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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江见月抓上那截袖角,嘴角有了微扬的弧度,浓密睫羽还未颤上两下,便垂搭覆压在眼睑上,投落一片小小的阴影,睡了过去。

    她睡着的样子很轻,软软一团浮在被褥中,唯一的一点劲全用来抓那截袖角了。

    但眼下显然睡着了,五指微微松开,又慢慢握紧,须臾又松开来,待意识到手中空空则再次握起。

    “师父不走。”苏彦给她掖了掖被角,将更多的袖摆塞在她掌心,以至于即便她松开五指还是能感受布帛贴在她掌纹,可以安心。

    如此, 他靠在床沿又看了会, 直待小姑娘彻底睡熟了,方也慢慢闭上了眼。

    他已经连着三昼夜不曾合眼。

    自安王薨逝,所有人的目光便齐聚在了承光殿。

    这个时候, 即便是原安王党也多来不再盼望雍王死去。毕竟都知晓天子时日无多, 雍王是唯一子嗣。

    雍王若再殁了,这天下又将纷乱。

    何人能为王?

    何人皆以为能为王!

    为此,在救治雍王的数日里,除了调查封凉台事件,苏彦私下做了一件违制的事。便是约了楚王章继,要他说服雍凉一派, 拥护雍王。

    那是九月初五的晌午,二人回禀了封凉台黑熊事件后,苏彦约他在承光殿上值的回廊上同行了一道路。

    大抵谁也不会想到,白日昭昭下,人来人往间,他会说这样的事。

    便是听者都有片刻怔住。

    才至而立的楚王章继是五王中年纪最轻的,亦是脑子最活泛的,在须臾的愣神后反应过来,却道,“孤原听闻大人苏门之风,从立世的历代将军,到传世的历任大儒,从未参与党派之争。大人今日这话怕是有违家训,亦犯了君忌!”

    这话辛辣直白,苏彦却不觉冒犯,只低眉笑了笑。

    待一列换班的侍卫行过,他方道,“就剩雍王一位了,何来派别,又何来争夺!”

    章继一贯凌厉锋锐的面庞弧线柔和了些,“既如此,大人这遭岂非多此一举?所谓雍凉一派,不认新主难不成扶一个鬼主不成!”

    “有因时局而不得已称臣,此为被动;有识时务者为俊杰,乃主动;被动与主动之间,相差甚多!”转过长廊,走上即将上值的殿阁台阶,苏彦话语依旧从容,“若因被动而称臣,他日君臣猜忌,君疑臣,臣惧君;若是主动拜君叩首,现了诚心,地久天长,君臣之情可鉴也。君臣同心,天下方可定,百姓方可安。”

    话语在这刻止住,二人亦在此时顿足。

    章继在殿外的上值卷宗上签下自己的名字,苏彦接笔落名,后小黄门捧卷离去。

    章继方接话过来,“倒不知大人因何择孤论此事?孤何德何能!大人不怕孤亦是那不甘不愿、以伺良机者?”

    二人榻上台阶最后一步,在殿宇前转身,眺望广袤天地,泱泱山河。

    “殿下未至而立便已封王,战绩名扬天下,可谓亦是人臣至极。再求便是子孙恩德,家族荣光。然臣有耳闻,殿下早年行军伤了根本,已无法传嗣。”

    论起前头章继的直白,苏彦这才是真真的冒犯,但他神色庄宁,眸光敬悯,一字一句磊落坦荡,“又观殿下如此鞠躬尽瘁,想来心在百姓,将他们作了您的臣民,你爱他们如子嗣。”

    “好大一顶帽子!”章继拂袖踏入殿中,自顾自舀来釜锅中早早备下的茶水。

    苏彦含笑随他入内,“臣乃身负先祖之遗训,殿下乃未来之事不可得,在这朝野之中,在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前,你我原是一样的人。”

    章继哼了一声,丢开长柄勺,转身回看苏彦,面上竟慢慢爬上了笑意,递给他一盏茶,“上值于此,不得饮酒,孤以茶代酒敬大人!”

    苏彦持盏低碰,“臣满饮此杯,殿下随意。”

    这是九月初五晌午两人约好的事,苏彦为此松下一口气。

    却未曾料到,再过数个时辰,雍王会薨逝。

    更未曾料到,要了雍王的命,就是他面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少女。就在他喘息之间,松懈的片刻里,抽刀拔剑,准确无误地杀人于无形。

    而雍王这样一去,章继都来不及劝服雍凉一派,他甚至都还没找到劝服的时机。只得匆匆再寻苏彦,商榷当下局面。

    当下局面,比双王夺嫡更加混乱。

    雍王薨逝在九月初六的子时,天子帝妃接连昏厥。虽然三千卫和禁军都有梁王范霆亲自掌控,守护在殿宇内外。

    但是这样大的事,又是在这城外行宫,不比长安城中的九重宫阙,道道防护,人人细查,有些事根本是防不住。

    而封凉台事件后,原也诸方各派都盯住了这处。故而如今不过四五日,局面混乱又严峻。

    送上在承光殿正殿的卷宗多如雪花。

    苏彦和章继一道过目。

    倒也无非两种,一种是忠心可表,臣心一片,哀悼两位皇子的;一种是大不敬,提议天子选秀开后宫,绵延国祚。

    截然相反的两个意思,却都是试探的意味。

    谁都知道当下天子龙体状况,子嗣艰难。

    那么储君之位当如何?

    如今隐隐成三方局势。

    被他压下没有放上明面的由他暗子营传回的消息,渭河畔的杜陵邑中,前郢皇室蠢蠢欲动,毕竟那处掌过天下,尚有当年的凤子龙孙。

    世家中,则将话头都送到了赵谨处,由桓氏家主同赵谨一道,直推他上位。毕竟苏门握着兵甲,养着文官。

    这两点,苏彦其实并不惊讶。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章继递给他的消息,长沙王竟传信给了另外守边的两位封王,欲想江怀懋禅位。

    然细想,这也是人之常情。

    除此之外,南燕又开始趁势出兵阴平一带。

    内忧外患。

    而昨日里,江怀懋苏醒后,他私下见了一面。向他提议,许他召回八万苏家军,以用来防不测。

    其实他不报,私下也可调动苏家军。

    大魏立国四年,江怀懋不仅没有收缴他的兵权,还许他不经虎符便可调动。如今他欲用却先呈,除了尊君,还有另一道意思,乃表一颗忠心。

    誓死效忠,不生二心。

    江氏不是没人,还没有子孙断绝。

    苏彦从睡梦中醒来,睁开双眼,目光落在被褥之中的少女脸上。

    他看着从锦被边缘伸出的一只柔荑,细长无肉,皮下透筋,指尖隐隐泛白,乃是施力之故。

    不过大半时辰,他云纹深衣的袖沿便被她抓出道道褶皱,留下两道划痕。

    平素想他,偶尔撒娇,她扯他袖摆都不会出现这种想象,除非是发病胃中绞痛难以抑制的时候。

    齐若明说她这遭晕倒,只是风寒加之心绪伤感之故,不曾发病。

    但是苏彦看着心惊,于是唤醒了又开始攥他袖角的少女。

    “师父?”公主唇色灰白,打着寒颤醒来。

    “胃里痛不痛?”苏彦摸她额头试温,确定没有发烧。

    公主扫过男人皱巴巴的衣袍袖摆,知道他以为自己发病了。

    自然不是的,大约是杀了人,杀了自己的手足。

    虽他们非死不可,但毕竟第一次……她低头看自己的一双手,半晌摇头道,“封凉台上有些吓倒了,现下好多了!”

    苏彦点点头,目光始终凝在她身上,良久道,“再躺躺!”

    江见月听话躺下,问,“师父有事?”

    苏彦看她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色,薄弱纸片的躯体,瘦削不堪的肩膀,摇首道,“无事!”

    “师父说谎!” 公主侧卧榻上,眨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如今时下,您那样忙,若无事,即便是心念皎皎,伴一会定就去办公了,即便守在这,也定是带着卷宗在身边的。今日这般,当是有事而来,还是与皎皎有关!您说吧,何事!”

    “如今时下——”苏彦没有接她的话头,却重复这四字,“你觉得是怎样呢?”

    不过数日,秋风就变得又急又烈,卷落叶无数,令百草堪折。

    屋内的话语落下,经屋外风声嘈杂,但是苏彦还是听得格外清楚,不禁有些失神。

    小姑娘将“如今时下”分析的头头是道,除了边境南燕遗漏外,几乎无差。

    她从榻上起身,虽不曾更衣理妆,但依旧姿态规整,恭敬道,“皎皎晓得的,如今朝野上下定是为了国祚之事纷乱不休,我前头欲去见父皇,其实也这事。”

    “你为这事?”苏彦愈发诧异,“你为这事,欲做甚!”

    公主望向对面的男人,只将单薄的背脊挺的更直,拂去鬓边散发,拢正衣襟,方深吸了口气道,“我欲向父皇自荐,让他将皇位传给我。”

    江见月是这个想法,只是去之前她是想先见苏彦的。知晓如今事急,方才讨要参汤。毕竟,江怀懋眼下,清醒一次很是不易,却不想苏彦这个时候过来,亦告诉他天子稍好了些,她便也眠了眠养精神。

    这会也该说了。

    却见苏彦愣在一处,一瞬不瞬看着她。

    “师父!”江见月再次抓住他的袖摆,死死攥着,“我知道女子登位实属荒唐,古来不曾有过。古来有的是归于后宅,相夫教子,少露颜面。然皎皎也不是为了抛头露面,是为了这天下安宁。若我江氏此刻无人承位,那么当纷乱再起,国土再裂,民不聊生。这天下,又会有无数个皎皎,颠沛流离,逃生丧生于战火中。”

    论及“颠沛流离”,江见月的眼中到底涌上了热泪,一合眼,便如珠滴落,点点染湿苏彦袍袖,“其实也不必说什么为天下安宁!天下那样大,皎皎这样小,能有多少力,多少作为!且算是师父救护养育皎皎一场的回馈。您说从不望我报答,也无需我回报,说回报的最高境界是传承。那么皎皎如斯传承,您救护了我,容我也去救护旁人,尽可能免战火,免/流离。皎皎去那个位置,您若觉得皎皎孺子可教,您便如同当年一般教导我,我定好好学。若您觉得,我在那位上,甚是荒唐,也无妨。我可以做一尊龛上的泥塑,做一个傀儡,万事你们做主。我能为你们得这一刻过渡时短暂的平静,尽可能让血流的最少,人命活得更多,便是在您手中重生一遭的意义。”

    苏彦眼眶已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不知何时反手握住了公主的双手,将她紧拢于自己掌心。

    他从未想过,这样单薄的躯体里,竟有如此强大的想法和悲悯的爱意。竟一时哑了话语。

    江见月只当他还在犹豫。

    的确,这是不为人敢想的念头,但是她已经没有回头路。只继续道,“师父,我还记的挂在虚室生白台中,苏太尉留给你的话。”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我是女子,但是……”

    “皎皎!”  苏彦抬手止住她的话,却见他解了外袍衣襟,抓来她的手隔里衣握上他肩膀,胸膛,腹部。

    江见月眉宇愈蹙愈深,扑上去扯开了他里衣。一瞬间,顿在原处。

    只见苏彦身上纵横交错,残留着数道褪不去的伤痕。

    “这、这谁干的?谁敢……”公主抖着手抚摸。

    苏彦却拿下了她的手,平静穿好衣衫,“还记得前两年有一回在抱素楼中,我身上的伤吗?就是那会留下的。缘故很简单,我提出限制赎刑罪,要求修改律法。”

    苏彦穿好衣衫,眉眼平和,话语却万分慎重,“皎皎,彼时师父只是想要修改一点原本基础之上的东西,且师父还有那样的背景根基,但是因为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一样遭受杀身之祸。”

    “而你如今要去那个位置,是在挑战既定的礼法,挑战全天的男子,你一旦上去,或许终生都踏不出深宫一步,会有无数明刀暗箭等着你,无数杀伐血腥伴随你,你、还这样小……”苏彦摸上她肩臂,久含眼中的泪落下来,“骨头都是嫩的。”

    “是嫩的,但不是软的。”公主捧起他面庞,给他拭去眼泪,笑容格外灿烂。

    他沉默许久,竟不是为了反对她,竟是已经在想她未来的艰难险阻,这是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公主道,“师父,您说我是在挑战全天下的男子,极其艰难。可是,分明已经有一个应了!”

    “我觉得一点都不难。”她卧入他怀中,“只要有师父陪着,我就什么都不怕。”

    苏彦有些回神,礼仪和礼数便一道回归,想要推开少女。却不知怎么,抬了手摸过她后脑,将她彻底按入了怀里。

    “有一事,你答应师父,在师父提议你之后,若陛下没有召你,你切记不能自己入宫自荐!”到底,他还是给她留了一条后路。

    只当是他一个人的意思,没有成事前,莫累她。

    公主应声颔首,只抬眸问,“师父,那你今日来寻皎皎所谓何事?”

    苏彦笑笑,“原是打算把你藏起来的。”

    他原动了和她一样的心思,却又百般不忍,最后妥协于世俗,不打算开口。

    苏彦是在翌日前往建章宫同江怀懋论及这事的,彼时无人。江怀懋闻后,沉默许久,最后只让苏彦先退下。

    苏彦从命,却还是留话道,“陛下若觉臣提议荒唐,可否当作从未听过?殿下原是什么都不知晓!”

    江怀懋半靠在榻,挥手让他离开。

    苏彦从正殿出来时,夷安早早告知了江见月。

    江见月对镜理妆,抬步出去。

    “你不是说了,苏大人嘱咐你,陛下不传你,你不可自去吗?”

    公主拂开她,“他是为了保我,想把我择干净。但是父皇于男女上,迂腐的很,他连书都不许我多读,左一句妇德,又一句女中典范,如今让他把天下传我,光靠师父是不够的。再者如今局面是我一手引导,断没有让师父独承风雨的道理!”

    *

    江见月入建章宫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

    夕阳晚照,一抹斜斜撒入殿中,落在江怀懋久病的面容上。

    江怀懋尚且卧榻上,问她来此作什?

    江见月道,“儿臣来侍疾!”

    江怀懋也未多言,只谴退殿中宫人,招手让她来身前。

    江见月盈盈上前,伏在他膝下。

    夕阳残影一点点偏移,帝王的话一点点吐出,最后问,“你师父说了千般理由,万般道理,不若自己说说,你有何资格或者能力以这一具女儿身登天下位!”

    江见月半跪君前,恭谨道,“当日封凉台舍生救父,乃大孝也,以孝治天下,不够吗?”

    “不够!”江怀懋摇首,“此乃乱世,大争之世,孝之一字,远远不够!要不,你再想想!”

    公主蹙眉,“儿臣觉得儿臣留着和父皇一样的血,父皇连斩二吏而起家上位,儿臣也有此杀伐手段!”

    江怀懋咳了两声,笑道,“倒是不曾看见!”

    “阿翁可还记得,明光初年小年夜,您来我府上与用膳,见我读了一卷兵书,上书一话: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你曾问我是否知其意。我道不知。”公主端来药膳吹凉,喂给天子。

    江怀懋显然记不太清了,不上心的事,自然记不住。

    只拂开药膳,晲她一眼道,“你骗父皇的?恐父皇嫌你读多了!是要说敢犯欺君之罪,也是你的勇气;如今敢对君承认,是你的手段!不够!”江怀懋甚至有些笑出声来,只因气喘被打断。

    江见月将药膳搁在一旁,依旧乖顺伏在榻边,伸手给他顺气,待他不咳了,方继续道,“儿臣确实知晓那话的意思,是说凡事要谋划准确周到再行动,明确自己的目的地才能够有所收获。只是这会也不是要说这个。儿臣要说的是,我不仅知道这话的意思,我还知道记载这句话的兵书上,第十七计,乃声东击西。”

    “儿臣在封凉台上,用了此计。”

    天子的眼神凝在女儿身上,呼吸有些粗重,尤见公主慢慢站起了身。

    “儿臣以身挡熊救您,乃声东。所谓击西,击的便是您的两个儿子!”最后一抹斜阳敛起微光,公主置身阴影中,苍白面容似鬼魅,唯有眼角新月在闪烁,似开出的一朵艳丽的彼岸花。

    她居高临下,在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声中,问,“父皇,您的两个儿子都是我杀的。这,够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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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这日, 天子难得大半日都清醒,见过御史大夫苏彦,然后又见了端清公主。两人侍奉君侧的时辰, 皆不长不短。

    眼下,御前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格外引人注目。

    苏彦是心腹重臣,端清公主乃天子长女, 这两人入宫自无甚奇怪。

    但还是有一点风声漏出来, 譬如这两人入内,周遭宫人都谴了干净。然天子与近臣和长女说些体己话, 不想旁人叨扰, 倒也正常。

    “能与苏彦论的,当下定是国本。”东边神明堂一处偏殿内,诸世家主君围席而坐,对着赵谨道, “有恭,沉璧处还得你去探探消息。”

    “怕是难!”赵谨如今被苏彦推出挡护,只得装一副无奈样,似被缠得脱不开身,却又见不到苏彦,只得苦笑,抬手指向渭河处,“不瞒尔等,那处也在侯他音讯,但都搭不上话。”

    “这怎么成,他难不成还要保江氏?”一人接过话来。

    诸人从当下论到过往又重回眼前,来来回回都是围着苏彦的话题,毕竟眼下已经不存在皇子党争了,他无需守着家训。

    然而无论如何商议讨论,都未涉及公主事。

    公主不在他们的议题内,一介女郎罢了。

    甚至很多人,对端清公主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个被抱素楼收养的小女孩,五分病弱,五分灵气。

    “端清公主若是个儿郎……”西边的双阙台长沙王穆平屋内,数人挑灯把盏,一来算着传给其余二王的信几时能到,二来商量如何说服楚、梁二人,而对于今日建章宫主殿里的事,只叹气道,“可惜是女儿家,十三四岁的年纪,不然倒是极好的。如今么,这个档口被陛下召唤,想来也就谈婚论嫁那点事!”

    “就是,多来是想他日见了圣懿仁皇后,能有个交代。”一人将刀拔出又收鞘。

    “话说回来,也不可惜,亏得不是儿郎!”另一人凑话上来。

    诸人闻言一笑而过,饮酒再谈。

    这会已是九月十一晚间,天上残月勾桂树,铜台烛火亮起,风声烈烈。

    神明堂内得人回报,苏彦去了端清公主处,双阙台就近地看见二人投在窗牖上的影子。臣子手中持了戒尺,天家公主对他深作揖。

    未几,两处都得了这样的消息,付之莞尔。

    苏彦是公主老师,教养公主多年,陛下托付日久,结合白日面圣之事,左右是公主做错事,天子无心也无力管教,让苏彦代教惩罚。

    这些年,苏彦得皇命随意出入公主府,或看顾,或教导,朝野皆知,不是什么稀罕事。

    *

    公主院内,苏彦确实在罚斥她。

    书房里早早遣退了人,公主识相捧来一碗茶奉给恩师。

    苏彦跽坐案前,案上搁着一把未摊开当作戒尺用的折扇,胸膛因气急而起伏的轮廓格外明显,面色也沉得厉害。

    他这日穿了身靛青色三重衣,袍摆铺陈在席,搭在案上的一只玉骨手从袖中探出,以银线钩织的繁复云纹袖沿压在手背。

    原是一身庄典凝肃的衣容,然因动气竟生出缥缈之感。

    明明乃黑云压城,落在江见月眼中就是这般美丽景致。

    如盛云之蔚蓝天际,碧空连霏,岚雾皑皑。

    苏彦愈是怒火滔天,她便愈发开心颜。

    他的愠怒不过是担心罢了!

    这是江见月第二回见他盛怒模样。

    苏彦第一次对她生怒,乃是她读书之故。

    当年初入抱素楼,是被苏彦带回府中半年后。她身子好转,蒙智初开,平时苏彦在书房看卷宗,她便安静随在一旁,原已默记了不少字。

    夏末的一日,苏彦带她来此散心,不想彻底开启了她的兴致。苏彦因连续一年多忙着政务,彼时一入楼便被赵谨拉去给讲经授课。她喜静怕见生人,留在后堂侯他。

    抱素楼里到处摆着书籍,苏彦许久未归,她有些害怕,小心翼翼捧了本书看,遇到不认识的字便拣了树枝在堂前小径依样画下。

    待苏彦一个时辰后回来,她手中一卷《大学》已经读去十中之七,地上留了百余个不认识的字,有小半因风过被拂去,好在她过目不忘,重新持树枝描出……

    苏彦惊喜,至此开始授她课业。

    原是在府中教授,奈何教授的速度远追不上她接受的速度。她头一回开口提要求,“我能去楼中看书吗?”

    苏彦翌日便给了她一枚莲花纹玉牌,许她随意出入抱素楼。

    然抱素楼于小姑娘而言,压根没有“出入”二字,完全是“只入不出”。如此数日过去,她晕倒在楼中。原因无他,她需要准时用药,定点加餐。楼中无食,她每日都是用足早膳,膳后吃一次药,便抗过去一日。

    苏彦从府衙散值后回府知晓这事,道身子最重要,不可如此废寝忘食。

    小姑娘应了,却没听话,依旧一日一膳一药,然后入楼读书,直到二次发病。

    实乃那会她还残留着法门寺中的阴影,那处也是好人好地方,但因她长久无功受禄,最后便不再容她。

    在苏彦身边,她害怕也会这样,已经耗他吃穿医药,又开始占他笔墨书籍,但自己却半分付出也没有。于是天真想着,少些吃喝,且当是换了读书的机会。

    在苏彦头一回怒声逼问下吐出的话。

    话尽,他明明消了气,却还是凶道,“再少喝一顿药,少用一次膳,我当真不要你了!”

    这便是他对她头一回动怒,发了好大的脾气。

    动完怒。

    这年十一月,作为抱素楼第四代掌楼人,原该过了及冠再分府入住楼中的苏彦,提前两年住到了楼中。

    除了一应府兵,侍者,还有他从渭河畔拣来的小徒弟。

    在此坐卧,饮食,读书。

    解决了她往来两地浪费时辰,成日待在楼中又不能按时进膳用药的困境。

    小徒弟道,“皎皎累师父与手足分离,又破费至此……”

    苏彦面对早慧得过分的徒弟,摇着扇子换了个思路道,“为师该谢你,要不是你,为师还没有这般提早搬出来的理由,成日被阿兄管束,还要看他与阿嫂出入成双,我作孤家寡人。眼下多好,就你我,自在逍遥!”

    小徒弟仰头看他,天上星子落在她眼中。

    她的双眼开始有光,笑容变得明朗。

    那会她对师父的动怒稍稍安心,隐约觉得是对她好,但却因卑怯不敢相信。而到现在,已是半点不怕,甚至盼着他再发作得厉害些。

    无非是她没有按照他的意思,未得皇命不可自荐之。

    她跪坐下来时,因为双手捧着碗盏,身形有些不稳,但只有一点轻微的晃悠,在端坐苏彦面前,垂首奉茶的一瞬便已经挺直了背脊。

    “皎皎任凭师父责罚!”随话落,茶盏又奉前一寸。

    茶汤尚且浊色,还未晾清,热气袅袅更是隔着在两人中间。

    “放下!”苏彦眉间拧川,扫过她发白指尖,和一点露现出的通红指腹,低斥道。

    公主搁盏,五指往自己衣袖缩了缩,正要搓揉一番,被一声扇柄敲桌的声响阻了动作,“伸出来,烫成那样,搓搓缓一缓不红了我就看不到了是吧,一会皮都没了!”

    苏彦气得不行。

    捧着一盏认错茶,说着“但凭责罚”,却丝毫不觉自己有错。

    “你知不知道,今日的提议,一旦露出一点风声,陛下若没有立你,你会遭受无止境的编排,甚至会有人起杀心,以除后患。”苏彦看着她伸出的掌心,压声道,“即便陛下立了你,来日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你行将踏错一步,都会被无止境地放大,都有可能万劫不复。岂可如此任性不听人言!”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朝野会有异议,天下会有非议,我还知道我的父亲十中七八是不愿意立我为储君的。光师父一人之言根本不够,我要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您只是因知晓我意思而帮衬我而已。”公主字字发自肺腑,“师父,我不能让你涉如此风险。”

    “苏氏统领门阀。您,是世家的首领。”

    公主话语落下,苏彦原本皱褶的眉宇慢慢松开,眸光中退去威严肃厉,片刻间汇成一片波澜轻曳的春江潮水,最后水平风静,映出少女影子。

    他轻轻笑了笑,喑哑嗓音中流出无可压抑的动容,“可是陛下若以寒门和世家对立的眼光疑我,那么即便你如此去说,陛下一样会觉得你是受了我的摆布!”

    “不会的。”江见月笃信道。

    “为何?”苏彦问。

    江见月看着眼前的男人,想起这日离开建章宫时同父亲的最后话语。

    江怀懋在急喘稍停后,用一双浑浊虎目盯看她,好半晌,竟是一个起身,扬手扇了她一把掌。

    他病中无力,又是扇打一个站着的人,便也没伤到她什么,只粗粝指腹从她面颊划过一二。

    最后因失力,一手攀住了她的肩膀,又滑到她襟口,只死死抓住她衣襟将她趔趄绊倒在卧榻上。

    父女二人咫尺之间。

    她也不挣扎,只看着那只布满茧子如今可随意断人生死的手,平静道,“阿翁,今岁我十三了,我们从未这般亲近过。我不记得您抱过我,牵过我。唯一的一次关心我,是在封凉台上,多可笑!”

    病气沉沉的男人长一声短一声喘息,许久终于松开她衣襟,靠回榻上,问,“你这幅样子,这般心性,你师父可见识过?”

    她理衣敛容,往他处挪近些,伸手给他抚着胸膛顺气,“儿臣今日现于您面前的是什么好模样吗,还要与旁人看?师父那般光风霁月的人,自见的女儿清白聪慧面,楚楚可人态,方可尽心辅佐。”

    “阿翁,女儿承您一点血脉,冠了江氏一姓,自当为您维护门楣!”

    ……

    “以后再不可如此,一定得听话。”苏彦打断江见月的回想。

    他不知何时起的身,从何处寻来一瓶药油,正用绢布抹了给她擦拭烫红的指腹。只当她道不出缘由,便也不再深问,反给她抹药治伤。

    较之当年,少女已经长大许多。纵是一双手,也从初时皮肉不存如爪状,变得如今修长柔腻,掌心微存一点细肉。

    但在他手掌间,还是又软又小,需他呵护。

    他一手小心翼翼拖着她手指,一手细致又耐心地涂抹膏油。

    “师父不罚皎皎了?”她压着嘴角问。

    他也不太抬头,就一声轻哼。

    低首垂眼。

    她看不到他面容,只能看见他竖冠的青丝,和英俊的侧颜鬓角。然而他周身弥散的雪中春信,冷雪梅香轻又清,足矣让她想象他的温柔模样。

    “师父。”公主轻声道,“外头风雨连绵,我不要你一人撑伞,艰难中还要护一个我。我也可以撑伞,我们同行便可。”

    一颗泪伴随的话语一起落下,滴在苏彦持绢布的手指骨节上。

    他顿了手,没有抬头,只静静看着那颗在自己皮肉上的眼泪缓缓化开,忍不住用拇指摩挲,那一点带着湿意的温热泪渍。

    抬眸,与她颔首,“师父与你风雨同行,绝不中途叛道。”

    苏彦说这话的时候,依旧悬心江怀懋的决定,毕竟一日没有定下,一日便不得安宁,朝野人心涣散。

    如此半个月后,回了长安皇城,结束了两位皇子的葬礼,眼见各方局势愈发严峻,而未央宫中的天子病体亦愈发残破,已到了汤药难咽的地步,多番朝会都由苏彦和陈婉父亲安定侯陈章并三王一同主持。苏彦遂决定在十月初一的大朝会上正式提出立长女为储君。

    有此决定的前一晚,他于公主府见江见月,与她说,“不要怕。”

    江见月目送他离开,看他背影湮没在夜色中,听莲花风铎自鸣声乐,只恭敬深拜。

    师徒二人原都希望由天子提出,然后由苏彦出声附和,如此以天威挡去部分阻力,不至于来日风刀霜剑全部掷向苏氏一族。

    但既天子不言,便只能行下策。

    却不料,这日大朝会上,以汤药吊养的江怀懋竟然出现在了未央宫,颁布了两道旨意。

    立长女端清公主为皇太女,入桂宫,乃国之储君。

    立陈婉为皇后,入主椒房殿,母仪天下。

    朝野哗然间,陈氏一族稍稍熄了声,苏彦勉强松了口气。

    然而公主府中,江见月领旨并无多少欢色,入未央宫面圣谢恩,跪拜帝后的一刻,拢在广袖中的手一点点握成拳,还是发出了骨节狰狞的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狗爹濒死拉仇恨!

    第23章

    再恨, 江见月还是跪了下去,尊一声“母后”,谢主隆恩。

    同陈婉目光相接的一瞬,俨然一个没娘的女郎,向一个丧儿的母亲道,“以后我们母女情深,相依为命。”

    三跪九叩, 在未央宫前殿空旷的殿宇内声声回响。

    端的是“仁孝”二字。

    反对立公主为储君掌社稷的言官被天子连斩二人,一人触柱自戕,三具尸体被人羽林卫抬出,明堂血气弥漫,如今剩得左右噤声的史官执笔沙沙誊写。

    【明光四年十月初一,帝斩官三人,排众异,立长女为嗣君,以固社稷。 】

    【时,苏氏彦,首附叩首, 称吾皇万岁, 殿下千岁。后, 群臣百官俱拜。 】

    江见月终究属于雍凉一派,如今为储君,便同当日安王无异。相比自立为王的风险,守边的三王还是愿意支持她的。

    剩下便是要平衡世家,立陈婉为皇后,给苏彦以援手,让他不至于孤掌难鸣。而五大世家中,温氏和桓氏这两门与苏氏都结了姻亲,赵氏掌有兵甲一贯低调,便也好说。如此将一对四的局面,化作二对三,自然轻松许多。

    这日谢恩后,宫宴散,江怀懋单独留下了江见月,与她道明时局。

    “既是为了平衡朝局,拉拢陈氏一族,父皇何不多多提拔陈氏儿郎。”江见月侍药在侧,“儿臣瞧着母后精神委实不好,今日未央宫中儿臣向她朝拜时,她都失神惶惶,泪水涟涟,险些失了体统,想来还未从丧子之痛中走出。”

    闻她如此妄议亲上,“丧子”二字从她口中亦是波澜不惊地吐出,江怀懋变了脸色,喂入嘴中的药梗在喉咙,连连呛声,一把推开欲上前捶背的手。

    “父皇,太医令说了,您早年余毒入筋脉,致五脏功能退化,如今气血溃败,千万不可动气。”江见月将碗盏搁在案上,拿来巾怕给他擦拭嘴角药渍,下颌口水,“若儿臣言行有失,父皇教罚便是,何苦生这般大的气,累伤的还是您自个!”

    卧榻间尽是黏稠的药味和浑浊的病气,再多便是行将就木之人的怨念。尤其是江怀懋这般,一生戎马,四方征伐,结果问鼎天下不过数年光景,便要撒手人寰,自然不甘多于释怀。

    尤其临了,自己为帝生涯还要被史书工笔记下“杀言官、阻言路”的不明之举。而原本是可以没有这一笔恶名的。

    只因他立了女子为储,纵牝鸡司晨,使阴阳颠倒。

    只因他没了儿子。

    “天下都给了你,分一点权贵给我自个喜欢的人,何处碍着你了?”江怀懋本不欲再用江见月喂来的药,然见她始终一副谦和孝顺的模样,还是缓过一口气,攒出两分精神,“时局和道理都与你讲明了,你自个好好悟去,有什么不懂,左右有你师父。只一句你给朕记得,为君者,且大气些。你阿母去了,朕扶个继后再正常不过,何况——”

    他眼角微垂的虎目涌上一丝血色,“为金銮御座,无上权势,你又对人家做了些什么!”

    江见月持勺的手微顿,清水透亮的杏眸中似有浊色,酿出浅薄杀意,到底在转瞬间压了下去。

    如今榻上人多活一日,便可为她多挡一分非议。

    苏彦说过,朝臣和天下人接受她为储君的时间越久,那么她来日帝王路上的非议就越少。

    要尽可能让他们在明光时期接受了大魏未来会有女君临朝的事实。

    所以即便陛下千秋无期只是一种虚妄,但是他真心盼着天子能寿数多延。

    江见月自是认同这个道理。

    也对作为人父的江怀懋,在最后一点时限中,能做此决定,存了三分感激。为此,她能逼迫自己对陈婉跪拜。

    也能将这一刻欲吐出她到底为何杀其子的话语重新咽下。

    她怕自己多说两句,刺激了他也刺激了自己,或许会从动口换作动手,做出比谋杀手足更荒谬的事来。

    于是,她垂首敛眉,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江怀懋哼了声,“日后无召,不必再来御前,且在桂宫好生随你师父学习治国之道吧。”

    江见月依旧道,“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

    是故,从这日起,江见月以储君之身,迁入北宫。

    满朝文武眼睁睁看着她迁入北宫。

    只因前有天子召令,后又有煌武军压阵,整个北宫被护得密不透风。

    而在北宫之中,出入乃抱素楼各讲经师父,和全数五经博士,只为全力教导储君。

    至于朝堂上,天子立下四大重臣辅佐皇太女,分别是掌管京畿卫队的执金吾楚王章继,掌管禁军三千卫的光禄勋梁王范霆,和执掌武库的卫尉陈章,以及升为丞相、执掌尚书台的苏彦。

    如此看起来,天子对皇太女万分珍视。

    北宫纳尽智囊团,朝中四大辅臣间雍凉武将派和世家各出二辅臣,相互牵制。而辅臣之首的苏彦本就是皇太女恩师,自小教养,情意匪浅。

    纵是苏彦亦这般看。

    只逢朝会请储君听政,下朝携其入尚书台理事,再回北宫温习之。私下师徒处之,苏彦多道,“臣唯盼陛下安康,盼殿下长成。”

    自为储君后,苏彦极少江见月闺名,即便只有二人,他亦严守君臣之礼。公主和储君都是天家子,但已然是截然不同的身份。

    江见月纵然还想听“皎皎”二字,却也知不该多望,知晓此刻不该将心思多花这等处。当下情形,只有她自己明白,并不乐观。

    外人看起来四大辅臣虽是分了两派,然其实都可以看作是她的人。楚梁二王同苏彦自不必说,而陈婉无子,她无母,想来自然是一心的。

    但偏偏不是这般。

    陈婉握着凤印,那是仅次于玺印、可以开武库取兵刃,调动禁中兵甲的手令。而她的父亲陈章便执掌着武库。

    若有万一,都不需要符对信印。

    而江怀懋又不许自己随意入未央宫,偏陈婉却在他近侧。

    推一个可能,陈婉吹耳旁风,改立江呈星为储。

    江怀懋同意。

    这是不可能的。一来江呈星也是女子,二来她还不如自己,非长。反对的声音更多。

    那么江怀懋不同意,陈婉联合母家矫召撺掇。

    这是不会成功的。莫说楚梁二人王,便是苏彦就头一个不答应。

    而欲行以上事,还要一个前提条件成立,那便是陈婉有此动作,有此心力。然如今时刻,陈婉依旧缠绵在丧子之痛中,虽然身子比江怀懋好些,然整个人萎靡不振,只窝在椒房殿不见外人,终日也是汤药不断。

    大抵是因为还有个女儿陪着,否则也如唐氏般彻底疯癫了。

    十月深秋,夜色深浓,霜华铺地比月白。

    江见月蘸水在案,独自来回分析局势。

    这种时候,她不喜持笔在竹简写画,虽然那般更清晰,担有万一没有销毁被人发现的风险。

    以水痕在桌案书写,须臾晕乱,但她记忆足够好,只要落笔书过,无痕也能记住。

    如此推来算去,仿若自己又是安全的。但她总隐隐觉得不对,纵是苏彦在侧,她也觉周身一片刀斧剑戟,随时劈砍过来。

    数夜里,梦中惊醒。

    精神便不大好。

    苏彦问过。

    她道是担忧父皇之故,又道许是上了这个位置,多少心中惶恐。

    苏彦这日明显的好心情,屏退左右后,持盏喂她用药。

    甚至唤了她一声“皎皎”。

    是大喜过望,让他一时失了分寸。

    他道,“皎皎,南燕重新答应换药了。陛下的病有救了,也许无法寿比常人,但多个几年寿数当是可以的。”

    是了,明光二年新春,苏彦便与她说过,南燕有药,名曰“北麦沙斛”,可治其症。彼时,燕臣钟离筠于信中开列条件,需归还汉中之地,同时割让阴平,天水二郡,如此交换北麦沙斛。江怀懋拒之。

    明光三年,又与之一场恶战,占其武都郡,阔了大魏疆土却也算是彻底绝了此道。

    而如今,诚如苏彦所言,燕国朝堂派立之争,钟离筠处下风欲建功勋抬位,而大魏帝王式微,朝中立女主不安,欲延长寿数。如此以土换药,两厢得利。

    江见月释悟,这世间敌友都可以改变,唯一不变的是利益。

    她更在这个瞬间理清了江怀懋的用意。

    从北宫到未央宫,除了手无缚鸡之力的抱素楼文人,剩余武官,分明都是他的人。他虽然立她为储君,却还是想着最后一搏。

    凤印给陈婉,让陈氏觉得有了禁中兵甲的调动权,如此暂且熄声。

    是为他自己熄声。

    而苏彦是一定会走这遭,帮他以土换药的。

    而她,没有任何阻止的理由。

    到底是开国的帝君,做上那个位置,自然就会了谋算人心,把控局势。

    十三岁的少年储君很是服气。

    钟离筠点名要苏彦前往,他们原是同门师兄弟,钟离筠曾因离经叛道被苏彦父亲逐出师门。

    此番要他前往,不单是要大魏的国土,大抵还要要其命。如此,一来坐稳南燕朝中的交椅,二来除掉国敌,三来欲报私仇。

    内忧君父之患,外有刀剑加于至亲之身的风险。江见月不舍苏彦前往,又无法阻止,数日提心惶恐间,也只得让自己平静下来。

    平静听他临行嘱托,定要奉孝君前,不可让陛下生怒,陛下不可动怒。

    平静地从他手中接来一物,听他说臣之所有,尽归殿下。

    平静地出城郊十里,送人领兵前往兴势郡,进行签订土地割让协议。

    最后,亦平静与他说,“孤侯卿早日归来,让孤享天伦之乐,有血亲君父呵护身前。”

    一杯浊酒相送,苏彦南下而去,江见月北归回宫,侍奉君榻。

    *

    从长安到兴势郡,按图所示,以苏彦的行军速度,预计七八日的时辰便可抵达。然十一月初十,苏彦离开的当日,便下起了初雪。

    越下越大,转眼已经六日过去,整个长安城白茫茫一片。

    降初雪有宫宴。

    因即将有药,人逢喜事,江怀懋的精神好了些,用过汤药后便往未央宫前殿走了一遭,然到底是残烛之躯,同百官宴饮一巡后便乏力而归。

    后,自有皇太女代父掌宴。

    宴散,江见月入寝殿侍疾。

    虽江怀懋说无召不必入宫,但节宴之上,她持礼而来,如同日常请安,亦在规矩之内,亦是守着规矩。

    巨大的铜鹤台上,点明烛无数,将外头少女恭顺的身影投在屏风上。

    江怀懋瞧着,气稍顺了些。

    殿门口,今日当值的依旧是梁王范霆。他是结义的五王中,最为忠义,老实,同天子私交最好的一位。

    故而,无论是禁中的羽林军,还是新建的三千卫,都由他统领。

    故而,这等时候,江怀懋也只肯用他。

    “殿下得罪了,如今多事之秋,更是关键时刻,查得严些。”范霆一丝不苟,按照要求让人分批查检入殿人。

    衣丞验衣袍,江见月脱了雀裘,翻过广袖,转过一圈。

    妆奴视簪冠,江见月俯身低首,拨下手上珐琅镯,呈上腰间环佩。

    最后诸人退守,朝她跪拜,分出一条道来。

    “殿下,请吧!”范霆道。

    “就该如此,梁王辛苦了。”江见月脱靴入内。

    殿内烧着地龙,太医令在偏阁值守,侍药童在一旁煎药。

    江见月绕道看过。

    闻童子言,还是寻常汤药。

    闻太医令再度回禀,陛下需理气静心,不被扰神受激,当可熬过这个冬日。

    冬去春来,万物新生。

    江见月颔首,看一眼外头纷扬的大雪,望之生寒,一时竟想象不出春日之光彩。却又觉得即将置身春色里。

    她眼中有悲情,嘴角却含笑,被烛台幽幽火苗映照,晕出诡异神色。

    “既来了,怎又不进来!”江怀懋带着喘息的话语传来。

    “儿臣在侯药。”眼见汤药篦出,江见月道了声“孤来”,遂亲自端去君榻。

    君榻丈地前,除了数个泥偶一样的宫人,再无其他。

    江见月示意他们都退下,“父皇,儿臣同您说说体己话,成吗?”少年储君坐下身来,乖巧温顺。

    内里守着朝中国手,杏林医者,随时救人留气于须臾间,随时随地煎药熬汤以吊君王命。

    外头立着心腹将领,领卫兵三重,身着寒森森铠甲,手握明晃晃刀戟,蚊鸟无法入内。

    再有最外头,数百里之外,有出将入相的贤臣,即将带回续命良药。

    病榻上的天子被层层护佑,并不将这几个木头般的宫人放在眼里,遂颔首道,“随你,安静些也好。”

    江见月眉眼弯弯,持勺舀来一口汤药,却是自己咽了下去。

    药是殿中熬的。

    能入这间寝殿的,便是将身家性命都搭进来了,没人敢下毒。

    端碗入内殿时,已经有黄门以象牙筷、银针,包括宫人三处试药。

    若说何处还有遗漏,便是江见月入内殿到君榻这一段。但是她没有下药的机会和能力,方才在外头已经被查得一清二楚。

    眼下以身试完,自是一种无声的示弱讨好。

    江怀懋瞧着,愈发顺心,时不时梗在喉咙的痰,回荡的痰音都仿佛清爽了些,只就着女儿的手将药用完。

    “要和父皇说些什么?”江怀懋问。

    “年关将至,儿臣有些想阿母了。”少女将碗盏搁在一旁,一瞬间便红了眼眶,“若阿母在,阿弟必定也在的,我与阿翁都不必这般辛苦 。 ”

    论及李氏,江怀懋心提了提。

    他总是抗拒去想她。

    歉疚有,心痛有,悔恨亦有,然更多的是不想面对。

    谁能忍受自己妻子被□□城墙为千万人看,何其耻辱!

    “阿母去得可怜,身后更是不堪入目,儿臣总是忘不掉!”偏少女神色哀戚,还在提及,“但是女儿知道,阿母九泉之下,当是盼着女儿开心无忧的。”

    江见月抬眸看父亲,面上是一抹讨好的笑。

    “可是知晓你师父去换药,怕了?” 江怀懋吊起的心绪平复些,开口也多了分嘲笑,“这日来提母傍身了?你倒乖觉!”

    案头烛火晃了下,即将湮灭,江见月拨了枚发簪,起身挑亮些,复又坐下,“师父说,纵是父皇不能同常人一般,但是总能延长几年寿数的。儿臣私心想着,是否这般后,父皇会有新的子嗣,会……”后头的话,不说也罢。

    “你确实聪慧,也想得多,且合理!”江怀懋有些自得,掩口咳嗽了两声,“只是父皇甚是喜欢你那日亲口承认的骨气,多傲啊!可惜了,少年人终是少了些沉稳。”

    少年人低头不语。

    “你放心,不必怕,看你阿母面,你再不济都是我朝嫡出长女,尊贵的公主!”江怀懋很满意女儿这幅样子。

    果然聪明人有聪明人的好处。

    能快速看清局势,能快速得讨饶求生。

    “儿臣不怕的。”片刻,江见月方道,“儿臣来父皇这处,就是因为想明白了一事,原不必害怕。”

    “何事?”

    “来日父皇养好身子,喜得麟儿,大可拿女儿作试金石。若是手足胜过女儿,将女儿踩入尘泥不见天日,便理当承您衣钵,掌大魏社稷;若是胜不过女儿,父皇定也不会安心将江山交于他。想明白这些,女儿便也不怕了!”

    话落,她抬眸看父,四目相视。

    “好好好!真有胆量!不愧是吾儿……”江怀懋闻言大笑,确实欢喜。

    他当真未料到这个女儿竟有如此铮铮铁骨。

    亦当真未料到,她陪笑声中,又言一话,“但儿臣不想做这试金石!”

    被激起的高昂喜悦瞬间被拉下,江怀懋喘息陡然变重,知晓要静心顺气,却又忍不住问,“那你要做甚?”

    “自然还是皇太女,未来的帝王啊。”江见月赶紧上去抚胸拍背,“不作这,纵是父皇您不计较我杀了您活蹦乱跳的两个儿子……”

    往事重提,还从牙缝蹦出“活蹦乱跳”四字,将天子稍稍平息的咳嗽再度激起。

    “儿臣且说了吧,最开始儿臣是不想这样的,但是陈婉和我隔着母仇,是她偷听了元丰帝的话,陷害的阿母,让你丧发妻失嫡子,拖着病体在两个庶子间择选,白白耗费心力,拖垮身体。而我杀你儿子,为权势,为自保,亦为报仇……”

    “不可能,朕不信,朕查……”

    “您看,您压根不信,还要去查,等你去查的时辰里儿臣等死吗?”公主依旧拍着背脊,叹声道,“要不是这日为刺激您,儿臣是断不会说的,多没意思的事……”

    “为、为刺激……所以不是真的?”江怀懋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脑海中一边是自己因二王相争而导致心力交瘁的不甘,一边是为女儿刺激他不孝的怒火,然又纠结到底所言是真是假,一时间胸闷气喘,面色红黑,张口不得言,最后只用力推开她,脱口,“来、人……”

    他用力拍打卧榻,不过喘息间,随话喊出,面上胀红退去,剩一片灰败带汗的苍白。

    “来人——”

    “儿臣在的,父皇何事?”江见月眼见入内的太医令,只挪身扶住江怀懋,给他顺气,抬眸道,“孤在此侍奉,尔等先下去吧!”

    太医令愣了片刻,回想“来人”二字,比他们关系还近的梁王都没入内,他们确实不该如此争先。遂预备领命退出。

    “来——”江怀懋拖出一口气。

    “罢了,且过来看看吧。”江见月退在一旁,容数位太医施针探脉,却是清晰看见江怀懋的眼神乞乞对着殿外。

    大抵是在等范霆,召来将自己轰出去。

    然,殿外长廊上,范霆闻声,是要进入的。却是一样被女儿挽了胳膊,凑身低语。

    “里头是阿翁最好的兄弟,生死与共,荣辱同当。但是为了他的江山社稷,他让你得女儿去联姻。为何不择旁人,其他王叔就没有女儿吗?不是的,是你和他最要好,是您最忠义,最老实。忠义老实的你,就该送出女儿!”

    “……此乃朝政!”范霆愣声许久,终于吐出一句话。

    “朝政?”夷安笑道,回想江见月教授的话,“如今朝政便是太女监国,来日太女继位,阿翁用心辅弼。”

    她用力按住父亲,继续重复先前记住的话,“阿翁可知今日之太女,来日之女帝,从何而来?”

    范霆心神惶惶,顿在一处,却闻女儿的话接连而来,“那是女儿助太女一臂之力,杀了雍安二王。”

    “咣当”一声,原本握在手中的弯刀松开,在腰侧晃悠撞击铠甲发出声响。

    七尺顶天立体的男儿,纵横沙场的将军,一瞬间滞了动作,断了神思。

    只被女儿拖着走!

    “阿翁,您看,无人入内。”太医施针毕,将人拉回一口气,擦汗叮嘱,容陛下安歇,万万不可心绪激昂。公主颔首,伏榻却这般道,“您的好兄弟,放弃了日暮西山的您,择了旭日东升的我!”

    榻上人捶榻。

    公主道,“有何不可思议,梁王唯一女,宠爱无限,你却欲她送去联姻,他岂肯作罢。他恼了,儿臣寻了他,一拍即合。封凉台上有他一份功劳!”

    天子虎目圆瞪,瞳孔骤缩,只猛地撑起身,颤巍巍将案上一枚丹药咽下,闭眼不听她话,试图将气理顺。

    “父皇有需要唤儿臣便可,儿臣会用心侍奉。”少女话语低沉,将那碟子静心理气的药都送到天子怀中,持他手捧劳,“儿臣不会下毒,不会断药,你的好兄弟也不会逼宫,一切都是安安静静的。”

    江怀懋胸膛起伏不定,喉间血气弥漫。睁开眼,晲她,须臾又合上眼。

    似在说,即便没有梁王,他还有旁人,让她休要这般得意。

    但是少女确实得意,她轻轻道,“父皇,我不屑做这些,是因为师父不会把药带回来。他带不回药了!”

    虎目豁然睁开,“你……不、不……苏沉璧是最想朕、朕活着的,在他心里,朕活着,才能给你减少阻力,没有人、没有人比他更在意朝局安定,在意你的安危……”

    “父皇说得对!”少女站起身来,隔窗看外头大雪,抚摸腰间环佩,那里镶嵌有一枚小小的印信,乃苏家军分符令,“师父走时,违制赠我此物,可调苏家军以防万一。然儿臣只动了一人,为我送一封信!他乃两日前持信出发,大雪堵路,按脚程算,追上师父时,距离兴势郡至少还有十中三四的路程。师父得信定会马不停蹄归来,因为信上言——”

    少年储君俯身一字一句道,“帝崩,卿速归,以勤王。”

    “孽子——”榻上原本只剩一口气的君主,随着一口鲜血喷出,彻底咽下了这口气。

    却双目不瞑。

    他没有死于沙场,没有死于毒害刀辟,没有死于药尽人散。

    乃死于一个小小女子步步为营的话语设计,或喜过怒,激他心绪,乱他神思。

    她未带一颗毒药,未携一枚暗器,活生生要了他的命。

    将他气死在床榻。

    而数百里外,苏彦自得信急返。

    天子崩逝,太女必定密而不发。

    因为即便有梁楚二王在,但是曾经欲要禅位的长沙王至今未曾离开长安,不满寒门的世家依旧虎视眈眈。而无论寒门还是士族,对如今的储君都有共同的反对之处,就是女儿身。

    他又不在京畿,不知会发生何事。

    未央宫中的少年储君亦是这般想。

    她守着帝王尸身,以侍疾为名数个昼夜间都未曾离去,只与尸身同坐卧,以此瞒着消息,却也瞒得并不严实。

    外头隐隐传出帝崩的流言,让长沙王和世家两处疑虑,欲斗又不敢斗,欲上丹陛将她拽出问个明白又徘徊思量。

    她就静静守在君王榻,看漫天大雪落下,看谁对她的江山感兴趣,作她上位后第一头箭下鹿。

    她看着已经生出尸瘢的父亲,轻轻给他擦身拭脸,低声道,“您人生最后一次谋划,牵制朝臣,平衡时局,女儿此番学以致用。您看,他们谁都想动手,谁都盼着对方动手,于是谁都没有动手,于是拖到师父为我归来!”

    明光四年十一月廿,雪霁云收,九重宫门次第开。苏彦领兵急返皇城,从未央宫抱出已经摇摇欲坠的储君,鸣鞭治国丧。

    是夜,势兴郡上,南燕臣子在等待数日无果,探兵查寻后,山巅负手而立的钟离筠玄袍鹤氅静垂微扬,到了声“收兵!”

    “太尉,不追吗?”手下参将道,“难得苏彦半路急返,定是魏国国中出了大事,若我们此刻追击,他心绪不稳,又无心恋战,必败矣!”

    “苏彦用兵,且可小看。他一兵一甲未损,如此便是让我们咬上了,我们也吃不下。”钟离筠眺望天上残月,月光亮得晃神,“近日间异象连绵,月比日明,太白经天——”

    他掐指而算,衣袂飘飘, “太白主杀伐,月比日明乃阴盛至极之象,当女主天下!”

    那参将也略懂天象,只试探问,“太尉之意,魏国有此女君,怕是世家门阀难安,天下皆侧目。苏彦此归若扶其主,怕是多事缠身。如此我们燕国可趁势修养,或趁他乱伐之?”

    钟离筠但笑不语,只继续望天上残月,虽残尤亮,皎皎如日。然不知怎么便想起苏彦流传的命格。

    【苏氏七郎,贵命扶主,掌人臣极权,佑紫微帝星,镇海内四野。 】

    苏沉璧匡扶庇佑的,竟是一位女君!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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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苏彦匡扶的确实是位女君。

    女君这条路, 按史寻去,也有二三。

    但皆为后妃掌权,端坐帘后,临朝称制。这般女主临朝、亲裁政事,在发布诏令时,并不直接使用懿旨,而是仍以幼帝之名义颁行天下。如此用意很明显,既他日幼帝长成,女主自当归还权力。

    权力重归男子手中。

    故而朝野即便有几分不满,但泱泱朝臣皆有期待, 阻力并不大。

    然江见月这厢, 显然不是如此。

    她的面前, 没有幼帝,不设帘幔。

    她坐在殿宇御座上。

    她颁布的诏令就是帝之名义。

    她也不存在待数年后, 谁如何后, 要把权力还回去。

    恰恰相反,她是等着把权力收回来。

    是故,她同往昔入史册的后妃垂帘, 是完全不同的性质。

    她就是帝君, 凌驾于万物之上, 天下无分男女老幼,皆得对她屈膝折腰,俯首称臣。

    如此,自也生出无数阻力。

    即便已经踏上储君位,有过台阶。但在这个过渡的位置上的时间实在太短了, 短到不过五十余日。让人闭眼便可忘记这段荒唐时光。

    史笔寥寥一句话,几番春秋更叠, 便可被抹去。即是这般不留痕迹,便也无需痕迹留过。

    阻她反她的人,在大行皇帝的丧仪上便跳了出来。且因立储当日未央宫前殿中,苏彦是头一个俯首称臣的。故而在这厢反对中,便也将他一起拉入局中。

    甚至是直接以他作筏子。

    有异议的,是宣平侯唐氏一族。

    未央宫中,大行皇帝梓宫当前,已年过半百的宣平侯老泪纵横,哀哭失声。本是默悼时刻,有声便是失仪。

    或有临近的朝臣瞥过眼风,给他捏了把汗。亦有身后好心的官员壮着胆子点了点他佝偻的背脊。提醒他,纵是如今主事的人,一半是雍凉二王,一半是世家官员,虽为首的苏彦向来温厚随和,而守灵君侧的皇太女更是文弱,但毕竟此等场合,不可造次。

    然这宣平侯不但不受好意,竟直接抹面拭泪,踏出一步道,“臣有一事,今日需问一问苏相!”

    “宣平侯,此乃大行皇帝葬仪,各项事宜皆有时辰。您若有事,过后再问不迟。”站在最前排,主事的四位辅臣中,楚王章继侧首接过话来,对着上头的帝王牌位和少年储君拜了拜。

    “臣之事,便是有关大行皇帝,可说是为我大行皇帝问话。先帝一生戎马,创下这份社稷江山,断不可被旁人匡了去!” 他微微一顿,挺直背脊向少年储君拱手道,“皇太女虽是先皇后嫡出,但众所知之,乃苏相门下学生,从小在苏相手中长大,尊其是师如父,可谓言听计从。”

    江氏江山有被人诓去的可能,即将承江山的少主又对旁人言听计从,这话就差说一句,苏彦许会篡权夺位。

    话到这处,殿中自起声响,淅淅索索,尚在自持的分寸和辅政大臣的目光中静下去。

    偏宣平侯还在语不惊人死不休,对着苏彦继续道,“苏相乃苏门家主,又手握兵甲,若是动“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这大魏江山岂不是由您当家做主,怕无需多久便要改为苏姓了。”

    满堂哗然。

    这话太白太过了。既讽少年储君乃傀儡,又将雍凉寒门武将一派和长安世家一派的矛盾彻底翻到了台面上。诸人都觉得,当是宣平侯历经外孙薨逝夺权无望在前,女儿疯癫于后宫形同一废人在后,是故只想将局面搅乱,出一口浊气痛快!

    但毕竟储君乃先帝立下,苏彦至今并未做出任何出格之事,若只以这般局势论,只能说莫须有,无稽之谈。且不说当年先帝举兵攻长安,苏彦作为世家子,乃是第一个襄助的。世家容不得如此污水泼面而来。

    于是,安定侯陈章开了口,“宣平侯慎言,苏相心系社稷,朝野皆闻。譬如此往返兴势郡,奔波千里,去时乃为先帝,归来亦为新皇。不知何处有差,得您此话! ”

    话语点到为止,世家群臣不再二话,却彼此眼风扫过,心中满意。

    安定侯之语为苏彦辩白的同时,听来还维护了皇太女。然经宣平侯这般敞开一闹,他们原本多少蒙着一层薄纱看局的心,豁然发亮,已经无需再有人讲明,这女帝上位,苏彦当权,于世家而言,原是有利的。

    小小女子对恩师“言听计从”。

    片刻间,世家处个个都从容处之。而雍凉一派中,楚王章继恨不得堵上宣平侯的嘴,眼神剜过长沙王穆平。

    若说宣平侯此番闹腾,只为宣泄恶气,他是不信的。毕竟唐氏一族并非无亲无故,尚有姨表族亲。这般犯忌,得罪苏氏乃至储君,当是有人在后面撺掇利诱,方有此一搏。

    “何处有差?差错处,便是卫尉大人您所言之处。”宣平侯不疾不徐,目光从陈章转向苏彦,“苏相,敢问一句,您为陛下寻药,药呢?”

    “臣未取得药,途中得信,先帝崩逝,遂急行军返回。”苏彦对殿上储君拱手道,“先帝已逝,得药无用,臣自然不会再以城池交换。”

    他侧过身来,“不知这有何差错,还望宣平侯明示。”

    “这自然无措,若是这等时候苏相还要以城池换之,岂不是做实了卖|国之实。寻常人都晓得的道理,苏相麒麟之才,自然懂得。臣要说的也不是这处。”宣平侯看了眼殿上少女,对苏彦道,“请问苏相,您行军速度几何?此番从长到兴势郡,乃需要几日?”

    披麻戴孝的少女闻此话,拢在袖中的手蓦然一紧。

    苏彦亦蹙了眉,似意识到什么,转而望向江见月,却只是滞了一瞬,依旧从容道,“臣此番虽是前往签订协议,以土换药。然为防万一,乃举兵甲而出,故而行军速度一日一百二十里。只因出征当日即遇风雪,故而速度减缓,一日不足八十里。”

    殿堂之中私语之声再度响起,尤其是常年征伐领兵的楚梁二王亦变了脸色。只是梁王范霆自天子崩逝,便一直沉默消沉,这厢更是咬牙切切,眸中盈泪。

    所有人都意识到问题了。

    按照苏彦所言,即便一日行军权作八十里算,大行皇帝崩逝于十一月十六,此时他行军路程不足五百里。而十七日报信使者从长安出,单骑速度稍快,风雪天最快可达二百里一日,如此算,追上苏彦大军,仍需四日,也就是在十一月廿方才能将信送到苏彦手中。彼时就算苏彦轻装即刻返回,亦照二百里一日算,尚需四日,乃十一月廿四。

    然而苏彦十一月廿已经抵达长安。

    换言之,乃先帝未崩之时便已折返。

    其心何意?

    其心可诛!

    满殿目光,皆投苏彦处。

    苏彦目光从少女身上飞速而过,见得她面色惨白,鬓角滴汗,整个人僵硬着喘息,鲜为人见的麻衣袖沿,已经出现褶皱痕迹。

    是因为她攥着中衣袖角,掌心皮肉抠破,胃里翻涌绞痛。在数月耗尽心力的谋划里、在数日守着父亲尸身的坚守里、在这一刻突发的情境里,重压和惶恐漫天袭来,又开始发病。

    她当日谴人送信,本就是兵行险招。但彼时江怀懋已经一连缠绵病榻十数日,太医亦言定要静卧,不可离榻。她便想着反正群臣百官已经见不到他,甚至因为医嘱之故,陈婉母女都极少来此,偶有一趟亦被范霆在夷安进言下被赶走。他何时崩逝且自己说了算。但却事出意外,初雪宫宴上,江怀懋竟然出现在群臣面前,让她彻底乱了分寸。

    眼看苏彦越行越远,她只得孤注一掷,择了当晚行事。

    她终是年少,少了历练和经验,竟然忽略了此间时辰差。即便这一刻醍醐灌顶反应过来,但俨然已经来不及。

    若是私下里,她可以和苏彦说,是父亲之意,深感大限将至,已是等药不及,让他从大局看,速归以护幼主。若她这般主动言之,以苏彦对她的情意,定然是相信的。

    然此时此刻,在这父亲梓宫前,葬仪上,被一个已经为人遗忘的宣平侯掀上台面。

    直接成为一把捅向苏彦的刀。

    一盆他跳进黄河也洗不干净的污水。

    无比被动。

    江见月浑身都在抖,当下她依旧可以如此言,群臣也未必不信。但是苏彦呢,是否会不再完全信任她,会不会不再偏爱偏护她?

    她曾因母仇,算计过他一次。然而那一次,有苍生黎民在前,他心甘情愿入局中,甚至觉得还是他自己的优柔徒增了伤亡。

    然而这次呢,她要如何让他一如既往信任自己?有何人何事,能再度挡于她之前,然他觉得自己非但无错,还无奈!

    杀弟,逼父,图谋,夺权……寻不到冠冕堂皇的理由,寻不到不是为了自己的理由!

    但却是唯一的理由。

    她就是为了自己,为活着!成王败寇,何论对错。

    思至这处,她竟是挺直了背脊,坦然又平静地对上了苏彦再度投来的目光。

    他的眼中有疑惑,有不解,有心痛……却偏偏对上了那样一双无所畏惧,磊落坦荡的眸子。

    眸光清冽明澈,再无一丝波澜,是一派全然赴死的准备。

    “臣且再问苏相,您道得信而归,得何人信件?何时得信?”宣平侯步步紧逼,话语接连而来。

    这段时辰差,任凭苏彦说了天,也无法扭转。

    “得信于十一月十七清晨,信出于太女殿下。”苏彦看着江见月,直白道,“信使乃我苏家军副将,他于十一月十四日领信出发,单骑三日有余,送与我手。”

    如此,时间基本对上。

    苏彦这般言,诸人目光如刀似剑,盯死在少女身上。

    “君主生而被言亡,乃诅咒也!”

    “子咒父,乃大逆不道!”

    “大逆不道,堪比弑父!”

    殿下群臣激烈,字字掷向无依无靠的女郎。

    “本来女子为君,阴盛阳衰,有违天道。”

    “想是先帝显灵,欲除此女!”

    “故而,吾等当废女而行,改立新君!”最后一句话,乃出自宣平侯之口。

    于是,殿中更喧。

    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都有部分人跟随呼声,喊话出口。

    江见月站在梓宫旁,眼睛又黑又亮,也不再挣扎,只浓密长睫覆下,慢慢隔开与苏彦的对视。

    她本该死于五岁时,渭河畔。

    他给了她新生,赠过她纯粹至极的温暖与信任,带她上过山巅,俯瞰过众生。

    她不该再贪。

    她的眉毛压下去,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一颗泪划过眼角金色月牙。

    “宣平侯,您不是还问本相,信上所言何话吗?本相尚未答话,您何至于如此急切。”苏彦将目光从少女身上移开一瞬,余光却还留在她身上,出声不洪,却浑厚有力,一下压住殿中嘈嘈切切声。

    “还需说吗!”宣平侯莫说背脊挺直,便是头都昂起了些,只拂袖冷笑,“皇太女这等行径,多说无益!”

    “断人罪行,也要给人问话,集以人证物证,哪有不容人说清,便草草了事的。”苏彦转过身来,往宣平侯出走去,“宣平侯既有所问,如何阻本相所答!”

    明显地,宣平侯往后退了一步,一身麻衣袖摆微动。

    苏彦掌御史台多年,审人无数,目光如炬。

    当下分明是对方占上风,却无端惶恐,亦是两次唇瓣张合方吐话,“成,苏相但说无妨!”

    苏彦晲他转身,目光重落少女身上,片刻方见她抬起的双眼,汇着一片赴死的坦然,却又樱唇淡淡勾起,抬手拂去月牙上的泪渍,似与他作告别。

    他阖目一瞬,依旧看她,只缓缓道,“信上言,朕感大限即至,只在须臾之间,卿弃药速归,以护幼主。”

    话落,他却不再望向她,只背对于她,面向群臣百官,“信上字迹,乃帝亲笔。皇太女受命君前,传信于臣。何错之有!”

    他往后退一步,乃上了阶陛,踩上一层台阶。

    这是个极微妙的位置。

    凌驾于百官之上,是一种无声的震慑。

    而储君在他身后,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江见月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道背影,尤似片刻前不可置信听了他吐出的谎言。

    而他还在言,字字镇定从容,“帝之信,如今封于本相府邸书房,宣平侯若不信,若此间人有疑,眼下即刻可以着人送来,传视之,以证本相所言非虚,还殿下之清白!”

    “只一处,还有半柱香的时间,便是陛下扶棺入陵寝的时候,若误此时辰,诸官担责,或者宣平侯您全责?”

    “来人!”许久沉默的少女骤然开口,语带泣声,卸冠披发,“去丞相府,捧来父皇书信给诸卿阅,孤不要如此不清不白上君位! ”

    语落,她将十一冕旒冠奉于大行皇帝牌位前,屈膝而跪。

    她这样一跪,苏彦便转身而跪。

    苏彦跪,身后世家官员一个接一个而跪。

    很快,雍凉一派亦跪了下来,从楚王到梁王,到其他武将官员,最后长沙王穆平也俯身跪首。

    望过长沙王背影,宣平侯亦跪下身来。

    “殿下且慢!” 殿中,再度回荡他的声响,“老臣乃为先帝方直言而出,还望太女殿下勿怪。即臣一心为先帝,又怎会误此时辰,扰乱先帝阴德。”

    群臣跪拜,起身抬眸的一瞬,苏彦见殿上少女终于默契地同他眸光相接,用仅剩的力气攒出一点感激笑意,然后失力闭上眼,晕在先帝梓宫旁。

    她醒来地很快。

    苏彦疾步上去扶她的一瞬,她贴在他胸膛,拒绝休憩,只向太医令讨了一枚参片抵在舌头下,轻轻喘息,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道,“诚如师父说的那般意思,父皇让我催您回来。但我恨他的,恨他为夫累妻惨死,为父从未顾我,所以书信无状,口出恶言。但总是我父,我要送他的”

    苏彦颔首,将她扶起。

    扶着她完成先帝丧仪。

    扶着她完成新君继位。

    明光四年十二月十八,皇太女江见月继位,改年号景泰,当下即为景泰元年。

    未央宫前殿中,女帝头戴十二赤珠冕旒冠,足踏白袜黑舃,身穿绛纱冕服,上为玄衣,下为朱裳,中间束腰者金玉大带,所有衣饰边缘饰以日月星辰、藻凤蟠龙为章纹,乃帝王规制。

    而殿下文武群臣,自也不是头一回拜她,只是真到了这一刻,哪怕经宣平侯一闹,眼见苏彦同女帝站成一线,虽理智上大都明白大局已定,但还是有部分人心头想着万一。

    这千百年来,还未有过女子称帝,如今都被他们遇上了。

    那万一呢!

    万一,还有转机呢?

    即便不能阻止这寒门女子上位,那么退一步,且将那代表了高门贵族的人亦推上去,也是好的。

    世家认了女帝,却妄图苏彦不称臣同为圣。此刻生出这等心思,原也是宣平侯一事得的启发。

    女帝既然如此尊从丞相意,又柔弱无主见,眼下支持她完全是看在雍凉武官的面上。

    然而,随着执礼官的唱诺,丞相苏彦却丝毫无话,只跪受玉宝玺印,对着殿上人躬身而拜。

    见此状,世家官员的心便沉下一些,而雍凉一派面呈笑意。

    苏彦处,仪式依旧。捧宝盒步上台阶,距御座九阶处停下。

    再拜,三叩首,方道,“吾皇登大位,臣等谨上御宝。”

    殿下的两拨人,随苏彦同叩首。

    一波已木了神色,一波意气正满。

    待中贵人接过宝盒,捧至君处。

    江见月从盒中取出玺印,起身从御座下,托掌于前。

    苏彦三拜,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随即,殿中人依次下跪,到后面齐齐而拜,山呼“万岁”。

    待山呼之声停,女帝赐“平声”,执礼官道“礼成。”

    按礼,天子便该静默,銮仗出殿,摆驾告宗庙,祭天地。

    却不料,殿上女帝开口,“即日起至朕亲政日,丞相于朕同于南面受礼,无需北面称臣。”

    话音落下,原本肃静的群臣百官中,即便他们犹自克制,亦不免发出一阵细小的躁动。

    那些世家官员,前朝遗臣,几欲控制不住这从天而降的惊喜。

    万一万一,万中之一,他们原就是这般所盼,辅政摄政自是实权在手,但要名正言顺方是正理。如今由女帝亲口说出,统领士族的苏丞相,无需北面称臣。

    ——无需称臣便是君。

    雍凉属臣如何不懂此礼,一时间,高位之上楚梁二王,九卿官员皆变了面色,正要执芴出列劝诫。

    便是苏彦亦无比震惊地望着江见月,欲要跪身回绝。

    “不为北面称臣,同为南面受礼”之举,在这宣平侯一事后,至今半个月间,世家大族曾暗里多次向苏彦传过信件,提出此议。

    就在两日前,他一贯不理事的胞姐苏恪亦受不住多方门阀相拥跪求,不得以入他府中让他顺了此意。

    毕竟如今的少年女帝,唯信他一人尔。

    如此,可也可平衡世家与寒门新晋官员的势力,亦不算违背了大行皇帝之愿。

    但苏彦还是拒绝了。

    他很清楚,如今朝堂之上,虽有煌武军驻守,亦有雍凉一派支持女帝,但相比扎根绵延了百年甚至数百年的门阀士族,寒门之力尚且薄弱。他若是此番应了各世家之求,不称臣而北面受礼,便算是受制于世家众口,作了退步之举。

    今日退一步,明日世家便会再进一步!

    而除此之外,还有一重更重要的缘故。

    当日宣平侯一事,远没有那样简单,也未曾随着先帝丧仪的结束而结束。

    丧仪之后第四日,宣平侯府被灭门,府中留下血字“长沙”二字。

    长沙王百口模辩,为证屠门之清白,自认旁的罪责,道是在上林苑为立储君时,动过让先帝禅位的念头。后来也确实是宣平侯寻过他,提出对苏彦返程时辰的疑惑,他便也动了废女自立的心思。

    长沙王尚且铁骨,在未央宫中直言,“若是殿下有此心,他于私为手足,于公为道义,不觉有错。”

    彼时,江见月旧疾发作,病中疲乏,只双目虚阖道,“权由丞相和执金吾处理。”

    后在楚王章继作保下,长沙王交出一半兵甲,自求降为淮阴侯,戍守淮阴郡。江见月亦允了。

    乃恩威并施之态。

    亦是认准了其乃撺掇宣平侯的主谋。

    只是局势摆着,她一下子没法将长沙王连根拔起,且也需要他们这些将领在外戍边,在朝牵制世家。

    然而对于宣平侯一事,苏彦并不完全认同。

    他认为到长沙王处,并非根底。元丰年间,同抗西羌时,他与长沙王接触过,并不觉他有那样缜密的头脑。所以长沙王所言,时辰差是由宣平侯向他指出,苏彦是相信的。

    自然宣平侯也没这个脑子,当是后面还有人。

    能够那般计算时辰差,且利用时辰差精准打击自己和江见月的人,必须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心细如发,心思缜密无比;二是不在当下时局里的人,于暗中清楚看着朝野的一切,然后方能布局。

    而同时对他师徒二人行打击之举,便不算“打击”,因为伤不到他二人实质处。所以,这个行为是挑拨。

    看事后世家之举动,暗中向他提出“北面受礼”,便知其人此招成功了一半。

    且是在为世家谋利,当是门阀一派的人。

    是故,他不能这般应下。

    小姑娘聪慧敏感,即便想不透宣平侯事件的阴深,但也知世家在不断争权。他一应,势必让她心生嫌隙。

    却不想,在这个时候,竟是她自己开了口。

    她确实还没有那样深的目光,能看得那样远,也还没有那样老成的心思,将诸事全盘看透。

    她只是为了先帝丧仪那一日他的护佑和信任,于万分的愧疚和欢喜之中,以这样的方式,予他全部的信赖。

    她轻声道,“师父,我知他们都逼你,但是我愿意的。”

    十二冕旒隔着彼此视线,她的声音又轻又软,完全不像一个帝王,只像一个害怕孤独、恐惧寒冷的孩子,低低道,“你说要陪我的。”

    殿上时辰一息一寸过,轻晃的冕旒都定下,面前人退开身,垂首道,“臣,谢主隆恩,定不负君王意。”

    话毕,与她一阶处回过身来。

    南面受群臣礼。

    苏彦能拒绝她为君的恩赐,却无法抵抗她为孤女的请求。

    江见月也发现了这个现象,便愈发开怀和骄纵。

    她想,骄纵肆意,本也是他期盼的。

    尤其是历经宣平侯一事,后来她曾问过他,为何半点不疑她。

    【帝崩,卿速归,以勤王。 】

    这句话出自一个女儿手中,不恭又冰冷。

    苏彦却问她,是不是在殿上曾有一刻,已经打算赴死。

    她颔首。

    便闻他道,“师父永记你自荐为储君的话,你说为得这一刻过渡时短暂的平静,尽可能让血少留,让人命活得更多,愿作龛上泥塑,掌中傀儡。师父想不出有这样心念的你,爱着苍生与黎民的你,会做出逼父夺位的事。”

    很好听的话,但是江见月记得更清楚的是他的后半句,他握着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掌心,“即便你当真那样做了,也是从大局出发,不得已为之!以子逼父,以臣迫君,难道还不够为难你吗?”

    “是这俗世之中,大逆不道的事。但为天下论,若真有业报,师父与你同流,自为你担去!”

    最后,他握紧她双手,似给她力量,片刻退身恭敬道,“臣应诺过,与您同行,绝不中途叛道。”

    从那一刻,江见月觉得自己当真可以肆意无穷。

    还有,他最盼旁最担心的,要她养好身子,说是龙体最重,她全都记在心头。

    于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在前朝出现,只日日于寝宫修养。亦不忘日日去已做了太后的陈婉处,晨昏定省,用心侍奉,与她共享天伦。

    这是为君要行的孝道,做的表率。

    也是苏彦说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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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万叶铺藤绿, 千枝点点红。

    七月里,长乐宫中的榴花开得格外艳丽。

    自从百年前,赵郢的一位使者出使西域安石国,带回了这花种,试种在上林苑和骊山温泉宫。结果其花盛开,色浓若绛,赤红如火。其果实更是千房同膜,千子如一。榴花便被认为是“富贵多子”的象征。

    时人都爱榴花。

    尤其是这长乐宫之前两任太后, 因皇室子弟凋零,遂在宫中植满榴花以求皇室开枝散叶。待江怀懋入主长安后, 亦求多子, 宫中也种此花。

    当初陈婉虽以婕妤之身屈居在第五殿兰林殿中, 然殿内花圃里千株万蕊榴花红,艳光照长安。

    是故, 如今做了一国太后, 长乐宫近半年修葺,除了陈设按照她的喜好一应更改,眼下更是种满榴花。

    这日是七月十二, 太后移驾入长乐宫的日子。

    宫门甫一打开, 所有人都被眼前盛景惊诧了片刻。

    榴花难植,耗资繁多,乃奢靡之物。虽说给九重宫阙添颜色,便也不算什么。

    但眼下景致,从主殿到六偏殿,九暖阁, 十二楼台,半点旁的植被都没有, 全是这红瓣金蕊的娇花。

    或在殿前铺陈开出一团又一团烈火,或在道途两侧蜿蜒成一条又一条朱海,或摆盆楼台上如大片大片落入人间的晚霞。

    “这……”陈婉搭扶在江见月腕上的手颤了颤,一时语塞。

    有那样一瞬,她不觉如火如海如云霞,只觉漫天鲜血入双目。

    “母后不喜吗?”江见月已经引她逛过一圈,正送她入主殿章华殿,体贴道,“原是想着当初您住在兰林殿,父皇赐下满园榴花,儿臣遂效仿之。”

    “自然不是,只是这太奢了。国之新建,百废俱兴,母后见这花色如荼,置身其间,实在惶恐有愧。”

    陈婉的气色很是不好。

    当初诞育小儿子,便伤了元气。好不容易补了那么两年,才有些气色。却不想从去岁秋日开始,便接连打击。

    丧子又丧夫。

    如此缠绵病榻多时,除了先帝葬仪,连新皇登基大典都不曾出席。原被言官劝责过,却不想江见月挡她在身前道,“若儿继位为皇,需累母拖病体而出,实乃大不孝。若一定要母出席方可,儿宁可延迟登基的日子。”

    太后出席登基大典,自然比不上新君继位的良辰。是而,未曾出席。

    【帝,年十三登大宝,太后陈氏病笃。帝不忍,留母于后殿养,独自赴未央,孝也。 】

    史官如此载册。

    江见月扶她在左首落座,自己归于正座,望向殿中诸人,示意他们按次落座。这日太后移宫,按陈婉之意,并未设大宴,只有陈氏母家人数位搁代子嗣,并苏彦一道来此小酌暖房。

    今日,陈婉原有两事要做。只是这一踏入殿宇,就被满宫榴花激得心神不宁,又被江见月引着逛了一圈,此刻已是疲乏不堪。

    然少年女帝以孝奉她,她亦只好强打精神应她。

    何论,殿上苏彦尚在,一会她还有事求于他。

    “左右不过一宫榴花,母后喜欢,算不得什么。”江见月接来前头的话,眉眼低垂,淡淡一笑,复太眸道,“此间原是一家子骨肉至亲,朕也说些体己话。见诸夫人携儿带女,母后亦有荣嘉在侧,朕多有羡艳。”

    “圣懿仁皇后去得早,去时那日正是朕的生辰。是故这些年来,朕未再做过生辰。”她目光落在陈婉处,赤目盈泪,“朕往后之千秋节,亦不会行宫宴做寿。”

    “这怎可——”陈婉原本搂着荣嘉以定心神,闻这话,不由开口欲劝。

    连右首的苏彦意欲出声。

    天子千秋节,按礼乃大宴,不可轻废。

    却闻女帝道,“朕不过千秋节,一来逢过必哀母,何来庆祝之情。二来不作千秋节,可省一笔不菲的银子。”

    “儿臣想好了。这笔银子,分作两用,八成挪去布施以济困民,二成挪来给母后宫中培植榴花。如此也算物尽其用。”她侧过身子,倾向陈婉,向她伸出手,“是故,母后不必觉得奢靡有愧,这分毫未用官中银钱。都是儿臣从自个身上省出来尽的一点孝心罢了。或者母后也可以这般想,是圣懿仁皇后予您的一点情意。”

    “母后?”江见月温声唤她。

    “好……陛下说了算。”陈婉抑制住哆嗦的凉白指尖,伸手搭上她掌心,勉强握住她素指,“你于民有爱,于母有孝,母后怎能拒之!”

    “如此甚好!”江见月抽回被握的手指,端坐位上,原本论起生母已晕红的双眼恢复明灿光芒,语带娇嗔道,“届时儿臣不作千秋生辰,便来母后宫中讨碗寿面如何?”

    陈婉欲收回的手顿在虚空,片刻颔首,搓捏着拢回衣袖中的指尖道,“应当的,陛下何时想用,皆可!”

    女帝芙蓉面胜过芙蓉,持樽祝太后福寿安康。

    殿中午膳小酌,陈氏的几位女郎和少年都陆续给陈婉祝词,自然同敬少年女帝。大半时辰后,宴散,诸夫人携子辞归。

    殿中便只剩了陈婉母女,江见月,和苏彦。

    四人挪去水榭纳凉。

    陈婉补了盏药膳,吊起两分精神,看着贴在江见月处的荣嘉,只无奈招手唤她过来,“大热的天,莫扰你皇姐。”

    “不嘛,我就喜欢皇姐。”七岁的小姑娘,格外黏她。

    长乐宫修葺这半年,陈婉带着女儿暂居在未央宫的兰林殿中,没有换地方。如此离江见月的椒房殿甚近。

    荣嘉时不时去寻她。

    江见月是嗜书如命的性子,养病期间一直窝在藏百经的石渠阁,好动的荣嘉竟然也能陪着坐上个把时辰。翻一卷书,时不时问上几个“为什么”。

    江见月好耐心地给她解答,半年下来,荣嘉认识的字句,会诵读的篇章,竟然比前两年随师父学得还要多。

    只是偶有两次,在竹简上涂鸦,被江见月横目斥责,在廊下站了半个时辰。但也没能阻她步伐,玉团子还是天天来寻她的皇姐。

    五月里,荡秋千时绳索断了,摔下来,被江见月疾步扶了一把,有惊无险。

    六月里,她在石渠阁外的石径上遭蛇咬,好在陆青看见,清毒快,虚惊一场。

    至此,江见月不要她再去石渠阁,也不想再见她。

    至此,陈婉从恢复了精神,不再放任女儿到处乱跑,重新拢在身边亲自教养。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更以不扰江见月为由,提出让她前往封地阴平郡。

    孩子才七岁,只知要离开生母与皇姐,尚不知阴平郡毗邻南燕,距离长安一千两百多里。

    但是光要离开至亲这一点,就足以让她悲伤无比。已经求了阿母数日不得,这会见了身为帝王的长姐,便纽糖一般贴去,要她同母后说一说,别让自己离开长安。

    “的确,父母在,不远游。”江见月捏了捏她面庞,对着陈婉道,“荣嘉尚幼,母后不若留在身边多伴两年。”

    “不必了。”陈婉难得坚持,“先帝崩逝半载有余,孤幸与他梦中相见,得他所托,一来让荣嘉早日就藩,二来尽心护佑陛下。孤不敢有负!”

    陈婉示意侍女素节将孩子抱过来,揉着她脑袋抚慰,笑了笑道,“荣嘉事小,陛下事大。今个宴上数位儿郎,陛下可有眼缘的?”

    “丞相亦看着,不若给陛下挑拣挑拣!”

    这便是她今日得父兄传话要行的第一事。

    当日登基大典上,女帝提出在亲政前,与丞相一道南面受礼。今岁女帝十四,已是将笄之年,雍凉一派过了正月,便将立皇夫,开后廷的事提上日程,呈了奏表。

    名为催促女帝大婚立皇夫,实乃要其早日亲政,撤除苏彦“北面受礼”的恩荣。

    帝王大婚是名正言顺的事,谁也反驳不了。虽女帝以修养龙体为由延缓了时日,但如今已是七月,身子大好,这厢事宜左右又要被抬上来的。

    故而,陈氏借太后近水楼台,先荐了儿郎,予她挑选。

    江见月满心赏榴花,赏陈婉赏榴花的样子,哪有心思看俊俏儿郎,这会只脱口道,“师父觉得如何?”

    苏彦蹙眉。

    “苏相觉得如何?”江见月见他神色哼了声,改口。

    “席上三位儿郎,谈吐有度,礼仪周全,面目亦丰神俊朗。臣觉尚可。”苏彦禀道。

    “当真?朕一心同母后闲聊,恐母后不喜朕布置的宫室,倒也不曾细观。”江见月挑了挑眉,将身子往一边挪去些,空出半座,“那苏相觉得,哪位可坐君侧?”

    水榭风清,湖水粼粼,红花映碧池。

    少女青丝高挽,横贯一支龙凤纽交华胜,着一身星辰日月章纹玄色深衣,露出一截纤白鹤颈,加之雪面上一抹新月生辉,竟比左右东珠耳铛更耀人。

    苏彦的得她问话,目光落在她处。

    直面视君,乃是僭越。

    然不知为何失了方寸。

    倒也只是片刻,他自己回神,却又觉得宴上三位少年儿郎,哪个都不配坐在她身侧。

    “不急,待宗正十月里将全部儿郎画像呈上,陛下可一起慢慢择选。”

    日影偏转,已是午时五刻,江见月扫过铜漏,见苏彦就要开口,遂识趣道,“是歇晌的时辰了,儿臣侍奉母后歇息吧。”

    “不急,孤才用药。”陈婉笑笑道,“这个时辰原是丞相为陛下定的,陛下赶紧回去吧。”

    苏彦起身,俨然一副恭送模样。

    江见月也未多话,只摆驾离开。

    这一日,苏彦在长乐宫留得久些。

    江见月离开后,荣嘉也被乳母带走,水榭上就剩了陈婉和他两个。

    待周遭人退,原本跽坐在席的陈婉推开半侧桌案,朝向苏彦垂首,乃一副跪求姿态。

    “殿下何故这般?乃折煞臣了。”苏彦亦半推桌面,低首敛目。

    “表兄,我就求您一事,求您送荣嘉前往阴平郡。只此一事。”陈婉摇着头,膝行上前,近身哀求,“今日父兄送儿郎入我处,给陛下选夫,我特意让你来此过目。我再不敢胡乱给陛下择人结亲。当年,你警告后,我就不敢再打她的主意。如今她为天子,我更不敢招惹她。我就求荣嘉平平安安,我就这么一个孩子了……”

    她伏跪在地,失声痛哭。

    苏彦被她言行,逼得一时无措。虽说是在她宫中,无有旁人。但君臣在前,这般总是不成体统。

    “殿下好好说话,不然臣即可跪安离去。”苏彦轻叹一声。

    自是想起这两月间,荣嘉在石渠阁接连受伤的事。外头原起了一些话语,道是既有女帝登大宝,那么公主自然如皇子。当今天子容不下手足,出手谋害。

    陈婉闻这话,方起身拭泪,规整仪容,却依旧哀哀望向苏彦。

    却闻苏彦道,“殿下且与臣说句实话,如今皇宫内外,悉悉索索传着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天子谋害手足,可是您放出的话?”

    “不是孤!孤可以拿孩子起誓……”

    苏彦眼中升起一丝厌恶,“石渠阁处,是陛下邀请荣嘉去的吗?不是你,是她自己放的话吗?她嫌自个日子过得太舒心吗?”

    “你见自己孩子屡受伤害,便觉他人要害她,遂将她送出险地,还要臣一路护送。”苏彦冷嗤道,“敢问殿下,您是要借臣护送之名,告诉陛下,臣心系与你,让她妄动荣嘉,还是预备臣不在京畿之时,发难陛下?”

    “你……”陈婉紧咬唇瓣,噙着泪,“你说的对,孤是想借你护送之名以告陛下,你也是护着荣嘉的,让她休要动吾儿。”

    “但是,发难二字,从何说起?你如何能这般冤枉孤!”心急而色厉,步摇缠上发髻。

    “殿下手持凤印,令尊掌着武库。而陛下呢,虽说一枚玉玺在手,却也要经过四大辅臣点头,方能盖印。说到底两手空空!”苏彦阖目深吸了口气,“您不都承认了吗:让她休动吾儿!此六字,认准了她意欲谋害手足。”

    陈婉被苏彦话语来回扯动,根本已经理不清神思,只放弃辩白道,“孤是这样想的,但是孤真的没有放出话去!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相信孤!”

    苏彦将她看得久些,半晌道,“你若坚持让荣嘉就藩,臣可以让子檀走一遭。他是臣侄子,你也是看着他长大的,他送便是臣送。”

    “只是,臣不会离开皇城,亦不会离开陛下半步。”

    “苏瑜——”陈婉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儿郎,确实有几分十七岁时苏彦的姿仪本领,也确实可代表苏彦。

    遂点了点头。

    “苏瑜归来,臣还可以拨部分苏将军镇守阴平郡!苏彦道。

    “当真?”陈婉骤喜。

    若得苏家军留守阴平郡,她便可以安心无虞了。

    “臣有条件的。”苏彦继续道。

    “什么条件?”陈婉愈急,“但凡孤有,尽可与你。”

    苏彦看向她,片刻道,“殿下欲臣留兵甲护守公主,且将凤印交给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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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这日之后, 陈婉请太常卜算就藩良辰。

    得了八月初十和九月廿三两个吉日。

    她遂选了九月廿三。

    好歹过完中秋再送孩子前往。

    长乐宫章华殿中,桓越入宫来看她,亦带来了陈章的话。

    ——凤印不可交。

    意料之中。

    “孤知道了。”陈婉朝一旁摇扇的素节挥了挥手, 自个拢过身上衣襟。

    素节知她畏寒,领宫人退下时,不忘将冰鉴风口挪向外头。

    殿门合上,光照都黯去一层。

    她抬眸看着空荡又堂皇的殿宇,将眼角滚出的一颗眼泪拭去,自嘲道,“这等事,还要劳烦你,受了累。”

    “殿下哪里的话, 举手之劳罢了。妾这月廿一去了趟杜陵邑——”桓越止下话语,四下环顾。

    陈婉知晓她意, 摇首道, “这宫中禁军或有陛下的人,然长乐宫内外侍婢总是我自个的。你但说无妨。”

    桓越笑了笑,却依旧警惕压声, “妾正逢遇见世伯看望舞阳夫人, 暗里论起这事, 方让妾带话了。”

    “阿翁去见阿——”陈婉没再说后头的话。

    到底三十年夫妻,不是一朝能情尽的。

    前两日又是阿母生辰,阿翁自然前往。

    即便阿母为了避嫌保护陈氏,并不愿见他。

    果然,桓越低声道, “夫人不肯见世伯,还是妾劝了两句, 勉强见了一面只催他快些回来。”

    陈婉没有心思搭这话头,只将茶点推向桓越处,好似真的还是当年闺中友伴烹茶调香耳畔私语的好时候,有一搭没一搭道,“你呢,好好地去那处作什!今时不同往日了,少往那些地方凑,白的落人话柄,给你阿兄徒增麻烦。”

    欲寻些话,冲散心中郁结。

    人在深宫,也是难得见一回外头人说两句话。

    杜陵邑原是苏彦生母、茂陵长公主的另一处封地。那里静处清幽雅致,闹地可进行小型狩猎,又有天然温泉,距离长安比上林苑还近些,。

    爱闹腾的苏恪早年常缠着生母前往,后来嫁人,又拉上桓越一道。

    苏桓两家原是亲上加亲的关系,桓越便也没少去过。

    只是如今,皇朝更叠,公主辞世,婚约退去,桓越自然没有再去的道理。

    “妾就是去给阿兄消难的。”桓越叹气,似觉面上无光,悄声低话。片刻直起身子很是无语,“他自个都储着一位花魁,本也不占理。”

    “那真假几何?”陈婉不可思议道,“少时,表姐是这么个张扬性子,总说不愿嫁人,说纳些面|首方是快活,认识的知道她是公主之女,不知道真以为她是一国公主。可如今膝下女儿都那般大了,岂不荒唐!”

    “都说捉、在床,倒也不曾看见。”桓越咽下那字,有些尴尬道,“总之夫妻二人大吵了一架,阿嫂便跑去杜陵邑公主坟前泣哭。妾恐她安危,又恼阿兄犟性子不去哄劝,方赶去想将她劝回来。”

    陈婉听着这等鸡飞狗跳的事,尤觉心累,一时怏怏,止了声息。

    屋中一静,本就靠闲聊排遣愁肠的心绪又厮缠绕结起来。

    她捧着茶盏,垂首看汤中浮影。

    整个人格外安静,连发上牡丹花双翅攒珠的步摇都一晃不晃,只幽幽闪出一点珠光。

    “殿下放心,官中自有府兵拨给公主。世伯也说了会挑选陈氏部分家丁奴仆陪着公主。”桓越瞧她模样,不忍道,“殿下若实在不安,妾请阿兄也拨一些桓氏的人手,暗暗护着。”

    “官中的兵甲,陈氏的奴仆,哪里比得上表兄的苏家军。”陈婉勾起一点虚妄的笑意,摇首道,“至于你们桓氏,即便精锐,又岂可受孤之累。”

    她抬起头,泪眼模糊,欲言又止,却也不知要从何说起。

    “殿下,说到底,你我这般世家女,多来都是要为家族奉献的。” 桓越长叹了口气,狠心道,“殿下且想一想,凤印和公主孰轻孰重!”

    这是舞阳的原话,“若她犹豫不决,就让她想一想,凤印和公主孰轻孰重!”

    “自然是吾儿重要!”未曾想,陈婉扬声而起,眼泪如珠,“孤要这凤印作什!这内廷禁军,武库兵刃,孤都这般田地了,要来作什啊!孤就想同吾儿平静度日……怎就这样难?孤都不求团聚,就求个平安,求个安心罢了。 ”

    她伏在案上痛哭出声。

    珠钗摇曳,衣衫褶皱。

    “殿下!其实妾不解,您如何一定要公主离开京畿就藩?”桓越轻轻拍着她背脊,柔声道,“若是为了当下流言,妾有一话要说。就算当真是陛下所为,然陛下在苏相手中长成,如今允他北面受礼。如此,她才是孤弱示好那方的,你怕她作什!你且就这般将孩子养在膝下,手里握牢凤印,何必送去封地!”

    “不,荣嘉必须走。孤也不知陛下使了何手段,竟哄得荣嘉整日往她处贴。但凡有个不留神……”

    陈婉坐起身来,一想到近两月荣嘉在石渠阁遇险,她便心惊胆寒。

    若非母家人连番进来带话安慰,她早就想将凤印交出去了。

    未央宫中的那个少女,要的无非就是这枚印章。

    “孤必须要荣嘉远离陛下,去封地是最好的。山高路远,陛下鞭长莫及,左右她无权,调动不了兵甲。不似在这深宫之中,荣嘉同她咫尺之间,孤防不胜防啊……”

    陈婉几经崩溃,想要送走女儿,却又担心女儿年幼无依。

    想要用手中权柄那枚冰冷的黄金印信,换一支可以信任安心的军队给女儿护佑,奈何母族又不许。

    “殿下,殿下!”桓越将她扶入怀中,抚慰道,“您听妾说,即是这般,凤印就当真没有交出的必要了。假使印归天子手,她依旧有那念头,那么届时苏家军也是护不住公主的。而若凤印在殿下您的手中,只要天子还对印信有执念,便不会碰公主。如此,两厢僵持各退一步,便是另一种平衡。”

    “至于苏相处,这些年殿下细想,他虽为世家首领,是否心已不在世家?”桓越一点点擦拭着陈婉面庞清泪,给她重新理妆正衣,“殿下觉得,当如才能让他重新心归你我门阀处?”

    “妻室,血脉!”陈婉豁然道。

    亦豁然今日明明是她陈氏族中之事,来的却是桓氏女。

    顺道有,特意亦有。

    “孤原应诺你的,这近一年来……”陈婉轻叹,“孤自可提一提,但是表兄性子,你是知晓的!”

    先前还觉的他对桓氏女乃有愧不敢言,然桓氏女走出寺庙两年多,也不见他有何表示,回想当年他因不愿耽误人家年华而退婚。如今若是还有情意,以他那样的为人,便也不会拘于感愧之心,而再行耽误之举。

    明里暗里都没有表示,多来是心不在这处。

    “非他不可吗?”陈婉问。

    更遑论苏恪夫妻既然闹成这般,再结亲家怕是艰难。

    却闻桓四姑娘七窍心,话语也坦荡,“非他不可。一来为私,妾慕他多年,侯他多年,已无法再看见旁人。二来为公,阿兄阿嫂若是姻缘终结,妾必续上。门阀之中,靠的最多的就是交错不断的姻亲。”

    “还是那句话,你我世家女,享富贵而当责任。求全便是贪。”桓越给陈婉理好妆容,将她步摇捋顺,恭敬退下身来,依旧侧坐一旁。

    午后的日影有轻微的浮动,博望炉中香烟袅袅,弥散在陈婉周身。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面上盈着浅浅的笑意,渺渺烟雾缭绕淡淡光影,将她整个人晕染的很不真实。

    唯有开口的话语,确定她尚存一口气,“如此,便让吾儿前往吧,凤印尚留我手。”

    “人事十之八|九,皆由权势而定。权势解决不了的一二,怕是神仙也难办。”桓越冲她颔首,笑意中予她力量,“故而,还是握着权势更加踏实些。”

    “孤晓得了!”陈婉垂眸又抬首,隐约见窗牖外一方模糊的背影,叩案传人问过。

    宫人捧来一个鲜红的榴花花环,道,“是小公主想奉给您的,婢子说您有客在此,问她是否要通传。公主掂足瞧了会,道是不扰您,她亦有些困了,便随乳母先回寝殿歇晌,道是晚些再来给您请安。”

    陈婉挥手谴退宫人,目光落在那赤血欲滴的花环,只闭眼喘出一口气,满脸疲倦又恐厌。

    *

    然荣嘉公主就藩的日期却定在了中秋之前,八月初十。

    是她自个要求的,为此还跑去未央宫求了她的皇姐,理由是早晚要走,过了中秋热腾腾的节日,她就更不想走了。

    她跑来殿中的时候,尚是晌午时分。

    朝中逢五逢十早朝,这日是七月廿六,没有朝会。

    苏彦正在椒房殿前院教授江见月一套新的修养身心、强健筋骨的剑法。去岁苏瑜守丧结束,从洛州山中搜寻回来,送给他,道是一位云游的医者所编著,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左右是强身健体的招数,有益无害。

    苏彦遂按上头口诀,自己坚持练了一段时日,确实觉得身轻体盈许多。后来给他暗子营熟悉百家功夫的首领李肃看过,确定是一套不错的养生剑法。

    如今他坚持练习快一年了,越发觉得效果优佳,遂拿来教授小徒弟。

    江见月自上了君位。

    一言一行,文武所学,规矩礼仪,在苏彦的要求下,被制定得更加严格。

    眼下由整个抱素楼对她进行更全面的典籍文化教授,由太常处进行礼仪教导。而他更多的时候都是带她听政论政,或者便如当下,得了一些可学,可用的新奇东西,便自己尝试,再来荐她。

    【粘连黏随,急应缓随;屈伸灵,任人变。 】

    少女白衣剑袖,手持青铜剑,心念口诀,眼见苏彦手中长剑从天劈落,却也不退不进不格挡,只随剑势转身与他同侧,然后剑指同向,以剑尖点他剑刃。

    转眼间,原本苏彦凌厉剑风微偏方向。而随着江见月下一刻的退身,那长剑竟颤了颤。如此细小的间隔里,少女手中剑换守为攻,朝他刺去。

    【进之愈长,仰之弥高;退愈促,俯弥渊。 】

    苏彦接招,她进他退,她跃起他踩点凌空。两厢来回间,竟已经十数招过去。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师徒二人身影交错,收定落地。

    两把剑在花圃中交叉落下,直插泥中。

    剑身轻晃,击出泠泠声响,激起落花无数。

    “学得真快!”苏彦从陆青手中接来帕子,拭手擦汗,气息平缓,赞许道,“陛下且说说领悟。”

    “这套剑法,前两段乃剑招,动作朕便不拆解再解释了,左右方才丞相都看到了。”少年女帝眉眼清扬,然到底气息不足,尚且微喘,却止不住她极佳的领悟力,脱口道,“后一段乃他核心,却也是贯穿全章主旨,大致是说在格斗过招时,不要硬碰硬,而是应该顺着对方来势、借对方之力改变其方向,在对方强弩之末之际再施加小巧之力将其重心平衡打破,从而达到击倒对手的目的。”

    “甚好!”苏彦眼中藏不住的赞扬,也不要她再言语,只让宫人服侍她坐下静气揉穴散乏,自己给她补充后头内容,“最后一句,四两千金力打力,其意也不难,但陛下要有此极彼……”

    暮夏晌午,日光金而不灿,微风和煦。

    苏彦摇扇讲授,由剑法招式,讲到朝堂博弈,战场用兵。

    少女跽坐在席,持笔在案,认真听讲作释。

    ……

    这个宫中,皇朝唯一一位公主,便是这个时候跑来的。

    玉雪软糯的一团,乖巧作揖向丞相行晚辈礼,向皇姐行君臣礼。

    苏彦观滴漏,即将至尚书台理政的时辰,遂起身告辞,留姐妹二人闲话。

    江见月对这个胞妹甚是不错,眼中笑盈盈一片明光,伸手揉了揉她脑袋。

    这也算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了。

    苏彦回身望去,突然也想揉揉小徒弟的后脑,她就剩这么一位血亲了。

    这日,江见月应了荣嘉的请求,未几朱笔下召,封她为荣嘉长公主,八月初十就藩阴平郡。

    同时亦封夷安翁主为夷安长公主。

    这处虽有逾制,然夷安长公主当年救护陛下在前,后来救护两位皇子再后,以此为功劳,宗正处挑不出更大的问题。

    如此应下。

    *

    夷安入宫谢恩。

    依旧是在椒房殿里,姐妹二人还是窝在一处聊天。

    夷安面色有些凝重,问她到底如何处置荣嘉,还是当真放她前往封地?

    夷安道,“不是陛下自个说的,唯有在宫中,您才能控制她,阴平郡尚在千里之外,您眼下无兵无甲,乃鞭长莫及。”

    江见月一个人持着黑白子对弈。

    五月的秋千,六月的毒蛇,确实都是自己的手笔。她没想要荣嘉的命,但她确实需要利用她。

    计划如此伤她,以恐吓陈婉,交换凤印。

    陈婉心性软弱,当不得大事,当年装鬼吓她都能直接刺激她难产。眼下若控制住荣嘉,基本胜券在握。

    这场谋划里,只有一处是有困难的。

    那便是阻隔陈婉与母家的联系,不让京兆陈氏的族人入宫见她,如此无人给她出谋划策,无人安她心神,她便很快即可被击溃。

    江见月初时也不觉得这处困难,只说太后微恙需静养,母家人若入宫请安且朝长乐宫作揖跪拜,以免扰到太后。

    她只需要一月半载的时间便够,让禁军挡住即可。

    而统领禁军的光禄勋乃梁王范霆,当是很容易答应她的。

    却不想,范霆一根筋,还未从先帝崩逝一事中走出来。虽明面恭敬,暗里却对她这个少年女帝,包括自己的女儿皆有怨念。

    只觉她们行事太过。

    然他自己亦进退两难,遂拧着一腔子蛮劲,公事公办。道是太后染恙,母家侍疾,焉有阻隔之理,难不成要行软禁之举!

    江见月尚不敢顶他,又见陈婉提出要让荣嘉去封地,便知是陈氏一族给出的主意。她一时无法,恼了一阵,让夷安放出的风声,意在让苏彦和陈婉的关系再度恶劣些。

    然近日间,她已然想好更好的法子,倒也不急了。

    棋盘上黑白子布满大片,她缓缓启口,“让她去吧,朕不仅然她去,还会谴人保护她。”

    夷安愈发不解,须臾有些回神道,“您如今手中何人能用?臣倒是可以去,行保护之名,作监察之时。”

    “但是——”夷安重新蹙眉,“光臣一人不顶用的,至少得有个千八百正儿八经的兵甲卫队才行。陛下何处去寻这么些人手?难不成苏相处!”

    “你知道荣嘉缘何亲近朕吗?”江见月答非所问,只收子入盒中,转入殿中更衣,眼中笑意千层,似嘲讽,似开怀,似她自个都理不清的莫名。

    “为何?”夷安问。

    “那日来朕处求更换就藩的时辰,朕问她了。”江见月换了身帝王常服,紫褶白袴,头戴五旒冠,乃以上视下,探视宗亲重臣的服制,“她与朕道——

    “阿母总不和臣妹在一起。阿弟在时,阿母抱他;阿弟不在,阿母思他。臣妹推她缠她,她都不理我。我就想起表舅父说过,我有个皇姊,人很好的,我就来找阿姊了。阿姊真的很好!”

    理妆更衣毕,江见月站在铜镜前。

    她看到镜中的少年帝王,面上划过两行清泪。

    夷安闻这话,默了片刻,低声道,“陛下如此仪容,要往何处去?”

    “去你家。”江见月抹泪挑眉,“三伯父不是身子染恙吗,朕去看看。”

    “不可!”夷安回神,“丞相说过,您不能离宫。半步都不可。”

    “朕又不是私服出去,乃銮驾而行,怕甚!”江见月拉过夷安的手,附耳道,“朕此行一定要去,且有你一分喜事。”

    銮驾入梁王府,所留时辰不长,却让染恙的梁王重焕生机,让这位数月郁结在胸的汉子舒心许多。

    江见月来此,一来探视,二来请梁王领兵镇守阴平郡,以此护守先帝爱女,荣嘉长公主。

    夷安送她离府,庭院之中忍不住好奇,“阿翁竟会愿意,我当他不愿离开这处的。”

    初秋风起,少年帝王站在院中一出高地亭中,两袖盈风,衣袂飘飘。

    怎会不愿呢?

    忠义之人,最是重情。在这京畿之中,范霆面对她这位女帝,见一次便觉一次自己是图谋弑君的凶手。

    为臣不忠,为兄不义。

    然如此离开,一来保护先帝爱女,他自然心中好过些,减少对先帝的愧疚。二来,时日过去,他自会慢慢觉得不安,如今皇城中的幼主,不曾得到他辅佐,是他失职。三来,是借此给陈氏一族的震慑,以为将人送走,她就鞭长莫及无人可用了。

    “朕说,阿姊也有一喜的。”江见月笑道,“夷安长公主,跪下接旨。”

    夷安愣了下,听话跪拜。

    然闻旨意,更是惊愣不止。

    女帝道,“梁王离京,夷安长公主暂任光禄勋一职,统领三千卫,协领禁军。”

    这话落下,夷安回神却未敢接旨。

    她轻声道,“陛下,九卿任职,要过众辅臣,经尚书台。”如今的少主,俨然一个象征,半点实权都没有。

    “他们会应的。”江见月搀她起身。

    辅臣之中,苏彦且不说。

    楚王章继面对范霆的离去,自是不愿的,然如今其女顶替其位,这部分权柄便还雍凉一派手中。

    而陈章处,自是希望范霆离去,更不会将夷安放在眼里,相比一个未出阁的少女接九卿位,世家自然更愿意雍凉一派少了一位年富力强的辅臣。

    而于她自己,是将四辅臣中撤出了一位,扶上新的血液。

    区区一枚凤印,如今两厢僵持便是一块废铁。而她已从此番事件中谋得更多,更长远的利益。

    夷安又一次见她气定神闲的模样,遂领旨谢恩。

    私下无人,只忍不住捏了捏她面庞道,“定是又有许多歪歪绕绕,也得亏你!”

    江见月摆驾往门边走去,却道,“三千卫设立之初,阿姊在朕府邸的夙愿,朕从未忘记。”

    她一边说,一边回想起苏彦教授她的剑法,温故知新。

    【粘连黏随,急应缓随;屈伸灵,任人变。 】

    【进之愈长,仰之弥高;退愈促,俯弥渊。 】

    【来叫顺送不丢顶,四两千金力打力】( 1 )

    椒房殿前院长廊下,青年丞相折扇轻摇,“最后一句,四两千金力打力,其意也不难,但陛下要由此极彼。所谓借力打力,战场如此,朝局亦如此。”

    “待下回有类似案列,臣挪来与陛下共享分析。”

    秋风微醺,少年女帝冕旒轻晃,步伐轻快,俨然少了帝王规仪。

    师父教她,借力打力,平衡为主。

    而她更悟:万物皆不为我所有,然万物亦皆可为我所用。

    天高云淡,日光浅金。

    她踏入门槛,甚至笑出了声。

    然仅此一声,顿了脚步,咬住了唇瓣。

    倒不是意识到自己失仪,只是见得府门前停了一家马车,车上四角莲花风铎正鸣声乐。

    车上走下的青年丞相,凤池清波,紫袍仪雅,至她处,俯身跪下,“臣来接陛下回宫。”

    极恭顺的态度,只话语沉得像淬冰。

    而车中案上的折扇,更是半点未摊开,是拢起的一副戒尺模样。

    作者有话要说:

    【粘连黏随……四两千金力打力】( 1 ):非原创,改编自太极剑剑法口诀。

    来晚啦,但看在肥的份上~呜呜

    红包掉落

    第27章

    夕阳晚照, 形影腾腾。

    北阙甲第宗亲道上,通往北宫门的方向,前有羽林卫披坚执锐,后乃三千卫列队压阵,内里是黄门人墙,近侍围身,簇銮驾,护君主。

    江见月走在中间, 垂眸看地上被拉得狭长的人影。

    斜阳只一抹,照世间人无数。

    何况还是这等场面,乌泱泱融在一起,唯有一点间隙的光亮,昭示着这是个夕阳极美的傍晚,而非因一人生气而阴沉的日子。

    虽说人影交融, 辨不出彼此, 但是江见月还是觉得落在自己袍摆和足靴上的阴影,是苏彦的影子。

    因为他就在自己身侧退后一步的位置,离自己最近。

    近到她能清晰闻到雪中春信香梅花千朵怒放的芬芳。

    近到她一驻足他定会撞上。

    臣撞君身乃失仪, 大不敬, 届时他先被罚才是。

    她是舍不得罚他的, 如此两厢抵消,他也不必罚自己了。

    少年女帝完成了登上君位后第一桩自个布局的政事,即便得不到凤印控制武库,却也将握印之人牵制住了,使凤印成为一块废铁。

    心中雀跃。

    以至于恩师盛怒而来, 她也欢欣多余害怕。甚至还敢近身赐他平身时,贪心道, “难得见宫外的天地,晚霞这样美,容皎皎多看会。”

    “师父——”她拖出一点嗓音缠他。

    他没应她。

    她杵着不走,“都出来啦!”

    他依旧无话,僵了一会,拱手退身。原当他要跪首直谏,她正要妥协作罢,却见他退开御辇传人列队,未几摆出这幅仪仗。

    连自己都作了她护卫,在最近侧护她。

    伴她沐浴这一刻长安城中的斜阳霞岚。

    少年女帝展颜,容色浓丽,堪堪顿在一处,仰头看满天炽烈云霞,扬起了嘴角。

    须臾间,周遭躁动。很显然是因为她骤然地停下,乱了内侍和禁卫军的步伐,确实让一些人小幅度的撞在了一起。又有部分因为没有及时随君止步,便也一起呼啦啦跪下告罪。

    未几,整个銮驾队伍都叩声请罪。

    少女惊愣,把自己吓住了。只下意识环顾四下,却也不敢出声。

    唯视线中,剩一道站着的影子铺在面前,同她的影子并排落在地上。

    不必回首也能知晓,那是苏彦的影子。

    虽在她身后,但毕竟比她高许多,于是这道人影的肩头便落得比她稍远。

    这个距离——

    他竟然半步都没有走错,是同她步伐一道驻足的。

    遑论撞到她。

    失仪的是她自己。

    简直错上累错。

    得意忘形!

    少女一颗心砰砰直跳。

    “陛下,可是有事停留?”已经为大长秋的阿灿碎步上来,垂头交手欲领命。

    江见月还在看那道影子,片刻回神道,“无事,起驾吧。”

    芒刺在背。

    *

    这日在宣室殿的书房内,抱素楼现十二讲经师聚集,三位史官待命。

    江见月卸冕旒冠、除帝王衣,低首认罚。

    “错在何处?”跽坐席上,苏彦位东面西,江见月坐西朝东,其余人除史官外,落南而站。

    “错处有二。”江见月道,“一错无信。前应师上如若出宫,自必告知,尤师安排。今日不告而出,乃失信也。二错举止有失,累众惶恐,乃为君心生躁也。”

    “认错否。”

    “认。”

    “念尔初犯,然自省及时,今罚戒尺十记。”苏彦话落,便有抱素楼讲经师奉上黄木戒尺。

    江见月伸手领罚。

    黄木硬而沉,打到第四下,细嫩的掌心已经泛红。

    苏彦目光落在那纵横交错的纹络上,稍顿,戒尺再落。

    第八下时,掌心红肿,随着戒尺继续惩戒的一瞬,少女手指尖本能地屈了下,到底疼的。

    苏彦握牢戒尺,移目,最后两记接连落下。

    余光见得少女在最后一记时身子有一刹那哆嗦,皱眉咬住唇瓣,到底连一点哼声都没发出。

    初秋傍晚,苏彦出了一身薄汗,后背里衣濡湿。

    东西席案撤去。

    帝王落座北面御座,南望诸臣。

    史官仍在,抱素楼十二讲经师换作了御史台六位御史中丞,随丞相一道北面拜君。

    女帝赐平身。

    诸官起身退至一侧,剩丞相尤跪谢罪,“臣领先帝遗命辅弼君上,又为帝师,今上有错,一在己身已罚;二在臣处,圣人言,教不严师之惰。故今臣亦自领十脊杖,由御史台监察明证。”

    脊杖乃重刑。

    十脊杖更是太过。

    诸御史最后裁定为五,女帝准予。

    苏彦脱了官袍,跪受刑罚。

    相比黄木戒尺击打掌心的脆亮之声,荆条法杖从高处落背上,沉闷而扩音。五杖刑完,苏彦的中衣裂开,血痕顿生。

    江见月坐在御座上,拢在袖中的双手抓着扶手雕龙,忘记左手掌心的疼痛。

    这日史官载:景泰二年八月初二,帝私下离宫行失信之举,君心生躁,自省于帝师处领罚。帝师亦自罚,因为丞相故,遂由御史台督之。

    夕阳敛光,宫门下钥钟声响,宣室殿君臣各自回归处。

    *

    新月勾天,殿外夜风阵阵,有太医令匆匆而来,有太医令匆匆而往。

    来椒房殿的是齐若明,给少年女帝上药包扎。

    “多大点事,回来这里私下训斥两句便罢了。在宣室殿兴师动众,那些个笔杆子都在呢,可不就得这般实打实的遭罪了吗?”阿灿眼看一层层药抹上去,将好好一只玉手包成粽子模样不止,又闻齐若明道“手伤之故,引的发热”于是愈发恼火。

    “陛下本就体弱,哪比得上丞相年富力强。莫名其妙地两顿打!”阿灿气得不行,眼见江见月一手伸着给包扎,一手还在握笔急书,只一声又一声叹气。

    “不碍事,丞相手下有分寸,十来日便也好了。发热也是正常缘故。”齐若明从一旁盒子中捧出一碟山楂蜜饯,笑劝阿灿,“这不丞相一回府中,眼看宫门落下,遂着人从太医署上值处奉给陛下的。”

    “还真是给个巴掌递颗枣子……”

    “姑姑——”江见月搁下笔,接来山楂蜜饯,“你不懂,师父乃好意,他是故意的。”

    阿灿确实不懂,但她懂得江见月搁笔晾墨便是总算写完了,遂赶紧让宫人将卧榻上席案撤去,翻来锦被给她盖好。

    江见月将写好的竹简交给齐若明,道,“送去丞相府,就说是朕给丞相的回礼。让他看完,早些就寝。”

    齐若明领命而去。

    这日晚间,江见月用过药后,吃了小半盘蜜饯。

    明明是酸甜口,她品来却觉皆是甜味。

    苏彦确实因她不告而离宫担忧气恼,也为她回宫仪仗中骤然的举动而生怒,也确如阿灿所言,他可以私下罚她劝她。

    他当最初也是这样想的。

    江见月还记得他马车中那把折扇。

    只是后来见她又犯错,方改了注意。

    大张旗鼓地在宣室殿惩戒。

    其实是在为她修为帝名声。

    一来直接堵住言官翌日对她当众失仪的口罚,免再被旁人作文章。

    二来让史册载,帝之少年时,是个知错认罚,有错就改的女郎。

    再来让世人看到,这是一个孺子可教的帝王。

    寝殿之中,只留烛台零星的几盏灯火。

    江见月受伤的左手,因为药效,发热微痒,从被中探出,搁在榻沿。

    这条路走得格外艰难,一点失仪,若放在寻常帝王身上,根本无需如此。

    她看着面纱包裹的手,想苏彦身上的血痕,心中慢慢涌起一股暖流。

    双亲已故,手足生死离散,她就剩师父。

    一如多年前。

    她亦只有师父。

    近一年来,或步步为营,或剑走偏锋,次次险中求胜,她到底有些轻浮了。而眼下凤印作罢,她后院稍安,便该开始考虑前朝的事……师父罚得对,需戒躁皆浮,要沉心静气……

    榻上少女回忆诸事,自省自查,最后凝着一点幽暗烛光阖眼睡去。

    她睡着的样子安宁又恬静。

    烛台灯蜡滴泪,光焰轻轻摇曳晕染。

    苏彦在烛光里看见少女模样。

    他背上有伤,侧坐在榻,手中捧着齐若明送来的书简,回神又看了一遍。

    止不住欣慰。

    书简一卷,内容不多,三事尔,却足矣震撼他。

    二事为公。

    一曰调范霆离京赴阴平,以护手足。

    二曰提夷安任光禄勋,以掌三千卫。

    一事为私。

    书曰:当年二王夺嫡,皎皎被卷其中,陈唐拉扯间,累受其害。虽无有证据,然皎皎多有感知。虽人死如灯灭,然如今母后尚握凤印在手,前朝又有其父陈卫尉,皎皎终惧之。念君父之故,总愿行孝举。唯望师父谅解尔。

    谅解她的恐惧,不得已而谋算。

    谅解她为自保,调走范霆以护手足之名,行监督之实。

    苏彦抚摸竹简笔迹。

    又想齐若明的回话,道小姑娘看见蜜饯两眼放光,又阻阿灿斥他、道其不懂他之所为。而小姑娘自始至终心情朗月,半点不恼丞相。

    不仅不恼,还在为自己出宫作解释,还在思政事。

    “好好睡吧!”苏彦依旧摩梭字迹,欣慰她的成长,虚白面庞生出温柔浅笑,低声道,“过两日朝会,师父来提案便是。”

    *

    八月初五,未央宫前殿里,江见月坐在御座上,一如她所料,除了几位格外迂腐的老臣,一口一个此任甚重,一口一个女郎不堪此任,世家和雍凉处对于夷安担任光禄勋皆无有多少异议。

    而这日,群臣讨论激烈的是第二项事宜:更改朝会,将五日朝会改为隔日朝会。

    这让她真正见识到了世家一派原有多么不遵她。而雍凉旧臣中不少亦是为权罢了。

    她登基大半年来,一来养病二来心系凤印,莫说亲自提案,便是上朝都很少。朝会都是由四大辅臣轮流主持。

    今日,是她头一回提出议案。待她话落,下头臣子之话便接连而来。

    太常赵光道,“陛下,臣觉此举并无裨益。隔日朝会,实在过于频繁,费于往来途中的时辰,用于各府衙办公,可以处理更多事宜。”

    “臣附议。”大司农李安亦道,“如今五日一朝会,九卿将五日内所理事宜逐条分析汇总,于朝会时只需稍作商讨,陛下便可决策,如此也不会让陛下多费心力。”

    “此言臣亦赞同。”右扶风温敏出列,“臣私以为,如今之际,一切当以陛下龙体为重。臣闻陛下前几日,日暮尚传太医,如今观圣颜,亦是清减许多。故而臣斗胆,望陛下三思之。”

    “臣附议,陛下当以龙体为重。”又一官员出列。

    “臣附议!”

    ……

    江见月无声望着出列的十数官员,皆是世家门阀的官员,甚至都未许她说一说如此更改的缘由,便直接否决了她。

    隔日朝会,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亦损害不到谁的利益。

    江见月读前郢史册,先郢第三代帝王,便是隔日朝会,然他的后裔即第四代帝王起,更是每日临朝,十分勤政。不过是数十年来先郢帝王陆续贪图享乐,临近的几代帝王有的甚至长达数年不上朝。直到五十年前,方定了逢五举行朝会的制度。

    是故,如今从五至二,这些浸淫在先郢醉生梦死中的高门权贵们,自然不甚乐意。

    江见月明白,若从“勤政”二字着口,不过三两言的事。这点事她还是有权力的,她根本无需与群臣相商,直接下旨便可。

    苏彦同为站北朝南,一时并未说话。

    在诸臣反对的这段时辰里,他想明白了小姑娘的用意。她不是非要行此举,若是一定要行,她早已反驳。或者提前与他私下商量,与前头夷安的一样,即便是她自己已经安排好的,但是以防万一,便还是让他提前知晓,亦做帮衬。

    这会,她行的是试探之举!

    果然,闻她作软的话响起,“既这般,此事容后再议。”

    中贵人正要唱喏“散朝”,却见雍凉武官处,亦有臣子出列提话。

    提的是月前已经起奏的女帝立皇夫一事。

    显然是瞧着今日世家皆反对女帝提议,然苏彦亦一声不发,并未行维护女帝之举,遂借此发挥。

    然而落在江见月眼中,却又一重意思。

    尔等对朝会更改也未言语,却另提一事,分明只在争权。

    一时间,意兴阑珊,只敷衍问过负责这事的宗正,遂草草散朝。

    *

    “旁的不说,让立皇夫一事,陛下确实需用心考虑。”

    这日散朝后,宗正处送来了一部分甄选出来的少年郎,让江见月先行过目。苏彦在一旁看了两张,将画像呈给江见月,“挑挑,看看有否合适的。”

    因江见月用着一盏药,一时未接,他直起身来抬手捧给她。

    背上伤还未好,他蹙了下眉。

    江见月瞧他神色,又看自己依旧包裹的手,嫌弃道,“不用看,六月里提出的时候,朕就想了,没一个朕喜欢的。”

    “女帝择夫,如同立后,欢喜几何并不重要。重在利益!”苏彦正色道。

    “那苏相手里头这几位,按利益择取,也都差不多!”午后时辰,又因药效之故,江见月有些犯困。

    苏彦将画像搁在案上,往案沿倾了倾,缓解背部受力,笑道,既然陛下自六月便开始想了,想他们都不是您喜欢的模样。那可有想想,您到底喜欢何种模样? ”

    “那朕想想!”博望炉中鸡鸣香缓缓弥散,少年女帝认真听着对面人的话,认真地想。

    从面容到身行,从仪容到谈吐,从气息到音色……

    “陛下!”苏彦见少女一副打盹模样,轻唤了她一声,未得回应,遂撑案而起,近她身处,“……临窗有风,去榻上睡吧”

    他俯身,欲要抱她,幸得后背一阵刺痛提醒。

    她大了,又是帝王。

    他岂可再同小时候般,随意近她身,贴身抱起她!

    “陛下!”苏彦又唤一声,退身在一旁,正欲传宫人侍奉她。

    “师父!”少年女帝有些醒了,只两眼虚阖,脑子一时转得有些慢,本能望向对面色发白的男人。

    她模糊看得他似有不适,揉着眼睛起身至他侧,嗓音糯糯道,“师父,你伤口又疼是不是?”

    咫尺的距离,雪中春信格外好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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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这日苏彦从椒房殿离开时,江见月给了他一方令牌。说许他执此令,可随时入宫,不限宫禁。

    苏彦有些莫名,他本就可以随时入宫,何须特令。

    但小姑娘说,宫门下钥,你就进不来了。

    苏彦愈发不解, 宫门都下钥了, 便是一日事毕,还要进宫作什。

    小姑娘眉间狠狠拧起,盯着他背道, “朕担心师父啊!您又不许朕轻易出去,那朕担心你的时候,你就来让朕看看你。”

    他哭笑不得, 左右四下无人, 便也与她玩笑,“为师伤成这般,还要连夜奉召入宫安慰你。陛下, 没有您这般压榨臣子的。”

    很轻松寻常的话,带着调侃和宠溺。

    但是小姑娘望着他,不知怎么就垂了头。

    未几,一点话语从喑哑嗓音传出,“登基之初发了次病,五月里染了回风寒,这两日手受伤起烧了,不是大症,也没什么。但是、一生病,我就很想师父。”

    “想您能来看看我……”她说着话,纤薄的背脊抖动,眼泪一颗一颗地落。

    浑噩中不甚清醒,病中又生虚,但也只是片刻,她抬起头,自己抹干眼泪,跑去内殿寻了这么块令牌,含笑道,“皎皎病了,师父要来看我。朕病了,苏相也得来侍疾。”

    令牌塞在他手中,她坐回榻上,端一副帝王态,“苏相,跪安吧。”

    他循着君臣话语回道,“臣告退!”

    北宫门已在眼前,苏彦顿住脚步,摊开右手,看掌心那枚令牌。

    这、怎么就收下了?

    如何能应她!

    深夜入宫,若为政事也罢了。

    但为政事,必经中央官署,各处府衙,皆有事宜留存。然后还要惊动禁卫军依次排查。故而也不可能以此为借口!

    然只是君主私下传召,男女有别,言官还不得堵死在宣室殿门口!

    苏彦捏着那枚令牌,转过身去,半晌到底还是收了起来不曾归还。

    心道,等伤好了,精神利索些罢。

    他总是担心她会发病。

    *

    一晃又是五日,八月初十未央宫前殿早朝依旧。

    这日江见月没来上朝,由苏彦主持朝会。

    一共两桩事。

    一是当初苏彦在明光年间提出的限制赎刑罪,如今由御史台重新提出。

    二是夷安长公主提出“三千卫”的营建,虽然前头在其父手中已经初具雏形,但她始终觉得应该更加细化,而待遇更应提高。

    这两桩事,都涉及到银子。

    但却是反的。

    赎刑罪的一个重要益处就是给国库财政赠收,如今限制,国库之中势必少了这处收益。

    然精建三千卫,提高待遇,则需要银子。

    是故这两项一同论起,执掌户部钱财的大司农李安在无风的殿宇中,山羊胡还是炸了起来。

    限制赎刑罪从提议至今四年有余,大体已经定下,如今复议细节,最后敲定。论不出也反驳不了什么。

    如此,便是反对三千卫的精建。

    大司农反正就是哭穷,变不出银钱。

    夷安反驳多了,官员中又有人跳出来,拿她女儿身说话。

    大抵在他们眼中,江见月当真是泥塑傀儡,一个寡言静默的病美人,在那龙椅上坐便坐了。谁承想,中途出来个女将,竟动真格办事。

    焉能不将她扼住,苗头掐断。

    奈何眼前这位双九妙龄的少女,内外皆刚,只朝殿上空荡荡的龙椅拱手道,“臣是女儿身又如何!”

    言外之意是,如今天子尚是女儿身。

    一句话,既给了威慑,亦给足了对方闭嘴的余地。

    果然,殿中声响少了些,但夷安的提议也还是没被通过。

    散朝时,已是巳时末,她这日尚有更重要的事,便不曾回府衙。

    *

    今日,是荣嘉长公主前往阴平郡的日子。

    梁王范霆亦随之驻兵护守。

    本来当日范霆接受此职并无不满,很乐意前往。只是回念一想,膝下就这么个女儿,年后便是十九,尚未有婆家定下,心中总是不安。

    前岁在先帝手中定的一桩与陈氏儿郎的姻缘,虽因利益而定,但他原接触过那少年儿郎。任职在卫尉处,举止端方,文武俱佳。

    上林苑秋狝,参赛的世家子弟年轻一辈中,就属他陈珈和苏瑜出类拔萃。

    这一年更是在戍边东齐中建有战功,如今回朝已担任六百石左都候。

    范霆冷眼看着,实乃一个不错的归属。奈何夷安不喜,江见月上位后,便做主取消了二人婚约。

    却不想上月里陈珈借探病为由,在他面前委婉表示依旧心慕夷安,欲重结两姓之好。请他做主。

    范霆鲜少能做女儿的主,翻来覆去地想,于临行前夕和夷安说了这事。夷安自然不愿,结果父女二人大吵一架。

    这会便是临行之际,夷安心中不安,遂赶来送别父亲。

    奈何城郊秋风瑟瑟,范霆尚在盛怒中,只与妻子叮咛嘱咐,并不理会女儿。于是夷安见得同来送行的陈珈在人群中向她作揖问候,只扭过头,尤觉是碍眼。

    若无他上月里一档子事,她与父亲也不至于吵成这般。

    今日定是好好送行!

    *

    “陈六郎,长你两岁吧,上月当是回来加冠的。他是陈婉大哥的长子,陈氏的长子嫡孙,年轻一辈中,数他最为出色。”椒房殿中,江见月闻夷安一番怒话,把玩着沙盘图上的木片旗帜,“那厢确实是个人才。”

    “陛下倒是知清楚他底细。”夷安见她手中木旗插入沙盘,遂从一旁盒子又拿出一枚递给她。

    江见月又插一处,抬了抬下巴,指向对面桌案上的画像,“自从初五二次提出选皇夫一事,这会又送来一些,朕数了数,偏没有我大魏世家号称“双璧”的两位公子!”

    “陛下之意是——”夷安望着江见月,似有不解。

    “当日定皇夫,尚书台裁定,凡尚主,兵权不可得,只可触内政。苏氏掌兵已久,是故苏瑜不在皇夫之列自是正常。那陈珈呢?”江见月拂了拂手背,坐下对着沙盘图翻阅兵书史籍,查看有关东齐的事宜,“陈氏百年,几乎代代文官,统共就出了三位武将,还是数十前的事了。”

    夷安有些豁然,“您的意思是,陈章如今担任卫尉一职,手掌武库,所以想培养孙子作继承人,握住这部分兵权!”

    江见月挑眉,“不然呢,皇夫位不够诱人吗?又不是丝毫没有外朝权力,内政之紧要,不输兵权。不过是陈氏一族掌内政的文官足矣,在其子弟中亦随意择一个便可担任,根本不缺。他们缺的是能掌兵的人才!”

    夷安原本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着江见月的话,心思更多的都在沙盘图上。

    自前郢开始,至七十余年,便是十三州三分天下的局面。

    大魏占七州,南燕三州,东齐三州。

    天下久分,各自为政,不曾一统。

    江见月这会摆的是东齐边防图,正自个按图排兵,夷安瞧着自然感兴趣。然眼下,她收回了目光,只支手撑腮,思索旁事。

    “何事劳阿姊出神?这沙盘图都勾不住你!”江见月瞧她神色,笑道,“可是今日早朝那档子事!”

    她不提还好,一提夷安回神便更气了,一下坐直了身子,“亏得您不在,真真要气死,辩不过就说臣是女儿身!”

    “更可气的是,也无人为臣说句话,世家那些官员便罢了,巴不得他们闭嘴。那雍凉一派呢,臣真是不解,为何也无人说话!甚至还跳出两个附和大司农之意,唱反调的!”

    江见月看着她,忽就笑意浓了些,尤觉苏彦的可贵和不易。

    为何连雍凉旧臣也不说话?

    无非还是那三个字,女儿身。

    就如她前头提出隔日朝会时,亦是这等状况。

    无论是雍凉一派,还是世家门阀,争权时他们对立,论男女时他们统一。所以她在第一回试探后,并未再出面,左右她还未及笄大婚。

    政权在师父手中,她便是安心的。

    她要的是在这段时间内,让师父发现她有主政的能力。如此,他在护她的同时,自然会将权柄慢慢聚拢移交。

    念起苏彦,江见月这会也开始失神。

    原是她先问的夷安,人说了一箩筐话真等她解惑,却见她理衣拂髻,霞烧两颊,笑意愈盛,杏眸如水看着对面案上的画像。

    “陛下!”夷安随她目光望去,方才入殿来时,才见她随手将一摞画像扔掷在案,如此态度那处不该有她心悦之人,然这幅模样……

    “不急,师父会处理的。”江见月回神,意识到答非所问,然转念一想,自己提出更改朝会和夷安提出营建三千卫,他都没有做声。不至于是反对,大抵是有旁的意思。说他会处理自然也没什么。

    “他如何处理?臣需要银子!”夷安急道,“那限制赎刑罪原是使得财政减少了,国库减丰,难不成他支会御史台撤此措施!”

    这措施俨然不会撤。

    于私,是苏彦历经四年,联合御史台无数同僚,几经生死刺杀,甚至付出了两位侍御史的性命方得此结果。

    于公,虽然减少了部分国库收入,但是限制了门阀豪族中越来越严重的为虎作伥,予人以钱赎罪的的恶习,可缓减民生矛盾,有利于社会的安定。

    何论只是限制,未曾废除。

    “阿姊该做甚做甚,实在缺得紧——”江见月附耳道,“朕私库拨你!”

    *

    “官中的事,断没有陛下从私库拨发的道理!”这日在丞相府中,苏彦看着从库房寻出一个雕镂四神温酒炉,搁在案上用心擦拭。

    “你这话是赞同拨款精建三千卫的,那也没见你给夷安长公主说句话。”赵谨坐在下首烹茶,将茶晾清分给苏彦,“你给个暗示,我不就附和你了吗?”

    “你后头附和我也不晚,只是别到时掉链子!”苏彦将巾怕搁在一旁,边调试温酒炉边道,“且不论这茬,年初交代你的事有眉目了吗?”

    年初,便是江见月继位之初。

    苏彦认为宣平侯府被屠一案,凶手并非长沙王穆平,遂暗里着赵谨细查。

    “丞相有疑而不经廷尉,只私下用下官,想必是怀疑主谋出自世家。而如今的廷尉正是出身世家,许会有所惊动。下官猜得可对?”赵谨押了一口茶,笑道,“但是苏相不疑臣吗?臣也是世家子!”

    苏彦晲他一眼,陪他一道打官腔,“本相不但知晓你是世家子,本相还知晓你为改回薛姓,没少和你叔父争执过!也没少赖在抱素楼不回府过!”

    “初五早朝那几位反驳更改朝会的,可都同你叔父赵励交易匪浅。我在上头看到你急切模样,是不是恨不得堵上他们的嘴?”

    赵谨无语叹气。

    他本是薛姓。薛氏当年原是与苏氏齐名的,祖上于前郢亦有从龙之功,出过六任大将军,百年前被赐予天家赵姓,荣耀一时。只是如今赵氏不在,曾经的尊荣反成了掣肘,顶着这般姓氏于朝中颇为尴尬。偏如今的家主赵励,并不愿改回先祖薛姓,认为曾经忠郢并无错,如今效力大魏亦无妨,君贵在一心,无关姓氏。而前岁更是在阴平一战中,立下大功,得江怀懋信任。

    “罢了,不提这处。”赵谨念及这事便觉胸口堵闷,只从袖中拿出两个小盒,打开给苏彦看。

    一盒是一片树皮,只是切口呈蓝色。

    另外一盒里是一片半寸长的是从宣平侯府后院树干上寻来的卷刃,上头亦残留着蓝色粉末。

    “这、难不成是精钢坞?”苏彦惊道。

    精钢坞制作的兵器十分坚硬,乃挖掘地道的绝佳利器。只是精钢坞罕有,唯有南阳一带方有。

    而南阳桓氏便是守着这一处宝贝发迹的。

    一部分用来售卖盈利,一部分用来制作兵器献于武库,已做战时之用。

    赵谨颔首,“不过也不能就锁定是桓氏,毕竟桓氏出售精钢坞乃朝中允许,百年来皆是如此。也难保是长沙王着人买了此物!”

    这话俨然是给苏彦台阶。

    毕竟苏恪尚是桓家妇,苏桓两家姻亲多年。

    然苏彦却基本断定,是桓氏无疑了。

    桓四姑娘号称“女中诸葛”,但于世人眼中只是个深闺女郎,不涉政事,便是朝政的局外人。然其兄桓起乃局中人,可以详细告诉她朝中事。如此,以“时辰差”抨击女帝,顺理成章。

    “这两样东西,还有旁人看过吗? ”苏彦问。

    “没有!”赵谨摇首,“我都是无意中发现的,且精钢坞占土一时并不会现色,需要被糖水淋过才呈蓝色。”

    “我这不是前两日得意忘形,眼见玉娘胎稳了,冲着玉娘说了一句她瞧着胖了圈,就被一碗红枣汤砸了一身,这才浇到了卷刃上,后立马连夜灌了糖水去宣平侯府验证的!果然那棵被砍过的树切口涂了糖水也呈蓝色了。”

    苏彦正饮一盏茶,一时没有接话,只盯望赵谨清俊面庞,忍不住连咳了几声。

    他有些被茶水呛到。

    “怎么了?”赵谨见他突然盯着自己,又不可思议地饮水失仪,心中发毛。

    “没有,就是我想到了另一桩案子!”苏彦搁下茶盏,依旧盯着他看。

    “哪桩?”

    苏彦掩口又咳了声,以目指他左额两道红痕,“赵主簿缘何从前日起,请了十日假,这桩案子。”

    “是因为您对着尊夫人口无遮拦,事后没有及时补救,还跑去查案,如此回来被挠的!不好见同僚,方请假之。”

    赵谨闻言正恼,却转瞬止住了,只环顾空荡荡的丞相府,嗤笑道,“那也总比阁下孤家寡人的好!”

    “你这幅整日埋头朝政的模样,脑子和精力都付在上头,于情之上未必通窍。待有了妻室,说不定惹得尊夫人比玉娘还气性大!你且成日请假吧。”

    顿了顿又道,“左右无妨,女帝是你小徒弟,定然体贴恩准你。”

    第29章

    时间如流水, 转眼十月十四,女帝择皇夫的日子。

    昭阳殿中,上图待选的儿郎共二十八位, 个个风姿卓然,一表人才。这二十八人中,雍凉一派占了二十人,世家门阀就一个零头。

    大家都清楚,女帝立皇夫代表着亲政,首先就要撤掉苏彦“南面称臣”的殊荣,虽辅臣仍在,但部分权力将回归到她自己手中。

    雍凉旧臣期待已久。

    世家自不乐意, 但是再不乐意, 这立皇夫总没有理由阻止。陈章一派曾也动过在女帝饮食中作手脚的打算。女帝本就羸弱,可以使她病体更重, 以疗养为名拖一拖。但是整个未央宫被煌武军防得密不透风, 苏彦更是在几次宫宴上,为女帝亲身试菜验毒。以此无声告诉世家,若有谋其命者, 且先过他。

    世家眼中, 苏彦比女帝重要, 如此作罢。

    如此,眼睁睁看着十四岁的少年女帝择皇夫,不日亲政。

    然却是谁也不曾料到,这日昭阳殿中,女帝并未出现,只有大长秋阿灿带来口谕。

    “朕于夜中梦皇考,今日择何人为皇夫。皇考盈泪摇首, 不与答复。朕追问之,皇考失其影踪,只留“不可”、“不孝”四字。朕宿夜冥冥,终得体悟。虽有天子以日易月守丧二十七日,然乃为国祚计。而朕尚且幼龄,足可以守丧三年尔,如今所为乃不孝之,故惹皇考入梦来,训斥。朕心乃愧,哀思难抑,遂暂缓择立皇夫。”

    大长秋一字不落背下大段话。

    简而言之,今日事取消,三年后再立皇夫。

    殿中人多,却依旧要求静默,待选的儿郎皆年少,一时不敢多话。但雍凉一派的老臣,到底忍不住,这前后忙活高兴了数月,给了这么个荒唐的理由便取消了。人还躲着不来,哪有这种道理,遂个个跪下要求面圣。

    大长秋道,“陛下梦先帝而伤怀,昨夜一宿未眠,龙体微恙,眼下正在休憩。各位大人请回吧。”

    老臣们还欲开口,却得世家官员反驳。

    这处一句话,那处有无数理由。

    对先帝尽孝。

    事关陛下龙体。

    来日方长。

    ……

    总之这回世家站在女帝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将雍凉一派压得死死的。

    苏彦看着面前本要捧给少女择夫用的玉如意,叩了两下桌案,顿时殿中静了。

    “陛下既有恙,今日便散了吧。”

    雍凉的臣子目光扫过他,最后皆落在楚王章继身上。却见章继也拂袖起身,退去了殿外。

    诸人不敢在宫中造次,便只得堵在楚王府。

    “殿下为何无话?我们这忙前忙后数月的心血,彻底付之东流。”

    “就是,本来陛下择了皇夫,权力慢慢归拢她手中,也可压了世家的气焰!”

    “难不成陛下是为我等考虑,不舍我处子弟入了君榻,不得带兵?”

    “若是如此,殿下您去说,让她莫忧,我皇煌武军有的是领兵作战的人才!”

    ……

    章继用完一盏茶,将杯盏放下,看着稍静的屋内,“还有人说话吗?”

    诸官面面相觑,不再言语。

    于是章继便开口,“尔等该说话时多说些话,比如陛下要更改朝会频率;不该说话时,就免开尊口,譬如眼下。”

    两侧官员蹙眉望向堂上人,恳请解惑。

    “吾等多少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泡过来的,多起两次早,赴个朝会无甚辛苦吧?”章继问。

    “这有什么!行军时吾等昼夜不睡觉也是常事。”一人回。

    章继笑了笑,“但是世家门阀舒坦日子过惯了,就这么丁点变化也不愿意。当然了,不愿意还有缘故就是抵着陛下。这等时候你们如何不说话了?不仅不愿意,甚至有人还跳出来附和!”

    后头一句话指的是夷安精建三千卫一事。

    “夷安长公主不是雍凉一派吗,你们凑何热闹!”章继目光冷下些,“可是觉得她一介双九女郎,便得了九卿之一的高位,你们却还在他之下,儿郎脸面就挂不住了。为了点脸面,脑子都没了!”

    “那、眼下如何是好?”半晌,堂下左首一人问道。

    “还能如何是好?”章继冷笑道,“晌午昭阳殿里,尔等就无话可言了,还能作什!先帝托梦的借口是荒唐,若她一人说出口,你们尚可争一争。眼下呢,局面明摆着,是陛下借世家之口训诫尔等,她都无需同你们多言,甚至连面都不用出,世家便如蜂拥叮住你们,咬得你们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可是这……”另一个人尤自不甘,有些抱怨道,“殿下既然如此通透,何不早支会我等。这会没得遭陛下嫌恶!”

    “是啊,会不会殿下多心了。陛下才多大的年纪,怎会行制约之术!”

    章继这会深吸了口气,也想去戍边。

    带着这帮人一同守边。

    只需他们拼刀剑施力气,不劳他们费脑子。

    “为何不早支会尔等?和陛下不早早推拒立皇夫乃一个理。”章继不怒反笑,“以为你们会适可而止,谁知你们变本加厉。眼下提醒甚好,你们可是深有体悟,直骇身心?”

    “世家那处许是得意忘形一时没有探究陛下手段。但是你们这会是败兵,需反省总结。想想被调出京畿的梁王,想想被提上位的长公主,陛下连平衡都回了,何论制约!”

    “好了,都闭嘴吧。”章继见还有人要说话,索性自个说完了,“苏相忠心着呢,比起尔等,他和陛下一条心多了。至于说得罪陛下,那也不至于,只是以后三思而行吧。”

    至此,堂下诸官默默不语,待回神只觉背脊生寒。

    少年女帝才将笄之年啊!

    然雍凉一派这遭吃了个哑巴亏,世家门阀也没能笑多久。

    *

    这日昭阳殿散后,苏彦入椒房殿面圣。

    阿灿自不会阻拦,只笑盈盈将人迎了去。

    染恙哀思的女帝当真在卧榻上,只是没有静养,趴着在看一卷兵书。

    竹简摊开在榻,她两手托腮,晃着一双直起的小腿,口中还在咿咿呀呀哼曲子。一侧矮几上摆着方贻给她从长安闹市买来的冰糖山楂和胡桃碎。

    方贻用冰叉挑起一颗山楂奉给她,她便停下曲子,接来叉子入口,“再来一颗。”

    浑圆饱满的山楂,鼓鼓囊囊塞了一嘴,她却咀嚼得很利索,远远看着像一只偷食的小仓鼠。

    欢悦自在,无拘无束。

    苏彦禁了通报,将扬起的嘴角压平,重新摆出一副肃正模样,递了个眼神给阿灿。

    阿灿垂着头,疾步上来禀告江见月。

    江见月闻言噎了一下,一点没有咽完的山楂碎呛在喉咙,咳嗽连连。

    苏彦蹙眉阖目,背过身去。

    “陛下慢些,您瞧苏相不曾看见!”阿灿看着不仅背过身,还退出殿外的人,不禁莞尔。

    江见月就惊了那么一瞬。

    这日用的宫外头不甚洁净安全的食物,被骂两句也是应该的。

    但这会师父来,定是闻她染恙来看望她的。

    思及此处,她便又开心了。

    只对方贻挑眉道,“剩下的都给你,放心,就说是朕逼你买的,师父不会罚你。”

    “陛……”方贻还想说些什么,眼前人已经下榻转去一旁理衣梳妆。

    出来得很快,不过是穿了身外袍,套了双凤头鞋,将一头长发挽成个垂云髻。眉未描,唇未点,头上连支珠花也未簪。

    就一头青丝如云堆,芙蓉一朵出清泉。

    苏彦望过来,本想道一句“素面朝天不成样子”,但莫名觉得家常又亲昵,何论小姑娘一句“苏相不必多礼”,他将欲起身的动作松下,随她话应了句“多谢陛下”。

    “师父不生气了?”本来确实没气了,但小姑娘挑着话道,“朕不该放纵自己,不忌口腹之欲。但朕让人验过菜品,方入的口。您也不必罚方贻。”

    苏彦这回有些微愠怒,他气恼的不是这处,只道,“卧榻看书,边进膳边阅文,都是无礼之事。君者需坐卧皆仪。何况你今日这般,乃骄兵自得,不可久矣。”

    至于用外头的点心——

    苏彦心道,那两碟点心原是我买的,都给你验过毒了。不怕你吃伤,就怕贪食。

    “朕谨记。”女帝恭谨受训。

    只是闻“骄兵自得,不可久矣”八字,心中嘀咕,她当然不想让世家就这般得意,那不是一时也没太好的办法吗。只得容他们气焰高涨一回。

    然这日到底舒心,眉眼都是扬起的欢愉。

    苏彦看在眼里,也为她高兴。

    昭阳殿中那一出,超乎他的意料,转念一想,为君者便该如此。

    “师父,皎皎无恙,您不必挂心。”小姑娘凑身低语,一双杏眸如水。

    “坐好!”苏彦嗔她。

    “又无外人。”江见月哼了声,对着一旁烹茶的方贻眨眼睛。

    男童恭顺低头,如今他亦在苏彦门下学习。只是抱素楼中原本的讲经人会轮值入宫给江见月授课,只有他一直守在那处,倒也将里头的书看了个尽兴。

    他沉默少言,却又勤奋聪颖,尤似第二个江见月,楼中诸人都很喜欢他。其父方桐被江见月抬成和齐若明一样的八百秩太医令,随侍左右,在外又得苏彦照拂,如今方家的日子俨然好过许多。

    “既无外人,那臣便多言两句。”苏彦笑道,“陛下今日取消立皇夫之举,臣自然明白您的意思。只是那样多儿郎,便没有陛下喜欢的?”

    “如若有,陛下亦可趁势择下。没必要如此委屈自己!”苏彦虽知择皇夫重在利益,然方寸规矩之内,他还是希望她能得一点真心,真实的情爱。

    “没有!”不想江见月头摇得干脆。

    “那陛下到底喜欢何样的?”苏彦接过方贻奉来的茶水,笑道,“眼下的画卷比八月里可又添了数位,一个都不曾看上?”

    方贻侍奉在苏彦下首,同他一道等女帝话语。

    想到底何方君子,能入她眼眸。

    却见她双目视水,远黛轻挑,将一盏茶水饮下搁盏,眼神凝在未知的远方,“朕喜欢师父这般的。”

    她转过身来看苏彦,眉目俱欢,“师父,皎皎喜欢您这样的!”

    “为师这般?” 周遭静了一瞬,苏彦亦愣在一处,半晌回神道,“臣记下了,定给……”

    话落一半,黄门来禀,苏校尉在外求见。

    苏校尉,乃苏彦侄子,苏瑜。

    ——————————

    苏瑜自守孝归来,一直任职于光禄勋麾下,担任四百石校尉,鲜少入后廷。

    今日原是昭阳殿散场后,苏彦着人传话,让他送一物过来的。

    便是如今江见月身前案上放着的一尊雕镂四神温酒器。

    苏彦跽坐对案,注酒进银瓶,拨碳入温炉,遂将灌满七分酒的银瓶小心置于炉上清水中。

    “师父何意,这是为朕庆祝,自带酒水来此小酌?”

    “远些!仔细炉火。”苏彦微微抬手当过她,一手慢慢转着银瓶,让其受热均匀。

    哪有什么炉火,这雕镂四神温酒炉设计精湛巧妙,分成炉身、炉下和炉底三部分。其中炉下四足为侏儒,反手共抬炉底,观赏性极强。加上上头极精致繁复的铜雕图案,乃苏彦私库收藏的珍宝。

    江见月于书中读过,此物最妙的在于炉底的火箅子,能控制炭火的大小,以此调整温酒的时辰。

    便如此刻,她甫一凑近,苏彦便扣着开关,掩住了明火。

    此物,价值连城。

    “苏相,你私库宝贝不少。”江见月目光还在炉子上流连,“这能卖个百金吗?”

    大抵是为着夷安在她面前常日哭穷要银子,这会看到个稀罕物,脑中就炸起一片灵光。

    一旁送炉子来的苏瑜正饮着茶水,闻言差点呛倒。

    莫说百金,光凭那可控火焰大小、定时辰的法门,便能值千金。更不论上头绝迹的雕镂刻功,更是将价值往上翻倍了去。

    江见月瞧了眼苏瑜,自其父苏斐去世,他便仿若在一夜间成长。原本爱笑爱说的性子,变得缄默不少。

    原因无二,其母温似咏对他管教及严,要他继承父亲遗愿,领苏家军横刀立马守僵土,保社稷。

    闻在洛州守孝三年,无论春秋寒暑,还是风雨阴晴,在温似咏要求下,他都坚持每日冷浴浸身,以练身骨。直到明光三年的一回风寒入体,大病一场,苏彦赶去帮忙救治,同温氏差点翻脸,方少了些这般严苛的练习。

    但苏瑜依旧刻苦,学得文韬武略,让母欣慰。

    苏瑜端正了姿态,重新饮茶。他能感受到上头投来的一抹目光,但却不能回应。

    一来岁月翻覆间,她已是万人之上的君王。二来,他是没有资格被择立为皇夫的。

    洛州三年,他一直让母亲满意而安心,不曾有过大错。唯二的两次耽误学业时辰,是得了消息去求书。

    一次是《洛州风物杂记》,借新年礼的理由赠给了她。

    一次是可以强身健体的剑法,借叔父之手送给了她。

    “陛下不识此物?”苏彦见小姑娘乖顺避开,正抬眸问话间,见得少女目光落在旁处。

    循过去,正是苏瑜处。

    苏彦顿了片刻,似茅塞顿开。

    怪不得那样多画像都没挑上!

    “丞相大人,您之所用可是尤胜御用之物。”江见月挑眉,“朕都没有这般精贵的东西。”

    “臣之所有,皆是陛下的。”苏彦回神笑了笑,调转火候,双手同时握上了银瓶边缘,细细旋转着。

    想了想又道,“臣不过一凡人尔,早些年高门间那些雅趣,多少也占了一二。”

    “雅趣——” 江见月点点头,只挑眉道,“师父富可敌国。”

    苏彦握瓶的手一顿,推向她处,“送陛下了,还望陛下莫辜负。”

    江见月眉宇颦蹙,却闻他道,“今日臣授课毕,先告退了。”

    “授课?”少女一时没有转圜,只看着被推到近身处的温酒器,有些莫名,好端端的如何又送这么个东西?

    *

    翌日十月十五有朝会,江见月既道了染恙,便也没有出现。中贵人也无旁的交代,待诸臣论完一些紧要政务,遂散朝各自回府衙。

    十六过去,十七依旧无声。

    苏彦等了两日,心从最初的期待慢慢平静下来,他那话过于含蓄,小姑娘未必能这般快琢磨出来。寻个时间再提点一二无妨。

    这思虑间,苏瑜入了丞相府。

    “得叔父请邀,原该及时到访。然府衙事多,今日才得休沐,还望叔父见谅。”少年在席边拱手致歉。

    “你比我还忙!”苏彦招手示意他入座。

    一句话摈弃了客套,又回家常模样。

    “实乃三千卫精建,这月重挑兵甲。前日陈六郎居然报名了,其父恼得不行,寻了我劝导。”苏瑜有些报赧,“……但我劝不来。”

    三千卫精建,苏彦略知一二。也从江见月处看了择选要求和所供待遇,说白了类似暗子营。只不过十中之七从禁卫军挑选,十中之三由夷安自主从外头择选,或文或武,或色或艺,都是一方翘楚。后会重新训练,苦不堪言。

    然最大的特点是待遇:初时官职低而俸禄高,立功险而提拔快。

    这俨然是在被世家门阀基本垄断入官仕途的境况中,给底下阶层劈开的一条通道。

    是故同样的,对于陈珈这样的世家子,根本不需要。

    何论他如今才加冠,便已是六百秩武官,来日前途无量。

    如此放弃原本官职跑去一个外人看来都未必能成行的府衙,难怪双亲要急疯。

    “你们一贯交好,纵是劝不来,总也晓得缘故,可试试从缘故处入手!”苏彦笑道。

    他不在意陈珈能不能入选,但不愿意因一个世家子而打乱夷安长公主的实行,给御座上的女帝多生枝节。

    “就是知晓缘故,我才劝不来!”

    “嗯?”

    苏瑜深吸了口气,“陈六郎心慕夷安长公主。”

    苏彦持杯盏的手微顿。

    一时不知该感慨少年郎风流意气,还是陈六郎情深一片。

    然论起“情”之一字,苏彦遂入了这日的正题。

    他也没有拐弯,直白道,“子檀,你可想入皇夫位?”

    虽然皇夫要备选,但若苏瑜愿意,便也是十拿九稳。

    一来由他做主,旁人争不过。

    二来小姑娘喜欢他,刚刚好。

    三来两人青梅竹马的情意,知根知底,不必为着皇权,夫妻间各自防范。

    【朕喜欢师父这般的。 】

    【师父,皎皎喜欢您这样的! 】

    苏彦回想不久前,少女说的话,心中轻叹,到底是自个疏忽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这茬。那厢又是个没娘的,这些情爱姻缘的事一个小姑娘确实不好直径宣之于口。难为她七拐八拐才说了出来。

    还是这般含蓄的话语!

    “你不必考虑太多。若是觉得上了皇夫位,只能参与内政,不得领兵,也无妨。苏氏尚有叔父,他日你掌内政辅弼君主,叔父在外领兵即可!”苏彦见少年半晌沉默,只体贴排除他的忧虑。

    却见他终究摇了头,“子檀先前努力都是为了入行伍,内政上再怎么努力也不如叔父如鱼得水。姻缘一事,阿母已同我谈过一回,我如今才十七,不是很急,她会为我慢慢挑选更合适的,让我眼下不要多作考虑。”

    女帝择皇夫四个月,他求过一次母亲,但是被否决了。

    论起温似咏,苏彦便想起故去的兄长,多来愧疚。既然人高堂尚在,他最多襄助之,没有做主的道理。遂不再多谈这个问题,只道,“凡遇事有难,尽管来寻叔父。叔父能力之内,总是紧着你的。”

    少年拱手致谢。

    *

    私事处理完,苏彦的神思便又回到政务上,距离昭阳殿取消立皇夫一事,如今已经过去四五日,待十月廿朝会,便是两次朝会过去。

    若女帝处还无反应,且需催一把。

    有些事需趁热打铁。

    然,少年帝王到底没有让他失望。

    廿日早朝,女帝摆驾而来,宣布了一件事,将逢五朝会改为隔日朝会,逢单而行。

    即明日廿一,依旧早朝。

    之后便是廿三,廿五,依次下去。

    世家门阀才胜了一局,焉能如此由少主任意颁布诏令。

    故而,逢单隔日朝会进行了一个多月后,朝堂上陆续有官员以各种缘由告假,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两三月。告假之时,各掌公务都与副吏下属进行了细致交接,态度不可谓不负责。告假缘由或因病或归乡探亲,不可谓不真诚。无不放假之理由,苏彦一一阅过,江见月一一准奏。

    只是告假的这些臣子中,十中八、九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官职没有多高,基本都是不足三百秩,却皆是实干的位置,加之告假人数稍多,朝会之上便难以展开,各府衙办事效率便有所下降。

    这一日,朝会散后,赵谨没有如同往常般前往廷尉府办公,而是去了一趟靖北侯府,拜见他的叔父赵励。

    靖北侯府内,赵谨开门见山,却不免诚挚道,“如今赵家军戍守东齐边境,好不容易得了新帝的信赖。叔父何必要这般举措,铤而走险呢?”

    赵励笑望自己的侄儿,没有说话,只将刚烹好的茶推了过去。

    “叔父!”赵谨没有心思饮茶,继续道,“隔日朝会对我们并无损益,如今告假的那些官员,稍一查访,便可知七成是您门下之人,皆与赵氏有着牵连。虽说是女帝举措,但苏相明显是支持的,你到底为何要这般与丞相对着干呢?”

    “你都说了是陛下之意了。”赵励顿了顿,未再多言,只道,“你且宽心,叔父有数。你该如何同苏相处之,便还是如何相处,旁的皆与你不相干。”

    “叔父——”

    见侄子不依不饶,赵励多说了句,“陛下此举自是对吾等无甚损益,但总没有平白让人多干活的道理。如此,是她为君者考虑不周。”

    “再者,但凡举措,总有阻碍,岂能容她这般轻易了去。”

    赵谨想起自己前头劝告,弃了“赵”姓,以示忠心。然身为族长的赵励亦不曾答应。今日又岂是自己一言能劝开的。思至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赵励垂眼细细撇了茶盖,拂开茶面浮起的叶芽,品着茶水。然心中不免思绪万千。

    女帝登基近一年,虽大半时辰都静养于后宫,前朝所涉不多。于天下人眼中,仿若只是一个傀儡象征,掌权的是当朝丞相,士族首领。

    然,其之心绝非如此。

    先是静养半年年不问朝政,后上朝提案试探,如今已经开始直接下令实行措施。这看似柔和的连环举措,远比雷厉风行更让人惊惧。

    任谁,都不能小看一个少年君主的隐忍。

    若不是自己身后贵人指点,只怕是要折在这十四岁的少年帝王手中了。

    赵励既惊且叹。

    是故,他怎能不提前施与防范。

    趁如今帝王羽翼未丰,且让她知晓,世家并非这般好动,朝政亦不可事事如她。便是更改朝会此等小事,亦不容她一言而定,即便定,亦让她知晓需要代价。

    世家绵延纵横数百年,不是她一届寒门登位者,可以轻易揉捏的。

    何况,还是个女子。

    一盏茶尽,赵励起身告辞,只忍不住多提了一句,女帝由丞相教导,需防聪明反被聪明误。

    然赵励容色笃定,只笑而不语。即便他谋算不敌,且身后尚有贵人点拨。

    倒是临赵谨踏出门庭之际,忽的唤住了他,“你与苏相少年同窗,私交甚好,看着他可有娶妻婚配的意思?”

    闻此语,赵谨转身望着叔父。

    “你堂妹阿楚,今岁已十八,正值妙龄,我处门第也不算高攀了相府。”

    赵励清楚,与女帝的对抗,只能一时施压建威,不宜长久。唯有巩固势力,方是上策。

    桓氏得了苏家长女为正妻,温氏嫁嫡女入苏家,陈氏同苏氏乃连襟之系,皆为姻亲。唯他赵氏独立之外,若也能联姻,便也无需这般殚精竭虑。

    “此乃苏相私事,这些年他忙又朝政,倒也未曾听他提起过。”

    “那是缺了人操持!”赵励笑笑道,“旁的事你撇开,叔父都由着你,只这一桩,你得帮衬着!”

    赵谨微叹,拱手告辞。

    ——————————————

    转眼已是十二月末,一年收尾。

    隔日朝会如期举行着。

    而先前告假的官员自也如期归来,只是待这厢复职几个,那厢必定会换几人来告假,朝会上总也凑不齐全数官员。

    江见月也不恼,索性给告假的官员数倍的假期,空出的位置则择了数位寒门学子、雍凉官员前去历练。左右那些个职位,亦不是缺了谁便就要停转的。

    再论前头雍凉一派将将被女帝当头一棒敲得心中颤颤,如今少女送来甜枣,遂赶紧捧之用之。

    如此,那些受上峰之令借口告假的人,亦开始惶恐,不敢再随意告假。毕竟相比顶尖的门阀豪族,他们亦不过蝼蚁。若是官位当正被替代,简直有苦难言。

    是故眼下,朝堂上人员又开始齐整起来。

    赵励同陈章等人眼风扫过,不免叹气。然真正然他们倒抽凉气的是这日朝会上发生的事。

    因至年尾,待山呼万岁毕,女帝恩赐新年贺礼,按例发放如意袋。群臣依礼拆袋,将里头的金银馃子捧于掌心,俯首再度谢恩。

    只是排于后方的十数官员,待看清袋中倒出之物,两手颤颤间如捧热汤,跪拜半晌不敢起身。心中感恩而惶恐,喃喃叩谢天恩。

    大朝会共有官员一百六十人,其中入殿者六十人,四十人为四百秩极以上京官。另有监察御史十人,都察院院判十人。此两处人员皆为二百秩,品级低却权限广。前者于中央监察百官、整肃朝仪,后者处地方巡视郡县,纠正刑狱。

    两者出身皆属清流,世代传承,不慕名利,不贪私财,如此为天子信而任之,是百官中一个特殊的存在。

    然,于江见月而言,相比要她信任世代传承的信念,她更信人心皆有欲。

    这世间,唯有变才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否则,先郢王朝,哪来的御史台之乱。

    前朝帝王,满心信任监察御史,任其命却不施恩德,御史捧着可怜的俸禄,自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然若不是一人者,则需上侍双亲,下育子女,中间又有妻族往来,纵使一人能保持清廉贫苦,高风亮节,又如何经的起耳畔周身亲者长年为柴米叨神!

    故而当年便有高位贪吏利诱御史家人,后有御史持剑自刎以谢君恩,亦有人彻底沦落,欺上瞒下,从而腐坏朝纲根基。

    先郢的根子,有部分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腐坏的。

    其实,原也不必翻史书,方桐便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一分钱,压倒英雄汉。

    而如今连声跪谢,却又不甚明了的十数人,便是监察御史和院判。江见月赐给他们的,不是金银馃子,而是飞钱。

    按上头所示意,是等同三年俸禄的飞钱。

    “朕改隔日朝会,增诸卿劳务,办公时辰倍长。弼马官尚懂催马奔而添马粮之理。朕虽年少,但如此浅理亦是知晓。故从今岁起,参朝百官俸禄皆长二成。地方官员二百秩品及其以上者,增一成。其中御史台和都察院,六百品长官年终获三倍俸禄飞钱,副职为二倍,其余为一倍。飞钱盖大司农印,凡大魏国中公私柜坊皆可兑换。”

    此话落下,士族高门的官员自也无甚感觉,二成俸禄于他们不算什么。但是低位者,自是天大的好消息。然百官前列,有一人却是满目愁容,乃大司农李安。

    此刻只觉荒唐之极。且不乱御史台和都察院,人员不算太多。但从中央到地方,官员数量之广当以千数,让他这个大司农从哪里去专门弄出这么一笔银子?

    他执芴直言,抛出心中所虑。话到最后,更是着重点明,如今国库并不丰盈,大半银钱都投于东齐和南燕两境的军事上。

    前头连光禄勋精建三千卫都挪不出银子,何论这厢数倍的银两!

    江见月颔首,仿若等他这话已许久,待他话毕,亦道,“大司农所言甚是。故朕数日前重理皇亲宗氏,不过数十人尔,少府处可将皇室开支缩减至半,用以增俸之上。”

    殿下百官有一刻震惊,对御座上的女帝生出些许崇敬之心。如此少龄,竟不贪奢华,勤俭自持,以身作则。

    只是这样的举措,落在部分人耳中,只觉心有余悸,背生冷汗。譬如赵励,陈章等身为世家的高位官员。他们从前郢王朝到如今江氏魏国,宦海沉浮间,政治敏感已是警觉许多。

    果然,还未容他们再多想,沉默至今的丞相苏彦接过话头,转过身来道,“陛下身先士卒,缩衣减粮以惠诸臣,臣等不甚感激。臣仰陛下厚爱,领百官之首;又承各族不弃,兼统士族,故亦愿追随陛下,集族中所有,奉黄金万斤,白银五千斤,聊作绵薄之力,以作提奉之用。”

    话音落下,江见月抬眸望向他,彼此眼中皆是笑意。

    她一双嫩白素手,甚至从广袖中探出一点,修长纤细的十指间竟把玩着一个铜雕手柄。

    四神温酒器上可拆卸的手柄。

    苏彦自是看见了,不由微微蹙眉,嗔怒了她一眼。

    江见月挑眉,换得他赞许又宠溺的眸光。

    【臣之所有,皆是陛下的。 】

    【臣不过一凡人尔,早些年高门间那些雅趣,多少也占了一二。 】

    十月中旬那日的授课,江见月在三日后了悟。

    她不觉得苏彦是随意赠物于她,且她有旧疾,不易饮酒,此物于她并没有多少用处。

    她便琢磨了一番,未几回过味来。

    因为方贻后来与她说,那日是丞相带他一道来的。

    方贻虽也偶尔进宫,但都是江见月传召或是自己请旨入内,那还是头一回于苏彦同来。

    原是他在提醒她,隔日朝会并未被群臣接受,要其接受,可从底层入手。然收拢底层官员人心,最直接的便是提奉加职。

    只是提奉银钱从何处而来,士族高门便是一道口子。他赠名贵酒器,寓意会领头捐供。

    早年间高门雅趣——

    早年间,当是前郢赵氏分崩离析之初。

    雅趣么,大抵是世家十中七八皆有敛财搜刮膏脂之为。

    而洛州苏氏从其父苏志钦开始,破除门第之见,大抵能算一股清流。然祖上积财甚多,苏彦所谓的占之一二,便是此意。而他母族,更是前郢皇室,财富之多,自是无可比拟。

    今日,由他重归国中,固她皇权,用以百姓。

    江见月眼中雾气渐重,心中更是暖流涌动。

    她的师父,执她手掌,掩她在身后的男子,不仅心怀大义,更是心细如发。他没有将她圈于后宫温室,代她做完诸事。而是一点点引导,一点点启发,提她心智,增她,养她羽翼。

    而眼下,得他领头。

    赵谨便随之附和,愿意初资捐供。

    夷安亦附和。

    夷安一附和,陈珈也出列附议。

    赵谨和陈珈二人一言语,赵励和陈章就被架起,亦硬着头皮附议捐供。

    越来越多的宗亲与世家官员附议……

    然女帝已言“少府处可将皇室宗亲开支缩减至半,用以增俸之上”,是故如今雍凉高官原也无需他们在捐供太多。反而世家处,因苏彦开口便是黄金万斤,他们在不济也不会输苏氏太少,眼下个个敢怒不敢言。

    这一局,在十月女帝取消立皇夫之后,门阀可谓惨败。

    尤其赵励,回想侄子的话,当真聪明反被聪明误。

    少年君主胸中乾坤,皆是帝王术。

    江见月坐在御座上,看着诸人跪安,青年丞相与她同为南面受礼,在她身前丈地出的背影。以往都是她入他怀中,被他护佑,掩于身后。这一刻,她却想将他抱入自己怀里,替他挡住殿中权贵高门隐隐投向他的、如刀似剑的痛恨目光。

    这样的心绪作祟,在这一日里纠缠得她格外强烈。

    散朝时,天空阴霾落起小雪,她让阿灿追上正走到宫门口的人,送给他一把伞。

    午后时分,她让陆青去了一趟丞相府,送他一盏乌鸡汤。

    入夜后,她辗转反侧不得入眠,遂捧来那盏四神温酒器把玩。不知不觉饮了半壶酒,满脸红热,额头滚烫,胃中隐隐作痛。

    阿灿发现后急着传太医。

    她脑子也不甚活泛,眼前幻出重影,似看见了苏彦,又变回阿灿,便拉着她袖角低低唤“师父”

    “朕、我想师父……”

    “朕病了,让苏相来侍疾。”也不知是醉了,还是晕了,合眼前她竟吐出这么一句完整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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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章

    这日没有朝会,江见月晚醒了半个时辰。观滴漏,将将卯时。

    殿中上月开始就烧起了地龙。且这处是椒房殿,墙壁上粉刷着厚厚的花椒树花朵粉末,芬芳又保暖。

    她揉着太阳穴,从榻上坐起,锦被从身上滑下去半截,倒也不觉得冷。只是整个人浑噩得厉害,头脑酸胀,胃里也不甚舒服。

    垂眸看见榻边案几上放着那樽雕镂四神温酒器,轻嗅屋中还弥散着淡淡的药味,和花椒的辛香来回冲击。

    记忆慢慢回笼。

    昨夜饮了酒, 传了太医, 唤了师父……

    师父。

    江见月环顾西周,也没惊动人, 只下榻寻去。

    帝王寝殿深阔,她住在最里间。

    里间左边是书案,右边立着一架屏风,是她更衣所用。这左右两处都有暖榻,供她偶尔小憩。

    所以, 她想师父是否歇在这处了。

    但是都没有。

    于是她推开一重门。

    廊下守夜的阿灿一下便醒了,见江见月赤足披发,小衣搭身,连件披风都没披,不由大惊,“陛下何事出来,唤婢子便好。”边说边拥她入内殿,又急着让小宫女拿衣裳。

    江见月没有应声, 退了两步站定,拂开她,重新奔出去。

    内殿太隐蔽,师父不好歇在里头。

    那穿过这守夜长廊,还有一处可歇息的地方。她平日午后歇晌的殿阁,那处总不要紧。

    前两回师父过来,她还晃着小腿在榻上哼曲子、背诗词。

    但是,这处也没有师父。

    她看着空荡荡的卧榻。

    如此就剩一处了,便是最外头要走出殿门的偏殿东暖阁。

    有时夷安会歇在那处,楚王妃和梁王妃也宿过一回。都是宗亲得殊荣所住的地方,在自己的寝宫内,但又同自己不在一殿,既近又远的地方,他总在了吧。

    江见月跑来外殿,在门边打了个哆嗦。

    天还是黑的。

    朔风呼啸,漫天飞雪,大地白茫茫一片。

    她的长发一下就被吹乱,发间落了雪花。

    但她没有停留,跑过去推开了东暖阁的门。

    屋内没有留灯,没有烧地龙,没有他的影踪。

    其实还可以再找一找的,椒房殿有六处暖阁,三处偏殿,两处温泉台。亦或者他没有宿在这殿中,毕竟是她的寝宫。

    他可能歇在昭阳殿,飞翔殿,兰林殿,再不济在宣室殿……

    但她没有再去找。

    她已经确定,昨夜他没有来。

    因为一路走来,从内到外,她都没有闻到雪中春信的味道。

    那股梅开千朵,带着湿冷雪意的清香,淡而弥久。但凡他来过,哪怕是来了又走,一夜的时辰,这股香味是散不开的。

    即便他来时匆忙,来不及配香囊,系香袋。但他所有的衣袍,都熏了这种香。

    阿灿带着宫人追上来,给她囫囵套了双鞋,然后裹上雀裘拥了回去。她们给她换衣,泡足,让她喝了一大碗姜汤驱寒,然后把她塞入被衾中。

    她卷起被子往里翻了个身。

    阿灿说,“陛下,你现在退烧了。身子还有哪里不适?”

    “头还晕不晕?”

    “胃里还疼不疼?”

    “今个没早朝,你要不多眠一会?婢子让太医令晚些来给您请脉。”

    “陛下——”半晌,阿灿又唤了一句,低声道,“您可是在寻苏相?”

    江见月翻过身来,两眼望着帐顶,“宫门下钥了,你们也出不去,所以没去请,对不对?”

    “陆青去了,持着咱们椒房殿的手令出去的。”阿灿回想昨夜的折腾,一遍遍喊要师父,哪有不去请。

    她往卧榻前站了站,给她将被角掖好。

    但是苏相没有来。

    按陆青的说法,苏彦原本都已经穿戴齐整,缰绳都握在手中了,却在临上马的一刻回了屋子,只说让太医令用心照顾。他翌日再来请安。

    风雪肆虐天,他弃马车而骑马,可见是万分心急的。但却又不来,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缓缓说与主子听了。

    卧榻上的少女并不言语。

    她看着帐顶大朵大朵盛放的并蹄莲,簇拥着中间的鸳鸯戏水图,感觉很是刺眼。

    倒也不怪宫人。

    这椒房殿历来都是皇后虽居宫殿,所谓椒房盛宠,自然该绣这样的图案。

    前郢的殿宇至今数百年了,也难怪他们一下子适应不过来。

    她很体贴地给办事的诸人寻理由。

    有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她拢在被衾中的手攥着被褥,一点裂帛的声响,指尖透过布帛掐入掌心。

    痛意和阿灿的话,让她慢慢冷静下来。

    她道,“明日让他们换了这帘幔帐子,换些素净的。”

    阿灿愣了愣,须臾反应过来,连声道好。

    江见月往外侧翻过,总算给了她一个眼神,“半夜大雪,辛苦陆青了。”

    想了想又道,“师父不来是对,朕也没事,来回闹一出说不定还让他着凉了。”

    她这样想念师父,是为何来着?

    往前推去。

    是昨日在未央宫前殿里,师父带头捐供,惹了世家众怒。她想保护他,抱抱他,不许人欺他伤他。

    再者,他欲来未来,是因为怕误她为君的名声,怕御史台言官的口诛笔伐,怕她不安稳。

    这会要是为他不来而恼了,岂不是适得其反,莫名其妙!

    就如师父教导她,要克制,仁爱,要悲悯世人。

    她又看了眼帘帐,所以事出有因,不能罚她们。

    尽管,她是生气的。

    她轻轻揉着掌心破皮处,但是止不住疼,便索性又掐了起来。

    她有些困,却又很想寻人说说话。

    于是笑了笑,往后挪过些身子,示意阿灿坐下来,细声细语道,“姑姑,你陪我说说话。”

    弃了“朕”字,阿灿便愈发怜惜眼前的孩子,点头坐下来。

    静默了好一会。

    江见月道,“姑姑,可是前头子檀师兄生病,那样远师父也去的。他连夜赶去。”

    “婢子听您说过,那不是苏校尉病得快不行了吗?”阿灿慈爱地给她将鬓边碎发别在耳后。

    “可是,他有阿母,有舅父,有外祖,那样多的亲人,他们都在。师父晨起也能行。”

    “那苏相不也是他亲人吗?真论起来,除了他阿母,舅父外祖,都亲不过叔父,他们乃同宗血亲。”阿灿一边解释,一边往被中塞了个手炉。

    小姑娘体虚,被窝总是睡不热的。纵是这殿中暖如春日,她还是手足冰凉。

    阿灿不知道她手心的皮被抠破了,便也不知这样给她手里塞一个暖炉,没让她取到多少暖,反让她一阵阵刺痛。

    但是江见月自己都没当回事,没吭声。

    “陛下如何论起这档子事来了?”放好手炉,阿灿问道。

    “随便说说!”少女摇摇头,手抓在暖炉上,闭起了眼睛。

    这个世上,血亲未必及师友。

    但是师友的情分,多来也抵不过血亲。

    她很想要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血亲。

    *

    这日,她又睡了一觉,梦里都是师父。

    醒来时,师父已经在了。

    因为即将辰时。

    纵是没有早朝,也到了中央官署、各办公府衙上值的时辰。

    君上有疾,丞相代百官于上值时辰内,入宫请安问疾,是他职责所在。

    “陛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原也清楚自个身体的,若非专制的药酒和果酒,旁的酒水您都用不了!”苏彦这会见到人,一颗心才彻底放下来。但又总觉得一夜过去,人似是瘦了一圈,心中不免痛怒, “好好的,何故酒?”

    “好好的,就不能饮酒吗?”

    “好好的,师父还给朕送温酒器呢!”

    江见月病去养了精神,原本已经复了清醒。然见苏彦上来就训斥自己,哪怕他说的有理,她也气恼!

    如此不阴不阳地回他。

    话落,便喘着气。

    不知何时起,苏彦见不得她面容苍白,也受不住她气息不足。

    一下便软了声息,“臣并非斥责陛下,实乃龙体重要。”

    君君臣臣,江见月不想听,扭头哼了声。

    “陛下!”苏彦低眉寻她眸光,不得应声,环顾四下道,“皎皎。”

    “嗯。”少女声音微不可闻。

    但总算也闻见了。

    于是,苏彦便继续道,“皎皎,我们昨日好不容易才打了一场胜仗。从诸门手中聚起一笔银子丰盈国库。纵是高位如你我,这也是极其得罪人的事。若这个节骨眼上,我深夜入你寝宫,你被言官直谏,史官载册,我被御史台弹劾,可能之前的努力就付之东流了。退一步讲,即便不影响捐供一事,来日路也是徒增艰难。你只是微恙,有整个太医署,师父实在无需走这趟!”

    在节骨眼才不来。

    只是微恙方不来。

    少女乌黑的眼珠转过一圈,远山黛轻挑,从席案站起,居高临下看清贵温润的男人。

    他一贯身姿挺拔,即便哄她半弯着腰这会片刻间随她的起身也重新端正了姿仪。

    背如翠竹笔直,颈似白鹤秀颀,仰头间眉目如画,只眸光如水带着一点疑惑。

    疑惑她骤然地起身。

    疑惑她骤然地将他拥入怀抱。

    隔夜的药苦,少女的馨甜,在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将他包裹。

    “皎皎知道师父不易,所以初时想要师父来,只是想抱一抱师父。”她还没有完全长开,站着抱跽坐的人,正好将他头颅护在胸膛稍低处,于是俯下一点身,寻了个更好的位置。

    他的面庞贴在她胸口,她的下颌抵在他鬓角。

    鱼水相拥,耳鬓厮磨。

    她感受着他面容肌肤的温度和些微的毛躁,迷途不知返。

    他听到她心脏的跳动和云团般温软的侵袭,只匆忙将她退开。

    “陛下,您大了,纵是慰臣辛苦,亦不可如此。”他在抬眸的瞬间理出得体的仪容和情绪,笑容都是尊长的慈和,臣子的谦逊。

    少年君主有一瞬愣神,看着空空如也的怀中,心中泛起丝丝失落,却又道不明是何滋味。

    只得挑了挑眉,“朕知道了。”

    “哪雪路难行,朕慰丞相辛苦,一会赐辇轿出宫,这总行了吧!”

    苏彦颔首,跪谢隆恩。

    这日原有极重要的事要办,便是根据昨日一下午诸门捐献的银子数量,安排接银路线。因为诸门百家,很多银钱都需从祖籍调送过来。如此一路安全事宜就有为重要。

    但苏彦还是没有即刻就走。

    他陪江见月用了顿早膳,见她食量不减反增,胃口不错,方安心去办公。

    然这日江见月午膳用得也比往常多些。

    因为剩了两碟早膳时苏彦从长安早市买来的核桃碎饼,胡麻锅贴。以前住在抱素楼时,他下朝回去也给她带过。后来她自己去买过一回,发现除非天黑就候着,否则无论何时去,至少得等大半时辰。

    *

    诸门捐供,统计十万斤金,五万斤银,二十万斤铜,是明光初年两倍的国库收入。历经七日,苏彦协助大司农将洛州、南阳、弘农、乐平、金城等个十三处运送过来的路线全部理顺,京畿处由苏家军和煌武军各出七千人,分组十三个护卫队,在楚王章继的带领下,于十二月廿秘密出发接运。

    而这日,苏彦入了宫中,向江见月告假。

    其胞姐苏恪因数月前同夫争吵,滞留杜陵邑未归。如今传来急讯,乃病笃,求他前往探视、或许还需托孤。

    苏氏嫡出一门,双亲皆已仙逝,长子亦殁,唯留姐弟二人。又是年关将至,苏彦自当前往。

    他入宫时,召集了太医署,给江见月把脉,然后将近两个月的按脉来回阅了个遍,最后召来阿灿和陆青,重头至尾交待了一番。

    太医署散后,江见月坐在席上烹茶,“师父,不若您将朕带走吧。如此您也安心些。”

    苏彦笑笑,“待臣长姐无恙,臣便回来了。您且一定答应臣,断不能如上次那般胡乱饮酒。”

    顿了顿又道,“方才陛下也听到了,臣特地让汤令官配合着太医署,给您配至些果酒,年后便可享用了。”

    少年女帝捧了盏茶送至青年丞相处,“风雪路难行,师父一路平安。”

    苏彦接过,饮下,跪安离去。

    却是去而又返,“答应师父,千万不要离宫。师父快去快回!”难得的,他不再谦卑称臣,只以师身告诫。

    *

    而朝上,因着苏彦的告假,朝中高门官员又陆陆续续开始告假起来,俨然昭示着他们效仿丞相之举,唯丞相是从。

    如今江见月也不恼,索性在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时候,便以雪大难行,体恤朝臣为由,提前封朱笔,开年假,以示皇恩浩荡。

    这日里散朝后,以大司农、太常,太仆为首的几位九卿皆聚在靖北侯府,言笑晏晏间皆道,“侯爷英明。”

    又道,“且看那女娃,没了苏相,索性连着朝会也不开了。到底是女子,能有多大能耐!”

    “就是!侯爷确实高,竟能这般调走苏相。”

    “桓夫人生病又岂是老夫所能控制的。”赵励品着茶水。

    “话说回来,夫人染病,吾等可要去探望探望!桓夫人当年在母家,可尤似茂陵长公主。向她请安,便算是给长公主请安!”一人道。

    “罢了吧,你我如今已都是魏臣!”赵励摆摆手,心中却是另一番考量,“吾等外男还是莫要扰去扰夫人,着内眷前往尽尽心意便罢。”

    渭河北岸的杜陵邑,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进出口的道路已经被雪封。苏彦遂传令李肃一干暗子营的人,每日带人扫雪清道,以备长姐病愈,他便可直接回皇城。

    今日已是腊月廿七,是他出宫的第七日。雪鹄往来传信的第一封,他便面明白了当日心头的忧虑。

    赵励的心思竟动到了他的身上,自他走后,朝臣陆续告假,此举不仅是拂君颜面,更是在挑拨他与女帝的君臣关系。

    第二封信件上言,女帝已经提前封朱笔,以作休憩。

    然这一刻苏彦却有些摸不清她的心思。他不知她是否是真的封笔休整,定心等他归去,还是被他们欺辱后又觉孤立无援闷着自己!

    一时间,他唯一所想,便是能早些回到她身边。看在眼下,护在身后。

    苏彦立在庭院长亭中,松开手放雪鹄飞去。

    “苏相,此处风口上,雪寒霜重,小心身子。”身后,一女子素衣淡面,却依旧难掩玉容风姿。

    来人正是桓越。

    她于苏彦半丈之地停下,示意随侍的婢女将衣衫捧上,守礼矜持。

    “长嫂刚醒,谴妾给您送件大氅。苏相可要去看看?”

    苏彦看着面前女郎,想起被灭门的宣平侯府,只淡淡一笑,接过大氅道,“有劳!”

    “苏彦于妾,便只有这两个字吗?”桓四姑娘立在原处,望着正要回厢房的人。

    他来了多日,这是头一回两人独处。

    “此处到底不比侯府。”苏彦转过身来,“即将除夕,四姑娘若想回府,本相可派人护送。”

    “多谢苏相好意!”片刻,桓越方才接过话来,“亭亭和长嫂尚在此间,妾恐会多留些时日。届时家兄会来接我们,就不劳苏相了。”

    苏彦颔首,未再多言,入厢房见过长姐。又仔细问过医官,遂知其已经好了大半,一颗心总也安定不少,亲自端药喂上。

    苏恪靠在榻上,素面净容,手中捻着一串佛珠,俨然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似是当真看透红尘,要青衣古佛,了此一生。

    “不喝!”她推过去。

    苏彦拿下她手中佛珠,扔在一旁,“阿姊生病虚张声势哄我便罢了,这吃斋念佛、你去问问,长安城中哪个信你!”

    “苦口良药,快喝了。”苏彦持着木匙,将药吹凉。

    “你若真有心,当知晓,阿姊的良药不在此。”苏恪剜了他一眼,张口咽下汤药。

    “阿姊顾好自己便罢,若是实在要和离也成。回来家中总有你一席之地。”苏彦又舀了一勺,细细吹开。

    桓氏多来留不得了。

    若是趁此机会两厢了断,将胞姐择出来,也好。

    苏恪就着他的手,将药饮了大半碗,终是推在一旁,“少扯开话头,这厢论的是你的事。纵是我和离,你必得续上去的。”

    “我旁的理不清看不懂,但是世家联姻这厢,还是能明白的。”

    “阿姊——”苏恪是个骄纵有直率的性子,眼下桓氏的事又不明朗,苏彦总不好说太多,只摇首回绝。

    “那且不说桓氏,你都二十又六了,总要成婚生子,否则我以后怎么去同双亲交代?。苏恪拉上苏彦的手,“左右试一试。如此,阿姊百年后同阿翁阿母讲起此番宴会,父母便知我尽力了,断不会怪我。 ”

    苏彦原也知晓该成家立室,然也不知为何,眼下论起这事莫名抗拒,遂道,“阿姊无恙,我便回了。宴会如常行之,他们本就是来探望你的。”

    “你就不能让我欢愉一日!”苏恪面起两分薄怒道,“长姐如母,就当给双亲尽孝。再说了,阿越来此照顾我多日,素日亦常陪着我,你也该好好谢谢人家才是。明日宴,且给我敬一杯酒去。宴散,放你下山。”

    “你也莫多想,虽此番来了不少世家女郎,左右是你挑不中便罢。又是在这杜陵邑中,传不到外头去。既不会坏了她们名声,也跌不了你身份。”

    “阿姊言重了。”

    自前几日起,苏彦便识出了端倪。

    来此探望苏恪的女眷,都带着自家女儿。望过之后又皆留宿在后头的凌云台中。直到昨日,赵谨送其堂妹赵楚入园而来,他便彻底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是阿姊借世家大族探病之由,留下她们,为他设的一场百花宴。

    “且听阿姊的,但说好了,只此一次!”苏彦叹了口气。

    “快,玉书,给我梳头更衣!”见手足松了口,苏恪一脸喜色。

    “您慢些!” 苏彦起身目送其入里间理妆。

    他转身望向窗外,风过枯枝,白雪皑皑,自是一片肃杀严寒。然面上却慢慢腾起两分真实的笑意。

    只思量着,待宴散后,再守个一两日便可启辰回宫,如此还能陪皎皎过个年。

    他答应过她,往后每一年,都不会再留她一人守岁。

    *

    而百里外的未央宫中,江见月靠在榻上阅书,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抬手摸了摸眼角新月,是他描的形状,制得金粉。

    只是这样一摸,脑海中竟莫名浮现出更多他的模样。绝大多数都是他的目光,朝堂上默契的眼色,她举止顽劣时的无奈眼神,或对她学业长进时的宠溺眸光,还有她发病时急切又疼惜的目光……

    “陛下,您是哪里不舒服吗?”阿灿正好端茶进来,尤见少女愣神,书从手落。待近身侍奉,方看清一张素来如玉瓷白的脸,此刻灿若云霞,不由抬手摸额试温。

    “朕无事!”江见月接过茶盏拂盖撇叶,勉励压下心中躁动。

    盏中茶水青碧,茶盖拂过,晕开一点细小的涟漪。她顿下拂盖的手,在那细小的涟漪中,竟看到苏彦清俊冠玉的面庞。而随着涟漪散去,茶面复平,他的眉眼愈发清晰起来。

    长眉深目,眼含星子。

    少女勾起唇角,双眸中亦是流萤点点。

    “陛下!”阿灿又唤了她一声,“那您有什么开心的事,能否说出让奴婢同乐一番。”

    “开心事?”江见月回过神来,摇头。

    “没有?”阿灿将毯子往少主身上搭过些,“最近几日,您不是无故出神,便是笑意满怀,难道没开心事?”

    “有吗?”江见月莫名道,“朕笑什么?”

    “奴婢哪知道您乐什么?”阿灿从妆台捧来铜镜,“您自个瞧瞧,您这欢愉模样,可是真真的!”

    少女望着铜镜的自己,眉清远黛,乌发如墨,眉目间稚气几经所剩无几,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的鲜妍与风姿。

    于是,便又展颜了一回。

    遂引得阿灿再次开口,“您可是……”

    “嗯?”江见月望着她,等待下文。

    “陛下,您可是有钟意的人了?”阿灿凑近她,不由悄声道,“情窦初开的女孩便是您这幅模样!”

    江见月盯了阿灿片刻,默默将落在地的书简捡起、翻了个面,挡住了书名。

    “长幼有序,且也得先将姑姑嫁出去才是……”

    “陛下,您……”阿灿到底是未出嫁的女子,一时竟也是面红耳赤,跺着脚撤下茶盏跑了。

    待人走远,江见月方将竹简翻过来,定睛看上头字样,一颗心跳得厉害。半晌想起这书是昨日自己从石渠阁里偷拿出来的。

    就是,拿两卷书何至于偷偷摸摸。

    原是羞的。

    她深吸了口气!

    那卷书上说什么来着,她重新落目,一字一句道,“情、不、知、所、起、一、往……”

    卷起来,她掏出巾怕当扇子扇了会,扔在一旁重新抽来一卷。

    “我念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此别离情更增十倍……”少女又丢开手,目光落在案头那一摞书上,皆是她昨日偷取不曾记录在册的。

    她看了一会,面上笑意愈盛,沉香袅袅间,便又看见了那个长身玉立、清贵无双的男子。

    遂起身将书册重新送回石渠阁,召来夷安长公主吩咐了一番,按下她的各种阻止,换上男装,无声无息出了宫,策马往杜陵邑去。

    原来,她喜欢的不是像师父那样的人。

    她喜欢的就是师父。

    如此,和师父在一起。

    以后他们的孩子,便是她想要的血亲。

    漫天大雪,她离宫奔赴渭河畔,他们初遇的地方。

    后来很多年,她都觉得这个行为于一个帝王而言,无比幼稚,像失心疯一般。

    但也不曾后悔。

    这是她漫长人生中,在他的规训下,为数不多的放纵。

    这年她十四岁,初尝情滋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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