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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黄鹂扑杏花落,水榭日光洒金,湖面粼粼波光。

    有公子如玉,淑女采采,品茗闲话,是一副烟雨山水的好模样。

    偏在这景致中, 最为醒目的是阔地上的一匹骆驼。

    苏彦前日出宫后, 到底没忍住,买了回来, 养在丞相府后园中, 还请来人教他如何喂养打理。

    这会正值午后时分, 侍者奉命牵了出来。

    骆驼因为汗腺不发达,皮肤分泌出一种油脂, 不甚好闻。寻常在旷野沙漠中, 味道也不明显。如今在这高墙深苑内,便愈发深浓些。

    桓四姑娘在水榭上远远便蹙眉掩袖,不欲上前。

    “我同它处了两日, 倒也习惯了。”苏彦起身走过去, 意识到女郎不曾跟来, 转身笑道,“侍者备了沙拐枣喂它,要不要试试?”

    桓四姑娘轻轻摇首,抬眼看日头,“妾去牡丹楼看一看阿嫂和亭亭,一会便回去了。”说这话时,女郎两颊雪肤生热,似这四月桃花灼灼。

    她一贯守礼,两人已经过了纳吉,若非上香巧遇苏恪,被强邀而来,断不会一人独自入府。

    “那何时走,让侍者传个话,我送你。”苏彦摇着一把扇子,温声道,“近日不太平,昨个廷尉府都遭了贼人。”

    桓越婉拒,“你忙吧,青天白日总不至于的。”

    苏彦含笑坚持,“左右这日得闲。”

    桓越走下水榭,在丞相府东门遇见入府而来的廷尉赵谨,两人擦肩,依礼见过。

    *

    “这么大的味,怎么想到买这么个东西的?”赵谨亦掩过袖子。

    “心血来潮。”苏彦喂完果子,去里屋换了身衣裳,两人在书房落座。

    赵谨看着案上宫城兵力分布图,这日第二回好奇,“看这作什?自渭河刺杀案后,你都添了足足三倍的兵力在皇宫各处,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不为这个!”苏彦指了指东边驰道,“我大婚日,陛下要来府中观礼!”

    “銮驾出宫,是该——”赵谨蹙了蹙眉,回神道,“你答应陛下许她入府观礼?你的意思是,当真打算同桓四成婚了?”

    一瞬间,方才门口女郎的模样又浮现在眼前。

    “思来想去,实在没有推脱的理由。”苏彦点了点头。

    那日她说,师父,难道您不爱您的新妇,不想给她至尊的荣耀吗?

    这分明又是一句试探。

    他不能给她半点希望。

    “你等等,这可不是推脱不推脱的问题!”赵谨搁下手中茶盏,四下环顾道,“桓氏一族从新帝登基借由时辰差意图诋毁天子,到屠灭宣平侯一族,再到渭河桥上刺杀天子,这桩桩件件可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你若是真与之结两姓之好,倒时候怕是尾大难掉,轻则清白有损,重则被拖下水。再深一层,若是雍凉一派借题发挥,将你视作同谋,则后患无穷!”

    苏彦闻赵谨的话,便知他误会了,两人的“推脱”不是一回事。却也没有解释,只道,“你说的固然有理,桓氏种种,足矣死罪。但只是我们的猜测,除了你手中年前从宣平侯府得来的一点精钢坞,想来是没有旁的证据了吧!”

    赵谨愣了愣,面上却神采不减,“竟被你识破了。”

    前日宣室殿中赵谨对渭河刺杀案的汇报,说是有了证据,不出两月就能逮捕疑犯,原是打的逼狗急跳墙的主意。

    桓家兄妹,桓起做事利落,桓越聪颖远谋,当日渭河桥刺杀后,想必是桓起连夜清除了证据,到如今除了遗留的数具尸体,还没有旁的新证。

    “桓氏同你争夺廷尉一职,不惜陷害你,差点让你断了仕途不说,险些将你身家性命都搭了进去。”苏彦摇着扇子道,“若是当真已有十中七八的证据,你早提人了。边提审人,边核证据,一手吓一手断,才是赵廷尉的风格。”

    “眼下也不错。”赵谨这日来时便步下生风,容光熠熠。

    他的计策很有效。

    前日那般汇报后,昨日天未亮,便有两拨厮杀的流寇误打误撞入廷尉府,导致廷尉府证物房起火。看着不相干的事,乃两处贼人火拼慌不择路撞到衙门里头。

    但局中人心照不宣,如此时间、事件皆巧合,那便不是巧合了。

    “一样没有证据说明是桓氏说为,但却可以确定,他们急了。心急则乱,乱则生错,便是可由你我引导。”

    赵谨灌了盏茶水,尤觉解了半口气。

    不过一介官职,还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泼天权势,彼此竞争但凭本事即便使些手段都不算什么。然桓氏实在太过,竟直接起杀招,将他薛氏一族往死里推,便休怪他不念世交的情意。

    “如此甚好!”苏彦话语落下,目光依旧落在从东宫门苍龙阙到丞相府正门的这条驰道上。

    他方才同桓越说了,天子会在大婚当日来府中观礼,桓越很是欢喜。他们的目标意在女帝,眼下又被赵谨刺激,想来不日便会有动作。

    “你既然道好,那这大婚又是怎么说?”赵谨提醒道,“我知你是无情于桓氏女,但姻缘是大事。你阿姊好不容易同桓起和离,本是皆大欢喜,正好应了时局。她不知情,只当自个断了这门亲,要拿你再续上,一来为你个人家室考虑,二来也是为了家族,这无可厚非。但你是知情的,这一旦行过六礼,开府迎人,苏桓两家就又是一体了,到时怎么办?”

    “你诱敌深入,但也不能假戏真做。退一步讲,你得同陛下提前说一声,让她知晓你的清白,否则到时候你要她如何不疑你?她疑你自是对你不利,与她自个却也不好过!”

    苏彦手中折扇顿下,瞧了赵谨片刻,方道,“陛下护了你一回,你如今道也事事念着她了。”

    “陛下于我那遭,可不是一个护字,乃救命之恩,知遇之恩,恩同再造,我赵谨当肝脑涂地以报君恩。”赵谨拱手未央宫方向,话语恭敬而真诚。

    他放下手,话头又回前处,“你到底怎么说,且让我心中有个底。”

    苏彦望着他。

    这个自小同自己一块长大的挚友,同窗,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小姑娘的模样。他原还在想,如何帮她添羽加翅,如何让羽翼对她忠心不二。

    不想,她竟已这般会择人驭人。

    “问你话呢?”赵谨瞧苏彦失神模样,不免催促。

    “我大婚同处理桓氏是两回事。”苏彦不疾不徐开口,“桓越嫁入我苏门,便是我苏家妇,桓氏的罪和罚,同她不相干。”

    “你在说什?”赵谨惊道,一下站起了身,往门窗望去,须臾又坐下身来,压声道,“你何意?是你自个说桓家四女乃女中诸葛,时辰差诋毁女帝一事,定出她手。这第一桩事便出自她手里,后头事她会不参与吗?”

    “你——”赵谨回想方才桓越离开时欢愉模样,又念这片刻谈话间,苏彦屡屡失神,“你不至于真动了心吧?难不成这数月相处,让你们当真重结前缘了,你不至于啊!”

    苏彦一时未接话,起身绕到里间,拿来一个锦盒推给赵谨。

    是一对龙凤玉佩,羊脂白玉的料子,晶莹剔透。

    “你家小女郎的满月酒礼物,这厢先给了。”苏彦笑道,“这会儿女双全了,可觉圆满?”

    赵谨看了半晌,合上锦盖,已然明白他的意思。自己还小他一岁,已经子嗣绕膝,而他依旧孑然一身。

    二十又七的年纪,临近而立,终究是一介凡人,又背着整个家族的希冀,自有压力。

    “自然的,若为传承子嗣,娶谁都一样。但是,我也有些贪心,想着能不能得一个自己喜欢的,尝一尝情爱的滋味。”苏彦说这话时,面容温润如玉,“你不是常日与我处念叨,有情意的婚姻才有滋味吗?”

    他轻轻叹道,“桓越双手多来不洁,但我护一护她,以苏门百年净土养化她,她愿回头,便不枉我费心一遭。如若不成,我也努力了。”

    赵谨愣了半晌,吐出两字,“但愿!”

    苏彦折扇轻摇,转瞬拢扇指向三里驰道,“届时銮驾出行,这处还需添兵防卫。”

    “那若是这般,你们的婚事可是应当快些?”赵谨追上他的思路,“不然桓四姑娘未成婚母家却先犯了事,你岂不是护不住她了。”

    苏彦抬眸看他,并未言语。

    赵谨回神。

    桓氏若意在女帝,唯一的刺杀机会便是大婚当日,天子离开禁中的时候。

    也就是这三里驰道上。

    然还是忍不住道,“你这保一个被抄家灭族的女子,且不说能不能保下。你且想想陛下,纵是她顾念大局,不追究一介女郎,但是她定于你生分,这、你……怎么会折在桓越手上的!”

    苏彦默声无话。

    赵谨略坐片刻后离开,苏彦目送他远去,片刻又去后院打理那头骆驼。

    他在长街看见西域女郎坐在上头,比坐马上还高出许多,风华独特。便想着若是皎皎坐在上面,定更加与众不同。

    “她定于你生分!”赵谨的话缭绕在耳畔。

    苏彦却半点不在意,生不生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和他,都不能犯那样的错。

    他梳理着骆驼的毛发,又想起赵谨,笑意愈深。

    小姑娘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收拢了赵谨,于他倒也多了许多便利。

    很多话,赵谨自会传达。

    时值李肃前来回话,道是一切安排妥当,可以前往牡丹楼接桓四姑娘,送她回家。

    苏彦看了眼天色,吩咐人好生照顾骆驼,更衣熏香而往。

    *

    而与此同时,因昨日廷尉府一事,赵谨在整理好文书和说辞后,自当入宫同江见月回禀陈述。

    依旧是在宣室殿中。

    “流寇火拼,证物房失火……”少年女帝翻阅了一半,推在一处,“此处无人,小师叔给朕一句实话,您心中如何想?亦或者这样长时间了,你可有怀疑的对象。”

    江见月顿了顿,自己先开了口,“朕虽年少,但并非愚昧无知,朕早有一疑。”她以指蘸水,在案上写下一字,又道,“不若小师叔也写个字,你我交换而看。”

    赵谨从命。

    片刻起身,将四方矮几端于君主面前。

    四目落下,两个一样的“桓”字。

    退下重新落座。

    殿中静了片刻,赵谨遂将自己所为前后讲来。

    江见月安静地听完,问,“师父呢,他知道多少?”

    “只比臣多,不比臣少。”赵谨望过少女神色,缓了缓鼓起勇气道,“陛下唤臣一声师叔,臣可否逾矩唤您一声皎皎。”

    江见月笑着点了点头,“师叔有话,但说无妨。”

    “皎皎。”赵谨这会敢直面看她一眼,带着当年在抱素楼中的怜爱与喜欢,柔声道,“师叔想为你师父说句话。你当是清楚他的,忠君之心,忧国之态,始终如一。师叔也可以保证,来日无论如何变迁,只要是你在这位上,他都不会叛您,定是护你,守你,敬你,尊你。他是前郢公主的嫡子,身上留着一半前朝的血,在如今局势中,原比任何人都难。”

    “小师叔说的这些,皎皎都明白,你直言吧。”

    “方才师叔说了,桓氏如何,你师父原也清楚的。”赵谨轻叹了声,“公务之上,他不会有偏颇。只私情之上——”

    赵谨顿了片刻,终于道,“皎皎,若当真桓氏灭,你可否留桓四一条命?或者说,你师父若坚持要护她一命,还请你勿怪他,莫与他生分。他虽出身至贵,却极少考虑自己,只这一桩,存了一点私心。”

    日头偏转,从窗牖洒入的阳光只剩了一半,萧条投在席案上。风从窗户吹来,也有了些寒意。

    半晌,江见月才出声,“师叔是说,师父乃真心喜欢桓氏女? ”

    赵谨闻声惊诧,抬眸望去更是震惊。

    少女带着哭腔,豆大的眼泪,从她通红的眼中接连滚落。

    急报是这个时候传入的。

    黄门道,“半个时辰前,丞相在朱雀长街遇刺,危在旦夕。丞相府来人请求禁中调派太医令前往救治。”

    “陛下,您不能离开禁中,臣去。”赵谨死命拦住江见月,领整个太医署匆匆而往。

    *

    苏彦伤得很重,一共中了两箭。

    原是在牡丹楼接到了桓越,二人正要上马车。一只暗箭便直面而来,虽被人及时提醒,但实在事出例外,还是没能躲开,直入他左胸。

    箭矢接连而来,桓越离他最近,避无可避,他遂护身挡过。是以第二支箭矢,虽没有伤筋动骨,却从他后肩连皮带肉削过。

    且两只箭上都涂了毒。

    府中医官并着早些时候苏家军自己的军医,给他救治了后肩伤势,剜肉去毒。然前头一箭却都没有把握取出,如此奏请的太医署。

    国手尽汇于此,两套方案,一则待他补回部分元气,再行拔出箭矢;二则立时切肉取箭头,可方阻止毒素入肺腑。

    苏恪急得直哭,几欲昏厥,根本不是个能主事的。

    最后还是他自己拿的主意,立时拔箭。

    元气大伤总比毒入血脉的好。

    如此,直到翌日凌晨,方将箭矢取出,紧接着止血祛毒,待一切终于结束,抢回他一条命的时候,已是平旦时分。

    而他彻底散了意识,昏迷过去。

    彻底苏醒,脱离危险,已经是三日之后。

    而这三日间,桓越都不曾离开,日夜守在此处。

    她的眼前来来回回都是他以身护她的样子,耳畔反反复复闻他唤着“阿母”,道着“对不起”。

    苏恪也听到他的声响,抹着眼泪恨声道,“让你不听阿母的话,弄成这幅模样。要是听了,也不必遭这样大的罪,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有个三长两短……岂不是当真要应誓。”

    苏家这位大小姐,吓得哭了好几场,后来终于在桓越的抚慰下,道了一件外人皆不知的事。

    原来当年茂陵长公主临终前,曾让这个儿子起誓。

    誓言之毒,可谓闻者生寒。

    她道,“你以苏氏阖族起誓,扶君主,匡社稷,永效吾君不生二心。如若不然,阿母死后难安,永坠阿鼻,赵氏之运便是苏氏之命。”

    桓越闻话亦颤,惊愕至捂嘴不敢出声。

    所以按誓言,他反了赵郢,当生母不得超生,苏氏应循赵氏之命途。

    怪不得,怪不得,他这样一个人,也竟散了意志,在病弱中唤母,对母致歉。

    桓越知晓这处,惊,也喜。

    因为她想起上巳节那日,苏彦对女帝两次微不可闻的不满神色,如今想来,非她想太多,他确有动摇之心。

    她坐在卧榻,心中隐起一个念头。

    在这日午后,苏彦醒来后,她服侍他用完药,听话回府休憩。

    翌日又早早而来。

    这会,苏彦较之昨日初醒,精神稍有好转。

    寝屋内值此二人,苏彦先开了口,问,“如今外头如何?”

    府中人顾及他伤势,只让他好生休息,并不多言外头情形。然他掌一国朝政,这样倒下,心中多来不安。

    桓越道,“听阿兄说,朝中由楚王同陈侯爷一道坐镇,甚安。”

    苏彦点了点头。

    “就是廷尉处和京兆府都很着急,寻不到刺客踪迹。”桓越给他端来药,“方才过来,妾还看见了他们,大抵是想问问您的看法,被阿嫂堵回去了。”

    苏彦欲伸手接过药,奈何伤口扯着疼,桓越拦下她,吹凉喂他。

    苏彦坚持伸过手。

    “七郎,你我之间,还要如此吗?”桓越想起他护身挡箭的模样,鼻尖泛酸,“若不是妾,你也不至于伤成这般!”

    苏彦摇首,“是我累你池鱼受殃,他们针对的是我。”

    “你知道是何人?”桓越舀起一口药细细吹着。

    “也不是头一回了,牝鸡司晨,惟家之索,逆了天下人的……”苏彦神情有些落寞,似觉话语不对只未再多言,接来药仰头一罐而下。

    “你慢些!”桓越将他伤口几欲裂开,只赶忙拦下。

    苏彦需靠在榻上,缓过一口气,笑笑道,“这两日吓倒你。”

    桓越给他擦着额上虚汗,含笑摇头,半晌道,“七郎,你梦中呓语,妾都听到了。”

    苏彦抬眸看她,低眉落睫,面上投下小片阴影,“我说了什么?”

    “你在唤阿母!”桓越轻声道。

    “是有些想阿母了,若阿母还在,我们许是已经……” 苏彦冲她淡淡笑过。

    “七郎!”桓越深吸了口气,面容端正又温柔,“阿嫂和我说了,你对母发的毒誓,来日漫漫,我们一起走过。”

    随她话落,她从袖中拿出一份折叠的信纸,放入他手中。

    “这是……”

    “是精钢坞的秘方。”女子凑身,附耳低语,“苏家军骁勇善战,若是再有上佳的兵刃,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桓越退开身来,拢住他五指。

    苏彦却松开手,合眼道,“拿回去,你阿兄若知道定不饶你。”

    “阿兄知道,何论这是我的一半,我可以做主。”她低下红扑扑的面庞,“且当是我的嫁妆!”

    “待我伤好,我请陛下赐婚。”青年丞相慢慢拢住那方子,话语低柔。

    *

    “阿兄,虽说追随赵氏是先祖遗训,如今又有贵人差遣,我们应当从之。然且不说我们都不曾见过贵人面,只晓得她持着前朝信物,话说回来我们效忠谁不是效忠,说到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眼下有机会,不若为自己争一次。”

    “如何为自己争?”

    “苏氏的兵,加上我们的兵刃。苏彦已经动摇的信念,加上我的催化。丞相夫人也不过是臣妇,反正都是刀尖舔血的路,不若试试皇后的宝座,作君妇。”

    “成,欲将取之,必先予之。你先给他一半,只能是真的,苏沉璧处做不得假。”

    暮色落下,月华如水。

    桓四姑娘坐上回府的马车,身靠车壁,揉了揉酸疼的臂膀,回忆昨日与兄长的商议,又回想方才榻前种种,原就姝色无双的面庞愈发倾城绝色。

    月色如霜,铺满半间寝屋。

    靠在榻上的男人垂眸看掌心配方,纵是伤口作痛难忍,却也难掩苍白面容上的笑意。

    桓氏除而不难,难的是精钢坞的使用。

    有了这半张,另外半张也不会太远。

    如此国库又将丰盈,边地武器可以革新使用。

    社稷,又稳一步。

    皎皎,在御座之上会坐得更加安稳。

    “七公子。”来人李肃,出声唤他,“这么晚了,你好生歇着便是,何事不能明日传属下?”

    那两支箭都是他暗子营的人射出,虽是顶尖的弓弩手,前头也推演过,但到底是在闹市,很多不控因素。

    这数日,看着自家主子昏迷不醒,他着实捏了把汗。

    “有宫里的消息吗,陛下如何?”苏彦忍不到明天问赵谨,好在陆青在她身边,随时可传回消息给李肃。

    她听话没离禁中,是好的。

    但他更担心,她因忧惧而发病。

    这样大的事,一定吓到她了。

    偏李肃低垂着头道,“属下不知陛下具体情况,陆青没有传出来。”

    苏彦默了半晌,安慰自己左右已经苏醒,消息自会传入宫中,她知晓后便会安心。如此歇下。

    之后一连数日,与他想到基本一致。

    无论是陆青处,还是赵谨处,亦或者其他来探病的朝臣,乃至来侍疾的方贻,都道陛下一切如常。

    她听他话,安静待在宫中,依君臣之礼送来药物,派来御医,让大长秋传达慰问。

    如他所愿,是君主的举止和分寸。

    不曾想到的是,在四月下旬的一日,中贵人前来传旨,是一道赐婚的旨意。

    给了六月初四,九月十二,两个按照他与桓越生辰八字测定的上佳日子,供他择选。

    苏彦有些发怔,半晌方才谢恩接旨。

    回头一想,这正是自己要的结果,该欣慰才是。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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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因女帝赐婚, 苏氏很快便完成了六礼的中的纳征和请期。

    而请期的日子已经由天子命太仆令测定了两个良辰,自是尊荣无限。兼之从来“请期”都由男方一锤定音,再请媒人告知,不过是形式上看似需得女方同意罢了。却不想,苏彦竟未自己择定,只将两个日子全部送往桓氏处,由桓氏择选。由此可见苏彦对桓四姑娘乃天大的珍之、重之。

    这日已是五月里,待媒人走后,桓越双颊晕染、扶风弱柳从屏风后转出,看着烫金红贴上两个上上良辰,伸手细细抚摸着。

    “都是上佳的日子, 你自己选吧。”桓起坐在一侧饮茶。

    六月初四。

    九月十二。

    桓越玉指轻点在后一个日子上, “七郎受了那样重的伤,如今虽可以下地了,但也受不得力,还需养着。太医令道伤筋动骨百日休,六月初四太赶了。”

    “你如今是满心满眼里都是他。”桓起笑了笑,接来文书细看, “六月初四时间是紧了些, 九月十二这个时辰确实不错。”

    桓起原本对桓越交出精钢坞的方子有所担忧, 但不想四月底的时候,廷尉处对年前渭河桥刺杀案寻到了凶手,结了案。

    竟是宣平侯唐氏一族在雍州的分族。

    因宣平侯之事,其族在旧籍日子愈发艰难,本也未动那样的心思。只是当地逢冬受灾,多有民怨,自然便将天灾怪于女帝阴阳颠倒之故。如此族中子弟愤恨之余,亦不想让女帝好过,遂着人于靠近京畿一路散播谣言,不想竟撞上孤身离开皇城的女帝。口供道是在其出城时便发现了,原只当是寻常女郎,后忆起容貌,识出人来。如此守株待兔,原也只想给个教训,然后假意救之,图谋恩荣。

    廷尉又派人按口供调查这些人的活动路线,竟全部对上吻合,如此结案。其实还是仓促的,有多处细节未得验证。但赵谨上交了陈词,苏彦首看认可。他一点头,旁人便也不再质疑,百官如此,女帝便也禁声。

    渭河刺杀案便就此告一段落。

    桓起自然清楚真相。也怀疑,是否为苏彦联合赵谨布下的陷阱。但推来想去,从去岁年初的宣平侯一案到这岁末渭河刺杀案,自己并未有马脚露出。桓越有分析,苏彦前后对女帝的点滴不满,转念想来,若苏彦处有些许指向他们的证据,如今这般举措,当是他无声的回应。

    毕竟以他的心思,不会读不懂桓越赠他精钢坞时的话。

    ——苏家军骁勇善战,若是再有上佳的兵刃,当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他收了,转眼渭河刺杀案结案,便是足矣回应了大半。

    是故,这会桓越又提出,可要与之开诚布公说一次?

    桓起摇首,“这般大的事,不可宣之于口,只能且走且定。”

    桓越思忖半晌,颔首道,“如此也好,九月里距今还有四月,我们养在在南阳祖籍的人正好可以借观礼为由即日起便陆续入京,熟悉未央宫苍龙阙到丞相府正门的三里驰道。到大婚当日,嫁妆入门,以精钢坞制作的武器便先藏其中,送亲队伍便是一支以一抵百的精锐。”

    桓起对于三里驰道的地形更为熟悉,知晓銮驾从那处过,能容纳的禁军不足两百。但是也因路程短,执金吾,光禄勋的人手可以转瞬调来。

    所以刺杀的人贵在精,而不是多。

    按贵人的计划,一共有两步,兄妹二人来回推演。到六月中旬的时候,族中的三位叔伯亦汇聚府中,遂作了第二次推演。

    确乃万无一失。

    *

    而苏彦处,经过两个月的修养,伤已好了大半,可以理事。

    这日入宫面圣。

    黄门给江见月传话的时候,她正在椒房殿正堂中,欣赏一身喜服。从花冠钗环到喜袍凤履,从累金凤喜帕到赤珠珊瑚护甲,任哪个女子穿戴上,都是风华绝代的好模样。

    与相爱的人结成连理,都是最美丽的。

    她捡起一支护甲,戴在自己手上,轻轻抚摸。然后戴起第二支,第三只……待六只全套戴完,动起来却不甚利落。稍一抬手,便有一只掉落了。

    她看着落在案上的护甲,又看手上其他也将掉落的,默默将它们摘下,整齐摆好。

    是了,这不是自己的尺寸,自然不合适。

    这套护甲,这套喜服,原是她送给师父未来新妇的。

    他为她,不惜借赵谨的口来传话,不惜以命救护她,连请期都予她无尚尊荣,自己作为他的弟子,除了祝福还能如何呢?

    好在今日的自己,能有这般拿的出手的东西,聊表心意。

    “陛下,丞相在等您接见。”阿灿在殿外瞧着黄门等了许久不得回应,遂进来提醒。

    毕竟苏彦有伤在身,六月盛夏的晨光正是毒辣时,侯在日头下太磋磨了些。

    江见月愣了愣,回想起片刻前小黄门的传话。一时间有些犹豫,是在椒房殿接见,还是宣室殿。

    想了想,还是传去了宣室殿。

    他以前就不怎么愿意入她寝殿,何论如今。

    她在喜服前站了一会,转入里间坐在妆奁前,本能地打开成套的头面首饰,片刻又合了上去。

    她看着铜镜中一张少女面庞,低眉笑了笑。

    他是来面圣见天子的,遂吩咐就按照平素听政模样,着常服、簪冕冠即可。

    *

    “苏相免礼吧。”一进殿门,她便先开了口,“没有旁人,不必虚礼了,跪来跪去小心伤口。”

    她话语平和又日常,那一下虚扶当真是虚扶,距离他半丈处伸手抬腕,从他面前过,衣袂不接,馨香未弥,人便已在席上端庄落座。

    “坐吧。”她看他清癯又凉白的面旁,动作也不甚利索,到底起身至身前扶上他臂膀。

    苏彦手僵了一下,抬眸看她。

    “从师徒论,弟子该侍奉师父;从君臣论,苏相也受得起。”江见月搀他坐下,自己回了位上。

    苏彦便道,“臣多谢陛下。”

    江见月道,“既然未曾好透,苏相歇着便罢,何故非要入宫。纵是三里之地,亦是劳顿。”

    苏彦闻这话,便知她在赌气。

    赌他不许她出宫看他的气。

    他彻底清醒后,五月里,她原扮作方桐的小药童,偷偷入丞相府看过他一回,结果被他骂了一顿。

    他说,纵是三里之地,也是危险的。

    而细想,当时因他动怒扯到伤口,她恐他伤得更厉害,便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未再反驳,只按他意被送回了宫中。

    她低眉垂首离开的样子,后来屡在他眼前浮现。

    他竟觉得又见到了初初收养她的那些日子,她怯懦、胆小、恐给他添麻烦,恐遭人嫌恶被抛弃。

    便总是小心翼翼,连佐药的蜜饯都不敢多吃,甚至膳食都计算着用。

    连着好几日,他站在窗前,眺望苍龙阙,控制自己不要入宫。同自己说,尚且卧榻不能理事,不必入宫。

    不必入宫。

    而眼下,她问,何故非要入宫?

    苏彦理正神思,她还能赌气,还能这般问话,便还是桀骜姿态。

    不似当年柔弱。

    可以放心的。

    “臣来,同陛下回禀渭河刺杀案一事。提前结案都是臣安排的,主要是为了桓氏放松警惕……”

    “是吗?”她截断他的话,问道。

    苏彦颔首,“自然是真的,桓氏一族……”

    “其实不是真的又如何呢?是丞相就想这般结案,朕又能如何?难不成朕还能推翻苏相的意思吗?尚书台能听朕的话吗?三公九卿会站在朕这处吗?凡与丞相相悖之,朕有自知之明,什么也做不了!是故——”少女抬眸望向他,“苏相不要解释了。”

    “皎皎!”苏彦情急中唤她名字。

    江见月盯住他。

    他尚且肃正模样,也未曾改口,只继续道,“无论你如何想,师父于政务公义之上,始终与你一心。你一日为君,便永远是君,师父为人臣,便不会做不臣之事。”

    “所以师父是当真喜欢桓家四女?”殿中冰鉴水雾缭绕,腾起又散开,江见月眉眼中攒起虚无的笑意,“苏相要对朕尽忠,又要对桓氏女尽心,然桓氏一族却又想至朕于死地,您便将自个劈成两半,分来与我们,可对?”

    “对!”苏彦毫不疑迟地回答,“桓氏嫁与臣为新妇,便是臣的人,桓氏种种都与她无关。”

    是赵谨前头传达过的意思。

    江见月颔首起身,至他身前垂首,低低唤了一声“师父”。

    没容他开口,只轻声道,“这处无人,师父请容我说一说。”

    她没有对案坐下,而是绕道他身侧,无有东西隔在彼此中间,只有彼此的气息,她缓缓开口,“五月里去看师父,是我实在担心,没有忍住;今日前头讥诮话,是我生气,胡闹尔。但归根结底,是皎皎实在害怕。那时闻您遇刺,我守在宫中,彻夜等您消息,等着等着便胡乱想,若是你不在,是不是我们就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后来撑到您脱离了危险,我自己又发病了,病中疼痛软弱,犹如濒死,我便又想,若我在那一刻去了,孤零零死在这深宫之中,你会不会有一点后悔,我们都没有见到最后一面,没有好好告别……”

    她泪如雨下,伏在他身前,背脊忽颤,“我实在害怕,值此一人。所以师父娶亲生子,还能,还能过往一般,疼爱皎皎吗?”

    她弃了君王姿态,尤似当年渭河畔的孤女,伏在他足畔,与他说,“我很乖,求您别不要我。”

    苏彦搁在案上的手在袖中抬起,几欲抚上她背脊,揽她入怀中,和她说,“不必害怕,师父没有真心喜欢谁。从来,都只疼爱你一个。”

    却终究忍住了,只恭敬伸过双手将她托起,退身保持君臣的距离,话语端和道,“去岁百花宴,师父便与你说了,师父若成亲,也不会忽略你,只会多一个人来疼爱你。”

    少女面上泪痕尤在,小臂是他掌心的温度,她细细感受着,慢慢抽开了手。她的眼泪半真半假,想以这姿态与情势作最后的试探,他会不会在这般情境下脱口同她说,一切都是假的。

    却是没有。

    他的笑是真的,温柔是真的,话也是真的。

    会疼她如亲人,尊她依旧是君主,就是没有半分情爱。

    “所以,师父将公义给我,一点私情留个旁人,对吗?”她最后问。

    苏彦颔首应是。

    “那师父稍等。”她擦干眼泪,传人送来一物。

    两列宫人鱼贯而入,奉命开盒示物。

    是全套喜服头面。

    “皎皎备下的,请师父收下。”她坐回自己的位置,换了嫣然笑意,眼中有些许释然,“九月十二,朕来观礼。”

    苏彦扫过大红的喜服,又看少女泪水未凝、但已经慢慢清澈的双眼,捕捉到那一点无奈的屈服,一颗心终于缓缓落下。

    将这段会被世人无限诟病的情扼杀在最初时,多少代价都是值得的。

    他忍过伤口的疼痛,行大礼跪谢君恩。

    座上少女持君王态,谴退他。

    *

    时光如流水,之后近百日,江见月同苏彦都未曾在私下见过面。

    八月里,苏彦身子大好,回朝理事,他们依旧君臣相敬。

    偶尔宣室殿课毕,她道,“师父气色好了许多。”

    苏彦便道,“新得了一份剑谱,待师父过两月练熟了教你。”

    少年女帝道,“不劳您,师兄已经开始教我了。”

    她口中的师兄是苏瑜。

    七月里的时候,夷安手中的三千卫因为如今经费足够,已经初具雏形,便打算挑一批御前侍卫。

    不想,苏瑜竟也参加了。

    但不曾选上,交手时以一招之差落败。

    原是他手臂伤口才好,尚且不能完全提力。

    彼时江见月亦在校练场,传太医令给他看伤,才知晓是年初救驾,伤了左臂筋骨,很重的伤,半年才稍稍恢复。

    见他对落败一事甚是遗憾,江见月还是要了他。道是往后半年,先任御前侍卫文职事宜,来年看情况再转。

    如此留在了身边。

    苏瑜虽不能动武,但不妨碍教学。苏彦说的剑法,便是他闲来无事教给她的。

    而除苏瑜外,方贻也伴着她。

    只是苏瑜陪她时,多来都是臣仆随身,在露天场地。

    而方贻见她的时候,只彼此两人尔。再多一些活物,有时是一只鹦鹉,有时是一只兔子,再或者可能是一只狸奴。

    两人逗玩它们,给它们喂食。

    看它们挣扎着呜呼咽气,便少喂些。喂到吐血不止,但还存半条命,再救治起来。

    “师姐,你不是要过一回这个药了吗?怎还要?”方贻到底没忍住。

    这种毒药原是他自己翻了书配制的,也不是太高深的药物,除了繁琐些原是好解毒的。

    五月里,江见月从丞相府回来翌日,便同他说了,让他配药。他心有余悸的给出一丸,却又不敢问要来何用,只是时日过去,并未有旁事发生,遂也不再多想。

    未曾想到,江见月会第二次同他要。

    “那个送人了。”江见月给兔子细细擦净唇口血迹,然后又持着木勺喂入解药,“你宫中相府来回跑,没说出去吧!”

    方贻摇首,“我听师姐的话,未传入六耳。”

    江见月的话,你要是说出去一个字,就休想踏入我宫门半步。

    方贻当时便点头如捣蒜,“我一个字也不说。”想了想又道,“师姐,你是不是想毒死师父的新妇。她常日来相府,我可以帮你。”

    江见月闻言,问,“为何这样说?”

    方贻道,“因为我发现自从那个女人出现在师父身畔后,你就没有以前开心了,师父陪得你也少了。”

    江见月看他半晌,揉了揉他脑袋,笑道,“想什么呢!她是师父的新妇,师父喜欢,我们就也要喜欢,不许再瞎说八道。”

    半大的少年便老实听话。

    江见月捏着少年新制的药丸,对着太阳细细地瞧,“放心,就这一次了,以后都不需要了。”

    初秋日光浮金,慢慢变得深浓,天变高,风便寒。

    八月尽,九月来。

    桓氏府邸张灯结彩,红绸软缎。

    待嫁的新娘,戴上华丽璀璨的护甲,披上纯金攒珠的花冠,最后大红的喜帕落下来。

    十里红妆先入丞相府。

    骑在马背上,走在最前头迎亲的郎君亦是风流意气,郎艳独绝。只是闻李肃回话,眉间微皱。

    桓氏的嫁妆中干净规矩,并无料想中的精钢坞武器。而銮驾过驰道,亦是平稳安全,没有遭遇任何刺杀。

    如今停马下轿,新人已经入府,而他在门口,迎候正迎面而来的銮驾。

    前面是女帝,后面是新妇。

    喜帕下的新娘手持扇子,手上护甲熠熠闪光。

    贵人的计划共两步,首先便是将武器藏于嫁妆中,然后在驰道刺杀女帝。只是桓越虽然信任苏彦,也向他隐隐露出这般计划。然这第一步都只是迷障。乃用来转移苏彦精力,真正的行动在第二步。

    桓越很是满意,时隔多年,她终于如愿嫁给了她。

    而苏彦闻李肃话,显然也反应了过来。

    桓越处要么是还未完全信任他,要么这日还有旁的计划。他本想在这一刻人赃俱获,眼下嫁妆无有异样,便是不可能了。

    “苏相,我们该怎么办?”李肃问道。

    苏彦不动声色望着越来越近的銮驾,“无妨,明日向宗正处,上书新妇暴毙即可。”左右精钢坞一半方子到手,剩一半也可慢慢研究。而这场婚礼也不是毫无意义,至少灭了小姑娘的情。

    便是再好不过。

    銮驾入府,天子下辇,诸人跪拜。

    “大喜的日子,都免礼吧。”少年女帝面容端肃,举止威仪,在华堂升座。

    新人高堂皆已不在,又是天子在堂,自当向她行礼。

    三重礼前,先敬天子。

    观礼宾客分作两列,新人在华堂前,女帝在上,中间放一案几。

    因入天子口,侍者端来的酒水自当验毒,不可提前倒好。

    如今酒壶杯盏都在案上。

    按规矩,由新妇持盏倒酒,似奉高堂。

    喜帕下女子容色愈发绝艳,缓步上前,盈盈倒酒。共三盏。

    后有侍者上前依次验毒,这原是第三次验毒。前两回在传酒入门前,皆以生人验过。

    一切无虞。

    新妇捧酒酒盏奉于君前。

    转瞬的时辰,她拢在广袖中的手,轻轻挪开一点护甲,将藏在寸长的小指甲里的毒药捏出,借宽大袖摆的遮挡,将药送入琼浆玉液中。这个动作她练了上万次,快到无人可见。且贵人给的药,三日后方毒发。

    三日后,乃用过无数膳食,根本已无从查起。

    大长秋接过,转身奉给女帝。

    女帝抬手握住。

    “别用宴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师父给你,新妇给你的。那日太多人经手,任何东西都不得入口。”

    这是苏彦在这之前与江见月强调的话。

    这会,苏彦抬眸看她,正好与她四目相视。

    江见月冲他微笑,掩袖饮下。

    苏彦见她掩袖,便放心笑了笑。

    桓越见酒盏已空,亦是欢笑。

    江见月看堂下一对新人,更是面添欢愉。

    接下来便是华堂三重礼。

    拜天地,高堂,与彼此。

    “师父!”第二重礼结束的时候,高坐在堂的少女突然出声唤他。

    她的声色里带着无法抑制的疼痛,隐忍中呻|吟,击上苏彦耳膜。

    苏彦心脏抽了下,猛地抬头,却见她已经离座,双目涣散,正摇摇欲坠向他走来,唇口张合间,还在喃喃唤他。

    “师父……”

    大口鲜血从她口中喷出,溅在他衣襟和面庞上,她在他面前倒下去,伸出的手从他袖摆擦过,没有抓住一片袖角。

    作者有话要说:

    来啦~

    第43章

    满堂哗然。

    殿中有急唤陛下的, 有传医官的,有抽刀拔剑护驾的。

    混乱中,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夷安, 只一把扣住了严妆华服的新妇,厉叱,“酒中有毒? ”

    “不是妾!”桓越比任何人都震惊,扑向苏彦, “七郎——”

    然她口中的“七郎” ,这日与她大婚的郎君,昔日替她挡箭的男子,这一刻怀中抱着的是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女,留给她的话是, “此处全由长公主做主!”

    来不及送回宫中救治,就在丞相府苏彦的寝房中,不多时,整个太医署并着府中医官都齐聚于此。

    太医令往来匆匆,给她搭脉验毒,喂药催吐。

    一根根银针扎下去,一盏盏药灌下去,她口中浓黑的血一口口吐出来,不知喂了多少,只见阖目的少女已是满头虚汗,无有自己神识,只是被反复强迫着用药,被药性催逼着呕吐,直到血液里黑色退去,然人还是浑噩着,如一条失水的鱼,软绵绵陷在卧榻里,喘息声若有若无。

    若非还有太医监的话,只当她就要这样离去。

    太医监搭着脉,手抖话亦抖,道是,“陛下毒素清除大半,这会暂时稳住了。但因脾胃弱症,眼下灌不得药了,最好是寻到解药!”

    随他话落,寝屋静了些,医官或熬药,或配方,或商拟方子,三五成群退去偏殿中。

    已是亥时人定时分,距离婚宴过去两个多时辰。

    苏彦这会一颗心才重落回肚子,觉得有些冷。原是后背淋漓冷汗黏湿了中衣,半日贴着皮肉自然不适。

    他坐在榻畔,缓过一口气,久凝少女面庞的目光慢慢偏移,落在她未被锦被盖住的手上。

    手背青筋抖动,细白五指曲卷,攥着他一截大红的袖角。

    是何时攥上的?

    华堂倒下的一刻,她唤他师父的时候,苍白的面庞上还带着笑,张开的五指伸过来,似作最后的挽留,似作本能地求救,又似要抓一把生命中挚爱的东西……

    却是手中空空。

    只有轰然倒下去的身躯,碎裂的冕冠,一头跌散的长发,和刹那间开在他足畔的黑红色的血花,以及那绝望又悲凉的眼神,欲说无限话,到最后汇成一句“你为何不要我?”

    是了,那是她被他抱起,在他急唤“皎皎”二字间,撑开的一息清明,问“你为何不要我?”

    如此抓住了他衣袖。

    在被施针灌药的漫长时刻里,在他被医官推去一旁守候的时刻里,她的这只手便攀在卧榻摸索,直到无力做出动作、挪移不了半分,张着五指垂搁在榻沿上。

    是他自己走上去,将袖角放入她掌心,帮她拢住了五指,直到此时此刻。

    此时此刻,即将平旦。

    苏彦的眉宇松开些,面上多了些笑意。她显然恢复了一些力气,以至于将他的袖角攥得愈发紧了,扯动他衣袖,唤醒了浅眠的他。

    齐若明闻声进来把脉,告知确实有所好转。未几方桐亦进来,告知了天大的好消息,道是已经从毒药中寻出了组成成分,不是太难的毒,解药很好调配。

    苏彦彻底松下一口气,只问那如何还不清醒。

    数位太医令看法基本一致,都道是陛下身子太虚之故,尚需将养。

    之后又确认可将人挪动,遂更衣盥洗后,苏彦亲自送人回宫中。着太医署看顾,羽林卫严护,自己去处理桓氏处剩余的事。

    奈何小姑娘昏昏沉沉,一直喊他,竟也脱不开身。

    于是索性将椒房殿正堂临时做了办公处,传各功曹、主簿来此回话,论事。

    *

    若说以兵甲暗除桓氏,并不难。

    但桓氏这桩案子需得公审,

    首先是华堂之上已经三验酒水无毒,若只因桓氏女向天子敬了一盏酒,就说毒是其下的,实在牵强。

    而公审,将案子变得复杂,需经过种种程序。桓氏亦是绵延百年的世家,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加之苏恪念与家主桓起尚有一女,亦作援声;桓氏女尚是丞相即将过门的新妇;种种关系牵涉其中,可知这桩案子的审查难度。

    却不料,廷尉赵谨一击而破,从昨日傍晚婚宴到这日下午,不过一昼夜间便已摧枯拉朽审查完毕。

    缘故很简单,首先桓越乃最大嫌隙人,入廷尉府脱衣卸簪待审。还未到提审,只在搜查她周身饰物时,便在她护甲之中发现了异样。

    细查之,护甲夹层中空,里头暗藏粉末,拨开护甲嵌珠便可将粉末倒出。后立让仵作,医官共查粉末,竟然同陛下所中之毒乃同一种。

    如此铁证如山,纵桓氏女依旧抵死不认,也有口难言。

    “公审,乃三司共审,其中尚有执金吾楚王章继在内,他绝不可能放任任何欲图对天子不利的人。”这会主审者廷尉赵谨入宫来同苏彦回禀案件的审理,“何论弑君之罪,你保不了她的。”

    回想苏彦前头对桓越的态度,赵谨不免叹气,“终是她自个不惜命,做出这等抄家灭族之罪。”

    “何时公示?”苏彦问。

    “还有一些细枝末节在整理,顺利的话,最迟后日。”赵谨看着他面无表情的样子,不免拍了拍他肩膀,“我就是提前来同你说一声,你心里自个缓缓吧,如此女子实在不值!”

    苏彦低眉笑了下,正要说话,外头黄门来禀,道是丞相府功曹李肃有急事来禀。

    “让他进来。”苏彦道。

    待入殿,方发现李肃还带着一男子。

    五十上下,高瘦白净,似一副读书人的样子。

    苏彦不识此人,却又觉得眼熟,仿若在哪里见过。

    倒是赵谨先出了声,“黄庭,你来此作什?”

    道出名姓,苏彦便回过了神。

    这是他阿姊苏恪的医官,其实也算是他苏氏家养的侍者,早年分给苏恪,随她一道入了桓氏府邸。

    这会苏恪声援桓氏,遂让黄庭加入一道验毒,以作绵薄之力。毕竟虽已和离,然到底有个孩子,寻常也罢了,若是桓氏一族当真毁于弑君之罪,孩子随她能保下一命,但多来名声不济。

    如此这两日在廷尉府一道同仵作医官验毒,赵谨自然识得。

    这处是在女帝的椒房殿,黄庭很是警戒,四下环顾,半晌未出声。

    “有话但说无妨!”苏彦道,“李肃去外头守着。”

    待李肃走出殿外守好,黄庭方顿了顿,拱手道,“下官寻到了能救桓四姑娘的证据。”

    此话一处,苏彦眉骨轻拢,赵谨正了神色,看堂下人,又看座上人。

    “是何证据?”苏彦平静道。

    “就是从桓四姑娘护甲中得来的毒药。”黄庭看了眼赵谨,“臣以兔子和羊羔作了多次尝试,喂食后,至少需一个时辰才会毒发。”

    话到此为止,黄庭低首不再言语。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

    且不论江见月喝下那盏酒不过片刻间,就是入丞相府前后统共也不到半个时辰,她中毒原在入府前。

    同桓越并无关系。

    然苏彦却还是问道,“按你的意思,陛下中毒同桓氏无关?那如何桓氏身上带有毒药?”

    黄庭闻言,目光扫过赵谨。

    苏彦含笑摇首,“不碍事。”

    黄庭便继续道,“这自然是四姑娘被陷害。”

    “四姑娘”,苏彦在心中默念这个出自对方口中亲昵熟稔的称呼,压声道,“护甲乃御赐之物,旁人触碰不到,如何陷害?”

    他望向赵谨,似是询问。

    赵谨道一时未言,却闻堂下黄庭出声,话低而语沉,“许是陛下陷害之。”

    苏彦盯看他片刻,又问,“是故如此证据,还有旁人知晓吗?”

    黄庭摇首,“下官发现这处细节,正打算告诉大小姐让她转达给您,正好李大人在,直带下官来此。”

    苏彦莞尔,眺望外头即将降临的夜色,亲道,“辛苦你了。”

    又唤李肃入内,好生吩咐,“天下已晚,宫门即将下钥,黄医官乃重要证人,你同廷尉一道护送他回去。”

    “切记!定安全送他回家。”苏彦强调。

    “是!”李肃对上苏彦眼神,领命而去。

    “廷尉也出宫吧,本相去看看陛下。”也未待赵谨应声,苏彦拂袖出了殿门。

    黄庭住在东市桂江坊,从宫中出来到这处马车要走小半时辰。赵谨坐在车中,也没吭声,只打着一肚子官司。

    按照黄庭道出毒药的异端后,苏彦后头同他的对话,分明已经能确定这人不是普通的医官,乃桓氏的人。否则不会大胆直言“陛下陷害之”这等话。

    然这会却让自个和李肃护送,又是何意思呢?

    难不成正要保下桓四?

    这、不置于!

    思虑间,马车已经停下,外头驾车的李肃掀帘道,“黄医官,前头巷子路窄,马车进不去了,下官徒步送您。”

    “不敢!不敢!”黄庭拱手致谢。

    三人走入漆黑巷子,黄庭在前头带路,剩两人在后头护送。

    “就到了。”黄庭道。

    “黄医官好走。”李肃笑应。

    话语落,一道寒芒起,还未见血流,便见人顿足倒地,挣扎两下便呜呼咽了气。

    赵谨惊愣。

    却见李肃收刀入鞘,“廷尉大人,这处出了命案,交给你了。”

    赵谨反应过来,摸了摸鼻尖笑道,“果真大义灭亲!”

    然回想方才苏彦甩袖离去的模样,又不由心惊,那是去寻女帝兴师问罪的吗?想起少年女帝,再看这地上余温尚存的尸身,不由背脊生寒,小姑娘竟这样厉害!

    *

    寝殿中,江见月已经用了解药醒来,只是整个人依旧虚得厉害,却依旧架不住人逢喜事,只卷着被子趴在卧榻,用着方贻偷偷带给她的糖葫芦。

    “要不要再吃一个?”男童试探问道。

    自苏彦不再给她送山楂蜜饯后,每回生病,他就给她买一串糖葫芦,她会尝一颗佐药,顺道怀念一下山楂蜜饯的滋味。但也只此一颗,怏怏道是终究不是那个味道,便不再用第二颗。

    便如现下,少女依旧摇首,“你吃吧。”

    方贻握着糖葫芦,坐在卧榻旁的地上,有些担忧道,“师姐,我们的那个药,服下后到毒发需要一个多时辰,这样大的漏洞,万一被发现了掀开来,也是麻烦的。”

    他原是昨日在宫中见到江见月用药,才知晓她的意图,遂按照她的意思在她昏迷之际趁喂水的机会兑入些许解药缓解,再在父亲面前旁敲侧击药物分量,以此帮助他们配置解药。直到这一厢忙碌下来,方回神想到这样一处漏洞。

    “你才想到!”少女咳了两声,眉宇间有些落寞。

    她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一处。

    自从前头先帝去世,她因“时辰差”差点功亏一篑,后来便给外注意这处。原也想过待喝完桓越的敬酒,回宫后再使用,如此时辰尚可弥补些。但依旧有旁的漏洞,譬如这并不是顶尖的致命毒药,既然弑君,如何不用最好的药!

    自己不用,是因为根本没有途径,太医署不可能随意给她,方贻也不能在长街店铺随意买到。

    再者,桓氏女弑君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非要细查,也难以推出。多处不成立。

    如此思来想去,左右都有漏洞,便也懒得弥补,反正她要的只是一个引子。届时主审的是赵谨,他根本不可能给桓氏一族喘息的机会。而师父说了,公义给她,私情给桓越。

    那么在她要平桓氏这桩事上,他的私情只能给公义殉葬。

    除非,他反了自己。

    想清楚这些,她便也不再害怕。

    只不过这厢提起,到底还是抱着两分侥幸,侥幸无人发现这处,只当是桓氏女其心狠辣至此。

    免她与师父生分,来日岁月还要费神弥补。

    然接下来数日,江见月觉得,自己到底没有那般幸运。

    自她彻底解毒清醒后,数日间,苏彦待她的态度莫说亲密,根本连之前的君臣互敬都不如。

    她尚且体虚,卧在榻上。

    除了清醒的第一日晚间,他入殿看过她,却也没有说话,只盯着她看了半晌,便告退离宫。

    她追下榻,跌了一跤,他顿足回首,却道,“方贻,扶好陛下。”

    后面这些日子,他一直在丞相府理事,再也没有入过宫。

    廿三这日午后,赵谨来同她回禀了桓氏一案的决判。

    桓氏四女以毒弑君,桓氏族中搜出武器无数,未过官中记录,结合桓氏四女之行为,加之桓因,桓困,桓回之口供,供认不讳,乃谋逆罪成立。

    如此,桓氏正支六十三人,判斩立决。旁支三族流放西境,三代内子嗣不得入仕,入学,结亲官中。

    江见月越阅过,问,“师父是什么态度?”

    这样的的大事,原是多此一问。

    赵谨便道,“桓家族老认的是携带武器入京,但不知下毒之事。”想了想,遂将黄庭之事说了。

    江见月靠在榻上,暗思果然还是被发现了,许久方道,“所以他大义灭亲,却仍觉其女无辜受累,如此过不去这个坎?就这么在意她?”

    赵谨赔笑道,“人吃五谷,皆有七情六欲,你师父也不是圣人。”

    江见月哼了声。

    殿中静下片刻,赵谨看过女帝面色,憔悴又虚弱,低声道,“丞相多日未进宫了。”

    这话说得蠢笨,活生生撞虎口上,不是赵谨的水平。

    江见月抬眸看他。

    “陛下!”赵谨深吸了口气,端一派两头操心的模样,“桓氏族中搜出未在官中记录的武器,又有桓氏族老三人口供,夷族是板上钉钉的事。桓四一介女郎,掀不起风浪,您……是否考虑高抬贵手?你了解你师父,他、会念你的好!”

    “让朕放了桓四?”江见月不可置信道,“然后等着师父金屋藏娇,再等着同她暗度陈仓?等他们诞下子嗣?”

    “子会生孙,孙会生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皆是他的血脉,他同别的女人的血脉,那朕呢,朕怎么办?”

    江见月拍案而起,喘息连连,却仍是厉声呵斥,“他让你来的?”

    赵谨吓了一跳,回念自己这话确实说的让人误解,匆忙跪首请罪,“陛下息怒,臣不是这个意思,即便桓四活着,苏相也不可能与她再有瓜葛。臣只是想着,且当给苏相一个念想,也免得你们师父生份,君臣有隙!”

    “念什么想?什么值得他念念不忘?”少女又怒又急,随后面话语落,竟呜咽落泪起来,“生分,为了她要同朕生分……”

    她兀自站着,浑身战栗,怒似天子雷霆,委屈却又如少女无助。

    赵谨伏地悄然掀起眼皮,竟有些看不明白这女帝神色!

    半晌,见她复了平静态,吐话道,“小师叔起来吧!”

    闻“小师叔”三子,赵谨松下一口气,谢恩起身,“若陛下无事,臣先告退。”

    “站住!”少女斥声。

    赵谨一颗心又提起了半截。

    好半晌,少女有了动作,招他至身前,附耳低语。

    “小师叔不帮,朕也是要做的。”

    赵谨叹气,“您还是寻臣吧!”他就不该来作这个烂好人。

    *

    九月天,露似真珠月似弓。

    廷尉府监牢内,少女摘下兜帽,掩口咳了几声。她身子还未彻底恢复,纵是一路坐马车而来,然就这么入内的几步路,被夜风一吹,被催过吐的脾胃酸痛,喉间发痒,便忍不住咳了起来。

    “是你?”被铁链拴住的桓四姑娘,被咳嗽声吵到,抬起头来,认出眼前人。

    少女无声瞧她模样,狼狈,肮脏,扭曲,不甘,在这地界,这些倒也正常。她回忆着女子平素模样,对她的印象不多,实在想不出,师父喜欢她哪里。

    或许,喜欢一人并不需要理由。

    “是你,你陷害的我,我根本没有下毒!”桓四挣扎着。

    少女依旧无声,只细细看她。

    想看一看,师父喜欢的女郎到底是何模样。亦或者说,是怎样的女郎,竟得师父如此喜欢。

    她实在好奇,方来看一眼。

    然有些失望。

    既无赴死的从容,也无识别局势的智慧,只剩宣泄和嘈杂。

    “毒确实不是你下的,是朕来时自己饮的。”少女这会终于开了口,蹲下身撩起她下颌,“但是你无辜吗,你们桓氏可一点也不无辜,且当怀璧其罪吧。左右你喜欢师父,同朕抢人,也是罪。”

    桓四姑娘闻话至最后,原本无尽的愤恨的面容变得震惊,却又转眼恢复了从容色。因为她看见少女身后苏彦走了进来。

    “七郎,你听到了,毒是她自己下的。”

    江见月顿了顿,转身,仰头看见牢门口的苏彦。

    青年丞相穿一身广袖曲裾卷云纹深衣,袍沿在无风地微摆;外头披靛青色同纹披风,然襟口的飘带系得长短不一;面上气息微喘,两鬓鬓发微乱,胸膛微微起伏着。

    是一副匆匆赶来的着急模样,失了平素的端方姿态,雅正仪容。

    这是自她清醒后,十余日中,第二次看见他。

    江见月觉得有些委屈,这是作什?何至于如此面目!

    难不成怕她磋磨他的心上人,这般巴巴赶来。

    她不想仰望他,遂站起身,奈何久病体虚,浦一站起便头重脚轻,几欲跌倒,整个人晃了晃。只撑了把长案,才站稳。

    却见他晦暗不明的面容上,原本如海深邃的星眸中点起隐忍的怒火,朝自己走来。

    桓四姑娘见到了希望,露出一点喜色,“七郎,我知道就算你因公废私,但你知我此事无辜,定不忍我如此!”

    苏彦在江见月半丈处顿下脚步,眸光上下打量,似带着长久压抑的不满和不耐,眼中火焰燃成火海,欲要将她吞噬。

    “七郎……”桓四姑娘又喜又泣。

    江见月没见过这样的苏彦,又闻桓四话语聒噪,只觉这厢输得厉害,尤觉是苏彦不可理喻。

    她面色白的发虚,气息粗重,一双眼却依旧直直盯着他。

    也无什可怕,她灭桓氏乃国事政务,并无错。是他教她,凡是私不如公,家不比国,天下最大。

    而反观今日的他,色令智昏,竟动情于这样的女子身上,合该他自己反省。

    苏彦重新抬步,似在她无畏无惧又随之任之的眼神中,落败两分,周身怒气褪去些,走近她。

    “七郎,你听到了,不是我。是……”桓四姑娘的话没说完,确切的说是说不下去了,只目瞪口呆看着面前场景。

    清正不阿的苏相根本没看她一眼,只敛尽了一身怒意,化作无奈和臣服,俯身抱起少年女帝,方开口道,“本相什么也没听见。桓氏以毒弑君,华堂之上,众目睽睽,皆是铁证,已经盖棺定论。”

    苏彦看了眼怀中少女,转过身对着桓越道,“去岁年初时辰差乃是你的手笔,陛下渭河遇刺你也脱不了干系。这厢更是没有冤你,当日你敬陛下的酒,陛下撒在广袖上。本相事后拿去验了,那是一味叫三日醉的毒,饮后三日发作。陛下没饮你的毒,不代表你就没下毒。”

    “你……那你别忘了,我是你未过门的妻子,桓氏沦陷,你苏氏亦休想独善其身。”桓四姑娘挣扎着。

    终于明白不过一场梦,皆戏尔。

    “丞相为美色蛊惑、蒙骗,幸得及时醒悟,大义灭亲,故而功过相抵。”少女亦反应过来,靠在他怀里开口,痴痴地笑。

    他的冲天怒火,原不过是恼怒她以身饲毒,伤了自己。

    他如此着急赶来,也还是因为她乔装出宫不听他话之故。

    小师叔不会去通风报信,分明是他时刻看护着自己得的消息。

    他数日不见她,不过是同前头一般,在躲着自己。

    她抬手摸上他胸膛,左肩,“所以那两箭,师父故意的?”

    苏彦不语,往牢外走去。

    牢房外,夜风呼啸。

    江见月经风即咳,咳得两鬓生汗。

    苏彦脚下一顿,腾出一只手抽下身上披风拢住她,然后将她脑袋按入自己胸膛。

    “桓氏的精钢坞秘方在桓越处得了一半,剩下一半桓起死咬不吐,也无妨可以慢慢研究。”苏彦讲着公事。

    “所以,师父是用那两箭换了半张秘方,还试图要换皎皎的死心,是不是?”江见月顺着公事,论私情。

    苏彦又一次避开这个话题。

    江见月执拗道,“师父为何不面对?”她挣扎从他怀中退下身,撑着口气站在他面前。

    残月勾在天际,月色昏沉,只马车前一盏昏黄灯火摇曳。

    “皎皎!”苏彦合了合眼,终于开口,“其一,你出身寒门,却站在世家盘根节的庙堂之上,让他们俯首称臣,本就是人心不稳;其二,你又是女子之身,让天下七尺儿郎跪拜,如此又使更多的人不称心。其三,你我之间,先存师徒名分,如今若再生男女欢爱,那么朝中不满你的世家权贵,不服我的寒门庶族,乃至边境诸国,都会对我们的身份和关系做无止境的编排。如今稍稍安定的江山会重新动荡,才现出雏形的版图也可能会不复存在。”

    “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情爱的,利益,恩义,也可以维持一桩姻缘。”苏彦望着眼前人,轻叹,“皎皎,你我身在巅峰,看似脚踏天下,富有四海,实则放眼今日之大魏,国中未定,边境未平,情爱太奢侈了。”

    “我大约是听懂了。归根结底,是我们的身份,是我们所处的立场,是当下局面,让我们无缘牵手。只配为君臣,不可结夫妻。那若你我不是师徒,不是苏丞相,我也不是君王……”

    江见月依在他胸膛,垂眼止住了话语,她想起自己的皇位因何而来,是她夺来的,为了保命夺来的。而苏彦也不可能避世,他有志向,有家族的责任。

    苏彦退后一步,拉开一道距离,“皎皎,我们做君臣不是很好吗?我们一起治理山河,让更多的人不再流亡,让他们可以三餐果腹,可以衣衫遮体,有家有田有余粮……我们总不能贪心太多!”

    少女垂着眼,看地上被拉开的距离,分开的四足。

    求生,求活,求吃跑,求穿暖,求有人来爱,求能去爱人,怎么就成贪心了!

    她看着月下并肩叠处的人影,挪动足迹,仰起头看他,神思却更加清明些。

    她的嘴角慢慢扬起弧度,眉眼弯下似新月,“师父说了这样多,其实原在今岁正月初一御史台参您时,皎皎多少已经领悟。不过是今天听您明言,确定左右便是这些理。然皎皎却在这大半年中,在这此时此刻里,悟出并确定了另一桩事。”

    少女身形纤弱又单薄,眼神却明亮而坚定,再度走进他,已是没有间隙的距离,唯有呼吸在彼此间流连,“从始至终,您只说局势不能,不可,不容人;但却半点没说您自己不愿,不爱,不喜欢。”

    “您喜欢我的,爱我的,愿意和我在一起的,是不是?”她重新贴上他胸膛,汲取他身上的温暖,“或者您想一想,华堂上见我跌下去的那一刻,病榻上见医官救治我的那一刻,你怕不怕?你若是怕的,是怕大魏君主驾崩多一点,还是怕从今往后在也没有了皎皎多一点?”

    少女掂足捧起他面庞,泪眼看他,柔声道,“师父,您问一问自己的心,是不是这样的!”

    她的话喷薄在他耳际,一个温柔又湿润的吻落在他脸颊。

    慑住他全部的思考和动作。

    廷尉府牢房的出口处,马车已经远去。

    许久,青年丞相方有些回神,抬手摸上面庞,那处是她留下的印记。

    而夜风沙沙,回荡在他耳际,是她离去前的倔犟话语。

    她说,“且当我贪心,我就要贪心,师父与江山,我都要。”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没按发表,睡着了~发个大点的红包补偿下。

    第44章

    景泰三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 临近年末,边境起战事,京畿长安政权中心, 风雨欲来。

    事情还得从桓氏谋逆案说起。

    九月底,桓氏谋逆案公示,正支夷灭,旁支流放。

    原是朝野无声, 天下俱服。

    唯一的一点声音, 是桓氏最后一任家主桓起和离的发妻苏恪,提出欲送他一程。人之常情, 都未上达天听, 廷尉赵谨便做主允了。

    关押死囚的廷尉府牢中,昔年光风霁月的世家公子闻是她来,稍理了散乱的须发,将身上囚服卷边掖好,受过重刑的背脊撑得笔直,端坐在贴墙的角落,见人影将将拐道过来出现在灯光下,便已开了口, “就站那,莫进来了。”

    一扇牢门之隔,外头尚是清白地,里头乃蟑虫老鼠。

    苏家大小姐,从来矜贵娇嫩,是温泉甘露养育的花, 就该在洁净处。

    从结发到和离,漫长又须臾的十数年里, 这是桓起第二次作她的主,头一回是和离。

    亦是苏恪仅有的两回,愿意听话。

    妇人听话站在外头,“妾给你带了些酒菜。”

    缥玉酒,符离麻鸡,白灼猪肝,光明虾炙,金浆菜心,酥油汤饼。

    侍女将膳食送进去,呈开来,竟都是他素日喜欢的。

    “夫妻一场,妾多少还是记得的。”苏恪这日换了身稍稍素净的衣衫,减了胭脂钗环,竟有几分风中残荷的柔弱姿态。

    桓起自斟自饮,也不看她,道是,“你还是珠翠加顶,锦袍裹身更好看,该是牡丹的样子。”

    花中之王,人中鸾凤。

    雍容华贵的苏大姑娘一贯如此自诩。

    “你可是故意与妾和离的?”苏恪昂着头,忍住发红的眼眶,“为了这些莫名其妙作死的事!”

    桓起有些摸不懂她的意思,不知该回是或者不是。

    她若是为争一口气来的,他当说是,如此她会觉得自己不是被抛弃了的一方。

    她若是因对他还存着情意来的,他该说不是,都这般田地了不能再让她有牵绊。

    很可惜,成婚这么多年,他始终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于是在他犹豫的片刻里,她又问了一个问题。

    “后不后悔?”

    “不后悔。到这会了,与你说说也无妨,“与赵同寿”是我家族的信仰!”桓起这会回得干脆,“这也是当时娶你的最大原因之一。”

    “你乃茂陵长公主之女,堪比公主,既然长公主提议,我桓氏自然乐意之。”

    苏恪点头,“所以阿弟反了前朝,你就不要妾了是不是?”

    桓起持着一杯酒,“沉璧为天下,我为家族,论格局我不如他。但各有其道,各禀信念,只是难为了你。”

    他饮了一口酒,环顾四下的监狱史,有半句话没说,“且贵人择中了我、启动了我,乃是我无上荣光。”

    贵人还在,布下的棋子还有,便不算输。

    “谢你的酒,谢你来送行,回去吧。”男人饮酒尽,最后道,“以后世上没有桓氏了,你可以让亭亭随母姓。”

    “苏姓,能更好地护你们一生。”

    话落,便见苏姓的贵女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上气不接下气,“清明寒食,妾会待她来看你。”

    十月初三,桓氏正法。

    翌日,十月初四,苏恪将女儿改为苏姓。

    改过之后,苏恪又很是后悔,缘故是女儿与她说,喜欢表兄。

    表兄,苏瑜。

    苏恪嫡亲的外甥,长了她女儿五岁,是何时的年龄,且亲上加亲,确实是一门极好的亲事。却不料被其母温似咏以“同姓”之由婉拒。

    古来同姓不通婚。

    苏恪自然知道这个理,只道改回去便是。

    然温似咏却道,“无论亭亭随何姓,这桩姻亲都是不成的。”

    苏恪有些恼火,问其缘故。

    温似咏道,“子檀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待到了日子,便给他说亲去。强扭的瓜不甜,这事以后就不说了。”

    温似咏看着柔婉谦和,却是个说一不二的性子。唯一的一点软化,给了儿子。

    她原是一心想让孩子继承他父亲的志向,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做个武将。然自去岁年末见到血染半身的儿子,终是心中动摇。加上他的左臂伤得厉害,幼时又被她催着练武过渡消耗了身子底子,医官虽未判定日后不能持刀握剑,却还是建议少动武的好。

    加之苏瑜自个便有从文的意思,她便也愿意支持。

    而她曾不止一次见到,他握一截青衫布袍出神,问过确实有了心仪的姑娘。只道那女郎尚且年少又在守丧中,正好可待他有了建树再去求之。

    就这么一点血脉,她没有不依他的。

    “谁家女郎?”苏恪亦是爱女,仍作争取。

    桓氏这厢,作为享誉了百年的世家被一朝夷族,影响不可谓不大。

    长安五大门阀中,京兆陈氏与其也有姻亲,更是被查出了不少同桓氏往来的书信,尚且还在查验中,眼下很是低调。

    而赵氏一族因赵谨上了九卿位,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烧得极为漂亮,原以为会荣耀巩固。却不想赵谨顺势提出欲改为“薛”姓,他与其叔父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往日人微言轻,如今一朝得道,成了天子近臣,又是实打实的政绩,便索性将事宜摊上了明面。

    天子自然恩准,只是不知为何并无阖族皆改为“薛”姓,只有近一半的族人随之更改。如此原本的一地豪族,分化成新旧两族,不仅没有锦上添花,反而降了威势,尤似二等士族。

    如此家底,自然不入苏恪的眼。

    剩下便是温氏和苏氏。

    思来想去,苏瑜实在是个好人选。

    温门是他外祖一族,世代清流,苏氏更是尊贵。

    “谁家女郎,我也不晓得。”温似咏如实回道,“二妹罢了吧,有的是好儿郎,子檀是个闷葫芦,不会哄人的。”

    苏恪道,“儿郎油嘴滑舌反而不好,我就是看好子檀,你不晓得哪家女郎,我来问,总是给你弄清楚了!”

    弄清楚了一脚踢出去。

    苏恪贯是这样的作风,她要的,甘心最好,不甘心她可以抢。

    然温似咏不吃她这套,骄纵撞上烈性,不欢而散。

    闻后头苏恪又闹了两次,最后竟口不择言道其“夺人所爱”“仗势欺人”,其骄横程度差点将良玉体面的温似咏气晕过去。

    *

    “也就苏相现下不在京中,这新平翁主方敢这般明目张胆欺负长嫂。”阿灿学着外头人的话转给江见月听。

    少女听了只言片语,权当笑话解乏。左右与她不相干,便也懒得去理会。只嘟囔了一句“师兄闷声不吭,竟有心上人了,他若真心欢喜,朕给他赐婚。”

    言这话时,左右也是讨厌苏恪作威作福的张狂样。然这会一想到苏姓这一连串人,她愈发气不打一出来。

    眼下乃腊月二十三,正是小年夜,虽已经封朱笔开年假,然她尚有要事处理。

    全托苏彦的福!

    当日廷尉府牢房外,她让苏彦好好想一想。

    也不知他想没想,或者是如何想的。

    十日后,十月初二,边境巴东郡传来急报,东齐举兵七万,已占新城,欲攻巴东。苏彦竟也不点将,自己直接领兵去了前线,将诸事托给章继。

    结果发现,原是钟离筠的一场计策,让东齐在新城拖住了魏军,然后将南燕主力调往汉中之地,欲夺汉中三郡。十月廿五,汉中太守发急报于朝中,楚王章继只得率军亲往。

    如此,朝中便剩唯一的辅政大臣陈章坐镇,从朝局看,并无问题。

    但江见月与陈氏私怨已深,世家亦是虎视眈眈,即便陈章个人还算忠厚,她亦不得不防。两月来,她在朝中等两地战况,每每奏报都是送到尚书台,再转到陈章手中,然后大半朝臣都知晓了情况,或者连着下一步方案都出来了,方才来支会她一声。

    虽说有三千卫和羽林卫护着她,苏彦也留了人手给苏瑜护驾,但她在椒房殿中还是寝食难安,梦魇无数。

    九月的伤毒后症,一直缠绵至今都不曾好透,日日汤药不断。

    她觉得惶恐又不安,熬到今日终于决定先发制人。

    宣室殿中,卫尉陈章、陈珈、光禄勋夷安长公主皆在,只是前二人跪在君前。

    未几太后陈婉亦赶了过来,扫过至亲,不由惊诧。

    原是天子案前,放着一堆信件。

    乃桓氏抄家之时抄出来的书信,看着皆是寻常,不过是两位嫁给陈氏的桓氏女寄往南阳母族的思亲信。

    内容亦是平常无异。

    “陛下何意?”书信奉入陈婉手中,她前后阅过。

    “这数份信可是母后母家嫂嫂的笔迹?”江见月问。

    陈婉辨过,颔首称是。

    “方才卫尉也认出了这二人笔迹。”江见月道,“母后不防看看这些信件下头的编号,然后按照圈出的字,读一读

    陈婉闻言细看。

    信是寻常,然这编号着实怪异。

    信件九封,是从景泰二年正月到景泰三年中秋,但是编号却不是按照日程走的。

    她将两位嫂嫂的信分开,然后按照纸张末端的编号依次理好,阅过圈出的字。

    【武库已控,太后掌内廷】

    【三千已晓,公主不足矣】

    “这……”陈婉又惊又惑,望向江见月又望向父亲陈章,持信的手战栗不止,只喃喃唤“阿翁!”

    “殿下!老臣冤枉,亦不知!”陈章这话在陈婉来之前,已经同江见说过一遍。

    那两句话,若是被坐实,乃同桓氏一样的下场。

    他为卫尉,直接执掌武库,而太后手中有凤印,有调内廷遣羽林卫的权利。便是第一句话的意思。

    第二句话说的是三千卫,意思是关于三千卫的内情已经知晓,而长公主不足为惧。这处落在了陈珈身上,他乃从卫尉下属处调往的三千卫,且是自己主动去的,非被长公主挑选。而去岁天子出宫之事被知晓,亦是他从长公主身上觉察到的。

    “六郎,去岁此时,你当日救驾有功。如今细想,若是没有苏瑜同往,你是否未必是去救驾的?”夷安在此刻出声,望着殿中跪首的少年,面上满是失望。

    这事发生的实在太突然了。

    陈珈怔在一处。

    十日前,他们才“请期”结束,过了文定,明岁五月就要大婚。阖府的喜气还未散去,莫说他,便是他的父亲,这处跪着的祖父,都沉浸在欢喜中。

    如此迎头一阵闷棍,任谁都无法回神。

    他不知所措望向夷安,又怒又急扫过祖父和太后。

    这一看落在天子和公主眼中,便是愈发觉得是陈章父女所为。尤似前头陈婉看其父,亦觉得是陈章联合了桓氏的作为。

    “这处就我们五人。连送来信件的廷尉,朕都让他暂退了。”江见月开口道,“区区这等物件,还不能彻底说明什么。朕就是问问母后和卫尉大人,是公审洗清陈氏嫌疑,还是你们自个自证清白。你们给个话吧!”

    话是说给陈氏父女听的,然目光却落在地上伏跪的少年身上,冲他自嘲地笑了笑。似在说,朕同阿姊,不过两个弱质女流,看看这私下环伺的群狼!

    少年接了这无助又无奈的目光,只再看未婚的妻子。一个是他爱人,一个是他君主……

    “陛下,臣要求公审。”夷安跪下身来,“臣要嫁的夫家,定是要清清白白的。否则,臣宁可不嫁。”

    “陛下,臣亦要求公审。”陈珈闻言亦道,“臣相信,臣之家族不会做出这等叛上作乱的事。若当真如此,臣宁可削发断袍,破门离宗。”

    “不,陛下!”陈章在此刻出声。

    两小儿一腔热血,话说的没错。

    但他在此刻回过神,想起妻女对女帝的评价,亦想到这两年来的种种,多少看出座上少年君主的心机深沉。

    若是公审,三司之中,执金吾和廷尉都是她的人,剩一个京兆尹根本不足事。

    今日这事,若当真是他两个儿媳所为,那么她定会借此死咬不放,陈氏纵是不伤筋动骨也得被扒层皮。而若不是儿媳所为,那根本就是女帝设局,到此时已是死局,她敢如此当面对质,便是还有后招。

    他瞥向自己的女儿,说是手掌凤印,实乃自去岁年末后,已经称病许久不同家中联络,怕是也没多少能耐!

    而公审,光靠这两份推测的信件虽然动摇不了陈氏的根基,但是嫌隙仍在,陈氏的权势、后辈子孙的仕途在被洗清前也基本到此为止了。

    左右都是要交出些东西,没有必要撕破脸面。何论这处还涉及一桩儿女亲家,陈章看着自己这个用心栽培的孙子,想到他弃了卫尉的前途转头三千卫,真正是中了美人计,闯不过美人关,如此与其折了不若退一步皆大欢喜。

    何论当下正值边境不安,出兵作战之际。若这般被公审,将事情抬到明面,少不得一顶欺辱少主、不顾大局的帽子压下来……

    “臣可以自证清白。”陈章道,“按书信所言,臣乃篡谋夺位。然臣全无此心,原也是打算待年后同陛下乞骸骨。臣年事已高,想早些颐养天年,只盼着子孙们能为陛下分忧,为社稷尽忠。”

    “陛下,您说老臣都作此打算了,怎还会起如此之心?陛下若不信,现在便可着人去臣府中寻来致仕书。”

    致仕书自然没有。

    女帝也不会去搜。

    她要的只是这句话。

    果然,江见月瞧着堂下人,半晌起身至他身前,将他扶起,“卿乃皇考定下的辅政大臣,又是母后生父,撇开君臣二字,原都是一家子骨肉。朕比六郎还小些,尤似您孙女,本也不忍疑祖父,实乃当下时局所限,朕恐矣!

    “陛下所言,老臣如何但得起!”陈章扶而再跪,被江见月再三拦下。

    这日,陈氏祖孙三人,是在卫尉紫绶金印送来后,离开的宣誓殿。

    夕阳西下,孤影狭长。

    宣誓殿中,还留着夷安长公主和廷尉,如今是薛谨了。

    江见月抚摸着那枚紫绶金印,抬手扔给了夷安,“待开了年,拿去安慰安慰陈六郎!”

    “陛下的意思是——”

    夷安有些震惊,当初陈珈从卫尉下属处转来三千卫,他祖父父亲便是极其反对的,他们本就是将他当作卫尉培养的。如今又将这处给陈珈,岂不是正好如了陈氏一族的愿望。这般绕一圈,还不是没有消耗他们的实力。

    江见月瞧她模样,眼神瞥过赵谨。

    夷安回神,这样绕一圈,可太不一样了。

    陈氏会感恩戴德,陈珈会死心塌地。

    “阿姊能压制陈六郎吗?”江见月笑道。

    今日事,夷安本也参与。

    第一个开口提“公审”,原就知晓陈珈正值道义,又急着在她面前证明清白,定也会要求公审,如此刺激陈章不敢公审。

    心中虽有些许愧疚,但一想到嫁他为妇,孕育子嗣,随他姓氏,自己为女子牺牲得比他多多了。便也不觉什么。

    再者,她看向殿上女帝,她们的情意比他要深。

    “无需压制,他自会忠臣而效陛下!”夷安握着手中金印,“这可是臣求了好久,费了好大的力气,陛下才许的。”

    话落,只禀退回府。

    心中暗思,且多晾他几日。

    书上说,风月中的算计实乃情趣罢了。

    “陛下果然聪慧,如此一来,长公主半点愧疚之意都没有了。”薛谨用着茶水,回想前头改赵为薛一事,亦敬佩少年女帝。

    原是她提醒他,与其闹得阖族勉勉强强都改了过来,自己一时也难以控制。不如将一族化二,彼此牵制,更从容些。左右叔父年长,他有的是时间。

    而今日事,乃是他陪着做的一个局。

    处理桓氏案后,搜来这些书信,原是实实在在的思信件,没有任何问题。不想交由女帝手中,让她看了几昼夜,想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法子。

    更以夷安长公主的一场文定礼,麻痹了陈氏。在这日冷不丁地发作,激得一个三朝老臣没了还手之力。

    少女挑眉,看外头飘起雪花。

    “只是陛下此番设计陈氏,陈侯爷乃忠义之人,若丞相回来知道……”薛谨到底忍不住提醒。

    “知道又如何,朝中又不是没有良将!他自己脑子发昏离京,将朕扔在这处,朕还没问责呢!”

    不提还好,一论起苏彦,江见月便愈发气恼。

    薛谨闻这语气,偷瞥少女神色,总觉怪异。

    那日廷尉府牢房外,师徒二人说了什么,他于门边一瞥,自也听不清。

    但是那一瞥,他再三说服自己是看差了。

    时值太医令送药而来,薛谨知晓她旧伤未好,忽又想起九月里苏彦的那场婚礼,少女自饮其毒。

    那毒若不仅仅是为公,也掺着一份私呢?

    雪越下越大,赵谨禀退,走在出宫的甬道上,感觉这天愈发冷了。

    所以,苏彦是在躲她!

    苏彦是在躲她。

    为此,他宁可奔赴千里外的战场。

    说什么虽已控制局势却却还需留下巡防,暂不归。

    说什么都是护君主为社稷,在边防和在朝中无甚区别。

    说什么,她总要自己长大。

    少女如孤鹤,持一盏微弱烛灯走在风雪缠绵的夜色里,手中书信被她攥得粉碎。

    却又忍不住顿足,摊开看被蹂躏得残破不堪的纸页上,他的笔迹。

    端博古朴,是他亲笔;稍欠腕力,当是才下战场而书;笔画流畅,乃写的心平气和,没有纠结。

    她看了半晌,拂去上头雪花,将书信仔细收好,藏在袖中。

    仰头看天际,皎皎空中孤月轮。

    所以,约莫今岁除夕,没有师父了。

    第45章

    这一晚,江见月提灯站在雪地里,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明光元年的那个小年夜。

    父亲为了两个手足,一次又一次禁足她, 连除夕都不许她出去。她对他们原也没有多少感情,无所谓是否要在一起守岁。心里的一点难过,是怕九泉之下的母亲伤心,见自己孤零零在这人世间。

    但是后来苏彦回来了, 赶在除夕夜幕降临后, 入她府中陪她用膳守岁。

    他是命运的恩赐。

    一如五岁那年的渭河畔。

    她仰头望天上弦月,告诉自己今岁他也会回来。

    回椒房殿盥洗更衣,许是夺了卫尉一职,心中稍安。晨起阿灿念着阿弥陀佛,说她夜中就咳了两回,总算睡得踏实了些。

    原本廿八到除夕三日设傩戏驱邪仪式,如今因两处打仗,太常卿提出作七日大祭,以求天佑。

    如此廿四这日就开始了。

    江见月早早起身到了未央宫前殿,举行仪式。晌午事毕,回来椒房殿用膳歇晌。午后查阅御史台送来的年终计,然后计划着“闻鹤堂”的事。

    即便心中盼望苏彦早归, 但理智告诉自己,盼望是一回事,实际又是一回事。眼下虽夺了卫尉一职,但是要控住朝局安稳,不让世家在此阶段发难, 就需要自己主动出击,等待永远都是被动的。而设立“闻鹤堂”就格外必要了。

    为此, 她传来夷安交代了一番。

    冬日昼短,转眼天幕落下,山光西斜。

    *

    长安城郊百里外的扶风郡内,一处宅邸中,青年往炭炉中加了两块银丝炭,让火更旺了些。

    闻少年女帝年末事宜,星眸中隐隐露出忧色。平素朝会好歹隔日进行,听政也三五日一回。这会群臣歇假,她却反而日日这般操劳。

    离开时,她身子还未好透,虚得如深秋枯叶,经风即晃。这会都入冬了,又是一人……

    “闻鹤堂是何意?”纵是脑中千般想,然开口,苏彦问的终究还是政务。

    他搁下拾炭的铁钳,净手倒茶,示意苏瑜坐下。

    东齐的七万兵甲,原是夸大的数目。虽因突袭占了新城郡,却也未曾想到魏国反应如此迅速,更不曾料到领兵的是苏彦。故而待苏彦兵降巴东郡,于郡中兵甲两边夹击,前后共三场战役,历月余便夺回新城,打退了东齐兵甲。

    苏彦初时确实是为了躲避江见月,想分开一段时日静静心,故而动了留在巴东郡一年半载的念头。

    他一贯擅长远谋,想着正好利用这段时日,摸一摸东齐的底。东齐、南燕原都是前郢分裂出去,习俗口音差得并不多。他甚至考虑利用一年的时间,观察沙江的特点。东齐虽占三州,原不足为惧,兵力人力都不如南燕,所依不过是沙江天鉴,擅守但并不善伐。

    却不料才退敌,方知此战乃连环计,皆为钟离筠谋划,主力在汉中,遂赶紧分兵三万增援章继。

    而章继离京,朝中便只有陈章。

    苏彦遂领数十暗卫日夜兼程赶回,于廿六到了这渭河畔的扶风郡,乃距长安皇城最近的一个郡。

    在此歇了一日,一口气松下,他便回了神,未再前行。

    “这闻鹤堂具体何为,我也不知。只是前两日给陛下汇报事宜时,听了这么个名头。”

    自桓起正法,九卿之一的内史便由苏瑜顶了上去。

    内史为文职,掌京畿城郊事,苏彦停在这处,便暗里传信于苏瑜。苏瑜本就需要城里城外两头任守,自也不会引起江见月怀疑。

    苏瑜接了苏彦的茶水,望着他自回来就没淡去的担忧,又一次问道,“叔父当真不回皇城吗?陛下若知晓您回京了,不知会有多高兴!何况,明日还是除夕。”

    【往后年年,都会有人陪你守岁,再不会留你一人。 】

    苏彦起身,眺望窗外不远处冰封的渭河,半晌道,“叔父还有旁的事,等办完事再回去,你先不和陛下说我的行踪。”

    这可是将在外,离营又未归朝,若被知晓乃大罪也。

    苏瑜虽觉叔父理由说得混乱,却也没有多问,只颔首应是,返回皇城。

    日落月升。

    青年丞相久立窗前,看着夜幕下的沉寂渭河,暗思已经同她分别百日。她尚好,他便再忍忍,待开春与大军同归。

    这处是一个刚刚好的距离,若朝中有事,他可以随时应援她。若一切安好,便只当他在边地未归。

    见面三分情,分开一段时日,或许她就淡了,习惯了。

    且先习惯没有他的除夕,习惯他的食言。

    *

    昭阳殿除夕宫宴,女帝升座,目光落在左首第一个位置。

    距离年终还要三个时辰,师父不要食言。

    戌时四刻宴散,群臣禀退,座位依旧空落落,江见月盯在那处看了半晌,只觉外头烟花聒噪又晃眼,手中一个金樽被砸在地上。

    她掷得用力,金樽从九重丹陛滚下,不偏不倚掉在一人足畔。

    江见月被她挡去半边烛灯,有些不悦地抬眸,见来人竟是陈婉。

    “陛下何故生气?”陈婉孤身而来,弯腰捡起酒樽,开口亦是小心翼翼。

    “见朕生气,你还避远些。”江见月压下长睫,不欲看她,“难不成你忘了,没有朕的传召,不许出现在朕面前。”

    “我没有忘记。”只二人处,陈婉咬着唇瓣,连尊称都不敢用,提起一口气道,“我来陛下处,不是让陛下生气的。除夕守岁……”

    “除夕守岁?” 江见月如箭矢般的目光射去,将对方吓了个激灵,“怎么,来与朕母女情深的?你不会是想荣嘉想疯了吧?”

    陈婉拼命摇首,只将一物搁在江见月案上,“除夕守岁,压胜钱能讨吉利,陛下收下吧。”

    “你看一看,会喜欢的。”她将锦盒推过去些,两侧步摇泠泠作响。

    江见月抬手打开,扫过,不由坐直了身子,竟是一枚凤印。

    “何意?”少女眉眼里果真含了点笑意。

    “没有旁的意思,你长大了,该给你了。”陈婉说得诚挚

    “想要换荣嘉回来?”少女弹指合上盖,紫檀木的盖子很是结实,发出“砰”的一声,“要是在朕抽掉你父亲的卫尉前,你有这个觉悟,或许朕还领你的情! ”

    “现在么,晚了!”江见月拿起盒子,走下丹陛,扔还给她,近身笑了笑,“或者,你若是真有心,可以下道罪己诏,说你不配为后,不配为天子之母!”

    陈婉愣在那处,半晌无话。

    “瞧瞧,你还是更爱自己!”江见月嗤笑道。

    陈婉不欲,只将凤印重新放下,急急离开。

    江见月挑眉瞥过凤印,又看逃出殿门的妇人,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便当真咯咯笑了一回。

    铜漏滴答,是亥时正了。

    她轻叹了口气,回椒房殿上了卧榻。

    这日方桐在太医署上值,将妻子带在了身边,于是方贻便也不曾出宫,央着留在了这处。江见月揉了揉他脑袋,“你也就还小,待过了十三,便除非是朕的贴身侍卫或是中贵人,旁的便都不能入朕寝宫了。

    “那我就做侍卫或者中贵人。”男童听话给她抱来矮几,调好四神温酒炉,往注壁里不多不少倒了三盏果酒。

    江见月噗呲笑了一声,“侍卫还行,中贵人不可。”

    “为何中贵人不可?”方贻问道。

    “因为你做中贵人,你家便断子绝孙了!”

    方贻闻言,抿唇笑了笑,摊开手向她讨要压胜钱,“师姐,师父食言了,没有回来。你输了,得给我双倍。”

    “给你十倍。”江见月抓了一把金瓜子塞在绣囊中,塞给他。

    方贻接了,细观她眉眼,轻声道,“师姐,你好像挺开心的?”

    江见月回想方才陈婉模样,挑眉道,“还行。

    她这会正在袖一个荷包,还是那年苏彦在洛州治理水患时就开始绣的,一晃数年过去,针脚都旧了。

    她绣好“平安”二字,打结收尾。

    许是在陈婉处散了口郁气,身心畅快多了。

    她将绣好一半的荷包收好,托腮看着温酒炉,伸手拎起注壁,又旋转调火的开关,不由眉开眼笑,“行啊,真被你修好了。”

    前头被她砸了一回,虽修了大半,但最关键的调火处压根没好。又不欲同苏彦说,方贻知道后就说他去抱素楼寻书试试。

    “抱素楼中没有寻到书。”方贻道,“是之前在师父书房看到的。”

    江见月蹙眉,“他书房寻常怎会放这书?”

    方贻道,“师父临行前让我每五日整理一次他书房,我头一次进去便看见书桌案头摆着这书。”他眨着乌黑水亮的大眼睛,很是欢愉地望着江见月。

    江见月同他眸光相接,重看面前的温酒器,笑意愈发明艳。

    十月临行,这书出现在他桌案上。

    那便是他知晓送她的温酒器坏了,欲给她修补。

    这一年中,被御史台参后,他只有九月中旬她中毒的时候入了她寝殿,守在她卧榻。当是那个时候发现的。

    江见月轻轻抚摸器皿周身,似是触到了他的温度。

    师父会想明白的。

    时值苏瑜过来,给她送守岁饺。

    “师兄如何在这?”江见月有些惊讶道。

    “臣前头作您御前侍卫,原同人调了假,今个来补上。明岁便专心内史一职了。”知晓她已上榻,虽仪容依旧规整,但苏瑜还是垂首在丈地外,不敢直面视君。

    亦不敢说,这日是他特地调的。

    叔父不在,他守一守,愿她少些孤单。

    “快饮杯酒暖暖。”将见月从榻上下来,倒了一盏果酒给他,“师父教人特地酿的。”

    “臣谢过陛下,臣去廊下守着。”少年饮酒尽,耳朵通红,匆匆离去。

    “师姐,我能在这处守着吗?”方贻指了指屏风畔的案几,他要靠师姐更近些。

    “成啊!”江见月用完酒水,将饺子分给他,自己抱着那个温酒壶翻身上榻。

    落下三重帘帐。

    方贻盯着帘帐,看里头朦胧的影子。

    幽幽烛光下,少女三千青丝如瀑,着一身小衣,外头裹着一件狐狸斗篷,一截雪白的颈子从风毛中钻出来,柔腻又细弱。

    殿中灯火黯去大半,这会她当已经睡下。

    苏瑜抬眸望向横在眼前的殿门,只觉身前还是她片刻前的馨香气息。

    是鸡舌香。

    幼时为养她脾胃,让医官专门调制的香,具有安神健脾的功效,带着一股特有的辛辣味。

    她便一直用了这么些年。

    即便做了帝王,有天下熏香中最好的龙涎香,她亦只用鸡舌香。

    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苏彦在粗重的喘息中醒来,满头虚汗,被中亦濡湿了大片。

    观滴漏,已近平旦。

    所以是新的一年了,他二十又八,人事是正常事。

    他喘着气,倒了盏凉茶灌下,企图挥散绮丽梦境,和近若周身的浓郁又霸道的香气。

    不正常的是,自她让他好好想一想,他便频繁了许多。

    或许,不该逃避的。

    他望着窗外白茫茫的渭河,那是他们初遇的地方。

    第46章

    已是景泰四年。

    这年伊始, 因汉中之地尚在同南燕作战,朝中减少了很多节宴和祭祀,一切从简, 筹出经费备足粮草以供前线。

    另有夷安长公主代宗亲奏,请天子设后廷。

    道是女帝曾于景泰二年提出为皇考守丧二十七月,于年十七选立皇夫,现已二八年华, 晓通人事。来年便是期限, 可早作准备。

    而开口的夷安长公主更是早早作足了准备,献上座下十二人, 在大年初一的晚宴上, 当场送给了女帝。

    此十二人,或清隽洁雅,或华姿英朗,各成一股风流。乃夷安从三千卫中精心择选训练,原是要作暗子使用的。

    提议备人选立皇夫自是正常,然这直接选送了人,且当下便入得殿来, 面见天子。这日君臣皆惊。

    御座上的女帝更是万分抗拒,道, “将在外征战洒血,朕安能在此开宴择人只顾私事?”

    长公主道,“请恕臣直言,陛下此言差矣。天子充后廷,诞子嗣,乃关系国祚,是吾大魏之根本。若是因为前线征伐,天子便不设后廷,岂非反是将士之过!再者,天子无私事,凡系天子,皆国事尔。”

    少年女帝一时语塞,心中不愿却无理由推拒,当日只得收下。

    然经这两年多,群臣多少能感受到女帝的聪慧,亦都知晓长公主乃女帝心腹,这桩举措绝非表面看起这般简单。

    这日散宴后,私下里朝臣三五围作一团,窃窃讨论,都在暗里观其后事。

    尤其是赵励,匆匆传信给贵人。

    果然,翌日女帝处便有了回应。到底是将人收下了,只是没有安置在未央宫的后廷十一殿中,而是入了桂宫,封他们为六百秩小卫君。

    十二小卫君。

    听来熟悉。

    稍一作想,尤似卫尉属下的十二少卫士。

    中央官署的尚书台因战事提前归来述职,这日女帝来了尚书台,同他们道了“十二小卫君”一事,便是从十二少卫士中挪来的名额。至此卫尉无有十二少,编制归于桂宫小卫君。

    尚书台原本决策的共有九人,四大辅臣,加上三公,因苏彦既任三公之一的丞相又是辅臣之一,所以剩三位乃九卿位上的太常,宗正,大司农。

    这会楚王、梁王、丞相皆不在朝中,四大辅臣中就剩一个卫尉陈章。女帝如此提案缩编卫尉职位,诸臣尤觉这少年天子步子跨得太大,心急了些。却不料陈章亦在此时回应,道是这日来尚书台,便是提交卫尉致仕书的,前年已经同女帝提出,且奉上紫绶金印。

    一时间,尚书台诸卿面面相觑,尤要开口。然陈章一语阻止,支持女帝的提案。

    他道,“卫尉职责乃掌武库,守卫宫门宫禁,如今十二少卫士改为十二小卫君,亦是行此职责,都是效忠君主,并无差异。且若是另设该职,择多添薪俸,眼下此举甚好。”

    原是昨日散宴后,陈珈送夷安回府,在夷安处得的消息。

    夷安与他道,“陛下欲组一支自己的卫士,又不想高位官员职权太大,故而欲从中收缩部分名额,眼下从卫尉处开始。”

    陈珈不免惊惑,“此等当是公务秘事,你如何同我这般宣之于口?”

    夷安便笑,捧来一物与他看。

    陈珈掀开锦盒,一时大惊。

    “妾同陛下荐了郎君。”少女抚摸着那枚紫绶金印,“陛下考虑再三,如今应了。只是她想要组建的卫士需从这处入手。让妾与你说一说,你亦考虑考虑,愿意否?”

    陈家儿郎闻言肺腑滚烫,张口不知所言,好半晌双目红热道,“你荐的我?”

    他出身尚好,家族铺好的仕途原是一马平川。然少年意气改道而行,虽也自信迟早可上九卿位。但是终是要晚些,或许会晚更久些。而在这期间累至亲不安,愁苦费神,他亦心中感愧。

    只多番告诉自己,此路无错,是尊长管辖太过。

    而如今发生的一切,竟比原本家族的计划还要快,且是这个挚爱的女子为他筹谋的。从拒他,厌他,到嫁他,赏识他,发现他的好……

    “阿瑛!”他头一回这样唤她,似不敢置信,重复问,“你荐的我?”

    “是妾荐的你!”少女扬眉,心中感激御座之上的姊妹,没有将这赤城的少年利用的太狠,只道,“你还是同你祖父他们商量商量,陛下是要收编名额的。然这处被收编后下属官员的怨声届时会直接算到主官头上,你可得担得起!且考虑清楚!”

    这根本无需考虑。

    交出卫尉一职,乃当时权宜之计。

    事后,陈章都觉得自己是被那少年女帝唬住了。如今失而复得,又是给了自个用心栽培的孙儿,这抽取十二名额简直算不得什么。官中自会安排去处,虽比不得从前,然落差大不了由他侯府补上。

    是故,利弊择取,这日陈侯爷完全力挺女帝。

    他为辅臣,又是原卫尉,既都同意了,其他诸官自无异议。同时亦下达了陈珈担任卫尉一职的任命。

    然这十二人明明是奉给女帝的侍君,如此得了朝臣的职位,少府处亦有疑惑了。奏请天子该如何管辖,归属何处。

    这日是大年初三,江见月在宣室殿见的少府,与他道,“他们既行侍君事,又担朝臣责,不行吗?他日,朕的皇夫便从中择选。”

    顿了顿又道,“即日起,将桂宫更名闻鹤堂,归属内廷。”

    寥寥数句话,给出了一个巨大的信号。

    未来皇夫出自闻鹤堂。

    而立皇夫一事,当初雍凉一派便甚为积极。虽然目的是为了让天子早日亲政,撤除苏彦同为南面受礼的殊荣。而因桓氏一事,苏彦引咎自罚,已经自请撤下了此殊荣。然眼下,皇夫需出自闻鹤堂,再观恩遇,遂赶紧将当初人选中还未定情成婚的儿郎悉数奉上。几经择选,挑出十六位出身雍凉派的少年入闻鹤堂。

    大抵女帝没有想到,雍凉一派亦会随之送人而来。只是转念一想,夷安长公主同她相交多年,当日在宴会公然提出,想必当真未雍凉宗亲所力求,顶压而言。

    事已至此,初十日,女帝应宗正处奏请,下召择皇夫备人选一事。只是旨意下得不情不愿,是个人都能看出少女心不在此,否则不会在旨意上加了极其短促的截止时日。

    正月底结束此事,后朝中各部皆以战事为主。

    到此处,原本张望的世家,多少回过味来,这根本就是雍凉宗亲一派,趁着能主事的都不在京中,以此送自己的人入宫,谋取官职。

    眼下这二十八人,且不论最高阶品已封到一千秩,纵是最低的六百秩,亦是外朝官员正常七八年的升迁速度。

    二三等的世家,原还在等京畿五大世家的意思,这会十中七八都往宗正处送了文书。截止月底时,共有十六世家,三十二人入闻鹤堂。

    早春二月,雪霁云开,天气转暖。

    天上新月如勾,映出萋萋嫩柳色,淡淡梨花香。

    江见月从中央官署的尚书台听政回来,拥着厚厚的雀裘倚在御辇上,途径闻鹤堂过,见阖宫各殿灯盏灿灿,亮如星辰,不由轻轻松下一口气,面上浮起久违的欢色。

    只是夜风一扑,将她激得咳嗽不止。她缩在裘衣中的手捂在胃上,缓减疼痛。

    “陛下这会能安心歇一歇了。”夷安伴在她身侧,给她掖了掖衣衫,催促銮驾快行,又让宫人去看一看太医令是否已经到椒房殿,“不说战事起至今五月有余,便是从计划夺下卫尉一职,道如今引世家子入宫闱,一连四十余日,您都不曾好好静心养着。太医署给你号脉,都快急疯了。”

    江见月咳得原本苍白的面上,腾起阵阵不健康的潮红,半晌缓过劲,气息虚浮道,“不过是病,可以慢慢治。但是不这样谋划安排,或许就没命了。”

    苏彦走时,留给她苏家军三万,良将有十。

    然汉中之战来势汹汹,乃钟离筠筹备多年之作,章继临危受命,来不及从旁处调兵只得抽调拱卫京畿的一半兵甲赶赴。后局势严峻,她又将苏彦的三万人手尽数推上。眼下京畿只有五万兵甲,各分一万守在五处入京的要道。而皇城之中除了夷安不足两千人的三千卫,和五千羽林卫,再无其他。

    她不得不防。

    “苏相也是,这个时候竟留守在巴东郡巡防。那处明明都平息战事了,他又不是不知汉中战场的严峻,更是清楚朝中局势,竟然这般放心留您一人独守宫城!”夷安忍不住出声斥责。 ”

    “是啊,他怎么舍得的!” 江见月拢了拢衣衫,虚弱眉眼中笑意稀薄,“偏朕还觉得,他就在身边。”

    夷安愤愤不语,换了话头安慰她,“陛下安心,初入闻鹤堂的十二小卫君,是一把利刃,足矣看着剩余的人。”

    就要拐道,江见月瞥过闻鹤堂,杏眼弯弯而笑。

    已经到椒房殿,夷安扶她下来,将雀裘拢紧,见她又咳了起来,索性一把将她抱入殿中。

    齐若明为首的数位太医令已早早候着,见此情状皆吓了一跳,赶忙上来搭脉问诊。

    “朕没事。”江见月哭笑不得,推开夷安,“你将他们吓傻了,看谁给朕治病。”

    一番望闻问切下来,齐若明也不调方配药,只一股脑跪在地上,“陛下若再不歇下修养,护心养肝,届时毁了根基底子,伤了元气,进而累成大疾,与其到那时赐臣无能死罪,不若当下容臣死谏,也算臣尽忠了。”

    少女宽衣散发,拥在重重锦衾中,半靠在榻上,掩口咳过,却又忍不住笑道,“阿灿教你的?”

    憨直威严的太医令,禀一颗父母心,以头抢地,当真死谏。

    “你起来吧,赶紧开方子熬药去,明日起,当下起,朕就待在这榻上,半步不下来成吗?”

    齐若明抬眸,还跪着。

    江见月又笑一声,“朕今日将数日的政务都听完了,未来数日可累一块,朕二次听之。如此至少可半月卧床修养。且前朝也安排妥当,除听政再无其他,所以未来很长一段时日,朕只需半月离殿一回,如何?”

    齐若明又伏地,这会乃出声谢恩。后匆匆起身,端来早就熬好的药。

    江见月用药毕,问道,“朕的病情不曾外露吧?”

    齐若明颔首,“陛下中毒伤身,引旧疾,加之连日劳心,数病齐发伤的脏腑,虽眼下严重,然若按臣方子调理,三五月自是无虞。故而太医署脉案上,未曾记录,无惧为人所看。”

    又半晌,殿中人散去,夷安这日上值,多陪了她一会。却是没好气道,“请陛下恩准臣明日离京!”

    “作什?”少年女帝瞧着这一个个同她说话,都似要造反的模样。

    “臣去巴东郡巡防,换回苏相。他合该在这朝中理政,是发昏了留在那处。他若不肯,臣且揪他去先帝灵前,让他好好反省,当日您上储君位,他是如何应承陛下,辅之弼之,肝脑涂地的。”

    “好姐姐!”江见月靠在她怀中蹭了会,柔声道,“都布局好了,真不必如此,再者朕也不能一直仰仗他啊。”

    离开他的近五月来,百十余个日子,她不知道他想得如何,但她自己却慢慢想清楚了。

    廷尉府牢房外,他说的种种,确实在理,亦不能不考虑。

    她站在这个位置,总没有为了一己私欲私情,而动摇国本陷天下黎民于不安的道理。

    她要挑战世俗的理念,颠覆流传千百年的观念,自没有千百年的时间去等待,唯有权力可以去征服,可以去威慑。

    所以师父不回来,说要她独自成长,她便听话好好长大。

    长到她的权利能让世人闭嘴,长到连他都不能再说“不”的时候,欲望可填,方是真正的江山与他,都是她的。

    如今,开了闻鹤堂。

    她虽依旧盼他早日归来,却也无惧他延后再回来。

    *

    女帝开设闻鹤堂,世家高官后知后觉,背脊生寒。

    譬如赵励处,得贵人书信阅过,亦是遗憾连连。

    他原无逆反之心,然自从赵氏一分为二后,便彻底随了贵人意志。

    原本想借着这次朝中空虚千载难逢的局面,煽动二三等世家,挪凑府兵。各家人手虽少,然贵人道是,世家数十,各处三百,便有万计,再加他赵家军,胜算有望。

    却不曾料到,正月初一便出了长公主进献郎君事。如此歇下观望此事,从雍凉进献,到后面世家依次进献,原以为是一场争夺中层官品的权势之战。

    如今回味想来,女帝根本目的,是为了控制宗亲和世家。如今各家都有儿郎在她手中,除非是弃子不要,否则哪家敢轻易妄动。

    少年天子,竟这般直觉敏锐,行动霹雳。且心思九曲十八弯,烟笼雾罩而行,让人根本看不清她踪迹。

    再细想,才不过两年多,辅政大臣四除二,九卿位上掌禁军的光禄勋、掌武库宫门的卫尉、执掌一国律法的廷尉、执掌京师治安的内史,竟都是她亲手扶上去的人。

    三月初,赵励再得其信,要求配合,见其所述,不由面生欢喜。

    这回纵是不能连根拔出,定可以重创女帝。

    然风声才传出不久,将将成势,三月十七,说要留守巴东郡的丞相苏彦,竟以雷霆之势领大军回朝。

    女帝着冕服,簪冕冠,銮驾出城郊十里亲迎。

    苏彦翻身下马背,蹙眉止住她前行的步伐,抑住她的明媚笑意,逼她换上威严端肃的面目。

    见她端正姿仪,方自己走上前去,跪谢圣恩。

    少年君主只得一板一眼,接来酒水敬他,“丞相辛苦。”

    “谢陛下!”苏彦接了她手中酒盏,持臣下礼正要回敬,低首的视线里,见她豁然近身。

    一时间,两人间只余拱手的距离。甚至他手中杯盏被撞,溅出玉液滚在他手背和她的襟口。

    “陛下!”他低斥,转瞬觉得不对,只愕然抬眸。

    隔着十二冕旒,这一刻仔细看她,方见她面色凉白,目光无神。

    “师父,我站不住了。”她的声音又轻又低,整个人沉沉跌进他怀中。

    第47章

    三月的春风是暖的, 风中有花香,枝头有鸟鸣,生机勃勃的气象。但是跌入苏彦怀中的这具身体, 生气零星。

    除了身上象征帝国皇权的玄色冕服,因以绵密金线刺绣章纹,而生硬闪光;还有便是从她额畔垂落的赤珠冕旒玉华流转,泠泠作响,清脆如檐下风铎。

    其余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面容枯败,微风吹散她脸颊的胭脂, 望不见血色;眼下淡淡乌青, 衬出杏眸凹陷, 没法弯成新月模样,徒留一枚手绘的月牙嵌在苍白皮肉上, 最后掉落护甲的手滑过他手背, 那样瘦弱而冰冷,好似在宣室殿中持朱笔用尽了力气,熬干心血。

    这一日,城郊数万将士都看见青年丞相抱着少年帝王疾入马车,马车入城门,入宫门,然后阖宫臣奴也都见到他抱着她一路奔过重重殿宇,直入她寝宫椒房殿。

    没人会想到他心中隐秘处升腾起的别样情愫和心思,只当他是忧君忧国祚。

    偏他在这一路赶回的时辰里,在她柔弱无骨的身子缩在他铠甲冷硬的胸膛口的时候,他的脑海中一遍遍来回萦绕着那日她于廷尉府牢门外的话。

    【或者您想一想,华堂上见我跌下去的那一刻, 病榻上见医官救治我的那一刻,你怕不怕?你若是怕的,是怕大魏君主驾崩多一点,还是怕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了皎皎多一点? 】

    “陛下无碍,今个起了个大早,在城郊站得久些,吃不住力方这般。加之这数日精神紧绷,眼下见到苏相回来,一口心气歇下方昏厥,乃好事也,总算是松下心神了可养神了。”

    齐若明前头切完脉,这会又给女帝针灸结束,一边将扎在少女手背几处的银针拔下,一边对着苏彦道,“这调养一月,陛下气色好多了,脉象也稳了些。若不是近日又出了天象一事,被群臣紧逼,重压难负,气血原是补回来些了!”

    齐若明话至此,不免轻叹了一声。

    疼惜地看了眼榻上的少女,回想这数日来朝上剑拔弩张的情境,换作七尺儿郎也要累耗干心血。何论这么个小小女子,好在苏相归来及时。

    苏彦还没来得及更衣,尚且一身戎装,便也没有广袖衣角给她攥。他坐在床榻,将她那只刚被针灸的手放入被中。

    握上去的时候小心避开针孔的地方,原也知晓纵是碰了也无妨,但一想那手上纸皮掩骨、青筋爆凸,便总觉得那些针一定将她扎得很疼。

    她小时候就是这般,生病也不喊疼,吃药也不说苦。

    “陛下这段时日的脉案,拿来本相看看。”苏彦掩盖在锦被下的手不动声色搭上她腕间脉搏。

    他不懂医,但是基本的脉象还是能摸出来的。三根手指在她寸口加大了力道,好一会才切到。

    软而沉细,得来缓慢。

    偏太医令说这已是调养后好转的脉象,还说这虚白气色也是改善后的,所以之前是何模样!

    又譬如齐若明奉来两份脉案,便也无需看也能明了,她病得多重。以至于要这样提防!

    苏彦一手接来,低眉看着,一边听齐若明的回禀,说着往后小姑娘该如何调养,如何补身,又道二八年岁正是女子生长发育的时候,是固本培元的好时机。还说什么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五脏,所以一定要精养。

    齐若明说了很多,可轻可重,皆有道理。

    苏彦认真记下。

    小半时辰后,齐若明道,“苏相若无旁的事,微臣就先退下了。”

    苏彦颔首,道了声“辛苦”。

    齐若明提着药箱退出殿外,这日他总觉哪里不对劲。

    待出了殿门,扫过四下环境,方意识到,原是一直留在女帝内寝回话,实在叨扰,大不敬。转念一想,仿若也不是自个的错,是那苏相坐在那,没有退去偏殿问话。

    他、一直坐在陛下卧榻畔。

    齐若明足下顿了顿,脑中闪过内寝画面,说不上的怪异。

    内寝四下无人,阿灿瞧着齐若明离开,只当苏彦也走了,毕竟风尘仆仆千里归来到底累的。然一想这不是苏彦的态度,若是离开必定寻她留话叮嘱,便又当他在正殿处理政务,查阅陛下的课业。

    不想轻手轻脚踏入内寝,却见得青年如松一般,坐在卧榻,正安静伴着少主。

    “苏相?”阿灿有些讶异。

    苏彦回身作了个噤声的动作,正好扫过滴漏,已是午时四刻。

    他欲起身,似意识到什么,只平静掩过,方站起来将三重帘帐落下,低声道,“陛下这会睡得正沉,且备些膳食,一会醒了便给她用。本相还是事,先退下了。”

    “午膳时辰都过了,左右犒赏三军将领的宴会都快结束,苏相不若在这处用些吧。陛下的小厨房一直备着膳的。”

    苏彦想了想,也没推却,随宫人去了偏殿用膳。

    一锅烩鱼羊滋补汤,四盘荤腥小蒸菜,四碟时蔬,一壶洛桑酒,主食是汤饼和菰米饭,还上了一份甜豆腐脑。

    不是君王赐宴的规制,更不是帝王自己的规制。但是她的风格,简单开胃又极易饱腹。

    苏彦让撤下了洛桑酒和甜豆腐脑。

    他一会还要回中央官署理事,在职不饮酒是规定。甜豆腐脑难得,她最是爱吃,也且留着。

    “苏相慢用,还有一道菜。”阿灿从外头赶来,带着宫人承上,笑道,“婢子就想着,小丫头们一时想不周全。且一定给您用了。”

    自三月发生天象之事后,阿灿随着少主一起揪心,虽暗里抱怨苏彦晚归,但终是在关键时回来了。她一颗心落下,便也开怀,给了苏彦两分好脸色。

    开盖弥香,桂圆的香糯,乌鸡的鲜滑,还有一股红枣的馨甜,恰到好处地融合在一锅汤里。

    是他一贯喜爱的桂圆红枣乌鸡汤。

    苏彦看着汤,有些发愣。

    “椒房殿每日都做这道汤,晨起煨汤,陛下有时也喝一碗,一般待日暮就赏给宫人们用。汤令官做这道膳已经炉火纯青,偶尔陛下也剥两颗桂圆放里头。前头被太医令谏着在屋里修养,便剥了好些,连着红枣都是她细细洗净的。”阿灿盛了碗放在苏彦面前,“陛下道苏相爱用这个,快用些。”

    “每日都做?”苏彦问。

    阿灿点点头,“自去岁正月初一开始,没有断过。”

    苏彦不再说话,持勺慢慢用了,左手搓着黏腻掌心。

    去岁正月初一,他被御史台参了一本,领鞭笞四十,后与她说,“日后亦休作他想。”

    休作同他在一起的念头。

    后头的膳,苏彦用得极快,就一碗米饭伴着菜囫囵进完了,临了却又添了碗汤。走时没再回寝殿看江见月,直接去了中央官署的尚书台。

    只在途中滞了片刻,原是在即将离开椒房殿的宫道上,遇见三位陌生少年。

    都是二十上下的年纪,姿容琼隽,气宇清华,礼仪也周全。见到他拱手行礼,问丞相安,后恭敬避在道旁,让出一条路来。

    苏彦扫过他们身上衣衫符令,虽辨出一位八百秩,两位六百秩,却也不识他们,只微一颔首,往前头走去。

    才走两步意识到不对,此乃未央宫后廷,她的寝宫处,怎会出现生人面孔?

    且还是男子!

    “站住!”他回首呵住,“尔等何人!”

    平素温润清雅的丞相面容上霜雪骤覆,随星眸凝冰,整个人端肃又冷厉。偏这日还穿了一身玄袍铠甲,便愈发寒光凛冽。

    两句话,六字尔。殿外羽林卫已经得他眼风示意,围拢而来。

    三个少年认识苏丞相,但未见过这样的苏丞相,更莫谈如此剑戟森森,一瞬间遮去阳春柳色,鸟语花香,换作刀寒剑冷,

    血未洒血气先扬。

    空气中一片肃杀。

    青年丞相左手负在身后,抬步而来。

    “臣是徐卫君。”

    “臣是柳卫君。”

    “臣乃林卫君。”

    三人齐齐跪首。

    苏彦顿下脚步,眉宇蹙而又松,展而又皱,最后目光垂下看伏地的人。

    “臣等来自闻鹤堂,闻陛下有恙,特来侍疾。”八百秩阶品最高的林卫君壮着胆子答话。

    “陛下安好,无需侍疾,都回去吧。”苏彦抬手挥散羽林卫,然一身寒意还在周身萦绕。

    “是。”三个少年郎面面相觑,垂首退下。

    苏彦松下一口气,继续赶去中央官署,只是途径原桂宫,见匾额换了“闻鹤堂”三字,尤觉不如原名博朴大方。

    他在尚书台侯人的时候,问了句何人取名。

    侍墨的尚书郎中回道,“乃陛下赐名。”

    苏彦下意识握了握左手,嘴角勾起一点笑,“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甚好!”

    “确乃佳名。乃意寓位卑而名显,凡有才者虽谦让隐居尤胜常人尔。”尚书郎中附和,“陛下博学,少年智圣,想必不日便青出于蓝。”

    一句话捧了师徒二人。

    苏彦晲他不语,只静坐翻阅离朝半年的政务,尤其是当下京畿传得纷纷扬扬的一事。

    荧惑守心(2)。

    *

    这事要从一个月前说起。

    二月上旬,江见月开闻鹤堂,一度控制了朝局。

    不想才安心了不到十余日,二月下旬,数日暴雨惊雷,这等气象原该是六七月酷暑日才会发生的。

    而暴雨之后,天现萤惑。

    至三月初五,萤惑愈亮,太仆令上奏此乃“荧惑守心”,朝野皆惊。

    “荧惑犯心,君易政,天罚之;天下兴兵,战不胜,大将斗死。”太仆令多番占卜,得出如此结论,“若要避灾,当移祸也。”

    其意是,君主有过,上天惩罚,如果要避开,可移祸他人。而此人正好是如今在外作战的将军,其屡战不胜,便是天子用人不当之过。如今上天警示,正好除之换良将,亦可为君王避祸挡灾。

    萤惑守心,君祸臣移,古来有之。

    而如今在外作战的大将,一位是从京畿赶赴战地的楚王章继,一个是正月里从阴平郡增援的梁王范霆。

    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就是要杀其一,以保君主。

    江见月初闻便觉荒唐。

    雍凉一派因天象昭示,敢怒不敢言。

    世家门阀则要求女帝立马诛之,移祸以安国祚,振朝纲。

    朝堂上两派争执不休,江见月直觉所致非天象,乃人计尔.

    这是一条极阴毒的计谋。

    若她顺应天象,移祸给二王,一来自断臂膀,二来同雍凉生分。

    若她不顺应,则是对天不恭,逆天而行;而世家声势滔滔,以“护君”为名,定将压力投给汉中战场的二王,如此逼他二者谢罪于君主与天下。

    因夷安之故,此番京兆陈氏缄默,不曾出声。

    但依旧难挡话瓣传到夷安耳中,便是上头两种天子的择选,到头来都是“大将死”的结果,如此择二不如择一,可以保住天子。

    三月初九,夷安在椒房殿面圣,请求代父一死,以护君王。

    傍晚时分,山鸟归林,池鱼入渊,西边天尽头的云彩渡了一层余晖滚金色的光,似血染。

    她侍奉女帝用完药,跪在她身前话别。

    话到最后,已经不分君臣。

    她说,“皎皎,这是最划算最止损的办法,我如今威势人望尚且不如阿翁,如此一去,影响不算很大。你建好三千卫,让更多人不分男女,不分贵贱,都能学有所用,便一样是我理想的实现。”

    “而且,我去在六郎最爱我的时候,最好的年华里。若他念我一生,痴心不改,那么以后他不仅仅只是忠心于你,他会主动恨门阀,他的爱恨凝成刀,皆为你所用。自然,他若对我只是一时的欢喜,岁月漫长有了旁人,新的情意,也很好;那么请你看在我曾与他好过一场的份上,来日岁月,留一分待我之心待他。”

    她擦干眼泪,将少年女帝搂入怀中,“皎皎,从来都是你作主,阿姊总是听你的话。今朝让阿姊作一回主。”

    西天残阳敛光,暮色中看不清鲜血几何,只见浓云翻滚。

    女帝从手足怀中退开身,自己搂紧她,轻轻抚拍她背脊,目光苍茫而悠远,“从来都是我作主,那么眼下、未来依旧是我做主,阿姊听话便好。”

    “没到那个时候呢,阿姊不必做如此牺牲。”女帝低下弯弯的眉眼,攒出笑意望向她,灵动的杏眸闭合间,光芒温柔又狠戾。

    翌日,三月初十大朝会。

    江见月站于未央宫前殿,与朝臣言,“汉中主将浴血骁勇,忠心无二,为国护疆土,为民保家国,为君定社稷。现朝中武将无人能出其右,朕绝不临阵换将,更不因莫须有之罪杀良臣。朕既为天下之君父,自顶天立地以担责,若以此当真惹天怒,罪在朕身,朕一力担之。”

    太仆令闻而跪首,泣谏,“此乃苍天示警,天命不可违,陛下乃天之子,天尤父尔,岂可谩天忤地。”

    太仆令副监亦以头抢地,“太仆令心急而见罪于君上,还望陛下莫怪矣。只是陛下身系我大魏之国祚,岂可因一将而受天罚,若有差池,我大魏山河要以何续之?”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能入未央宫前殿参政议政的,都能听懂。

    一个说女帝为人子不孝,为君者逆天。

    一个说女帝因小失大,只顾私交情意不顾国运安危。

    “此间天还未罚,便是所谓朕之过,仍需审之。何论,朕不觉己身有错。”少年女帝寸步不让,无所畏惧,当真能舍一身剐,只字字铿锵,“总而言之,若天命要朕换将诛杀,朕难从命,朕且与天公试比高!”

    “陛下!”太仆令激勇向前,磕响头死谏尔,“请顾苍生命,且顺苍天意,若陛下一意孤行,老臣唯有一死以谏之——”

    即将至天命的男人,砰砰磕头,额心血流不止,话与行皆撼人心。

    真真一副直臣忠心模样。

    却见得少年女帝似为所动,缓步走下丹陛,一步步走向他处,伸双手欲将人扶起。

    奈何老臣长跪不起。

    “朕还未逆天命,太仆令就要先违君意吗?”

    这话妙哉,且似给出了余地,你顺我意起身,我可考虑顺天命。

    只是落于满朝文武眼中,女帝至此已落下风,中了下环。

    果然太仆令闻话止磕,道一声“谢陛下”,而后起身。

    然却没有站稳

    也没有人反应过来。

    走下御座的女帝,站在群臣中央的少年天子,在太仆令挺胸站起的一瞬,抽出腰侧天子剑,竟是一剑切颈,封喉毙杀。

    待诸臣回神,已是直挺挺一具尸身倒地,血淋淋一颗头颅滚动,热腾腾一汪鲜血溅庙堂盘龙柱。

    龙眼滴下血泪,似已成活要破云而出,降千钧雷霆之怒。

    殿中尚有声响,是十六岁原该如鲜花娇蕊般的少女,原该手持绣花针于闺房刺绣的女郎,这一刻正收剑入鞘,捧太仆令头颅置于他躯干,拼凑出一具完整的尸身,低低而语,“爱卿既能通天意,便去与天问一问,朕何错之有!若朕当真有错,且代朕求一求苍天,请他宽恕,亦是全了卿一片爱君为君之心。”

    这日殿上再无声息,唯剩黄门一声“退朝”。

    群臣散去时,有几处地面湿黄,有几人晕厥躺地。

    少年女帝站在大殿中央,双手鲜血淋漓。

    半边面庞被阳光普照,圣洁似临凡悯世的神女;半边面庞被血溅,似要踏平人间的地狱修罗。

    *

    至此,好不容易控制了朝堂两派争执,得了片刻喘息。然关于荧惑守心的事却不曾就此止息,仅仅三日后,三月十三夜中,长安西郊天降一方巨石。

    被砸人数,死伤过百,周遭大火,毁良田数十亩,民房十余间。

    而石上刻,“帝逆天,神罚也。帝崩而天安地可平。”

    如此,自有受害者愤恨女子为帝,扰乱阴阳,如此累子民遭受惩罚;有未受其害者思虑忧患无穷,恐步亡者之后尘,竟要逃离这都城,投奔他方;从怯怯私语慢慢汇成民怨怒火,咬指述血书,集款请代笔,历数女帝罪状;胆小者跪哭哀嚎,无畏者聚起声势,要涌入皇城讨要说法……

    欲弃国奔逃的,欲闯城问罪的,天怒人怨形成气候,从西郊四下蔓延,将局势累成一柄利剑,捅杀女帝,分崩帝国。

    剑已成,但索性没有被握牢。

    十三日降落的石头,十五日就形成如此气候,若说无人谋划大抵无人会信。

    亦是这块石头,让女帝翻了盘。

    幕后的操控者只当远在千里之外的苏丞相,正在回朝路上。即便立刻赶回,也需时日理清局势,再安排解决方案,而少年天子左右支撑不住太久。

    而若以兵戈镇压,此间死去的百姓,都将算在她的头上。

    汉中有强敌鏖战,京畿有臣民动乱,女帝之政权便是摇摇欲坠。

    然却是怎么也不曾想到,苏彦根本就在京畿城郊。

    即是人伪造的石头,他便也以伪造之法给了世人一个交代,破开此局。

    这便是为何明明有人蓄意谋划,西郊一场大火却只烧毁了数十亩良田,十余间民房,不是他人心存善念,不舍百姓。

    乃是苏彦在谴人救之。

    原本闻江见月开设闻鹤堂,他虽有疑惑,到底很快反应过来。一时安心稍许,欣慰她竟能这样成长、把控朝堂,但到底没有立刻回巴东郡。

    一来楚王章继未归,他不能留她一人独撑朝局。

    二来她此举过于冒险,世家门阀回过味来,随时可能反扑。

    诚如他所料,借着一场暴雨,一颗星辰,直将她逼到如斯地步。

    他便没有急着现身,只传信在巴东郡的属下,以他之名上报朝廷,班师回朝,以安她心。而暗里让苏瑜严查城郊内外,进行布控。

    只是到底时间紧迫,事发地长安西郊又在苏瑜人手不控不到的范围。但出现这样一块石头,亦是好事。本来他也打算将计就计造一块这般诬陷君主的石头来,已作后用。

    便是眼下场景。

    尚书台主政的官员尽数到达,随他同往廷尉府。

    这日廷尉府六门俱开,衙役击鼓引四方臣民观审。

    廷尉薛谨高堂升座,尚书台主官两列陪审。

    场外放着那块石头,上刻“帝逆天,神罚也。帝崩而天安地可平。”

    十四字,字字触目惊心。

    这一刻,任凭臣民指点。

    而这日,审的便是这块石头。

    说是石从天降,自带铭文。

    廷尉寻来专人查验,从三楼高处掷小石于泥地,地凹陷。如今巨石千钧,从天而降,然西郊被砸之地不过浅坑尔。

    臣民中有人回神,“这石头或许是有人搬运而来,非落也。”

    廷尉又传人验笔迹,乃十四个血红大字,道是刻而不久,人为之。遂当场点民众上来观看。自然当场便又有胆大者提出,天罚亦可刻字也。

    廷尉认可,道是这等说法亦有几分道理。后继续让其观石上字迹和石头周身气味。再传第三样证物,乃西郊失火民屋处寻到的瓦砾,和烧剩下的残物,这些物体上均散发出和石上一样的味道。闻着仿若是酒味。

    确乃酒无错。

    廷尉在这处陈词,乃作案者携带酒水,不甚洒在石头上,而又以酒水助火烧之,如此陷害天子,意图令我大魏不安,毁我大魏之国祚。

    至此处,观审民众一时静默之际,十六位污面散发的人已经被拖上堂来。

    依次对姓名,祖籍无误。

    后各自承认乃奉命搬运石头到西郊,放火烧民屋,以此回应“荧惑守心”之天象。

    廷尉又问幕后者何人,这十六人便道是奉太仆令族人,为其报仇。

    满座哗然,观审臣民一片唏嘘。

    却也有人道,若非天子不经过三司,而因一己怒气于朝堂拔剑斩官员,怎会引人生恨至此,累伤无辜百姓!

    “此话说得什好!”薛谨扫过苏彦,继续审案,道,“事情伊始,便是天象之故,天现萤惑。直到数日后,方被定为萤惑守心。然“荧惑守心”乃大凶之兆,需太仆令及其座下七位副监一起判定,再往上奏之。其实呢?”

    他话语落,太仆令七位副监齐齐跪下,其中一人叩首道,“所谓萤惑守心,乃萤惑留于心宿,徘徊不去。然前头萤惑现,只经于心宿,并未留之,根本算不得荧惑守心。臣等原是向太仆令说明情况,然太仆令道是途径也属留,故报之。”

    剩余六人连连道是。

    根本不存在的天象。

    国无大凶,乃人作凶也。

    “所以,陛下当殿斩太仆令,乃镇朝局也。”左首处的陪审高官这会出声,乃丞相苏彦。

    他从座上起身,拱手于未央宫处,“陛下实在仁慈至极,只杀了一个太仆令。君对尔等信任之至,尔等明明知晓真相内情,却眼看君身被污,朝局动荡,臣民不安,半点不肯作为。尔等食君之禄却不忠君之事,要之何用!”

    青年丞相面容威凛,甩袖怒斥,话语声声落下,传于四方臣民耳中。

    既护了君名,又点了罪名。

    堂下七位太仆令副监,一时间都惶恐不已。

    他们确实同太仆令狼狈为奸,借“萤惑”而造谣“荧惑守心”,犯下死罪。而这会愿意出来澄清,乃廷尉数日前的承诺,保他们性命无虞。更是出示了丞相手书。

    然苏彦此刻在这廷尉公堂之上的话语,根本没有给他们活路。

    薛谨亦有一刻目光投向苏彦。

    自己做的、知晓的,原比那些太仆令副监要多的多。

    今日一场审判,从头到尾都是苏彦将计就计,随着现场情境、环境设计的。

    从石头刻字的验证,到石身和民房残物的酒味,再到搬运石头的十六个罪犯,都是他提前备好的。那十六个罪犯,不过是廷尉府中原本的死刑犯而已。

    然也只一眼,薛谨便明白了苏彦的意思,亦是难得的感受到他的冷厉和肃杀。

    怎么可能放过这七位副监!

    谋害君主扰乱朝纲的死罪,不过是在他们死之前的最后利用罢了。

    维护了帝王名声,又震慑了满朝臣子。

    于是,这一刻便再不容他们多言,惊堂木一记压下,判罪断案,将人拖下,永禁其口。

    然这桩案子,并没有彻底结束。

    这日回来中央官署的尚书台,苏彦以丞相之身还审了一人,乃太常。

    温氏家主,南阳侯温壑。

    论起来,这两人乃姻亲。

    温壑的嫡长女便是温似咏,乃苏彦长嫂;第九女便是苏彦同门小师妹温如吟。而温壑执掌太常一职多年,鲜少有差,如今早过天命之年,乃朝中德高望重的老臣,苏彦于公于私都该给他颜面。

    是故,尚书台上苏彦才点到温壑之名,便有其他臣子出来欲要为其说话。不想倒是温壑自个先请其罪。

    罪在御下不言,在职失守。

    太常,位列九卿之首,地位崇高,除主职外,兼管文教和太学。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因其主要职责乃掌建邦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礼,所以六令丞中掌管天象,社稷神鬼的太仆令是唯一一个凡有事必须先要向太常禀告,得太常审核后方可上传下达。

    此番“荧惑守心”一事,往轻了说是温壑把关不言,方容得太仆令如此兴风作浪;往大了说,是温壑与太仆令同谋。

    自然,同谋之说尚无证据。

    然把关不言却是有迹可查。温壑年前刚历丧女之痛,抱病休假已经三月有余,确乃力不从心。

    是故,这桩案子到最后,丞相承天子令,太常罚俸一年,小惩大诫。温壑宦海沉浮多年,自也识趣,主动提议捐资官中,用以补偿西郊民众的伤亡损失。

    这日,未央宫中央官署官员往来不绝。

    月上中天,各府衙主官依旧随丞相一道留任宫中,各自省察归档总结这半年政务,半点不敢怠慢。

    十五后的月华似水明澈,笼罩宫阙,铺满阶陛。

    夜风沙沙,带着桃花色。

    薛谨踱步出庭外,递给亭中人一杯热茶,循他目光仰望天际,“可是在叹息小师妹?”

    温如吟的事发生在去岁十月末的事,苏彦才出征不久,大抵还未抵达巴东郡,她的死讯便传了出来。

    原是和那铁匠躲在了东郊的大明乡,一场大火,烧出零碎骸骨,尸身都不全。事后成案,身为廷尉的薛谨自然前往。后闻当地人说,他们三月里去的那处,温九还在那教授了许多孩子,铁匠陆平是个孤儿,吃苦肯干,一手炼刃的手艺也能养家糊口。八月中秋,温九诞下一子,一家合乐。她从来聪慧,大明乡就在长安边上,乃灯下黑,温氏寻她许久不得踪影,原已放弃。实乃十月廿八,其母十周年忌,她回来祭拜露了行踪。温门世代清流,百年清誉,如何容得下一个为情私逃的女儿,如此追去……抓了陆平和其幼子欲要除之,温九不得法,一把火烧掉了一切。 ”

    死前留书:读尽千卷书,教授百余人,求过自由身,爱过痴心人,我走我道,无悔无愧。

    薛谨话至此,亦是悲怆,“时值国中战事,朝局动荡,一介女郎生死便被国事掩去。然即便如此,温壑还是将她除名温氏,保门楣清白!门阀之中,多赞他白玉微痕,非他之过,乃不孝女自毁累父也!”

    “说她不孝,也是可笑。”薛谨叹道,“南阳侯只管治学,鲜少管她,我后来从苏瑜口中方知,府中继母申氏欲将她配给自己年余四十的远方堂侄,一个吃喝嫖赌的玩意,小师妹多番推拒,亲族却无人顾她,只有府中铁匠陆平施予援手襄助,一来二去生的情意。”

    “然小师妹烈性如此,半点都不告知你我。”

    “这等事,她多来不好开口。”苏彦眼角微微泛红,眉眼却覆着一层寒气,半晌道,“苏瑜如何知晓?”

    “乃是小师妹出事后,我查案问过你长嫂,你长嫂自是哀伤无话,只顾垂泪。遂他方与我说了两句,很早时候,小师妹便因婚事求助长姐。奈何其长姐,却道申氏堂侄再不济也是世家儿郎,总胜过一个打铁匠,如此断了她最后求助的念想。”

    两人默声哀悼了一会同窗,薛谨尤觉恍然,摇首长叹,“实难相信,小师妹那般性子,要被逼成怎样,才会自绝生路!遥记当年,她最喜陛下的,便是同她一样求生求活的劲头!说来说去,都是声名二字,世俗礼法,束人也迫人,谁也逃不过。”薛谨这日提起已故同窗,话不由多些,便也没有意识到苏彦长久落他身上的目光。

    青年丞相午后已经更衣,换了朱紫色官袍,纹样凤池清波,广袖叠层,夜风中微摆。

    他看天上月,又成仰望姿态。

    唯有拢在袖中的左手,指尖搓揉,似又觉她温度。是这午间一刻,他将她素手握在掌中,起妄念,想就此不松开。

    然此时此间,在一桩被声与名逼死的红颜枯骨前,终又止住了脚步。

    “师父至我宫门前,何故不入我宫中?”少女素颜披发,从身后抱住他,“师父又何故放着空荡荡的丞相府不理政,非要开我未央宫中央官署,累朝臣入禁中?”

    素手无骨,贴在他腰腹,越箍越紧。

    “萤惑守心案,布局者错漏百出,然却依旧可以逼陛下至此。如今结案,陛下且做思考陈词,为今岁开春课业。”苏彦垂落在手的目光几经忽闪,最后只狠心拨开,话落离去。

    “那师父几时来收查?”满地月光如霜,少女笑声如风铎,“皎皎随时可完成!”

    三更半夜,丞相大人跑来给天子布置课业,真乃严师也。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本章有红包哈,新年快乐!下章在明天,依旧晚上十一点左右。

    “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 1 ):出自《诗经小雅》

    荧惑守心( 2 ):萤惑即为火星,火星在星宿内发生“留”的现象称为荧惑守心,古代萤惑守心出现,寓意大凶,天子驾崩,丞相倒台。汉成帝时,出现该天象,皇帝就移祸给丞相,把当时的丞相整下台,其实属于政治博弈。本章情节移祸给大将,灵感来源于此。不过女鹅不信天象,稍微超越了古代土著的思想,古代君王特别信天象,枉死的臣民也就特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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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三月天现萤惑, 太仆令奏断乃萤惑守心,大凶,提议君祸臣移, 此乃第一步,乱朝纲;君于堂上斩臣,逆天而行,后天降巨石, 伤民毁田, 视为神罚。以此回应太仆令之死而冤,帝行而悖乱, 如此成势, 使朝局更乱。今朕自省, 戒躁,止怒也。 】

    如苏彦要求,江见月翌日便完成了萤惑守心案的复盘总结,让方贻送往尚书台。苏彦阅后,眉宇微蹙,于尾端回复“再思,重省。”

    【二月末尾天降雷雨乃不详, 后现萤惑, 贼人以一雨一星作文章,迫君也。实乃高也智也!今朕再省,智不如人,技不如人,需谦逊尔。 】

    第三日,方贻又送帝文于尚书台。

    苏彦抬眼扫过,深吸了口气,抬笔复,“三思,再省。”

    第四日,椒房殿未有卷宗传出。

    第五日,亦没有。

    方贻道,“要不要弟子去看看陛下,催一催她?””

    苏彦道,“不必。让她养着身子吧。”

    第六第七日皆无声响。

    第八日,方贻被传入椒房殿,接女帝卷宗再送尚书台丞相手中。

    【去岁十月起战事,丞相离朝亲征,楚王带兵赴汉中,帝独守宫城。为御禁中,开闻鹤堂以控朝局,为贼人反扑,假作荧惑守心。今朕三而省之,尽力也,劳心也。相若觉有所怠之,直谏尔。 】

    苏彦从头到尾看了两遍,持笔的手青筋毕现,最后未落一字,只让方贻送回卷宗。

    此后,又是一连数日未有声息。

    第十四日,方贻道,“会不会陛下身子不适,又病得厉害了。师父可要去看一看?”

    苏彦看他一眼,嗅过他身上日日不绝的鸡舌香,神情微愠,“你今日未见陛下?”

    半大的少年垂首不语。

    苏彦罚他抄写《静心经》二十遍。

    未央宫的中央官署白日一如往常开府办公,晚上按丞相令,三公九卿留在此间依旧作总结自省。

    为期二十一日。

    而女帝这大半月都在寝殿养病,未曾上朝。故而朝臣皆不曾见过她,只隔三差五,大长秋会领旨赏赐宵夜。

    四月初八,是中央官署三公九卿总结自省的最后一日。未央宫北门于申时四刻放行,许各官员入一位家眷并两位家仆至中央官署接人。

    闭于禁中数十日,半月不曾归家,纵是家宅就在这长安城中,到底也是想念的。这日北宫门口,多了一倍的卫尉军,检查人员往来。

    四月晚霞浮游天际,大片大片瑰丽明艳。入宫中接人的家眷,多来都是发妻主母,偶高堂或是子嗣,总之都是骨肉至亲。

    一派欢色喜气呈于面上,点缀了安静空旷的殿宇。

    来接薛谨的是他的妻子凌玉儿,头一个入北宫门直奔中央官署而来。

    薛谨在一楼殿门边远远见到,扶额上去迎她。

    一位家属两位家仆,三个名额,原都是用来接迎侍奉家主,帮忙打理衣物的。偏凌玉儿不,她带了两个糯圆子来。

    一手牵着个约莫六七岁、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小郎君,一手抱着还在襁褓中的雪玉般的女儿。

    “薛大人,好福气啊!”同僚笑道。

    “你家仆人挪一个与我。”薛谨口出狂言,“总不好让我夫人动手。”

    “你没手吗?”薛谨的夫人比他还狂,“你有多少东西要整理的?你既有东西要收拾,你还巴巴站门口落闲。”

    凌玉儿抱着孩子,给他看又不给他看,“是你抱着?还是你自个去收拾!”

    薛谨伸了伸手,低声道,“我自个收拾。”

    凌玉儿示意儿子去帮阿翁整理。

    周遭同僚笑,又羡慕。

    苏彦本在二楼殿阁,闻声出来欲问何事,见是凌氏,道了声“夫人辛苦”。

    凌玉儿抬头笑道,“苏大人好。”

    苏彦笑笑,转下楼来,“长这样大了!”

    他向凌玉儿作了个揖,在半丈之地停下,看过襁褓中的孩子,回想满月酒时,在薛谨怀中抱着时,也看过一回,如今愈发粉妆玉砌。

    薛谨出来,抱过孩子给苏彦,“抱抱,可重了。”

    想了想又收了回去,“你别给我抱坏了。”

    苏彦拢在袖中的手抬了抬,本不想多言,然不知为何索性伸了过去,“我抱抱!”

    雪团一样的婴孩,红嫩的唇瓣,水洗葡萄般的眼睛,眸光清亮纯净,盯着他滴溜溜打转,小嘴扁了几下似要哭出来,然因他轻晃,又摘了腰间玉佩逗她,竟在下一刻嘴角勾起弧度,咯咯笑了起来。

    他将玉佩挪开,想要换个姿势抱她,小姑娘便又扁起嘴、眼中包起一汪泪,苏彦晃回玉佩。于是,又引来咯咯一阵脆生生的笑。

    “成,送你了!”苏彦将玉佩搁在她怀里,抱还给薛谨。

    “这怎么成呢!”凌玉儿见那玉佩乃稀罕物,赶紧上来推却,“这玉太金贵了。”

    “那也没有小姑娘金贵,笑得这样好看。”苏彦掖了掖被角,道是天色不早,让他们早归。

    “以后有多笑笑!”薛谨道,“苏大人有的是宝贝。”

    夫妻二人向苏彦作别。

    苏彦有些愣神,没反应过来。片刻,方尴尬地笑了笑,目送他们离去。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江见月。

    她幼时话少,胆子又小,难得笑一回,他总觉十分不易,便莫名期待她的笑声。

    他想着江见月,又想若是有个孩子,也挺好。

    孩子,定与她一样聪明又可爱。

    晚风拂面,逆光中,苏彦清醒过来。

    中央官署拐道口,凌玉儿回首望去,见夕阳渡身、孤影狭长的男人,不由轻声道,“这苏大人都快而立了,怎还形单影只一个人!妾瞧着,他挺喜欢孩子的,怎不早些成家立室?前头他阿姊还张罗着,结果他跑了一趟巴东郡,他阿姊便也静了下来。左右是把功夫全搭在建功立业上了,也不对,苏大人少年成名,这功勋加身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哎,反正哪有出征回来都不回家,直奔皇宫的,这又埋头干了数十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家安在这呢!”

    凌玉儿放眼看沧池边的一抹杨柳春烟,翠鸟碧波,边上马车边道,“如今正值春意盎然,春天就该添春色,可要妾给他留心留心!”

    她落下帘子,不欲再看朱墙叠垒、鹤龟铜台的宫殿,便是前头那点春日景致,她都觉得不甚和谐。

    幽深宫荡的殿宇,怎会有人愿意埋头待在里面的!

    妇人柔肠心思,忽又想起少年女帝,竟升起几分怜惜。

    “怎么不说话?”来了两辆车驾,一双子女待薛谨一路看过,便早早由乳母、嬷嬷们接去,上了另一辆车中。

    眼下夫妻二人同乘一坐,薛谨长臂一伸,凌玉儿就滚进他怀里,往他脸上啄去,啄了半晌怒道,“想什么呢,不理人就滚下去!”

    薛谨回神,将人捞回来安抚,笑道,“你没事陪着孩子们便罢,嫌他们闹腾便去东市挑些狸奴,波斯品种的那些,都紧着你。只一桩,别瞎作媒,尤其是师兄这厢,你千万别沾。”

    “为何?”

    为何?

    薛谨又想起去岁九月初廷尉府外的一瞥。

    若他不曾看错,若苏彦出征有逃避之故,然眼下归来大开中央官署,领高位官员闭于禁中,分明就是想靠那人近些,一半铠甲被击溃了。

    偏自己还觉的,是为公务如此!

    只是这样一想,薛谨愈发觉得生寒,甚至想到了入侵汉中的同门师兄钟离筠,难不成要步他的后尘?

    *

    山光西下,中央官署的官员们陆续离开,只剩下苏瑜和苏彦两人尚在。

    苏彦推开苏瑜的殿门,见少年正秉烛书写。

    “叔父!”苏瑜见来人,起身作揖,“您如何还未回府?”

    “晚风微凉,披上吧。”苏彦拿了件斗篷给他,“汉中战事未决,随时有战报,我这段时日且留禁中。”

    苏瑜反应过来。

    未央宫中的中央官署平素时期,宫门下钥后,原是由九卿属下的千秩官员轮流值守;而若在战时,便添一位九卿及以上官员一同值守,已备随时处理前线战报。眼下显然是苏彦让高位官员闭于禁中二十余日,高压办公,便不忍他们再轮值,也防他们心有怨怼,所以一个人将之后所有的轮值都接了下来。

    中央官署的夜中值守,虽也可以休憩,但要到子时正方能回寝阁。再者,汉中之战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一人值守,三五日还好,这若累月半载的,总也伤身。

    遂而,苏瑜道,“叔父,我与您轮值吧,这样也可以歇一歇。”说这话时,少年眼神有些飘忽。

    心底隐秘处藏着一分私心。

    私心想,会不会有一日,陛下关怀,夜临中央官署。

    虽说是君上对臣下的体恤,但夜中月下,唯两人尔。

    暮春莺啼杏花,盛夏沧池映月,秋日霜华浓白,冬日……冬日无需她来,她畏寒,有事传唤他便可。

    从前岁除夕渭河桥上得她一截衣袍止血;到任她御前文书三月有余,见她或巧笑盼兮,或夙兴夜寐;再到去岁一夜,得她新春伊始一抹极艳的笑,还有对他母亲的问候;一直到如今,看她开闻鹤堂,未央宫诛杀逆臣,他藏于心中多年的情意,愈发滋长浓烈。

    这世间女子万紫千红,无一人似她明艳光华。

    “不必了,你有时间多陪陪你阿母吧。”苏彦寻他目光,许是因为想到温九,神色有些凝重,“你阿母一人,多来孤独。”

    “眼下便是,这些时日都不曾见她了,且早些回去!”苏彦扫过案桌卷宗,眉眼中多出一分欣慰,换了笑颜道,“前头叔父不在朝中,你做的很好。内史一职掌管京师治安,乃要职,慢慢来。”

    “叔父——”少年还欲开口说话,黄门便领着一位妇人过来了。

    不是旁人,正是其母温似咏。

    叔侄二人闻声,皆出来迎她。

    “阿母!”

    “长嫂!”

    温似咏痛失胞妹,自责不已,人愈发枯寂。这会见了苏彦,不由想起若是当初能将其嫁与他处,乃天差地别的结果。

    偏郎无情,妾无意,她也知晓怨不得旁人,然心中总是堵得慌。多来还是掺杂着苏斐之故,若他还在,今日她何至于连个排遣苦处的人都没有;若他还在,兴许能给小九指条明路,能做个两分主……

    温似咏五味杂陈,目光凝在苏彦身上,直将他看得低下眉眼,方压住一口气,对着苏瑜道,“距离府邸也就五六里路,还非要阿母来接你吗?”

    说着,她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将苏彦的那件解下,给苏瑜披上自个的,“夜中风寒,三弟照顾好自己。”她递还披风。

    “多谢长嫂!”苏彦恭敬接过。

    “我带了些膳食,用过再回吧。”温似咏到底心疼儿子,便是即刻回去也是要花费时辰的。

    “听阿母的话,用完便回府去。”苏彦拍了拍苏瑜臂膀,同长嫂作揖告辞,回去自个寝阁。

    苏瑜张了张口,原要留下苏彦一道用,又恐母亲没有多备膳,彼此难看,便也不曾多言,只颔首送别尊长。

    然回来屋中,合卷理桌,看摆上案来的膳食,分明是两个人的膳。

    “阿母,您也未用?”少年小心翼翼道。

    妇人盛来汤饼放在他案前,“阿母用过了。”

    “那、我去请叔父吧,他还不曾用膳。”苏瑜露出两分欢色。

    妇人眸光投来,手中玉箸夹着一块菜肴顿了片刻,在他碟中放下,“食不言寝不语,是把规矩都忘了吗?”

    苏瑜低首示歉,默声用膳。

    只是这顿膳并非一直沉默,快用完时,大长秋阿灿过来了,向母子二人见礼后笑道,“陛下闻苏内史尚留官署,夫人亦送膳而来,遂特让微臣过来添膳。”说着,示意宫人将膳食奉上。

    “臣谢陛下。”苏瑜眼神灿亮。

    “还有呢!”阿灿看着一药盒道,“这是陛下让方太医特地为内史配置的膏药,对您左臂止疼有益,内里附有方子。”

    “臣谢陛下隆恩。”苏瑜喜不自胜,跪首谢恩。

    是今岁正月初一,江见月从椒房殿出来,雪天路滑,差点绊倒。他在她身侧扶了一把,奈何她跌下的幅度有些大,半个身子压在他臂弯上,他忍不住嘶了声。如此让她知晓,前岁除夕受伤后落下的疾患,左手施不得力,遇寒生痛,不得根治。

    她已经给他传了太医令,也嘱咐太医令定是看顾他的左手,不想竟还花了这样的心思。

    这日回去后,苏瑜将药和方子都仔细安放在紫檀木的六方盒中,里头最底下,还有一截布袍。

    带着他残留的血迹,和已经消散无几的鸡舌香。

    *

    鸡舌香的气息从来浓郁而霸道,即便江见月坐在正座,苏彦坐在左首,隔着丈地远,然还是丝丝缕缕缭绕在他鼻间。

    慢慢在他眼中勾勒出她的模样。

    他手中持着一支笔,在汉中地图上,按照最近传来的战况圈点,然小半时辰,已经圈错两处。

    这晚,阿灿送苏瑜加膳用药后,又前往三公所歇下的寝阁传旨,道是陛下感念丞相辛苦,特赐膳。

    苏彦领旨谢恩,阿灿扶他起来,却道,“苏相稍微侯一侯,陛下正更衣,一会便来同您共膳。”

    苏彦闻言,面色便不甚好看。待一身帝王常服的少女姗姗来迟后,他便愈发气恼。

    她病着,脾胃也不好,今岁开始饮食有严格的时辰。当下酉时五刻,已经过了她原定晚膳近一个时辰。

    偏少女挑眉,跽坐案前,“苏相是打算花时间先直谏朕一番,还是抓紧时辰与朕用膳?”

    尚在中央官署,苏彦拱了拱手入内。却也没有去自己位上,只净手后跪坐君前,揽袖侍膳。

    沉默着给她盛了半碗甜豆腐脑,后一手戴手衣,一手持小银剪,将胡麻饼剪成指甲大小,淋上白玉蹄花汤。

    “先用豆腐脑,正好四分烫,一刻钟用完。”苏彦这会开了口,指腹试过盏壁,推过去,“歇一炷香,再用汤饼,慢些,可用两刻钟左右。”

    江见月掩袖咳了两声,凑上前来,“师父不仅看了皎皎的脉案,连司膳处的膳点时辰都记下啦!”她捧着那盏豆腐脑,舀来一勺送至他口边,“再磨蹭,说不定就来人了。”

    从来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苏丞相,被少女话语牵引,竟半点思辨的能力都没有。只干干搓着指尖,匆匆抿嘴咽下,半边面庞一直烧到耳根子。

    待回神,垂首退回自己座上,愣是半日没有抬头。

    便至眼下时候,用膳毕已经一个时辰过去,君臣二人在中央官署值夜的清辉殿中,各自阅卷理政。

    是一副君勤臣贤的模样。

    苏彦只觉口中还是那盏甜豆腐的味道,而他一颗心,只随着少女每次的急咳声一阵阵打颤揪紧。

    “陛下——”他深吸了口气,终于再次开口,“夜深了,传步辇回寝殿歇息吧。”

    江见月捧着一卷书,抬眸看他,又观四下安静空荡的殿宇,缓缓道,“朕若回去,那师父大开中央官署、领君臣闭于禁中,这会又独自上值的意义岂不是没有了!”

    “我,臣——”

    “师父不必解释,您自按您心里的意思,政务为上,为我大魏夙兴夜寐。”江见月膳后用了药,这会是有些犯困,掩袖打了个呵欠,却是重新换了卷书简继续读阅。

    铜鹤烛台,灯影重重,映出她一张苍白又倔强的脸,“但朕亦有自个的理解,也随自个的心行事。”

    苏彦愣在一处,一时寻不到话。

    片刻,闻她又咳了起来,上来给她顺气喂水。

    江见月缓过劲,起身传来宫人备水梳洗,竟就宿在了他的寝阁。

    她的每句话,都无理又无法反驳。

    譬如她攥着他袖角入睡前,笑盈盈道,“若此刻师父入我椒房殿,明个您又要被御史台参,又得领一顿打。然此时此刻,朕宿在这处,乃勤政也,乃苏相言传身教也。我们这样勤政爱民的君臣,史官合该好好记一笔!”

    她指了指桌案,合眼道,“课业我完成了,劳师父过目!”

    少年女帝的三言两语自然无法镇他心神,也不可能就此遏制若走到那一步后,来日臣民的抨击。

    然苏彦这一刻坐在榻前,却半句没有反驳她,只含笑陪她入睡。直到她呼吸匀稳,方一点点拨开她手指,捧来案上书简查阅。

    【西郊天降巨石,坑浅似搬运,痕迹无数,漏洞百出。然两日即成气候,百姓信之,或惶惶而逃奔,或汹汹而讨伐朕;非布局者精明,实乃朕不足矣为天下所倚也。黎民亦非信天象实乃不信朕尔。朕自省,日后定发奋治国以安邦。皎皎亦自省,日后步步谨之慎之,徐徐图之。 】

    她原是什么都明白!

    双眼湿红的青年郎君,目光落在最后四字上。

    徐徐图之。

    终是被她逗出一点笑意。

    他回去榻畔,轻拍她因咳嗽躬起的背脊,伸手想要抚一抚她虚弱眉眼。

    却闻榻边烛火陡然间噼啪作响,便收回了手,只起身落下帘帐,将灯火熄灭,合门离去。

    第49章

    铜漏声响, 子时正。

    乃中央官署上值官员就寝的时辰

    苏彦在清辉殿合卷搁笔,转头往内殿方向望去,见侍奉他盥洗的宫人正往那处抬水,遂赶紧拦了下来。

    “子时了,苏相也要保证身体。”黄门以为他还要办公,不免劝谏。

    “将水送去御史大夫寝阁吧。”苏彦捏了捏眉心,“本相寝阁无令不得入。”

    黄门初时不解其意,须臾想起这日天子来而未返,遂连连颔首。

    三公九卿的寝阁都在清辉殿后头的金华台,九卿住一楼,三公住二楼。二楼上,丞相居正中,御使大夫和太尉分左右。

    是故这会苏彦同江见月毗邻而居。

    虽廊下门边守着宫人奴仆,但仅一墙之隔。

    他合衣躺下后, 时不时听到她咳嗽的声响, 偶尔宫人急急侍奉她喝水的脚步声。一个时辰里,听了三回,他便再躺不住, 起身开门。

    然两手握在门栓上, 止了动作。

    壁灯闪着一点昏黄烛火,映出他一身素白中衣,未竖冠的青丝,赤足的木屐。他松开手,坐回床沿,灌了盏凉茶催自己入眠。

    反反复复告诉自己, 半夜三更去不得。便是去了也无用,她有的是宫人医官。

    索性, 后半夜没听到她再有急咳,就一两声嗓子发哑的轻咳。只是能听得这般清楚,是因为他压根没睡踏实。

    梦境旖旎,他睁眼喘息,只觉空气中皆是鸡舌香。

    片刻,去净室换了身亵衣。

    之后便也未曾入睡,点了支安息香,坐在榻上默写《清心咒》,让心慢慢静下来。后头半卧在榻上养了回神。

    寅时稍过的时候,他披衣起身传来陆青,原是想让她提醒江见月,且回椒房殿休息。这日有早朝,一会朝臣就要前往未央宫前殿,一来途径这处扰她安眠,二来她在这还要寻理由敷衍百官,尤其是御史台。

    却不料,陆青回道,“陛下昨个吩咐了,今日她要去早朝的。”

    说话间,隔壁寝阁的灯火正依次亮起。

    而前殿,大长秋已经领着司膳、衣丞、御辇卫队,浩浩荡荡而来。

    东齐之战毕,荧惑守心案结束,群臣闭于禁中二十余日,无论是回顾前事,还是面对当下政务,以及这年之后的朝政安排,天子确实应该露面见见朝臣,以安众心。

    自她在朝堂一剑斩杀太仆令,而后苏彦诛杀七位太仆令副监以回应她,昭示天下女帝心慈而手雷霆后,百官基本皆已回神。念起这期间种种,尚不到三年,少年天子已经长出羽翼,有了冲天的欲望和能力。

    苏彦便也未再多言,只让陆青回去好生侍奉。

    这日,两人又一起进的早膳。

    江见月光明正大在清辉殿赐膳。

    百官途径这处,遥遥见外围皆是禁中卫队,往里隐约是内廷大长秋的人,再多看一眼,是投在窗牖上的两幅身影。

    一个是端坐如松柏的青年郎君,一个辨不出身形、然十二冕旒轻晃的剪影天下至此一人。一时间,群臣忍不住注目,又疾步往前赶路。

    有人凑近薛谨处打探消息,陛下如何会这等时辰出现在清辉殿。

    薛谨自然不晓,只是静心一想,愈发觉得自己不曾估错。然若是真的,他轻叹了口气!

    只道,“丞相守值辛苦,想来陛下体恤。”

    早朝时分,天子与丞相一同到的未央宫前殿。

    从御辇上下来的一刻,江见月喉间痒涩,忍不住咳了起来,人有些晃悠,苏彦一把将她扶住。待意识到后廷侍者皆在,他伸臂揽人的姿势实在不当的时候,手已经撑在她背脊,将咳得脸色红胀的人贴靠到胸膛。

    此间晨星依稀,清风徐徐。

    未央宫门前双阙台上华灯千盏在冥冥薄雾中闪光,将两人叠重的身影倒垂在台阶上,摇摇晃晃落在阶陛下等候的百官眼中。

    影子尤似爱人相拥,郎情妾意。

    诸臣原是见御辇而跪首的姿态,然这一刻个个垂眸如见鬼般见地上成影,竟生生将“陛下”后面“万岁”二字梗在了喉间。

    “朕喘不过气了!”丈地外的御辇旁,少女声色中带着戏谑,自己退开一步,喘息朗声道,“有劳丞相。”

    “陛下请!”苏彦松手致礼,退在一旁,由大长秋和中贵人引她上丹陛。

    叠影在这一瞬分开,丞相跪首,百官山呼。

    “万岁”之声切断片刻前众臣的遐想,十中七八的臣子感愧,实乃陛下龙体不适,丞相忧君尔。只剩得御史台几位官员蹙眉不语,只觉不好。然这日御史台尚且无人说话。

    未几随着朝政的讨论,多来也都静了神。

    唯有苏彦,一颗心始终突突猛跳。不知是在担忧这日于众目睽睽下如此亲密举措会累她声名受损,还是担忧她不曾病愈的身体熬不住在此久坐,中途齐若明还来此侍过一次药。

    而朝臣往来讨论的,皆是边境事。

    如何继续调兵援助汉中战场为第一要事,是否同意东齐的联盟两国交好为第二要事。

    早朝进行了一个半时辰,最后定下从陇西和魏兴两处增兵汉中,苏家军负责后勤;至于同东齐的联盟暂缓,容后商议。

    殿上女帝论起“东齐”二字,眉宇间闪过一丝蔑视。

    她不喜欢墙头草。

    只是一下除不去,论之无意,她便也不想浪费精力。左右师父为她得了半张精钢坞的秘方,而她又得一个善炼钢铁的好手,来日方长。

    苏彦这日没怎么开口,所论政务同他前头领群臣闭于禁中商讨的基本一致。故而纵是他心神稍散了些,也没什么。

    而他散去的一半心神,原是发现了座上少女,这半日间好像没怎么咳嗽,精神也不错。

    散朝后,江见月在宣室殿留了一会,苏彦批复她昨日的课业,没有多言,只道“甚好”。

    少女挑眉,乖顺道,“那朕回后廷了,师父晚上见。”

    她说这话时,黄门正领着齐若明过来。

    苏彦传的齐若明,便嗯了一声,跪送君王。

    他每七日看一回江见月的脉案,以观她病情。

    这会齐若明正翻着脉案回禀,“陛下右寸肺脉原呈洪大脉象,乃受邪或受寒后气往上冲导致急咳,为痰湿重。如今脉象逐渐呈浮短涩,是肺部的正常脉。只是因夜中气冷湿寒,方不自觉咳嗽,白日里自好许多。从月初开始,白天便不怎么咳了,气血也养回些。”

    说着,将脉案奉上去,给苏彦看后头的心脉,脾脉等六脏根基脉。

    “就是说陛下恢复得还不错?”苏彦这晚没有睡好,早朝又心神时松时紧,这会神色有些疲惫,但闻齐若明这话,仍旧欢喜,嗓音中多出两分明快。

    “是的!”齐若明回道,“陛下调养得什好,去岁余毒都清干净了。这次病症原就是因重压难负、殚精竭虑被生生熬出来的。眼下丞相回来主持大局,陛下宽了心,放松了精神,自然事半功倍。”

    想了想又道,“其实就是臣前头说的病理,情志不舒以及气机郁结会引起的一系列病证,从而使病症外化,伤及脏腑。那么倒过来也是一样的,陛下情志纾解,郁气散化,病症自然也好了。”

    这个病理,苏彦原不止头一回听到。

    当年将将收养江见月,请医问药给她治了一年多,诸医官便说她因长久惶恐受惊,累下了病根,心绪激化导致躯体受损,若是早些治疗或者少些流离,也不至于积下这样的病。

    苏彦颔首,心道这厢留宿中央官署是对的,且让她好好安心养病。

    这样一想,他怔了怔,忽想起少女方才离去前道了一句“晚上见”。

    带着说不清的暧昧。

    一墙之隔,实在太近了。

    他深吸了口气,合上按脉,原想让齐若明组织一次会诊,然想了想还是压了下来,只转过话头道,“你给本相开一些安神汤药吧。”

    齐若明蹙眉,观苏彦面色,遂恭敬道,“容下官给苏相切个脉!”

    “不必了,只是近来少眠,就寻常安神汤便可。”苏彦不想被切脉,敷衍道。

    *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江见月都宿在丞相上值的寝阁中。而苏彦便一直留宿御史大夫的寝阁。近一个月里,都是如此。

    只有四月廿二、廿三两日,为着五月中抱素开办五年一回的曲水流觞宴,四方文人墨客入楼中赴宴,实乃一次为朝中选拔推荐官员的盛事,苏彦遂出宫迎接东北道八门大儒。是故这两日换了苏瑜前来上值。

    苏彦原是想带他一道迎客,毕竟若无意外,他会是苏氏下一任家主,是时候慢慢熟悉抱素楼事宜了。

    然少年却道,待五月开宴,再见不迟,这会且去中央官署上值,以安帝心。

    难得他话多,举了数条理由。

    廷尉薛师叔同叔父一道迎客,方显我抱素楼之礼重,故而不适值守。

    光禄勋夷安长公主如今正值待嫁,操心事宜甚多,也不易再劳心。

    ……

    苏彦笑道,“难为你想得如此周到,陛下原与你也交好,且辛苦你两日。”说这话时,苏彦确实未曾多想,只当这个侄子存得还是那点青梅竹马的同门情意。

    而苏彦没有多想的那些,恰好是苏瑜所想。

    陛下夜夜留宿中央官署、同丞相论政的事,朝野皆知。比他前头想的还要频繁许多。苏瑜想,虽然他的理政能力还不能同叔父比较,但是与小师妹切磋讨论总还是可以的。

    却未料到,上值的两夜,除了大长秋领命添膳而来,江见月并未前来中央官署。

    第二日的时候,他踌躇半日,背着月光问阿灿,“陛下可是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来中央官署了!”

    阿灿笑道,“陛下无恙,只是如此时辰,顾忌彼此声誉,方不曾过来。”

    这原是江见月自个说的。

    昨日,椒房殿中原已在备膳理衣,江见月跽坐在案,道了句今个不去了。

    阿灿问了缘故,她便如此回应。

    细想也是,同苏相乃师徒尔,同这苏内史原乃同龄之人,确实不好。

    苏瑜这会也这般想,一时间只觉唐突又冒犯,整个人自愧不已。唯仰头望月,排谴相思,后回清辉殿用心值守,不敢懈怠。

    两日后,苏彦回来换值,江见月便重新入住中央官署。

    这日晚间下了场雨,夜风湿冷,江见月胡闹将他披风裹在自己身上,发现上头占了一些棕褐色的软毛,不由凑到他跟前,

    “师父,你养得那头骆驼真好看,朕怪想它的,明个让人牵来给朕骑会,成吗?”

    苏彦看她捏着那搓骆驼毛,正要应她,一下回神厉色道,“臣不再朝中时,陛下出宫了?”

    “桓氏已清,再说朕乔装出去的,就一回……”江见月一下泄了气,垂首道,“朕回来就自省,不该好奇贪玩,除了桓氏,原还有旁处虎视眈眈,再未出去过!”

    苏彦看她半晌,低声道,“下月里抱素楼开曲水流觞宴,你还没参加过,师父带你去,顺带让你骑骆驼。”

    “谢师父!”少女雀跃,将披风解下,重披他身。

    后同他继续讨论边防事务。

    这段时日,汉中战况有所好战,君臣二人先是论了荧惑守心案的幕后主使,派人盯住了赵励。之后便开始讨论东齐的边防。二人原是一样的意思,并不愿联盟,甚至想要开战,只是师出无名。而且东齐还有一处天鉴沙江,保着他们长久平安。

    “若是开战,需我军横渡沙江,辎重上,粮草不能减所以只能武器革新……”少女天生该做那把龙椅,内政一点既透,军务亦是直中要害。

    苏彦目光落在沙盘图上,然眼前耳畔皆是她容音。还有身上披风,除了一如既往的鸡舌香,这晚更添她温度。

    四肢冰凉的病弱少女,身上温度也是温淡轻软,似随时熄灭的一点余烬。偏苏彦不动声色拢过披风,一点距离靠近,便觉周身滚烫。

    中央官署的夜里,江见月銮驾而来,留宿丞相寝阁;苏彦住去御史大夫处,又去得坦荡,御史台一时便也寻不出差错来。

    只是御史台这厢寻不出错,便从别处挑理。

    五月初的一日,御史中丞在宣室殿上谏,“陛下勤政自是佳尔,然夜中月下,风冷露寒,原该休憩时辰,便不宜辛劳,陛下保重龙体才是。”

    是说该避瓜田李下之嫌。

    “臣附议!”另一个御史中丞道,“若是感念丞相辛苦,大可再传以为朝臣值守,无需陛下漏夜前行。”

    解决之道也抬了上来。

    “臣附议!”第三个人道,“陛下勤学,其实白日时间足矣,晚上无需劳心。”

    简直无懈可击。

    江见月坐在正座,目光扫过苏彦,回落到御史们的身上,还未开口,便闻苏彦的话平缓落下。

    他道,“上半年白日的理政时辰安排得什满,原本不曾安排陛下课业,实乃陛下好学,遂添了出来。”说着,他让黄门将卷宗拿给御史浏览。

    又道,“另有太医署嘱咐,陛下乃情志不舒,郁气结胸,又因少时病症,多生惶恐,需亲人伴之以缓解。臣早年有幸,伴养过陛下两年,遂而遵太医令之意,陪伴之。又念入后廷不得,方择中行之。自然陛下可以来后再归,只是那样徒添一回夜路,反而多染寒意,累伤龙体!”

    黄门遂又将太医署的脉案递给他们。

    诸御史面面相觑,他们这会原只是提醒,也知晓少年天子勤政至此,青年丞相清正无二,又闻丞相如此开口,便也安不再多言。

    宣室殿中诸臣散去。

    拾阶而下,御史对着丞相拱手道,“苏相可别恼吾等管得太甚,实乃一墙之隔……”

    另一位上了年纪的道,“汉中战事好转乃好事,然究其根底,乃钟离筠为昔年名声所累,不得人心,想到这处吾等才加以提醒!”

    “也是我们多虑了。”前头一人接话到,“钟离筠岂能与苏相相提并论。”

    苏彦牵了牵嘴角,“尔等尽忠职守,本相甚慰。”

    话落,同他们持礼作别。

    他们去御史台,他去尚书台。

    “还有一点……”资历最高的黄御史去而又返,追上他,同他近身悄言,最后道,“苏相定要把控好!”

    “本相记下了。”苏彦站在宫道拐口,目送他离开,回首宣室殿。

    不偏不倚,同持笔阅卷的少女眸光接上。少年女帝端坐案前,温柔望向他,芙蓉面两颊生辉。

    然苏彦却不自觉握紧拢在袖中的手,避过她目光,转身离去。

    “苏内史值守两日,陛下便不入中央官署。自然陛下避嫌之,这是好的。但有没有可能陛下面上是此理,心中却不是此意,许是她只愿苏相在时,方入中央官署。苏相幼承庭训,自持礼素正。陛下师从于您,自也承风,然终是二八少女,是怀春的年纪……苏相定要把控好!”

    这是直臣肺腑之言。

    亦是御史台敏锐的视角。

    而月余前,得齐若明回话,他原想让其组织会诊,欲将话投入御史台耳中,让他们至少这段时日莫多言扰她。而后来不曾出声,是他一步侥幸地尝试。

    他想会不会即便没有她病情需他相伴的借口,御史台也不会有声音。

    无人非议。

    他小心翼翼尝试着踏出一小步。

    流云漫天,霞光万丈。

    苏彦仰头看无垠碧空,却觉寸光难寻。

    他只是放纵了自己一点点,只是靠近她一点点……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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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景泰四年的五月, 是个让人欢欣的月份。

    从去岁十月起的战事,眼下已经接近尾声,南燕未占一城,退出汉中。原本因父亲尚在前线,打算延后婚期的夷安长公主也将在五月廿八如期下降陈氏卫尉府,结两姓之好。而在这之前,还有一桩盛事,便是抱素楼中的曲水流觞宴。

    这日是五月廿一, 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暑热。

    知晓东北道八门大儒是比苏彦还礼数周全,君君臣臣、礼法道义不离口的人,耿直无畏更是可堪比御史台。是故为让彼此自在,江见月没有銮驾前往,而是换了一身私服出行。

    她将三千青丝挽了个双螺髻,没有簪花佩钗,只垂下黄绿丝绦数缕。穿一身天青色薄纱深衣,外披银边莲花纹半袖,腰垂一枚莲花状玉牌。

    虽是同苏彦一道来的抱素楼,但是晌午的曲水流觞宴、午后的辩经会,都不曾参加。只混在一众学子中间,同他们一道旁听观赏。

    这日出尽风头的是苏瑜和方贻。

    苏瑜是因为稳扎稳打将两场宴赛住持地流畅圆满。方贻是因为在午后的辩经会上一举夺下了第四名的佳绩。

    辨经会一共三十三人参加, 八门大儒各出四位弟子,抱素楼为东道主,象征性出一人,实乃欢娱助兴尔。

    而这处为太常属下的太学挑选人才,入太学者即是四百秩官员,掌实权。换言之,抱素楼五年一次的曲水流觞宴,原是学子们另一种入仕的途径。

    两项宴会,各择六人。

    五年一盛会,千里而来,十二个四百秩京官位,可想而知是多少人日夜苦读,梦寐追求的。

    然相比这些人,抱素楼出身的弟子,自然机会更多些。

    是故,眼下只为助兴的少年,仅十岁,排第四,堪比一战成名。且还这般占去一个宝贵的入仕名额。

    满座学儒震惊又艳羡,甚至有一二生出恼怒。

    “小师弟这般厉害,怎晌午不参赛的?”

    讲经堂中,待宣布名次出来,分东西两列而坐的席案上,有人凑身悄然问道。

    方贻这两年长了个子,高瘦白净,一双丹凤眼嵌在清隽面庞上,俊朗中透出两分秾丽。他一贯寡言少语,便又生出一股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息。

    唯有看望一人时,眼中才生出情绪,热烈又忐忑。

    这会亦是极快的一眼,瞥过朝北案席上,坐在不起眼的角落中的少女。得她眨眼微笑,方低眉勾了勾嘴角,“晌午师姐没让我参赛!”

    确切地说,晌午的曲水流觞宴,江见月压根没在意,满心思都在后头的虚室生白台给骆驼洗澡喂食。

    这会乃因东北道数位学子不知天高地厚,大言不惭,言语之中竟是暗讽抱素楼无人。江见月听不下去,方让方贻出赛。

    其实以往也有类似事宜。

    毕竟总有恃才傲物之人,兼之无论是建楼的苏氏先祖,还是传承的苏志钦,亦或者到如今名动天下的苏沉璧,都是谦和温雅的性子。即便回击,亦是交代子弟点到为止。一来将机会留给远道之人,二来让他们敬畏即可,无需撕掉脸面。

    是故,这会方贻参赛时,苏彦也交代过。只是相比师父,男童更听师姐的话。

    师姐说,“你有多少本领都拿出来,莫客气!”

    师姐的话是圣旨。

    方贻当真没有客气,拼尽全力。

    苏彦对这等事,并没有太多的执着,不会因脸面而伤里子,何论这是方贻自己凭本事得的,无话好说。

    十二京官位合该有他一席之地。

    若说有何其他的想法,苏彦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对案观赛的少女身上。

    幸亏不是她参赛,不然前三甲都不会给他们。

    很多时候,苏彦都是以她为豪的。

    她就是胜过世间许多儿郎。

    他看得有些久,便有些失神。

    大抵是因为,汉中之战即将结束,他没有再留宿中央官署的理由。而他们之间,她让他想,让他思,从去岁九月到如今,大半年的时间,是时候该给她一个回复了。

    苏彦从来同星辰般明润的眸子,近来亮黯不定,如眉宇一抹忧色,挥之不去。

    情滋味,他也是人生头一遭尝到。

    “叔父!”沉于她身,在苏瑜悄声唤他两次,方回神,想起这会贯入耳中的话语。

    他的得意门生,最小的弟子当堂拒了官位的授予。

    理由是自己才十岁,且身有疾患,尚需调理,待过两年再入庙堂效力不迟。

    苏彦这会聚集了神思,他虽教授他并不多,只是任他读尽群书,五六日作一次指点,每月查验一次课程。相比当年对江见月和苏瑜的教授,俨然没有太尽心。但是到底是收入门下的弟子,事关机遇和前程,他自当关照。 。

    遂道,“太学未限年龄,身体更是可以寻国手照养,此乃功名路,不可错失。尔之才华与能力,来日不可限量。”

    他费心小弟子的前程,亦是为最心爱的弟子培养人才。

    温壑年事已高,九卿之首的太常位已经开始备选。虽然以方贻的年纪和资历,这一任太常位轮不到他。但太常属下中,股肱人手,他要给她备好可用之人。如今苏瑜已经领了内史,那么方贻入太学再合适不过。

    且,他们师姐弟一贯交好。

    苏彦此刻出声,意思再明白不过。

    你凭本事而得,师父不怪你不遵师命锋芒不露,前程最是紧要。

    实乃他不知男童隐秘心思。

    方贻拱手谢过恩师,却依旧以需要侍奉母亲为由回绝了。

    他既有才华,便无惧晚些入仕。

    何况,他根本不想入外朝为官。师姐说了,以后会从闻鹤堂挑选人员,组成内廷中为她执掌文书笔墨的机构。

    他想去那里,既可光明正大随在师姐身边,又可施展才华。

    所以这日,他不仅回绝了师父的好意,亦是头一回没有听师姐的话。师姐原同师父一样,鼓励他入太学。

    他再度向恩师行礼,由感激换成抱歉,最后余光落在师姐身上,同她盈盈目光接上。她并未生气,只无声示意自己决定即可,他便安了心。

    这厢拒绝,第七位顺补,皆大欢喜。

    辨经会结束时,乃申时正。

    弟子们自由交游,可留在抱素楼阅书,也可出楼往长街游玩。

    而苏彦、苏瑜、薛谨等数位有官职在身的抱素楼门人,则继续陪伴八门大儒一道在讲经堂辩论时政,各抒观点,相互切磋。

    因汉中战事是这年来最大的朝政,遂而诸人将主题定在了战役上。

    细说,是论钟离筠缘何败北汉中。

    定这个论题,苏彦心中其实是抗拒的。但没有否定的理由,便沉默听之,一时鲜少开口。

    初夏的晚霞,瑰丽而明艳,如同大朵大朵繁花,开在天尽头。霞光落下,将青衣黄杉的少女染了一层浅金色的光。

    恰好她正坐在棕褐软毛的骆驼上,留他一个俏丽娇艳的侧面。绿丝绦随风浮起,似沙漠起风,吹拂着她。

    她连美丽,都是别样的风情。

    讲经堂后边便是虚室生白台,小姑娘在台楼前的场地上骑骆驼,将一段风流身段映入他眼眸。

    苏彦跽坐席上,原就是靠窗的位置,眼角余光里,皆是她模样。

    “此番汉中战场,老朽也有耳闻,可谓是打了个平手。我大魏未失一城,南燕无功而返。然大魏损兵四万,南燕尚不足一万,若这般算,南燕此战尚有意义。然细想,钟离筠筹备三年之久,累计粮草,联合东齐,声东击西,且是奇兵突至,偷袭战也。若非我大魏兵将胜他数倍,这一战定是失城池的。他之所以只损了我朝兵甲,却未得一城一郡,根本原因非他兵法不佳,计谋不深,他之不成功,毁在声名二字。 ”

    “确实如此!”另一位大儒接话道,“他在南燕十余年,如今已经官至太尉,掌一国军政。其实完全可以先收拢极南之地的几处小部落,如此增人口兵力。却始终没有。无非是他清楚,若要收服他们,必须动兵戈,他舍不得。只想着养精蓄锐,集重兵伐我大魏,如此再威慑其他部落,试图如此不战而屈人之兵,减少南燕国力的损耗。然其实以他本身的威望名誉,原是可以兵不血刃使那些小部落归降的。”

    第三个大儒颔首,“只怪他自个当年,为了一个女子背叛师门,去国离乡,将自己搞的身败名裂。我这两年才听闻,原来南燕如今垂帘的太后,便是当年他门下女弟子……师徒名分在前,这般无视礼法,谁能服他!纵是如今他贵为太尉之尊,在南燕朝堂也是举步维艰!”

    “……其实,师兄并未奸恶之人,若当年解了二人师徒名分,如今也是一对佳偶……”苏彦是这会开口的。

    话落,满堂人目光聚在他身。

    尤其是薛谨,这一刻完全确定了心中所想,忧虑眼神越过他亦看向窗外少女。

    她穿了一身抱素楼的衣裳,八门大儒不认识她,而认识她的不敢漏泄身份。

    她在树下花影中玩乐,似一个寻常女郎。

    她是一个寻常女郎,她就可以喜欢苏彦,苏彦也可以娶她。

    殿中置着冰鉴。

    薛谨清楚看见,苏彦后背濡湿,面色苍白。听他强压颤声,换上平和神色,说,“我是指、若师兄留在我大魏,我大魏今日必定如虎添翼。”

    堂中诸人片刻前凝起的愠色,这会随他话语一道落下,消散。

    “沉璧!”其中最德高望重的一位大儒叹道,“你说的不错,本该如此的。但他明珠暗投。若是早早切断念头,那女子不会负气流亡,虽说入了宫廷为后,却是一生被锁深宫。他也原本前程似锦,不必这般有家难回,一生背负天下骂名,实乃毁人毁己!”

    “是故,这世间礼法束人,自有他的道理。声名二字,于人于国,皆无穷重也!”

    ……

    这日后来的论政,苏彦以为身子不适为由,交给了薛谨和苏瑜主持,自己回去休息。诸人知晓他如今在丞相位,诸事繁琐,自也体谅,皆拱手作别。

    距离宫门下钥尚余时辰,江见月拉着他衣袖,想要吃一串糖葫芦。

    西头余晖还未敛光,苏彦眉眼低垂,凝在她手上,“松开,就给你买。”

    “那我不吃了。”少女挑眉不松手,往前走去。却是一个踉跄,险些跌倒。

    “师父作什?”她牵着那截袖角,有些恼怒地回身,却看见青年郎君正在买糖葫芦。

    “吃两颗便好。”苏彦递给她。

    少女眉眼弯成月牙,一手牵衣角,一手拿糖葫芦,听话吃完两颗,重新递给他。

    苏彦冲她淡淡微笑。

    他笑起来丰神俊朗,长安的清风明月都失尽色泽。

    转眼,夜色朦胧,长街人散。

    七日前买糖葫芦的地方,在天黑之后,换成了小馄饨摊。

    戴着披风兜帽的少女,这日没有牵上青年的衣角,如同她说想吃一碗小馄饨,他也没有答应。

    好多事,他终究还是不肯答应。

    曲水流觞宴后,这七日里,他们都不曾在私下见面。直到今日夷安长公主大婚,江见月出宫观礼,方再次私下见苏彦。

    原是苏彦寻得她,给她换了一身私服,道是同她一道走一走。

    这一走,便从卫尉府逛到了临近抱素楼的地方。

    苏彦说馄饨摊前不是说话的地方,江见月看月下街道,“我们去抱素楼吧!”

    苏彦想了想,颔首。

    他提着一盏灯笼,给她引路。

    因知晓暗里有影卫无数,便也放心走在前头。

    入了抱素楼,月照花影里,梧桐高树下。

    四下无人,苏彦将手中灯盏挂在树枝边,他半边面庞浸在月色里,半边沉在阴影中,一双星眸晦暗,终于开口,“皎皎,你立皇夫吧。”

    从去岁九月到如今,八个月里,两百四十多个日夜,他思来想去,给她的是如此回应。

    江见月看着他,不说话。

    苏彦便继续道,“我记得你说的那个梦,你反反复复地做,说很是害怕。怕师父成婚生子,血脉亲情取代你。那今日师父承诺你,这一生不娶妻,不传嗣,我守你一生。但请你成婚生子,你…… ”

    从来,他无论是议政、授业、还是同人交谈,言语皆平缓而顿挫,字句间节奏抑扬有序,不急不躁,能慑人心魄,也可安抚人心。

    但这一刻,话出口,没有间隙喘息,仿若一刻停下便再也说不下去。然,他必须说。

    “你成婚生子,不仅仅是为你自己延绵后代,亦是为了大魏延续国祚。你运即国运!皎皎,我们不能走错一步。”

    挂在枝头的灯笼,火苗明明灭灭,将少女面庞映得有些破碎。然风熄焰火定,她的面容又是完整又明媚。

    她轻轻摇头,否定他的话。

    “师父说的这些,从最开始,到途中,到此刻,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皎皎不要听。皎皎要听的是——”她伸出手,覆上他心口。

    隔着两层简薄衣衫,他激烈的心跳和她掌心的滚烫温度都格外清晰。

    她的手抬起,圈上他脖颈,搓揉他耳垂,换面庞贴上他心间,耳朵靠上去,细细听他的心跳。

    “想了这久,数百个日子,你想明白了,要是你娶妻生子,我能死给你看是不是?你想明白了,相比你害怕大魏失主,你更害怕的是失去我对不对?所以为了我,你可以承诺不娶妻,不生子,一生陪我。那么,请你告诉我,你这算什么?”

    “皎皎要听这个!”她慢慢贴近他心头,指尖搓揉着他发烫的耳垂,泪水濡湿他衣襟,浇在他心上,执拗地问,“你这样做算什么?”

    “我——”苏彦深吸了口,仰首看苍空,“我承认,动了心。但是我也必须承认,皎皎,我爱不起你。”

    他颓然地闭上眼睛。

    “先帝以江山相托,是以为臣是个值得信赖、可以托付重任的人。但是,陛下爱臣,违背了礼法和道义,若臣不及时制止,不仅不制止,还随您一同沉沦其中,便是臣之大错。臣不劝谏陛下在前,放任自己感情在后,他日你我声名狼藉,为世俗非议,山河就会不稳,臣民就会不臣。这样一个辜负先帝信任的人,为一己私情而不顾公义之人,陛下,还值得你爱吗?”

    他垂下眼睑,泪光中问她。

    “值得!”少女的话依旧无比坚定。

    她扬起头,双手捧起他面庞,眼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师父不要怕,那些大儒的话,我都听到了。”

    在苏彦的愕然神色里,少女笑颜愈发明丽,“那日后来您送我回宫,脸色不好,举止也不对。我便寻了小师叔,他什么都同我说了。师父,我不逼您,您也莫拒我,我们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可以慢慢来。”

    “我们慢慢来好不好!”她掂起足尖,连声色里都带出欢喜,“今日是阿姊大喜的日子,原也是皎皎大喜的日子。”

    “您亲口承认了您爱我!”

    夏日天气,衣衫单薄。

    少女伏上他肩头,温湿的泪水直接滑入他脖颈到胸膛,柔腻馨香的脸颊埋在他肩窝,待他感受到心口一点被泪水浸湿的触觉,撑着一口气想要再度推开她时,她贝齿轻启,已经咬上他耳垂。

    树影婆娑,人影叠合,徐徐夜风掩去愈渐沉重的喘息声。

    许是被少女的细致入微感动,许是被她的理解而撼动,亦或是本就滋生的情意在这一刻破防……青年郎君忍过从耳畔传人心脏的酥麻,揽腰换过位置,自己抵在树上,将姑娘靠在胸膛,只蛮横扯开她的撕咬,用一双修长略带薄茧的手捧起她面庞,垂首吻上唇瓣。

    气息缠绕,如树下影子,根本已经辨不清彼此。

    然他到底没有触碰她唇上肌肤,不敢也不舍就这样冒犯她,哪怕只是一点逾情的触碰,也不可以。

    他抑制一身情与欲,瞥头喘息,“臣……”竟是吐不出一字。

    她没有生气,也没有羞涩,只盈盈站在他前面。似从无尽黑夜中走来的魅婀,面容干净,眉眼纯真,唯有眼角一弯他赐予的新月,妖冶夺魂。

    他在浑噩和理智中挣扎,御史台的话,名儒的话,却仿佛都不如她的话,蛊惑人心。

    “师父这般样子,皎皎还如何成婚生子?我也不想同旁人成婚生子,我其实很怕很怕陌生人,这么多年了,我只认识你,我的心也只认识你……我不要去认识旁人,不要去用心再生感情,我也生不出别的感情……”

    她的眼泪在风中滴落,珍珠般宝贵,浸染他的袍摆,和皂靴,回应他最在意的话头,“皇考既然以江山相托,自是因为您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他把江山都托给了你,何论他的女儿!”

    “你能背起浩浩江山,泱泱万民,如何背不起一个我!”

    “一个小小的我!”

    苏彦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应了她,本是一场欲要说开、就此情断的谈话。

    然到最后,他背起了她。

    走在回去的路上。

    “今夜我不想回宫!”少女在他耳畔低语,“我想住在抱素楼,好多年没有住这了!”

    苏彦沉默着点头。

    试一试吧。

    小姑娘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他们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试一试,可以去努力。

    “不住之前的房间。”江见月愈发得寸进尺,“我要入潮生堂。”

    潮生堂。

    历代抱素楼楼主新妇的寝屋。

    “我一个人住。”她的气息喷薄在他耳际,“朕一言九鼎,说了不逼苏相,便绝不逼迫。但苏相也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应了慢慢来,便不可拒朕!”

    这夜,江见月住在潮生堂。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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