露出个乌黑发顶的谢苓,头一次感受到气闷,他分不清自己是气她算计自己,还是其他的什么。
垂眸看了她好一会,谢珩才道:“给她看看。”
一旁恨不得把头埋在胸口的府医,闻声赶忙上前,半跪在床边,擦了擦了冷汗道:“苓娘子,劳烦您伸伸手。”
就当府医意味对方要耍脾气,自己得费一番口舌时,床上那一小团动了。
她翻回身正面朝上躺着,娇艳的小脸一片潮红,浓卷睫毛下的杏眸凝着薄薄一层水雾,微扬的眼尾因发热晕开一抹绯色,像是春水初融,轻轻一眨便漾出潋滟波光,纯净又娇媚。
府医被这摄人心魄的美貌晃到眼睛,他慌忙低头不敢再看第二眼。
紧接着一双玉白柔嫩的手从被中拿出,轻搭在床沿。
府医垫了块帕子,收心凝神诊治起来。
不一会他收回手,朝谢珩恭敬道:“苓娘子还是之前的毛病,只是风寒未愈就又受了寒,恐怕得病月余。”
医者仁心,他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好言相劝。
“恕老夫直言,苓娘子若在受寒,怕是会落下肺病。”
谢苓虚弱点头道谢:“多谢大夫,我省得了。”
说着她看了眼紫竹,紫竹会意,给府医塞了个红封。
府医忙忙推拒,一旁的谢珩突然道:“不必推脱。”
他小心翼翼看了眼谢珩,见对方神色如常,这才放心收下,朝谢苓拱手道谢,躬身退下。
将走到门边上,就听得谢珩冷然带着警告的声音响起:“今日之事,回去后知道该怎么做?”
府医连连点头:“二公子放心,此事老夫会烂在肚子里,东西也会处理干净。”
谢珩这才嗯了一声,挥手命远福去送人。
紫竹跟在谢珩身边多年,知道他要与苓娘子说话,便找了个煎药的由头退了下去。
屋中仅剩下二人,气氛一时间凝固。
谢苓闭着眼,耳朵却不由自主的听谢珩的动静。
许久,她听到衣料摩擦之声响起,接着一道令人难以忽略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谢苓玉指微蜷,睫毛颤了颤,没忍住睁开了眼。
谢珩站在床侧望着她,眼底氤氲着寒气,声若冷雪。
“这次的事我不会追究,若再对林华仪出手,休怪我不客气。”
谢苓呼吸一滞,贝齿咬着唇瓣,秋水眸中闪过委屈和倔强,声音轻而缓:“堂兄与其警告我,不若先去约束约束林小姐,”
她说着,一双美眸头一次大胆地直视谢珩,勾唇笑道:“与其说我害她,不如说她自食恶果。”
谢珩被谢苓幽幽含怨,带着哂意的目光刺到,他心口一堵,眉目微凝。
明明十分不悦,可当他看着谢苓那张病气的小脸,一句重话都说不出口。
半晌,他捏了捏眉心道:“有什么暂且忍忍,先别动她。”
谢苓本就病着,浑身乏力不说,头也痛得厉害,她忍无可忍,说出的话是控制不住的尖锐。
“堂兄可真是个痴情种,哪怕林华仪害人性命,心思恶毒,你也痴心不改,一心护着她。”
“可堂兄莫要忘了,你虽帮过我,可我也是付出了代价的,我们是利益交换,我不是你的奴隶,也不是人偶,不会要被人害死了还忍气吞声。”
谢珩眉心紧拧,黑漆漆的凤眸越来越沉,眼底压着席卷万物的风雪。
他对她的一番话只觉得可笑。
但他不欲同病人计较,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怒意,正欲拂袖离开,就听得清软的嗓音再次响起。
“可堂兄若真心爱护她,为何今日不直接叫人杖杀了我,就像杖杀了那侍女一样,管什么郡主和长公主。”
“堂兄对她究竟是爱,还是别有所图?”
谢苓说完,方觉后悔。
她真是被烧糊涂了,竟然把自己的猜测堂而皇之说了出来。
谢珩颀长的身影此刻顿在原地,忽而转身,凤眸微眯睨着谢苓,黑沉的眼底透着猜疑和明晃晃的杀意。
谢苓被这目光看得如芒在背,她不由得缩了缩身子,抿起了苍白的唇。
压下心头的胆颤,她半坐起身,直视对方道:“堂兄不必这样看着苓娘,您与其在这,不如去看看林华仪,想必她此时很需要您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呵”一声轻笑,一只修长冷白,带着薄茧的大手忽然扣住她的手腕。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珩俯身靠近,昳丽的面容覆着一层寒意,眼神沉得吓人。那张脸越离越近,近得几乎能看到他颤动的睫羽,感受到他温热的鼻息。
谢苓杏眼微圆,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挣扎着往后退。
可那只手分毫不动。
谢苓的细腰一紧,下一刻天旋地转,被谢珩横抱而起,被迫靠在那温热的胸膛。
谢珩大步朝后室走,谢苓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心底发寒,恐惧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颤声推着他的胸膛:
“谢珩,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看她,冷雪般的嗓音从他薄唇中溢,无波无澜:“堂妹今日被烧坏了脑袋,作为堂兄,自是有义务帮你清醒清醒。”
谢苓挣扎着,小脸煞白,语气终于软了几分:“是苓娘说话不中听,堂兄莫怪。”
谢珩不怒反笑,停在雾气氤氲的汤池边上,静静地盯着谢苓,情绪难得控制不住。
他薄唇扬着,带着咬牙切齿地意味:“不中听?”
“看来堂妹还是不够清醒。”
语毕,谢苓已经意识到对方要干什么了,没来得及改口说软话,那双钳在身上的手便一松。
一声惊呼自她嗓中溢出,紧接着温热的池水瞬间包裹住她的身子,没过她的头顶,争先恐后涌入鼻腔。
好在谢苓会水,她很快挣扎着站稳了身子,掩唇咳嗽了几声,用手抹掉脸上的水珠,杏眸含怒瞪着谢珩。
“谢珩,你发什么疯!”
谢珩站在汤池边上,玉色的衣摆沾上被溅起的水花。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无情。
“清醒了吗?”
第43章 旧雪初霁新霜至~
谢苓美目圆瞪,胸口起伏不定,吹弹可破的玉容被热气熏出一抹桃花色。
隔着萦绕的水雾,她仰头默然与谢珩对视,见到对方昳丽眉眼压抑着冷色,她终意识到自己今日失了分寸,不该暴露本性。
垂下眼眸,谢苓顺着汤池里的石阶上岸。
岸上不知何时多了几个炭盆,也十分闷热,谢苓不觉得冷,只是湿透的衣裙贴在身上到底不舒服,她用手挡在胸前,轻声朝谢珩道了句:“苓娘冷静了,方才言辞失当,堂兄莫怪。”
说完福身一礼,用手把黏在颊边的湿发拨到耳后,低眉顺眼朝内室走去。
往前走了半步,手腕忽而又被擒住,她有些不耐烦,又顾及对方是权势滔天的谢家嫡子,便敛了厌恶的眸色,侧目去看他。
谢珩握着羊脂玉般的细腕,双眼扫过对方颈间裹着的白布时,轻滞一瞬。
他薄唇抿着,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冷:“你颈上的伤,该换药了。”
雪颈上的裹着布条被水打湿一点,好在布条缠了好几圈,最里面还是干的,谢苓用手碰了碰,音色柔软:“就不劳堂兄关心了,苓娘现在已经清醒,自己会换。”
明明已经去他所愿软了态度,恢复了以往的乖顺,可谢珩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盯着她的脸,见到了温软眉眼下,那抹转瞬即逝的厌恶与疏离。
他心口一刺,松开了自己的手。
“换完药,去汤池里泡着吧,里面加了药,对你的
风寒有好处。”
说完,他再不看谢苓,转身朝外去了。
谢苓微愣了片刻,唇边勾起一抹嘲讽。
这算什么?打一棍子再给颗甜枣?
若是梦里的她,听到谢珩如此关心自己,恐怕早雀跃不已。
可她太了解谢珩了,什么君子如玉,什么暧昧情愫,都是假的。
他心里只有权势。
谢苓吐出一口浊气,回到内室后将湿透的衣裳脱了,把颈间的白布一圈一圈取下来,正要找药,紫竹就端着一碗汤药回来了。
看到谢苓穿着雪白单衣,乌发湿漉漉垂在背上,桌上的托盘里扔着一条半湿的白布,紫竹心里一惊。
她不敢看谢苓虚弱的小脸,上前去把墙边黄花梨柜子中的药粉取出来,恭敬道:“苓娘子,奴婢给您上药。”
谢苓点点头,坐到凳子上,微扬起头,由紫竹重新上药包扎。
紫竹给她包扎好后,她一边喝汤药,一边用熏笼烘头发。
弄完这些,天色就不早了,谢苓犹豫了一瞬,还是觉得那汤池里的药不泡白不泡,不能跟身体过不去,于是吩咐紫竹把她头发挽起来,颈部裹了层防水的布子,褪了衣裳下水。
汤池中水温正好,药味不浓,谢苓靠在壁上有些昏昏欲睡,脑中会想着今日的计谋,以防有什么自己没注意到的漏洞。
今日之事,她谋算许久。
前几日在猎场看到郡主边的侍女琳琅时,她就几乎笃定了买凶下毒的是林华仪。
无他,郡主此人虽傲气张扬,却不是无缘无故害人之人,她身边的侍女也都是从小培养在身边的,和她性子差不多。
而林华仪因为谢珩对自己恨之入骨,定然不会只有和王闵合作这一计。
买凶下毒这种方式,简单却有用——下毒若成,那她谢将在容貌尽毁中死去;若下毒不成,那侍女供出来的凶手样貌,也足以让她锁定“凶手”是郡主身边的琳琅。
按照林华仪的想法,她发现凶手是郡主的人,要么畏惧权势,悄悄咽下委屈,但恨上郡主,要么仗着谢珩的“宠爱”,在山庄大闹一场,和郡主有了龃龉。
林华仪没想到,谢苓居然釜底抽薪,直接放走了下毒的侍女,将此事彻底闹大,还编出了个“神药”,摧毁了她身边侍女曲荷的心智。
谢苓微哂,怪就怪林华仪狠毒,对心腹也那么心狠手辣。
若曲荷是真心敬她护她,定然达不到如今的效果,至多就像之前一样,曲荷给她顶了罪,被杖毙。
害人者人恒害之,她也算是咎由自取。
只是这次将谢珩一同算计进去,之后他恐怕会对自己起杀心。
当时她考虑过这点,觉得除掉林华仪更划算,至于杀心不杀心的,她只要一天还是棋子,就不会死。
等后面他反应过来,她早脱身离开。
因此她故意让谢珩跟郡主对上,知晓他必定会因为不想跟长公主起冲突,而暂避锋芒,放弃救下林华仪。
谢苓朱唇微勾,芙蓉面上露出得偿所愿的满意神色。
梦里的敌人倒了一个,终于能安心些了。
……
新雪初霁,云淡日寒。
绕是昨日泡了药浴,又喝了汤药,屋里燃了几盆炭,谢苓半夜也还是发了热。
病来如山倒,连日来的折腾让谢苓身体彻底撑不住了,半夜烧的迷迷糊糊,紫竹和府医连夜守在她。
不多时谢珩和余有年闻声赶了过来,余有年只待了一小会就被紫竹送了出去,留谢珩一人为谢苓洗帕降温。
铜盆里的冷水换了一盆又一盆,额间的帕子不间断敷着,直至鸡鸣时分才堪堪褪了热。
谢珩也在那时候接了宫里来的信儿,匆忙骑马回城。
一直到午时二刻,谢苓才从昏睡中醒来。
谢苓一睁眼,就看到紫竹趴在旁边打盹,眼底一片青黑,她心里过意不去,揉了揉钝痛的额侧半撑起来,嗓音嘶哑:
“紫竹,熬了一夜,去歇歇吧。”
紫竹猛地惊醒,惊喜道:“苓娘子,您醒了!”
说着就忙起身给谢苓倒了杯温水,端到她跟前。
谢苓小口把水喝了,干痛的嗓子才舒服了点。
紫竹接过杯子搁下,笑道:“谢苓娘子关心,昨夜是公子一直守着您,奴婢就打了打下手,不累的。
而且方才二小姐的侍女来报,说是您若是醒了,就收拾收拾,赶在未时出发回府。”
听到谢珩守自己一夜,谢苓神色微愣。
沉默了许久,她按了按眉心,把心头异样的感觉抛开,虚弱道:“再不忙也一夜未眠,还有一个多时辰才走,你先去小憩一会,我行李少,让殿中的小侍女收拾就行。”
紫竹也确实困,等小侍女送来饭食,她验了毒,才福身退下,回侧厢房歇息。
谢苓嗓子痛,胃口不佳,随便用了几口饭,喝了汤药,稍歇了一会儿,就差不多到了时辰。
谢苓裹得严严实实上了马车,马车跟在车队后边摇摇晃晃往城中驶去。
一路上车轮撵雪的声响不断,偶有乌鸦在冰冷的林野鸣叫,听着有些瘆人。
谢苓斜靠在软垫上,手中捧着暖炉,巴掌大的脸苍白脆弱,时不时喉中传来痒意,止不住地咳嗽。
才走了一个时辰的路,她不知咳了多少次,肋下都有了疼意。再加上山路崎岖颠簸,她酸痛的身子几乎散架。
走上平坦的官道后,颠簸少了,谢苓总算缓了口气。
因着谢苓生病,马车帘子很厚,几乎密不透风,炭盆又烧地极旺,多少有些闷热。
谢苓觉得胸闷,把窗帘微微挑来个一指宽的缝隙,想着透透气,就看到忽然有只手叩响了窗边。
紧接着是一道清澈张扬的声音响起。
“苓娘子,在下余有年特来拜会,您可还好?”
言辞有种故作文人,又用词不当的不伦不类。
还有些自来熟。
但想在对方好几次为自己说话,此次又是关心,便掩唇忍住了咳意,柔声回道:“还好,余公子有何事?”
说完,她便又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窗外是余有年焦急的问候。
好一会,她缓过劲来,听到余有年似乎松了口气,小心翼翼问道:“苓娘子,昨夜我快马加鞭回府拿了瓶止咳的丸药,是我娘亲自做的,我从小到大每次咳嗽都吃,很管用。”
“你要不让侍女出来拿?我保证管用!”
他声音有些期待,隔着帘子似乎都能想象到他亮晶晶的眼眸。
谢苓心下一软,围好兔毛围脖,遮住了点口鼻,打算直接掀开帘子。
紫竹有些不赞同,犹豫了一瞬,还是阻止道:“苓娘子,来历不明的药还是不要乱吃,况且车外风大,掀开帘子会着凉。”
余有年紧张兮兮隔着帘子听动静,听到紫竹的话后顿时气不顺了。
他不满道:“你个小侍女,怎么说话的?本公子什么身份,用得着害人吗?”
“你以为我是林华仪啊,心思那么恶毒,闲的没事干。”
紫竹被怼得哑口无言,对方毕竟是贵公子,她一个小侍女也不敢得罪,只好看着谢苓,试图对方听劝。
谢苓看着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身体,又摸了摸软和温暖的兔毛围脖,笑道:“无妨的,紫竹你别担心。”
“一会你打开来过过眼我再吃,好不好?”
紫竹勉为其难应了。
谢苓掀开帘子,入目便是个身着黑色狐毛滚边大氅的少年郎。
他骑在棕色高头大马上,眉目如画,墨发被镶玉金冠高高束起,大氅内槿紫袖衫腰间系着玉带,俨然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此时他一双圆而
清澈的鹿眼亮晶晶盯着谢苓,一手握缰绳,一手的掌心放着个白瓷瓶,伸到她面前。
谢苓怕口鼻吸了寒风,她把脸埋在兔毛围脖里,笑着接过对方手里的东西,笑着谢道:“多谢余公子了。”
余有年愣愣看着谢苓,一句话都不说,直到谢苓轻唤他两声,才红着脸半天才回过神。
他挠了挠头,对上谢苓温软含雾的杏眸,忽然结巴起来。
“不…不好意思,我方才在想事情。”
说着他看谢苓脸色苍白虚弱,林间寒风忽然大了起来,便匆忙道:“苓娘子快放下帘子吧,我先走了!”
说罢便一甩鞭子,转眼就消失在谢苓马车跟前。
谢苓失笑,将帘子放下,看向掌心的瓷瓶。
打开瓶塞,便有一股微苦又带点甜的味道飘出,谢苓递给紫竹,示意她看看。
防人之心不可无,余有年是单纯无坏心,可指不定会被有心之人利用。
方才谢苓只是觉得余有年既然向她示好,那断没有拒绝的道理。
丞相门生遍布天下,也就比林太师差那么一点,若能成助力,也是极好的。
紫竹把棕色的蜜丸倒在手心,碾碎了一颗细细看了,才道:“没什么问题,”她顿了顿,决定实话实说:“不仅没问题,还是用不少珍贵药材炼制而成的。”
这结果倒是不出乎意料。
丞相就这么一个小儿子,自然是宠之又宠,吃穿用度都是最好。
梦里他跟谢灵妙退婚后,就浪迹天涯去了,可给丞相老两口愁白了头发。
谢苓从瓶中倒了一颗放在口中,蜜丸入口即化,桂花甜蜜混杂着微苦的药味弥漫开来,不一会发痒发痛的喉咙就舒服了许多。
咳嗽少了,谢苓不一会就感觉到困意,歪头靠在一旁浅憩过去。
而余有年心不在焉坐在马背上,跟着车队晃晃悠悠前行,脑中满是谢苓泛着微粉的指尖,以及埋在雪白兔毛围脖里,娇媚又可爱的小脸。
像只柔软可爱,又有些小脾气的雪兔。
一旁的卢氏两兄弟看着余有年时不时傻笑一下,无奈对视。
这万年不开花的二世祖,也有春心萌动的一天?
……
另一边,建康宫,太极殿东堂。
晚风掠过重檐庑殿顶,檐角铜铃轻颤。十六盏连枝灯次第燃起,映得太极殿前的青砖漫地如同洒落星河。
龙纹青铜漏刻的浮箭指向亥时三刻。紫檀木案上的奏章堆积如丘,羊脂玉镇纸压着半幅未干的《洛神赋》摹本,松烟墨的苦涩混着龙涎香在殿中氤氲。
忽有夜风穿堂而过,素纱帷幔扬起时,露出屏风后对坐的二人。
谢珩与大靖帝王司马佑。
二人面前是一盘下了一半的棋,谢珩执黑子,司马佑执白子,就目前战况来看,白子略微领先。
沉默下棋,唯有落子声不断,内侍无声立在旁侧,按时为二人蓄茶。
半晌,司马佑白皙文弱的面孔上忽然出现了抹奇怪的神色,苍白细长的指尖捻着白子慢悠悠落下,阴郁的眸子似笑非笑看向谢珩,意味深长道:
“珩弟,听闻你府上来了个琼花玉貌的女郎?”
第44章 阴晴不定是帝王~
谢珩捻起黑子落下,神色依旧冷淡。
“回陛下,是有这回事。”
司马佑的眸光一寸寸划过谢珩的眉眼,最后落在他执棋的指尖,语气轻快:“珩弟何时将她带来瞧瞧?”
谢珩抬眸,同司马佑毫不避讳的对视,狭长的凤眸漠然至极。
他下了最后一子,方道:“陛下若想见,上元节宫宴臣带她来。”
司马佑看着忽然就溃不成军的棋盘,心口弥漫出一股憋闷的怒气。
他磨了磨后槽牙,压下脾气,沉郁苍白的脸上扯出一抹笑来,语气难辨:“如此甚好。”
“棋下完了,回吧。”
谢珩点了点头,起身拱手道:“臣告退。”
说完,便退出殿外。
门外雪停了,宫婢和内侍拿着扫帚唰唰唰扫着积雪,动作又轻又快。
孙良玉正揣着手站在檐下,后头还跟着两个脸嫩的小太监,正低声吩咐着什么,见谢珩推门出来,他迎到跟前,躬身行礼,一副恭敬模样。
“谢大人这是准备回府了?”
谢珩颔首,朱色官服衬得他肤如冷玉,比往日多了些冷肃。
孙良玉让开了路来,低了低身子笑道:“奴才恭送谢大人。”
谢珩一个眼风都未扫,大步离开了。
孙良玉直起身,眯了眯眼看着谢珩的背影,眸光宛若毒蛇般阴冷。
等那道颀长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太极殿,他收敛了目光,叩响了殿门。
“陛下,谢大人走了。”
话音刚落,就听得大殿里头噼里啪啦一阵子。
听到动静的宫婢和内侍都小心翼翼低着头,将动作放更轻了,生怕一不小心触了皇帝霉头。
孙良玉就侧身在殿门外等着,没什么多余神色,已经习惯了皇帝的阴晴不定。
过了一小会,里头传来皇帝低哑的声音:“孙良玉,进来。”
孙良玉将门推开哥一人宽的缝子进去,低眉顺眼小步走进内室,果不其然屋子里的能砸的基本都被砸了个干净,一地碎片,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他好似没看见,径直跪在瓷器碎片上,规规矩矩行礼,余光瞥见司马佑正脸色难看地坐在檀木圈椅上,赤色的帝袍裹着文弱的身躯,通身气息低得吓人。
司马佑看孙良玉毫不在意跪在碎瓷器上,脸色稍霁。
别人看不起他这个宫婢之子,唯独孙良玉自小便在他身侧侍奉,不怕苦也不怕累,忠心耿耿。
他端起一旁的茶喝了一口,抬手道:“跪在碎片上做什么,赶紧起来。”
孙良玉这才爬起来,垂手立道皇帝身后,给他又添了杯茶。
司马佑靠在椅背上,神情晦暗,语调缓而轻:“你说朕何时才能杀了他?”
孙良玉自然知道皇帝说谁,对方心中最嫉妒愤恨的,当属谢珩,
虽说二人年岁相当,一同长大,可谢珩出身谢氏,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而皇帝最开始不过是个宫婢生的孩子,不受待见,且文不成武不就,明里暗里总被人嘲笑鄙视。
要不是皇帝后来命好,养到当今太后名下,也拿不到这皇位,更是连给谢珩提鞋也不配。
皇帝恨上谢珩,一是王谢两家太过嚣张,占了大靖多半权柄,二是三年前他想给谢珩赐婚,对方当众驳了他的面子。再加上小时候的妒心,便成了今日的恨。
孙良玉动了动僵硬的指尖,恭敬道:“这天下都是陛下的,陛下何时想要他命,都是一封圣旨的事。”
见司马佑很受用,他顿了顿继续道:“只是听闻谢氏最近在民间呼声极高,还有小童编了民谣传唱,陛下要动手,恐怕得过了这阵风头才行。”
话音刚落,司马佑脸色瞬间变了,他猛地看向孙良玉,沉声道:“怎么,你说朕还得避他风头?”
孙良玉惶恐跪下,磕头道:“奴才该死,奴才说错话了。”
司马佑阴鸷的目光盯着孙良玉,半晌,才幽幽开口。
“说,什么民谣?”
孙良玉将头抵在地上,结巴道:“奴…奴才不敢说。”
司马佑冷笑:“说!不说朕现在就要了你的狗命!”
孙良玉这才磕磕巴巴说起来。
“那民谣大概是这么唱的:说建康,道建康,建康本是好地方,自从马儿闯宫阙,惹了十八众神怒,十年中有九年灾。三年水淹三年旱,三年蝗虫闹灾殃……要向平息众神怒,得奉宝玉上天阙。”
这闯宫阙的“马儿”,自然指代的就是司马氏,
而能平息神怒的“宝玉”,只能是谢珩。
珩,美玉也。
孙良玉说完,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整个大殿唯有司马佑紊乱急促的呼吸。
他悄悄抬眸,就见司马佑阴沉沉看着自己。
一股凉意瞬间顺着脊背爬上头顶,他慌忙垂眼。
“可有查清这民谣何处来?”
孙良玉摇头:“回陛下,奴才无能,这民谣前些日子忽然在城里传开,奴才查了几日,都没找到源头,只得把传唱最多几个小童抓了缢死。”
司马佑呵了一声,忽然暴怒:“废物!”
说着手中的茶盏就掷到了孙良玉额头,顿时血流如注。
孙良玉没按伤口,连连磕头告罪。
一直磕了十来个,血在地毯上沾了一小滩,司马佑才大发慈悲放过他。
“行了,骂你一句吓成什么样了,好歹是内侍总管,怎么还这么胆怯。”
孙良玉这才感激涕零地捂着额头,跟司马佑道谢。
司马佑挥了挥手,笑骂道:“滚吧,伤收拾好了再来伺候。”
孙良玉苍白的脸上露出感动的笑,他爬起来,又作揖行礼,才退了出去。
出了殿,吩咐宫人打扫大殿,他才朝太极殿内侍的值房走去。
回到值房,就有小太监打了温水进来,给孙良玉擦洗额头上的血。
或许是力度大了点,正想事的孙良玉忽然生了气,抬脚踢在小太监的肚子上,骂道:“晦气玩意,出去领罚!换吴井来。”
小太监哆哆嗦嗦爬起来,正要求饶,就被门口侯着的两个太监堵嘴拖走了。
不一会,就有个十五六岁,样貌憨厚老实的太监掀开棉布门帘,搓着通红的手进了屋,正是吴井。
“哎呦喂,干爹您别动,儿子马上给您止血换药。”
吴井手脚麻利给孙良玉的额头和膝盖包扎好,便跪到他腿边听差遣。
孙良玉对吴井很满意,他拍了拍对方的头,问道:“今儿夜里是你值班?”
吴井点头:“回干爹,是儿子。”
孙良玉沉思了片刻,招了招手,示意吴井附耳过去。
“今儿夜里是慧德贵妃侍寝的日子,等到时候,你在陛下身边提两句谢府。”
吴井长得老实,实际上是个聪明滑头的,他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其中关窍,忙点头乖乖应承下来。
当天夜里,正准备去慧德贵妃那的皇帝,不知为何临时改了主意,去了许久不见的王皇后那。
……
谢府,柴房。
谢苓回府后,跟着谢家其他姐妹拜见了老太君和谢夫人后,就让紫竹扶着她去了关押元绿的柴房。
天寒地冻,柴房偏僻简陋,但好在谢苓交代过,元绿虽在柴房关着,但也有厚棉被和衣裳,一日两顿饭,并未冻着饿着。
她交代紫竹在门外等着,自己进了柴房。
几日未见,元绿虽没被亏待,但到底挨了几杖,受了皮肉伤。
再加上被关在这偏僻地儿,能否留在谢府犹未可知,于是脸色憔悴,原本圆润的身行也清减了不少。
见谢苓进来,元绿顿时又愧疚又激动,她从草堆里爬起来,跪在谢苓脚边,哽咽着道歉:“小姐,是奴婢蠢笨无知,差点害了您。”
谢苓喉咙一阵痒意,她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吃了,缓过劲来,才将元绿扶起来。
“已经过去了,就不必再提,”她凝视着元绿,眸光清澈冷淡,语气分不清情绪:“只是犯了错总要有个解决章程,我现在给你两条路。”
“要么同谢府解契出府去,此生与我、与谢家再无干系,”她顿了顿又道:“要么你就去别的院伺候吧。”
元绿闻言瞪大了眼睛,她膝盖一软,再次跪下,揪住谢苓的裙摆,苦苦哀求:“小姐,你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不会再犯了!”
谢苓俯身,一边掰开她的手,一边冷声道:“莫要纠缠。”
说完,朱唇微动,作出无声的口型。
元绿微愣,随即明白了谢苓的意思。
她松开手,看了看窗外的侍卫和紫竹的身影,带着哭腔扬声道:“小姐,您能容奴婢想想吗?”
谢苓颔首:“也罢,你好好考虑,给你最后两日期限。”
说完,她便推门出去了。
元绿坐回草堆,眼里的灰败已然不再,换成难以压抑的喜悦。
方才主子的口型是,“出府,为我办事。”
这几日的惴惴不安,终于化为安心。
……
紫竹扶着谢苓,微微侧头看了眼对方玉白的侧颜。
她不明白对方为什么还要给一个犯错的奴婢考虑的机会。
在主子身边伺候了七年,她们院里犯错奴婢向来只有一个下场——要么逐出谢府,要么直接发卖或者杖毙。
主子未曾给过任何犯错之人机会。
是太心软了嘛?可她总觉得,苓娘子并不像表面那样柔弱好说话。
谢苓不是没注意到紫竹的目光,但她并不在意。
之前她想过直接放元绿回家,可前些日子在山庄动了不少银钱,她现在基本身无分文了。
说起来也好笑,她带来的嫁妆里,仅有不到千两银子,这还是算上典当那些瓷器玉器的。
要知道母亲为她亲姐姐谢茯准备的嫁妆,除去那些铺子地契,单银子就上万两,更别说还有其他琳琅宝器、名家书画。
偏心自是不必说。
她现在想要谋事,钱是万万不可少的,可手头除了两个入不敷出的铺子,再无其他生钱的东西。
这两个铺子梦里她去收的比较早,因着掌柜是个奸滑之人,自己收了不少气,最后还是因为这掌柜得罪了人被当街捅死,她才算完完全全握在手里。
算算日子,这掌柜还有一个多月就到死期了,等元绿出去,她正好看看对方的能力。
若是能顺利收回铺子,那她就能安心让元绿从商。若不能收回来,无非就是她提前动手,让掌柜死期早点到,而元绿就彻底放弃了。
收回思绪,又走了三刻,才算是到了留仙阁。
谢苓累得够呛,打发紫竹回了谢珩的言琢轩,便由雪柳伺候着沐浴更衣。
收拾完,已是暮色苍茫,浮云遮蔽着月光,唯有廊檐下的红灯笼亮着些光。
她盖着薄毯在罗汉榻上看书,正入迷,就听得有人通传。
雪柳把人带进来,谢苓打眼一看,认出来这人是看角门的婆子。
这婆子低眼盯着脚尖,搓了搓皲裂的手,跪下来给谢苓行了个大礼。
谢苓唤她起来,她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来,笑得谄媚:“苓娘子,这是阳夏那边快马加鞭送来的信,您看看。”
她没忍住,悄悄抬了点眼看,就见到个云鬓花颜的美人斜靠在榻边引枕上,一只羊脂玉般白嫩的手握着书卷,杏眼微垂,神色有些困倦。
雪柳接过信,看到婆子偷看,警告地瞪了一眼,那婆子瞬间战战兢兢低了头。
她把信拿给谢苓。
谢苓放下手中的书卷,拆开信封,展开信纸一目十行看了,嘴角浮出一抹冷笑。
她还当是父母转了性子关心她,原是有事要求。
也怪近日事太多,她竟忘了来年三月,是她姐姐成婚的日子。
只是他们未免太过贪心,居然让她请求谢珩或者谢择远赴清河崔家,给姐姐撑面儿。
第45章 磷火青青人鬼喑~
留仙阁内,银丝炭烧的极旺。
雪柳给婆子抓了把碎银子,将对方好生送了出去,又询问了名讳,便回到屋里。
一进屋,她就看见谢苓微微出神,信随意放在旁边的小几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静静走到一旁,用火钳子拨了拨暗淡下来的碳火,等又烧旺了,她便坐到罗汉榻一旁的矮凳上等着谢苓吩咐。
谢苓望着黑漆漆的窗棂,脑海里细细思索着梦里关于谢茯的部分。
说起姐姐谢茯,谢苓心情很复杂。
二人是亲姐妹,年龄相隔两岁,幼时也曾感情很好,只是后来谢茯发现只要跟她玩,母亲就会迁怒,便渐渐疏远了。
等到了八九岁,谢苓天赋初展,而谢茯虽聪慧,却到底不如她。再加上在父母亲厌恶疏远她的耳濡目染之下,谢茯也就讨厌了她。
梦里姐妹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就是在谢茯的婚礼上。
春三月,她和清河崔家庶出二郎,崔阳羽成婚,看着倒是郎才
女貌。
可惜这崔二郎骨子里也是个浪荡的。梦里谢茯成婚不过半年,就发现自己的夫君在外头养了个如花似玉的外室,甚至连孩子都有了。
谢茯给父母写信,可往日疼爱她的二老居然是让忍耐,谢茯郁气难解,给谢苓写了信。
谢苓梦里回信安慰了几句,劝她找机会合离,没必要非守着一个男人受气过日子。可没等到谢茯合离的那天,她就被烧死在菜市口了。
到底是姐姐,谢苓还是想帮谢茯的,不忍心看她跳火坑。
收回思绪,谢苓唤雪柳去拿了笔墨纸砚来,提笔写了封回信。
她吹了吹信纸,等墨迹干了,便装好用蜡油封口,递给雪柳道:“可问清楚送信来的是谁?”
雪柳点头道:“奴婢问清楚了,是咱们府里的侍卫东风,说是至多逗留两日,就得启程回阳夏了。”
谢苓皱了皱眉。
按理说父亲是县令,可以直接通过邮驿送信来建康,没必要派人大老远过来。
想必他派东风来,是还有别的事要办。
可梦里并没有这桩事。
她沉吟一番,将信递给雪柳,低声吩咐道:“明日将这信交给东风,交代他回阳夏后一定要亲手给谢茯。”
“另外,让赵一祥去跟着东风,看看他这两日见了什么人。”
雪柳点头,挥手让不远处侯着的小侍女把笔墨纸砚收了,将信小心放在衣襟里,问道:“小姐,你打算去赴大小姐的婚宴吗?”
谢苓用小侍女呈来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回道:“不一定,这要看谢茯听不听劝了。”
雪柳似懂非懂,也没再多问,将屋里其他侍女打发出去后,给主子汇报起近日的事儿来。
倒也没什么大事,要说有,那便是谢二爷又新纳了个美妾,名唤素素,听闻是花楼出身。就为这个妾,老太君气得把谢二爷抽了顿鞭子。
谢二爷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谢二夫人早都习惯了,没闹,也没去伺候人。
谢苓轻轻摇头。
这算什么?谢二爷是有名的浪荡子,从年轻开始就美人不断,都是明面上的。可谢家主,一个名声在外的“好丈夫”,却不声不响养了个外室。
也不知谢夫人到底知不知道这桩事。
叹了口气,心说世间男子皆薄情。
谢苓又看了会书,便早早歇下了。
……
翌日。
谢苓风寒正严重,一觉睡起来嗓子哑得厉害,好在昨日吃了余有年给的蜜丸,不怎么咳。
她身子不爽利的紧,大清早就睡不住了,早早起来用了饭。
隔了半个时辰后,正喝汤药,就听外头有人通传。
雪柳将人迎了进来,正是秦璇身边的贴身侍女珍玉。
“给苓娘子请安。”
珍玉屈膝行礼,谢苓抬手,笑着唤她坐下:“郡主可还好?”
珍玉极有礼数,虚坐在椅沿上,双手交叠,语气温柔可亲:“回苓娘子的话,我家郡主很好。”
说着,她将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打开,递给谢苓道:“这纸上画的正是证据所在的位置,比较分散,有些还涉及到些市井百姓,要辛苦苓娘子挨个去查了。”
谢苓粗略扫了眼图纸,看到上面详细标了位置,涉及到人的,甚至还有籍贯姓名。
一看就是用心画的。
她丹唇勾起个温和的笑,回道:“不麻烦的,郡主这图纸画得很清晰。”
“对了,珍玉姑娘可去找过堂兄了?”
珍玉点头道:“方才去过那,才来的您这。”
谢苓道:“劳烦珍玉姑娘跑一趟了。”
说着,雪柳便十分有眼色得将提前包了银子的荷包塞给珍玉。
珍玉手一碰,便知道里头的银子不少,她有些惶恐,忙摆着手拒绝。
“苓娘子,使不得,您不必如此客气,奴婢只是奉郡主命办事而已。”
谢苓笑道:“不必推拒,前日在山庄,多亏了你替我给侍女们验毒。”
珍玉看对方神色不似作假,自己也不好一个劲地推来推去,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收下了。
雪柳将珍玉客客气气送出去后,谢珩身边的远福就来了。
“苓娘子,主子已经安排好了马车,停在垂花门那,就等您过去了。”
谢苓颔首,雪柳便麻利得替她换上袄裙和披风,又带了鎏金缠丝手炉,便朝不远处的垂花门去了。
……
冬日寒凉,日头挂在灰蒙蒙的云层后面,散着浅淡的光。
一辆金丝楠木马车静静停在垂花门,车轼上的车夫裹得十分厚实,看不清到底是哪个。
谢苓走到跟前,车帘子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开。
她顺着这只手看去,就见谢珩身着靛蓝银丝云纹大袖衫,腰间缀着白玉,一根木簪半束乌发,剩下的披散在肩头,随着动作垂下丝缕,比往日多了几分闲散。
他长眉微敛,漆黑的眸子冷淡平静,声如冷雪:
“上来。”
谢苓避开他的手,柔声道:“堂兄,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也该稍避下嫌才是。”
谢珩玉白的手指一顿,随后若无其事收回去,目光轻轻落在谢苓身上,意味不明。
谢苓扶着雪柳的手上了马车,安静坐在另一边。
一片沉默。
她正闭目养神,喉间忽然传来一股难以忽视的痒意,她睁开眼来,将头侧到窗边,用帕子掩住唇瓣,随即便是撕心裂肺的咳嗽。
她一只手摸索着腰间的荷包,从里头拿出余有年给的蜜丸,倒了两枚服了下去。
立竿见影,很快便止住了咳嗽。
谢珩侧眸看着她。
谢苓咳得双颊泛起绯色,杏眸泪光点点,粉嫩的唇瓣将两枚蜜丸卷入口中,喘息微微,犹如西子,虚弱异常。
他不由得眉眼一压。
抬手倒了杯温水递给已经谢苓,目光落在她正准备收进荷包的小瓷瓶,淡声道:“这蜜丸从何处来?”
谢苓将荷包口收紧,挂回腰间,抬眸回视谢珩,语气柔和:“紫竹不是事事向堂兄禀报嘛?堂兄不知这是什么?”
谢珩抿唇,想起紫竹说得话,心中的不满愈发明显。
他一向克制,本不该再多言,可不知为何看到谢苓眼底的讥讽时,有些不适。
沉默了一会,他道:“来历不明的东西不要入口,免得伤了身子。”
谢苓弯唇一笑,浓翘的睫毛垂下,掩下眸光,语气不置可否,看着乖顺极了。
“堂兄说的是。”
嘴上应着,却没有要丢掉瓷瓶的动作。
谢珩眸底一暗,薄唇微抿,终缄默不语。
他索性跳过了此番话题,从怀中拿出图纸,指着其中两处地方道:“地方比较杂,除了云袖楼和招金赌坊,其他我已吩咐属下去办。”
谢苓点头。
她之前看图纸时便注意到了这两个地方。
云袖楼在南街通石巷,是建康城中很普通的一所青楼。而曲荷说的证据,是在云袖楼中一个叫环环的姑娘手里。
环环原叫思环,本也是林华仪身边的侍女之一,两年前给林华仪梳头时不慎扯到了她的头发,被发卖至云袖楼做了低等妓女。
图中所标,这姑娘十天前不幸得花柳病去世,除了跟曲荷关系近些,她没有父母亲人。遗物曲荷并没来得及收,大部分东西不知落到了谁手里,需要谢苓二人自行去寻。
按理说这东西并不难查,郡主手底下那么多人,随便吩咐吩咐一天内都能办妥。找她还能理解,毕竟这事跟她有关。
可麻烦谢珩去办,怎么看都有些大材小用了。
谢珩虽还有一月才及冠,可他毕竟是三品尚书左仆射,事务繁忙,一般来说很难抽身。
谢苓扫过谢珩淡漠的眉眼,她总觉得这次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或许……牵扯甚广也说不定。
至于另一个招金赌/场,谢苓也是听过的。
折柳跟元绿的兄长之前便是在此处行赌,后来被砍了两根指头,再加折柳有了定远侯府义女的身份,他就痛改前非,老老实实找了个酒楼跑堂的活计。
招金赌/坊的靠山似乎来头很大,据说跟朝廷官员有牵扯。
至于那证据,据曲荷交代,是在场中一个叫孙向荣的打手手里。
孙向荣之前有个妹妹名唤孙桃,在林太师府做
侍女,因一次走神不小心把茶水洒到了桌上,被心情不佳的林华仪直接吩咐拖出去杖毙了。
隔了七八日,尸体都丢在乱葬岗被啃得差不多了,林府才派人去给孙向荣送去口信,说是他妹妹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给了十几两银子做安抚费。
孙向荣在赌/坊做了七八年打手,不是普通老百姓一般好糊弄,他自然猜到发生了什么。
后来曲荷给他暗示了妹妹遗体的位置,等安葬好后,他偷偷跟曲荷联手,搜集了不少林华仪虐杀下人的证据。
看起来似乎很好找证据。
谢苓葱白的指尖点了点图纸,望向谢珩,问道:“堂兄可有章程?”
谢珩颔首,修长的手指轻捏着茶盏,眼神扫过谢苓的指尖,淡声答道:
“先去招金赌/坊。”
谢苓没有意见,她点点头,端起温水喝下,温热的水流顺着喉咙滑下,让她干痛的嗓子舒服了不少。
二人间又陷入寂静,唯有窗外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一闹一静,倒也别有一番感受。
谢苓想掀开帘子看外面,又想着自己风寒未愈,便轻叹一声,歇了心思。
谢珩听到微不可查的叹息,侧目看她。
入目便是如画的远山眉。她明眸轻阖,长睫微卷,在眼下打出一片小小的阴影。玉白的掌心撑着脸,露出一截带着粉玉镯的皓腕,红唇微抿,看起来有些烦闷。
谢珩看了眼严严实实的窗户,半起身用手挑开了帘子。
谢苓正闭眼小憩,就感觉柔滑的衣料拂过自己的手腕,带着细微的痒意。紧接着一阵温热触之即分。
她睁开眼,就到了身旁的窗子开了,上面覆着一层不知是何料子的“白纱”,透过这纱帘,可以看到外头的景象,且没有寒风吹进来。
她有些惊讶,转头看向谢珩。
谢珩眉目依旧冷淡,他淡淡看了眼谢苓,随口道:“这是特制的水绫银线窗,透光而不透风。”
谢苓道:“原来如此。”
她用手摸了摸这名贵的窗纱,心中感慨不愧是谢家,一辆马车的窗子都用如此奢靡的东西。
只是之前她怎么没见过其他马车有?
她忽然想起来之前紫竹说谢珩因救自己膝盖受了寒,犯了腿疾。
这窗纱当是为此安的。
倒是也让她沾了沾好处。
……
天色愈发昏暗,不知何时起,天上飘扬起了雪屑。
二人刚到招金赌/坊门口,还未下马车,谢苓就隔着窗子看到有官差扣押着个额头带刀疤的大汉。
谢苓心口一跳,下一秒就听到旁人百姓说道:
“这孙向荣也是活该,收那么多债,打残了那么多人,今儿个终于被官爷抓走了。”
“谁说不是呢,恶有恶报。”
“……”
谢苓正要阻止,就见谢珩先一步下了马车。
第46章 坊间风云遮明月~
谢珩下了马车,押着孙向荣的官差立马认出了他,堆着笑脸打招呼道:“小的余赞问谢大人安。”
谢珩淡淡嗯了声,目光落在满脸不忿的孙向荣身上,问道:“怎么回事?”
余赞道矮了矮身子,解释道:“这家伙昨日失手打死了同为打手的严郭,小的奉县太爷之命前来捉拿。”
谢苓站在一旁,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对。
建康下设三县,江宁、句容和潥水。这三县的县令被称之为“京县令”,虽然只是正六品,但权力要比普通县官大得多。这三县长官又属江宁县令地位最高。而招金赌场所在的位置正属江宁县。
现在江宁县令是华阴杨氏庶三子杨坛。
杨氏自百年前衰落,现在基本上靠着王氏帮扶而苟延残喘。简单来说,杨氏一脉都是王氏的人。
此事跟王氏沾边,在结合秦璇的态度,恐怕有蹊跷。
谢珩自然也想到了,他扫了眼一旁不断挣扎高喊冤枉的孙向荣,看着余赞和其余官差道:“按我朝律令,京中命案当上报京兆尹,由上级审理定案。”
余赞脸色僵了一瞬,干了十来年官差。他自然知道今日之举是不合规矩的。可如今这县太爷向来武断,又背靠王氏,他哪里敢质疑。
今天谢氏风头正盛的谢珩忽然来这,还要掺一脚,恐怕这不单单是桩杀人案这么简单。
一想到自己要卷进大人物间的争斗,余赞就觉得自己后脖颈发凉。
他擦了擦汗,为难道:“谢大人,小的也没办法,这是县太爷吩咐的,不敢不做呀。”
谢苓朱唇一扬,笑得柔和:“别怕,我们就是路过此处,好奇前来问问。”
余赞刚松口气,心说这还是这花容玉貌的小娘子好说话,就听到对方慢悠悠又来了句
“不过你们大人不按规定办事是挺奇怪的,难不成是这犯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余赞下了一跳,他对上谢苓笑眯眯的双眸,又下意识看谢珩,就被对方深不见底的眸光吓到。
他后背生寒,吞了口口水,暗骂自己怎么那么倒霉,偏偏替了别人来趟这趟浑水。
强撑着笑,他道:“姑娘说笑了,这犯人就是这招金赌场的打手,没什么特别的。”
谢苓哦了一声,若有所思看了眼孙向荣,摆摆手道:“行了,你去吧,不吓唬你了。”
余赞如蒙大赦,忙不迭朝谢苓道谢,又偷偷看谢珩,见对方依旧没什么表情,送了口气后道:“谢大人,这位姑娘,小的带人走了。”
说罢,他扭头挥手,示意属下押人走,自己抱拳一礼后也跟了上去。
谢苓看着对方快速消失在街角,眼底微沉。
果然有鬼。
她仰头看向谢珩,问道:“堂兄,怎么办?”
她现在十分怀疑,谢珩会不会趁此机会帮林华仪开脱。
谢珩垂眸看谢苓,从他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乌黑的发顶,和小巧挺翘的琼鼻。
他看了眼又恢复嘈杂的赌坊,答道:“进去看看。”
赌场内闹哄哄的,孙向荣的事并没有影响到半分这些赌徒的兴致。
一群人围着一个又一个桌子,吆五喝六,无不面红耳赤,满头大汗。赢者得意洋洋东摇西摆,将银钱揣满口袋衣袖,或又全部下了注。输者脱衣当光全部身家,脱鞋翻袜也想着翻本。
无人不疯魔。
谢苓和谢珩的出现倒是引了一部分人的注意,毕竟如此衣着气度的人出现在这种地方,也是稀奇。
赌坊的小二朝二人迎了过来,哈腰笑道:“二位贵人是来博戏的吗?可需要小的为二位介绍介绍?”
谢珩道:“不必,我来找人。”
说着,他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小二道:“说说你们坊中人员关系。”
小二踮脚环顾四周,确定掌柜和几个庄家都还没回来,才大胆接过银子。
他用牙咬了一口,确定是真的后随即大喜,小心翼翼揣到怀里,哈腰笑得见牙不见眼:“这里不方便说话,您随我来。”
坊中不少人看到谢珩的大手笔,大部分人虽眼热,却因认得谢珩身份而畏惧不敢上前凑近乎。少部分不识得谢珩身份的,遥遥隔着桌子扬声道:“这位公子,您要了解赌坊的事 ,我也知道啊,我不要那么多钱,你给个二十两就成。”
“还二十两,我只要十两就什么都能说,公子您考虑考虑呗。”
“”
小二闻言怕他们抢了自己生意,忙引着谢珩往坊外走。
谢苓没有跟出去,而是朝方才最开始喊话的年轻人招了招手。
那人从人群中挤出来,站到谢苓跟前,搓手嘿嘿笑道:“姑娘想知道些什么?”
谢苓指了指角落里空着的茶桌道:“去那说。”
二人相对坐到茶桌前,谢苓拿出二两碎银,放到桌上道:“答一个问题二两,不能胡诌。”
“除非你想跟谢府作对。”
那人一听是谢府的人,不免有些后悔。这些贵胄哪里是他能惹得起的,若说错了话还不得小命难保。
但看着桌上的银子能让他再赌两场,于是咬了咬牙道:“姑娘你问。”
谢苓道:“说说坊里打手的情况。”
那人寻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在这赌了三四年,还算了解,于是松了口气便滔滔不绝讲起来
谢苓正准备出来跟谢珩汇合,恰好碰到个穿金戴银的矮个子中年人被十来个人簇拥着从后堂进来。
给她回答了问题的小哥压低声音道:“这就是赌坊掌柜,他身后的就是打手和庄家,方才我听人说,他们貌似是去商量孙向荣的事了,因此之前只留了个店小二看着。”
谢苓皱眉看了眼掌柜,朝对方笑着道谢道:“多谢。”
小哥被谢苓的笑晃了眼,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姑娘客气,我也是收钱办事。”
说着他警惕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关注他们,把声音压得极低:“我劝姑娘不要掺和赌坊的事,我有一好友之前在这做跑堂,无意间得知赌坊背后的靠山是王家的人。”
谢苓虽然早都猜到,但也明白这是对方的好意,于是又摸出两枚碎银子,笑道:“多谢小哥提醒,若后面有人打听我问了你什么,你只管实话实说就好。”
小哥笑呵呵收下银子,应下了。
谢苓出去后,店小二也正好红光满面的回来,她朝赌坊转角一看,就看到马车停在那,谢珩一身靛蓝大袖衫,长身玉立眉目淡漠地站在边上,掀眸撞上了她的视线。
谢苓快步走过去,喉间酥酥麻麻的痒让她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她用帕子掩着唇,剧烈的咳让她眼角沁出些泪水,玉面泛红。
她咳着又要去拿蜜丸,就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轻轻攥住手腕。
她抬眸看去,就见谢珩另一只手的掌心静静躺着个瓷瓶。
从谢珩的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对方眼底还未散去的疑惑。他注视着对方因咳嗽而蒙上水雾的乌眸,不由得放软了声音,带着诱哄:“吃这个。”
谢苓有些诧异,边咳边要拒绝,下一瞬白玉无瑕的指尖就捻这药丸出现在她唇边。
她一时间有些怔然,仰头望向谢珩。
对方漆黑的凤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底色。宛若春风化雪,引诱着谢苓鬼使神差靠近谢珩白皙的指尖,将药丸卷入口中。
清凉而带着槐花甜香的药丸入口即化,顷刻间缓解了不适,谢苓止住了咳,方想起自己做了什么。
朱颜染上胭脂色,她尴尬抬头看谢珩,只见对方眸光冷淡如水,之前看到的温柔神色仿佛是错觉。
“上车吧。”
谢苓小声道谢,逃也似的上了马车。
谢珩望着她的背影,眸色深深,指尖一颤。
方才温软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指尖,他垂眸,视线落在那只手上,神色难辨。
很快,他就收敛了异样,掀袍上了马车。
因着方才的事,二人间气氛有些奇怪,马车走了许久都不曾和对方说话。
谢苓心不在焉隔着纱窗看喧闹的大街,心里想的却是对方怎么突然多了瓶药,难不成是专门给自己配的?
她摇了摇头,还是觉得不可能,归结于只是碰巧罢了。
马车一路行至另一条街,人烟稀少起来,谢苓才反应过来这是到了县衙所在的地界。
江宁县管辖的区域其实就是建康城城南部分区域。县衙所在的街两侧分布着其他官署,譬如京兆尹也在这。
她咬了咬唇,侧头问谢珩:“堂兄,是打算直接上县衙吗?”
谢珩不咸不淡嗯了一声,目光始终未离开手中的书卷,看着冷冷淡淡,不怎么想理她的样子。
谢苓也不想自讨没趣,于是哦了声就不说话了。
谢珩倒是跟她想一块儿了。不出意外此时孙向荣应该正在受审,他们前去可以打个措手不及。
据方才那小哥所说,招金赌坊的打手一共十五人,孙向荣算是里头干的最久的,也是下手最狠的,很得掌柜的重用。
孙向荣脾气不好,除了被他杀害的严郭跟他走得近外,没什么朋友。
昨日夜里,下工的严郭提了一壶酒,还专门托后厨烧了两个下酒菜,说是要去和孤家寡人的孙向荣吃酒谈心。那小哥当时也在,听到严郭说昨日是孙向荣亡妹的生辰,因此心情不大好。
严郭到孙向荣家时,周边的街坊邻居也都看到了。因为严郭经常找孙向荣吃酒。
约莫子时,孙向荣家传来剧烈争吵,把周边几户人家都吵醒了,只不过以为是耍酒疯,因此未出来看。
再后来,就是邻居晨起出门上工时,尿急去巷子角落的一堆废弃箩筐跟前撒尿,就看到堆叠的沾满蜘蛛网的箩筐下半靠着个人。
邻居掀起来一看,三魂七魄被吓了个干净。
坐着的正是死去多时的严郭。
这案子看着确实和孙向荣脱不开干系,可她相信若是那么简单,县令就不会命人直接无视律令带走孙向荣。
很快,县衙到了。
此时的县衙门口一个人影都没有,不像寻常案件审理时,有百姓在外围观。
唯独一辆乌檀马车停在一旁。
谢苓跟谢珩下了马车,那辆马车上的人也恰好下来。
那人一袭湖蓝大氅,通身气度华贵风流,背影乍一看与谢珩有几分相似。
待那人一回头,谢苓只觉得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这人正是被她砍断一根小指后,被人救走的王闵。
第47章 翻手作云覆手雨~
寒风吹起墙阴处还未融化的雪屑,冰冷刺骨的气息随着王闵桃花笑眼中的阴鸷眸光,慢慢攀上谢苓的身躯。
仿佛又回到梦里那个令人绝望的宅院,深冬之时跪伏在大雪里,任凭皑皑白雪落满肩发,也要向王闵卖乖讨好。
她抿唇攥紧袖边,指尖发白。
正要咬牙毫不示弱地回看对方,就看到身旁的谢珩上前半步,正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心口一松,她怔然地仰头,看着面前挺拔高大的身影。
谢珩睨着几步开外的王闵,狭长的凤眸看不出情绪。
王闵笑意盈盈地回视着他,回视着这个前些日子险些把自己斩杀在帐子里的人。
自幼起,二人便总被放在一起提及,并称建康二子。
他是风流多情,才学出众的王氏嫡子。
谢珩是琼姿皎皎,惊才绝艳的谢氏嫡子。
听起来差不多,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与谢珩的差距有多大。
从文到武,他都比不过谢珩,更遑论对方还有一颗他难以企及的冷硬心肠。
世人都说谢珩是温润如玉,心系天下的贵公子,可只有他们几大世家才知晓,对方无情无义,野心勃勃。
他目光落在谢珩身后露出的一片鹅黄色衣角,意味深长地笑了。或许对方也不是全然无情。
“士衡兄,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想着,他似乎是忘记了那日的刀剑相向,跟谢珩打了招呼。
谢珩漠
然的眸光扫过他包扎着白布的小指,回了句:“别来无恙。”
说罢,他侧头低眸看着缓过劲儿来的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没有再看王闵一眼,径直跟着谢珩进了县衙。
……
县衙大堂很小,一眼便能看清全貌。
孙向荣此时趴在地上,衣裳被混了尘土的血水浸透,在地上留下一滩血痕。
他手脚被带了镣铐,双颊红肿一片,显然已经被上过刑。
高堂之上坐着个二十来岁,面白脸宽,身着深绿官服的男人。正是江宁县令杨坛。
下首依次县丞、主簿、典史以及师爷。
除此之外便是一干拿着杀威棒的衙役。
见谢珩突然来访,杨坛面色微变,随即反应过来,撩袍朝下走来,慌忙给谢珩行礼。
“谢大人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
两旁的衙役十分有眼色的忙搬来了椅子放好。
谢珩嗯了一声,坐在椅子上,也不说来做什么,似乎只是闲得无聊来观一场审讯。
杨坛急得冒汗,心说这阎王怎么来了,迟迟不敢继续对奄奄一息的孙向荣动刑。
正当他纠结时,就见王闵带着个侍卫闲庭漫步走来。
杨坛顿时松了口气,求救看着王闵。
王闵掀袍坐到另一边,跟谢珩面对面,中间隔着孙向荣。
他扫过谢苓低垂的脸,缠绕白布的小指泛起一股疼意,他毫不在意,用那只手把玩着个蓝玉珠子,笑眯眯道:“继续审啊,愣着做什么。”
杨坛点头,用袖子抹掉额头的虚汗,坐回了主位,一拍惊堂木。
“犯人孙向荣,说,你为何要杀害严郭!”
孙向荣费力地抬起肿胀的脸,含糊不清地吐出一句“我没有”,口中便涌出一股血来。
“冥顽不灵!给我打!”
惊堂木再响,两旁拿着杀威棒的衙役上前,那手臂粗的棍子眼看就要落在孙向荣的后背。
孙向荣绝望撑开被血糊住的眼,费力侧头,朝最可能心软的貌美女郎动了动唇。
谢苓看得分明。
他说,救我。
她也知道这一棍子定是朝着要对方命去的,但谢珩不说话,她摸不清对方的意思,怕自己轻举妄动之下,坏了计划。
眼看棍子就要落下,谢苓终是没忍心看一条人命落在这。
更何况,她觉得如果孙向荣真死了,那才是更大的麻烦。
于是她站起来,呵道:“住手!”
衙役的棍子生生停在孙向荣后背一寸之处,诧异地看着忽然阻止的谢苓。
杨坛早有准备会遭到谢珩阻止,他挥了挥手让衙役退下,看着仙姿玉貌的女郎,好声好气问道:“姑娘,这是做何?”
谢苓道:“问都不问清楚就上重刑,杨大人就是如此做我大靖的官?”
杨坛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命一旁的师爷把一份诉状拿给谢苓。
“姑娘,这是孙向荣邻居的证词,以及严郭亲兄长和遗孀的诉状。”
谢苓接过东西,翻看了一遍,递给了一旁的谢珩。
谢珩只扫了一眼,随手便将那几张薄薄的纸张抛向一旁放着烙铁的火盆。
纸张纷纷扬扬落下,被灼热的火舌瞬间吞没殆尽,寒风一吹,盆出飘出些带着余热灰烬。
杨坛愣在原地,等反应过来,那些他精心准备的罪状,早都化成了灰。
谢苓挑眉看向谢珩,就见对方端坐在椅上,细碎的日光透过大敞的门,和屋内半边阴影交织着,笼在他靛蓝的氅衣上,在他侧颜镀上一层朦胧的光。
明明做了件令人意外的事,他的神情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淡漠。
杨坛很气闷,也很恐惧。
他不是普通百姓,他们杨氏依附王家,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看似矜贵斯文的男人,到底有多么心狠手辣。
那可是在泸州任刺史时,眼都不眨就亲手屠了整整一个王府的谢珩!那时候他才十七。
他斟酌了下,委婉问道:“谢大人,这证词和诉状,有何问题吗?”
谢珩长眸一撩,声音冷淡:“西月楼,真拂。”
大堂的人听得一头雾水,包括谢苓也是不解地看向谢珩。
唯有杨坛大惊失色。
他嘴唇翕动着,半天嗓子里才挤出个:“下官愚笨,还望您明示。”
话音刚落,忽然间传来珠子落地的清脆响声。
沉默许久的王闵弯腰拾起珠子,或许是珠子沾了尘土,他不屑再要,抬手将其抛在火盆,顷刻间便传来咔嚓一声脆响。上好的蓝玉珠便在火盆里变成了几瓣。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杨坛,说你是蠢材,你还真是蠢材。”
“证人都摆你面前了,还能用找人伪装字迹这种昏招。”
说着,他有些不耐,一挥手道:“叫你的人都滚回后堂去,”他看了眼地上气息微弱的孙向荣,目露嫌弃:“把这晦气东西也拖走,别弄死了。”
杨坛这下更迷惑了,但他不敢问王闵,赶忙行礼带着人退下,顺带关上了大堂的门。
屋里瞬间暗了下来。
谢珩直视王闵,也不绕弯子。
“王氏若想被林文翰吞了西府兵,尽管继续助他。”
王闵审视着谢珩,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破绽,却发现对方始终沉静如冰,看不出一丝情绪。
他道:“士衡兄,我知你谢家想视林太师为眼中钉肉中刺,可在我王家眼里,他就是个听话又有些能力的老狗。”
“你不必挑拨离间。”
谢珩睨了眼他,唇边泛起嘲意:“蠢货,前两个月你前往豫州,竟没发现林文瀚早把西府兵安插成了筛子?”
王闵倏地抬头,死死盯着谢珩,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谢珩神色淡淡,又道:“林文瀚没那么简单,我劝你收手,莫要与虎谋皮。”
“王谢两家虽针锋相对,但士族一体,现在不是你死我亡的时候。”
王闵甩袖坐在椅子上,脸色铁青,半晌没有说话。
谢珩的话,起码有七分是真的。
今日他收到赌坊消息后,猜到对方会来这,心中便有了一计,快马加鞭来到县衙。
可他的目的未达成,却得到了个令他气恼的消息。
林文瀚寒门出身,外人都说他是替皇帝一派做事,才到了今日的位置。无人不知对方能青云直上,是他王家扶持的。
王家把他当做埋在皇帝身边的暗子。
谢珩又是何时知道王林两家有关系?他又是何时把手伸进西府兵?
他探究的目光落在谢珩身上,良久未曾作声。
谢苓皱眉看着二人你来我往,默默分析着话里的信息。
西府兵是大靖开国时,王氏一手办的。
镇京西北,镇守历阳时间最长,进则寿阳,退则芜湖,以豫州刺史为都督。至多能动用五万余人。
北府兵则是百年前,也就是谢珩的太爷组建的,镇京东北,镇守广陵较久,以徐、青、兖州刺史为都督。至多动员七万大军。
梦里依稀是有这么回事,谢珩有次情绪不大好,跟她提了几句,说是跟王家谈判未果,反而与旁人联手。
想必就是如今这桩事。
谢珩他居然如此手段,光明正大把手伸在王氏的西府兵里,甚至知道对方都未发觉的问题。
而且今日之事,很明显是谢珩一早就谋划好的。什么找林华仪虐杀侍女的证据,都是障眼法罢了。
这也是他为什么对衙役棒杀孙向荣时不加阻拦。
他根本不在意,因为与他的谋划无关紧要。
若不是自己阻止,孙向荣已经被冤死了。
谢苓心底发寒。
这得多冷血,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被冤死在眼前。
她坐在椅子上,后背和掌心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与这样的人谋权夺利,她是否有点不自量力?
谢苓袖下的指尖一片青白,她垂下长睫,复又掀起,柔和清澈的杏眸闪过笃定。
不,不是自不量力。她的弱小,恰好也是她的武器。
不争权夺利,她哪里来的生机?
她平静了心绪,默默思索今日之事,试图猜测谢珩的心思。
谢珩此行的目的,是来跟王闵谈判。
谢苓看着对方冷玉般的侧颜,和浓卷的羽睫,抿了抿唇。
她觉得,谢珩的目的不止这么简单。
周遭一片寂静,唯独摆在当中的火盆噼里啪啦响着。
王闵脸色愈发难看,就当谢苓以为他要甩袖离去时,他咬
牙切齿开口了。
“谢珩,你想要什么?”
谢珩神色平淡如水,深邃的眉眼一抬,凝向王闵:“弃了林文瀚,同我谢氏联手。”
王闵道:“容我考虑。”
他明白谢珩的意思。
王谢如同百年前一般再次联手,剪除异党,保士族不被皇权新贵吞没驱逐。
皇帝如今动作频繁,再加朝中寒门子弟增多,针对士族的不在少数,又有谢氏时不时的绊子,父亲头疼不已。
他也知道,若是皇权获胜,留给士族的,轻则退出权利中心,重则株连九族。
可跟谢珩联手就是对的吗?他难保不会卸磨杀驴,将他王家做了踏脚石、登云梯。
更何况林文瀚的把柄,可悉数都在他王家手中,比起谢珩,对方似乎更让人放心。
思虑良久,他决定要尽快回去跟父亲禀报此事,先解决了西府兵的事,再做其余打算。
至于林华仪虐杀侍女的事,他本来就不打算管,毕竟若林文瀚连这么点小事都解决不掉,也就不会坐上太师的位置。
王闵还未忘今日本来的目的,他看着谢珩道:“孙向荣这桩事我不插手,但我有要求。”
见谢珩未吭声,他便继续道:“我得到消息,司隶校尉庾宴不日会有动作,事关税制改革一事。”
谢珩颔首道:“我知道。”
王闵道:“我帮你解决,你把都水使者的位置让出来给我王家,以及……”
他话锋一转,桃花眼似笑非笑看向谢苓,仿佛在看一个精美的物件:“把她送给我。”
第48章 世事如棋局局新~
谢苓猛地抬头看向王闵。
对方含笑的眸光肆无忌惮打量着她,似乎在想到手之后该如何处置。
光线从格扇窗倾斜而入,笼在她漂亮而染着愠色的眉眼上,宛若神女含怒。
王闵摩挲着裹了白布的小指,不由得想,她害得自己小指残缺,那他也该让对方残缺些什么才好。他的视线自对方的美眸一寸寸滑向纤细的脖颈,最终定格在那只白玉无瑕的柔荑上。
还未来得及继续挑衅,就听得有破空之声响起,他下意识侧身去躲,青色的茶盏正好擦着他额侧飞出,重重砸在地上,传来啪一声碎响。
茶水和微黄的茶叶在地上晕成一团。
王闵额侧被擦出一道红痕,他愕然地抬手摸了摸,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若不是他反应迅速,怕是要被这茶盏打的头破血流。
他一只手扶上腰间的配剑,沉了脸色看向谢珩。
谢苓也没料到谢珩会突然动手,她侧眸看对方。
只见他浓黑眼睫下的凤眸微抬,平淡的眸光落在王闵身上,让人看不透情绪,声如冷泉:“她不是你该觊觎的,”
“你还不配。”
明明神色一如既往冷漠,可谢苓偏生看出了几分蔑视不屑。
王闵一贯的笑脸快要维持不住,桃花眼微眯,咬牙道:“这就是你的合作诚意?”
谢珩眸光冷漠,带着微不可查的讽意,淡声道:“原来王氏嫡子竟是个为一己私欲,而不顾全大局的人。”
他似笑非笑,压迫感极强:“谢某如果没记错,你庶弟王景,这些年愈发得家主重视?”
王闵脸上彻底失了笑,他阴沉着脸,紧紧盯着谢珩,一字一句道:“你威胁我?”
谢珩没有回应,抚平袖上的褶皱,起身朝谢苓道:“走吧。”
谢苓点头,看了眼王闵后,起身跟在谢珩身后,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谢珩忽然停下脚步,说了句:“今日之事,还望你王氏好生考虑,莫要因小失大。”
说罢,便推门出去。
门口王闵的侍卫虎视眈眈看着姿容卓绝的男女一前一后离去,忙进屋查看主子的情况。
只见一袭湖蓝大氅的青年一脸阴鸷坐在椅上,喃喃自语。
“谢珩,你越护着她,我就偏生要毁了她。”
“届时再将你挫骨扬灰,让你们鸳鸯同葬。”
“”
谢苓坐在马车里,欲言又止的看着谢珩。
对方轻垂着眼帘,手中拿着卷书,看着就是个矜贵斯文的世家公子。可那漆黑的瞳仁里没什么温度,有的只是常年不化的冰雪。
像是寒潭之月,捞不着,摸不透,高高在上。
谢苓犹豫了许久,终是没忍住问道:“堂兄,方才你与王闵闹了不愉快,是否会影响到两族合作?”
谢珩翻了页书,眼都未抬,答道:“本就不打算与王氏合作。”
谢苓一愣,细细琢磨起来。
不图合作,也不为查证据,今日却来这一遭,恐怕图谋甚广。告诉王闵西府兵被林太师渗透,也只是为了转移视线,搅浑池水,以此减少阻碍,达成目的。
他的最终目的是林太师!
从放弃保林华仪,到以找证据为掩饰同王闵谈判,所做的桩桩件件,都只是为了最终目的铺路罢了。
如果没猜错,王氏大概率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忙于西府兵的事,并且对林太师产生怀疑,花时间去证实。
这就正好中了谢珩的计,等王氏反应过来,林太师下马,估计已是无力回天。
好深的心思。
正如那句“性沉密,城府深阻,未尝以爱憎见于容色。”所言。
谢苓不免怀疑,之前她刻意让谢珩同郡主对上,让他权衡利弊下被迫绝了保林华仪的心思,是否也在对方谋算之内。
究竟是她算计了谢珩,还是谢珩早有预料,顺势而为,然后借她和郡主之手行事。
她不由自主凝视着谢珩,对方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垂眸侧脸看着她。
与她神色复杂,心绪不平的模样不同,青年漆黑的眼底一片漠然,有的只是上位者的对下位者的轻视。
他似乎看出自己正在揣度他的心思,幽深的眸光如冬夜的积雪,密不透风的打在她身上,像是无声警告——不要做无谓的挣扎和反抗,那些幼稚的手段,他都看在眼里。要乖乖做棋子。
他毫不在意自己是否知道他的谋划,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颗美丽的棋子,毫无威胁。
谢苓脑海中闪过林华仪那张温婉的、痴恋谢珩的脸,心头忽然涌出一股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什么青梅竹马,什么心意相通,都是假的。
林华仪若是知道谢珩结识她,自始至终都是为了扳倒林太师,该如何作想。
他眼里只有权势。
梦里的她与林华仪似乎也并无不同。意外被王闵夺了贞洁纳为妾室后,失去了价值,就被一弃了之。现如今他三番五次护着自己,只是为了让她死心塌地为他做事。
她莫名有种兔死狐悲之感。
只是梦里直到她死前,林太师都未出事,谢珩动作也没那么快。
想必是她做的改变,让原本该发生的、不该发生的,都出现了相应变化。
也不知是喜是忧。
二人间气氛凝固,又似涌动着无声的暗潮。
谢珩与她对视了少顷,直到谢苓面色苍白,他才收回视线,
谢苓浓卷的睫羽低垂,漂亮的杏眸是死一般的沉寂。
马车外的大街喧闹不已,可她只觉得满身凄凉。她用帕子慢慢擦拭着被汗濡湿的掌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方才他漠然审视的眼神,实在令她心悸。
平淡眸光之下,是让她心惊胆战,生不起反抗心思的冰冷警告。
谢苓觉得,她是太过自信,且锋芒毕露了,从今天开始,她要好好做“听话乖觉”的棋子
马车一路慢行,一个时辰后进了谢府,停在了言琢轩门外。
谢苓静静坐着,不过问谢珩为何不管孙向荣的事,也不问他为何不去云袖楼,一副被威慑到的模样。
谢珩放下书卷,看着眼前乖顺的女郎,心下满意,主动解释道:“入夜再去云袖楼,至于孙向荣的事,我一早就吩咐人去办了。”
谢苓点头,似是有些怕谢珩,轻声道:“苓娘知道了。”
谢珩眼神凝在她艳若桃李的面颊上,忽然有些烦躁。
他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冬日冷淡的日光透过马车窗纱笼罩在他面上,原本如玉的肤色显得有些冷。
谢珩定定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掀开帘子。
冷风灌入,他宽大的袖摆被吹起,腰间的环佩随下车的动作相
撞,清脆作响。
谢苓不知他为何突然有生了气,自己明明已经装得很乖顺了。
他不是就希望自己这样吗?
她红唇微抿,捏着帕子,由车夫扶着下了马车。
谢珩没有等她,早已进了言琢轩。
谢苓也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更轻松些,穿过垂花门朝留仙阁走去。
……
谢苓回去后,休息了一小会,送完信的雪柳就回来了。
她简单询问了情况,不再耽搁,披上斗篷,带着雪柳去了元绿所在的柴房。
走在路上,雪花又洋洋洒洒飘起来,谢苓和雪柳没带伞,但好在都穿的是斗篷,可以戴帽子遮遮。
谢府很大,从留仙阁到柴房,起码要半个多时辰,一般来说,府里的小姐冬日出行,哪怕只是去晨昏定省,也会坐顶软轿,以防受寒。
可谢苓只是个得了谢珩几分重视的旁支女,自然是没资格用软轿的。
哪怕风寒未愈,也得自己扛着。
谢苓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这偌大谢府的富贵,与她无关。
雪越飘越大,刚扫净了的路上,又慢慢积了层雪,谢苓感觉斗篷越来越重,鞋袜也越来越凉。
雪柳扶着谢苓,抱怨道:“这雪也真是的,早不下晚不下,偏偏咱们出门才下。”
“故意跟咱们作对呢。”
她看了眼自家主子凝了霜的眉睫,心疼道:
“雪越下越大,路还有好长一段,小姐你怕是会加重风寒。”
她看了眼周围,认出不远处就是眉姨娘的院子,于是劝道:“小姐不若先去眉姨娘那取取暖,奴婢自己去找元绿就行。”
谢苓思索了片刻,摇了摇头道:“路不远了,而且今日穿得厚,不会有事的。”
她贸然去找眉姨娘,难保谢珩不会怀疑她什么。
毕竟才警告过她,还是谨慎为妙。
雪柳见劝不动,只好扶着谢苓继续朝前走。
路过一处游廊时,谢苓和雪柳将身上的斗篷脱下来,把上面沾着的雪花抖落。
谢苓穿回斗篷,正用手系斗篷上的绸带,就忽然看到有道玄色身影透过重重雪雾而来。
她定睛一看,正是几日未见的谢择。
谢珩身着玄色大氅,腰间白玉环与佩刀响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阔步行来,手执着一把白色骨伞,眉眼凌厉冷肃。
见谢苓一身雪白狐毛披风,略显狼狈的站在游廊下,他犹豫了一瞬,脚步转了方向,朝对方走去。
军中事务繁忙,他这几日都在营中,昨日皇帝召他入宫,命他不日就要返回边境,于是今日才抽空回来,跟族中长辈辞别。
他方才是打算去找二弟商谈上次猎场之事,顺便送谢苓个小物件,哪知半路就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女郎。
走到谢苓跟前,看着少女白玉无瑕的面容,袖中握着巴掌大锦盒的手微微收紧,难得有些紧张。
谢苓福身一礼,柔声道:“兄长安。”
谢择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女郎结了霜的眉睫上,眉心一拧。
“堂妹这是去哪?雪这么大,怎得不坐软轿?”
谢苓微微抬眼,黑白分明的杏眸飞快看了眼谢择,声音很轻,还有些懊恼:“苓娘不知可以坐娇。”
眼前的女郎眉眼温顺,气质恬淡,那怯生生的一眼,看得谢择心头一热。
他喉结一滚,声音有些干涩:“过些日子我就要去边境了,走之前想给你送些东西。”
似乎是怕谢苓误会,他又补了句:“家里每个人都有。”
谢苓仰头看他,清澈的杏眸李是还未散去的意外。
她道:“会不会让兄长破费了?”
谢择朗声笑道:“就是不值钱的小玩意,不破费。”
说着,他把锦盒取出来,递给她道:“收好,回去看。”
谢苓乖乖接下,福身道谢:“苓娘谢过兄长。”
谢择道了句:“不必客气。”
他看着谢苓雪白的脸,想起她还病着,于是朝廊檐外吹响哨子。
谢苓不解其意,几息后,就看到有一道身着黑衣,看不清面容的人从天而降,跪在谢择面前。
谢择负手而立,吩咐道:“去抬顶软轿来。”
黑衣人拱手令命,又消失在雪幕中。
谢苓觉得谢择这人似乎善良的过份,竟对她这么个旁支女郎也这么关心。
只是很奇怪,梦里为何关于谢择的一切少之又少?
她正微微出神,就忽然感觉有道阴影笼罩而下。
谢苓愕然仰头,就看到谢择不知何时走近了她,微微俯身,一张冷俊的面容越来越近。
她后退一步,有些胆怯害怕地看着对方。
谢择露出一抹笑,温声安抚道:“别动,你头发上爬了个小东西。”
谢苓很怕虫子,瞬间僵住身体,一动也不动,求救地看着谢择。
谢择靠近谢苓,近到可以看到她欺霜赛雪的肌肤上,有着可爱的小绒毛。那颤抖的长睫宛若羽翼,挠地他心尖儿发痒。
谢苓心跳飞速,只感觉带着薄茧的温热大手触之即离,随即对方低沉充满磁性的嗓音响起:“没事了。”
她看着对方掌心的小飞虫,呼出一口气。
只是心里觉得奇怪。
大雪天的,怎么会有虫子?
二人又说了会话,软轿就来了,谢苓同谢择告别,便带着雪柳前往柴房。
……
在廊檐不远处的转角,露出一角靛蓝衣摆。
谢珩看着谢苓离开的方向,眸光冷寂,幽深阴沉。掌心上好的粉玉桃花簪,顷刻间化为齑粉。
他冷嗤一声拂袖离去,身后的远福战战兢兢,屏住呼吸跟着。
廊檐下寒风四起,撒在地上的玉粉夹杂着细雪被风卷起,化为乌有。
第49章 经天纬地谋八荒~
冬雪寂寂,庭院内一片素白,枯树上缀满积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
扫洒的侍女小厮披着蓑衣,提着扫帚扫雪,就被远福挥手赶走,生怕声儿太大惹得自家主子不快。
他探头朝书房看去,看到窗内主子影影绰绰身影。
谢珩正端坐案前,执笔阅卷,老远隔着窗纱,都能感觉到那通身极冷的气息。
寒风一扫,远福冷得跺了跺脚,叹了口气,将怀中巴掌大的雕花锦盒揣好,朝屋内走去。
今日大公子和苓娘子一事,主子会生气,他倒是能理解。
前两日主子拿了块十分稀罕的粉玉给他,命他去城里最好的珍宝阁打一枝桃花簪,剩下的做成配套的耳坠。
他本以为主子是为家中其他小姐打的,结果今日他将簪子取回来,主子就急匆匆出门,直奔留仙阁。
知晓苓娘子出门前往柴房去了,还专门唤留仙阁的侍女提前将碳火烧旺,准备好汤婆子,随后亲自去寻。
远福摇了摇头,心说主子难得对一人上心,哪知襄王有意神女无情,人家苓娘子和大公子才是“郎情妾意”。
虽然这么形容也可能不对,但总之主子是吃味儿了。
从那回来,主子就进了书房,虽然神色和以往并不无同,依旧冷淡如雪,但他可以感觉得到对方气压低得可怕。
他摸了摸怀里的雕花锦盒,有些犹豫要不要在这档口询问主子这耳坠的去路——是丢了,还是送去留仙阁。
正在门外徘徊纠结,就听得言琢轩外传来轻而快的脚步声。
他透过密密麻麻的雪网看去,发现来者正是让主子吃味的罪魁祸首,大公子谢择。
远福头皮一麻,暗道糟糕。
主子本来就因为大公子就烦着呢,结果对方还来了。
若是旁人,他还能找个借口阻拦一番,可大公子可不是他能拦挡的。
远福将锦盒揣严实,提步迎了上去。
“小的问大公子安。”
谢择冷俊的面容上没什么表情,他颔首嗯了一声,问道:“阿珩呢?”
远福弯着腰,回道:“主子今儿个心情不大好,正在书房处理案卷呢。”
听了这话,谢择有些意外。
他这弟弟一向不喜形于色,能让他不愉快的……莫非是朝中出了问题?
谢择眼底出现几分忧色。
谢氏一门看似荣耀,实则也是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是全族覆灭。
他知晓自己这弟弟野心勃勃,从小便不同于其他孩子,心思深沉,早早为谢氏谋划。
这些年来他多半在带兵打仗,虽是嫡长子,却基本不过问族中事宜,基本都是父亲和阿珩处理。
阿珩也从未让人失望过,随着年岁渐长,他几乎接手了族中大权,等过了二十五,便是下一任家主。
能让阿珩感到不虞的,定然十分棘手。
谢择不再犹豫,大步流星朝书房走,把远福远远落在身后。
远福看着对方焦急的样子,有些摸不着头脑,遂加快步伐跟了上去。
……
屋内温暖如春,与屋外大雪纷飞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
谢择进屋后,熟稔地脱了氅衣,挂到一旁的梨花木架子上。
他把目光落在案前的谢珩身上,轻咳一声后,坐到了远福搬来的椅子上,与谢珩隔案对坐。
谢珩长眸微抬,淡青色的广袖袍趁得他斯文矜贵,松风水月。
“大哥有何事?”
他淡声打了招呼,看了一眼,又垂下眸,在案卷上批注了些什么。
谢择早习惯了弟弟这幅冷淡样子,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抬手朝谢珩丢去:“陛下命我不日去西平郡驻守,除夕或能回来几日。”
谢珩抬手接住信封,拆开后一目十行看了,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
他道:“信上的事不必担忧,吐谷浑和前秦联手,于我大靖而言是好事。”
谢择点了点头,认同道:“我也这么认为,但阿珩你今早也看见了,朝中那群酸儒怕得要死,一个劲儿在陛下面前吹风,只言要我派人绕过前秦边界去联合柔然夹击吐谷浑。”
谢珩起身,将信丢在碳盆里,看着信纸化为灰烬后,才道:“柔然早和吐谷浑暗中达成协约,意图西吞西域诸国,东侵我大靖,若真按陛下的意思,便中了他们的计。”
说着,他从案边的书架上取下一本书,递给谢择道:
“你去西平后,派人前往于阗,我前些日子得到消息,于阗如今已同他周边的龟兹、焉耆、疏勒达成协约,不日将并为一国,四王分别主事,以于阗为尊。”
“到了那直接找于阗王李勒,将这本书给他,他自然会同你联手。”
谢择接过书,随手翻了几页,并未发现有何特别,到弟弟一向老谋深算,他倒是不胆心对方坑他。
于是将书揣进怀里放好。
他消息不如谢珩灵通,细细琢磨着谢珩的话,到底是征战南北的大将,随即明谢珩的意图,他道:“一石三鸟之计?”
谢珩点头,二人心照不宣不再多言。
谢择有些感慨,谢氏能有谢珩这般经天纬地的人物,也算是一门之幸。
如果不出意外,至多五年,西边广袤的天地,就要被他们收入囊中。
谢择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后,试探问道:“听远福说你心情不佳,可是发生了何时?”
“同大哥说说?”
谢珩未抬眸,冷白的手指执着狼毫笔,在案卷上无声地做着批注。
他长睫垂着,遮住眼底的冷光,语气平淡:“并未,大哥不必担心。”
谢择也不好再多问,想着既然不说,想必是有解决之策,便搁下茶杯,说起了今日的另一件事。
“猎场之事是王闵和林华仪所为,你可知晓?”
谢珩淡淡嗯了一声,抬眼示意对方继续说。
谢择道:“除了林华仪和王闵,以及郡主带走的那两个侍女外,参与过这事的人皆已关到营中地牢。”
“本打算严刑拷问后送入大理寺,但思及你或许有其他打算,便先吊着命扣在牢里。”
谢珩没什么意见,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人。
他思索一瞬,说道:“先扣着,别把人弄死了。”
人物虽小,但未尝不可一用。只要对方有生的念头,那便是可用之人。
谢择点头应下,又道:“前两日在山庄的事我听人说了,林华仪行事如此恶毒,阿珩你打算如何处置?”
“是顺着清河郡主查真相,亦或是有别的打算?”
谢择倒是不担心谢珩对林华仪心慈手软,毕竟当年二人相识,正是他们兄弟二人做的局。
果不其然,谢珩容色沉静,情绪毫无波澜道:“有别的打算。”
至于王闵,谢择没问。
时机未到,王氏嫡子尚且动不得。
又坐了一小会,兄弟二人相顾无言,谢择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便起身穿上氅衣道:“天色不早,我先回了。”
谢珩将笔搁在和田玉秋山笔架上,起身相送。
二人都不是多言之人,走到门口后,谢择摆了摆手,抬步走下檐阶。
方行不出五步,就听得身后传来亲弟平静淡漠的声音。
“大哥莫要对谢苓动心思,她的去处,我自有安排。”
谢择脚步一顿,转身看向谢珩。
一双清冷沉静,一双凌厉冷肃,两双几乎一样的凤眸相对,隔着风雪都能感受到其中的剑拔弩张。
不远处的远福吞了吞口水,用廊檐下的柱子挡住身子,拼命降低存在感。
良久,谢择用手拂掉玄色氅衣上的雪屑,声音冰冷,难得带上身为大哥的威严:“天下美人千千万,不是非她不可。”
“大哥这辈子没要求过你什么,唯独这次,”他顿了顿,冷声道:“你换个棋子,她,我要了。”
“等从西平回来,我便帮她换了身份,娶进家门。”
谢珩站在檐下,青色的长衫随风而动,腰间环佩相撞,在风雪呼啸中泠泠作响,宛若雪中鹤,风中仙,冯虚御风。
他昳丽的眉眼波澜不惊,一片沉静,居高临下看着谢择,细细看来,漆黑的眸低似乎还有着充满神性的悲悯。
他声若冷泉:“大哥,你似乎忘了,身为谢家嫡支,要背负什么。”
谢择身形一顿,沉默不语,坚毅俊朗的面容平静了下来。
身为谢氏嫡支,自出生之日起,便被决定好了命运。
即使心有不甘,可对方的一句话,却也让他有了退意。他自知没有能力平衡情爱与家族权势。
更何况,对堂妹一见钟情本就是罔顾人伦,即使对方与他并无血缘。
只是阿珩,他是否也能如他自己所言,守住本心,背负重任呢?
他深深看了眼谢珩,转身踏雪离去。
……
雪下了许久,直到傍晚,天边才堪堪放晴,露出丁点久违的霞光。
远福在案边替谢珩磨墨,怀里的雕花锦盒让他一直惴惴不安,却始终犹豫着不敢问。
他偷偷用余光看自家主子。
点燃的灯火与窗外的暗霞交织着,落在谢珩冷白的侧脸,衬得他宛若玉山照人,那黑雾般的瞳仁里,是深不可测的漠然。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握着笔,时不时在案卷上落笔做注。
“说罢,有何事。”
谢珩猝不及防出声,把远福吓得一抖,墨汁便不受控制地溅洒在案上几点。
远福忙跪倒告罪:“主子饶命,奴才方才走了神。”
谢珩默不作声看着对方,冷声道:“自申时起便心不在焉,你若说不出个所以然,便去受罚。”
远福一听受罚,顿时脸色大变,他慌忙从怀中拿出锦盒,跪着举过头顶,恭敬道:“主子,下午那会珍宝阁的人,将…将耳坠送来了。”
谢珩一愣,半
晌没说话。
良久,远福膝盖都跪麻了,才听到谢珩淡淡的一句:“东西拿来,出去。”
远福如蒙大赦。
“谢主子!”
他爬起来后把锦盒拿给谢珩,又动作利索地将溅在外头的墨汁用袖子擦了,躬身退了出去。
谢珩捏着小小的雕花锦盒,按动卡扣,盒子随之弹开,露出里头细腻润泽,栩栩如生的桃花耳坠。
他闭上眼,啪地一声将盒子关上,神色难辨。
他就不该,对谢苓起这可笑的愧疚、怜悯之心。
再睁眼时,他漆黑的眸子又恢复了以往的淡漠无波,就像浸入寒潭的玉,折射着冰冷摄人的光。
谢珩将盒子握在掌心,起身披了氅衣,推门而去。
送,还是要送的。
他谢珩要送出手的东西,自然没有要收回的道理。
第50章 海棠花碎桃花欺~
谢苓给元绿交代好事情放出府后,天色就不太早了。
回到留仙阁后,她将被雪打湿的鞋袜换了,又简单沐浴了一番,雪柳帮她把头发擦干,准备重新梳髻。
谢苓坐在镜台前,看着黄铜镜里略有些模糊的面容,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没看谢择送的东西。
她示意雪柳将盒子拿来,打开来看。
锦盒里,是一对海棠碧玺嵌珠耳坠,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十分精致。
细细看来,海棠花里还有着淡淡的金粉,晃动起来,似乎在海棠花瓣里流动。
雪柳看着耳坠十分独特,颜色用料也极好,便笑着夸赞道:“小姐,大公子的眼光真不错,这样的耳坠奴婢还未曾见过。”
谢苓点头道:“确实不错。”
雪柳用檀木梳子梳着谢苓顺滑的乌发,想着主子正好换了身藕粉衣裙,配这耳坠正正合适,于是笑道:“小姐,那今日便带这个吧?”
谢苓没有异议,东西既然都收了,那也没必要放着不戴。
雪柳“欸”了声,帮她把之前的耳坠换下来,将谢择送的戴了上去。
“小姐,这耳坠好漂亮,特别衬你!”
耳坠上的淡粉海棠花在谢苓如玉的侧颜轻轻晃动,上面嵌着的宝珠被灯火映出一道柔和的光。
谢苓左右照了照,也露出一抹清浅的笑。
确实不错,这般样式的耳坠,她还从未见过。
她摸了摸微凉的耳坠,想着得在宵禁前,买件东西回礼才行。
该有的礼行还是不能忘的。
可送什么,倒是个难题。
谢择明日一早就要出发,是来不及准备什么太繁复的,送太简陋的也不太好,得好好考虑考虑才行。
想着,她便问身后的雪柳道:“你觉得我给大堂兄回什么礼好?”
话音落下,就听得了门开的声音,随即便有道极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透过黄铜镜,看到谢珩缓步走来,腰间的玉环随行而动,发出细微而清悦的响声。
为何无人通报?谢珩在她的住所行动自如,仿佛入无人之境,一丁点儿起码的尊重都未给。
虽说她是他的棋子,可她也是正儿八经的良家女,怎能随便进她的闺阁?
又想起上午马车里的事,谢苓抿了抿唇,垂眸装作没看到。
按照常理,她该挂上乖顺的笑脸,起身相迎,朝对方恭敬行礼,轻声唤一句“堂兄好”,就像最开始那样。
可她心里莫名有股气。
出神间,谢珩已经到了跟前。
雪柳也听到了动静,她一回头,就看到身后斯文矜贵的谢珩。
她吓了一跳,暗道对方怎么动静那么轻,门外竟也没通报。
正要行礼,便听得对方玉石相击般悦耳又冷淡的声音。
“出去。”
雪柳吓得一激灵,她下意识回头看主子,就见黄铜镜里的谢苓脸色不大好看,似乎是有些害怕谢珩。
而谢珩,虽然平时说话就冷冷淡淡的,可今日似乎更冷些,就像冬日里结了冰的湖水。
她怕谢珩,更怕谢珩伤害自己的主子,于是顶着那道令人窒息的冰冷视线,低着头道:“问二公子安,奴婢正给小姐梳头,您是否……”
“是否回避一下?”
谢珩眉心一拧,声音加重了几分。
“我说,出去。”
雪柳还想辩驳,就听自家主子说话了。
“雪柳,去帮我看看药熬好了吗,记得顺便拿两块桂花糖来。”
雪柳跟镜子里的谢苓对上视线,见对方安抚地眨了眨眼,她只好咽下到嘴边的话,不情不愿退了出去。
谢苓早已从镜中看到对方似乎有些不对劲,念头转了几道,都没想到原因。但能让谢珩有情绪变化的,肯定不是小事。
她心中一紧。
九月初她布的局,莫非被发现了?
不,不会,除非他也做过预知梦,不然不可能知道。
平稳了心绪,她正要起身,就被人从身后捉住了手腕,力气极大得从凳子上一把拽起。
谢苓愕然抬头看对方,就见谢珩的目光,幽幽地落在她耳侧。
对方漆黑冷寂的眸底,像是看似平静,却蕴藏着滔天巨浪的深海,叫她头晕目眩,不敢直视。
她清楚从那双瞳仁里,看到谢珩正紧紧盯着她刚刚戴好的海棠耳坠。
二人此时离得很近,她的手腕被捉着,身体几乎靠到对方怀里,甚至能感受到谢珩衣料垂在她身上。
她挣扎着那只手腕,克制住微抖的声线,故作迷茫:“堂兄这是做什么?”
谢珩的视线,从海棠耳坠上慢慢移动,落在谢苓那张靡颜腻理的面容上,冷沉的可怕。
她的发髻似乎梳了一半,大半头发还披散在后背,垂至腰间,或如云雾般堆叠在肩头胸前。
不施粉黛的容色,比白日少了几分秾艳,多了几分纯真秀美。
美得惊人,可唯独那晃晃悠悠的海棠花耳坠,十分碍眼。
谢苓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却一言不发,心道又发什么疯,表情却保持着乖柔胆怯。
她仿佛十分害怕,别开脸,躲藏着对方的视线,声音轻而软:“堂兄,你弄疼我了。”
谢珩却没有放开她。
她只觉得对方冷玉的手指微微一收,一股力量随即冲击而来,她被抵在妆台上,身子被迫后仰。
而谢珩那张昳丽的脸,越靠越近。
她用另一只手推谢珩,却被禁锢到了妆台上,上面的梳子和未来得及收掉的脂粉盒类的物件,随着动作,噼里啪啦被衣袖扫落在地上。
谢珩冷白的手指掐住谢苓雪白的面颊,双唇抿成一条线,下颌紧绷,声音冷沉:“你就这么喜欢以色勾人?”
谢苓一愣,没想到一向谈吐平和有礼的谢珩,会说出如此难听又伤人自尊的话。
谢珩看着身下的女郎,对方的眼中是还未收敛干净的惊诧和厌恶。
他觉得更加碍眼了。
松了手指,谢苓嫩白的面颊上便出现了一道红色的指印。
谢苓后背被迫抵在妆台上,谢珩宽大的袖袍遮住了她的视线,后腰被硌得生痛,可不论怎么推,对方都纹丝不动。
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或者箱子里的木偶,一丝自由也无。
更遑论,这姿势如此屈辱。
哪怕再预知未来,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女郎。
被如此对待,她心头气闷难受的厉害,鼻尖一酸,泪珠便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在谢珩的手背上洇开。
声音哽咽,听着令人心碎:“堂兄,你为何如此羞辱我?”
滚烫的泪珠砸在他的手背,他竟觉得整条手臂似乎都烧了起来。
他动作一顿,随即漠然看向谢苓的耳坠,抬手想将那碍眼的东西拿下来。
谢择身为谢氏嫡子,怎么能耽于男女情爱?既然对方拎不清,那只好由他这个弟弟代劳,阻止这件事继续发展。
这冠冕堂皇的理论,似乎说服了谢珩。
他手指触碰到谢苓白皙小巧的耳垂,就被谢苓一巴掌拍开。
“堂兄,你要做什么?”
谢苓
捂住耳垂,眼圈红红,睫羽上沾着泪珠,脸色满是提防。因为挣扎的原因,半边圆润雪腻的肩头露了出来,发丝凌乱地散在肩头后背。
白与黑交错,晃眼得厉害。
谢珩的动作徒然一停,浑身气息愈发冷,他将谢苓的衣服拉好盖住雪白的肩头,目光凝着谢苓,沉声道:“你就是这般姿态引诱我大哥的?”
谢苓听到这话,眼中的气愤和羞恼几乎藏不住了。
她垂下眼,遮盖住眼底的厌恶,小声啜泣道:“堂兄你莫要凭空污人清白。”
“兄长给家中亲眷都送了,不单有我。”
谢珩冷笑,掰开谢苓的手,不由分说把耳坠取了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都有?”
“谢苓,你当我是三岁稚儿吗?撒这种谎。”
他用手掰正谢苓的脸,用指腹擦掉她眼角的泪痕,声如冷雪:“谢择不是你能引诱的。”
“欺骗引诱谢氏嫡长子的后果,你承担不起。”
说着,他语气温和了几分,强迫谢苓同他对视。
“若是让家主知晓你与谢择之间的事,你焉有命在?”
谢苓凝视着对方漆黑深邃的眸子,听出了对到话里的警告。
若不是谢珩突然发疯,她竟不知,谢择居然对她动了心思。
若知晓是这样,那她说什么都不会收这份礼。
她抿唇,压下心头的厌恶和愤怒,朝对方做保证。
“堂兄,苓娘没有勾引过谁,更不会对兄长有非分之想。”
“我为你做事,不会做其余不该做的。”
“堂兄放开我吧。”
谢珩看她神色不似作假,声音听着委屈地快哭出来了。
刚进门时听到的那句“给大堂兄回什么礼好”带来的怒火,被这句保证奇迹般的安抚了下来。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过激,情绪外露了。
谢珩收回手,嗯了一声,站直了身体,朝后退了几步,和谢苓拉开距离。
又恢复了那个矜贵冷淡,斯文优雅的谢大人。
谢苓站直身子,揉了揉手腕和钝痛的后腰,盯着谢珩被压皱的衣摆,垂眸道:“堂兄大可放心,苓娘有自知之明。”
“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旁支女郎,是不会肖想你们建康城的天之骄子的。”
谢珩从语气里听出了嘲讽,他抿唇,沉默了许久。
两人相对而站,谁都没有吭声。
半晌,谢珩看着对方空空的耳垂,将锦盒从袖中拿了出来。
他将盒子打开,拿出里头桃花粉玉耳坠,放在手心伸向谢苓。
“戴这个。”
耳坠润泽精致,上面的桃花雕刻得栩栩如生,花瓣以金丝缠绕,金与粉在昏暗的灯火下相融,华贵而美好。
谢苓咬着唇齿间的软肉,心口起伏不定。
这算什么?谢择的不能收,他的就能?
谢苓如今真觉得谢珩是个莫名其妙的疯子。
她没有接桃花耳坠,柔声拒绝:“多谢堂兄,这太过贵重,苓娘不能收,”
谢珩刚平息的火气又复苏燃烧。
他的不能收,为何谢择的就行?还那般护着。
谢珩上前一步,正好踩在方才的海棠花耳坠上,那如梦似幻,流金溢彩的耳坠,就那么被踩成了碎渣。
谢苓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又生气了。
他一步步逼近,影子慢慢笼罩上谢苓,以强硬的姿态把对方笼罩在内。
谢苓步步后退,撞在了妆台上。
谢珩捏起她的下巴,欺身向下,把桃花耳坠戴在了如玉的耳垂上。
窗外最后一丝明亮也消失了,彻底陷入黑暗。
屋内昏黄的灯火摇曳,将二人的影子映照在屏风上,衣袂纠缠,发丝缠绕,暧昧横生。
谢苓几乎感受得到对方温热的鼻息,以及那熟悉的、微苦的雪松香。
戴好耳坠后,谢珩双手撑着妆台,定定凝视着谢苓的双眸,带着上位者的压迫与强势。
“记住,你以身为契,为我做事,便是我的人。”
“除我送的东西外,谁的,你都不能收。”
说着,他微凉的指尖滑过对方纤细雪白的脖颈,停留在最脆弱的动脉上,语气平淡:“我这是为你好,你若不领情,那我只好让你回归原位,去完成你旁支女的使命。”
谢苓垂下眼眸,乖顺回应。
“是,苓娘记住了。”
“记住…堂兄的大恩大德了。”
谢珩起身,负手而立,居高临下看着低垂着头,似乎被吓住的女郎,清冷的嗓音不带一丝情感。
“整理仪容,我在垂花门等你。”
看到对方点头,谢珩便转身离去。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谢苓跌坐在凳子上,方觉后背一片冰冷潮湿,唇齿间满是血腥味。
她胸口上下起伏,乌黑的杏眸里,是浓烈的厌恶与杀意。
抬手拽上右耳的桃花耳坠,挣扎了许久,却还是没有将东西取掉。
不能冲动,不能冲动,等翻过年,若谋划成功,她就能脱离谢府,进行下一步计划了。
届时,她定将着耳坠碾成碎末。
雪柳端着药碗进屋,看到的便是自家小姐面色沉冷得坐在凳子上,而耳垂上的坠子,换成了另外一对。
她将药碗搁下,快步走到自家主子跟前,上上下下打量着对方,看到谢苓手腕上的红痕后,目光一滞,担忧道:“小姐,你没事吧?”
谢苓摇了摇头,不太想说话。
雪柳脸色有些气愤,她低声道:“小姐,你别伤心,我们迟早叫他好看!”
说着,她低声道:“方才消息传来,小车夫说,阳夏来的侍卫,跟谢二爷短暂接触过。”
谢苓皱眉。
这二人隔着千里,怎会有关系?
她揉了揉眉心,接过药碗,直接仰头一口气喝完,丢了块桂花糖进口中,压了压苦味。
“先不说这个,你先替我拿披风来,一会要去云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