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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1章 沉迷 我知道不是玩笑,我也是真心的。……

    昔日情浓时,彤华话不过脑,曾说过一句:“若是可以,我真想和你一直守在一起。”

    说出来,才后知后觉地有些尴尬。她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觉得他似乎是迟疑了,最后只是恍惚带过,装作是没有听清,也没有上心。

    但他这样略过,却又叫她有些不满了,拉着他问为什么不回答。

    他那时十分无奈:“不是玩笑话吗?”

    她较真地反驳道:“怎么就认定我是玩笑话呢?”

    他于是问道:“你难道会一直留在这里吗?”

    不会的。

    她本就是意外落入此境,她知道外面还有人在焦急地等着她回去,她仗着这里时间流逝的缓慢留在这里,但她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她太稚嫩了,也太莽撞了,忘了这话是个敏感的话题,所以自己的爱慕虽想要他知道,却也只能在此刻卡在喉咙之间。

    但他愿意包容她的稚嫩和莽撞:“你在此处时,我自然愿意一直陪你。那句话……我知道不是玩笑,我也是真心的。”

    但若是她不在此处呢?

    这未尽的后半句,在别离时才说出了口。他说他不会走,也不会留她,他要她将这一切都忘了,也将他忘了。

    彤华前一刻还与他浓情蜜意,后一刻便感受到他渐行渐远的疏离。她有些后悔说出这句话了,想要挽回,但这世上覆水从来难收。

    他将她未成的拥抱推开,道:“你终究是要走的。这一段时候,等你将来度过了,便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总会有新人新事,渐渐胜过我们,我们之间,也并不是无可替代。”

    她震惊于他居然能用那般温柔的声音说出这样残忍又绝情的话来,愤怒不堪地质问他道:“你觉得我与你相处这一场,是随意就能替代?你觉得我对你来说,只是可有可无吗?”

    他没有回答,这样的安静将她的情绪无限放大。没有声音,她就不知道他的情绪,她受不了他这样的冷漠,也多等不了一刻。

    她抬手便将自己蒙眼的锦带取下来,非要看一看他现在的脸上,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若是装的洒脱,又为什么不肯与她一起,若是真的漠然,又何必和她这般逢场作戏?

    睁眼的那一刻,她感到有风掠过她的面颊,只在瞬间便捕捉到他掩藏在黑暗里的轮廓。她将神力全部聚在眼底,要看清他真正的心意,在那一刻,在他毫无防备的那一刻,她看清了他的心。

    下一瞬,她的眼睛再一次被他伸来的掌心覆盖,那些窥心的神力,也由此被尽数阻隔。

    她感到她的眼睛因施术消耗过大而发酸发痛,可这一刻他掌心居然还在施力帮她缓解眼睛的不适。

    她第一次施术成功,她第一次看清他的心意,却原来是这个样子。她恍恍惚惚地明白了雪秩当时的迟疑,原来在看到一颗不变的心发生变化的时候,会是这样的感觉。

    她嘴唇颤抖,不可置信地念出他的身份:“魔祖……长暝?”

    长暝轻轻笑了一笑,掌下微微用了些力,将她向后一推。她霎时毫无知觉地陷入一片黑暗,醒来已在现世之间。

    定世洲来接她的时候,彤华有一种自己被整个抽离躯体的感觉,所有的感情和情绪都变得十分遥远,就好像站在世界之外旁观自己的落魄。

    她用那双酸痛的眼睛发动窥心之术,她看得见普通仙官的心,却看不见平襄的心。

    神魔本就强大,她再也无法看见神与魔的心了。

    又或者说,她从来就没有能力看到神魔的内心,过去是步孚尹对她的偏爱和不设防让她看到了真相,但当真相揭露,步孚尹变成长暝,她就失去了看到他内心的资格。

    雪秩先前在幻境中被阻,无法探知外界情况,所以也是在彤华去看的时候才知道对面居然站着的是长暝。她被这一眼所震惊,暗自骂了长暝半天,又转过脸去哄彤华。

    “我还是了解长暝的,他性子的确不好,但不会做这样故意欺骗女子感情取乐的事。你们在一起这么久,这其中肯定有问题,我们回去以后再想办法来离虚境查,他躲在这里,不怕查不到。”

    但彤华没去查。

    一来,离虚境本就不是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地方,凭她的能力想找也没有办法;二来,不管步孚尹是不是长暝,终归那些绝情的话都是他说出来的,她眼睛看不到,但耳朵听得清清楚楚,绝不肯再腆着脸上去问第二遍。

    于是这段旧情仓促地戛然而止,彤华觉得自己年少愚钝,才着了步孚尹的道,既然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干脆恨恨地将他忘在脑后。

    谁知今日此情此景又见,她确信恂奇就是步孚尹,可是又无法十分确定他们之间的联系。他似乎什么都不记得,可她心里有鬼,又总觉得他话中有话。

    总之猜来猜去,没个定论,就只剩下许多不确定。她有心想要试探,便似是而非地问这一句,他却说从没见过。

    若他是撒谎,心里还念着过去,总该有些异样之处流露出来,凭她与他相处那样久,总该捕捉得到。可他连直视的目光都坦坦荡荡,要么就是记得她,却当真是不在意她,要么就是彻底不记得她,当真觉得自己没见过她。

    如此还是一个不确定。

    恂奇同她解释道:“我没有见过你,只是觉得你既然站了出来,应当心软好骗,才故意替你挡了一下,你果真来救了我一回。”

    彤华看着他的神色,想他真是好一个恶劣的神君。

    还好她没真的和他成婚!

    “就这样?”

    “就这样。”

    他的表情和姿态实在是坏得坦坦荡荡,她俯下身子凑近了,直接伸手钳住了他的脖子:“那我应该在这里解决了你才行。”

    恂奇连躲都没躲,由着她这么不轻不重地钳住自己,装模作样地说着狠话。

    彤华根本就没信他的鬼话。

    她就确定了他不会对她如何,确定了他是故意说这些,想让她害怕,想让她罢手,顺理成章地将他赶出定世洲,但她偏偏就不这么做。

    旧账还没算清呢,既然落到了她手里,他就别想轻易走掉。

    恂奇心中想,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还将他当作离虚境那个有求必应的步孚尹,还觉得他绝对不会对她做什么坏事,敢这样肆无忌惮地和他相处?

    他这么想着,有心想要给她一个教训,让她不要将他当作故人看待,于是忽而身体向前,伸出右手便扣住了她的腕子。

    他动作极快,她明显没有反应过来,但当他指尖用力要按下的时候,她腕上那只绕了两圈的金色蛇形臂环却忽然动了一动,活过来一般飞速窜了出来,一口咬在他虎口的位置。

    恂奇余光见得一道金色影子,下一瞬便觉得虎口一疼,他当即奋力一甩,将那东西甩到了池子一旁,只是转身时却感到一阵晕眩,不由得一把扶住池沿,缓了一下却仍不见好,反而连眼前的视野都开始模糊,头脑也变得昏昏涨涨。

    恂奇被追杀了这么久,激出的那几分狠厉并没有完全消除,虽然意识失控,但还是咬牙凝出一股神力攻向他方才甩脱金影的位置。

    彤华立刻往那边伸手拦了一道:“回来。”

    他那一击落空,那金影绕开回到彤华腕上,分明是一尾体态细长的小蛇。

    她匆忙去捉他那只被咬了的右手,他意识涣散,凭着本能想要挣扎,她于是匆忙喊他的名字,拍了拍他的脸颊:“恂奇,回神。”

    他恍惚着听到她的声音,慢慢放松下来,用已经失焦的眼神看着她。

    彤华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在他咬伤的位置豁开一道口子,让乌黑的血滴落在池中。水中已有大量灵药,开始迅速化解毒性,一部分血落了水便失了颜色,可大部分还是在水中染开了一片又一片深重的血色。

    她左手按在他伤口上逼出毒血,右手又勾了勾小蛇,让它在自己手上咬了一口,她看着自己的血液和毒素混合以后慢慢变色,这才放在了恂奇唇边。

    他已经被小蛇的毒素控制,当她的鲜血顺着他嘴唇流入口中,他舌尖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只觉得那种味道分外诱人,无法自禁地想要索取更多,于是直接伸出没有受制的左手握紧了她的右手,用力按在自己嘴边,主动地对着那个血口吮吸起来。

    恂奇被血液所激,隐隐露出了些兽类的本能,彤华被他舌尖用力抵住扫过的感觉弄得发痒,略微向后缩了一下,但他却根本无法容许她的退后,追上来用力扣住了,更加变本加厉地裹挟吞咽。

    彤华避无可避,也没有叫停,直到看见他伤口滴落的血液终于恢复成了正常的颜色,才将他右手彻底按进水中,将表皮那个小伤口疗愈完整。

    恂奇就此理智回笼,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立刻便松开了唇齿。但他一想到自己明明是做恶棍,又这般没出息地拉着她沉迷不放,便觉得脸上和身体都在发烫。

    他有些狼狈地微微侧过身退了一些,将自己的右手抽了回来,恨不得直接埋下去淹死算了。

    彤华将自己的右手放入水中,等了片刻后拿起来。恂奇余光望过去,自己方才吮过的地方已经恢复成一片光滑的皮肤,看不见任何伤口的存在,只有残留的红印向他表示,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假。

    小蛇在她腕上绕起,重新变成金色臂环的模样。恂奇觉得此处安静得让他尴尬,只能没话找话地问她道:“那是什么?”

    彤华道:“我的灵宠。许是你突然动作,吓到它了,它以为你要伤我,所以才窜出来咬你。不过你放心,那一口不深,解毒又快,不会留下什么余毒。”

    前些时候属族送来这个灵宠,放在内廷好几日都不破壳,偏偏她去的时候破了。她于是十分喜欢这小蛇,专门带回来养了。

    它认了主,身上的毒素便和主人的血液相融,如果没有彤华给血,被咬后是绝对无法解毒的。

    恂奇阴恻恻盯着这蛇镯,它晃了一晃,变成蛇身一溜烟钻进了她的袖子。

    彤华皱眉道:“你吓它干什么?”

    恂奇嗤笑道:“就这么大的胆子,还敢来咬我?”

    彤华非常护短道:“它才破壳没几天,胆子小怎么了?这么小的胆子,不也把你咬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吗?”

    第222章 游戏 她要找一个同样不开心的人。……

    恂奇对此哑口无言。

    方才他那个丢人的样子现在还一直在他脑子里转,让他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失去和她较量的士气。

    他强自装出无谓的样子,同她道:“我看看。”

    彤华看着他神色还算平淡,不像是生气想要算账的样子,就轻轻拍了拍胳膊。小蛇不一会儿就从袖口慢悠悠地钻出来,只露出个脑袋看着他。

    他凑近了,将手放在彤华的手旁边,是一个耐心等着小蛇过来的姿态。小蛇犹豫了半天,回头看了看自己主子,想着面前这人兴许没有恶意,就慢慢凑过去把头搭在了他的手指上。

    恂奇果然没什么动作,拇指甚至还轻轻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叫什么?”

    彤华勾着它的尾巴道:“还没取名儿呢,等我再想想。”

    恂奇低头瞧着,这本就是个用来讨神主欢喜的灵宠,被这么摸两下,便不知天高地厚地凑了过来。

    本是一副温馨的场面,谁知他却忽然伸指扣住小蛇七寸。小蛇大慌伸出毒牙,却又咬不着他,慌不迭地去看主人。彤华也迅速伸手去拦,但恂奇并没用力,只这一下就放开了它。

    他想这小东西,这样不认生,又这么易受惊,怎么还敢咬他的?跟它的主人一个样。

    小蛇这次是真的被这个喜怒无常的神君吓到了,钻进了袖子里再也不肯出来。彤华伸手扶住手臂,隔着衣袖安抚袖中的小蛇,瞥他道:“你又没生气,非要这么故意欺负它一下做什么?看它不喜欢你,不亲近你,你便开心了?”

    恂奇挑眉道:“我怎么不生气?有仇就报,不对吗?”

    好不容易因为这个岔子绕过去的话题又这么绕回来了。

    彤华看着他坦荡的眼睛,道:“不管长晔是为了什么向你们动手,到了今时今日,就是为了脸面,也一定不会愿意留你性命。我是说过不会限制你,但若你孤身离开定世洲,只怕根本无法活着到达上天庭。”

    恂奇问道:“你是想让我留下来?留在定世洲?”

    彤华心里颤了颤:“是。”

    恂奇定定地望着她,不说话,彤华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别开脸去站起身道:“我先去与尊主禀明,此事你自己好好考虑。”

    她今日回来还没去见过平襄,既然做下了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一直躲着。

    正好,她如今拿捏不住和恂奇相处的分寸,要不是小蛇出来意外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她觉得自己也许又要收不了场,正好借着这个话口出去避一避。

    什么是进退不得,不过如此了。

    但令彤华意外的是,平襄那边对此的反应非常平淡。

    彤华进去时非常紧张,双手在袖子遮掩下紧紧相攥,强行令自己镇定下来,和平襄说了自己去大荒做过的事。她本盘算了许多借口来辩解,但一句都没用上。

    平襄听完以后只是同她道:“你既然有了盘算,觉得可以控制局面,自己去做就是了,不用事事详细报我。”

    彤华有些不可置信,但见平襄面色淡淡,心中还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多谢尊主。”

    平襄瞧着她,轻轻笑道:“我有些疏忽了,倒是不曾询问你近况。我听说你得了只灵宠,虽然小了些,好在是热络亲密,倒也能顶些小用。既养了这些天,感觉还有趣吗?”

    彤华倏然脊背发凉,她知道平襄不是在说她的小蛇。

    之前有个属族中得了这枚蛇蛋,意外发现品相不错,许能孵出个灵物,干脆便送到内廷来。那本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属族,若不是因为彤华撞见小蛇孵化,甚至都记不起有这么一家。

    她将小蛇带走,自己好好地养,还叫部下给属族传了话赐了礼,说自己很喜欢。仙侍仙官们都亲眼瞧着这些事,他们都知道她很喜欢,所以几日后小蛇出了问题,居然用毒牙咬了彤华,没有谁会说是她照料不周,只会说属族送进来的,就是一个有问题的灵宠,只会说属族原本的打算,就是要毒害神主。

    那属族的主君一把年纪,来中枢请罪,说这小蛇本是无毒之物,为何生了毒液,自己实在是不知内情,恳请中枢明察,饶过他们这一回。

    扶藏仙族不久前才因为谋害彤华被全部处置,他们至今心有戚戚。

    属族畏惧又无辜,他们不知道是彤华故意用奇毒喂养小蛇,加重它毒性后,又让小蛇咬了自己一口,他们不知道是彤华故意做下这局,想要算计他们。

    彤华原以为小蛇受不了这种毒性,终归是要死的,就没有取名。谁知这小蛇却十分顽强地活了下来,还将毒素转化为自己的一部分,与她血液匹配到了一起。

    她纳罕之余,见它可怜巴巴地用尾巴缠着她,心中又有些舍不得,便将它带在身边,用自己的灵气养护,将它养得愈发喜欢与她亲昵。

    属族被她饶过,不知她被灵宠毒害这回事全然是个圈套,想着从前扶藏仙族的下场,感恩戴德地谢她,这些时候正巴巴地奉承她。

    瞧,她轻易拿捏了一个属族,还得了一个忠心的灵宠。这是她头一次胜利地完成一次权力游戏,即便根本无人在意与见证,但这小蛇就是她的勋章。

    她喜欢这小蛇,除了它是真的性子可爱招她喜欢以外,也因为这一次不足道之的细小插曲。

    但现在,这件事不是无人知晓了,平襄还是看穿了她私下里做的这些事情。

    彤华非常谨慎地回答她道:“不过是闲日无趣,养个小宠打发时间罢了。大多时候,还是仙侍们照顾。”

    不过是无聊的时候玩一会儿说笑两句罢了,其余时候,终究还是内廷与中枢说了算的。

    平襄听得此言,便仿佛十分慈爱地道:“世间有万般趣事。你妹妹性子内向,成日在殿中不爱出门,但你身边既有伴儿,也该常出去瞧一瞧,成日在宫中有什么意思,是不是?”

    彤华听见她说文宜,自己遍体发寒,答道:“我记住了。”

    平襄没有留她,放她离去。彤华走出宫室的时候,才看到如此折腾了一整日,现在天都黑了下来。

    她顺着长长的宫道向前走,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文宜的宫室门口。守门的仙兽向她行礼,有仙侍快步出来向她行礼:“彤华主怎么这时候来了,快请进罢。”

    彤华推拒了,问道:“文宜做什么呢?”

    仙侍道:“少主今日得了些纸笔颜料,有了灵感,作了好几个时辰的画了。彤华主进来同她说话打个岔罢,也叫她歇上一歇。”

    彤华勉强笑道:“我就不进了。她既难得有灵感,我也不好打断她。你们在旁边仔细些就好,我改日再来寻她说话罢。不必告诉她我来过了。”

    仙侍应了,彤华又扭过脸,一路回了自己的宫室寝殿。

    陵游知道她去见平襄,特意过来守着,想要看她情况。彤华早猜到如此,提前便调整了情绪,装出一副有些失落却不受大影响的样子,还茫然地说不知道为何平襄没有多问。

    总之彼此是太过熟稔,含糊着就骗了过去。陵游知道她在粉饰太平,也没有刻意戳穿多问,关心几句后便回去,留她自己清清静静地待着缓解。

    彤华洗漱过,在床榻上闭着眼躺了许久,却怎么都睡不着。她以为平襄看重昭元,肯定不希望她和文宜相争,所以和属族联系的事,她都只敢挑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族来试探。

    她不是为了做什么,她就是想试试那种在中枢眼皮子底下冲破无形禁令的刺激感。

    她成功了,她体验过了,她要罢手,将这件事安安静静地揭过去。结果平襄不问大荒的那些大事,却偏偏将这事拿出来问她,还告诉她,这样的趣事,以后也无妨多做一些。

    定世洲只有这么大,有人多一些,自然就有人少一些。她多要了,昭元会愿意给吗?她有那个本事从昭元手里拿吗?

    她半天也睡不着,爬起来小声地唤衔云。

    衔云很快脚步轻轻地小跑进来,伏在她榻边问怎么了。彤华小声道:“我睡不着,你去给我拿一壶酒罢,我喝了再睡。”

    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惯的毛病了。她挨了内廷的训斥,有时想得太多,就会睡不着。但好在她酒量很差,喝不了多少就要犯困,她偶尔试了一回两回,后来就常用这个办法。

    衔云不太想拿,但觉得她不喝八成就没法睡了,起码按她的性情,睡一觉还能将这事儿抛过去,于是又暗暗出去给她拿酒。

    一壶酒,两只杯,她坐在榻前道:“我陪少主一起?”

    但彤华今天不太想让人陪。她摇了摇头,将漆盘拖进床帐里:“不用了,我自己喝一点就睡了,你出去罢。对了,不要告诉陵游。”

    她每次偷偷喝酒都不让告诉陵游,但其实陵游什么都知道,却没干涉太过,只是吩咐她们每次只给她带些温和的花酿果酒之类而已。

    衔云应了声,帮她将床帐拉好,退了出去。

    彤华独自坐着,拿起杯的时候顿了顿,干脆放到一边,直接拿起酒壶,对准壶嘴喝了一口。这是她第一次这么干,差点呛到自己,忍住了才没咳出来。

    但这样喝一口,比用小杯喝一口,要爽快得多了。

    她尝到了快意,接连喝了两三口,眼中就开始浮现迷蒙的醉意。

    她手扶着酒壶,头脑开始昏涨,没有再继续喝了,但是坐在那里,却也不想睡下去。今天的月色很亮,清清朗朗的,不见雾朦,她觉得那像是很开心的月亮。

    月亮凭什么那么开心?每日值夜在天上跑一整晚,有什么开心的?

    大家都应该不开心才对,大家都不开心,才足够公平,才不会显得不开心的人太凄凉。

    她要找一个同样不开心的人,最好是比她还要不开心的人。她如此想着,然后突然想到,明台殿里还有一个可怜鬼,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一定比她更不开心。

    就他了。

    她打定主意,下榻穿好鞋,还不忘到屏风旁拿了件外衣裹在身上。她一只手提着酒壶,一只手在指间夹了两只杯,扶着床框站稳了,一鼓作气往寝殿外跑去。

    衔云吓了一跳,赶紧去追。

    但彤华打定了主意今晚要放肆一回。她在铺满清辉的冰冷石砖上跑向那个被红墙围裹起来的鲜妍世界,足下越来越快,踏着云奔向她要寻找的人,一把推开了寂静的殿门。

    第223章 两醉 要不要一起喝酒?

    恂奇自知伤重,没有逞强,待到天色微暗时,见池中灵药已经效用不大,而自己的伤势也好了许多,便自行走出了浴池。

    屏风那边已有仙侍准备的干巾和新衣。恂奇擦拭干净了,将那几件柔软的新衣抖开,铺天盖地一片月白色的料子,外衣上还绣着烙月雅兰的纹样,展开来时,便释放出浅淡的熏香气味。

    他不大喜欢这种花,是从前在离虚境时,穿的衣裳上有这种纹样。亲近时彤华抚摸过他衣袖,曾经认出来过,如今又以为他喜欢,叫人给他准备了来。

    恂奇没什么偏好,但此刻就是不想穿那件外衣,便只将里衣穿上,然后将素净的长袍披在身上,将那件外衣丢在了一旁。走到门边时,又停了下来,回去将那外袍搭在了手臂上。

    他拉开房门出去,慎知正往这边走来,见着他便屈身一礼:“见过神君。我是少主座下主事仙官慎知,特来安排您的起居,请随我来罢。”

    恂奇跟着慎知走到卧室,拾雨正巧将东西送来。慎知将漆盘上的药碗递给恂奇道:“药是我来安排,让拾雨亲自盯的,这是少主的近身仙侍,神君可放心用。”

    恂奇接过,放在唇边时先轻轻嗅了一下,知道的确都是些对他伤情有益的药物,这才放心喝了下去。

    慎知接过空碗,让拾雨先退,又对恂奇道:“少主去前吩咐,神君伤重,命我为神君查看,若有其余暗伤,立行诊断。还请神君配合。”

    恂奇没有拒绝,让她顺着腕脉为自己检查,口中问道:“此处的医官呢?”

    慎知道:“医官均属内廷司,每回出诊后各项事宜都要详细记录在案,若非特别,少主不爱用医官。”

    她仙力运用十分迅速,极快便收回了手,退开一步对他道:“明日起我会吩咐一个专门司药的仙侍为神君送药,只作固本助愈之效,神君若另有需求,我再为神君安排。”

    恂奇点头。

    慎知言罢便要退出去,恂奇多问了一句:“此处若只有我独居,是否在殿中可以行动自由?”

    “这是自然。”

    恂奇多问这一句,自己便有了足够的理由。他方才进殿之时,便见侧厅隐蔽,又有个落地的天台,瞧着十分空阔风雅,此刻歇过许久,并不疲累,便往那处偏厅而去。

    慎知并没有阻拦,甚至还问恂奇是否需要茶点之类,恂奇一概不需,她便退了出去,知道他图安静,便只让仙侍在外,不让入内打扰。

    恂奇便闲坐在这天台的小垫上,看天空渐渐被夜幕笼罩。此处连月都和大荒不一样,相比得更加朦朦婉约,他心里想着大荒,便想着要去报仇,便想着要如何做,才能赢面更大,才能保住陵游。

    他要想的事太多了,这样倚着木栏枯坐在此,吹着渐暖的春风,径自便到了夜深。

    而就在这愈想愈深的时候,门扉径自被人推开,不小的响动惊动了他回神。他正想着是谁竟然如此,一回头便看见彤华站在那柱旁华丽的帐幕之下。

    她一身干净的红裙,不见一点装饰,但衣料却柔软顺滑,折射着隐隐的流光,更反衬着她肌肤细腻雪白。她没有妆饰,连长发都一丝不绾,这么长长地披在身后,整个是简到极致的惊人美丽。

    恂奇因她这样的模样微怔了一瞬,而她已脚下不停地冲他走了过来。她足下明显虚浮不稳,走到近前时被自己绊了一下,身子向前扑去。他立刻起了半身去扶,正叫她跌在他怀中。

    她身子柔软,似乎又回到当年,与他的亲密习惯仍旧揉在骨血之中,万分自然地便顺着力道被他揽着坐了下来。

    衔云一路追着彤华过来,此刻进来见到这一幕,什么话也没说,又和守着此处的拾雨微讶又安静地退了出去。

    恂奇屈起一条腿,又用双臂揽着,这才让她稳稳坐住了。他闻到她身上幽香之外的酒气,她举起手里的酒杯和酒壶,双眼蒙蒙地问他道:“要不要一起喝酒?”

    今日陵游来时,大概同他提过一句,说彤华贸然将他带了回来,去平襄面前禀报时,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那时是担忧他的处境,如今看来,倒是她更麻烦一些。

    他将酒壶酒杯都接过了,轻轻放在一边。她以为他不肯,面上露出些不大开心的神色,可他又拿起酒壶开始斟酒,于是她满意了,又温顺地靠在他手臂上。

    他一只手圈着她,另一只手慢慢悠悠地倒酒,自己低下头来打量她,问道:“怎么大晚上喝酒?”

    彤华有些委屈地小声道:“我睡不着,喝酒醉一点,就一下睡过去了。”

    恂奇看着她眉眼,果然没什么精神,恹恹的。他嗅到酒中的果子香,将只斟了一半的那只杯递给她:“喝多少了?”

    彤华这会儿连杯子都有点扶不住,也不知是怎么一路带着它过来的:“一两杯?”

    其实没有,她对着壶嘴大口喝的,她也不知道那是多少,但肯定不止一两杯。

    恂奇帮她扶着杯子,晃晃悠悠的,却也没让她入口,只嘲笑道:“那怎么还没睡?”

    彤华皱眉道:“我担心你啊,我要过来看看你的。”

    恂奇问道:“担心我什么?”

    彤华看着他,扒着他手臂凑近了一些,道:“你一定很伤心。”

    其实她今天有想过,要不要让陵游来陪他的。但是如果陵游来了,有心人看到他们走得太近,那无论是他还是陵游,一定都会变得更加危险。

    恂奇避开了她晶莹的双眼,将丢在一旁的那件外衣拉过来披在了她的身上,看着衣上的那枝雅兰裹着月色清辉,静静地在她身上绽放,但它们都比不上她的美丽。

    她的手从月白的兰下伸出来,红色的衣袖顺着手臂滑落,和月白的外衣纠缠在一起,只有她那只柔软的手如雅兰枝节,柔婉地触碰到他的下颌。

    “喝酒罢?我陪你多喝两杯,醉一点,睡一觉,就把伤心的事暂且忘掉啦。”

    他的伤心是喝酒忘不掉的。

    但她已经自顾自去拿另一只杯了,递到他面前这么短一截距离,都晃去了半杯酒。他没有拒绝,顺手接过来,看她轻轻地和自己碰了一下,然后把酒杯放到唇边。

    她醉了,但她饮酒的动作一点都没含糊,脖子向后一仰,将整个嗓子都打开了,酒水全部一下灌进咽喉,干脆利落得要命,一看就不是头一次这么做了。

    恂奇仗着她醉了无法分辨,便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就像在大荒狩猎时盯着势在必得的猎物,目光一分也不错开,只是手腕抬了一抬,将杯中酒一口饮尽。

    那酒十分丝滑绵柔,入口后便顺着咽了进去,但他看着她的侧脸,又不知怎么,想到了白天时他吮吸她血液的感受。

    他不是头一次饮血,但这一次和哪一次比都不一样。他心里在摒除那种异样,但那种奇妙的感受不断在他喉间翻涌。他啧了一声,将杯子放在一边:“这酒没劲。”

    彤华不大在意道:“果子酒嘛,慎知还在里面加了好多药草,能有什么劲?天界的酒都是这个样子。”

    天界的酒都是这样,和天界的神仙是一个样子,看上去是软绵绵一团棉花,雾蒙蒙一团烟云,一刀刺下去,听不见声,碰不到阻,就只见血。

    她还想喝,伸手去够酒壶,被恂奇伸手按住了:“不喝了。”

    彤华眨眨眼,有些迟钝地说道:“你不喜欢?那我们……那你喜欢喝什么?我叫衔云去准备。内廷肯定有好多酒,但我们要避着陵游,他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来说我的……唔,也会说你。”

    恂奇将酒具推远了,将她的手拉了回来:“不喝了。将来有别的,我再陪你,今天不喝了,足够了。”

    彤华头一歪,靠在他膝头:“够了吗?可你还是很伤心。”

    她用力撑着眼皮,眉心也因此而皱起:“如果你不做恂奇,会好一些吗?”

    她说完这句,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又道:“如果你暂且不做恂奇了,你愿意吗?”

    暂时不做恂奇了,假装将过去的事都放弃了,让长晔和其他心怀别意的神明都放下戒心,到那时候,保住了性命,再做你想要成为的,你愿意吗?

    恂奇问她道:“不做恂奇,我又做谁呢?”

    继续回去做那个连在生死名簿和世界命书上都找不到姓名的孤魂野鬼吗?继续去做那个永远也回不到来处却也找不到归处的孤魂野鬼吗?

    体验过了爱与温暖,谁会愿意回到那样的茫茫浮生。

    恂奇没应,伸手在她眼皮上轻轻抚了抚,她本就困了,如此便睡了过去。

    今日彤华不放心别人,特地叫慎知和拾雨过来先守着,拾雨和衔云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安置里头两人,便去找慎知过来。

    岂料慎知刚到这边,便见里头的人绕出了侧厅。

    恂奇来时血人一般,此刻洗净了,一身月白色的衣裳,长发乌缎一样撒在身后,倒冲淡了粗狂,显出了那几分清隽。只是眉眼依旧英气,在大荒神洲屠戮久了,带着荒野之上的凛冽寒风,一双眼睛便是无边寒夜里的疏星,亮而疏阔。

    他给彤华披了件外袍,将她横抱在怀中。与微冷的面目不同的是,他的动作十分轻柔周全,就像是曾经做过一样,彤华那样精细的人,没有显露出半点不适,舒舒服服地倚靠在他怀中。

    慎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庆幸主子不喜欢太多人近身伺候的习惯。这样一幕若是传出去了,不知是多大的风波。

    但她又想到,今日他们回来时,在宫门前就已经足够亲密了。若是恂奇继续在这里住下去,只怕这样的时候还有的是,债多不愁,倒让她无所谓了。

    慎知很快反应过来,无声引着恂奇往另一边卧房去。彤华先前本就在这边住过,寝具都是现成的,倒也没有安置的不便。

    将彤华放在床榻上时,慎知清楚地看见,恂奇微微偏了下臂膀,将彤华的头往怀中护了一下,他的下巴,还在她额头无意识地点了一下。

    他非常仔细又轻缓地将她放在床榻上,动作十分熟练,甚至没有惊醒她。他将彤华手中攥着的外袍一并放在了一边,才退开让慎知上前为她整理。

    他瞧了一眼她安睡的神色,没有在这里继续久留,转身回到自己房中,就着那半杯果酒的残香阖上了眼睛。

    第224章 强求 哪怕再有报应也无妨。

    恂奇一向习惯于早起。大荒景色波澜壮阔,旭日初升云蒸霞蔚,每日大早,他都和族中的兄弟们展开真身去放肆奔跑,直到那一处最高的山坡之上,放开嗓子啸吼几声,便吼出了一整日的大荒白昼。

    许是因为昨日睡得太晚,他整夜无梦,仿似时间在阖眼之后便倏然而过,恍惚醒来之时,晨间第一抹和煦的阳光,已经温暖柔和地透过明窗,静静地落在他的脸上。

    他已经许久没有体验过这种安宁的早晨,一时竟没想着要起身,任由一身骨头都这么松散地摊在柔软的床榻之间,仿佛还躺在梦里一样。

    但没多久,门便被轻轻推开了。

    彤华足下只踩了一双室内穿的轻便绣鞋,鞋底用的是最柔软的料子,但依旧还是刻意放轻了步子,无声地迈步进来。

    恂奇微微眯起眼睛,看她映在屏风后那道纤瘦又灵动的影子,直到她绕过来了,他才重新闭上了眼睛,没有破坏她清早想要作弄他的那一点心思。

    她果真没有发现,悄悄靠近了坐在床榻边,倾身捏住了他的鼻子,偷笑着等他的反应。他伸手将她腕子捉住了,慢慢睁开眼睛:“做什么?”

    她有些讶然地问道:“你嗓子怎么有些哑了?”

    他太久不眠不休,突然安宁下来,身体出现了一些从来没有的异样反应,但终归不算什么大事。

    他清了清嗓子,手臂撑在榻上,懒懒散散地坐起身来,问她有什么事。因为声音低沉,又配上这样出色的样貌,好一番懒怠的风致。

    彤华默默欣赏打量了两眼,这才与他道:“我昨日与尊主说过了,今后就将你留在我宫里,内廷今日便给你记名入册,使官的牌子等会儿就能制好给你拿来。”

    恂奇抬眼看她,一张明媚的笑脸在清晨的阳光里绽放在他面前,无数次将他从过去的腥风血雨里拉出来,但他总觉得那是一个美丽万分的陷阱,理智拉扯他不要再向她迈步,但却总也忍不住。

    他微微偏了偏头,问道:“昨天的事,你还记得吗?”

    彤华点了点头。

    恂奇问道:“我有答应过你要留下来吗?”

    彤华正色望着他,笑意收了收,道:“我也给你说过的罢,眼下不是你离开的时机。”

    恂奇有些无奈道:“你是不是将我想得太好了?明知道我另有目的,对你、对定世洲,也并不是全然无仇无怨,你依旧要将我留下来吗?”

    彤华非常肯定道:“对。”

    她尝试过要将步孚尹忘掉,可他偏偏又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记忆,她尝试过要斩断与恂奇的关联,可他偏偏又出现在自己眼前。

    如果命运就是如此故意安排,哪怕这已成一段孽缘,她也不想就此放过。

    她就强求他留下来一次又如何呢?

    她想要他留下来,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去,将离虚境那不欢而散的过去都抛掉,将大荒那腥风血雨的过去都抛掉。她就做一回恶人,哪怕将来再有因果报应也无妨。

    她就要强求这一回。

    恂奇没有接口这句话,绕过她下榻走到屏风后清理,她也没有走,安安静静地等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房门再次被推开,恂奇走出去时,看到慎知捧着一枚崭新的使官令牌进来。

    她得了彤华的眼色,将令牌递给了他。

    恂奇垂下眼去看,那令牌正对着他的那一面,清晰地刻着三个字的名:步孚尹。

    他眼中微颤,目光从令牌转移到她平静又破釜沉舟般的脸色上:“暂且不做恂奇了,就是这个意思?”

    她身体紧绷:“对。反正你也是会离开定世洲的,到那时候,扔掉一个不重要的假名,也没关系的,对罢?”

    就像在离虚境,扔掉一段不重要的过去一样。

    恂奇勾了勾唇角,不知那一刻的心底是寒冷更多还是讥诮更多,但终归是一言未发。

    他只是望着她,将慎知递来的那块令牌握在手中,刻有名字的那面原本就是反面,此刻又被他扣过来按在掌心。

    “那就……听你的安排。”

    日光明媚,窗前垂地的帘帐绣着烙月雅兰的精致花样,薄薄的纱料被微风轻轻地吹起,本是一派春光好时节,却在这般对峙之中显出了几分寒栗。

    彤华看着他那个微冷的眼神,默默将头转向了一边。她站起身来,打算暂且离开这个不知不觉中又变得紧张的氛围,却见门边微响,陵游走了进来。

    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落定在恂奇和他手里的令牌上:“怎么了?令牌有问题?”

    恂奇看着他的神色,想到与使官相关的事情,必然会经过陵游那处,所以彤华想让他更名暂且留在这里的事,陵游也知道。

    他手指摩挲了一下令牌正面的那个图案镂刻的痕迹,口中道:“没问题。”

    陵游嘱咐下官去做令牌的时候,就想到恂奇未必愿意那么干脆地接受,今早听说令牌被彤华寻去交给恂奇了,他便干脆过来看一眼。

    情形果然不出他所料。

    但他表明了自己的意思,恂奇好歹会顾念他的想法,当下不会推脱。他所想的也就是如此,无论如何,在这样的风口浪尖之上,不能让他离开定世洲。

    他看见恂奇果然收下那枚令牌,目的达到,当下没有多说,只是瞥他一眼,又转向了彤华道:“我有事和你说,你跟我来。”

    彤华正巧借这个机会和他出去,待离了殿中,方听他道:“九弥仙族的少君娄延,被内廷指派到了咱们宫中做使官,这事儿你先前知道吗?”

    她当然不知道。

    她想起昨日去见平襄时的情形,无奈道:“是来填章苑的空缺的。”

    先前被挑选入内廷陪伴彤华的,一共有十二位少君,章苑没了以后,许是因为知道他与彤华交好,内廷没有再提补缺的事,应当是得过平襄的授意。

    但在昨日挑明以后,平襄就吩咐下去办了。这九弥仙族,正是给她送来灵宠的那家属族。

    陵游一贯是敏锐的,也知道彤华身边灵宠的事,今日那娄延来到使官殿的时候,他就想到了其中这些弯弯绕绕。

    他也猜想到他是来补章苑的空缺的。但是章苑的事已经隔了这么久,平襄当日没有作为,如今却突然提起,他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些原因,才想着要来问彤华。

    彤华对他道:“他本是无关之人,你寻常对待就好。但九弥仙族势弱了些,你也稍微照看他一二。”

    前一句是自然,原本不论这少君娄延是不是平襄派来的人,都该寻常对待才是。但彤华特地补上后一句,就有些奇怪。那些少君们虽然都或多或少地自恃身份,但正因如此,更不会仗势欺人。

    所以,又何须他特地关照?

    陵游瞥了眼四周,低声问道:“你是真的想用九弥仙族吗?”

    彤华没有肯定,却也没有否定:“看看再说罢。”

    陵游明白意思了。

    实话说,他并不介意她使些聪明,在手下收揽几个听话的仙族。定世洲本来就是吃人的地方,她手下无人可用,连璇玑宫都漏得四面透风,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她若不掌权也就罢了,可她是这样的身份,即便不主动参与,也是怀璧其罪,必然会被旁人拉扯。无论手中有没有权力,都不便继续如此。

    既然九弥仙族在这个档口撞上门来,他也无妨试上一试。

    陵游知道分寸了,去帮她处理这些事,但他并没有忘记在明台殿看到这两个人的样子。

    彤华有点什么小心思,他再清楚不过,那些隐秘的反常落在他眼底,她分明就是对恂奇有些意思,但又碍于她属于天界神族、而天界又屠戮了大荒的这件事,所以面对恂奇时一直尴尬,不知该如何进退。

    恂奇有点什么小心思,他就更清楚不过,昔年在往生潭旁边发过的那些疯,陵游到现在也不会忘记。虽说如今是悲恸上头,但好歹也算是千万般不好里出现的一点好处。旧愿终于实现,抓住了,总好过水月镜花尽是一场空。

    他于是在繁忙之余,开始抽空撮合这两人。对他说她对他有多么上心特别,对她说他不过是嘴硬心软,并不是存心要与她争辩。

    如此努力许久以后,陵游某一次前去,看见他正和明台殿侍花的仙侍,站在满园芳菲之间说话。

    陵游心中好奇,放轻了脚步凑上去:“说什么呢?”

    那小仙侍冷不防被身后冒出来的脑袋吓了一跳,往身侧退的时候踩到了衣带,差点就要摔倒。恂奇下意识伸手,右手往旁边那花上一护,左手又伸过来拦住仙侍莫要让她绊倒。

    陵游手也快,站在小仙侍的身边,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没让她摔倒在这群灵花之上。

    “对不住对不住,好奇你们说什么,意外吓着你了,实在对不住。”

    他本就是整个定世洲最活泼开朗的小神君,此刻道歉时依旧笑眯眯的,但声音语气实在太过诚恳,也不叫别人觉得他并不诚心,是在随意敷衍。

    那仙侍脸颊微红,将手臂从他掌心收回来,小声道:“使君言重了。”

    陵游扭过头,看见恂奇淡淡将手从那灵花上方收了回来,眉梢微微向上挑了一挑,好奇问他道:“这什么花儿啊?几日不见,你何时有了养花的爱好了?”

    恂奇瞥他一眼没搭理,这小仙侍来回瞧了一眼,没有落这位好脾气的小神君的面子,答道:“这是优夜玉昙。”

    恂奇被他这几日寻烦了,见到他就没好脸色。他对小仙侍点了点头,温声道:“若是开花,还请你随时来唤我一声,不必担心打搅。”言罢便扭过头,自往殿中去了。

    陵游摸了摸下巴,想到了些什么,没急着追上去,又问小仙侍道:“这花要什么时候开?”

    小仙侍道:“玉昙娇气,花期不定,开与不开、得不得见,全凭运气。这几日瞧着样子像要开了,却也说不准。”

    陵游啧了一声,心中觉得有些麻烦,但还是道:“这倒也无妨,但若是真的要开花了,你别只与他说,也记得来与我说一声,我回头谢你。”

    小仙侍口中说着“不敢”,他没留心,迈步要去追恂奇,又停下来,问这面生的小仙侍道:“你叫什么?”

    那小仙侍道:“赤芜。赤红的赤,繁芜的芜。”

    陵游咧嘴一笑,道:“赤芜,我记住了。”

    第225章 挥刀 猛兽绝不会被豢养驯化。……

    无论如何,多亏了这娇贵万分的优夜玉昙,倒让彤华和恂奇能耐心十足地坐到一起去说话了。

    那小仙侍赤芜十分机灵,不是只传些玉昙的消息,也时常传些恂奇的消息,但并不过分,左不过是他来看花时的一些小事。

    陵游因此夸她是个得力帮手,拉着她帮自己大忙,最终成功将彤华和恂奇重新撮合到了一起。

    他还怕彤华尴尬,甚至还提前将扬灵叫过来。扬灵自然听说过这位大荒少君的事,她甚至比陵游知道得还要更多一些。

    她听完陵游所言,不动声色问他道:“所以,你是为了什么?要那位神君,此后都心甘情愿地留在彤华身边吗?”

    只要彤华愿意,只要彤华想要,这世上有太多的手段可以帮她永远地留下或毁灭一个人了。

    陵游微微顿了片刻,道:“他留下,难道不好吗?”

    他留下来,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他留下来,也给彤华多一道助力。总之无论如何,都是留下来更好。

    扬灵想起彤华去时决绝的神态,又想到内廷如今风传的那位神君回来时与彤华主亲密的姿态,心中有些憾然地想到——也许彤华不该去的。

    她本就是做足了准备,才决心去杀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如今那个人已经站在了她的面前,而她已经为他一退再退,那么将来哪怕要自食恶果,她为他退让的分寸,也绝然是收不回来了。

    陵游说的没错,他留下才是好的。

    将一切都瞒得严严实实,让他永远都不知道定世洲内曾暗流涌动的那些事,让他在彤华并不虚假的真情之中寸寸沉迷,直到那些实情终于覆于尘土之下,永远不见天日。

    明台殿内一张小几,这边是彤华与扬灵,那边是恂奇与陵游。陵游念叨着说今晚也许那朵优夜玉昙要开,让仙侍准备了酒食,打算拉着众人一起来等。

    三人已经熟稔,谈天说地不曾停歇,恂奇不怎么接口说话,只是静静坐在一边。陵游和扬灵关注着二人动静,只看他们虽然是没有对视一眼也没有对谈一句,却是都暗暗瞥过对方。

    他们两个交换过一个眼神,扬灵心头定了定,抄起酒杯递到彤华唇边:“明日又没事,怎么不喝一杯,不妨事。”

    那边恂奇看到这个动作,立刻抬眼瞧了一眼彤华,但彤华嗅到酒香,却先是手在下面掐了一把扬灵,而后下意识看向了陵游。

    陵游嗤道:“当我不知道你偷偷喝过酒?喝两口不妨,我还能管着你这些吗?”

    彤华嘀咕道:“你管我的还少吗?”但手里却是很诚实地将酒杯接过来了,只是没有喝得太过放肆,只是就着杯口一点一点地抿,瞧着像个偷偷喝酒还未长成的小姑娘似的。

    恂奇想起她那晚喝酒的放肆神态,默默将眼神转到了一旁,透过大窗看向夜色下的花丛,但余光再也没离开过她身上。

    陵游为了给恂奇灌酒,这晚喝得稍有些多,扬灵不好叫他唱独角戏,也陪着多喝了一些。眼见着陵游开始不稳当了,彤华出声叫拾雨和衔云进来,扶陵游和扬灵出去休息。

    于是这厅内又只剩下了彤华与恂奇两人。

    热闹的气氛骤然冷却下来,彤华下意识去拿酒杯,恂奇在对面回头道:“发酒疯的都走了,你还喝酒做什么?”

    彤华的手指凝滞在酒杯上,她道:“我今日也没有多喝。”

    倒是你喝的才多罢?她心想。

    恂奇将手中正拿着的那杯酒饮尽了,而后倒扣在了桌案之上,同她道:“那就不喝了,等一等花开罢,今夜也许能成。”

    他没说要走,也没让彤华走。彤华心里反应过来了这一点,看看两人之间相隔的小几,暗暗生起些勇气,起身往窗边天台处移了移,倾身趴在木栏上俯望:“花苞还闭得紧呢,你怎么知道要开?”

    因为他用神血催了几日,想着今日月圆,许能得些好景相看。

    他舒了舒腿,换了个姿势坐着,不动声色靠她近了一些,道:“退回来些。”

    彤华看见他位置换了,趴在手臂上笑眯眯道:“我没喝醉,不会摔下去的。”

    他才不管她会不会摔下去呢。

    恂奇冷声道:“是吗?喝醉了的人都不会说自己醉了的。”

    她喝了整整四杯,现在眼睛里水润润的,就是之前那天要醉过去的样子。

    彤华趴在床边看花,嘴硬道:“没醉,今日特地来看花的,不会醉。”

    恂奇无声嗤笑了一下,没有应答,于是这一方天地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晚风轻柔拂过帷帐的细碎声响。她在这样的声音里静静道:“不喜欢令牌就不要了,等花开了,你想去哪里就去罢。”

    她不仅没回头,甚至偏了偏脑袋,留给他一个漆黑的发顶,半点没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

    她做下这个决定,心里不是不忐忑的。

    她有过强硬的心,可也知道他收下了那枚令牌,却从来没有戴过。他一日不成复仇之事,此心便一日不肯罢休。

    她一面用喜爱的眼睛望着他,一面又忍不住用恶毒的心算计他——放他去做,等他撞上南墙,等他头破血流,而后她才好用温柔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说和我一起走罢。

    她将脸背过去,将厌弃的眼神藏在明月的光华里。酒意上头,她在想,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才让她遇见了他?

    如果是更早之前,如果她还没有在中枢学得这些冷漠的性情,那时候相遇会不会更好一些呢?

    那朵玉白的灵昙,始终也不肯在月下开放,不肯叫她这恶毒心肠的小神女看一看这纯净的景色。直到后来,彤华酒劲上来,便倚在这木栏上睡着了。

    恂奇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站起身来,从那窗前一跃而下,将那株将将盛放的玉昙催开,折下来带回殿中。

    彤华被他抱在怀中,放置在先前那间卧房的榻上,玉昙又被他留在窗前的一个瓷瓶里。他将神力灌注进去,将玉昙留在开放的那一刻,而后回头瞧了彤华一眼。

    他就瞧了那么一眼,什么都没多说,转身便退出了房间。

    扬灵站在房门之外,看见他退了出来,向他行了一礼,问道:“神君如此便要离开吗?”

    她知道彤华根本对那些花花草草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对他有了心思,所以才心软了,冒着巨大的风险和后患留下了他的性命,又为他一退再退,甚至敢放虎归山。

    她知道恂奇是留不下的。

    这是在大荒的风里自由长成的猛兽,绝不会被豢养驯化成听话的宠物。

    扬灵希望彤华成长为一个合格的主君,却不希望她彻底没有心软的时候,于是对他道:“天界与定世洲不睦,定世洲肯留下神君,虽有利用神君的意思,于神君而言,定世洲又何尝不能为盾为锋?”

    留在定世洲,又对谁没有好处?

    恂奇也是头回见扬灵,方才看到她与彤华行动间的亲密,就知她绝非普通的下属。他望着她道:“你是她的朋友,难道不该为她考虑吗?留一个心有不专之辈在身边,是什么好事吗?”

    扬灵被他一语言中,侧开了身子。

    她看到窗台上那一枝盛放的玉昙,心中一边可惜,想要出口再挽回一二,一边又想,还是算了,她就不来多这一句嘴。

    彤华心软了,但她是臣子,她不该心软的。就放他出去,让他死在外面,才好保住彤华。

    她退到一边,看着恂奇一步一步走出了明台殿。这殿外红墙之上竖着无形的结界,彤华为了免人打扰,在此处设置了这么一处结界,不准任何人随意进出,想留这一方乐土。

    太可笑了,定世洲何曾有乐土?

    她想留,他却无时无刻不想着走。

    恂奇在定世洲老老实实地等了这么多天,直等到自己的伤彻底痊愈,方毫无顾忌地掣出长刀在手,直往凤族封地而去。那护域的结界在他雄厚的神力之下脆弱得犹如一张薄纸,被他轻易撕毁闯入。

    仙卫发现异常,一边向内传报,一边上前来拦阻,但在他刀锋之下,甚至连他近身都不得。

    恂奇第一刀劈下,心中默默念道:“一。”

    这个数字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他心里,又随着他的脚步迅速增长。

    “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

    他刀上有血,又迅速地滑落在地,就像那一片吸收了无数鲜血的大荒干土一样。那个伴随他看了十八年日出日落的苍茫洪荒,就是这样在短短的顷刻之间被长晔变成一副血流成河的样子。曾傲视群雄孤倨一方的霸主,全部在那里灰飞烟灭。

    “一百一十七、一百一十八……”

    他是游魂时,没有太多的良心,在过往的漫长年月里也没有做过什么善事,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但他如今进入了这狮族少君的身子,亲眼见着他们为了护住他而灰飞烟灭,他无法置之不顾,将这仇恨抛诸脑后。

    “三百六十二、三百六十三……”

    他持刀的动作越来越快,他的眼中慢慢被血染得猩红,但头脑却清醒。他可以顷刻抹杀这些普通的仙卫,但他没有,他一次又一次地挥刀,要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倒在自己眼前。

    他们每一个都踏上过大荒的土地,他们每一个都不无辜。

    “五百八十九、五百九十……”

    他心里的计数不停,每杀一个,头脑之中都会闪过一个沐血的族人唤他少主,每杀一个,那些族人眼中投来的那种一直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恨意就会少一点。

    他是一个孤魂,他本不该记得他们,不该对他们抱有什么感情的。但在此刻他一次又一次挥刀的时候,他们也一个一个站在了他的面前。

    他太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他想念他们,他停不下来。

    “六百三十六。”

    他扬起脸来,凤族的领土已成一片血海,入目之处都是一片腥红。他的眼前终于只剩下了他的父亲,那个永远威严永远震撼的主君牧弘,永远保护着臣民族人、永远坚定镇守着大荒领土的霸主,他在生死一线用血肉挡住了射向他的利箭,然后在他逃离的身后,被苍鸾的利喙活活撕成碎片。

    还剩一个,就剩了一个了,父亲。

    他已经无法回望来路了,他已经手染鲜血,不必回头也只能见到一片深红,这红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并且再也不会消失了。

    但是,爹,娘,我终于,永远都可以是恂奇了。

    第226章 补牢 她不想再丢掉恂奇。

    天亮之时,天界一片混乱。大荒那个向定世洲称臣的戴罪少君恂奇重创了凤族,将凤族几乎全灭,连凤君都死在了他的刀下。少君青羽混乱之中逃至天庭求援,长晔闻听此事,大怒之下命大将军风无痕带领仙兵前去捉拿恂奇。

    但风无痕还没走出天庭,恂奇便孤身杀了过来。

    他踏上一重天,长刀不休,一路直直冲上中天庭,仙兵仙将竟无一能阻。直到风无痕拦在当前,才阻住了他势不可挡的脚步。

    但风无痕却并没有与他交手。

    他虽是天界大将,但却是最不爱征战打斗的一位战神,就是因为见得太多了,所以面对这一心想为族人报仇雪恨的叛臣少君,他心中可以完全理解他的处境。

    因为理解,所以他才没有与他动手的意思,而是负手与他道:“少君恂奇,此刻放下兵器,束手就擒,或可留你一条性命。”

    恂奇冷笑一声,长刀向前移动,直直指向了他。他沉声道:“我不曾在大荒见过你,暂且可在此处放过你,你且让开,我要寻的是长晔。”

    他的确没有滥杀。这一路冲上来,若有贪生者脱逃,他也不是非要斩尽杀绝。诚然这诸天的神兵仙将没几个无辜,但他们不过是听从了长晔的号令。

    他不愿滥杀,但长晔绝对不能放过。

    风无痕没有退让,见恂奇持刀冲上前来,心中微叹,反手要掣出长剑,却见身前一道红影闪过,有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将军请慢。”

    他手中停下,得见来人飞身停在他面前,伸出手去施加神力,恂奇周身便立刻被禁,任他无论怎样挣扎,都难以甩脱半分。

    彤华望着这一场乱局的面目冰冷。她轻易制住了恂奇,回头对风无痕道:“小神定世洲彤华,见过将军。他在定世洲时已为我所俘,此番看管不严,教他脱逃犯下此乱,属我之过。还请将军罢手,由我处置。”

    风无痕没有动手,却也没有退后,只道:“我奉帝君之命前来,捉拿此子。”

    彤华点头道:“我会向帝君解释,还请将军给我些时间。”

    她摆明了是要同风无痕争辩,恂奇听见了,虽难以挣脱彤华束缚,却还是狠狠道:“我的性命,何时轮得上你们议论处置?待我解了你这破咒,将你们一道斩在长晔面前!”

    彤华闻声面不改色,而是来到了他的面前。她的手轻轻向下一压,恂奇便只能跟着她的动作半跪于地,被迫俯身仰头望她。

    她的那只手停在他的咽喉,就像在大荒留下他的那样。她的掌下,他的锁骨之上,浮出那种熟悉的、来自禁锢咒印的热量。那股热意却像步步蚕食他身体的碎冰,让他不寒而栗。

    彤华垂下眼来,看着面前这个受缚的神君,他满身都是血迹,不知多少是别人的,又有多少是他自己的。

    她的声音低低落在他耳边:“要继续,还是要回去?”

    恂奇的手紧紧攥住刀柄,咬牙道:“回去?定世洲?那不是我该回去的地方。”

    彤华道:“回去,我还能救你。”

    他难道不知道吗?如果他非要强留自己这一条命,他有无数种办法苟且偷生,他既然主动走出了定世洲,他就没想过要活着回去。

    他故意地讽刺道:“我信过你,往南跑,那时候我得到了什么?”

    得到的是围追堵截,守株待兔,被苍鸾玩弄性命,连速死都得不到痛快。

    他们周遭的空气突然凝滞不动,错杂的声音都被遥遥地摒除在外。彤华倏然之间展开了一道小小的结界,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冷漠异常的声音对他道:“你杀了凤族部众六百三十八个,替整个大荒死去的亲族都报了仇,可是屠杀你们的,除了凤族,还有其他仙族。你因为苍鸾毁了你父亲的尸身,所以含恨在心,所以拿他们开刀。那其他仇人是谁,你要不要也问问仔细?”

    他心中因此言而发寒,她清晰地看着他眼中的恨意愈深,口中根本不停,继续道:“北境的仰月狐族,你熟悉吗?是谁杀的,你知道吗?”

    恂奇瞳孔震颤,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知道仰月狐族全部覆没了,但他不知道是谁下的手。他当然知道定世洲也进犯了大荒,可她突然这么说,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想起仰月狐族的那些长辈和亲友,身体开始微微发颤,他无法接受定世洲也参与在其中,无法接受彤华也参与在其中,他希望她是在骗他,是在故意激他,让他将杀心转移到她的身上,才好骗他离开这里。

    他希望是这样。

    可他又在此刻忽然想到,在某一个逃杀暂时休息的间隙中,牧弘曾经非常欲言又止地念出过定世洲的名字。

    那时候他问牧弘,定世洲如何?他父亲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他一身疲惫,也就抛在了脑后。

    可那是什么意思?

    他不希望是自己想的那样,可是彤华却没有给他任何逃避的余地。她没有感情地同他道:“那个小姑娘,是叫连抒吗?她兄长费心将她藏了起来,果然叫她逃过一劫,可你猜,我那日在大荒见到你以前,又做过什么呢?”

    她仿佛是生怕他不信一般,继续道:“她叫你恂奇哥哥,是吗?她兄长死前安慰她,说你们在四处搜救生还的族人,让她一定要等着你。但你没去,去的是我。”

    所有残存的侥幸幻想都被撕碎,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他奋力凝聚起自己的神力想要挣脱束缚,但是他颈上的热源却仿佛突然沸腾,将他所有神力不由分说地抽吸至那一处,然后再也不回地流入彤华的掌心。

    周遭的声音再度回归,结界里的千言万语,结界外也不过只是眨眼一瞬。恂奇体内十八万年神力修为荡然无存,此刻在高天之上,甚至觉得呼吸困难。

    “扬灵!”

    彤华将手离开了他颈下,只见得那一片红色的咒印泛着惊人的深色,他却依然一动不动。她吩咐同来候命的扬灵道:“将他带回明台殿看管,无我之令,谁也不能随意进出明台殿带走他。”

    扬灵应声,架起恂奇飞身返回定世洲,他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风无痕敛目看向彤华道:“这是何意?”

    彤华平静答道:“我随将军去面见帝君。”

    凌霄大殿之中此刻站了一片仙官,意外只见到彤华这一个小小神女。彤华向长晔见礼,尚未多言,便听旁边一位鹤发老君先开口质问于她,问那屠戮凤族又杀上天庭的罪臣恂奇何在。

    彤华瞥了一眼,问长晔道:“帝君命大将军带兵前去,是要拿他问罪吗?”

    长晔道:“凤族之事,自然是要寻他问个明白的。

    彤华便道:“他是已在我中枢内廷登记在册的使君,即便有错,自然有我内廷规度惩治,不会姑息。何必因他一个闹到帝君面前,辛苦这许多仙官齐聚此处?”

    长晔尚未开口,那老君又沉声道:“神女言下之意,那罪臣屠戮凤族,又持刀闯入天庭,致死无数仙兵仙将,这竟全然是你定世洲内务,而与天庭无关?神女说出这样的话来,置帝君于何处?”

    彤华一眼不曾看他,只对长晔道:“我今日正是敬帝君尊长,知我部下犯错,所以前来,却不知竟会遇上这般狂妄大胆之徒,我一言尚未言尽,他竟敢在这上九天的凌霄大殿之中,肆意侮辱我定世洲治罪不严、枉顾天帝之尊。若今时今日,殿上竟是此等乱象,我看也不必谈了。”

    风无痕瞧这小神女,从前虽然不显,但今日自打上殿,便一身锋芒。他抬手一礼,对众仙官道:“诸君,今日此事由帝君与彤华神女议论解决,且请各位先殿外等候罢。”

    长晔没有反对,让众仙官退了出去。风无痕亦没有留在殿中,只是离去之前以眼神示意于她,让她见好就收。

    长晔能容忍她在这里放肆这一回,不过是看在定世洲和创世诸神从前的情分上,闹得太过了,对她没有好处。

    彤华都明白,但她来这里,就是要颠倒黑白,否则又如何能够保下恂奇?

    殿中终于安静下来。长晔打量着这在大荒时便敢和自己对着干的小神女,笑道:“如今都退下了,你想如何处置,不妨直言罢。”

    彤华第一次独自面对这位天帝,一点也不敢露怯。她知道此刻只能靠她自己,如果她拦不住长晔,那不会有人帮她留下恂奇。

    她强自冷静下来,单刀直入问他道:“帝君收集天岁神族的魂魄,数量足够了吗?”

    长晔原本还含笑的表情,倏然便冷了下来:“问什么呢?”

    天界声称大荒神族勾连地界,才有出兵之举。大荒神族分明是身死神消,长晔却亲自带着左膀右臂前往,刻意留下他们魂魄。这些时候,他声称要用大荒神族的魂魄铸成神地屏障。一来可护卫天界,二来也有警示之意。

    若不因此,恂奇也不会这样快地养伤,只为来寻他报仇。

    但别人不知道,彤华是知道的。

    她造就了这一切,她清楚地知道是什么推动着长晔跳进圈套、成为她在暗处操纵的刀锋。

    他不是为了什么神地屏障去的。

    彤华原本不想说的,她知道自己这一开口,也许就会前功尽弃。

    但她不想再丢掉恂奇。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我与帝君一样,都有想要挽救之人。”

    第227章 条件 她当然不是无辜!

    长晔曾有一挚爱,为她甘愿步出无爱纪,但她却死于神陨时。

    天岁神族的灵魂承载了他们异于寻常的庞大力量,只有这样坚固的灵魂,才可以融成一个完美的容器,装载下一位强大的远古二代神的魂魄。

    长晔从前不做,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禁术,当他知道了这个办法,即便不知成与不成,他也愿意为她尝试一回。

    杀去整个不肯为自己所用的天岁神族,拿下十八道坚固神魂,换挚爱渺茫的一个复生之机。如何能不划算呢?

    但那些天岁神太倔强了,他们都要死了,还要毁掉自己的魂魄,即便灰飞烟灭也不肯叫他得到一点好处。

    长晔迫切地需要拿下恂奇。他在大荒执著不休地追捕恂奇就是为了这个理由,十八道魂魄,只剩一个,复生之机就在眼前,他可以容忍他暂且在定世洲偷生,只要他活着就好。

    彤华走到长晔面前,抬起半掩在袖中的那一只手。她掌心里有一个小小的魂珠,禁锢在她指尖的游丝之间,被她推到长晔面前:“我要留恂奇的性命。帝君今日放过,我便交出此物,若帝君不肯,我立时便毁了它。”

    长晔目光落在那魂珠之上,问道:“是谁的?”

    彤华道:“北境仰月狐族的小女儿,被兄长藏起来了,又被我找到了。若帝君不信,可用其他天岁神族的魂魄与之感应,验明真假。”

    但长晔没有动作。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目光中却是冷的。这魂珠中的天岁气息他可以察觉一二,大约能认定是真,他的确很需要这一枚魂珠,但更让他谨慎的是,他秘密行事,连身边人都不知道他真正的意图,彤华又是如何知道?

    他在想,趁她年纪还小,势力未成,他要不要提前了断了她呢?

    他看着面前这实在还有些稚嫩的小神女道:“你今日来我面前说这些话,且不说是否能达成目的,可想过要如何活着走出上天庭吗?”

    彤华道:“我若只是知道这些,帝君自然可以杀我以绝后患,但我所清楚的事情,却远远不止这些。帝君谨慎高瞻,自然不会行此贸然之举。”

    从前有许多大术法,因实在太过破坏平衡,后患无穷,被诸神所禁,后人修炼,因此沿用旧法,不曾逾越界限。长晔虽然从前不知此术,但他却知道有谁最爱研习这样的禁忌术法,无外乎是他从前的那几位故旧罢了。

    她这样小的年纪,会认识谁呢?

    长晔于是道:“既然是交换,自然要价码公平,但你给我的分量,似乎并不足够。”

    彤华没有张口,只神力细细密密地探到他的面前。长晔回应接收,听见她入密传音道:“我还知道,大战陨落的神魔,不是真的陨落,只是沉睡而已。”

    长晔目光一凛,立时便要攫取住她神力探知,她却倏然撤回,未让他留住分毫。他眯了眯眼睛,仔细看了看她,想一个十几岁的小神女,何来这样的能力与他对抗?

    当年的神魔是被帝子英施法连接共同陷入沉睡,如果帝子英能控制得住他们,自然想要何时苏醒才会何时苏醒。但是逝去的二代神魔不仅仅只是在战时而已,希灵氏的两姐妹,如今都还不知所踪。

    她们也许是彻底陨落了,但也许……还活着。

    就像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禁术一样。

    是了,这禁术突然出现,他心中有所挂念,居然从来没有怀疑过任何,只以为是机缘巧合。但现在为了保住恂奇,她这么一个从来少出宫门的弱小神女居然独自来了,甚至还与他主动说出了这些。

    长晔忽而戏谑地勾起了唇角,对嘛,这样才有意思,大家都有所求,大家都有阴私,这样面对面交换起条件,才足够公平和有趣。

    他伸出手要取那枚魂珠,决定接受她这个有趣的交换,但她却突然收回了手。彤华面不改色道:“我后悔了。比起我能给帝君的东西,只要恂奇一条性命,太不足够了。”

    长晔觉得有些意思了,倒也不着急,陪她道:“说来听听,还要什么?”

    彤华的手指捏在那枚魂珠之上,看着长晔竟然如此耐心地等她开口,忽而恍惚地意识到——原来她想要办成一件事这样容易。

    她若是再早些意识到,就不会如此了——

    衔身咒控制之下,恂奇无法违拗彤华的意思,由扬灵一路带回定世洲,入了明台殿才松开手。

    今日早晨恂奇复仇的消息传到定世洲,彤华为了不让陵游知道,特地让慎知趁他醉酒未醒时,去他卧房加了一把迷香。临去时,她还早做准备,在明台殿加强了结界。

    陵游一觉睡醒,想要出去又被结界所困,正盘算着如何强行冲破结界之时,便见扬灵将人拉了回来。

    恂奇修为被夺,浑身失力,扬灵一松开手,他便摔倒在地。陵游以为他受伤了,上去扶了他一把,才明白是怎么回事,立刻抬头看向扬灵:“怎么回事?”

    扬灵俯首看了一眼,道:“没空多说,她下令封锁明台殿,我还有事去做。”

    封住此处,又将恂奇送进来,这摆明了是要强行留住恂奇。陵游问她道:“彤华呢?”

    扬灵道:“去找天帝了,特地交代不许人去,且在此等着罢。”

    陵游闻言脸色一变:“谁陪着?”

    扬灵丢下一句“尔娘”,转身出去传报彤华禁令,又去按彤华先前安排办事。陵游没追上她,回头看见恂奇,只得先将他扶起坐下。

    恂奇颈上红色咒印未消,看着十分可怖,陵游自然对这个咒印无可奈何,却径自一拳打在恂奇胸口。恂奇吃痛缩了一下,那一处关窍却被陵游击开。

    陵游扶住他,问道:“现在试试,神力如何?”

    恂奇自觉无望,但还是尝试运力,却发现体内神力十分流畅地运转起来,并没有如之前那般整个身体被抽吸至完全干涸的感觉。

    他微微一怔,抬头看向陵游。

    陵游原本只是心中有所猜测,此刻见他果然无恙,便放下心来坐在了另一旁。此刻无人,倒也不必彼此伪装成不熟稔的样子:“你今日杀去凤族的消息传回来,内廷毫无动作,是不想插手的意思。彤华前去天界,背后是毫无助力的。”

    恂奇如今是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却不知将来处置如何,彤华去了,却不知要如何应对。陵游总不能说兄长复仇的决定是错的,但还是不自觉皱眉道:“……你可以再等一等的。”

    他对大荒的事情,表现得一直不如恂奇激烈,恂奇尚可对此表示理解。他本就幼年离家,又没经历过那场浩劫,感情稍淡些也实属正常。可是理解归理解,这句话还是让恂奇生出怒气:“大荒都没了,你还要让我等?定世洲也是神族,明摆着站在长晔那边,她们的手上也沾了族人的鲜血,你要让我放下旧事,向她们称臣俯首?”

    陵游不自觉压低声音道:“先前我不曾同你说过,明宿一族覆没,就有长晔的手笔,我留在定世洲,本就有要伺机寻他报仇的意思。你说定世洲和长晔站在一边,那就更不可能,如今定世洲之所以低调行事,就是因为先前的始主权势太过,遭了上天庭的忌惮。那位尊主心里只有定世洲的权利与荣光,更不可能向长晔称臣。长晔如今锋芒正盛,谁不是在暂避以待时机,偏你孤身一人,非要去出这个头?”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他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觉得我如今贪恋荣华安稳,干脆丢下大荒不管了?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恂奇有些难堪地侧过脸,陵游也没有继续顺着这话去说,只是转而同他道:“彤华身上有些秘密,我并不知道,也没打算去问。她敢独自去见长晔,必然心里有些主意,中枢对此事始终旁观,可见她应当可以对付,但凡事没有绝对,毕竟时机仓促,未必完全。若她可以解决此事,顺利回来,也就罢了;若她解决不了,内廷一定会将此事闹得越大越好,最好是彤华回不来,上天庭收不了场,她们才好有足够的借口向长晔发难。”

    恂奇双手攥紧,咬牙道:“定世洲也进了大荒,也算不得无辜,便是同归于尽两败俱伤,那也不过是合该如此!”

    陵游低喝道:“可彤华是无辜的!璇玑宫没有一人参与此事!”

    恂奇打断他道:“她当然不是无辜!她亲口向我承认,在大荒找到我之前,连抒就死在她的手里!”

    陵游眉间跳了跳,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帮助他反驳回这一句话,因为他对此事完全不知内情。但他心里非常清楚,他只是一直没有去细想而已,为什么整个定世洲都知道明宿神族和大荒有些关联,却没有一个人在他身边露过口风,为什么偏偏是在这样紧要的关口,他却突然有了那么多的事情,牵绊着他不能前往大荒。

    如恂奇所言,如果定世洲偏偏就不无辜呢?

    他越想越乱,干脆站起身来走到一边,别开脸不看恂奇。他在等待着彤华回来,只有她回来了,他才能确认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就在二人心绪都是一片混乱的档口,天际却忽然传来巨大震雷的轰然响动。二人立时往窗外天际看去,却不曾看到什么。那一声闷雷响了一次便消失,连天色都没有变化半分。

    可是没过多久,明台殿上那一道波光粼粼的结界却忽然颤动了一下,有一道红影从天际闯入结界,倏然落在这宽阔的天台之上。

    彤华一落定便扶住了木栏,只是却仍然脱力向前栽倒,陵游下意识便要上前去接,但恂奇的位置比他更加靠前,他迈出了一半的脚步也就只能停在当下。

    恂奇伸手在她面前接住了她,不至于让她直接栽到地上,但她因为脱力而沉重了几分的身体依旧带着下落的惯性,使二人都坐在了地上。恂奇这才感觉到自己放在她腰背上的掌心一片潮湿,转眼去看,方见是血。

    他心里狠狠颤了一下,再要伸手时,彤华却推开了他。

    她左手一勾,那枚被他丢下的令牌便落在她掌中,被她用力掷碎,而右手推开他手的时候,又将一物顺势放在了他的掌心。

    恂奇低下头,看见那枚染血的魂珠,听见她冷漠道:“长晔已经放过此事,你可以走了。”

    第228章 成仇 今日就算还给你了。

    凤族一直是长晔身边极得重用的左膀右臂,此次被恂奇重创至此,实在叫天界震怒不已。数位仙官留在凌霄殿外,等候着长晔最后的发落。

    有传令仙官入内,召掌刑仙官项固前来,又命仙卫开九天刑台。

    那刑台一开,九天玄雷罚过的神仙屈指可数,雷刑之下得以保全生还的更是寥寥,大多是魂飞魄散,再难复生。众仙官一听闻要以九天玄雷严惩,纷纷觉得痛快。

    唯有风无痕因不知结果未曾离去,听到此言时微微皱了皱眉。

    长晔与彤华走出凌霄殿,亲口放下话来,道无论生死,只消受过天雷,这件事就此作罢。

    这话听在耳中,实在是有些轻拿轻放的意思,听得前来的那位小少君墨羽十分不满,不过是因一贯的忠诚才对长晔隐忍下来。只是那天雷之下难有活口,如此一想,既要那罪臣魂飞魄散,倒已算是足够。

    毕竟定世洲的位置放在那里,而恂奇如今已被记在了定世洲。若是惩处太过,未免太不将定世洲放在眼中,将来只怕还要生事。

    仙官们原本想要一同往刑台去观刑,谁料却被仙卫拦阻,茫茫然地看着长晔和彤华并肩而去,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风无痕立刻追上长晔正色道:“她是定世洲神女,不能在上天庭受刑。”

    长晔道:“我已当众说过,此刑之后,恂奇只作无罪,此事放下不提。”

    风无痕坚决道:“那也不行。”

    彤华见他不肯退让,与他一礼,微笑道:“如帝君所言,此事以此一了百了,恂奇既已认我为主,我无妨替他了却这桩旧债。将军今日多次相护,彤华记住了,心中感激不尽。”

    这个结果是她和长晔已经商讨好的结果,他们之间的交易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但恂奇的这件事必须要有一个了断。雷刑是她主动提出,她有办法应对,也足够圆天界的脸面,即便回去了,还能让她那位母亲找个借口向长晔讨些好处回来,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与长晔一同往刑台而去,肩背笔直,头颅高昂,没有半分难堪或是畏惧之色,步履坚定不已。天官们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九天玄雷,劈的不是那天岁余孽,竟是定世洲中枢的少君!

    神明受刑,自然没有旁人在旁观看的道理。长晔停在刑台之下,看见彤华有些苍白的脸色,给了彤华最后一次机会:“九天玄雷之伤非同小可,你此刻后悔,将魂珠给我,也是可以。”

    彤华没有答应:“我不向帝君证明一二,帝君如何愿意给我想要的呢?”

    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事,在踏入凌霄殿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想到过这一点。但是在将连抒的魂珠交出去之前,她突然后悔了。

    她手上的命债的确已经不差这一件了,但无论如何,她不能当着陵游和恂奇的面,断送连抒的性命。

    她原本是真的打算拿连抒换恂奇的,但是在暴露了自己所想之后,她突然想到,既然长晔已经知道得更多了,那么她为什么不能要更多呢?

    这样一位掌控天界又能压制地界的帝君,为什么不可以成为她的助力呢?她分明已经借他的力量,完成了一件事啊?

    让他知道自己的力量,让他此后站在自己的一边,难道不好吗?

    彤华扭头往刑台那边走去,随同她一起前来的使官尔娘一直跟在身边,附耳低声道:“少主且再等等,扬灵回去需要时间,文宜主还没有到上天庭。”

    她点了点头,足下微微放缓,又道:“风无痕今日站在我这一边,行刑之后,若他不来,你务必拖住了他,让他送我返回定世洲。”

    她和风无痕哪里有什么交情?真若说到交情,也不过是先祖们从前的那一点交情。他阻拦长晔行刑,应当更是为了想要避免事态扩大,防止她真出了什么事,定世洲再以此为借口生事。毕竟定世洲一向事务独立,哪怕是天帝也无权插手,更遑论这般重刑惩罚一位少君。

    但他没有想到,她和长晔都是愿意豁出去疯一回的性子。长晔不会想不到这一点,但他愿意冒这个风险,看看她的分量到底足不足够。

    彤华忖度着时间走上刑台。那云端之上的刑台距离遥远,她独自笔直地站在上面望向天际,面色平淡,但眉眼秾丽,一身红衣明艳张扬得要命。

    云海翻滚,怒意滔天,那一道闪电白光落下的时候,她在心里道:“雪秩,再见。”

    玄雷轰然一声砸向刑台。

    她骤然回身,背对长晔,直面那落下的玄雷,她心口有一个小小的红色小珠在那一瞬间忽然浮现,在闪电惊雷的亮光下微不可见,但却精准地拦在那道天雷与彤华之间。

    天雷狠狠击穿那一枚小珠,那小珠倏然便湮没在雷光之下,可天雷的伤害却几乎全被这小珠卸去。然而它并没能完全将天雷与彤华相隔开来,依旧有溢出的雷电,直直击穿彤华的身躯。

    长晔目光微眯,心中虽已有了准备,却还是有些惊讶。他看着彤华被天雷击穿之后跌落在地,却分明只是受伤,而没有魂飞魄散。

    正想上前时,他忽而听到耳边有一个女子的清泠声音,焦急地高喊:“姐姐——”

    他回过头去,文宜正飞身而来,直直奔向刑台。

    “霜序……”

    长晔口中喃喃,面前的这一幕又和多年之前的那一幕重合,仿佛又是她义无反顾地冲上刑台。他立即飞身跃上刑台,却见她扶着彤华,哭着去捧她沾了鲜血的脸颊:“姐姐,姐姐……”

    不是霜序。

    他开始后悔自己这个冲动的行为,彤华却坐在地上,从文宜怀中抬起一双黑亮得惊人的眼睛,直直地望向长晔问道:“帝君,如此,可足够吗?”

    我有抵御天雷的力量,我有二代神加身的眷顾,我身边还有一个妹妹,会实现你梦寐以求的、让心上人复生的夙愿。

    如此,可足够了吗?

    “够了。”

    长晔的目光落下,看见这满腹算计的神女彤华,又看这哭得梨花落雨、恨恨地望他的文宜,近乎于咬牙切齿地同她道:“如我所言,此日之后,再也不论此事。”

    彤华终于笑了。

    守在外面的风无痕,听到雷刑结束,进来时见她活着,心中诧异万分,当即越过长晔,将彤华带了起来,送她返回定世洲。

    长晔回过头去,看到文宜追随而去的背影,眼神里如乌云翻滚,仿佛下一刻便要大雨倾盆。

    彤华返回定世洲的路上,伤口不断地向外涌出鲜血,天雷造成的伤势一时无法愈合,她感到意识已经不大清晰,只剩下最后一分清明。

    文宜在旁边喊她,要她再坚持一下。她感受到风无痕驭云的急迫,还在努力地抑制着她神力的流失。

    她想起雪秩从前对她说过的——“风师弟啊,他生来就是战神,可他又最不喜欢战争和争斗。偏偏这世间的利益不休,战争就不休,所以他永远都不快乐。”

    “我和霜序死掉的时候,他慌得哭都不会了,他是最心善的一位天神。你多带着小游去他面前刷刷脸熟,将来若是遇到难事,在天界走不通门路,求他是准没错的。”

    “他会帮你的。”

    阿秩,你说的一点都没错,他是最心善的一位天神,今日乱局,果然是他来帮我的。

    他们所乘之云终于落定在定世洲,平襄身边的仙官清晰地看到是谁送了彤华回来,另有仙侍去内廷速请医官。但彤华此刻一点也不想应对他们,她用尽最后一分力量推开风无痕与文宜,径自闯进明台殿,失力时正落进恂奇的怀中。

    恂奇接住她,也接住了一手鲜血,这才看到她红衣早就被血染透。一旁的陵游看到了这一幕,片刻也未停留,扭头就出去找慎知来。

    彤华看着恂奇的这张冰冷的脸,他和离虚境里的步孚尹果真是不一样的。她心中非常清晰地意识到,她做了一个非常错误的决定。

    她如果要做个软弱避世的神女,就该永远缩头不出,任身边人如何哭号哀求,她也可以冷下心肠充耳不闻。但这条路被平襄阻断了,她不想让她躲在后面,她想要她持刀上前。

    而她如果要狠心,就该一直狠心,就该让他死在大荒,死在长晔的手上,而不是费心费力,又将他救回来。

    这世上许多事情都难两全,放在她面前时,爱情却独占一头。可是她的爱情又是什么坚固而分量沉重的东西吗?那是连她自己,在关键时候都愿意舍弃的东西啊。

    这样简单的选择题,她怎么就在最关键的时候被蒙蔽了双眼,做出了这样错误的决定呢?

    彤华将连抒那一枚染血的魂珠塞到他的手中,同他道:“长晔已经放过此事,你可以走了。”

    他微微皱了皱眉,看见她一身的伤,掌心神力涌动,想要帮她一回,可他却感觉自己体内的那一道衔身咒再一次被她发动。她疏离地将他拒绝,执意要与他划清界线。

    “我这一条命,今日就算还给你了。”

    我做了错误的决定,我已为之付出代价,这回也是生死自负。

    但是恂奇,我诚然屠戮了你的大荒,是你绝不可能放过的凶手,但此日之后,我亦有所失,是拜你所赐,那也是我绝不愿意失去的。

    此后既然成仇,再相对时,你我便各凭本事罢。

    第229章 杀身 彻底杀死了过去所有。

    彤华极小的时候,曾经有过一次奇异的经历。那时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她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在被缓慢地抽离躯体,她觉得轻飘飘的十分有趣,顺着那股力量浮起来,可是在马上彻底离开身体的时候,她又有点不受控的害怕,于是使劲想要拉住自己的身体。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以后,那股抽离她的力量骤然松开。彤华回到了自己温暖的躯体,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声笑着同她道:“小姑娘,力气还挺大,不逗你玩儿了。”

    彤华第一次听到这个从自己身体里传出来的声音,而旁边侍候的仙侍仿佛全然未觉。她有些好奇地在脑海中回应她道:“你是谁呀?”

    那个声音同她道:“我是雪秩,我在你的身体里。”

    彤华有些惊讶,雪秩又道:“别出声!别让别人知道!”

    彤华答应她道:“我不会告诉别人你在我身体里的。”

    雪秩谨慎地强调道:“不仅不能告诉别人我在你的身体里,还不能告诉别人你知道我在你的身体里。和我有关的一切,你都不能和别人说,知道吗?”

    彤华那时不大明白:“为什么呢?”

    雪秩心中暗叹:还能为什么,总不能告诉你,我本来是要杀掉你,抢了你的身体,再给自己用的罢?

    她做始主的时候,七情缺了大半,行事太过强硬,难免触碰到了天地二界的利益。薄恒倒还算对她尊敬,但长晔那个混账实在是不像话,居然想办法暗暗设计害死了她。

    她也来不及做什么,死了就死了,不知过了多久,却又忽然觉得自己被强行聚在了一起。她意识一回来,就看见她的好女儿献祭了自己的灵囊,将她拉了回来。

    再一回头,好嘛,这就是双生子之间的羁绊吗?她回来了,她的好妹妹霜序也回来了。彤华与文宜也是双生,正好一人接受一个。

    但是不同的是,她是被平襄献祭召唤回来的,霜序应当是机缘巧合,连带着被拉了回来,所以意识并没有复苏,只是寂静地沉睡在文宜的身体里面。

    雪秩活着的时候,情感太弱,没怎么仔细看过自己的孩子,此刻才认真地打量了一遍平襄。她实在一看就是自己的孩子,执著太多,又不肯示弱,所以即便做这样的事,也要将她拉回来。

    但她只要一想,就知道平襄设法让她回来,未必是什么好事。

    于是她趁着神力流转的时候,在文宜身上加封了一道禁制,避免霜序真的在她体内复苏,自己又暗暗藏在了彤华的身体深处,没有让平襄立时感觉到她清明的气息。

    平襄果真觉得她是在彤华体内沉睡不醒,却也没有着急唤醒她。雪秩冷眼瞧了许久,发现平襄行事实在太过决绝,因为连她自己的亲妹妹含真,也是被她暗暗处置了的。

    雪秩执掌定世洲果决,是因为七情断绝,平襄如此心狠,却全是本性如此。这样的一个神主,诚然对定世洲的稳固有些好处,但是对这几个孩子们来说,实在是太残忍了。

    她继承了她作为神主的一切,却并不是一个会招她喜欢的乖女儿,甚至在许多时候,雪秩都会想,也许提前处置了平襄才好,这样才能免得她将来真的做出什么恶事来。

    雪秩曾被人当面说过,她的所有喜欢都不过是叶公好龙,任嘴上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内里虚假的本质。在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雪秩再一次想到了这一句话,不禁自嘲地暗笑了一番。

    那就不要如此罢。谁都有犯错的时候,谁都有缺点,这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冷漠和好权将平襄无知无觉地教养成了这番模样,那她也无妨再给她一个机会。

    还是不杀了,留着她,想些法子预防就是。雪秩琢磨着,想先借彤华身躯一用,之后再设法将身体还她。谁知才拉了一把,便见彤华求生的意志如此倔强,她便又心软了。

    她从前有个很喜欢的神君,甚至动过效仿凡人承继习俗、与神君也成就婚约、叩拜天地的心思,她想着若是能与他一生一世,有个可爱非常的孩子,实在也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可惜她到最后也没等到神君点头。等她做了始主的时候,又没了这些寻常情愫,说是有了平襄和含真两个孩子,实际上只是她用神力和灵脉捏出的两个灵体,只不过是起一个帮她处理定世洲事务的作用。

    所以在此刻看到彤华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之前不曾拥有过的那种母爱,好像在这个时候突然诞生了。

    眼缘眼缘,缘分这东西实在太过奇妙。她意外和彤华连接在了一起,仔细一瞧,正巧又十分喜欢这个孩子。

    她决定要好好养一养这个孩子。最起码,不要让她真的被平襄养成青出于蓝的那种冷漠与性狠。

    彤华渐大些开始读书,知道雪秩原来是建立了定世洲的始主,惊讶之下不大敢叫她的名字了。她笑嘻嘻地同她道:“你难道要叫我祖母吗?那就把我叫老了!咱们两个不是好朋友吗?我们不讲究那个,你还叫我阿秩,我还叫你暄暄,多好呀,全世界只有你是最特别的那一个。”

    平襄在昭元已经有所成就的时候,选择再诞育两个孩子,不可能是随意起兴。雪秩大约能看透平襄的心思,也知道她将来必然要促成三子争权,所以她暗中告诉了彤华许多从前的秘密,希望她能知道神魔之间的微妙联系,还让她毫无妨碍地利用自己和这些秘密,对可信的人故布疑阵,让他们对她另眼别待,以期将来能够成为她的一道人脉助力。

    但除了这些以外,她优先要教会彤华的,是她当年闲得无事,研究出来的许多秘法。虽然有些被禁了,但她依旧教给了彤华,并且不忘提醒她使用之道。

    无论如何,保命要紧。她第一优先是要保住彤华的性命,可千万别像她当初那样,轻易就死在了旁人手上。

    说来可笑,她这一生,算上作为始主死在长晔手上的那一回,居然已经死了四次了。

    四次啊!她可是一位二代神!是当年在二代神里横着行走,连创世诸神都会笑着容忍她的雪秩神女!她居然死了四次!

    说出去多丢人呀!

    她不让彤华与人说的原因也有这个,死去活来,死去又活来,她都怕旁人听着要笑话她。

    最关键的是,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彤华的一点是:她的确不是很想活了。

    但她太喜欢彤华了,所以到后来,她连这一点都告诉了彤华。

    雪秩还记得,那一天是彤华听见有下面的仙侍议论她与陵游,说将来指不定要成就一桩好事,她听得羞恼,躲了几天,把满头雾水的陵游急得跳脚。雪秩看着小孩子家闹笑话,觉得实在有意思,想着想着就笑出来。

    于是彤华非常生气,同时也非常闷闷不乐。生气在于,雪秩明明在她身体里,什么事情都知道,却还是要和不明实情的人一起笑话她;闷闷不乐在于,雪秩偏偏就什么都知道,可是她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有的时候被别人看到自己的心思,还是会有些难堪,即便这是世界上最好的雪秩。

    雪秩笑完了,觉得她想得也对,因为她年少的时候,也有自己的秘密。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总要把握分寸,她们虽然亲密,也要注意这一点。

    于是她对彤华道:“那我教你一个术法,你用在我身上就好了。”

    彤华不明白:“用这个干什么?”

    雪秩同她道:“此咒名为衔身,中咒者无论死生,即便是魂飞魄散,只要施咒者催动咒术,中咒者便会有所感应。只要种下了这个咒法,中咒者永生都要听从施咒者的安排,如木偶牵线,身不由己,被人所衔。”

    这术法是个禁术,但因为是她所创,所以她非常清楚。她尽数教给了彤华,而后道:“你将它施加在我的身上,命令我不能肆意窥探你的心思,那么即便我的力量强过你许多,也不能违抗你这个命令。”

    这话说出来都觉得实在太过强硬。彤华没敢拿她来试,她却一直催促着她。彤华皱着眉问道:“这咒术也太绝对了。若我不是一个好人,拿这个咒术来害你,你不就毫无反抗之力了吗?”

    雪秩问道:“那你会害我吗?”

    彤华道:“当然不会。”

    雪秩道:“这就对了。术法只是术法,没有好坏之分,只是要看施用它的那个人。你的心里不会想着要伤害我,这个力量就会胜过术法也许会伤害我的力量。”

    她有些感慨地说道:“我的母亲禁用此术,是因为这世上的心啊,并不全是坚定强大,也许会被其他的因素诱惑着走上歧途。她禁不了那样的心,只能禁这一种术。暄暄,这是你需要修炼的课题,拥有强大的力量并没有错,但你的心要可以驾驭住它,永远不被外力所侵,调转方向。”

    雪秩创造了衔身咒,初心是为了留住一个人,但她始终没有用过一次。衔身咒第一次成功,是彤华施加在了她的身上。她引导着彤华用出衔身咒,感受到自己被衔身咒限制,而彤华却并没有限制住她,她依旧自由自在。

    她告诉她道:“但你要记得,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非常喜欢、非常想要留下的人,一定不要用衔身咒来困住他。”

    彤华问道:“为什么?”

    雪秩道:“因为拿自己的喜欢去强加在他人的意志之上,实在太低劣,也太让人看轻了。”

    她笑着对她道:“如果有一天,我想要离开,也请你不要用衔身咒来禁锢住我,暄暄。”

    她将自己的血泪教训告诉彤华,但彤华那时还没有遇到非常喜欢、非常想要留下的人,所以只是懵懂记下了,却并不感受得到其中的意思。等她隐约明白的时候,已经是掉进离虚境的时候了。

    衔身咒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连雪秩自己都有些不可置信,原来那个用无数的仰慕、喜爱、感动倾注都难以留住的人,用这样一个简单的咒印就可以做到。

    世间的事荒唐得令人发笑。

    爱意是这样伤人的东西。

    但彤华很轻易地就给出去了。在离虚境里,步孚尹利用自己的力量运行、帮助彤华神力流转修炼的时候,彤华曾经用亲密不已的恋人姿态靠在他的身边,拉着他的手完成了一次结印。

    那个印记太轻了,他甚至都没有感受到咒印的生成、术法的运转,就已经完成了与她最为亲密的相连。

    分别的时候,只要他心软一次,只要他肯开口说一句“别走”,彤华就永远无法离开离虚境。

    但他没有。

    她走的时候,他没有一次想要挽留她的心意,她离开以后,他也没有一次怀念她的意思。所以在漫长的那几年里,彤华一边痛恨他的绝情,也一边对他死心。

    她在这样复杂的心思里又遇见了恂奇,此时还夹杂着大荒的复杂因素。她一边想要放,一边想要留,听说他杀去上天庭的时候,她二话不说便去了天界。

    她心中舍不得,怕再一次失去,又恨他如此怨她,半分不肯示弱。她在大荒杀了连抒的时候,本是想着斩草除根,往天庭去的时候,又想着救他性命,见长晔的时候,还要想着陵游与他事后看待她的态度。

    可她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这一切?她唯一的倚仗是定世洲,定世洲的主人是她的母亲,可她的母亲也放弃了她,她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只想等着看她的结果。如果她活着回来,那就是她可用的兵刃,如果她死在天庭,那就是她换取好处的筹码……连她的母亲也不会管她。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明白,她虽然有一枚魂珠,但这是没有用的。长晔的爱情令他疯狂,但那也只是他漫长生命里的一个陪衬。他如果真的是爱情至上主义者,霜序就不会死在刑台之上。文宜即便来了也没有用,爱情只是他鲜花着锦时更加美丽的一个陪衬,但并不是他优先选择的东西。

    她利用了自己的妹妹,但这并不是最关键的筹码。她是真正的孤身一人,能拿命交换的,只有性命。

    彤华已经长大了,她已经做过不止一件不肯让人知道的事,她清楚自己已经变了,只是她在装作不变,不肯让身边的人用陌生的眼光看她。

    但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的,而现在就是那一天。她有些通体发凉地问雪秩道:“阿秩,我可以利用你的存在,来欺骗天帝吗?”

    雪秩那时候,已经不再是彤华亲密无间的同伴了。她是被衔身咒限制的魂魄一缕,她已有了太多不足以探知外界和彤华心意的时候,她知道在那些时间里,彤华已经有了她自己的思想。

    她已经不是一个遇到什么事,都需要听她建议去做的小孩子了。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并且主动开口向她提问——我想要利用你,你答不答应呢?

    其实有衔身咒在,她可以不用问的。

    但是她已经这样问了,雪秩都仿佛看到她被逼到死路上的绝望和胆怯了,她又怎么拒绝她呢?

    于是她回答道:“可以的。”

    只要故布疑阵,让长晔认为,彤华不是彤华,而是或许在当年沉睡下去的雪秩,这样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了。

    但这样做是有问题的。

    彤华一旦不是彤华,一旦让她成为了雪秩,那么彤华就只是雪秩沉睡所用的容器,她存在的意义就会被彻底抹杀。他们也许会要雪秩死,也许会要雪秩生,但那都是对雪秩而言。

    彤华将不复存在。

    雪秩想:真的值得吗?抹杀掉自己,换一个心上人吗?

    她感情最炽烈的时候,也没对他做到这个份儿上。原来他没有说错过,原来这世上的感情居然真的是炙热赤忱,原来她是真的毫不足够。

    她向彤华再一次确认:“你可以这样做,但自此之后,你要永远这样演下去。你可以做到吗?”

    彤华非常坚定地对她道:“我可以。”

    但是我不可以,暄暄。

    雪秩有些遗憾地看着自己这个疼爱的孩子,想,但我不可以让你永远都作为雪秩活着。

    她已经死过四次了。前三次,她不甘身死,奋力复生,要为自己的枉死讨一个公道,她要好好地活在这个世上,让她的心上人、让杀她的凶手好好地看一看,她要他惊,要他怒,要他怯,要他的脸色为了自己而变化无常。

    直到最后一次,她看着杀了她三次的心上人,想,原来你也没什么意思啊,符舜。

    她的喜爱并不是全心全意,所以当七情断绝,看他也就不过如此。

    当她不再执著于情爱,她就可以看遍这天地人间。高逸君可以胜过千山万水,原来也只是她从前眼界短浅的粗见。他并不特别,特别的是这个世界,是她的目光所及。

    当她爱上这个世界,当世界也都在她眼中,她便始觉此生足够,便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甘愿将性命献给这浩瀚尘世。

    她并不再执拗,如果平襄没有唤她回来,她一点也不想重新活过来,正如在此时,她确信彤华即便改变,依旧是她会疼爱喜欢的小女孩,她还是想要她好好地长大,直到走出定世洲这一个美丽的困境,看到三千世界的无垠广袤。

    长晔问彤华道:“我可以放过此事,但我要对殿外诸天仙神做个交代,你有什么想法呢?”

    他笑着,心思却蔫坏:“你要知道,这样的重罪,我即便是给他一道九天玄雷,也是不足过的。”

    彤华在心里问她道:“可以吗?阿秩。”

    雪秩在她耳边轻声道:“可以。”

    今日之内,什么都可以。她当然会护着她,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她那样相信她,即便是在离虚境,她也能保住她的命,所以今日也一样。

    彤华走上刑台的时候,雪秩默不作声,凝聚了自己全部的力量,打算冲出她的躯体。她不曾有向生之心,所以此刻向死不过宛如归去,毫无恐惧畏瑟之意。

    但就在那一刻,她听见彤华对她道:“阿秩,再见。”

    她感到彤华忽而转过身直面天雷,体内衔身咒立时发作,将她雪秩独有的神力灵息尽数抽归所有,而后将顷刻间脆弱不堪的她推出了体内。

    天雷落下的时候,她清晰地看见彤华锐利的眉眼。她有一双和神主平襄一样目光的眼睛,也有一双、和始主雪秩一样目光的眼睛。

    第五次了。

    天雷击穿了那一枚小小的魂珠,将她最后未曾成形的思绪也一同抹杀在世界之中。

    彤华亲眼看见她的破碎,她心软放过了她,成就了她,最后也如此突兀地被她抹杀。她原本没有想要杀雪秩的,雪秩是定世洲里对她那样好的人,可她偏偏是雪秩。

    从彤华知道她是雪秩的第一刻开始,她就在畏惧雪秩。平襄对定世洲从前荣光的热衷已经到了一种可称之为病态的地步,有很多次,彤华都可以看到她打量自己的目光里带着那种诡异的光芒。

    她并不是在期待自己,她是在期待过去的定世洲,期待那一天的回归。

    至于她?只是一个收拢权力的工具,是一个承载过去的容器。等到时机合适,自然就会被摒弃到一旁。

    可彤华自认并没有做错什么。

    她只是偶然有了一个喜欢的人,最终也没有得到,她有一个亲密的伙伴,来不及相见就无辜惨死。她从不贪心,从来听话,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呢?

    这世界对她也并不公平,她的母亲对她说,因为你本不该这样听话,这样不贪的。

    彤华,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要,所以你什么都没有。看到我所坐的神主位了吗?这才是你应该想要追求的东西。

    当你有了一切,你才不会失去,才可以得到想要的东西。

    阿秩,我当然可以永远演下去,永远都做雪秩也没关系。

    他们不会害怕彤华,但他们都会害怕雪秩。只要他们一天分不清楚,我就一天处于高地。当我拥有一切,我就不会失去。

    彤华冷眼看着那道天雷,它穿透了自己,但自己没有死在这里。长晔也来到了她的面前,她这样虚弱,他一定可以探查到自己的神息。

    瞧,连天帝长晔也发现不了。雪秩的禁术与秘密,雪秩的力量与神息,所有一切尽归于她,连他也要被她玩弄在股掌了。

    她终于不用忍受他那种高高在上的戏谑目光,仿佛看着她,就只是看着一个可以肆意捉弄又贱如草芥的苍生刍狗。

    她心里觉得痛快,但同时也有痛苦,这两种感觉交错经过她破裂的伤口,激得她心绪滚烫。她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她要去找那个将她变成这样的始作俑者。

    于是她来到了恂奇面前。

    他穿着月白的衣裳,站在清朗的阳光底下,干净得纤尘不染,所以她就故意要冲进他的怀里,将自己的污血抹她一身。

    这就是最初的原因。

    她要得到他,却没能得到他,就是因为他,她失去了章苑,又陷身在权利争锋的沼泽,她手染鲜血,屠戮大荒,她把妹妹推出去当诱饵,还亲手杀死了雪秩。

    都是因为他。

    她就是为了得到他,才失去了这么多,不过没关系,她会走到最后的,等她拥有了一切,那么这失去的所有,终归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她的手中。

    到了那时候,她才会觉得自己今日并不算亏。

    她一边这样想,一边这样看着他,他终于被血染红,那张冷漠的脸终于碎裂,他的眼神终于为了自己而动,但她要推开他去试探,于是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死去,他要来救自己。

    她感到自己的本灵在飞快凋落。那一枝浮在枝头拢于月华的照古兰,此刻在她的摧残之下落入泥潭,变得一身肮脏。那些在心里喊着“我错了”的声音在迅速消亡,那些残忍的恶意在她心头滋生不停,取而代之的桀桀笑声在说,我没有错,是他们逼我如此,我并没有错。

    那笑声在说,不要怪自己呀,彤华,要怪他们对你这样不好。

    她彻底昏迷过去的那一刻,那笑声掣出刀锋,彻底杀死了过去所有。

    第230章 约定 同行到最后一日

    彤华醒来的时候,窗外天色正亮,柔和的日光从帘帐间透进来,蕴得一室温暖熨帖。她撑起身子坐起来,想要唤人,侧目便看见那边窗台之上,多了一个白瓷花瓶,里头孤零零插了一只优夜玉昙,正是开的时候。

    她看了一眼,手指微点,有小股神力荡了出去,其后便见衔云快步跑进来,欣喜道:“少主醒了,可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她寻了个软枕给彤华腰后垫着:“腰腹的伤口一直都没好呢,别这么坐着。”

    彤华抬了抬下巴,问道:“那花儿怎么放这儿来了?”

    那是在明台殿看的,如今她已经躺在了夙夕殿,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衔云回头看了一眼,看她神色淡淡的,瞧不出是个什么心情,便道:“陵游拿来的,说好不容易开了,你都没怎么瞧,就放这儿了。”

    彤华的目光收回来,身子往下缩了一些,让自己躺得更加舒服,问她道:“内廷那边是什么反应?”

    衔云见她居然没接上面那句话,心绪微收,仔细道:“那日文宜主听说您去了天界,知道内廷没有动作,担心不已,便去接您。回来的时候,尊主知道是天界那位大将军一起送您回来的,便前来见了一回。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尊主便让曦月仙君来接您去遗灵窟养伤,没有多言其他。”

    彤华没什么意外之色,看她一眼,让她继续。

    衔云微顿,又道:“后来天帝又派人来了一趟,送了一匣药用的灵珠过来,尊主都让拿过来了,让医官署看着配药。”

    定世洲从来不缺什么好物,药用灵珠自然也是寻常,长晔不会不知道。彤华受罚,名义上是为自己的臣子受过,但长晔不可能毫无表示,起码要面子上过得去。世间水域辽阔,海底善养珠,长晔给的正是龙族那边育出的绝佳良珠。

    龙族与凤族在天界灵族中居长,又是他左膀右臂,而龙族先祖又与希灵神关系特殊,长晔别的不送,特地寻了龙族宝珠而来,正是为了从中调和,想要维系各方关系,也表达他先前所言——此事既往不咎。

    彤华问道:“都用完了?”

    衔云不解道:“还有大半,都在咱们这儿放着呢,只等每日磨粉入药才用。”

    彤华吩咐道:“不用了。随便怎么处置了,我不用这个入药。”

    她还以为平襄能借此做些什么,却原来,一盒珠子,就能让她当作凡事都没发生过。

    正说着,门外又是一阵响动。方才拾雨感到她唤人,便立刻去找了陵游,此刻正是他急匆匆过来看她。

    他就听见后半句,还没听明白:“怎么就不用药了?”

    衔云起身退到一旁,换陵游来坐到榻边,彤华无语地瞧了他一眼,道:“我说我不用长晔的东西,你听成什么了?”

    她直呼长晔大名,陵游微微顿了一下,不过倒也没说什么,顺着她道:“行,那东西咱们本来也不缺,不用就不用,我也讨厌他的东西。”

    实际上,那东西用与不用都是无妨,给彤华入药不过是为了表达定世洲应许了长晔的意思,陵游心里也不痛快。

    但他又靠近她轻快地笑了笑,低声道:“五太子知道你受伤,私下过来看望时塞给我不少好东西,咱们用他的。”

    玄洌比他们两个年长太多,因为常来和平襄对弈,所以与他们见得也多,彤华时而也称兄长。他给彤华送来的全是好东西,半分也不比长晔那边的差,比所谓的面子功夫实在多了。

    两个人笑了一阵,还没说两句话,便听外头有仙官入内,却是平襄那边来的。他们脸上的笑立刻消失,听见那仙官道:“尊主听说彤华主醒了,命我前来问候,另外叮嘱彤华主好生歇息,不必去那边回话了。”

    陵游立刻沉下了眉心,倒是彤华面不改色道:“辛苦仙官来一趟,请替我多谢尊主关怀。”

    那仙官应声而去,彤华推了推陵游道:“不开心什么?不用去回话了,不好吗?”

    若是从前,她便是受伤还没好,也要去那边回话,说明白那日去了上天庭都做了什么的。即便那日分明是平襄下令,不许内廷支持彤华,留她一个人去应对天庭。

    陵游望着她,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同她道:“去过了,他去的。”

    彤华微微一顿,抬眼瞧他,问道:“令牌都被我毁了,跟他有什么关系?不是让他走了吗?”

    陵游道:“你那天伤得太重了,慎知处理不了,我便去找曦月姑姑。她原本也有些没底,打算先带你去遗灵窟的,但是来了以后看,你们两个一起晕在殿里。”

    他对上她微微讶异的神色,道:“你神力乱得很,元灵震颤得厉害,是他拿自己的神力修为强硬压制住的。”

    天雷之下难有万全,她们只知道她是活着回来了,却不知她是什么情况。皮外伤也是活着,剩一口气也是活着,她一回来就进了明台殿结界,在没见到以前,活着与活着也不一样。

    那日,是她开口说了恂奇可以离开,所以那道结界才没有继续生效,他们才得以进去施救的。

    但事实是,这句令是为了放恂奇离去,但恂奇却并没有离去。

    彤华没有接话,陵游试探着问道:“他还在明台殿呢,一直问你的情况,要不……我叫他来见你一回?”

    “不必了。”

    她感觉伤口有些疼了,干脆向下躺平,示意了下窗台上的玉昙,同他道:“我都醒了,还能有什么大事?你把花送回去罢。”

    她有些不喜地错开了目光道:“夜里开的花,这么断了根放在日头底下,就没意思了。”

    彤华眨了眨眼睛,将陵游欲言又止的话堵了回去:“我伤口疼,再睡一会儿,你还要留在这儿吗?”

    陵游无法,只得道:“行,那我回头来看你。”

    他耍了个心眼,在原地磨了一会儿,见她闭着眼睛看不见,便没有带上那株玉昙,打算着让它多放一日是一日。但未过多久,到了晚间月升的时候,那玉昙便连花带瓶地送回了明台殿。

    还是送回给侍花的仙侍的,就一句吩咐,说这花已经断根,能养便养,不能养便处置了。

    接手的正是那个已经相熟的仙侍赤芜,她茫茫然将花接回来,看着这花的确是有些失了颜色了,便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声,入殿来询问道:“这花儿再不好好养就真的要死了,咱们怎么办呢?”

    她往左边看陵游,陵游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向对面挑眉,她又往右边看,右边的恂奇垂眼看着这花儿没说话。

    赤芜有些无奈,又将花抱走:“算了,我自己看着办罢。”

    其实她心里很清楚,断了根的花,又不再受主人的爱护,终究是要死的。

    她养过太多花了,许多人喜欢看花盛开,却又不喜欢看花凋落。所以生前如何受人追捧的花,到死的时候,终究也大多都是孤零零的。

    陵游看着赤芜出去,问他道:“你拿神血喂养了那么久,就这么退回来,便不管了?”

    恂奇淡淡道:“她不喜欢,再送去也没用。你拿去的时候,没有想过她会不喜欢吗?”

    陵游啧声道:“行,都怪我。”

    他再多费这个心在他们之间周旋,他就不做狮子了,转行做狗。

    他有些无语,口干舌燥,见恂奇在对面不紧不慢地斟茶,便伸手捞了一杯过来,才喝了一口就皱着脸放下杯子:“什么茶?这么苦。我给你拿了那么多茶,怎么偏偏喝这种?”

    恂奇看他动作,自己面不改色将茶饮入口中,甚至还能咂摸一回后味,看得陵游啧啧称奇。

    他不紧不慢地同他道:“因为苦,所以才喝的,这种味道才能记得住。”

    陵游抬眼,看见他微微垂首,茶水蒸腾起的热气宛如远山雾岚,全都氤氲在他眉眼,将他整个人的脸色都遮掩得看不清楚。

    他又低下头,看见那一杯虽然清透却实在苦得人五味杂陈的茶水,手指微微点了点,而后拿起来咽了下去。

    他觉得自己这一套动作真是爽快极了,正打算对他哥放下豪言,便见对面的人白了他一眼:“喝不动给我放下,回去玩儿罢。”

    陵游非常悲愤地离开了明台殿。

    他到底如今在定世洲的地界上,不好与恂奇走得过分相近,自然也就不能时时过去。但璇玑宫里的风吹草动瞒不过他的眼睛,连着几日两边都没有半点联系。

    他心里又不自觉地琢磨起办法,但变故比他想得要快。彤华醒后,伤势恢复得速度便加快了许多,没两日便彻底痊愈。她没有真那么听话地回避此事,还是特地整装要往平襄那边去见上一面。

    但她迈出殿门以后,却没有急着过去,而是转头去了明台殿。

    恂奇感应到了她的到来,彤华进去时,便见他正站在那巨大的天台之前等她。她没有靠近他,只是遥遥问道:“我已说过,长晔不会再追究你任何,还不走吗?”

    他望向她的姿态自然而坦荡:“你也说过,愿意留我,对吗?”

    彤华眼尾微扬,看见他右手落下来,正好拂过腰侧一枚崭新的令牌。他对她道:“虽然你我最终所向各异,但此刻尚算可以同途而行。我愿承诺,与你同行到最后一日,到那时,我们的结局,再由你来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