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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南窗北牖入月光,罗帷绮箔在金钩。

    这是两枚青鸟祥云雕纹的挂钩,同殿中烛台一样,并未采用寻常寓意福寿双至的龟鹤雕纹,而是择了象征理想和真爱的青鸟。

    是抱素楼的风格,唯有灵与肉,心与行一致的人,方可同道而行。

    眼下,卷云深空中青铜雀展开双翅,翅上点烛火无数,融尽月色,携带一抹清风,浮动层层叠叠的帘幔,投向卧榻上少女。照出她年少玉颜色,晕开脂粉体香,软缎薄衾下是一具恢复康健的躯体。

    十六岁的少女, 身子轻得似天边云彩,只有在翻身侧躺的时候,方现出一点婀娜曲线。

    她呼吸酣沉,浓密的长睫在瓷白面庞上打下一片小小的阴影,攥着衣角的手因安心有了放松的趋势。

    睡梦中带着笑靥。

    苏彦也跟着笑了笑,轻轻拨开她的五指,掖入被衾中。

    落帐熄灯,合门离去。

    他在长廊下顿足,似有些彷徨,不知要去往何处。顿了片刻,搬来一方席案,铺好笔墨,挂起东齐边防图,案上又添烛火,照着一副小型的沙盘图。

    他的心还是乱,没有半点睡意。只是脑海中有个声音告诉自己,应了她的。

    苏彦,你应了她的。

    所以前路漫漫又崎岖,荆棘丛生,你要护好她。

    他一遍遍看着边防图,摆弄沙盘上的旗帜,然后持笔记录,心慢慢静下来。

    案头烛火烧去一截,手中笔速稍慢了些,终于有了些睡意。却闻身后屋中有喃喃声响,要水喝。

    他搁下笔,揉了揉眉心,提起炉上一直温着的铜壶,倒过一盏茶水,推门入内。

    江见月也没睁眼,就着他的手饮下,只含糊道,“姑姑,再给朕一杯!”

    苏彦低笑了声,又喂她一盏。

    重回廊上,苏彦顺道给自己倒了盏饮下,再倒第二盏时方意识到这是给她用的茶盏。盏沿皆是她的余温和气息,在他唇齿间萦绕。

    他垂下眼眸,睫毛颤了两下,耳朵发烫。

    缓了缓坐下身来,将杯盏搁在案头,挑亮灯芯,四下又亮堂起来。遂继续持笔,写了两封传给巴东郡属将的信。至此方收了笔墨,合起卷宗,准备歇息。

    然也没回自己寝屋,只寻了件风袍披上,预备伏案歇下。

    为她安全考虑,又不能泄露她身份,这日守夜合该他来。

    不经意的,目光又落在那个杯盏上。他拿起来转过半圈,确定是方才她入口的盏沿,凑上去将水饮了。

    如此来去间,竟又没了睡意。

    他怔了片刻,跑去后厨。

    夏日天,后厨所用都是当日新鲜的菜,兼之他如今一直住在丞相府,这处便熄了烟火,极少做膳。除非像前头的曲水流觞宴特别吩咐,汤令官才会置办。话说回来,纵是置办齐全了,他也不懂挑选。是故找了半圈,只看见一瓮米。

    他搁下灯烛,回去讲经堂找来本一卷食谱书。找到了,又回后厨,称米量水,淘洗干净。然后提着个小釜锅回来潮生堂内寝的长廊下,将铜壶中的水烧开了。

    等水开的时辰,他跽坐在案前,翻开书简按照上头所指,浸米,开水下锅,煮开转文火熬煮约两刻钟,直到香味弥散开来,方持勺搅拌一炷香,最后盒盖再熬两刻钟。

    整个过程初时忙乱了些,因忘记碗勺,跑了两趟后厨;又怕米水煮沸扑出,向来踏地无声的人,步子稍重。

    【届时米粒颗颗饱满、粒粒酥稠。便做点睛之笔,点油。此时粥色泽鲜亮,入口别样香滑,乃大成也。 】

    苏彦阅过书简上最后的步骤,信心满满地等着。

    外头蛙声渐息,风也无声,万籁俱寂。他掩口打了个哈切,却是很快清醒,不能煮过了时辰。

    开盖点油。

    青年郎君朗月白雪一样的面庞瞬间月颓雪崩。

    他并未见到所谓的饱满酥稠,只看见颗颗米粒黏在锅底,渐生锅巴,残余一点汤水滚成即碎的珠泡。

    苏彦呼吸有些急促。

    两眼从身侧炉火釜锅本能地看向滴漏,丑时六刻。他承认,他是起了些睡意,但显然并未超时。

    他迄今为止的人生,还不曾遭遇如此败像!

    怎会如此?

    他将盖子放在案上,欲要拿竹简查阅,只闻“咣当”一声,盖子不慎落地。在静谧的凌晨,声响格外突兀。遂赶紧按住锅盖,然移来案前,方发现书简不见了。只见一袭影子投在案上,遮去他大半光亮。

    鸡舌香霸道弥散,却也遮不住锅中焦糊之味。

    一向从容雅正的名门公子,僵着筋骨,好半晌方带着两分窘迫和尴尬转身抬首,果然见到少女站在他身后。

    她眉宇微蹙,睡眼半睁,目光落在手中持着的一卷竹简上。片刻方挪到他身上同他眸光相接。

    “皎——”

    “师父果然厚爱皎皎,熬粥成饭。尤记当年法华寺施粥,乃一米十汤,浆水尔,皎皎也能食饱。”江见月截断他的话,将书递还,淡淡道,“师父有空,着人修修书吧。”

    苏彦怔怔接来竹简,正欲问何处有问题。只觉一袭人影卷去,“砰”的一记合门声砸在他耳际。

    “一个时辰没消停,再出声响,朕赐你大不敬!”

    屋内传来少女踢木屐的声响,苏彦听得清晰,但没有看见她卷被上榻时捂口压声的笑,两条小腿兴奋地在虚空中踢晃。

    是故,当真抱歉又懊恼。只虚心坐下研读书籍,寻找自己和书简何处生错。

    片刻,醍醐灌顶,灵台清明。一把推开竹简,长叹了口气。

    写了详细的熬煮步骤,偏不曾记录最关键的米水配比。忽又想起小姑娘的话,一米十汤,不由愈发汗颜,人家都提醒到这个份上了,还没反应过来。

    一米十汤成浆水,显然是太稀了,下回折半试试。

    如此,待这处收拾干净,苏彦见天际启明星闪亮,弦月勾在梧桐树的枝丫上,回首观滴漏,乃寅时一刻了。

    于是,硬着头皮推门入内,唤醒江见月,道是送她回宫。

    小姑娘才入的梦乡,距离方才不过小半时辰。

    她眯着眼看外头黑蒙蒙的天,当真有些恼怒,“让銮驾直接侯着不就成了,朕宴上饮酒醉,歇在这处不也正常!”

    她作息有时,向来不需人提醒。这会睡意难消,一来才被闹醒,二来俨然还不到寅时三刻,上早朝时要起身的时辰。

    这夜,苏彦明显的神魂颠倒,神思便愈发跟不上。江见月说的有道理,但入夜时他整个人还处于发懵之中,考虑不够周全,并未给她传銮驾,只吩咐了陆青和阿灿,寅时五刻,在北门迎人,如此可避人耳目。

    这会,便是要传銮驾,显然也来不及了。

    “师父的不是!”苏彦哄道,“我送你回去,还要更衣簪冠的!”

    人被拖着套上衣衫,连哄带骗上了马车。

    “好好一锅粥,全浪费了!”

    “就是糊了,你兑些水就成了,这会也能果腹!”

    “如今路上用下,还能省些时辰……”

    “朱门酒肉臭!”

    天色依旧是黑的,半点不见光亮,马车行上朱雀长街,拐道进入北阙甲第。小姑娘阖着眼,靠在苏彦身上养神,叽里咕噜训了他一路。

    苏彦哭笑不得,只得认栽,答应后头好好学。

    他原本一手揽人,一手撩着车帘看外头路况,无意一瞥,遥遥见得一处府宅侧门口,有人披斗篷戴兜帽正要入内,看身形当是个女子。

    “停下,避一避!”苏彦吩咐车夫,将车帘撩的更开些。

    他送江见月回宫,为避人耳目,原走得小径。然这个时辰,竟还能遇见人。且观府宅,乃靖北侯府赵励处。

    自萤惑守心案后,苏彦投了不少暗子监视靖北侯府,然无论是府中动静还是赵励本人,都安静如斯,除了他因旧疾之故申请在府办公,不上早朝,并无其他动作。而赵励手中有两万赵家军戍守在巴东郡的边境上抵抗东齐,自也有类似的暗子守护府邸,苏彦的人手只能在外围监视,无法入内。

    “这背影有些熟悉?”江见月直起身子,趴在窗边看将将进去的人,然因天色不明,一时辨不清。

    苏彦颔首,“无妨,有进有出,总有痕迹。”

    而这道痕迹很快显露出来,只是同二人想的有些出入。

    这日早朝,已经连着两月因病不上朝的赵励,竟然出现在了未央宫前殿,以身体为由,提出致仕。

    御座上的女帝望向青年丞相,两人心照不宣,此刻乞骸骨实在太巧了些。尤似接了某人命令,放下了至高的权柄。

    但若说有诈,定不是在眼下,而在日后,此乃远谋尔。

    这两万赵家军,非寻常兵甲,乃跟随赵氏数十年、从前郢赵氏至今,参与了大小无数战役后存留下来的精锐军。将可以一当十,兵可以一拼三,也就是堪比一支六万的招募军。

    面对这样的一支军队,赵励竟然说放就放。若真是这日凌晨时分那位女子的意思,能如此发号施令,当真让人惊惧。

    赵励原也惊惧震撼。

    这日,入他府邸的是前郢的舞阳长公主,如今的舞阳夫人。

    她下达这处命令时,赵励除了震惊,更觉荒谬。

    弃什么也不能弃兵甲!

    然舞阳道,“萤惑守心案,到底是孤急躁了。最可恶的是,苏沉璧行军速度太快,回来撑住了大局。当下朝局,少年女帝手中权柄越来越重,九卿位已经被她换了一半。内政握稳,她是一定会对军政下手的。江氏一族,本就以武起家,她不可能在军事上放权。届时头一个开刀的定会是赵家军。与其等她动手,不如你卖个好,先保住侯爵的位置!”

    而真正让他臣服的是舞阳后头附耳低语的话。

    “长公主妙哉!”赵励闻后愣过几瞬方频频颔首,无比敬佩地看向舞阳,不想她有如此谋略。

    然更让他想不到的是舞阳摇首,道此计非她所出,乃真正的贵人尔。

    妇人持他手,于他掌心写下姓名的一刻,他仿若看到如今御座之上的少女已经身首异处,天下重归男儿手中,重新复了赵之一姓。

    江见月当下许了他乞骸骨的请求,只让尚书台按程序办理即可,后赐金银布帛,恩厚老臣。

    这日早朝,又议了一项事,乃大鸿胪起奏,东齐在第二次递盟书后,这会想要来我朝朝拜,出使者乃如今东齐国君的胞妹华虞长公主,昨日文书送达大鸿胪处。

    东齐和南燕联盟许久,去岁钟离筠孤注一掷,拿东齐作了声东的棋子,自己直击汉中,以一比四的战损率,耗了大魏四万兵甲,然并无城池可占,自然也兑现不了对东齐的承诺,如此东齐便转头过来,亦与大魏交好。

    无论是东齐,还是南燕,都是数十年前,从这块土地上分裂出去的。是故江见月和苏彦,想要的都是收复,而非联盟。然即便两国交战,亦不斩来使,这厢没有拒绝的理由,遂由大鸿胪负责接待。

    这日论政毕,黄门唱喏“散朝”前,江见月从座上起身,隔着十二冕旒点名苏彦,唤了一声“苏相”。

    苏彦本来困顿不堪,好在随着政务的讨论,慢慢集中了精神,倒也不觉时辰缓慢。然到了后头大鸿胪将接待使者的事宜从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地向主上报备,苏彦闻其话尤闻念经,上下眼皮打架,完成靠自小养出的端肃劲撑着。故而这会少女一声叫唤入耳,唤他如勾魂,竟生生让他白了脸色,虚喘一口气。

    “苏相可是昨夜不曾好眠,今日精神不济?”冕旒在她面前轻晃,她眨眼间的眸光如泉水清亮,晃人心神。

    明明什么也不曾做过,只因动了心,回应了她的情,苏彦便觉这话意味深长,竟一时愣在原处,半晌回神乃戏弄他,只无奈道,“臣无碍,多谢陛下关心。”

    黄门一声“散朝”,诸臣伏跪送君王。

    十二章纹的玄色织金冕袍逼近他,在他身前停下,“散朝后,苏相来宣室议事。”

    苏彦深吸了口气,脑海中浮现“刻薄寡恩”四字,然“臣领命”四字出口,嘴角还是有了微扬的弧度。

    她勤政好学,他累些也无妨。

    他随在少女身后,两人一同入的宣室殿,只恭敬道,“不知陛下召臣所谓何事?若是为赵励……”

    江见月在正座坐下,摊开笔墨,边净手边道,“苏相辛苦,去偏殿补眠吧。”

    苏彦又愣了一回,压根不知怎样接她的话。

    其实以往在此论政,他偶尔也会去偏殿歇息,这会……

    偏少女挑眉,“怎么,难不成要朕伺候你?”

    “臣谢陛下!”苏彦跪安去了偏殿。

    少年女帝目送他离去,回想这昼夜发生的事,掬洒着铜盆里的水,咯咯发笑玩了半晌。

    直到苏彦出来,寒着脸色道,“陛下再出声闹腾,洒水卷宗上,臣便唤御史台来了。”说完,又按前头旨意去就寝。

    作者有话要说:

    先谈两天恋爱甜一下,差不多周末可以关起来!

    师父:谈恋爱比养皇帝还难,还是办公室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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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这日, 未央宫的宣室殿中,君臣和谐,情意生香。然长乐宫的章华殿里, 却是母女话不投机,各自垂泪。

    实乃舞阳入宫探望陈婉。

    前郢赵氏族人在杜陵邑度日,寻常没有恩旨是不许入皇城的。这厢乃陈珈与夷安大婚,江见月特意赐的恩典, 请舞阳夫人入卫尉府观礼。

    章华殿一如往昔, 极尽奢华。

    这两年殿中又添了整套的铜朱雀镶璧玉鎏金屏风,错金银朱雀熏炉, 十二盏三尺高落地七宝朱雀琉璃宫灯。

    屏风常伫不换,随天色变换明暗,可作铜镜照出人影;熏炉昼夜不断香,屡屡皆是帝王所用之龙涎香;宫灯烛火更是长明不灭,寓意帝国昌盛,蒸蒸日上;加之阖宫需要能工巧匠精心培育打理的四季不败、日日如火海盛开的榴花。

    可谓是翡翠火齐,流耀含英,悬黎垂棘, 夜光在马(1)。

    相比女帝之古朴简约、陈旧深重的未央宫, 仿若这处才是真正堆金砌玉、象征权贵的繁华乡。

    也确实如此, 女帝登基四年,以年少之故,极少接见内外命妇,一应节宴,官眷入宫谢恩赴会, 都是拜会的太后,由太后一手安排。

    “阿母,看看我这宫殿吧。价值连城的榴花是她着人载种,全套的朱雀摆件是她亲来奉献,内外命妇的拜贺是她无暇接待方推给了我,没有一处是出自我自己本身想要得到。”

    “榴花寓多子,可我二子一死一生离;朱雀摆件可传世,赠我却是全她至孝的名声;命妇朝会亦不过是她将精力投去了更实用的地方,给我留存的一点颜面……我不想惹她,阿母既同阿翁已和离,便也少入宫城,莫来扰我!”

    “你在说什!”舞阳几欲要拍案而起,意识到此处乃长乐宫,方压下气焰道,“自明光二年阿母赴杜陵邑,雍王薨,先帝崩,女帝立,你为后,入主长乐宫,至今四年有余,直到这日你我母女方能光明正大地私下里说会话。结果,你竟然说出这般丧气的话!”

    舞阳这日前来,乃按贵人指示,一来让前朝官员隐身避锋芒,二来让深宫之中的太后于内廷牵制江见月。

    虽然如今开了闻鹤堂,便也算是多了一条送人入宫的渠道。然相比原就在深宫中的陈婉,显然闻鹤堂这条路建立信任并不容易。

    是故,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该从陈婉处入手。

    却不想,陈婉根本没有半点斗志,出乎舞阳的意料。

    “婉儿!”舞阳从案上起身,挪来她处坐下,握上她的手,又捋正她颤颤悠悠晃动的步摇,鼓舞道,“雍王是没有了,但你还有荣嘉。既然如今出了女帝,那么一样的公主出身,荣嘉为何不行?”

    “我们的荣嘉,她一点也不比当今的陛下差。论出身,你如今贵为太后,那么她也是嫡出。论倚靠,她便更强些,左右她是先帝之女,雍凉武将一样保她,而世家处看着你的颜面,更不会反对;即便是同女帝关系最亲的苏沉璧,说到底他是你表兄,是荣嘉的表舅父,身上留着部分相同的血,但真那一日,社稷至上的他,没得选。”

    “所以,你要撑起来,未来的某一天响应我们。”

    夏日殿堂,已经上了冰鉴。里头搁的冰不多,调息的风也不大,但陈婉却觉得背脊愈发寒凉。

    她环顾着左右两列朱雀屏风,看着镶嵌在屏风上的宝珠和璧玉里,照射出的自己的面庞和背影,皆是扭曲模样。

    只慢慢抽回手,问道,“你们?未来的某一日,你们要作什?”

    “要篡位?”

    冰鉴中雾气腾起又弥散,缭绕不绝。

    陈婉的话却没有停下,反而更加清晰,“扶我的女儿上位?”

    “阿母——”她的目光慢慢聚拢,凝在对面华发已生的妇人身上,话语轻轻,唯有两人方可听清,“也不是为了我女儿,是为了前郢吧!”

    “可对?”她压着难言的怒意,问道,“对吗?舞阳长公主!”

    “对!”舞阳也不回避,捧起她面庞,反问,“有错吗?你的女儿,也留着我赵郢的血,不是很好吗?你阿翁将卫尉一职交了出去,但是六郎得了,便还在我们手中。待夷安长公主诞下孩子,她被绊住,光禄勋便也是我们的。结合你手中凤印,成事在望!”

    “还有一点,你一定要记得。莫看苏沉璧死命护着少年女帝,犹似她一块护身符。却也恰恰如此,女帝需要他,便不会动他,他便也是我们的护身符。所以只要他活着,他就是我们的一方天然屏障。”这话原是贵人说的,如今舞阳娓娓道来,愈发觉得有道理。

    然即便如此,依旧没有激起陈婉的斗志。她的意志力仿若在某日间被蓦然抽除,舞阳无法理解。尤其听到,她早在今岁正月初一,便已经将凤印交出去的时候,整个人一把推倒了她,怒不可遏地起身,伸出的一根纤细手指直直指向伏地的女郎,颤抖间竟一字也吐不出来。

    相比她,陈婉要平静许多。

    她平静地谴退闻声入内的宫人,阻止她们上前。平静地理好衣衫,捋好鬓发,从地上起身,重新落座。然后平静地开口,“孤不觉得能斗过陛下,孤认输也认命。孤之所求,唯吾儿平安。所以请阿母不要碰她,也烦请告诉你们那些人,不要打她的主意。”

    她抬起细长的眼眸,“孤会忘记今日阿母说的所有的话。天色不早,阿母一路好走!”

    “你——”舞阳恨铁不成钢看了她许久,合了合眼扫向四周,将全部昌荣景象收尽眼底,攥紧她的手,抑声咬牙,“你说这些是她借你成全自己名声,是勉强给你留颜面,这很好啊,说明她还不能撕破脸,还得顾忌你,她还没有不可一世完全称王称霸的本事,你就不能这样退缩,为了荣嘉,为了阿母,你要撑起来!”

    “听到没有!”

    陈婉无声看着她,片刻站起身来,却在舞阳露出笑意的一瞬背过身去。

    “你——”半晌,舞阳只得拂袖离开。

    “阿母!”在最后的背影即将消散前,陈婉到底开了口,叫停了一只脚已经跨出殿门的妇人。

    舞阳回首,眼角细碎的皱纹攒出笑意,却又很快散开。

    “赵郢宗亲六百余人,不算出了五服的,五服之内尚有四万余人,妇孺无数!您想一想她们。”陈婉道,“再想一想,您今日还能这般与我说话,原也是天子恩赐的,还要折腾什么!”

    折腾有一日,带领族人重回旧日家园。

    我们本就是宫殿的主人。

    夫人此行亦不是全无意义。

    至少可以确定,太后已经不堪大用。

    我们便也可少投精力,专心旁处。

    舞阳阖目坐在马车中,回想贵人的话,一颗心慢慢被抚慰放松下来。

    傍晚宵禁前,她的马车离开皇城,奔赴杜陵邑。

    *

    “这是办完事了!”宣室殿中,江见月正在看三千卫的暗子送来的监视图,边看边问道,“长公主怎么说?”

    画卷一共四幅,是今日最新的。

    第一幅,五月廿九巳时一刻离开卫尉府,前往长乐宫。

    第二幅,午时离宫,午时三刻回卫尉府。

    第三幅,申时二刻从卫尉府出来,离开皇城,前往杜陵邑。

    江见月这日散朝后,初时同苏彦玩闹了一会,后一人静下读书,脑海中回想起归来路上那人的模样,心中出现个隐约的对象,遂立马让三千卫传话给夷安。

    暗子道,“长公主说晨起请安时不曾见到舞阳夫人,说是有些宿醉。后来欲去她房中请安,也被拦了。直到巳时将近,夫人抱愧,亲自看望了长公主。”

    江见月也不说话,只看过最后一幅画。

    上头乃一月一星,注寅时;人物模糊,注未知;一小门,注后门。

    【寅时,不知何人从卫尉府后门出,跟踪无果。 】

    “寅时,好微妙的时辰!” 江见月谴退暗子,将画卷递给苏彦,“你的人可有消息了,寅时三刻入靖北侯府的是何人?”

    “暗卫说无有人出来,道是赵励上朝后,只有他的女儿去了大慈恩寺上香,一个时辰后回府。”

    苏彦目光神色有些黯淡,基本已经确定入靖北侯府的是舞阳。

    按照夷安的试探,在巳时前不曾见过舞阳。

    假设她寅时离府前往,那么寅时四刻差不多是到达靖北侯府的时辰,便正好被她二人撞见。

    后随赵励女儿的车驾离开,从大慈恩寺回去卫尉府。毕竟这日晌午府中还有很多车驾出入,她可随意搭乘避过耳目。然后知晓夷安向她请安,便去探望,如此巳时一刻出门前往长乐宫,给人一种她一直在府中的错觉。

    “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苏彦将画册合上,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江见月目光落下来,养回精神的青年被一抹余晖渡身,冰鉴在他前面散出薄薄的冰雾,衬得他愈发似疏朗清举。

    苏彦轻咳了一声,提醒她即便黄门奴仆退在外头,然尚在宣室殿。

    见人耳根泛红,江见月方收回目光,笑道,“这能如何处之?都是你我猜测!再者即便当真是舞阳夫人,她入了一趟靖北侯府,靖北侯就交出了兵权,告老还乡。这只能说明夫人魅力无穷,让靖北侯言听计从。左右朕还得谢谢她呢,处置什么?”

    “处置她披星踏月而往,私会靖北侯?”

    “一个和离的妇人,一个丧妻多年的男人——”她望着苏彦,“倒也合适!”

    苏彦本想就这事当作课业让她分析,初闻她说得头头是道,深感欣慰,正要赞她无论何时何地脑子都灵光可思辨时,结果闻至最后尽是浑话,不由垂眼叹了口气。

    提醒她,君者,非礼勿言。

    然“非礼勿言”四字出口,他心底顿生一层愧意。

    【昔有颜渊问仁。

    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颜渊曰:“请问其目。”

    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2)

    意为何为“仁”。

    则要克制自己,一切照着礼的要求去做,便是仁。一旦这样做了,天下的一切就都归于仁。而实行“仁”的具体措施,便是不合于礼的不要看,不要听,不要说,不要做。

    这是很久前,于为君之道上,他曾教导过她的其中一处。

    而如今,他自己都做不到克己复礼。

    破了礼,失了仁。

    他持书简的手指尖泛白,手背现出青筋。

    “暂时不打草惊蛇,且派人盯着他们便可。左右东齐使臣就来了,先处这厢事宜。”江见月听话理了理衣襟,不再玩笑,只低眉寻苏彦目光,走下御座,跽坐在他对面,“师父对东齐此行如何看?你原也是主战的!”

    “一来师出无名,二来需要横渡沙江,我军水战并不精通,且武器需要减重革新!”在余光见她起身的一瞬,苏彦便回了神,不动声色松开书简,玉竹骨指往袖沿中退回了一寸,抬眸道,“按你所言,先接待来使,再谋后事。”

    日照偏转,零星一点霞光落在小姑娘眼中,有些晃到她,她“嗯”了声,蹙眉抬手掩过,整个人往后仰去。

    苏彦的行动快过思维,伸手一把越过案几,抓住了她手腕。

    一瞬间,掌心皆是织金刺绣的粗粝冰冷,而接近她手腕的半寸,方是她的腕骨肌肤。

    纤细,柔嫩。

    任何时候,都是该被人好好珍藏呵护的。

    苏彦握着半晌没松开。

    玄色冷硬的龙袍让他清醒,柔弱无骨的柔荑让他沉沦。

    最终,还是往手腕手背移去。

    小姑娘眨着亮晶晶的杏眸,把自己的手放入他掌心,两颊胜过晚霞,轻轻垂首。

    苏彦便伸过另一只手,揉过她脑袋,轻抚她面庞。

    夕阳下,人影成双。

    他们从这日起,有过一段很好的时光。

    即便苏彦愈发忙碌,江见月也不得闲,两人私下见面的时辰很少,多来都是在尚书台或是宣室论政。

    而苏彦更多处理政务的时间,都是在丞相府。毕竟丞相府开府办公,乃第一府衙,诸多事宜都需要走程序办理。

    然隔三差五,大长秋阿灿都会送来桂圆红枣乌鸡汤。送来鸡汤这日,基本都是午后接近傍晚的时辰,他处理公务毕,时辰稍微松快些;偶尔公务甚多,便由阿灿整理,挪上车驾,连人带卷宗一起带回未央宫的椒房殿中。

    江见月贴身的几位掌事都知道了他们的关系,从最初的讶异,到慢慢习惯,然后依旧惊讶。

    惊讶无论君臣二人论政辨经到何时,苏相都不曾留宿正殿,只在女帝睡熟后,去东暖阁歇下。

    苏彦歇在东暖阁的第一晚,整夜失眠。

    不知对错。

    不想知对错。

    后半夜起来,继续看东齐边防图,整理尚书台主战官员的意见,然后给巴陵郡的属将认真回信。

    他开始有些理解钟离筠,觉得或许自己和他是一路人。

    当年,还是他持笔落册,将他赶出的师门。

    【苏沉璧,易地而处,怕你还不如我。我来去无牵挂,你尚有整个家族要背负! 】

    苏彦想,如今他也没有了。

    阿翁阿母都不在了,若他们还在……

    也有两回,他在梦中听到御史台的参奏,听到黎民的声讨,看见流言蜚语化作风刀霜剑捅向她,看见父兄从黄泉畔走来……他在大汗淋漓中醒来,想起他们留给他最后的话。

    阿翁说,“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兄长说,“万事随心最好,若是不能,尽力也很好。你随心走,尽力便是。”

    “所以,兄长我可以随心走是不是?”

    “还有阿翁,我也可以不必法古,不必循旧,对不对?”

    “可以的。”不知何时提灯进来的少女,捡起他落在地上的关于东齐的地图卷宗,一点点拭干他额上虚汗,跽坐在他榻畔,直起纤弱背脊,抱他入怀中,“皎皎也会努力的。”

    “我们都是很厉害的人,努力就会有结果。”她低下头,下颚蹭过他额畔,眉眼清澈明亮,“譬如师父才努力数回,便会煮粥了。”

    苏彦仰头看她,在她的眼眸中头一回看见如此软弱的自己。

    他喘出一口气,冲她微笑。挺起身,五指穿过她丰茂柔软的长发,抚上她后脑,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后来还是有失眠梦魇的时候,但苏彦不会再困于梦中多时不醒。他总是控制着很快醒来,因为不想让她担心。

    长夜无眠,便披衣去小厨房,熬一锅粥。

    他记得很清楚,在椒房殿住过十二回,除了白粥外,还熬过板栗甜粥,鲈鱼生烫粥,红枣燕窝粥,都很成功。

    小姑娘本来就愈发美丽,喝粥的时候更是明艳照人,光华流转。

    如此,两个月过去。

    明光四年八月初二,东齐使臣入长安,大魏君臣于未央宫前殿亲迎。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发个红包吧!

    “翡翠……在马。”(1):引用班固的《西都赋》,非原创。

    “昔有……勿动。”(2):引用《论语》,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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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未央宫前殿, 接见东齐的华虞长公主之初,女帝并未出现,是丞相领百官迎候。

    江见月则在前一日随夷安出宫去了东郊大明乡。

    自苏彦从桓氏处得了半幅精钢坞的方子, 江见月便让相关臣工在举国召集炼钢打铁的巧匠,又从流放的桓氏族人中招募人员,让他们以研方减轻罪行。

    而真正让半副精钢坞发挥作用的是这处的一个打铁匠。

    所谓得来全不费功夫,去岁十一月,便是在这大明乡,夷安得了此人,原也是自己人。如此耗时大半年,在他的带领下,终于于今岁六月研悟了精钢坞的配方。虽不如原配方十足的效果,但也有了八成。遂赶紧开炉尝试练刀造剑,产出规格都是武库所储存兵革的尺度,七月底出炉了第一批。

    消息传至禁中,江见月如何按捺的住,当下便随夷安出宫视察。

    夷安瞧过天色,劝阻道, “即将宫门下钥,城中宵禁,出去了这日就回不来了。再者这般去城郊,若是苏相知道,定然斥责臣,连陛下都少不得被一顿直谏。”

    “被他骂两句算什么!”江见月自个麻利地换了衣衫,乔装成少年郎君的模样,抬起夷安下巴,“阿姊今晚也莫回府了,朕陪你。陈六郎见我们这般可会吃醋?”

    铜镜中,少女除了背脊纤弱些。整个人眉宇意气风发,眼神明亮发扬,自成一段桀骜风流姿态。

    夷安嗔她,挑眉道,“其实臣也想看看那批刀剑如何了?实在心痒得很!”

    大明乡研试精钢坞的事,本不是什么秘密,然这般快成功却连苏彦也不曾知晓。江见月打算给他一个惊喜。

    刀刃晃晃,剑戟森森,削铁如泥。分量却只有普通刀剑的十中之三,十分轻便。

    如此安放船上,渡江而出,省出的分量可以多载人,载粮,亦可以备更多的兵刃。除此之外,若是冰面渡江……江见月盘算着自己的计划,满心满眼都是志在必得的意气风发。

    大明乡打铁场上,姐妹二人巡视过,自然十分满意。

    尤其是江见月,这一夜都围炉而坐,任由火光烤红她的面庞,却也不曾离去歇息。唯有眼神愈发明亮,有无数希冀在闪烁。

    这厢精钢坞练兵的使用成功,再也不是桓氏一族独大。

    南阳,精钢坞的原山产地处,按照苏彦指使,直接由朝中派六百秩官员监守,同时从当地普通民众中,每两年轮流五十人协理看守,给以俸禄。而江见月做以精化,每两年轮流时,在这五十人中挑出最佳的两人,授予一百秩官位。

    如今精钢坞的使用成功,未来武器锻造和革新,亦可以南阳为中心,就发展较好的几个州郡,如南乡、弘农、魏兴开始试点,扩大炼兵力度,使更多的人有所作为。这是自三千卫后,她第二处给底层百姓谋到的可以改善生活、晋升入仕的途径。虽然很小,也少,但是慢慢来,总会有起色。

    如同她与师父。

    他们都在努力。

    她看着昼夜不断的火苗,火光中看见半幅精钢坞的配方,看见他胸膛上两处至今未消的箭伤疤痕,看见他夙兴夜寐围着沙盘图,边防图,研究对付东齐的策略……

    而丞相府中,苏彦知晓江见月离宫去大明乡是在夜幕时分。彼时东齐一行入长安城,由大鸿胪接待安置,城中也已宵禁。

    他赶紧着人背马,持剑出殿,然到底静下了心。

    她已经成长许多,此去明面有夷安相伴,暗里有三千卫随行,且离皇城不过三十里,出不了事。相反如今长安城中,尚需要他坐镇。

    东齐此来,歹意多过好心。

    巴东郡传回的信上道,这数月中,东齐两度军演,国君还有过一次狩猎。如此频繁的战事操演,不似休兵的意思。虽说是为了防南燕,也确实在两国边境上添了不少人手。但同大魏的边境线上,虽兵甲未增,但潜入内部的暗子回禀,添了不少武器和衣物。

    另外有一条至关重要的信息,华虞长公主收集了许多大魏丞相苏彦的习惯爱好,甚至还意外截获过一次她与钟离筠的书信往来。钟离筠向她传达了不少关于苏彦的事,包括饮食起居等。

    这样搜集一国丞相的讯息,总不至于是为了私人感情。

    苏彦前后推算,原也佩服对方三分勇气,这分明是为行刺而来。乃钟离筠借刀杀人。

    明晃晃阳谋计,觉她愚蠢,却又是出其不意。

    这华虞长公主当是舍了一身剐来的长安。

    想过这些,他便也未再前往大明乡,只让苏瑜以视察城郊治安为由,带人前往,暗中护驾。

    苏瑜领下差事,策马赶去。

    面圣后也不曾多话,只按来时理由秉公值守。

    少女在炉灶边看未来。

    少年在远处夜色中看火光映照的她。

    他们都笃定,有光明的前程。

    *

    是故这日江见月从大明乡由苏瑜接应,一路悠哉悠哉晃回宫城,苏彦也尽由着她。一个心怀不轨的他国公主,还无需他大魏女帝准时准点迎候。

    苏瑜一路送少年女帝入宫阙。念他手疾,如今又入了秋,江见月唤他入车驾,少骑马。苏瑜感激又欢喜。

    马车中,只此二人。

    苏瑜道,“长公主不与我们随行吗?”

    江见月看着外头景色,“她有更重要的事。”

    说到夷安所领事宜,江见月落下帘子,目光落在苏瑜的左臂上,“朕记得师兄曾立志横刀立马,护守边疆。其实你若还是这个志向,依旧可以上战场的,可作儒将,作军师,只要师兄想,与朕说便可。”

    那条左臂因她而伤,她可以调动的范围内,总是愿意亲厚他的。

    而且,不久之后,她和苏彦的事便会昭告天下,师父做了她皇夫,便不能再掌兵。若是将苏家军交给苏瑜,自然比交给其他苏氏旁支更安心。

    然苏瑜却摇首,“臣不觉遗憾,眼下在内史位上,臣也能适应。自然地,若是陛下……”

    “如何?”江见月道。

    【若是陛下需要,臣愿意前去奔赴战场。 】

    苏瑜想说的是这句话,但他到底没说。他并不畏惧生死搏杀,只是不想掌兵。一旦掌兵,做了武将,就半点没有成为皇夫的机会。

    而今岁他已经十九,待明岁及冠,他便会与叔父和阿母说明自己心中情意,去她的身边。

    当年叔父同他说过:“你不必考虑太多。若是觉得上了皇夫位,只能参与内政,不得领兵,也无妨。苏氏尚有叔父,他日你掌内政辅弼君主,叔父在外领兵即可!”

    这席话,他一直记在心里。

    苏瑜垂下眼睑,有些心虚地摸了摸自己左臂,抬眸道,“若是陛下觉得臣担任内史一职,尚不够稳妥,可以指出,臣一定用心学习。”

    “哪的话!”江见月挑眉,“按师兄如今任上的表现,前头荧惑守心案发现石头有诈一桩,这等政绩,年终计中便是亮眼的一笔。”

    想了想又道,“眼下东齐使者入皇城,京师治安尤为重要,这个月要辛苦师兄了。”

    “陛下放心,臣定鞠躬尽瘁。”

    江见月冲他微笑,这一点上,她自是安心的。他们叔侄一脉相承,理政办公都是个顶个专注又细致。

    马车行使得缓慢,外头是八月天,秋高云淡,枫红如火。

    自江见月上君主位,苏瑜还是头一回与她这般长久地私下相处,一颗心砰砰直跳。

    他鼓足勇气问了个问题。

    “陛下说过,皇夫必须出自闻鹤堂。那未来皇夫是从现有的闻鹤堂择取吗?”

    这个问题,他曾有意无意地问过一回叔父,叔父道是不一定。若其中有陛下喜欢的人,自然从中择取。但若陛下喜欢的人不在里头,届时让那人去闻鹤堂走个过场即可。

    这个回答原已足够,但是此情此景他还是忍不住问她。

    “当然不会,那里没有朕喜欢的人!”

    少女说这话时,笑容明媚,一想到大明乡精钢坞的成功使用,再想如今入她皇城的东齐使臣,她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

    有这些,进入她局中,她和她喜欢的人,无需多久,便可昭告天下在一起。

    纵然还会有声音,但至少会轻一些。

    苏瑜握了握掌心,陈珈说陛下仿若有喜欢的人了,不是太确定。

    如今小师妹自己又说不在闻鹤堂。

    他紧张又惶恐。

    “如何想到问这个?”江见月笑道。

    心中嘀咕他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也好,他是自己师兄,自小便疼她,又是苏彦侄子,瞒着旁人也罢了,他知道也无妨。

    左右是他自己发现的,不是她说的,师父说不了她什么!

    “臣随便问问。”少年摇首,“那、陛下是有喜欢的人了吗?”

    他牵着嘴角,不敢看她眼睛。

    “嗯!”江见月颔首,凑近他轻声道,“你认识的。”

    “臣认识?”苏瑜猛地抬头。

    这长安皇城中,他认识的人很多,可是适龄的、与她稍有接触的,寥寥无几。眼下再排除闻鹤堂那一批世家子……苏瑜思来想去,当是只有自己了。

    “臣猜一猜,可是与臣很近,曾在苏、抱素楼中待过?”他小心翼翼开口,将“苏府”二字换成“抱素楼”,且不那样直白。

    终是姑娘家面皮薄,不该由她开口的。待择良辰,当他亲言。

    “师兄说的对!可是师父和你说的?”少女欢悦道。

    苏瑜抬眸看她,亦是欢喜,只笑着摇头,“我、臣猜的。”

    “师妹——”他顿了顿,对上她眼睛,“臣能这般唤你一次吗?”

    江见月笑盈盈颔首。

    “师妹放心,他也很喜欢你的,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马车驶入皇城,两人亲近似幼年时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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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江见月这日近午时才出现在未央宫前殿。乃一身鷩冕服制,冠冕九旒,衣裳七章。上衣三章为华虫、宗彝、藻,下裳衣四章为火、粉米、黼、黻。是接见使臣和举行射典活动的规制礼服。

    此时, 殿中已开午膳。

    她持金樽敬华虞长公主,“贵客远来,朕不曾亲迎,甚愧之。”少女严妆华袍, 冕旒轻晃, 一身织金玄墨交错的色泽,确乃帝王像。

    “妾闻陛下微恙, 以为今日无缘得见圣颜, 不想有幸之至。”华虞长公主谢恩饮酒。

    然掩袖间隙,眼皮轻抬,除了看清女帝眉宇中确有疲色不假,还见得她一眼望向右首位上的青年丞相,扑闪的眸光中带着两分怯懦,只轻咬唇口垂下眼睑,尤似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却依旧倔强又逞强。

    譬如这会,自己将将饮酒尽,便闻女帝的声音再度传来,“一点旧疾,空置公主半日,乃朕之不是,朕自罚三杯。”

    “陛下——”华虞正好制止, 见得女帝已经仰脖连接饮下,冕旒晃动间有一时的凌乱。

    对面的苏丞相,神色明显愠怒又心疼。俨然一副对自家孩童不听话的无奈模样,偏偏这等场合说不得罚不得。

    钟离筠说,“苏门一脉从来清贵刚阿,以天下为先。苏彦更是为人清雅端方,最忌声名有损。如今扶一个女子为帝,必是步步如履薄冰,时时将她护在手心,以防她有伤害,致魏国再度动乱。”

    而来此一路,她设在长安城中的探子也传回一些消息。女帝病弱却好胜,年少却感恩。多番强撑病体受教于丞相座下,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将五日一朝会改为隔日朝会,想要早日学有所成。丞相则用心辅弼,多番帮衬襄助,已经将权柄部分移给女帝。

    结合种种,华虞愈发坚定,此行值得。

    苏彦当真是魏国擎天之柱,女帝亦是多病在身,又如此好学之。趁眼下她还不曾丰满羽翼,早些除掉这座靠山,剩一多病的弱质女流,日后东齐再无惧也。

    酒酣宴散,宾主离席。

    好胜逞强的少年女帝为补不曾亲迎的礼数,竟又下恩旨让华虞长公主从驿馆搬入未央宫后殿。更是亲自引着她一路参观十一殿,尤她随意择取。

    华虞自是不愿住在宫中,这样不方便她向属下发号命令,布谋刺杀。只道如此叨扰陛下,且容回驿馆与诸臣商讨,再做回禀。

    此番出使,按文书卷宗上的行程,总共三项:上林苑狩猎,观摩未央宫风貌,夜游长安城,他们在此共留四十五日。

    而其中第一项上林苑狩猎时间是最长的,有二十一日,剩下两项各十二日。而他们的刺杀择是安排在夜游长安城的最后十二日里。

    原因无二,上林苑狩猎乃是现刀兵、见鲜血的地方,而观摩未央宫风貌便是要入住宫中,原也是敏感地,却也是常理上出意外的好时机、好地方,故而魏国君臣定是各种警戒防卫。然东齐一行都友好处之,便可使对方大大放松警戒,如此在最后长安城的人群中给予致命一击。

    是故眼下女帝提出入住后宫,便是将第一项和第二项调转了一番,细想也没有太大变化。左右他们东齐于去岁在巴陵郡向苏彦献了降书,若是女帝于宫中对东齐的公主动手谋划,华虞更是无惧,因为此乃有违天道,定引四海各国声讨,她当死得其所。何论有如此在意声名的苏彦在,定也不会同意女帝行此下策。

    几番谈论后,为不让女帝起疑,这日傍晚时分,华虞让人递话,愿意入宫住之,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女帝大悦,待之甚为亲厚,开了后廷十一殿中最为富丽、距离其寝殿椒房殿最近的昭阳殿,赐她居住。

    华美堂皇,华虞不在意。然如此亲近的位置,她还是理智地避嫌,以防让女帝觉得自己会暗探她的消息,故而只择了第三殿披香殿住之。

    只是这夜,临近月上中天时分,华虞确实看见了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东西。

    原在中央官署上值的苏彦,竟入了后廷,匆匆往女帝椒房殿而去。

    *

    “主子,陛下这厢同她师父在一起,来日多有不易。但她开心欢喜,您一定要保佑她,顺顺当当的。”

    今日阿灿守夜,内寝散了人。她在廊下隔门望了半晌,两手祈合道。

    “怎么就长了个这么古灵精怪的脑袋?”苏彦绕过席案,在江见月身前的案几跽坐下来,示意她往前些,自己伸手给她按揉太阳穴。

    这日,闻她召华虞一行入住后廷,苏彦原是有些生气的。

    午宴上,他看出来了,一昼夜奔波,小姑娘精神不济,胭脂掩盖了脸色却盖不住疲态。本想这晚想法子陪她一会,是故自然不愿有外人在后廷,人多眼杂。

    不料晚间时分,阿灿就来给他传了话,让他入椒房殿,又说让他支会一声御史台,免升声麻烦。

    他初时惊愣,须臾反应过来。

    与御史台说,夜入椒房殿是为了演戏给华虞看,看她会不会以此做文章,测试她欲联盟交好的心。

    而御史台不知华虞心思,江见月却知晓,她乃为刺杀苏彦而来。如此为得自己信任,定不会轻举妄动,只会当作不知。

    是故这段时日,苏彦可名正言顺入椒房殿。

    “师父来朕身后,这般倚着朕一样累的。”小姑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恳开口。

    她的额头、以及两侧太阳穴附近还有被冕冠印出的痕迹,如今散了一头长发,稍稍拨开发层,依旧可见红痕。

    苏彦并未起身,指腹捻在痕迹上,慢慢退到太阳穴的位置,轻轻揉着。

    “我想靠着!”小姑娘将脖颈伸长些,头却垂得愈发低了,整个颓废无力。

    苏彦低眉笑了笑,转来她身后。江见月顺势靠上来,背脊贴在他胸膛,后脑枕在他肩臂,一抬眼便同他眸光对上。

    “闭上眼。”苏彦轻声道,“会舒服些。”

    这话再正常不过,却掩盖了他一半的心慌。

    他不是没有这样亲近过她,甚至比这厢更紧密的搂抱都有,譬如她在丞相府中毒倒地的时刻,譬如她在城郊迎他时体力不支的时候……但那会没有生出妄念,即便有,亦不曾挑明,他便可以当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如今这般,他的身体比他的心更诚实。

    “对了,如何未见夷安回来,我闻陈六郎说,你派她离京办事了?”苏彦寻政事分散精神,“何事需带走一千三千卫?”

    “去为朕办一桩公务。”江见月闭着眼,往下蹭了蹭,这样靠着感觉脖子不舒服,“暂时不能告诉师父!”

    “那你火急火燎跑去大明乡,定是那处精钢坞炼兵成功了,能与师父说说是何人这般有本事?”

    少女挑眉无话。

    苏彦笑笑也不追问。

    暗思只要成功便好,如此待他征伐东齐时便又多了一分胜算。

    “那便说说,你此番将上林苑狩猎和观赏未央宫这两项活动调换又是何道理!”

    少女揉了揉脖颈,人愈发往下去,“师父既知晓华虞欲要行刺,可有何方案?”

    苏彦闻话,看她一眼,将人捞上些,沉默着按揉。

    “如何不说话?”江见月睁眼。

    苏彦嗔她,“臣问陛下时,陛下也不曾言语。”

    “苏相道君臣,自然是臣对君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君对臣,何须事事告知!”江见月瞥他一眼。

    “陛下所言甚是。”苏彦缓了缓,将人扶起。

    “再揉会!”江见月坐起身,让他将腿伸直,索性枕在他膝上。

    眼看一截温香软玉卧下来,三千青丝如瀑散开,苏彦浑身绷紧,尤觉下腹一阵暖烫,不由深吸了口气。

    片刻,方伸出搓干了湿汗的双手,重新按揉。

    “……师父不说,皎皎也知道……”小姑娘有了些睡意,上下眼皮几度睁合,眸光细细碎碎,笑意软糯温柔。

    她从他膝上翻了个身,坐起来,两手捧上他面庞,眯着眼睛道,“师父是不是想将计就计,可是皎皎不想你伤害自己……”

    她长而密的睫毛染着一层烛火昏黄的光,几番忽颤,带下一颗泪来,整个人卧上他肩头抱住他。

    苏彦怔在那处,好半晌方抬手轻轻拍过她背脊,哄她入睡。待她呼吸匀称,因疲累而发出细微的鼾声,也没有立刻起身,直到某一处平息松下,才将人抱去榻上。

    长夜无眠,他将袖角放入她掌心,看了她许久。

    此间十二日的夜晚,他都在椒房殿。每日都安静陪她。

    *

    而华虞一行如预料中一样,很是安稳,不曾有不捕风捉影的事发生。如此过中秋盛宴,八月十六,前往上林苑秋狝。

    此番秋狝,受江见月请求,陈婉亦随同前往。大魏母慈子孝,君臣和谐,一派昌盛气象。

    “殿下也是的,公主想要回来,平素您怕伤别离拒她也便罢了。这厢来信,您又何必拒她不让她回来呢。何况陛下都开了口,道是又是中秋又是秋狝,她也想公主。”马车中,素节撩帘看着即将到达的上林苑,不免遗憾道。

    七岁的孩童远赴千里就藩,如何不想生母。头一年还好,但是随着时日流逝,去岁年终原写信回来,想见母亲。然陈婉年后回信,竟是拒绝了。后陈珈成婚,荣嘉原是想随梁王一道回来观礼,陈婉异不同意。直到八月里,国中使臣来访,盛事繁多,小公主再度寄信回来,连江见月都同意了,陈婉却始终拒绝。

    “回来了还是要再去的,分分合合,不如不见。”

    陈婉望向就在眼前的逶迤群山,皇家林园。

    遥想四年前,她有称雄的郎君,聪颖的儿子,自己正当盛年,前程似锦,富贵无极。

    而如今……

    这世间,当真是有报应。

    车驾缓缓停下,侍驾的女官两侧撩开帘帐,陈婉端坐车中,见少年女帝含笑向她走来。

    至她身畔,恭敬伸出双手,扶她臂膀,“母后小心。”

    宗亲,百官,使臣当前,大魏的天子奉母至孝。

    当日晚宴后,各自歇下。

    此番秋弥,还是同四年前一半,全部在建章宫中歇息。

    天子与太后下榻居中的承光殿,宗亲入住西边双阙台,世家居住东边的神明堂,另外开了昭台楼给华虞长公主。

    只是行猎周期更长,除开游玩和宴会的前后共五日,剩余十六日分四场进行。从西到东的顺序,依次是兰天山、以纯山、丁壶林、愈束林。而女帝恐太后触景伤情,特地取消了封凉台上的虎观圈之行。

    因掌管禁军和三千卫的光禄勋夷安长公主不在,苏彦临时接了这差事,同楚王章继,卫尉陈章,内史苏瑜一道护卫安全。

    是夜,江见月招来苏彦,嗔他,“旁人不知,苏彦心知肚明,晓得华虞居心不在此,这会让她给朕挡箭,说不定都愿意。她是牟足了劲要同我们建立信任,届时在长安大街谋刺苏相。何必巴巴得这般辛苦接领禁军,且让陈珈统领便可。再不然,你且交给师兄,左右待你上了皇夫位,也不再领兵了。”

    苏彦也不说话,持着勺搅着一锅香粳米粥,片刻加盖,将火调成文火,慢慢煨着。

    【师妹放心,他也很喜欢你的,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

    江见月托腮坐在他身旁,看着零星一点火苗,映出他棱角分明的侧颜。这么多年了,长安城中的少年起来了一茬又一茬,然苏沉璧苏氏七郎,依旧是无数女郎的春闺梦里人。她忽想起不久前苏瑜说的话,忽而就笑了。

    竟是很久前,师父便喜欢皎皎了。

    其实近来,她偶尔也会感觉道苏彦的恍惚和心不在焉,然只要一想到苏瑜这话,心中便重新安定下来。

    “笑什么?”苏彦正在盛粥,转头问她。

    江见月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皎皎高兴,师父定是为了方便给我熬粥,才接了阿姊的位置,这厢可以随意出入我宫殿。”江见月敲了记自己的脑门,“哎,我这榆木脑袋,如何在未央宫时不曾想到!”

    “没轻没重!”苏彦蹙眉,拍开她敲头的手,端给她一盘子山楂蜜饯,自己持勺喂她。

    “慢些,塞不下了——”少女推他的勺子,两塞鼓起。

    “你再多塞点蜜饯啊!”苏彦扫过片刻功夫就只剩了一半的果脯,还欲说话,便也被喂了一颗。

    ……

    上林苑的这场秋狝,如君臣二人所料,从宗亲到世家,从百官到使臣,从兰天山到以纯山,从以纯山再到从丁壶林,行将过半,一切都其乐融融,盛宴不断。

    九月初二,是最后愈束林中的四日行猎。这日陈婉应女帝之邀,又是为显恩荣陪伴华虞长公主,遂一道下场行猎。

    天子亲牵马,扶嫡母上马背。

    陈婉坐在马背上,温慈道,“孤少年时,也曾学习弓马骑射,后来又得先帝教导,还算娴熟。陛下如此孝心,孤甚动容。”

    她放眼群臣与来使,朗声道,“今日孤与诸卿同欢。”

    江见月满心满眼看着她,这个将将二十又五的妇人,活在蒸蒸日上的帝国里,再不济总是还是有盼头的。再不济,她还有活着的母家和女儿 ,再不济她也没有被剥干净了挂城楼被风吹四晒。

    她的静静凝望她,眼中落下泪来,抬手轻轻抹干。

    “陛下可是风沙迷了眼?”华虞爽朗道。

    “自然不是!”江见月弯了弯眉眼,“只是见嫡母,忽想起朕之生母,她无福,索性母后待朕很好。”

    陈婉握缰绳的手顿了顿。

    “母后,我们出发吧。”

    “好!”

    天子坐骑行过禁军旁,江见月低声道,“师父领他们外头转转便可,我想和母后两人待会,往日宫中乏味,难得这天朗气清。”

    她也不避他,直言道,“朕、原是有些想阿母了。”

    苏彦看见她片刻前的眼泪,和这会依旧泛红的眼角,只颔首道,“去吧,散散心。荣嘉不在,左右太后也需要你陪。”

    “那师父自己养养神!”这话,只有彼此能听懂。

    此行回皇城后,便是东齐使臣为期十二日的长安游,是他们刺杀苏彦的时候。虽然两人预估了对方目的,但毕竟不知动手的具体地点时辰。彼时如何疏散臣民,如何一举将他们拿下,苏彦又该如何护好自己,都需要反复推演。

    “陛下入林吧,臣领人远远随着。”苏彦冲她点了点头。

    “陛下放心,还有妾呢。”华虞开口道,“若遇虎熊,妾来射之,奉与陛下与太后。”

    如今华虞与她们甚是熟络,前两日在以纯山便是为苏恪当下了一头斑斓虎,救她于虎爪之下。为此连着苏彦都十分感激。

    江见月连声道好,同陈婉、华虞一道并肩走在最前头。然走过列队的三千卫时,目光在一个小个子卫兵身上瞥过一瞬。

    三人入愈束林,虽说没有大队人马跟着,但各自还是带着十数亲卫。因知晓太后入内,林中原也没有放出大型猎物,皆是一些鹿羊野兔等温驯的动物。路线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入林二里后,三人分道狩猎。

    然未几,江见月便同陈婉合成一路,她笑道,“母后,华虞公主远来是客,我们且聊聊天便罢,让她玩个尽心。”

    从赴上林苑,到入愈束林,都是江见月作的邀请,陈婉唯有顺应,这厢自也没有推拒的理由。

    “你们去下一个路口桃子桩候着。”江见月吩咐自个的亲卫,“一来接应朕与母后,二来一会华虞长公主也会到,若猎物繁多,记得帮衬些。”

    “是!”十二个三千卫低首应诺,驾马在最后的小个子有一瞬同江见月眸光相接。

    陈婉此番出来,一直心神不安,总觉会遇不测。然这会见三千卫离开,就江见月孤身在她身畔,反而是自己还有一队亲兵随着,不由有些疑惑。

    特别是在江见月脱下自己玄朱滚金披风,披于她身的一刻,她坐在马上看着眉眼含笑,仰头看她的少女,想会不会是自己多虑多思想错了,这个孩子或许并不知道生母惨死的真相?

    三里外,坐在露天席案上观察长安城防图和街道戒严关卡图的苏彦,得探子回话,亦是这一幕女帝为母披衣的场景。

    “还是一样,让其他人缓缓跟着,不要扰她们。”他收好图,饮过一盏茶,起身对着其余禁军道,“我们也出发跟进。”

    日影偏转,陈婉和江见月骑马走在小道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江见月说,“朕其实挺想荣嘉的,今岁召她回来过年吧。”

    又说,“朕明岁就十七了,要立皇夫 ,母后有什么看法吗? ”

    她笑了笑, “母后,其实朕有喜欢的人了!”

    从小道拐出,桃子桩就在眼前,少了树荫遮挡,日光便明亮起来,大半落在她脸上。

    陈婉觉得少女其实也很明媚。

    是不是可以尝试与她说,让女儿回来吧。

    话到唇口滚了几回,她踌躇着开口,却听少女道,“华虞长公主先到了……”

    陈婉抬眸看去,目光还未寻到人群里的公主,便觉一阵劲风扫来,伴着少女的一声“母后小心”,待她回神,一支箭矢已经射入胸口,后知后觉的疼痛蔓延开来,鲜血汩汩流出。

    “保护母后!”江见月座下马受惊,被掀翻在地,然反应极快,冲着三丈外的三千卫道,“抓住他,留活口!”

    她这几声厉唤,伏于暗中的兵甲瞬间现身,将华虞一行团团围住。

    “陛下,你这是何意?”华虞见太后被射,本能抽刀欲要扣下这个刺客,直到这会话出口,方反应过来当下局面。

    自己已然入圈套,世人哪个会相信此间不是自己动的手?总不会是大魏的天子射杀太后吧!何论那太后身上还披着天子披风。

    如此情景,分明是东齐公主欲行刺魏国女帝,太后误中副车。

    “华虞长公主,亏朕以为你东齐是真心交好!果然,”少年女帝走过来,眉眼俱冷,扫过她刀锋,“怎么,你还要杀人灭口吗?”

    “你够狠!”华虞已无从表起,一行被押下拖走。

    陈婉也被抬下去救治,没多久,桃子桩只剩了随行的太医方桐,伴在江见月身边。

    “从今日起,你便专心救治侍奉太后吧。”江见月抬眼望向虚空,似见到阿母模样,“当初如何救治的雍王,如今就如何救治太后,只是别让她死了。朕还要好好孝敬她呢。”

    舞阳入了一趟长安城,便让赵励搞出那般动静,她为不打草惊蛇一时奈何不得她,但一口浊气重要出的。

    再者,今日计乃一箭双雕。

    方桐领命而去。

    江见月回去陈婉倒地的地方,伸手抚着地上鲜血,欲将它送入口中,尝一尝仇人的血是何味道。不想被人一把从后面抓住手腕,止住了。

    苏彦俯下身来,小心翼翼擦拭她手上污血,“对不起,师父来晚了。”

    垂首低眉的少女,在抬首间变换了神色,哀哀望向面前的男子,“母后穿了朕的披风,是朕给她披上的……”

    “不是你的错!”苏彦忽想起当年渭河畔斩杀赵郢的内侍监时,他捂住少女的眼睛,乃希望她可以少见人世的血腥,然她却这样小,根本不是双眼见血,而是浸身在血海中挣扎。

    他将人抱起,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最后道,“睡会吧,天大的事有师父。”

    江见月在他怀中闭眼。

    太后伤重,不好挪动,暂留上林苑建章宫中医治。

    苏彦护君主,领百官回来皇城。

    回未央宫的第二日,江见月去了城郊十里处的乾陵,圣懿仁皇后墓前。傍晚时分,苏彦在尚书台处理完东齐一行的政务,从阿灿口中知晓,遂策马赶来。

    “阿母刚去那会,总是入我梦中,说同母后交好,让我奉孝于她。如今,我有负两位母亲的恩养。”她跪在先皇后墓碑前,平静道。

    苏彦陪她一起跪着,片刻道,“东齐公主既伤我大魏国母,我大魏自是不容,臣今日与尚书台已经商定,择日出征伐齐。你别难过,本来我们还师出无名,如今正好。”

    “朕就是这样安慰自己的。至少师父可以不必再以身犯险,我们有了出兵的理由。”江见月抬起头,双目通红,“但是师父,此番出兵,你无需前往,朕往之!”

    这话落下,苏彦惊道,“你说什?你如何能上战场?”

    “师父,你听我说。”江见月站起身,因为跪得太久,起来时人有些晃悠,苏彦扶了她一把。

    听她话语缓缓而来。

    “朕知道,师父原是打算利用东齐刺杀您一事做文章,以此作出兵的理由。你为这次伐齐做了许多准备,朕看见你随身带着的地图,也记得你深夜伏案研究沙盘图的背影。你想要这样一次战功,为公也带着私。”

    “东齐三州分裂出去五十余年,若能收复,哪怕只有一州,都是泼天的战绩。你想要用这样的军功换一次臣民的认可,认可你与皎皎违背了礼法的情意,对不对?”少女的眼泪落下来,“我都知道的。但是,即是这般,师父难道不觉得身为帝王的皎皎去,更好吗?让天下子民看一看,你扶上位的女帝,并不输儿郎。她内可治庶务,外可收失去地,而后她只想要一人,不会碍他们什么事,我们相爱,并不妨碍他们什么!”

    她的哭声渐大,却用力抹干泪水,“师父,精钢坞的武器革新已经大规模锻造,阿姊更是早早已到达巴东郡,这些是皎皎准备的。加上你的准备,你相信我,我们不会输的!”

    苏彦在巨大的惊撼中回神,眼中亦是蓄满了泪水,一开口便滚下来,却只吐出了一句话,“你、才十六岁……”

    “师父十六岁时在做甚?”少女抬手拭干他的眼泪,“您十六岁时出使兰州酒泉郡,结交我阿翁,抗击西羌,师父可以,我也可以。”

    她走近他,眼神愈发坚定,“亦是师父在十六岁这年自荐出使,翌年返京,救了五岁的皎皎,这未尝不是天命的缘分。”

    “你教养扶持我,那么也让十六岁的我,同十六岁的你一样勇敢。”她从袖中掏出一柄三尺青铜剑,一手握住苏彦臂腕,目光从母亲的墓碑凝望而过,孤勇又诚挚,“我用师父赠我的剑去平山定江,师父用这双可以治世的手,为我们写一封婚书,待我归来时,您念于天下听,好不好!”

    苏彦看她,又看先皇后陵墓,终于颔首,“好。”

    景泰四年九月廿二,江见月斩华虞头颅以祭旗,领六万煌武军赴巴陵郡,远征东齐。

    魏国女帝御驾亲征,四海皆惊。

    第55章

    相比夷安令三千卫轻装简骑,不过七日便抵达了千里外的巴陵郡。江见月领大军出发,参将十五人中,有六将乃苏将军,得苏彦千叮万嘱,行军以稳为主不必操之过急,故而以日行八十里的速度,于半月后在十月初七抵达。

    此时,早在两月前抵达的夷安,带着江见月给她的一枚苏将军分令符,让驻守在当地的两百苏家军化作百姓模样,分批渡过沙江。

    这枚苏家军分令符, 还是当年苏彦领兵赴钟离筠之约, 给江怀懋取药,江见月独守攻城时, 他给她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兵符, 不过是一支可支配两百人的校尉符令。

    截止派遣夷安执行此任务,江见月手中还未有兵权,能调动的仅此而已。至于随夷安而来的一千三千卫,她虽能指派,却又不熟悉这处地形。是故用了此符令,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两百苏家军混杂着两百三千卫,由夷安带领化整为零,渡过沙江。

    在九月初十闻得朝中消息后,年仅二十岁的夷安长公主领四百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夜袭宜都郡,杀了守在沙江南岸最西边宜都郡的守将,至此宜都郡陷入混乱。

    而此时,还在等华虞传回刺杀苏彦消息的东齐国君只当是周围民众暴乱。

    直到九月十五得到消息,知晓了魏国上林苑发生的事宜,遂匆忙召集群臣应对,调江陵、武陵、赤壁、江夏四郡共五万兵甲增援宜都郡,同时派使臣向南燕求援。

    只是待四郡兵甲陆续抵达时,因宜都缺口打开,襄阳、新城、魏兴、汉中四地共三万魏国将士也接连渡江而来。

    九月廿八,魏军占领宜都郡。

    而女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天下,故而此间夷安得江见月使者快马加鞭送来的半枚虎符,统四郡兵甲彻底坐镇宜都。女将先行暗杀之举后作统兵之帅,又一次让天下惊叹。

    而这个让天下瞩目的少年将军按照来时计划,分拨一万五将士守城,五千看守江面以接应粮草辎重,一万守在西按线以防南燕。

    一万五守城对抗五万攻城兵,稍有吃力。是故汉中而来的苏家军属将李泓向夷安提出,可从防备南燕的一万兵甲中抽出八千回城守护,留两千监守南燕足矣。

    李泓道,“这是苏相加急传来的指示。”

    夷安回神,抚掌称赞。

    苏彦抽调走汉中兵甲,乃一箭双雕之计。

    东齐向南燕求援,对于刚刚休兵的南燕朝堂,定然又要掀起波浪。

    因为江见月让夷安夺取的宜都郡,乃东齐和南燕接壤之所。换言之,宜都郡所在的荆州这块地,若是被魏国吞下,则彻底阻绝了这两国的交流。

    钟离筠深谙此道,坚决主张出兵增援东齐。然南燕守旧派益州诸臣并不赞同,道是首先华虞刺杀大魏太后并不占理,其二眼下汉中少兵,当趁势夺下,故而没有援兵的必要。甚至暗里嘲笑钟离筠畏惧了苏彦,再不敢发兵魏国。

    苏彦便是这般以汉中相诱,牵制住了南燕朝堂的决策。同时让更多兵甲帮助夷安用以守城,毕竟虽然夺下宜都,但是尚在他国地界,纵是江见月急行军带兵渡江而去,粮草始终是个大问题。目前局势,三万魏军渡江守城已经是极限。

    故而唯有牵制南燕不增援,让夷安彻底打通粮草线,这一仗才有胜利的可能。

    而这会,已经是十一月天,进入初冬季。

    南燕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下,垂帘的太后支持钟离筠,本来出兵在望,结果十岁的小皇帝受了益州臣子进言,提出修养生息。

    对着钟离筠道,“太尉,且容朕与百姓过个安生年。”

    钟离筠合眼长叹,“魏国女君长陛下六岁尔,已经御驾亲征了。”

    至此,南燕暂不提兵甲。

    而东齐处,在得不到增援只得到钟离筠一份手书的提醒下,遂改变战略。

    左右五万兵甲难以攻下近三万兵甲守城的宜都郡,连续交兵三次都落败,遂只敢凭人多围困,不敢再度叫阵。

    而其国君将再次调遣而来的三万人手分作两路,一万寻找并破坏夷安的粮草线,两万守在沙江五个要塞上,以防女帝谴兵渡江。

    如此安排下,不由嘲笑少年女君到底气盛而行事不周密,又笑苏彦实在过于高捧天子,纵是占领了先机,也避了魏军不善水战的缺陷,想要借冬季沙江冰冻渡河,却实在异想天开。此乃偏南地带,冰河根本经不起六万披甲执锐的将士策马而来。

    这般熬下去,届时不出两月,魏军无粮,莫说夺州灭国,宜都郡的三万将士便皆为白骨。

    却不想,宜都郡的三万魏军并不安常理作战,明明是被困的一方,乃守方,却在统帅的命令下,以守为攻。

    此时乃十二月初,所剩粮草还能撑一月。

    主帐中的少女说得明白,“若是被齐军彻底切割粮草线,那么就当真只有这一月了。其二,本将受皇命来此,亦不是为着一郡之目标。其三,天子援军即将过江。”

    这日,尚有不赞成以守围攻的将领,被她一剑斩杀。

    故,十二月初三,三万兵甲开宜都城门,出城攻打五万齐军。齐军并不善战,又是面对这杀神一样的女将,疯魔一般的兵士。鏖战到第二日,便引的寻找粮草线、守护要塞口的齐国兵甲调防而来。

    三日后的清早,江面冰雾缭绕,天际新月勾云,沙江上剩余守将揉了好几下眼睛,确定从寒冰晨雾中走来的,不是天上仙,亦非画中灵,乃是魏国的禁卫军。

    这是夷安留下的八百三千卫,由女帝统领渡江而来。

    谁也未曾料到,十六岁的少年女君会在冰天雪地里,不披甲不骑马,只着布袍,背口粮,持一柄青铜剑,领八百禁卫军,做大军的先锋,白衣渡江。

    只是为了向自己的将士证明,此江可渡,单衣风袍也冻不死人。

    在看到江岸线的一刻,江见月想起幼年流浪的岁月,突然觉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让她在十余年后的某一日,不畏寒,不畏苦,不畏死。

    在岸上弓箭列队的时候,她的禁卫军已经先一步出手,而身后三里,是一千骑兵纵马上前,骑兵之后又是列队的步兵……如此交替排列行军,身上穿的是素袍单衣,手中握的是精钢坞锻造革新后极其轻便的兵刃,第一批抵达的魏军分去夷安的压力,第二批夺下要塞口,第三批为女帝建营帐,抢夺齐军粮草,第四、第五、源源不断的魏军渡江而来……

    十二月廿二,六万兵甲全部渡过沙江,东齐三州之一的荆州彻底沦陷。

    消息传回长安时,苏彦正在丞相府中同属臣围着沙盘图商讨。

    一时间,诸臣欢呼。本推来演去,想着怎么也要年后才能渡江,还预备调粮调兵增援。

    这是如何过去的?

    待闻得传讯兵回话,竟是女帝自己作的先锋,单衣徒步渡江,府中有一瞬肃然起敬,连近来送茶水的苏恪都惊得瞪圆了眼睛。

    苏彦看窗外雪花,眸光凝泪,眼角泛红。

    这夜,是百日来他头一回不再挑灯伏案研究战局,而是摊开笔墨,处理一桩私事。他原应了她,待她回来时,会将婚书写好。

    他们之间,没法作寻常的男婚女嫁,当以君臣为上,乃她迎媒聘他。

    【朕惟道法乾坤,内治乃人伦之本……】

    【朕荷天地神灵祖宗敷佑……】

    【朕惟德协黄裳,式隆化育之功……】

    来来回回写了无数个开头,都不知该如何才能写好这样一份赐婚诏书。

    君赐臣恩,乃赞誉臣也。

    可是他有何好赞誉的?

    该是她,享天下之荣光,得世人之敬仰。

    皎皎,皎若云间月。

    方是最好的。

    于是,这夜他又是伏案睡去。

    只是原该草拟诏书的竹简上,来来回回只有两个字。

    皎皎。

    有一片竹简上,写了一句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平旦时分,书房的灯还亮着,苏恪去膳房备了些早膳送进来。

    她本是快活人,带着女儿或是歇在牡丹楼,或是住在杜陵邑。只是眼下已至年关,总要祭祀父母兄长,人世又只剩这么个手足了,便回来丞相府小住。

    一句寻常的诗,她扫过也不曾多心,只将书简挪开腾出地方摆膳,方见整册竹简上都是“皎皎”两字。

    “阿姊!”苏彦醒来,抬头揉了揉眉心。

    苏恪一时不曾不多想,只嗔了他两句又这般胡乱睡觉,要他爱惜身子云云,最后提醒他将早膳用了。

    苏彦意识到竹简字迹,瞧胞姐神色如常,遂也没有多话只点头应是。

    待人离开,方匆匆收了竹简,一时有些发愣。

    纵是双亲不在,总该要通知手足族老的。

    苏彦想,寻个时间,先同阿姊说了。

    左右她看惯风月,即便一时接受不了,但磨一磨也就过去了。然后得她支持了,再支会族老。他们在不在意也没什么,只说是自己先惑的女君,伊人年少坠情网而难自拔,总是他的不是。

    然未曾料到,连苏恪这关都不曾过去。

    十二月廿九,除夕宴。

    他于宫中主宴,愈发思念千里之外的少女。忽想起去岁此时,他归而不入宫城,只避在扶风郡的私宅中,说是要磨炼她成长。

    如今,才知自己混蛋又荒唐。

    尽管能够及时护好她,却从未想过,面对心爱之人尚在前线战场,她该有多忧惧不安?

    直到今日易地而处,方知她当时心境。

    是故,这日散宴出宫后,他没有回丞相府,而去了抱素楼,在潮生堂歇了一晚。少女入他梦中,问他婚书写好没有。

    他从榻上起身,四下望去,最后轻声道,“我定好好写,等你回来,读给天下听。”

    他百余日不曾休憩,时值正月,在抱素楼歇了三日。一个人将潮生堂里里外外打扫整理了遍。

    想着以后,可以偶尔带她出来小住。

    正月初三傍晚,他在寝房外熬一锅粥,苏恪过来寻他,给他带来了最新战报。

    【女帝坐镇宜都郡,瞩夷安长公主指挥,分兵三路,已攻下江陵、武陵、长沙三郡,其中江夏、巴丘、赤壁三郡不战而降。至发信时,我军已合兵攻围零陵郡。 】

    “荆州七郡,待拿下零陵郡,这一州便是我大魏的了。”苏恪在案几对面坐下,闻过炉上沸腾的米粥香味,伸手掀盖,不由“啊”地叫了声。

    “小心烫!”苏彦赶紧隔开她的手,让她泡在一边铜盆冷水中。

    “不碍事,没烫上。”苏恪看了他一会,“阿姊来此,送信是顺道,乃专门为这锅粥来的。”

    苏彦闻言,面上笑意慢慢收敛,无声看向胞姐。

    “什么时候开始的?”苏恪难得正色。

    苏彦默了片刻,也不回避,“阿姊又是何时知晓的?”

    苏恪闭了闭眼,面上很是失望。

    脑海中想起前头管家的揶揄,说七公子学着煮粥。

    想起不久前苏彦案上写满“皎皎”二字的书册。

    再回顾四下,看潮生堂模样。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苏恪又痛又怒,竟直接抬手扇了苏彦一把掌,“但凡你这两日没来住在这处,我都想不到是这么一回事。你是疯了是不是,你们是师徒啊。你去她卧榻做他皇夫,苏家军怎么办?”

    苏恪愤然起身,“且不论苏家军,这些政务军务的我不管!你告诉我,你们的子嗣随何人之姓,你这一脉要就此灭绝么?你不在意你自己血脉也罢了,你是要把苏氏的门楣都败光吗?”

    苏恪泪失花容,浑身打颤,满头珠翠闪光,步摇摇曳生辉,细碎光芒全部刺入苏彦眼中。

    苏彦尤觉晕眩,片刻对上胞姐眸光,“我已经为国事朝廷奉献半生,陛下也不曾辜负臣民,无论是为人臣还是为人子,我自认对得起阿翁的教导,亦不曾辱没过家族门楣,未来我也会继续为国尽忠,为家族添荣。我们在一起,没有妨碍谁,也没有耽误什么!”

    “难为你说出这么一袭话!”苏恪怒极反笑,“那你为何不早早与我说,不与天下人说?喜欢一个人,不该让所人都知晓吗?你藏着掖着作什?是有什么见不得人吗?还是你自己也觉得,的确难以示众?难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话到最后,苏恪已是声嘶力竭。

    反倒是苏彦尚且平和,只抬眸道,“待陛下得胜归来,我们就会昭告天下。”他还是往昔松竹端方的姿态,背脊笔挺,面容沉静,却不知为何,拢在袖中的手打着颤。

    苏恪闭眼长叹,转身离开。

    这晚,留书一份封,让苏彦照顾女儿 。后在房中悬挂一道白绫,踢凳垂首,愧恨见双亲。

    苏彦从抱素楼赶回,将人救下,跪在她榻前道,“阿姊若执意赴死,您走后,七郎自随您同赴黄泉。双亲面前,七郎自担其责,定不教您为难。”

    苏恪半躺在榻,苍白着一张脸,脖颈勒痕尚且清晰,不由握拳捶榻,唇嘴张合了数回,最后道了个“滚”字。

    苏彦起身离开,这日后搬入未央宫中央官署,许久不曾回过丞相府。苏恪不敢入宫中闹事,一时间也不敢将这事彻底散开。

    思来想去,回了一趟苏府,找温似咏。

    长嫂如母,且苏彦一贯敬重她,她的话当是比自己有分量些。

    道出事情原委时,苏瑜也在,左右是自己亲侄子,无甚好避讳的。

    甚至苏恪道,“子檀,虽说如今君臣有别,但你自小与陛下交好,能不能想法子劝劝她,她找谁不好,找你也成啊,青梅竹马的情分,结果找自己师父……还要不要点脸了?”

    “姑母——”苏瑜在浑噩中回神,制止她后头不敬之语。

    “关着门呢,一家子骨肉,还不让我说两句吗?”苏恪愈发气恼,“你师父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若不是那贱、死丫头勾缠,你师父能动这个心?会动这个心?就是说寒门小户出来的,披了龙袍也不像个样!你师父教了她十余年也改不了她骨子里的小家气,登不得台面,做不了体面事!”

    “好心扶她上位,转过头来作这么档子伤风败俗的事!她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二妹!”

    温似咏虽也震惊这事,然苏恪到底说得实在难听,想着让儿子先避一避。这一个是他尊长,一个是君主,有些话不听为好。不想只转头望向苏瑜,不由吓了一跳。

    少年眼中朦了层雾气,眸光有些涣散,面色更是一阵白一阵红,呼吸都有些急促。

    “子檀,你哪里不舒服吗?”温似咏伸手试了试他额温。

    “没有!”苏瑜冷不丁避开,“昨日、昨晚不曾睡好,你们聊。我去休息一会!”

    苏瑜这一躺,便趟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来。

    十五上巳节,宫中依旧有宫宴,且摆的很是盛大。

    因为这日又接战报:零陵郡攻下,荆州进入囊中,女帝整合三军,不日班师回朝。

    至此,夷安一战成名,江见月威加海内。

    几乎已经无人敢想,那十二冕旒后面,乃女儿身,还未至双九年华。

    若非宴上,有命妇提及,今岁女帝年十七,正是为父守丧毕,是当年说好要择皇夫的年纪,乃双喜临门。

    说这话的,正是温似咏。

    苏彦不知她何意,只知晓望向她时,罕见的她对自己莞尔微笑。

    酒酣宴散,苏彦依旧回了中央官署。未几,温似咏过来,还给他带了些宵夜,道是见他宴上没用多少膳食。

    面对七年来,温似咏的头一回主动示好,苏彦并没有多少欢愉,反而一颗心吊了起来。

    “长嫂,可是子檀出了什么事?”他豁然起身,带动案上烛火摇曳明灭,将他的影子投得摇摇晃晃。

    他听说苏瑜病了,也问过前去诊治的医官,说是身子无大碍,但郁气淤胸,散了便也好了。如此便是心病。早年温似咏对他甚是严苛,他也有过一阵类似的病况,遂一时并未放在心上,只当是他们母子的事,想着过段时间若还是这般,便再去寻他聊聊,以作开解。不想,这会温似咏竟自个来了。

    “算是出了点事。”温似咏抬眸示意他坐下,“我来,便是让你帮帮忙”

    “子檀心病,郁气散了也就好了,散不了许就没了。心病要心药医,得劳七郎赐一味药。”

    苏彦坐下身来,蹙眉看着温似咏。

    温似咏继续道,“前两年,他同我说有了心仪的姑娘,让我在他及冠这年去提亲。近来,他与我说,那姑娘有了喜欢的人,他很难过。无处排遣,如此病了。”

    “这——”苏彦顿了顿,“君子不夺人所爱,那女郎若是真有了喜欢的人,若是我以权相逼……”苏彦摇首,“子檀不会愿意的。”

    “这是自然。莫说子檀,便是我,便是他已经亡故的父亲,都不会同意的。苏门百年清贵,如何能做如此强人所难之事。”温似咏笑了笑道,“苏门君子门风,从来都是成人之美。”

    “七郎,你成人之美一回,把陛下让给子檀吧。”

    苏彦猛地抬头,瞳孔缩了缩,定定望向对面的妇人。

    妇人继续道,“这是皆大欢喜的事。且不论你,你贯是能够一肩挑的性子。单论陛下,如今声名愈佳,何必让她再受波折,让她有损威望,她一个女子为帝,有多少艰辛,你比任何人清楚。再论苏门,明明可以代代清誉荣光,又何必让他白玉染瑕。其三,论一论吾儿,他是你教养长大的,你知他是怎样的人,他不会辜负陛下的。但你或许不知,他为了能转文官,付出了什么。他的左臂,原伤的没那样重,是他自己故意断药受力,就是为了有资格上皇夫位!”

    “最后,论一论我这个寡妇——”妇人起身,居高临下看着沉默无声的男人,“也请你为我想一想,我已经没有了丈夫,再不能没有儿子。”

    温似咏眉宇温婉,话语温和,问,“苏沉璧,你还记得的,你长兄怎么死的吗?”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来晚了,因为这章反复写了几遍,有红包哈ps师父周二57章才能进小黑屋,原谅我手残党

    第56章

    这晚温似咏走后, 苏彦一个人坐了许久。

    上巳节是满月,月华如水,透过窗牖渡满他周身。

    他推开整扇窗, 看天上月。

    明月皎皎,又亮又温柔。

    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雪来,他看着那轮满月,伸出手去,雪花落在他掌心,很快化作雪水。

    他笑了笑。

    想起十七岁那年的渭河畔,衣衫褴褛的女孩伏在他足畔乞求, “别把我送走!”

    忽就落下一颗泪来。

    月落日升, 日升月落。

    苏彦如常处理政务。

    三日后, 正月十八晚间,他召李肃, 传给他一沓密信, 吩咐让暗子如上所做。

    翌日十九,长安城街头巷尾,一片哗然。

    正月廿, 他在尚书台主持新一年的政务计划, 和总结分析东齐之战。这日尚书台的高官看他时, 欲言又止。

    正月廿一,再议东齐之战,有官员提及钟离筠,诸人目光扫过苏彦。

    正月廿三,再得女帝手书, 已班师回朝,计二月初八入长安。诸人皆欢, 然御史台数位官员看过苏彦,面生寒色。

    正月廿四,苏彦休沐,依旧留在中央官署的清辉殿中。三位御史中丞来见他,说了一番话。

    苏彦虚心受之,半个时辰送别他们,伏案默写《静心咒》,写到第三遍时已经错漏百出,后半卷只剩“皎”字。

    他盯着看了会,将竹简投入炭盆。火苗舔上去,他伸手将竹简抢了回来,用袖角擦拭剩余的“皎”字。

    未几,目光落在那片袖角上。

    他去榻上歇了一会,但是没有睡意。自上巳节后,他都是借安神汤入的眠,如此遑论午歇。便又起身铺开笔墨,打算写那份婚书。

    万事开头难,然开了头倒也顺利了。笔走龙蛇,行云流水,很快便写完了。

    他看着婚书,自嘲地笑了笑,如此写,怎能不顺利。

    这日宫门下钥前,薛谨来中央官署寻他,神色急切而紧迫,不容他说话,只将他拽上了出宫的马车。

    【难不成是真事?这两可是师徒! 】

    【苏门百年清誉,苏相那样的人,怎做得出这般事? 】

    【难不成……上头的那位起的头?到底年少春心,俩成日在一道,早晚出事! 】

    【不是说了,完全是苏相没把持住,上头才有多大,没人教懂甚?我瞧啊还是苏相挑的头……】

    【天家的事,可不兴再说了。人小归小,打了胜仗建了功勋回来的。 】

    【可不是吗,这要是以讹传讹,当着风流事我们饭后嚼嚼也罢了,若是当真见天地、拜宗祖,如此教化臣民,哪个能依! 】

    【师徒尤似父子,断不能如此。 】

    【就是! 】

    ……

    两人换了私服,走在大街上,拐入一间酒楼雅舍,漫天流言扑入耳际。

    “当日八门大儒提及大师兄,我见你神色便基本确定了。”薛谨叹道,“你、同陛下如何打算的,这漫天流言也不知如何传出来的,从正月十九开始,五六天了,可要查一查!”

    苏彦接过薛谨递来的茶,缓缓饮了口,“不必查。”

    “不查?”薛谨送到口边的杯盏重新搁下,似有些反应过来,“你这是想看看臣民的反应,还是说正好顺水推舟让大伙提前有个心理准备?”

    薛谨神色松快了些,凑身道,“可是陛下回京,你们打算昭告天下了?”

    “你倒不反对,不觉得有碍礼法?”苏彦面上带了点笑,抬眼间还是疏朗轻缓的模样。

    只是指腹贴着盏壁,干干搓着,这个微小的动作并不符合世家公子端方雅正的举止礼仪。反倒露出三分软弱无措。

    “师兄!”薛谨扫过,唤了声旧日称呼,又给他添了些水。

    苏彦移开手指,端坐其间。

    “人生百年,何必委屈自己。”薛谨低眉开口,“但、你不是一个人。只能说我不反对,但也没法支持。但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尊重您。”

    “多谢!”苏彦颔首,“很快这声音就没了,不要紧的。”

    *

    这晚,苏彦没有再回中央官署,离开酒楼后,去了一趟苏府看望苏瑜。

    先去的温似咏的院子。

    长安城中的流言,府中奴仆不可能不知道,见他回来,却不敢多言,然看他的眼神多少有些异样。只含糊问安,匆匆避让。

    时值苏恪也在,见到他气不打一处来,只谴退周遭的下人,怒视他。

    片刻方道,“你从哪里来?朱雀街还是玄武街?长着耳朵都听到了吧!”

    “没有不透风的墙!”

    “焉知是不是朝中政敌趁这个功夫牟足劲给你下套,你呀——”

    化雪天,苏彦一路走回来的,没有披大氅,不曾戴风帽,足靴沾了泥,靴面有些湿了。这会站在门外廊下,浸着雪意的晚风吹来,让他整个人更加萧瑟了几分。

    苏恪到底舍不得,骂声止下,两眼通红地看着他。隔着一门之槛,出去把他拽进来,将靠近炭炉的位置腾给他。

    “七郎来了!”相比苏恪的愤恨急躁,温似咏要平和许多。

    甚至还倒了盏茶水,让他缓一缓。

    “用过晚膳了吗?”温似咏又问。

    如此家常随和的神情,是七年前才有的。

    苏彦也没坐下,只朝她拱了拱手道,“七郎来此,同长嫂问个安。想去看看子檀,不知是否方便?”

    苏恪正要说话,被温似咏拦下,她笑笑道,“他在自个院子,眼下才用了药,你去吧。”

    苏彦谢过离去。

    “阿弟口才甚好,别给——”

    “怎会!”温似咏瞥了眼苏恪,截下话头道,“他既来,便是来送良药的。”

    诚如温似咏所言,苏彦送药医病而来。

    苏瑜这会见到他,终是有些尴尬,起身见礼,换了声“叔父”。

    苏彦拍拍肩膀,让他坐下。

    苏瑜低着头,缓起鼓足勇气道,“我是与阿母说了,是实在难过,但不曾想过阿母会去寻叔父。”

    他顿了顿,抬眸道,“但阿母既说了,我也不再否认。我喜欢皎皎,叔父,或许我比你更适合皎皎。”

    苏彦问,“怎么说?”

    “叔父此来,定是听到外头流言。已经五日了,如风刀霜剑要败裂您的名声,毁掉苏氏百年出尘的清誉,危及陛下好不容易建起的,然说白了眼下不过一些臣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被坐实,那么以上种种都会不同程度成为现实。而若此时,有人澄清流言,前头诸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话至此处,苏瑜停下望向苏彦。

    苏彦沉默看他。

    苏瑜起身跪在他面前,“请叔父成全,让子檀去陛下的身边。如此流言不攻自破。子檀不敢居功,一半为己,一半为陛下。”

    苏彦道,“怎就只为了这两处。原还为叔父,为整个苏门。”

    苏瑜闻言,抬起的眼神难免惊讶,却见苏彦来他身前,将他扶起,“叔父来此,原就是请你帮这个忙的。”

    “你确实比叔父更适合!”他垂眸想了想,嘱咐道,“记住,你只是帮了所有入一个忙,去了她身边后,才生的情。”

    *

    从这日至二月初八天子班师回京,长安坊间和高门都没有断绝女帝和丞相的传闻。甚至在她回来后,对这桩事宜的真相愈发期待。

    这日午时,江见月在昭阳殿宴请百官,酒过三巡便以疲累为由回了椒房殿,留丞相主宴。

    散宴后,苏彦过来看她。

    太医署刚刚退下,就齐若明还在调方配药,叮嘱事宜。阿灿一字一句记下,到最后,抹着眼泪道,“那样多的将士在呢,以后再不许去了。苏相也是,这等事也由着陛下!”

    她看着案上一推外敷内调的药,泪眼婆娑。

    “姑姑,你怎就不夸夸朕的,朕建了好大的功勋!”倚靠在榻的少女眨着晶莹剔透的眼睛,笑盈盈望向对面的男人,“这点伤不算什么,养养就补回来了。”

    她抬抬手,把人都赶了出去,招手让苏彦坐过来。

    苏彦在榻畔坐下,抬眸看她。

    晌午城郊迎候,午膳宫宴,他们都隔着距离,不曾好好看过彼此。尤其是他,更是未敢多看一眼。

    她瘦了许多,一双杏眼愈发凸出,这样卧在厚厚的锦衾里,几乎看不见轮廓。连原本丰茂乌亮的长发都失去了光泽,发梢变得毛糙。

    苏彦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在耳后,收手时有两根落在掌心。

    “又掉头发了,齐若明说动脑子太过亦落发,朕以后会不会变成秃子?”小姑娘委屈道,问,“那样师父还喜欢吗?”

    苏彦笑了笑,“不喜欢。”

    “朕不信。”小姑娘直起腰,捧起男人面庞,“皎皎知道,不管我变成什么模样,师父都是喜欢的。”

    她同他额尖相抵,两手环在他脖颈,低声道,“师父,赐婚诏书你写好了吗?”

    苏彦顿了片刻,点头,“写好了。”

    “快给朕看看!在哪,您府里吗?朕去看看。”她松开他,从榻上起身,一下便踩在地上,却是“啊”倒抽了口凉气。

    少女穿了身银白暗纹的交领小衣,赤足站在地上。因下榻幅度大,交领半开,衣摆掀起半角。

    苏彦方看清楚了她一身伤痕。

    “躺下来!”那只扶在她背脊的手没有松开,反而揽过腰身,添上另一只手,将人抱到了榻上。

    他低着头,半晌道,“不急的。”

    “急!”小姑娘蹙眉,“明日早朝朕就要天下知。”

    “明日?”

    “对,就明日!”她的双手重新环上他脖颈,方寸间,彼此气息来绕,“师父,朕都听说了,长安城里到处是我们的流言。这是好事啊,正好让他们提前知晓了,不至于太惊讶!我不怕,你也别怕,我们没做坏事,相反的,你殚精竭虑处理朝政,我浴血奋战阔宽土地,国中会慢慢强盛,百姓会慢慢有好的生活。”

    “师父的眼睛都不亮了,是不是听到那些话很难过。” 她轻轻抚摸他眉眼。

    苏彦眼神有些飘忽,避开她,“你歇一会,我在这陪你。”

    她让过半边床榻,示意他上来一起休憩。

    苏彦笑了笑,没有动。

    “只是让你眠一眠,又不做旁的!”小姑娘打着哈切,嘀咕道。

    “我们在一起,不碍他们什么……”她在睡眼朦胧里,嘴角牵起弧度,“我们在一起,师父喜欢男孩还女孩,我们要个孩子吧!”

    忽又睁开眼,撑着上下眼皮道,“师父,你把婚书背给我听听。”

    苏彦不说话,挪来方才那些膏药,给她涂抹。足上的冻疮,手背的刀伤,胸口的擦伤……

    “你背嘛!”她攥着他袖角,不依不饶。

    苏彦手下动作未停,良久启口,“正家者义之先,天下从而定矣,大婚者礼之本,圣王所以重焉……”

    *

    景泰五年二月初九,女帝班师回朝的第二日,未央宫前殿的大朝会上,少年女帝未容尚书台言语,他们多来是要言天子年十七,当选皇夫一事;亦未容御史台参奏,他们大多又是要参丞相一本,昨晚他又留在了椒房殿,结合近日的城中流言,御史台如何能忍。

    但不能忍,也需忍着。

    江见月会如尚书台的意,年十七择皇夫;亦要让御史台闭嘴,以后年年岁岁,日日夜夜,丞相都会光明正大留在她的椒房殿。

    所以,她先开了口,让中贵人颁布赐婚的诏书。

    诏书由苏彦亲笔书写,封卷后这日直接带来上朝,在此刻由中贵人接去。

    回想这段日子的漫天流言,尚书台高官这会对苏彦不满又失望,即便他是百官之首的丞相,如何能这样独|裁,一锤定音。

    所有诏书都该经过尚书台审核盖章,这是程序,也是律法规矩。

    论起律法规矩,御史台更加怒发冲冠。

    如此一意孤行,想来流言并非流言。

    所有伏地跪首的臣子都来回大着眼风,似随时就要起身打断这份诏书的宣读,一耳能听到头的意思。

    此间大概只有当事的两人是痛快而期待的。

    唯一站着的人,丹陛中央万人之上的少女,目光热烈又温柔,全部投在左首青年丞相的身上。

    听中贵人将诏书缓缓读来。昨日她实在太累,只听了一两句尔。

    【正家者义之先,天下从而定矣,大婚者礼之本,圣王所以重焉。朕仰承嘉运,嗣守鸿基;知晓乾坤定位,日月得天。惟内治乃人伦之本,而徽音实王化所基。咨尔苏氏第六代子嗣,齿序五,瑜,钟祥勋族,秉教名宗。允赖宜家之助,当隆正位之仪。兹奉皇太后慈命,以金册金宝,立尔为皇夫。内御后廷,以兴宗室;外辅朕躬,以明法度。钦哉! 】

    诏书毕,满殿无声。

    丹陛之上的少女晃了晃,夺来诏书,飞速浏览。

    是他亲笔。

    苏氏第六代子嗣。

    齿序五。

    瑜。

    十二冕旒摇曳作响,十二章纹袍摆晃动,她几乎是冲到他面前,却被震耳欲聋的“万岁万岁万万岁”遏制住了全部的动作和声响。

    满殿群臣在他的朗声带领下,“万岁”之声一遍遍排山倒海而来,山压水淹,扼住她喉咙不许她说一句话。

    她就这样站着,看近身处男人匍匐的背脊,右手触到了腰侧的天子剑。五指已经握上剑柄,接下来便是剑出鞘,劈背脊。

    看一看,里面那颗心,是何所制?又是何颜色?

    然,到底控住了。

    她缓缓松开手,俯下身,附耳道,“师父,你带着他们一起欺负我。”

    话落,她起身,一步步退回去,走上丹陛,在龙椅落座。直待冕旒定,神色安,含笑赐平身。

    ——本卷完

    第57章

    这日早朝还在继续,满殿朝臣十中八|九不仅松了口气,开口论政还都带起一股豪气朗朗之态。

    仿若对苏彦无声的赞誉。

    这个出生门阀世家的公子,原是从未变过, 断不会做出那等有悖礼法、自毁名声的事。

    这是一颗点亮夜空的璀璨星辰,是世人操守的指向灯,是臣民膜拜高捧的璧玉,怎会错了方向,怎会随风摇曳,又怎会染上瑕疵!

    世家的官员更是意气风发。

    任苏彦往昔如何帮扶少年女帝,偏信偏宠, 然至关时刻, 他始终站在属于他们利益的一方, 推世家的少年上位。

    且是如此手段,在少年天子班师回朝的第二日, 以一旨违背她意愿、却让她无法说一个

    “不”字的诏书,压制了她即将如日中天的威严。让世人看到,这大魏帝国,尚是丞相做主。

    说违背天子意愿,是这片刻间,文武百官都看到了女帝的失态、沉默、隐忍、和愤怒。

    然而此刻御座上的少女除了木偶般失神, 无能为力。

    如此便也证明了,坊间一段流言原是真的,只是起头人分明是她自己。

    只是这会,已经无人再会计较。

    因为,这一则昭告天下的旨意会攻破一切。

    这里林立的文武,也只当流言种种是少女情窦初开的一段笑谈。自然她还是君主,无人会自讨没趣,再纠缠不放。

    纵是严正刚阿的御史台,也懂得见好就收。

    总之,少年天子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在与丞相的一场情感博弈中,至此刻,一败涂地。

    不仅群臣这般想,江见月也是这样想的。

    她安静地坐着,十二赤珠冕旒条条垂下,一动不动。只有珠光盈盈闪烁,刺入她眼眸,让她眼前一片模糊。

    她本还隔着冕旒看他,想问一问为什么?

    后来看不清了,便也懒得看。

    只觉冕冠压人,脖颈酸疼,便这般垂了头,连着眼皮也搭下,碰落含在眼中许久的泪珠。不能擦,擦了就等于告诉他们,她在哭。她不动不说话,他们就只当看不见。

    再后来,她的听觉也开始模糊,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慢慢的,意识也逐渐散乱,只浑噩中听到离她最近的黄门唱喏,“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又一会,“散朝”二字贯入她耳际。

    她怔怔起身。

    抬脚却被有些吓倒,是梦魇般的山呼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甚至有些无措,顿了顿,走下去。

    没有走太久,大概七八步,走到了丹陛上,数个台阶本是闭眼都能走的。但是这会,从胸腔冲起的一股血腥让她闭了眼,没有好好走下去。

    一口堵在喉间许久的血喷出来,她从九层丹陛滚下去,跌在疾步上来的人足畔。

    紫袍靛纱,凤池清波。

    青年的轮廓映入少女虚阖的双眼中。

    其实就算看不见,也能知道是他的。

    他身上雪中春信的味道,他胸膛怀中的温度,在十二年前的渭河畔,浸入她骨髓。

    这么多年,她将他活成信仰。

    所以即便到了这一刻,他弯腰抱过她,她便还是无可救药靠上去,抓住他。

    却是一息之间,他又弃了她。

    她腰腹间感受到他松开的手,眸光看见赶上来的少年。

    他们有着相似的眉眼。

    端方,清雅,博爱世人。

    年幼时,在苏府,在抱素楼,苏瑜待她也很好。苏彦忙时,他教她读过书,认过字,给她送过新年的贺礼,祝她永远快乐。

    不是太多的相处,大概有那么三两回。

    但是她都记得,小心珍藏。

    这一生,她没有遇见多少好人,得到的温暖也屈指可数。所以点滴的恩惠她都牢牢记在心头。

    自问后来此时,她上了万人之巅,没有亏待过他。

    为何要这样?

    最后他也没能抱起她。

    是夷安携一身怒意撞开众人,抱着她回了椒房殿。

    听闻她把前来探病的苏瑜骂了一顿,后来又把没来的苏彦也骂了一顿,骂到最后,连着陈珈都被她劈头盖脸训了一通。

    二月十二,女帝在未央宫晕倒的第三日,太医署向尚书台回话,乃旧疾复发,暂时缓解,但仍需静养。

    尚书台理政的高官一时没有说话,目光都落在苏彦身上。

    若说当日中贵人读完诏书,百官在女帝的失态中确定了她的情意所指,那么后来丞相上前抱她的一刻,前排的部分官员则也悟出了他的情意。

    若只是忧君护君,若只是师长如父,若只是一个为人臣的身份,幼承庭训的青年人不会两眼通红,在退身的间隙垂眸忍住满眶泪意,之后在没有女帝任何音讯的境地里他也阖了府门,两昼夜谁也不见。

    是昨日午后,方出现在尚书台,重新理政。

    这分明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情感。

    “要修养多久?”苏彦开口,平静比冷漠还无情,“眼下太仆令占了两个日子,七月初八和十月廿二,乃上上吉,宜婚嫁。”

    闻这话,诸官松下一口气。

    情意真假几何都无妨,只要不见天日,只要成为过去,只要苏彦不再在意。

    他们和世人都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一样以苏门马首是瞻,一样效忠少年女帝。

    被问话的齐若明不懂朝政,怀的是一颗医者父母心。

    他有些生气。

    原在长安街头听闻流言的时候,他便意识到流言并非流言。他想起去岁正月,苏彦回京后,伴在椒房殿的模样。

    那会他觉得怪异,如今想来,却是正常。

    那原是一个男子对女子的牵挂和担忧。

    在她病重之时,握着锦被下的她的手,长久静坐,不舍离去。

    这才是对的,病痛中的人,需要医药,更需要被爱。

    纵是不爱,也不该这样相逼。

    齐若明回想这三日侍疾的场景,少年天子昏迷中喊阿母,也喊师父。

    阿母薨逝,已不在。

    师父尤在,却也不在。

    “苏相若是担心陛下延误婚期,那是多虑了。”于是,齐若明的口气比苏彦还冷,“虽说陛下旧疾发作,胃痛难咽膳食,高烧反复不断,气堵瘀胸偶还伴有吐血,但太医署自当竭尽所能,陛下静养三两月,总是可以康复的。”

    青年丞相端的是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点头。

    齐若明抽了口凉气,“陛下的脉案,苏相可要过目?”

    “不必。”苏彦拿过案上高垒的卷宗,“太医署退下吧,我们论下个政务。”

    *

    绿杨新雨,一水浓阴,叶底黄鹂啼。

    转眼五月,江见月身子大好,可以重回朝堂理政。

    在这之前,她在石渠阁接见了数位高官。

    初夏日,她坐在水榭中,紫檀木长案上放了这三月来的重要卷宗,这几日她已经看完。这会正让方贻挪去一旁整理,然后送回尚书台封卷归档。

    自二月养病开始,方贻便一直陪在椒房殿伴着她。

    是苏彦让他来的。

    他说过一回。

    江见月没接话,却也没赶他走。不仅没赶他走,还把他留了下来。

    那会她将将能起身,拥着一床厚厚的被衾靠在榻上,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流浪儿,捧着个暖炉,抓住手中仅有的一点温暖,和他说,“你要看书,可以去石渠阁,那里也有许多书。”

    她说这话时,乍听带着几分哀求的意思。

    好像再说,这里的书不比抱素楼少,你留下陪陪我。

    方贻奉师命而来,但是遵师姐的意思,之后数月再未出宫。

    大长秋将他母亲接到了宫里,而他的阿翁自从侍奉太后后,留在宫中的时辰本就越来越多,索性也住在了这处。

    方贻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有一回,他鼓起勇气问她,“师姐为何待我这样好?”

    “好吗?”她冲他微笑,“朕就是觉得,你同朕挺像的。”说这话是,她双眼看向虚空,眼里闪着一点光。

    他想问,是哪里像,但想了想也没多问。

    师姐虚得厉害,说话也费力气。

    百日里,很多时候只有他和师姐两个人。

    这就够了。

    所以这会,她又开始接见外头的官员,他便有些烦躁,只边整理书籍边劝道,“师姐再歇两日,养好身子最重要。”

    “已经好了。”江见月笑笑。

    她这日挽了个寻常的垂云髻,钗环未饰,身上穿一件绛朱色烫金裸纹薄纱褝衣,将一身捂了许久的肌肤衬得愈发白皙。

    只是人瘦了一大圈,这样的白便有些病态。

    好在太医署照料得精细,她的两颊生出一些血色,五月日光渡在她周身,给她照出两分神采。

    方贻偷偷看她,记下她的样子。

    苏瑜便是这个时候过来的。

    黄门通传。

    江见月临水看了眼自己,也没再起身更衣理妆,目光落在案上剩余的两册卷宗上,默了默道,“请内史进来。”

    “臣苏瑜,拜见陛下,陛下万安。”少年到底心中忐忑。

    夺人所爱。

    这之前,他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即便后来,叔父和他说,他只是帮了所有人一个忙。

    然此时此刻,他终是汗颜。

    “起来吧,赐座。”江见月以目指了指右侧离她最近的一个位置。

    方贻和苏瑜都有些讶异。

    却闻她道,“论君臣,九卿尚有九卿之首,九卿之首上头还有三公,你做不到这个位置。但是,你我不是要大婚了吗,论私情,当是没有比你我更亲近的了。”

    “坐吧,师兄!” 午后暖风吹来,江见月抬手将鬓边被拂散的头发别在耳后,想起宣读诏书的前一日,苏彦还做过这件事,突然便笑了起来。

    她话说的随和,一身装扮也极其家常,连着这会理鬓的动作,让苏瑜当真品出一点亲近的味道。遂放松下来,道谢坐下。

    坐下后未几,苏瑜便放松了大半。

    因为江见月太坦荡了。

    她说,“师兄,朕今日传你,是想说一些贴己话。”

    案上的茶在这会开了,她顿口。

    方贻上来斟茶。

    她笑了笑,苏瑜道了声谢。

    然后她继续道,“朕是喜欢师父的,他也喜欢朕。但是与礼不容,碍了世人的眼,一点风声出来,便是满城风雨。这三月朕有些想清楚了,师父那样一旨诏书,多来也是情非得已,说到底是为了朕,为了朝局。但是朕四来想起,这里头最无辜便是师兄。师父根本目的是为了拒绝朕,推开朕,没道理将你搭进来,这对你不公平。朕不知师父是如何说服你的,但是师兄若不愿,或是有了自己喜欢的女郎,眼下大可同朕说。朕左右会遵守师父的意思,但是朕不想毁了师兄一生!”

    “不!”苏瑜本能地开口。

    开口后忽想起苏彦不止一次与他说,千万不要承认自己早早动情,咬死只是为了帮他,为了顾全大局,待日后漫漫,再说日久生情。

    他顿住口,静下声息。

    “师兄!”少女再度唤他。

    “师兄,你抬起头,看着我。”她弃了尊称,话语执拗。

    苏瑜抬眸看她。

    看见少女玉颜,杏眸湿染。

    听她说动人心弦的话,“师兄说不,是何意?不是帮忙,又是什么?”

    她深吸了口气,神色里似是带了些期盼,“是早早喜欢上了皎皎?是皎皎还能有幸,在被所爱之人舍弃后,还能遇见一个爱我的人?”

    她摇头。垂眼自嘲,“师兄不必哄我。纵我是天子,也是想听一句真话的。纵你已经应了师父,纵你已经决定舍身,纵你我未来许也能生出情意,但我还是想知晓,今日的你,因何来到我身边!”

    “是因对我的情,还是为家族朝局的大义?”她重抬眼睑,含笑看他,“山呼万岁,听得太多,就想听一点真话。”

    夏日暖风微醺,湖边波光粼粼,将她折射万种风情,模糊本来面目。

    “皎皎——”少年似再也抑制不住,脱口唤她闺名,带着满心的痴慕,满腔的热烈,诚挚道,“这是你上君位后,臣第二次僭越唤你。你还记得第一次吗,在大明乡回皇城的马车内,臣也唤过你一回。那时,臣便说了。”

    “臣很喜欢你,喜欢你很久很久了。”

    江见月静静看他,看到他怀疑是否哪里说错了话,面色惶恐,心底再次不安,却见她展颜轻语,“我记得。若是如此,我很高兴!”

    少女的话和临水的风声,掩去她拢在广袖中,握拳的五指骨节狰狞的声响。

    最后,她说,“谢谢你,师兄。”

    她的目光扫过长案上的余下的两侧卷宗,笑意愈发婉转。

    这是这段时日,她让三千卫探出的她不在朝中时的一些事宜。

    漫天风雨从何而来?

    除此之外,苏彦整体的变化,以及围绕着苏彦,他周边人物的异样。

    没有提前实时布控监视,三千卫整理来的内容不甚具体,但已足够。

    年前一切如常,苏彦甚至还去抱素楼住了几日。后来莫名搬入中央官署,这期间苏瑜生病,卧榻不起。十五上巳节,因苏斐之死,从来对苏彦冷眼少语的温似咏竟给他送宵夜,闲聊许久。两日后,长安八街开始流言四起。又数日,苏彦离开中央官署,入苏府看望苏瑜。

    加上今日苏瑜的承认,太足够了。

    苏彦,终究更爱他的侄子,和他的家族。

    她不仅排不上号,还随时被他丢弃。

    也对,这世间,血脉相连的都有可能背弃厮杀,何论她与苏彦间,有什么呢?

    江见月又想起许久前,做的那个梦。

    “皎……陛下!”苏瑜唤她。

    江见月回神,笑容愈发明媚,“今日无事了,只是请师兄给我些时日,许我慢慢接纳你。”

    少年频频颔首,终于将一身的负疚感卸去几分。

    苏瑜走后不久,苏彦奉召而来。在九曲回廊遇见正前往尚书台送卷宗的方贻,方贻拱手见礼,神色有些慌张。

    苏彦道,“陛下自小不怎能与人亲近,但心底是热的,肯与你一道读书说话,你便多伴着些。”

    方贻点点头,“谢师父。”

    苏彦笑笑,往水榭走去。

    “师父!”方贻见他即将拐道的背影,唤他。

    苏彦回头。

    “我不想师姐难过,但是我也没法让她开心。”方贻低着头,咬过唇口,“她的欢喜忧愁从来都只同一个人有关。”

    苏彦没说话,背影消失在九曲回廊。

    方贻伫立许久,直到看见远处水榭重现青年轮廓,方转首离去。

    碧波水暖,菡萏弥香。

    少女乌发红裳,青年眉目苍翠。

    乍看,还是良人好时光。

    依旧是江见月先开的口,依旧坦荡又坦承。

    她将和苏瑜的对话,基本都告诉了苏彦。除了案上卷宗,没有与他看。

    似风过漾湖,石击水镜,裂面千层。

    苏彦的面色有些难看。

    江见月笑道,“苏相这幅样子,是在怪苏瑜没有听你的话?还是担心朕会生气做出什么对他不利的事?”

    “若朕当真要拿他泄恨,苏相预备如何呢?”她站起身,在廊下坐下,给锦鲤喂食,回首看了眼方才自己做过的地方,“要不朕让贤,苏相坐吧。”

    苏彦已经百日不曾见她,想见她,怕见她,告诉自己不能见她。这会被召,亦是反复与自己道,公事尔。

    他们是君臣,早晚要见面。

    她召他,是好事。

    至少她的身子养好了。

    他这样安慰自己。

    当怎么也没想到,是这样的开场,让他一时回不过神。

    半晌才理清思绪,开口道,“陛下,苏瑜确实是帮了一个忙,正好他也喜欢你,便是皆大欢喜。”

    江见月将鱼食撒完,拍了拍手望过来,叹了口气道,“朕也是这样说服自己的。”

    “最后时,朕与师兄说,容我慢慢接纳他。”

    她的眼中带着对他对命运的屈服,笑得无奈又委屈。

    苏彦怔怔看她,最后避过她眼神,道,“对不起。”

    “罢了。”江见月摇首,理了理衣襟,“朕传苏相来,也不是为了伤春悲秋,证明自己有多么可怜,又有多么委曲求全。”

    “朕就是和你说一声,既然朕同苏瑜大婚,那么他的门楣需抬一抬。”江见月看着自己一身衣衫,“年幼没过过几日好日子,做了天子又念国中不盈,恐臣民言朕奢靡,便总是缩手缩脚,如今大婚,朕想肆意一回。就先从皇夫的门楣开始吧。”

    论门楣,这京畿权贵中,苏瑜的门楣不是不低,是已经高得屈指可数。他身上还有承父的伯爵,如此再抬那便是侯爵。

    然,未及冠而封侯,且功勋也不是很够。

    但是总有可破例,这些相比师徒二人间的离经叛道,都算不得什么。

    苏彦脑海中捋过,道,“臣去安排。”

    “皇夫出身苏门,原已是顶级门阀,再抬抬母族吧。”江见月继续道。

    苏瑜母族乃温氏一族,本就与苏氏齐名的。只是一直致力于文教一类,如今的温氏家主温壑是苏瑜外祖父,虽然因丧女后,身子大不如从前,多番休值,但依旧还是九卿之首的太常。族中子弟,十中七八也都在太学或其他文官类的官位上。

    这厢再抬,除非是同苏氏一般,分掌兵权,文武兼备,赐一些武官职。

    原也可行的,苏彦想了下,反正眼下他会重掌苏家军,留下武将在朝中护她二人,也很好。

    此间操作难些,但他已经无甚能予她,这点要求,总会尽力满足她的。

    如此,也应下了。

    江见月没有旁的事,只让他尽快办,抬手让他跪安。

    苏彦恭敬退下,走出两步,回首见人倚在廊下,孤影狭长。

    六日后,苏彦办好此间事,入椒房殿奉命。

    江见月扫过卷宗内容,合卷丢在一旁,“还有一桩事需要苏相办。”

    苏彦道,“陛下请讲。”

    “朕不想看到你。”

    苏彦闻言,抬眸看人。

    少女深吸了口气,“朕不是圣人,朕就是个寻常女郎,有七情六欲。我们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朕受不了。苏相应当也觉尴尬,未来皇夫还是你亲侄子呢。”

    “所以,请苏相离京吧。才得了荆州之地,投任何人镇守管理那处,朕都不放心,只能有劳苏相了。”

    苏彦原是有此打算,想缓缓与她说。数月中,齐若明的话原一直回荡在他耳际。不想,这会她自己提了。

    苏彦搓了搓手指,指尖湿凉。

    半晌,面上浮起一层笑意,她能走出来,往前走,便是最好的。

    至此他松下一口气。

    相比前头给苏瑜抬门楣,他宁可她正常地宣泄情绪。

    而让他真真觉得她有了寻常姑娘家的心绪反应的,是又两日后的召见。

    她说,“苏相总会是要在朕七月大婚后才走。那么朕大婚前,给你践个行把。”

    说这话时,少女双眼有些红了,她低着头道,“朕想再回趟抱素楼,等大婚后朕不要再见你,也不会再回去。”

    “无需只有你我二人。苏相正常宴请,朕来饮一盏酒,足矣。”她忍着眼泪,颤声道,“你不是说,骤然调了温氏弟子的官职,提拔了他们,虽然温氏一族很满意,但是朝中还是有些声音的,道他们无有尺寸之功。如此,你宴一场,朕来一趟,给他们机会护卫渡层金,堵了悠悠之口……”

    “臣去安排!”这样的要求,苏彦没法不应她。

    如此,女帝重回朝堂,一个月里朝局呈现新气象。

    首先是内史苏瑜被封承光侯,其母温似咏被封两千秩溧阳夫人,位比九卿。

    其次是温门子弟中的任命正式颁布,四位被提拔为六百秩校尉,原在文职的十二位被调选为五百至一千两百秩不等的武官,现于苏瑜手下任职,半载后入女帝直属禁卫军。

    最后是丞相苏彦八月赴荆州,调任荆州牧,兼管豫、衮二州,为三州总辖,位同三公,依旧享丞相禄。

    而在女帝大婚盛宴前,丞相的抱素楼先开宴,乃离京别宴。

    自是往来同僚姻亲无数。

    因女帝亦往,为安全起见,亦为温门子弟初上任考虑,苏彦将宴会分了两场。绝大部分宾客都安置在了午宴上。

    晚宴时,只余朝中部分同僚,统共二十余人,一殿尔。

    清幽安静。

    江见月来时,暮色已经降临,天上新月如芽。

    诸人行礼跪拜。

    江见月也没有多话,行至苏彦身边,将他扶起。

    只将满殿群臣扫过,笑问,“内史呢?”

    朝臣们掩声失笑,心道少年女郎情意来去如风,这会就开始念及未来郎君了。

    苏彦请她上座,回道,“今日臣宴请,内史执掌京师安全,陛下又出禁中,他这会正在巡防。”

    江见月走来正座,却没有落座,只扫向外头,又回想来时长街各要塞值守的官员,确乃都是温门子弟,很是用心。

    遂笑着嘀咕,“内史虽掌治安,然巡防之类,又何须亲往!”

    话落,只举杯同诸臣共饮。

    君臣互敬饮酒毕,各自落座。

    外头中贵人带宫人入内,给诸人斟酒。

    “此酒乃宫中久藏的折柳酒,朕以此敬苏相。”江见月起身,行至苏彦身前。群臣随她一道站起。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她没有问他归不归,咫尺的距离,她持酒盏问,“悔不悔?”

    声音很低,但足矣听清。

    苏彦看着盏中玉液似琥珀,映出她容颜,默了许久方将气息压平,“不悔。”

    杯盏相碰,洒出酒水几许。

    少年女帝笑而仰首,一饮而尽。

    但愿你永不言悔。

    诚如江见月前头所言,她来此只一杯酒足矣。故而,这一盏酒之后,她未曾久留,起驾离开。

    然翌日晨起,朝会上,却缺席了许多官员。

    从丞相到廷尉到京兆府尹……细辨昨日赴抱素楼晚宴的群臣都不曾上早朝,女帝亦是抱恙在寝殿中。

    太医令急急而往,后以药催醒,然少女浑噩,片刻才幽幽回神,从夷安出知晓的当下事宜。

    正满腹忧虑间,楚王章继同苏瑜一道匆匆而来。

    苏瑜有些狼狈,左臂抖得厉害,面色虚白,明显受了伤。

    江见月看过他,让人扶着坐下,“到底怎么回事?其他人呢?”

    “陛下稍安!”章继道,“二十三官员皆在抱素楼,只是同陛下一般被迷晕了,现在医官正在诊治。但……”

    “但是什么?”江见月揉了揉昏胀的太阳穴,行至苏瑜身畔,蹙眉看着他小臂,低声道,“伤得厉害吗?”

    苏瑜忍着痛,挤出一点笑安慰她,“不碍事。”

    江见月转首又看章继。

    章继顿了顿,开口道,“但是苏相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到底还差一截,先发这段,不然又要晚了。等我吃个饭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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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椒房殿中, 安静了几许。

    江见月盯着章继,半晌问,“不见了,是何意?”

    章继硬着头皮道,“臣已经带人翻遍了整个抱素楼,未见苏相身影。丞相府也寻了,没有!”

    昨日赴宴的高官里, 三司之中廷尉和京兆府尹都去赴宴了, 只有担任执金吾的章继因手头有两桩公务需要加急处理,遂只去了午宴, 如今便由他主理一切。

    “去找!让羽林卫, 三千卫都去找!”

    章继一时没有应诺, 在原地顿了片刻,看过女帝再看苏瑜, 缓了缓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 禁军并城防军开始搜寻长安八街。

    一个时辰后,赴宴的高官基本都被催醒,就地被问话。

    两个时辰后,三公九卿除了丞相府各府衙都正常开衙办公。其中三司将赴宴的官员,负责宴会的人员暂时控制在廷尉府。

    午间时分,放出了全部人员,但要求暂守府中,待随时被传。

    这日,丞相依旧没有音讯,长安长街卫队往来不绝。

    傍晚宫门下钥前, 卫队收,禁军归, 三司入宣室殿回话。

    回话有三。

    一、丞相失踪,寻遍长安城皆搜寻无果。

    二、昨晚抱素楼宴饮的酒水中被下了药,致天子与官员皆陷昏迷。

    三、内史同温氏十六位负责宴会安全的子弟皆有受伤,然不曾中药。

    江见月边阅卷宗边听薛谨回话,抬头道,“禁军处查了吗?朕昨晚前往,禁军处夷安长公主所备乃折柳酒。”

    薛谨道,“查了,下午夷安长公主送来了昨日的酒坛,残液中并未测出其他。原也不用测!”

    江见月揉着眉心,“怎么说?”

    薛谨眼风扫过京兆尹和执金吾,提了口气道,“已经测出,昨晚抱素楼备下的部分酒水中有麻沸散的成分。审过楼里的汤令官和司膳处,乃二验膳食,当不会有错。如此,只有……只有膳食入殿最后一关时出了纰漏。”

    江见月眉宇压得愈发厉害。

    昨日宴会,为让温门子弟立功,内场的安全全部交给了他们负责。其中有四位便是负责府中膳食安全,四位在楼中护守巡防,八位在长街各要塞,而苏瑜则统领整个京师治安。

    “所以是温氏子弟下药,劫走了丞相?缘故呢?”女帝问。

    殿中三位司法官员闻言,俯身跪下,薛谨头一个道“不是”。

    给一国高官下药,劫走丞相,连带天子也中了药,这样的罪名莫说坐实,即便怀疑也够温氏满门伤筋动骨的了。

    “那是什么?从何查起?”江见月话语连接而来,“你们这会告知了朕境况,法子呢?”

    “还是得从温氏子弟和苏内史查起。”章继接过话,“毕竟他们是唯一没有中药的,按照苏内史的口供,他还和对方过过招,后被打晕了。”

    座上女帝眸光在他们跪着的身上梭寻,问,“还有吗?”

    三人垂首不语。

    殿中没有声响。

    女帝静看他们。

    冰鉴中寒雾缓缓散开,周遭寒气层层覆盖上来,伴随着一片阴影黯淡日照,三人低垂的视线中,出现一双凤头履。

    片刻的驻足后,凤头履的主人重新落座龙椅。

    滴漏滴答,日影移过半寸。

    宣室殿唯剩君臣呼吸声。

    “那便朕来说!”女帝终于开口,“内史原是不用巡防的,偏他去巡防了,所以没喝到酒。温氏旁的子弟也无须那样辛苦,皆可入席,偏偏也不,如此也不曾喝到药酒!可真是幸运!

    “幸运吗?”她提声反问,“幸运到他们一个个清醒着,眼睁睁看着丞相被劫走愣是半点动静都闹不出来?他们是死人吗?”

    女帝厉叱,“还是说,根本就是他们干的,演来一场戏把朕当作三岁小儿糊弄?亦或者就是一帮废物,在其位不谋其职,朕养着他们作什?”

    一方砚台被砸在地,裂开数片,声响刺耳又激烈,然天子的话丝毫没有停下,如六月雷雨,噼啪作响,“还有你们,你们一个个哪个不比朕从政时长,今日作哑巴是几个道理?若是官中粮食不想吃了,大可说出来,卸帽交符都给朕滚回去!”

    “一国丞相昼夜间失踪了,你们一个个支支吾吾半句三言连话都说不清楚,遮着掖着要做甚?为谁藏着掖着呢?轻重缓急都分辨不出来吗?”

    “陛下息怒!” 薛谨叩首伏跪,“臣即刻回去审理。”

    “陛下息怒。”执金吾和京兆尹随声出口。

    少女将将养好的身子,一通盛怒下来,面色潮红,胸膛起伏,呼吸都粗重了许多,只合了合眼负手背过身去。

    三人跪安,走在出宫的甬道上。

    京兆尹最为年长,同另外两位拱了拱道,“如今内史涉身其中,我暂兼内史事,这桩案子还需两位多尽心。若需人手,尽管吩咐。”话毕,匆匆提步离去。

    剩二人,四目相视。

    “楚王怎么看?”薛谨道。

    章继停下步伐,回首宣室殿的方向,“瞧着一团麻,原也清晰。失踪的,涉案的,这厢来来回回都是世家官员,就劳廷尉辛苦,本王也做回废物吧。”

    “和京兆尹一样,要人你说,事就你来吧。”楚王施施然抬步,走出两步回头,“咱们这位少年天子,再过两年是要青出于蓝了。”

    六月天,最是酷暑的时候,薛谨抬头看天,只觉凉风嗖嗖。

    这日丞相失踪的事还蔓延的不是很大,皇城和朝野没有太多的声音。但入夜时分,波澜渐起,廷尉执三司联合令,先是对昨日赴宴的高官解禁,翌日正常上值日;后传召了内史苏瑜和十六位温门子弟入廷尉府问话。

    问话也是自然,当夜尚且平静。

    亦是在当夜,抱素楼作为事发地,被三千卫暂时看管。皇命所示,在丞相行踪确定前,闲杂人等一律不许靠近此楼。

    至此,抱素楼封楼。

    而未央宫椒房殿中,江见月因一日折腾,前头又中迷药,精神有些萎靡,早早歇下了,这晚她难得睡了个整觉。

    翌日,没有早朝,更是多睡了半个时辰,辰时过了才起身。

    夷安来复命时,她正在妆奁前挑拣一盒子金手钏,长命锁。

    “阿姊,看看,哪个好看!”

    夷安抓来手里掂了掂,拣出个最重的递给她,悄声道,“人醒了,要见陛下。”

    江见月“哦”了声,接过那个最厚实的长命锁,笑盈盈道,“温九师叔身子如何了?”

    “温——”骤然提及温如吟,夷安愣了一下。

    自前岁正月派人暗中保护他们夫妻后,数月里一直平安无数,本以为是多此一举。不料当岁十月温如吟回来祭拜亡母泄露行踪后果遇杀生之祸,幸得三千卫救下了他们。只是当时只有两位三千卫,火势又太大,所救不及,温如吟小腿被烧伤,遂一直治疗中。一家三口知晓是江见月的意思,便一切听从了夷安的安排,住在城郊夷安的一处私宅中。温如吟养伤,陆平投身炼兵,大明乡精钢坞的成果便是出自他手。

    “年前便大安了。”夷安回道,“原一直想要私下谢您大恩,闻您出征,之后又出了这般多事,便也不敢来扰。只吩咐着陆平尽心尽力。”

    “你和她说,让她好好准备致谢词,朕过段时间送她一份大礼。”江见月抬了抬手,示意丈地处的梳头姑姑上来理妆,一边将那枚长命锁递给夷安,“这个给她家孩子,到今岁中秋便是两周岁了。”

    夷安瞥过上前而来的八个侍妆女官,不由再度提醒,“人家要见你。”

    江见月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乌亮的眸子转过一圈,“那是他的事,眼下朕不要见他,这事以后阿姊莫回了。朕想见他,自然会去。”

    夷安挑眉,“那臣先告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见月都在椒房殿中休憩,看书,鲜少出现在人前。

    理由是丞相失踪,女帝心焦不已,又发病了,得静养。

    诸事托付给楚王章继。

    早朝依旧,偶尔也驾临宣室殿,招来三司问进度,但丞相就如凭空蒸发一般,了无音讯,踪迹全无。

    为此,女帝发过两回脾气。

    第二回发作得尤为严重。

    便是昨日,六月十八。

    乃丞相失踪的第十三日,内史苏瑜和温氏子弟被带入廷尉府的第十二日,衣丞过来请示,大婚礼服已经缝制完毕,需要女帝与皇夫试装。

    彼时宣室殿中除了三司,还有其他高位官员。

    女帝瞧着烫金朱玄的礼服,问廷尉,“内史洗清嫌疑了吗?”

    当日请他们一行入廷尉府,说的是二次问话,后来成了办事不力的罪名,这个罪名也是成立的。毕竟当日内场安全和八街要塞卡口是由他们全权负责。如此到了六月初九原可以出来时,竟又有了新线索。

    温氏弟子中,其中两人被举查受贿。廷尉搜查他们二人府邸时,竟查出药粉,医官检验后断定是当日之迷药。

    二人百口莫辩。

    后由夷安长公主旁听再审,用刑之后吐出是受苏瑜指使。

    理由是苏瑜不满丞相事事管辖,更同女帝素有流言,如此欲取而代之。

    口供上达天听,女帝自然不信这等言语,只让廷尉彻查,故而苏瑜和温氏子弟至今尚在廷尉府大牢。

    这样莫须有的罪名下来,温门乱做一团,温似咏几次请求面圣,然女帝抱恙连宣室殿都来的极少,何论见她。

    是故昨日衣丞所问试装一事,显然是温氏万般无奈下择取的问路石,想以此看看女帝最后的意思。

    女帝问了廷尉。

    廷尉回道,“还未洗清,苏内史只说不知丞相在何处。”

    “所以,是要一个掳走一国丞相的嫌疑犯来试衣裳?还是说要朕同一个清白都无法证明的人喜结连理,绵延子嗣?”女帝话语落下,将手中整套礼服扔到了冰鉴上。

    未几,寒雾浸透布帛,纹理堙入水中,金线黯淡光泽。

    如同这一纸婚约,再无天日。

    女帝顺势取消婚礼,消息全出,溧阳夫人温似咏立时便赶来跪在北宫门口,请求面圣。道是再不敢攀附天家,只求还儿子清白。

    到此时,马上就跪足一昼夜了。

    阿灿给江见月回话,“陛下可要见一见溧阳夫人?”

    江见月将将歇晌醒来,眯着眼瞧了眼外头灼灼烈日,“去请进来吧。”

    已经不惑的妇人,满身狼狈,双膝早已发麻,几乎是颤颤巍巍入得椒房殿。至宫门前,尚有些犹豫,只拢发理衣,唯恐君失仪,忍君更怒。

    正垂首拂尘时,一块帕子出现在视线里。

    温似咏惊了下,猛地抬头,刹那间匆忙跪下,“臣妇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朕本来是安的,你们不让朕安。”少女居高临下看她,“抬起头来!”

    妇人惶惶抬首,见宫人捧来两册卷宗与她看。半晌,只颓败委地。

    “怕了吗?” 少年女帝俯身,捏起她下颌,面容笑意不减,“朕不是苏沉璧,能被你们挟恩图报。朕贯常的是,谁让朕不好过,那么大家都别好过。”

    “换言之,便是朕要你们死,那也是恩赐。雷霆雨露,皆是皇恩。你既然敢做,便要担的起朕的怒火!”

    “不、不、妾不敢了,陛下,但吾儿——”

    “怕了,不敢,这很好。”少女蹲下身来,持着巾帕细细给她擦拭面上汗渍尘埃,“但是,你儿的事,你同朕说不上,换个人来!”

    她将帕子送入妇人手中,轻轻拢住她的五指,叹道,“幼年随恩师初入府邸,夫人为我擦身,换过一套干净衣裳,朕没有忘记。”

    “陛下——”妇人看手中帕子,双泪纵横,看远去身影一时间尤觉无措。

    “夫人!”一个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是夷安。

    “长公主,您帮帮妾,帮妾说说话,子檀和你家六郎最是交好,都是妾的错……”温似咏抱着夷安的袍摆哭求。

    “夫人,陛下已经说了,您换个人来。内史之事是公事,您处纵是夫族眼下无人,你不还有母族吗?”

    夷安以目示意,目光落在女帝赠与的帕子上,“一因一果,夫人莫浪费了。”

    *

    温似咏醍醐灌顶,出宫便直入南阳侯府,面见亦是为这事缠身愈发苍老的父亲。跪在他面前坦承了一切。

    近花甲之年的老者拍案而起,几欲昏厥。

    “我就说子檀分明是好人帮忙,如何这般下场!陛下无缘无故怎会动我温门!竟是你这个孽障从中作梗,你怎么敢从她手里夺人的?你想一想啊,从雍门三支箭引其父反赵,到她自己女儿身登帝位,前有两王,后有太后,然哪个能阻她半分步伐?朝堂上你儿子都是她扶上去的,九卿被她换了一半,社稷被她定了一州,苏沉璧都要压不住她了!你怎么敢的!”温壑重重捶着桌案,仰天长叹,“我温门十六个儿郎啊,几乎是阖族的中流砥柱,釜底抽薪釜底抽薪那……”

    “阿翁,眼下说这些也无用,您想想办法,陛下愿意给我们机会的,她说了的。”已经失了章法和思维能力的妇人忽似想到些什么,膝行扯住父亲袍摆,“对,找到七郎……阿翁你派阖族人去找、找七郎,把苏沉璧还给她!”

    “不对,也不对,连禁军和城防军都找不到,那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阿翁……”

    温壑冷笑一声,“你说为何动用了兵甲都寻不到?要是真有歹人挟持我一国丞相以瓦解动摇我大魏朝堂,怎就抓他一个,那么样多在场的高官一了百了都解决了岂不是更好?”

    “阿翁的意思?”温似咏这会瞪大了眼睛,几乎不可置信。

    “不是什么精妙的布局!”温壑却合眼赞叹,“却又厉害的很!厉害的很那!”

    “当日未央宫大殿上,苏沉璧拂了天子意,让她下不来台。如今天子就是用这又漏又巧的局,告诉世人,她才是帝国的主人。”

    “告诉朝野上下,哪怕是苏沉璧,也到底是人臣。臣子拂君意,她就能让他一夕消失。三司审案无数,脑子最是灵活,蛛丝马迹,想来早已发现端倪,也早已看清了女帝的意思。”

    温壑看外头漫天流云,“这局,苏沉璧是因,我温门是果。”

    “百年门楣,图个平安吧!”半晌,温壑推开女儿,理衣整容,前往未央宫。

    到时日往中天稍移,得旨入内时,已是血染夕阳。

    这日宣室殿内很多同僚,看见在烈日下等候的九卿之首太常,入殿时早已没有往日的威仪典雅,唯有脸色青苍,唇瓣灰白。

    然女帝却又是赐座勘茶,以礼相待。

    温壑此来,倒也不是为子孙求情,道是相信他们清白,相信三司会秉公办理。他道,“老臣前来,实乃年事已高,又宿疾缠身,想要乞骸骨养养天年。”

    女帝道,“瞧老侯爷神色确实不太好,朕也不挽留了,只是不知太常位有何合适的人选?”

    温壑道,“老臣年迈,近些年后辈英杰人才辈出,陛下亦博学,还是陛下钦定的好。”

    顿了顿,他又道,“还有一事,想要向陛下求个恩典。”

    江见月点头,“您说。”

    “老臣虽信我温氏子孙皆是清白尔,然他们从文到武,非文武双全,实乃好高骛远不定性也。故而,恳请陛下,在老臣退身后,为我温门择一掌门人。”

    “温门百年,岂能由外姓做主!” 女帝看他半晌,笑道,“正好,朕有一人,很是合适。”

    江见月传话大长秋请人,转首瞥过案上两块符令,笑道,“老侯爷跪安吧,如你所言,三司自会秉公办理。”

    温壑跪谢天恩,转身离去的背影圆满又遗憾。

    走下阶陛时,另一侧有女从夕阳下沐光而来,拾阶而上。

    素裙裸簪,莲步姗姗,与他隔着丈地距离。

    他下去,她上来。

    两鬓斑白的老者将眼睛擦了又擦,最后颤巍巍看她背影。

    那女子分明就是被他逐出族谱的不孝女温如吟。

    隐隐见得她俯身跪拜,女帝亲厚扶起。

    “这些以后都是师叔的了。”江见月赠给温如吟的是一枚温氏家主令,一枚九卿之首太常位的紫绶金印。

    温如吟登时惊愣,张口不知如何吐话,却闻少女道,“愿师叔不负年少青云之志,今得广夏千万间,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温如吟以头抢地,深叩首,“臣当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以报陛下圣恩。”

    这日后,丞相依旧无影踪。然念苏瑜和温门往昔功绩,女帝特赦戴罪立功。温氏十六位子弟罚俸三年,五年内不得升迁。本来丞相要前往荆州,此番遂由苏瑜前往,只是官降两级,乃一千二百秩刺史位。直待丞相归来赴任,否则不得回京,当永守荆州。

    这等处罚,当真已是仁慈之至。

    朝野皆道女帝仁厚,待人已宽。旁的便也心照不宣,凤鸟冲天,仰首便是。

    景泰五年的六月就这般过去,七月如水流,八月中秋月圆,九月金桂飘香,十月秋高气爽,十一十二冬雪已飘。

    半年过去,大魏的丞相毫无踪影。

    已是除夕夜。

    女帝称病没有掌宴。

    诸臣暗猜,多来是思忧丞相。

    原都知道的,女帝初遇丞相,便是十二年前渭河畔的除夕夜。

    只是他们不知,今夜,景泰五年的除夕夜,女帝还是和丞相一起过的。

    夜幕时分,江见月对镜理妆,然后随长公主出宫办事的车驾离开了禁中,去寻找她的丞相。

    上朱雀长街,拐入城西尽头,行过小径。

    进门上道,直入三里临安道。尽头右拐江流道,两侧逶迤,百丈池里水成冰。再上千尺流芳道,青松翠柏白雪顶,方见朱楼悬“抱素”。

    除夕夜的雪,纷纷扬扬的落。

    然守卫这处的三千卫披甲着袍,手中兵刃寒光映雪色,个个肃立垂首。一来确实不敢直面视君,二来乃非礼勿视也。

    少年女帝不知何时踢掉的靴,赤足走在雪地里,一路脱袍卸簪,满地都是她的衣衫风袍,环佩钗簪。

    她提着一盏灯笼,散开一头长发,在雪中转圈,咯咯发笑。

    最后转到虚室生白台,雪落满头,剩一身中衣夜风中翻飞。

    抬首看匾额,潮生堂。

    海上明月共潮生。

    她扔开不知何时已经熄灭的灯笼,从侍者手中接来一盏烛台,小心翼翼护在心口。推门入内,听得铁链咣当作响,遂闻声举烛,应声而去。

    幽幽烛光,映出她眼下月牙,妖冶昳丽。映出男人面庞,端方雅正。

    她伸出另一只手,撩起他下颚,盈盈道,“久违了,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

    我榨干了,下章周五更,明天缓一缓,这章有红包

    第59章

    潮生堂的寝殿在二楼,拾阶而上,穿过长廊,行过书房,东首第一间便是寝屋。

    这会门还开着,冬日朔风呼呼往里灌,浓云遮住月华,于是少女手中一点烛火便显得格外孤弱。

    四下摇曳, 明明灭灭。

    似男人眼中的光, 时亮时黯。

    一时辨不清神色。

    但总归带了两分薄怒。

    江见月看了他一会,松开了他。

    只五指合拢,珍而重之地拢住火苗,在她一只手围出的方寸间,将火苗护得密不透风。

    直到它不再晃动,如温室中一缕直直静燃的烛火,方轻轻捧着它往门口走去。

    她走得极慢,又赤着脚,衣衫单薄,没有长袍逶地,环佩叮当,在这已经熄灯的屋中,尤似一缕幽魂。

    苏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若不是听到她的话语重新落在耳际。

    “是木头还是死人?门都要朕来关!”

    紧接着是数个侍者“噗通”跪地的声响,连声道“婢子该死”。

    “再吵就真该死了,以后记得关门。”她蹲下身,嗓音中带着笑, “大冷的天,各自吃酒去吧。”

    侍者们咬住唇口, 拼命磕头,惶惶退去。

    “等等,给朕也送壶酒。”少女在门边坐下,捧着那盏烛火,穿廊而来的夜风拂起她长发,吹落发间雪花,有几朵已经开始堙湿,滑入她脖颈。

    她用手背擦了擦,又赶紧回来护住跳动的火苗,“快些啊!”

    微光中,少女抬起面庞。

    她眉宇微蹙,杏眸弯弯,前头嗓音里的笑意蔓延到面庞,温和无害,甚至还带着一点娇憨和任性。

    怎么看都只是一个讨糖吃的闺中女孩。

    只是侍者的反应不似照顾许久、知晓习性的家仆佣人。见她如见鬼魅,磕磕绊绊哆哆嗦嗦领命而去。

    等待送酒的时辰里,她就这般无声坐在门口。

    单薄中衣让手足寸腕都裸露在外,但她没感到冷,因为贴近胸口的地方亮着一盏烛火,被她拢在掌心。

    她觉得这点光线和温暖,很足够。

    一开始,她原是开了口的。

    她转过头,问,“师父,你冷吗?”她想,这些含着金汤匙出身、自小长在锦绣堆里的人,多来是怕冷的。

    他给她披衣保暖过,她也不能冻着他。

    但是苏彦没有说话。

    她将灯举高一点,隔着丈地距离,再观他神色。

    他漂亮的星眸中,跳动着小小的火苗。

    很遗憾,不是她手中的烛火,是他喷薄的怒意。

    她便叹了口气,直到酒来时,都未再说话。只将一点烛火护好,火焰暗下的时候,她摸了摸头,想从发髻拨下根簪子挑一挑灯芯。结果抚上脑袋,才想起满头钗环都已经散落了。

    于是,只能伸过手,用两指去捏。

    指腹穿过火焰,捻上灯芯,拨下一半,火光重新亮起,她便也跟着笑起来,垂眸看被剥出的灯芯黏着指腹,随手在地上按了会,驱散热气,蹭掉灯芯和烫焦的皮肉。

    侍者是这个时候将酒送来的。

    她接过,洒了点在指腹消毒,直到这此时才发觉有些痛。但也没出声,于是殿中依旧只有呼呼贯入的风声,和愈发明显的怒气声。

    她起身,将门合上。

    转身看不远处的人。

    他还是在方才的位置,只是这会坐了下去,一张紫檀木的长条案几横在他面前,若非他足腕间铁链长长地拖在地上,泛出幽幽冷光。这幅样子便像是伏案阅卷熄灯后、在夜中冥思的模样。

    他这会,也在看她。

    但江见月的目光移动了位置,落在铁链上。这两条混了精钢坞的镣铐是她前头养病的三个月中,回想这寝殿模样尺寸,特地让薛谨设计,陆平锻炼。

    她说,是她自个的诏狱要用,两人没有不用心的。

    六月初五,她将宾客迷晕后,把苏彦带回宫中,花了一夜时间,派人来此装好铁链。固定在屋里中央地带的承重墙上,足矣让他随意行走,自由举止,唯有离门和窗都距了一丈远。

    可沐日光赏月华,但只能在屋檐下。

    可见侍者往来开门迎窗,但就是出不去。

    今晚这般情境,想来他已经歇下,闻声出来,僵在了原处。这会坐下身来,倒也不知他思绪几何。

    但江见月知晓一点,他很生气。

    合门后的屋内,连风声都被阻隔,于是他的呼吸便愈发滞重。如同即将燎原的星火,就要将她焚化。

    少女在门边坐下,烛火亮在她足畔。 。

    屋中再无声响。

    她沉默着饮酒。

    原用不了太多酒水,平时大多都是酪浆或蜜水,偶尔喝酒也都是药酒和果酒居多,这会送来的是一壶烈酒,饶她饮得再慢,也被呛得咳嗽连连。

    于是,饮到第三盏时,苏彦终于开口。

    他问,“你怎么处置他们的?”

    江见月扭头看他,看了一会,笑了笑,将剩下的半盏喝完。

    她没有回答他,又到了一盏,在手中捧了半晌,一饮而尽。

    “子檀呢?还有温氏子弟?”苏彦声音又起,“是我的主意,同他们没关系。”

    江见月背过身,屈膝坐着,昏黄灯光下小小的一团。只托腮看着什么也没有的虚空。

    “皎皎,有什么事,我们好好说。”苏彦深吸了口气。

    江见月望向虚空的眼睛眨了眨,转过身来,抬眸看他一眼。

    他的眸中退了怒意,面容柔和了弧度。

    所以为了他们,他愿意好好说。

    江见月轻笑了声,靠在墙边,又饮一盏酒。

    “那你今日来作什!”苏彦终于压制不住怒火,拍案起身。奈何他成日被喂软骨散,手足无力,骤然的起身除了让自己摇摇欲坠愈发狼狈,便是晃动起铁链镣铐发出刺耳的声响。

    这样的声音萦绕耳际,从来端方的青年面容扭曲。

    即便这半年中,他已经听了无数回,他也没有适应。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

    更无法想象是出自她手。

    然江见月掀起眼皮看他,却觉得可笑。

    他有什么资格生气!

    静了半晌,终于给他一点回应。

    如她所想,如是说。

    她说,“师父,你别生气。今个朕来,是为您好,免你做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您可一直都是君子。”

    她站起身来,倒了盏酒送到他面前,笑意婉转,“新年快乐。”

    苏彦眼中的火焰在跳动,瞥过头去。

    “朕忘了,原在前岁时,师父就没有陪朕一起守岁,早就食言了。”她伸出手,箍住他下颌,蛮横地将他转过头,迫使他同自己四目相对。

    苏彦提不上力,在她掌心挣扎,对这样举止痛彻心扉。

    他教她礼仪仁智信,温良恭谦让,到头来她居然学会了豪夺与囚禁。

    “别叫我师父!”他喘息吐字。

    江见月捏在他两颊的手顿了顿,怔怔看他,忽觉视线暗下,原是门边墙角的那盏灯烛熄灭了。

    黑暗中,她冲他点头。

    持酒盏的手抬起,拨了他一脸,“朕成全你,苏相。”

    她退回门边,将那盏已经不亮的烛台踢走,继续喝酒。

    不胜酒力,她早起了醉意。

    不知何时,手一松,靠在墙边合了眼。

    酒水慢慢流出来,屋中弥漫着辛辣酒香,她也从墙角滑下,抱着自己睡过去。

    苏彦如同一具雕塑,一动不动坐在那处。

    直到酒香弥散,日光亮起,他因恍眼打了个颤,人有些回过神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转来内室,不知道在这卧榻畔坐了几时,也不知这半宿脑中混沌在想些什么,只眼神聚焦,看见自己发白发僵的五指攥着一条锦被。

    如此神思慢慢清明起来。

    是皎、她来了。

    苏彦的五指曲了曲,想起自己进来是要给她拿床被子的。

    这样冷的的天,她睡在地上,他碰不到她。

    他抓过被子匆忙往外走去,只是整个人晃了晃,无力和镣铐声提醒他更多的事,他抓被的手,手背青筋顿出。

    将被子狠狠砸在地上。

    半晌,又重新捡起,转来外头。

    然,地上除了一盏被踢翻的烛台,什么也没有。

    若非送膳的侍者说,陛下天未亮就走了,他大概以为,昨夜只是他的一场梦。

    梦中他口不择言,和她说,“别叫我师父。”

    后来很多年,她便当真再未叫过。

    *

    转眼又三月过去。

    已是景泰六年的三月末,夷安长公府大摆宴席,上月她诞下一子,这日正是满月宴。

    女帝出禁中,亲来道贺。

    酒过三巡,江见月去后院看望夷安。

    夷安瞧她有模有样地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挥手谴退了诸人,拉她在卧榻坐下,低声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吗?”

    江见月逗着孩子,摇头。

    自正月初一平旦至今,又百日过去,她一次也没去过抱素楼。

    “你到底怎么想的?总不至于关他一辈子吧!”这事也就夷安敢提,“再不济,国中总需要丞相。”

    “那不见得,眼下他都失踪十个月了,不也好端端的吗?天又没塌。”

    夷安叹气,“那是因为百官觉得人早晚能寻回来,或是眼下尚无大事发生,陛……皎皎,你听话,差不多就得了。或者你去走动走动,僵着也不是办法,他左右是走不出来的。你去打一顿,骂一顿,或者……怎样都行!”

    夷安顿了顿,“苏相的确不对,但是毕竟你关他这般久了,事情总是要解决的。”

    江见月放下孩子,默了片刻,“他问了苏瑜,问了温氏子弟,问他们好不好。但他没有我好不好。”

    她低下头,许久又道,“他让我以后别喊他师父了。”

    “他教我礼仪仁智信,但根本就是他自己先背信弃义的。”少女站起身,擦干眼泪,“阿姊不用操心朕,朕有分寸的。”

    少女的分寸很快就兑现了。

    四月初的一天,烟笼杨柳,桃花烂漫,她第二回踏入抱素楼。

    她用的是思念丞相,故地重游的理由,遂銮驾而来,自有声势。

    这会正是午后时分,苏彦在阅一卷书,纵是銮驾歇在前头讲经楼,他还是听到了声音。

    他一贯擅长自省。

    正月初一自江见月走后,他让侍者捡来烛台。百日里,想了许多,多少是伤到她了。

    是他负她在前,她关自己在后,且算扯平了。

    这些日子,她虽然没有解开他镣铐,但也没再让人喂他软骨散。细想,已经有两个月不曾用过了。

    他握了握拳,基本已经恢复了力道。

    小姑娘,终究不是那般真正行强取、作折辱事的人。

    他的话太重了。

    苏彦告诉自己,与她好好道歉。

    她从来都识理听话。

    且还关系到那样多的人前途和性命,还有当下朝局、来日朝政,一国丞相失踪,时间一久,说不定钟离筠又要卷土重来。

    不知是他盼她来的心急切,还是三月春光潋滟,小半时辰后,少女踏入这处,看着竟比往日要明艳许多。

    苏彦瞧她比除夕那晚还要丰盈些,气色也好了很多。原以为,那晚一夜睡在地上,又要累她染恙。

    如今,甚好。

    而那一夜,在她眼中,似从未发生过。

    她甚至还带来一盅膳食,桂圆红枣乌鸡汤。

    她盛了碗鸡汤给他,放到他面前。见他一时未用,便端过去,自己饮了两口,“朕没放软骨散。”

    苏彦摇首,“臣没有这个意思。”他接过将汤都饮了,又把剩下的盛出饮下。

    江见月同他隔案而坐,笑了笑,和他说,夷安生下一个孩子,玉雪可爱。她让嬷嬷教她怎样抱孩子,她抱得很好,夷安也夸她抱得有模有样。

    苏彦道,“这是大喜。”想了想又道,“陛下聪慧,从来学什么都一点即通。”

    江见月看着他,“劳苏相还记得朕学课业的能力。”

    苏彦闻言,心头抽了抽,尤觉痛意蔓延,然被一阵涌起的热流盖去。

    他伸手饮了盏茶。

    江见月笑了笑,“朕还学了些旁的,近来看了些养生的书籍,前头给苏相用药,若有伤您身子的地方,还望担待。”

    苏彦闻这话,心中羞愧。自己还未同她道歉,竟是她先开了口。一瞬间,面红耳赤,周身燥热。

    “还有苏相往昔的教导,朕了悟出些头绪,是有道理的。”

    苏彦呼吸急促了些,眼神也有些迷离,神思还在想这么久以来,竟是她在反省之,自己却对她说那般重的话。

    他羞愧难当,身子愈发滚烫,缓了缓道,“陛下、悟出了什么。”

    江见月也有些热,起身转他身前,“苏相说的对,像在你我这样位置的人,情爱实在太奢侈了。要来作什!没有也无妨。”

    花颜玉貌芙蓉色,鸡舌香弥散缭绕,苏彦晃了晃头,无法抑制地靠近。

    “只是朕稍微多想了些。”少女的神思还是清明的,“朕这个位置,不要情爱,但得要个子嗣。”

    她凑过身,在他神思挣扎中,将一个吻落在他眉梢。

    “你——”明明是唇瓣湿润的触感,却又是一点滚烫芯子被炸开,如火舌般从身体的某处窜起。苏彦在混沌中挤出一分清明,扫过空碗白盅,只觉浑身血液沸腾,数月里已经平复、自我消解的怒气全部重新涌起,“你……”

    比囚|禁更过分。

    太阳穴突突直跳,汗珠接连滚下。

    他推开她,又抱起她。

    衣衫在地,镣铐在响。

    紫檀木的长案上,最初是规矩的陛下在上,后来有人以下犯上,再后来又成了俯首称臣……

    身体是极致的比目鸳鸯,快乐无极。

    灵魂却在一片片撕碎。

    说的人,听的人,都破碎。

    “朕如何?朕不够体贴吗,断你的药,是让你也好好养身子啊!”

    “左右我们不是师徒了,怕甚!”少女咬在他鬓边耳垂间,磕在他脖颈血管上,原本清冽的眼神凝成寒冰,“你把我当成物件一样让给你侄子,就休怪我把你当成物件索|取。”

    “朕思来想去,这举国上下,再没有比苏相的血脉传承更好的了。”她捧着他面庞,咯咯地笑,“朕取一点,好让我大魏国祚绵延。”

    第60章

    一片晕红,几丝柔绿,着雨含烟。晚风掠偏鬓云,夕阳销尽倩魂。 ( 1 )

    从冷硬长案跌落的书卷, 半册打开,正好现出这样一首词。

    是讲词人春日游园,借景思人,然伊人已不再, 徒留景色如故。

    地上的青年先醒来。

    确切地说, 是在数次的来回往复、直到药力耗散后,他也被抽干了力气, 颓败地合眼。然即便疲乏至极, 他也不曾睡去。只待一点意识回神, 手足蓄力,能提上一口气, 遂睁开了眼。

    夕阳的余晖跌入他眼眸,天还是亮的。

    他的目光缓缓移动,未见得铜台青鸟挂钩,没有并蹄莲纹的帷幔垂地,也不曾见到红烛高燃,对影成双。只见得画栋雕梁褪尽色泽,长案地席七倒八歪,残阳透过窗牖洒入,地上人影萧瑟。

    这是潮生堂。

    原该是他新婚入住的寝居,是独属于他妻子的宅院。

    然在还没有成婚时,他已经允许一个女子入内,许她睡在青鸟莲花的卧榻上。他知道他和她以后成亲了,原也住不了太久。

    他得随她而居。

    但这处, 终是有情人恩爱欢好的地方。

    恩爱欢好。

    如今,走成这幅模样。

    没有鱼水和谐,没有柔情蜜语。

    只有一剂药。

    无需入内寝,尚在屏风外,原该圣洁诚挚的礼仪,变得荒诞不堪。

    他合了合眼,从地上起身,逆光坐着。

    身上搭着一身满是皱褶的亵衣,衣角裤管开出零星血花,眸光扫过,耳畔重新回荡起她的哭声。但她就哭了半声,便恶狠狠咬住他肩膀皮肉,把剖体痛意清清楚楚地传达烙印在他身上。半点不肯认输,到最后只剩得意又疯癫的笑。

    笑意在他眼前浮现开来。

    男人玉竹骨指手上条条青筋必现,赤足的腕间依旧是寒光凛冽的镣铐。

    绝无仅有的,他还披散了头发。

    整个人狼狈又愤怒,只双目灼灼盯着那卷书。

    【夕阳销尽倩魂。 】

    四月斜阳,原是有暖意的。

    然而逆光下,他有些恍惚,感到阵阵寒意。

    浸雪的寒冷像极那年除夕夜的渭河畔。

    元丰十年,衣衫褴褛的女童像只瘦弱的小猫,伏在他足畔,说,“别把我送走,我很乖。”

    他在火堆旁读书,她起身给他挡过一团枝头刮落的雪。

    元丰十一年,他带她回家,给她请医喂药。

    她看着一碟消苦的蜜饯,不敢多吃一颗。

    元丰十二年,他带她入抱素楼,教她读书写字。

    她抓过一条蛇,说晚膳就吃这个,不要浪费膳食。

    会作赋后,斗酒会上赢了一金,全部给了温九施粥用。翌日又跑去向她要回一贯钱,她说,“我想买点竹片,丝绢,给师父做灯笼。”

    “他早朝时天还是黑的,我想送他一盏灯。”

    元丰十三年秋,他送她回家。

    他回京时,她追着马车哭了许久。

    他哄慰她,“有阿翁阿母了,以后他们便是你最亲最重要的人,该高兴的。”

    她点头,“师父也很重要,和阿母一样重要。”

    十四十五年,她与他往来书信不断。

    他抄了书给她。

    她在信里说,“皎皎正给堂姐教习认字,算不算是师父说的传承?”

    “还有——”她的信洋洋洒洒,“家中有个阿弟,总抢我书卷,但师父教导要谦让之,我已抄写新册赠送他,不曾与他冲突。”

    这个手足,在后来的新朝中,亦被她友善待之。

    她求他收下胞弟作弟子。

    后来又多了个手足,为着两个阿弟都入楼中学习,她甘愿放弃来最爱的抱素楼。

    只低着头扯着他袖角道,“两位阿弟都在,我还是避开的好,免作池鱼受灾,免让师父为难。”

    她把自己关在府邸中,焚香诵经,礼佛还愿,远离纷争……

    如何就变成了这幅模样!

    苏彦的五指间还缠着数根发丝,又黑又细又长,似蛇一样蜿蜒勾缠,他一瞬不瞬盯着那卷书,眼睛红得要滴下血来,指间崩紧施力,青丝断裂。

    就势落地的一拳震出沉闷又坚硬的声响。

    “夕阳销尽倩魂。”隔着那一卷书,伏地的少女不知何时醒的,这会彻底睁开半阖的双眼,被吃去口脂的唇瓣张合,念着最后一句词。

    “苏相如此专注这首词,可是遗憾伊人不再,眼前人已非当时人?”她掀起眼皮看对面的男人,将他看得久了些。

    而随她坐起身,原本覆在身上的一袭风袍顺势滑下去,稍稍盖住双膝,背脊尚有青丝披挡,唯身前潋滟春色,大片裸露。

    她收回目光,不疾不徐地理顺长发,将落在胸前的两缕拂去身后,然后直起背脊,握拳捶敲酸疼的后背。

    这般一起一挺间,春色更盛,玉山如团,密林隐现。

    苏彦垂下眼睑,额角青筋陡跳。

    “苏相,过来更衣!”少女开口。

    余晖下,如松端坐的身体晃了下。

    苏彦不可置信抬眸,眉间折川,眼中火海翻涌。

    “苏相这幅模样,是要抗旨吗?”少女眯着杏眸,懒洋洋问道。

    苏彦深吸了口气,“陛下既然唤臣一声苏相,那么臣尚是外朝尚书台的丞相,不是您内廷闻鹤堂的侍者。”

    江见月背对夕阳,渡了一身余晖,许是事后乏力,她面上无光,眼中也无甚神采,只又静看了他一会,“噗嗤”笑出声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要朕罢黜你的丞相之位,把你纳入闻鹤堂?”

    “你——”苏彦几乎是抵着后槽牙吐字。

    “多可笑的事!”江见月仰起头,揉着脖颈,“你们男儿称王称帝的时候,恨不得满宫满天下的女郎都是帝王囊中物。怎的到了朕这处,就要分什么里里外外!”

    苏彦怒不可遏,呼吸都变得粗重。

    偏江见月还在开口。

    她道,“苏相,过来。”

    明明此间满殿狼藉。

    空气中还残留着处子的淡淡血腥,和少女身上霸道又辛焦的鸡舌香,混杂着男女酥汗体味,融合成一段无边风月。

    然少女的话,不含情意,不带喜怒,只有帝位传召的威严,荡开一室旖旎风光,压制而下。

    苏彦掩在袖中的手握紧成拳。他合上眼,背脊笔直,身形未动。

    尚有一刻侥幸,她前头只是一句气话。

    【朕思来想去,这举国上下,再没有比苏相的血脉传承更好的了。朕取一点,好让我大魏国祚绵延。 】

    他没受过如此折辱。

    她也不是这样的人。

    这是他被关押的十个月里,第二次劝服自己。

    他甚至想问,是不是不小心误放的药。

    她说是。

    他就能相信。

    然面前的少女没有给他这样的幻想。

    她站起身,连着那一点风袍都掉落,只绕过横陈的桌案,来到他身边。

    “看来苏相是执意抗旨不遵了!”她披着日照最后的光辉,居高临下看他,“抗旨不遵的罪名,总不需要朕来告诉你吧。”

    “是要诛族的。”她俯下身,凑到他耳边,“你的血脉珍贵,朕要用,且得留着你。至于你的族亲,你自个说,朕从哪个开始诛?”

    苏彦胸膛起伏,睁开眼,又本能地闭眼。

    “哪一个?”少年女帝与他一样执拗。

    苏彦咬牙重新睁眼,猩红眸光中映出她烂漫笑靥,任芬芳冲鼻,花色入眼,三千青丝拂过他面庞。

    “其实都不需要你这样自个给自个折腾罪名。”少女跽坐在他面前,“你侄子和温氏子弟原是得朕特赦,戴罪立功,他们的脑袋是寄在他们脖子上的。哪日朕不开心了,就收了这特赦。”

    青年原本苍白的面庞变得铁青,连唇色都灰白无比,只是眼中火焰慢慢退了下去,头颅也终于微微低垂,撑地起身,拖着细长却精密的镣铐缓步捡来她的衣衫,一件件给她穿上去。

    小衣,中衣,上裳,襦裙,他沉默着穿戴。

    【师父,不用作新衣,去岁的还能穿。 】

    【那你多吃些,长快些。 】

    然后是罗袜,凤头履。

    【猎了两头鹿,鹿皮给你做靴子。 】

    【皎皎过年时候穿。 】

    最后是左腰环佩,右侧香囊。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 】

    【这里讲香草美人,就是说带着这些花草,染其香之人,便为香草美人,如此还有旁的意思吗? 】

    【自然有。其一,香草隐喻良臣,而“美人”则象征着与君主之间深厚的情谊,尤似男女之间美好的感情;其二,香草美人也可代表有高尚、忠诚品质的君子。佩戴此物,可看作对这些的追求,立志成为这样的人,或能够拥有这样的君臣关系,爱人关系。 】

    滚金绛紫的香囊在戴好的一刻,触在少女腰腹上的修长骨指猛地用力,将香囊抽下砸开,连带已经系好的腰封,也一起被扯开。

    即将消散的余晖将瞬间重叠的人影清晰投在地上。

    还是那张冷硬长案,一条臂膀横陈在上,垫起一张桀骜又无畏、退去了脂粉的面容,压身的男人压不住自己声色中的颤抖,“你分明不是这样的!怎会变成这样?”

    青年牟足了劲,少女便不再挣扎。

    她窝在他那一截臂弯中,轻轻蹭了蹭脖颈,寻了更舒服的姿势靠着,伸出的一只手不动声色摸到地上的一个烛台。

    是她除夕夜留在这处的那盏。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仰躺望着虚空,眼中带着留恋和遗憾,“朕的师父,一直待朕格外好。早些年间更是将朕护在手中。细想,朕还不是公主时,这个天下还姓赵时,我们认识的五年中,他只做过一件让我不开心的事。就是分开的那两年,他送给我许多书,其中有好多都是他亲手抄录的。但有一卷《尚书》 ,他太忙,抄了几册后,中间一部分是他侄子抄的。我不喜欢。我和他说,他太忙可以不抄,但是既然抄了,哪怕慢一些,我可以等。但不要混入旁人的笔迹,我不要别人的。后来他答应了,还给我重抄了一卷。再后来,他又犯这样的错误,我很生气,但我想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我可以等,等他认错,等他改正,结果——”

    她的垂下眼睑,将眼中一点的光聚在男人面庞,“结果,你把他杀了。”

    少女猛地举起那个烛台,将插蜡的尖端最锋利处直刺男人肩头,吼道,“因为我没师父了!在我没有了爱人之后,我连师父也没有了。”

    “你一个都不留个我!”

    她翻身将人压下,紧握烛台的手指尖用力,见得一双星眸晦暗,再不似往日海上星辰深亮,终于没有再捅入。只合眼松开,看自己一只鲜血淋漓的手,缓了声息,唤人传医官。

    她将血迹在他身上擦干,低低道,“朕不是变成这样的。”

    医官来得很快,江见月起身离开。

    “苏相!”她在门边回首,面上有恍惚的笑意,“朕一直就是这样的。待下回来,朕同你慢慢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片晕红……夕阳销尽倩魂(1):改编自纳兰性德《浣溪沙西郊冯氏园看海棠因忆香严词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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