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查问 怎么反倒像是你的过错。
彤华这次出来以后,全身上下毫发无损,昏睡了一日之后又清醒过来。内廷封闭了整个璇玑宫,就是想要多看一看,确保彤华是真的没有什么异常。
但这唯一苦的只有彤华。她见不到旁人,无聊的时候却也不能叫陵游放着伤势不管来陪她。
陵游也是想着她无聊,吩咐仙官去内廷请示了嘉月,询问是否可以让扬灵入内陪伴。
扬灵出身的洪炎仙族是最早侍奉希灵神的仙族之一,直至如今都极受中枢看重,族中有不少子弟都做了中枢的仙官。扬灵身为此代少君,在彤华幼时便入内宫与她作伴。
她一贯是性情好,又知礼守礼,在内宫素来是有好声名的。嘉月执掌内廷,从来严苛,却也没有挑出过她一个错处,待请示过平襄,便许了陵游此请。
隔日之后,扬灵受召进入内宫,来与彤华作伴。
她本就是一直在族中封地等候消息,这次受召便立即前来,待去见过嘉月听了叮嘱,便快步往璇玑宫来见彤华。
甫一进入宫门,还没走几步,便见陵游披着外袍在那处等她。
他今日过来,是让飞翎帮他拦了彤华一道,时间不多,只能快速交代:“内廷没有下令,但那些事如今都瞒着彤华,你也莫要说破。等下见了面,也不要问她这些时候的经历。”
扬灵听他低声速言,一下便明白了意思,只是对前头一句有些犹疑:“只怕是瞒不了多久。”
陵游道:“那就瞒到瞒不住的时候。”
刚说完,便见那边彤华快步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没能拦住的飞翎,和陵游迅速交换一个眼神。
彤华光顾着和扬灵见面的兴奋,亲昵地和她挽起了手臂,侧头瞧陵游道:“你怎么回事?来接扬灵,倒比我还快些。我们等会儿一起去你那里不就好了。”
陵游抱着手臂嗤道:“算了罢。你们两个好友相见,哪儿还顾得上去我那儿探病?我自己凑上来见一回,就当你俩有良心了。”
他摆摆手道:“得了,我回去休息,不耽误你俩说话了。”
他十分利落地转身回去了,扬灵仔细看了看彤华,一路和她往里走,口中道:“看你没受伤我就放心了,这些天你回没回来都没个消息,真是要急死了。还好是陵游去找了嘉月仙君,起码召我进来还能见见你。”
她们一路入了寝殿,彤华没让仙侍入内,只她们独自在内。她压低声音与扬灵道:“你回头出去了,记得给他们都说说我没事。内廷封得紧,前几天我想让陵游给你们报个平安,根本传不出信儿。”
扬灵摇头道:“我来时才得了嘉月仙君叮嘱,不许我乱说。这次进来了,解禁之前,我都不能回家呢。”
她看着彤华有些失落,又道:“不过你放心。子昭聪明,既听说我进来陪你,应当就知道你没什么大事。若真有性命之虞,内廷也不会传召我来的。”
彤华点头道:“那倒也是。他脑子活,多半能想到,司滁细心,遇事还是稳重的,就怕章苑一时着急,万一怎么了,事后恐怕又要被怪罪。”
扬灵将自己脸上的笑意向上提了提,道:“没事,我们在外面也常见呢,若他真急了,另外两个也能拦着。”
彤华与扬灵相识得早,关系非比寻常,许久不见之后碰在一起,乍然便有许多话要说,到了晚间该休息的时候,念着扬灵不出内宫,干脆便睡在了一起。
床帐拉上,只有外头两颗月明珠透着温柔又暗哑的光芒。她们说了一天的闲话,这时候也半倦了,彤华闭着眼小声道:“等回头内廷撤了看守的仙卫,咱们还去小兰山玩儿罢?上次去的时候,花都没开,吹了一晚上的风,怪冷的。”
扬灵眼睫颤了颤,转过头瞧了她一眼,见她没睁眼,便又回过头,干巴巴扯了扯唇角道:“那就等夏天。”
彤华笑着道:“好啊,章苑最爱吃了,每年夏天不是都有酿好的果酒吗?咱们叫他提两坛,一起去。”
她想想就觉得开心,展了展身体,十分满足。
扬灵想着今日谈东谈西,就是没谈离虚境里的事,便知道她必然是受了苦。就是因为受了苦,才会想着这样说起来就开心的事。
她无声地吸了吸鼻子,转过身凑过去揽住她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她。
她心里想,等过些时候,内廷放心让彤华出去了,她肯定是要陪她好好玩一玩,兴许就会将这些不开心的事抛诸脑后了。
但她又想,等过些时候,内廷放心让彤华出去了,那个时候,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
到了第二日,扬灵方知自己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她来的那一天,因为见了嘉月,所以等再转去璇玑宫见彤华时,已经稍晚些的时候了,并不知道她早上在做什么。直到这日早晨起来,她才知道彤华回来以后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每日辰初,便有内廷仙官前来璇玑宫中查问彤华,所言全部都是有关于她那日落入离虚幻境前后的事情。
有关那之前的事,彤华已是知无不言,有关入境之后的事,彤华也只是说,她伤重昏迷,什么也不记得。这样的话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但内廷那边并没有放过的意思,每日都要来细细查问半个多时辰才算完。
一日两日也就算了,见过好几天都是如此之后,连扬灵这样好脾气的也生起气来。
她在问话所在的偏殿门外等着,看仙官去了,才入内和彤华道:“内廷的仙官每日便这样来盘问你?是你遭了难受了罪,怎么反倒像是你的过错一般,审犯人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外头说得好听,说这般关闭璇玑宫,是害怕旁人影响她的修养。但这宫里的只要看过就知道,内廷所为分明就是在关着她。
不管是因为不相信彤华说的,还是因为内廷只是奉行那些冷冰冰的律令来按例盘查,但这分明就是在将彤华当作并不清白的涉事者对待。
彤华抬眼提醒她道:“好姐姐,你小声些罢。”
仙官能来审彤华,便是得了嘉月的授意,嘉月敢让仙官来审,便是得了平襄的授意。这话又骂的是谁?是仙官,还是内廷,是嘉月,还是平襄?
她整了整裙摆,起身与扬灵走出见客的配殿,居然还有心情开起玩笑:“审犯人可没有这样悠闲,谁家犯人一日只审半个时辰。”
都是中枢一直以来行事的作风,她早就已经习惯,这次也不过是让她碰上了而已。她自己倒不觉得如何,横竖也只是查问,并没有对她如何。
而扬灵这些年在内廷从不出格,如今当真是忍耐已久,又心疼彤华,此刻气愤生恼,口不择言地便发泄了怒气。
但她也只能发恼,除了抱怨这句之外,自己却毫无办法。她总不能指着平襄骂,质问她谁家的母亲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指责她这样做是不对的。
中枢可从来不讲什么骨肉亲情。
彤华怕她惹出麻烦,将这句话打断了,又见一整日都没有什么动静,本以为是没事了。谁知隔日起来她被问完话,出来却不见扬灵。一问方才知道,在她被问话的时候,扬灵也被叫走了。
守在门口的仙卫自然不会放彤华出去,她焦急却也毫无办法,回了寝殿之后还是同身边的仙侍拾雨道:“你再去门口同仙卫们打听打听。我们不出去,好歹问问扬灵什么时候能回来。”
拾雨应声出去了,彤华在内踱了两步,又想恐怕这句也问不出来,便追了出去,想再叮嘱拾雨两句,叫她换个话术,却听见隔间里另一个仙侍衔云压着声音道:“你怎么过来了?她自己在寝殿?”
彤华停下了脚步,听见拾雨道:“她让我去打听扬灵少君的消息,这哪里能问出来?我在这里躲一会儿,等下去应付了她就是。”
衔云叹了口气,道:“尚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才到头呢。莫说是她了,这几位小少君,不也是日日被单独关禁接受盘问吗?扬灵少君恐怕也是被关狠了,昨日才说了那样的气话。”
彤华眉心压了压,想扬灵才说他们在外面也时常相见,怎么衔云却说他们是被单独关禁的?
拾雨脾气急,这几天也是忍着火气。她狠狠跺了两下脚发泄怒气,落地时却还是要控制着力度,莫要真出了声,再让谁听见。
内廷根本不避着谁,只她们在费力遮掩。她也是身心俱疲,烦躁不堪:“他们有完没完?已经问了这么多遍,到底还想听到什么回答?非要让余下这几位少君全都承认他们有罪,把他们像扶藏仙族一样判决处死才算完吗?”
衔云大骇,连忙去捂她的嘴:“你说什么呢——”
彤华一把推开房门,死死地盯着拾雨问道:“你说什么呢?谁有罪?扶藏仙族怎么了?”
她脑中自听到拾雨那句话时便嗡的一声变成一片混沌,尖锐而细微的耳鸣声持续不休,刺激着她停滞的脑海。
她手指紧紧扣着房门,足下已经失力,不过是强撑着让自己继续站在那里。
拾雨没想到她居然听到了,畏惧之下抿住了唇没有开口。衔云见势不好,连忙上来扶住彤华:“少主听错了罢?拾雨没说……”
彤华拨开了她,目光只落在拾雨身上:“你告诉我,扶藏仙族怎么了?章苑怎么了?”
第212章 开始 他已经结束了,但他们还没有。……
彤华落入离虚幻境的那日,原本是为了去天庭寻雅乐仙姬。
说起她们相识的渊源,是因为彤华好弹琵琶,想去见识见识雅乐的藏品。她们因此对战一局,虽然雅乐自觉败于彤华,却正促成了一段知音之谊。
那日雅乐偶然得了一把乌月琵琶,兴奋异常,便来信邀请彤华前去一试。
这把乌月琵琶,曾是从前某位仙姬的法器。那位仙姬陨灭之后,这把琵琶也随着仙姬一起消失在彼处。原以为是寻不到了,但听雅乐说得了,彤华实在是心痒,连等候的时间都不及,当即便更衣往天庭而去。
就是在前去的路上出现了意外。跟随她的有六位使官,其中有一位趁途中无人,忽而反手抽剑斩杀了身边另一个使官,朝着彤华扑了过去。
陵游立刻作挡,但那处早已埋好陷阱,有无数幻兽窜出攻击,而离虚幻境随即在那处张开了一道口子,就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彤华就被裹挟着卷了进去,陵游想拉都没能来得及。
那使官借着他们防备不及,本想将陵游一起推进去,却被陵游反杀。事后内廷记住了这个使官的名字,循着便查了下去,最后一直查到了扶藏仙族。
是他们在那仙姬的陨落之地先费尽心思地找到了乌月琵琶,再找了个浅显之地掩藏,最后借着定世洲与天庭之间联系的门路,将这个消息传到了雅乐的耳朵里。
扶藏仙族跟随希灵神族已久,实力做到这些并不是没有可能。内廷将扶藏仙族查了个底朝天,将他们所有的谋划都理了个分明,每一环行动都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平襄于是下令,以谋害神主之罪,公开处决整个扶藏仙族。
但这事牵涉的不仅是一个扶藏仙族。
他们为什么要抛下所有荣光去谋害神主,这个问题始终都没有得到答案,更何况彤华始终也没有回来。
内廷动作始终不停,在内是针对整座璇玑宫,在外将与璇玑宫有关的属族全都彻查一遍。首当其冲的,就是与彤华走的最近的那几家。
扬灵、司滁、简子昭,除了这回被处决了的章苑以外,这三位少君背后的仙族,是查得最仔细的。而他们三个,也是被单独看管、日日盘问的。
定世洲从来没有出过这样严重的事,内廷的盘查严苛至极,早有许多仙官无力忍受。而时常相见的章苑突然被内廷处决,还不能告诉彤华。
拾雨常听彤华念着出去之后要和朋友们相见,两边压抑之下,终于在这个时候爆发出来。
她脱力般跪了下来,拉着彤华的衣摆,终于哭了出来,将前面这些事通通都告诉了彤华。
“内廷没有下封口令,根本没打算瞒着少主,是陵游怕少主伤心,所以才让我们不许同少主讲这些事。少主每日被叫去查问的时候,扬灵少君也是和从前一样,被叫去另一边盘问的。”
拾雨觉得这些日子简直是暗无天日,越说便越哭得厉害:“章苑少君没了,扶藏仙族没了,少主也回来了,可内廷还是没有停下来。他们究竟是要查什么啊?少主,我们究竟要被这么关到什么时候啊?”
这样无休无止的查问早让许多仙侍心生怨怼,甚至有些还会私下议论,怀疑是因为彤华始终有所隐瞒,所以内廷才始终封闭璇玑宫。
拾雨要整治这些仙侍,又要瞒着彤华不叫她察觉这些异样,她也想看到尽头。
衔云感觉到彤华脱力,连忙扶着她坐了下来。彤华缓了好久,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们叫不了停。”
内廷这样激烈的做法,并不是代表平襄有多么看重这个女儿,而仅仅是因为,平襄受不了这样的挑衅。
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始作俑者,借着杀去彤华的这件事,想要羞辱定世洲的尊严,而这点恰恰踩在了平襄最不能容忍的底线之上。
彤华不会对此说出任何多余的话。对平襄而言,即便彤华真的能说出什么消息,那也只是意外之得,绝不意味着她会因此而停下来。
如果她找不到这个凶手,那么关于盘查此事的风浪,最多只会变小,却绝对不会消失。
拾雨擦着眼泪问她道:“少主,我们有什么办法吗?”
彤华沉默下来。没有,她没有任何办法。
这座璇玑宫不是她的璇玑宫,这里的仙官、使官、仙侍,加起来也有数百,但这数百之内有多少是值得她能相信,根本无法想象,因为也许答案是零。
她从头到尾就是孤身一人,平襄拿捏着她,要她如何,她就只能如何。她不能反抗,也无力反抗。
到了第二日,扬灵终于被放了回来。
她还想着要找个借口让彤华宽心,但彤华却先看着她道:“别笑了,我都知道了。”
寝殿中安安静静的,就只有她们两个缩在里面。门窗紧闭,于是殿内的光线也暗下来,将她们包裹在其中。
扬灵不比彤华大多少,此刻听到这句话,终于卸下了这些时候强撑着的笑意。
“扶藏仙族处决的时候,我也在场。”
她沉默了许久,如此开口:“他们先杀章苑,为的是给扶藏的主君和族众看清中枢的决断,接下来,就是一个个杀掉那些族众,为的是折磨他们的主君,让他看着整个仙族在自己眼前消亡,自己却不得解脱,也为折磨那些族众,让他们看着自己的主君害他们沦落至此,却根本没法挽救他们。”
于是最后,那些失望和恨意,都会映刻在主君的眼睛里。他成为了一个孤身而立的无臣之主。
内廷有心杀一儆百,将扶藏仙族公开处决,只这么杀下去,都杀了整整一日。
一日之中,无一可以反抗逃生。
扬灵站在最前面,她整个人都是麻木的。章苑第一个在她眼前死去,她却似乎直到离去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个一起长大的好友,是真的死在了那里。
以后,这个世界上都不会再有扶藏,也不会再有章苑了。
那是最爱笑的章苑,那是最喜甜的章苑,他的袖袋里永远都藏着风味绝佳的零食,不知怎样就能随时随地从身上摸出些食物。他上课的时候,嘴里的东西就没停过,一起玩的时候,更是吃的肆无忌惮。
被内廷仙官拿下的时候,他嘴里还塞着一颗松花糖,因为受刑而痛到吐了出来。到了处决的时候,他又第一个被拉到前面。
这整件事里他毫不知情,却是第一个要为此付出代价的对象。
他到底年纪不大,即便已经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但那时候还是害怕了。他回头看自己的父母叔伯,挣扎着不想离开他们,但他们谁也救不了他;他又向内廷的仙官叩首,向平襄认错,求平襄饶他一命,但平襄不在那里,也不打算网开一面。
最后他被仙官按在前面,挣扎之间看到了面前的旧友。
这由来意气风发又活泼俏丽的小仙君,从来没有过这样狼狈又无助的时候,他只能向自己的朋友们呼救。司滁下意识便要冲上前去,但却被身前的父母拦下,扬灵整个身体都僵硬到无法动弹,父亲回过头看她一眼,让她将脸上的眼泪都擦了。
她流了满脸的眼泪,她一点都感觉不到,她只是眼睛睁得大大的,想要看清自己的朋友。
这是不对的。
上一次他们齐齐整整地相聚,还是因为一起约去小兰山。那晚章苑的零食带得少了,连简子昭和陵游都能和睦地分享一块桃叶糕,司滁昏昏睡过去,差点没看到日出的那个瞬间。他们意犹未尽,说着下次寻个机会,再找个其他什么乐子去玩一玩……
结果就到了今日。
章苑被压着起不了身了,只有口中可以哭着呼救:“子昭,救救我,子昭,救我,救我……”
简子昭也救不了。他的手捏成拳头,忍不住地在身侧发颤,攥得袖口都皱成一团。他那样聪明的脑子,偏偏就想不出一个可以救他的办法。
扬灵忘不了章苑那双湿润的、一点一点散去所有光泽的眼睛,那双眼睛一直停留在她的脑海,从那之后的日日夜夜都盘桓不去。
“行刑的那个仙官,从前与截风简氏有些关系,乘着东风才进了中枢,但这一回,子昭找了些门路才求到近前,要他动作快些。子昭说章苑去得应该不太疼,我不知道,章苑一直在哭,我不知道他到底疼不疼。”
扬灵站在下面,看着昔年辉煌无比的扶藏仙族,就这么彻底消散。她心里非常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结束,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切不是从他们被中枢选中进入内宫开始,而是从这一刻,从第一个牺牲者出现的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至于所谓的结束,根本就不会有什么结束,对他们而言,直到死亡到来的那一天,就是结束。
章苑已经结束了,但他们还没有。
扬灵在昏暗的光线里偏头看向彤华。那日之后,扬灵便已经再也哭不出来了,但彤华的眼圈是红的,明显是刚哭过,她还只是一个有软肋的小女孩。
扬灵忽然明白自己进入内宫是为了什么了。族中给她交代的那些话,她忽然便了悟了。
她想着自己这去嘉月听到看到的东西,靠近了彤华身边。
她尽可能贴近了她的耳朵,将声音压得极低:“章苑是第一个,接下来,尊主便要处理我们了。我,司滁,子昭……还有你。”
第213章 入彀 她何时才能学会刀俎鱼肉的道理。……
扬灵从内廷被放回来的第二日,有平襄座下仙官前来,持手令命仙卫打开璇玑宫大门。彤华妆扮整齐,步出宫苑,听仙官道:“我等奉尊主之命,前来迎接彤华主。彤华主安好。”
彤华应了“安好”,又谢平襄关照,这才上了云辇,一路行去。
覃黎亲自在宫门口迎接,引着彤华往平襄理事用的配殿中去。
彤华昨日请见平襄,今日得了允准,方有此行。只是彤华入殿之后,抬头却见空空荡荡,便问覃黎道:“尊主怎么不在?”
覃黎恭谨答道:“今早有些急事,尊主去去便回,彤华主莫要心急,且坐下歇息片刻罢。”言罢又有仙侍入内,为她奉上精致甜饮。
覃黎亲手为她奉上瓷盏,彤华伸手接过了,方才缓缓落座,听得覃黎立在一旁关心她休养情况,她便也礼貌回应。
只是没说几句,却有仙官入内,行礼之后往覃黎身边附耳说了几句。彤华见势,自觉敛下眼睫,捧起瓷盏啜饮。
覃黎听完,朝她欠身道:“彤华主,内廷那边有些急事,需得我亲自去一趟。”
彤华听她开口,这才抬起头来,非常宽容地与她颔首道:“不耽误仙官的事,我自在此处等候尊主便是。”
覃黎谢过,行礼后退了出去。彤华一时没有动作,想着接下来总有其他仙侍要进来侍候,不可能将她独自丢在殿中。
可谁知道,直到她将那一杯甜饮都喝完了,也没有动静。平襄想是事没结束,始终没有回来,而仙侍也许是没有听她传唤,所以也没有入内。
彤华忽然生出个念头来。
她手指扶在瓷盏旁边,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边缘。她抬起头打量这座殿宇,这里是平襄理事之处,她的桌案和柜几就在她的对面,因有屏风和帘帐作挡,又不是直对大门,所以即便是站在门口,也看不到那里的景象。
她今日本是打算来和平襄说话的,并没有别的想法。
但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昨日扬灵同她说的那些话。
扬灵一向要比旁人细心敏感数倍,这些时候内廷的局势紧张,她就比往日谨慎更甚。先前她来嘉月这边,并不是完全只被查问而已,她也是注意到了覃黎曾来寻过嘉月一回。
她掩藏自己的气息,慢慢凝聚自己的仙力,而后耳边的杂音变弱,只有一道声音遥远而清晰:“那边来信问彤华主近况,可会影响随后安排。”
扬灵只听得这一句,倏然便将仙力全然收回。她知道自己的斤两和仙君的能力,若是再多听一瞬,恐怕都要被发现。
她无法确定她们言语中的意思,但要优先保证自己不被发现,保证自己可以将消息顺利地传递出去。
她做到了。
不管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总归逃不过平襄想要利用彤华来做文章。扬灵告诉彤华,是不想让她在这样受制的局面里毫无还手之力,得想办法解开这个死局,再设法了解实情。
但彤华说不能等。
越等,就越不好打探,倒不如趁着扬灵被内廷带去审问的这个关口,以此为借口,反倒能助她出来见一回平襄。
见到了平襄,才能知道她想做什么,才能知道怎么打破这个局面。
彤华知道自己对付不了平襄,她这次出来并没有打算贸然做什么行动,当真只是为了见平襄一面而已。
但现在,此处无人。
以后也许再难找到这样的一个机会,不管是不是圈套,这都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彤华坐在原处忖度挣扎,但没有用多长的时间便站了起来,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便往那边桌案处走去。
信件。
谁来的信件,要她做何事,有什么安排。
她得试着去找一找。
平襄一贯傲于定世洲,她是这里的神主,知道定世洲和内宫有最好的防卫,自信身边尽是忠诚一心的部下,所以在自己的殿宇之中,并没有设下多余的禁制。
也正是因为如此,彤华得以顺利打开那些柜几,却不惊动任何。
她没做过这些事,手指一直在抖,但手下一直没停,直到她找到一个单独的漆盒,打开之后看到整齐排列好的按时间来往的书信。
她径自拿出最旁边那叠明显与书信不一样的折子,打开之后,里头却藏着一张红纸。
她愣住了。
洒金黑墨写得清清楚楚,她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第二眼,她看到了兰暄旁边的另外两个字,恂奇。
大荒,恂奇。
那张纸红得浓郁,却仿佛是烈火忽然烧起,烫得她手指都发痛。彤华只是看一眼,就立刻合上扔了回去,开始翻看前面的信纸。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擅自定好了她的婚事。只等着对方十八岁的生辰之上带她前去公布婚讯,再等她十五岁后成婚。
她知道那不会太远了。
她手抖得厉害,待还要向前翻看,忽而听到外面响起昭元的声音来。
“嘉月姑姑,可巧,你也来寻尊主吗?”
门外,嘉月原本打算迈步入殿,忽而听见昭元的声音,回过头去,正见她缓步过来。
嘉月颔首致礼,问道:“昭元主有事禀尊主吗?”
昭元称是,却又听门外侍奉的仙侍道:“今日尊主召见彤华主,却遇了要事先去料理,现下不在此处。如今彤华主正在殿中等候尊主,二位若是不急着见尊主,也请先殿内相候罢。”
嘉月立刻皱眉道:“她自己在里面吗?”
说着,彤华便快步从内室走到门边来,颔首向她们行礼:“长姐,嘉月姑姑。”
昭元脸上挂着轻缓笑意,望着她点头回礼。嘉月虽还于一礼,口中语气却严苛:“尊主不在,彤华主便孤身在内等候吗?怎么不唤仙侍作陪?”
彤华道:“原是覃黎仙官在此,与我一同等候的,只是内廷有些急事来,将她叫去了,我这才落了单。”
昭元在一旁打圆场,拉了嘉月一把,道:“彤华这回遭了罪,这样久才出来,想来也是疲累辛苦。姑姑且心疼她一回,莫要一见便斥责罢。”
嘉月这才忍了,与一旁的仙侍道:“何时尊主回来了,来报我一声。”言罢便转身而去。
昭元行礼送走了,这才回头,关心着问了问彤华身体如何,听彤华道一切都好,便适可而止:“一切都好就好,以后吃了这个教训,也记得凡事警醒些才好。”
彤华总觉得她意有所指,看着她应了是:“记得长姐教诲了。”
昭元于是道:“我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这次从人间回来,要给尊主禀报,既然她不在,我就先回去了,待她何时看了奏本,我再来罢。”
她对彤华扬了扬眉,道:“进去等罢,莫在外头站着了,多累。”
彤华记住了她俩说的,待送走之后,便对门口等候的仙侍道:“我那盏甜饮用完了。”
仙侍会意道:“我再给彤华主取一盏来。”
两个仙侍随同彤华入内,一个去取,一个在旁边待命,等新的送来了,要退下的时候,彤华又道:“二位仙侍且陪我等在里面罢。若等下时候长了,我又用完此饮,还要麻烦二位去添。”
仙侍道:“彤华主吩咐就是。”
不过这一次,彤华没有等待太久,一杯没有饮完,平襄便带着覃黎回来了。
仙侍退了下去,只留覃黎立在一旁。平襄走去那张桌案之后,彤华不动声色望着,看她敛袖毫无所察地坐下。
她让彤华坐,彤华方谢过重新落座。平襄仔细打量了彤华一遍,才道:“瞧着是没什么事,这些日子恐怕也将你关闷了,等会儿你回去,我便叫仙卫撤了。”
彤华没想到她居然张口便说出这么一句,微顿了顿,平襄望着她笑道:“怎么?还想继续在宫里待着?”
彤华立刻道:“多谢尊主。”
平襄点点头,接过覃黎奉上的茶水,垂首抿茶道:“以后警醒些,没事便回去罢。”
她知道彤华想来干什么,三言两语打发了她。彤华下意识便起了身,可是礼行了一半又停住了,重新抬起头来问她道:“尊主,是只有我可以自由行动了,还是扬灵等人,都可以解禁、不受盘查了?”
平襄头也没抬道:“那是内廷的事,你不用管。”
这话的意思,基本等同于还会接着审查了。
彤华微顿,大着胆子道:“关于这件事,尊主可否就此放过?”
平襄这才看向她,似乎是不理解她怎么能如此天真,目光里流露出颇为好笑的神情。
彤华又道:“扶藏仙族的事我听说了。他们也许有利用我的心思,但没有能力找到离虚幻境,也不敢设下可以伏杀我与陵游的陷阱,此事之后,必然另有其人。但此事追查不休,缠绵日久也未有结果,他早该逃之夭夭,何必再枉费心力追究?”
彤华抬眼,见平襄看着她在听,又垂下眼睫:“那始作俑者的目的若是想要杀我,此刻见我回来,目的不成,必然还会再来。只要他动,便不怕抓不到痕迹。若我们这般严防死守,他自然无处下手,也不会于此刻再动作了。”
殿中一时安静,彤华惴惴,不知平襄会否因为她这几句话罢手。正忐忑时,却听见平襄笑道:“我原以为你今日来,只是为了扬灵和其他几个鸣不平的,看来是好好想过了。”
她道:“那便听你的,传令下去,都停罢。”
彤华没想到这么简单,疑心自己听错了,有些迟疑地抬眼望向平襄。平襄微微笑道:“明白了吗?只要你有道理,来主动告诉我,我不是不会听的。”
所以,她也知道这么查下去无用,她就是在等。她不刻意隐瞒,要把所有事都摊在彤华面前,才好看她什么时候忍耐不住,肯主动找她开口。
彤华懂了,喉咙发干地谢过平襄,转身退了出去。
平襄看着她身影消失,这才回头看了眼柜中放着密函的位置。嘉月从另一边走进殿中,迟疑道:“尊主提前向她暴露此项谋划,成事在即,或许会发生变故。”
平襄不在意道:“不妨事。扬灵就是年纪轻些,倒是细心大胆,不然也不敢偷听你们说话,将来若能留下,也是个厉害角色。彤华和她亲近,自己不能没有盘算。此事虽是无意让彤华知道了,也不妨借此一试,看她何时才能学会刀俎鱼肉的道理,看她究竟能做到哪一步去。”
她想,每经一事,她总要长大一些罢?
第214章 茫茫 恂奇是个什么样的神君?
彤华回到璇玑宫的时候,扬灵在宫门口等她。因有平襄宫中的仙侍在,她们没有多言,扬灵只是过来牵住了彤华的手。
就这么一牵,扬灵就感觉彤华的手温度冰凉,还忍不住地发颤。
她替彤华圆了道别的场面,和她一起回到寝殿,扶着她稳稳坐下了,才露出焦急担心的神色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昨日她和彤华说完了那句话后,她们一起下了决定,让彤华今日去面见平襄。策略也是提前就定好的,只是装作为扬灵鸣不平,询问是否可以将璇玑宫解禁就好。
这事算不得过分,想来平襄应当不会太过为难的。但彤华这样子,明显就不是她们所想的那样。
彤华缓了缓神,这才道:“今日她不在。她们说的那封信,我找到了。”
扬灵吓了一跳,下意识看了一眼外面,知道衔云和拾雨在外面守着,不会让旁人靠近,这才压低了声音同她道:“太冒险了,你怎么敢……”
说了一半,她又想到,这样做其实也没有错。机不可失,若是这样的机会摆在面前,她也会去查看的。毕竟那是平襄的宫室,不是随时都有机会进去翻看的。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是什么事?若能说,我帮你想办法。”
彤华摇头道:“说不了。你只当作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也不必同旁人说,包括陵游。”
扬灵凝着眉,紧紧地望着她,笃定道:“你在害怕,你解决不了这事。”
刚说完这句话,门外一阵匆匆的声音,便见陵游快步进来:“你去见她做什么?你们两个还敢一起瞒着我?”
扬灵见他怒气冲冲,却知道他只是担心彤华,便起身拦住他道:“你这么操心什么时候能养好伤?”
陵游气道:“你们这么鲁莽,我什么时候能不操心?”
扬灵回道:“你一直伤着,什么时候能给我们撑腰?你现在站着都费劲!”
彤华看着他俩话赶话,过来按着陵游坐下了,这才道:“没什么大事,是我知道章苑的事了,才决定去见她的。”
陵游下意识皱眉看向扬灵,彤华捏着他下巴将他转回来,又道:“我没乱说什么话,也没惹她不开心。她就是等着我去找她开口呢,现下也同意撤去璇玑宫和几家属族的封禁了,并说不再追查下去了。”
她回头对扬灵道:“你一直被单独关禁,肯定也好久没见过父母了。等下仙卫撤去,你先回家罢。”
陵游闻听此言,大约也知道平襄又是借此来教训彤华。不过是借着章苑和扶藏仙族作筏子,看看彤华的态度,是要为昔日的旧友伤怀鸣不平,还是作出为君者应有的姿态,决然舍弃旧情。
他望着彤华,一时没说出话来。
他来定世洲的时候,看她也是个冰雪可爱的小女孩。谁知这些年留下来,却不料她与母亲却是这般相处。他有心护佑,却实在不能保证万全。
每每想到,他就心烦得很。
果不其然,还没说几句,拾雨便在外间报:“少主,宫门开了,内廷禁令撤销,可以自由出入了。”
彤华立刻推了推扬灵,叫她赶紧出去。
扬灵的确是想见父母,但还是留步同她道:“我出去以后,会和司滁与子昭见一面。若他们禁令也解除了,最迟明天,也肯定会来见你的。我会提前同他们知会一声,免得他们进来犯错。”
彤华想着内廷防备的姿态,想着此刻刚刚解禁,恐怕也没那么方便,更遑论她与陵游此刻又狼狈,便道:“不来也行。”
陵游却接口道:“要来。”
他抬眼对扬灵道:“不仅要来,还要做足姿态,最好是不要等到明天,今天就来。都知道咱们几个交好,他们不来像什么样子?谁看着都觉得奇怪。”
扬灵点头,彤华道:“谨慎些,不来也正常。”
陵游解释道:“一来,我们骤失好友,过分冷静,倒叫人忌惮。二来,即便他们不来,各族主君也会催他们入内来看,不妨顺势应承。”
扬灵明白他的意思,便道:“子昭必然能想到这点,自然会带着司滁进来。我出去以后自然也会周全行事,章……苑那边,虽已了结,却不好断得干脆。先时彤华没回来,我们不敢动作,如今既然放开了,我悄悄去做,也是无妨。”
她一向思虑周全,不知圆过多少后续。彤华听她如此,又听到章苑的名字,眼热了热,道:“你行事谨慎些。”
扬灵意有所指地同她道:“你才是,要谨慎些。”
她由此回了属族。陵游盯着彤华看了半天,沉默不语,逼得彤华最后主动示弱:“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莽撞了,以后我做什么都听你的话。”
陵游无奈道:“不是让你全都听我的话。”
彤华的眼眶这会儿才委屈地发了红:“我不知道怎么做。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一直以来,她都太过依赖陵游了。她满心都是自己看到的那张红色的婚书,她一路忍耐着面对平襄和嘉月,一路忍耐着回来应付了扬灵,但她快要忍不住了,她满脑子都是那张婚书。
她害怕成婚。
她早就知道,自己的长姐昭元,比自己早生了千余年,如今早已掌权,处处都显露出合宜的继承者风度。她知道昭元将来会即位的,所有人都这样认为,但她一直觉得,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神女而已,这世上避世的神女也有许多,她也会那样下去。
但这张婚书在向她表明,那不是她的命运。
她无法遏制地想到了只在口中和纸上见过的那位含真君,那位亲缘上的自己的姨母,她成婚之后就没了。
定世洲只会有一个神主,不能即位的角色,也不可能善终。隐世长居?那终究是神主长久不息的隐患罢了。
始主的妹妹没了,平襄的妹妹没了,现在,也轮到她了。
恂奇,这个陌生的名字让她害怕,但不仅是对这桩婚姻的害怕,更是对她将来未卜的命运的害怕。
彤华想起陵游的身份,想到他与大荒也有关系,她心中万分想要对他开口,问一问恂奇,那是个什么样的神君?
说来好笑,她第一个浮起来的念头是,如果恂奇是个很好的神君,如果恂奇会是个很好的夫君,那她离开了定世洲以后,也会长长久久地拥有安宁稳定的日子吗?
这个念头驱使着她想要对陵游开口。
但下一刻,她又想到,荣坤仙君也是很爱慕含真君的,在他们成婚以后,也是有过很长一段时候恩爱和睦的消息的——直到含真君陨灭。
她终究还是死了。
她,她们,命运是不由自己做主的,不是借婚姻逃离了这个吃人的中枢内宫,就可以改变分毫的。
她把话吞了回去,看陵游心疼地向她张开手臂,她便投身过去,将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
陵游轻轻拥着她,自己那双过于年轻的眼睛,也看不穿未来的走向。他在她所不见的地方露出了茫然又无措的目光,但口中却还是对她道:“没事的,暄暄,将来会好的。”
也许不会好,但他会尽力让它好的。
就在当日,简子昭果然与司滁递牌进了内宫。
两个素日里玉树临风的年轻仙君,此刻也因受了挚友离世和关禁审问的折磨,而显出些疲倦之色。
简子昭是一贯的稳重,虽来时也不免流露出三分匆促,但见她无恙,点了点头,口中念了两遍“没事便好”,仍将脚步停在原地,没有上前。
倒是司滁,知道她落入离虚境后又被捉去单独关禁审问,一根弦紧绷了这么些时候,到了此刻才没忍住哭了起来。
“仙官放我出来的时候我腿都吓软了。我以为他们不放我就是你没事,我还以为是确定你……呸。还好你活着,还好你活着……”
他说到这里,真腿软了,直接坐到了地上,十分不成体统地一手攥着她裙摆一手抹眼泪。
饶是彤华,饶是此刻没人看见,彤华也觉得有些丢脸了。
她想着这种关口,也不好把裙子从他手里抽出来,还是简子昭看清楚了,走过来踹了司滁一脚,拉着他攥她裙摆的那只手把他拎了起来。
他们凑在一起说了一会儿话,到底记得自己的身份,没有与她单独待得太久。司滁红着眼睛站起来同她道:“那你好好休息,我们再去看看陵游。”
彤华点头,起身看着他们出去。简子昭站起身看了她两眼,转头与司滁道:“你去罢。”
司滁看他脸色,又回头瞧了一眼彤华,会意地离了此处。
简子昭这才走到了彤华面前,问道:“真的全然没事吗?”
方才说话,左一句“忘了”,右一句“没事”,仿佛经历了这么大的动乱,只要稍作粉饰,便真是一片安稳太平似的。
彤华又有些眼红了:“你去看看陵游罢。我没事,他伤得比我厉害。”
简子昭轻笑道:“不管他。”
彤华恍然想起些什么,点头道:“也是,你若去了,他看见你,只怕感动没半刻,便又要觉得不顺眼了。”
简子昭负手站在她身前,垂眼看着她这副强忍的可怜神色,又想起扬灵出去时同他说的那些话。
他用一种十分复杂的眼神望着她道:“所以,虽然我与陵游都装模作样,但你还是可以瞧出来,我们两个彼此看不顺眼。”
彤华不明所以道:“可是纵然有看不顺眼的地方,你们依旧是朋友啊?”
简子昭轻声道:“朋友也不一样。”
“什么?”
他轻轻咳了一下,掩饰地带过,同她道:“彤华,你也许自己没有发现。你可以看出我和陵游之间的龃龉,你也可以解除内廷对于你我的桎梏,你甚至可以完好无损地从离虚境出来,即便你说自己全然都不记得。彤华,你能做到的,远比你以为自己能做到的要多。”
彤华这才抬眼看向他,他用一种看穿了自己的眼神望着她,又似乎很是纠结,纠结于要如何组织字句告诉她,又或者是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此刻便告诉她。
彤华紧绷的肩背松懈了下来,有些落寞道:“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但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这座定世洲,这座璇玑宫,除了陵游,除了你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是我真正拥有的。”
她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唇角,问他道:“即便如此,你依旧如此觉得吗?”
第215章 长大 成为过去的叛徒。
简子昭听见这话,理所当然地反问道:“为什么不呢?”
他望着她那双漂亮得过分、此刻却有些茫茫无措的眼睛:“倒不如说,在你说出这些话时,我更加如此相信了。”
在此之前,虽然他有过千万种心思,但在见到她笑面的时候,仍旧会想,罢了,中枢这种暗无天日的地方,天真浪漫又能保得几时?
能长久些,便无妨再长久些。谁会不喜欢快乐又自由的时光呢?
他只是在享受着这样的时光的时候,又忍不住悲观地去想将来。他比他们年纪都大些,知道得更多些,看到的也更远些。他知道将来这三位少神主之间一定会有不睦的,就像之前的每一代神主那样。
那一天会是什么时候到来呢?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彤华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这样天真又无知地迎来自己毫无反击之力的无声死亡,还是已经改头换面,成了中枢想要将其塑造成为的怪物模样,凶狠而不知疼痛地只会厮杀?
无论哪一种,都实在是有些可怜了。
简子昭时常会安静地看着彤华想,如果她能长大一些,却不要长大太过,就好了。
就停在那么一个恰恰正好的分寸上,不少这样稚嫩的赤忱,也不少那样深沉的城府,足以保留这一点美好的光阴,又足以迎接那一场残酷的战争,就好了。
可是要如何停在这样的分寸上呢?平襄一直在默然又漠然地相逼,推动着她步步向前,离她所贪恋的安宁越来越远。如果她身边唯一能给她带来快乐的朋友们还如此去做,是否就太残忍了呢?
他总是思索,总是难下决定,所以和陵游总不贴心。陵游觉得他思索太过,恐难相近,他又觉得陵游准备不足,反受其累。
便在如此的纠结之中,这一日毫无防备地来了。
他没有开心也没有失落,没有沉重也没有轻松。他不知道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彤华,你长大了。”
直到这一日到来,你终于要长大了。
彤华听明白了。
陵游在竭力保护她的无忧无虑,而简子昭在忖度分寸地告诉她命运和尘世的残忍。她想起章苑,眼泪浮了出来,她问他道:“是不是太晚了?”
她从来没有意识到会有这样的一天,所以当事情发生的时候,她毫无抵抗之力。
她甚至没有警醒的意识,没有对于危机即将压顶的预感,所以在落入离虚境后,居然还仗着时间流逝的缓慢,想要贪图一时柔情。
她也许是错过了每一个应当让她成长的时机,所以命运才给了她沉重一击,用章苑和扶藏的性命,提醒她不能再浑浑噩噩。
简子昭摇头,对她道:“不晚。”
他望着她,声音沉定地告诉她道:“彤华,不要总记得这件事,不要总将这件事记在自己的头上。你要知道,这只是一个意外,并不是你的过错。”
但彤华无法接受。
她摇摇头,道:“但是不够。”
这偌大天地,她又拥有什么?当敌人到来的时候,她甚至无法窥见对方的模样,只能沉默着等待死亡。
简子昭眼中终于还是流露出不忍:“这需要时间,彤华,成长总是需要时间的。”
彤华问道:“那需要到什么时候?”
简子昭想了想,同她道:“尊主不会遇上这样的事,因为不会有谁敢对她这样做;昭元主也许会遇到,但一定有能力自保并且反杀。你不用立刻追上她们,那不是用一朝一夕的时候就可以做到。”
他沉了沉声音,问道:“吃亏不要紧,吃了亏,你能为自己讨回来吗,彤华?”
你没有武器,没有力气,你的双手也许夺不走谁的性命,但你的心会狠下来吗?
彤华,遇到了背叛你、伤害你的人,你会立刻便有绝断处置的心狠吗?
那一刻,简子昭知道自己有多么残忍,他开始羞愧并且自厌,并开始觉得自己背叛了过去的一切,包括章苑死在面前的最后一个眼神。
他像一个过去的叛徒。
他成为了过去的叛徒。
彤华想起再也回不来的章苑,想起离开离虚幻境前的最后一幕,想起平襄轻而易举决定了她的命运,而她毫无办法回寰解决。
她想起平襄和中枢教过她的道理,狠心,这是希灵氏的女儿最擅长的道理,她始终没能学会,她应该要学会的。
她所有的一切,都该成为前进时劈开荆棘的利剑,而不是滞绊她停留在原地的枷锁。那不能依靠恳求,只能依靠自己。她必须要向前走,要拥有更多,拥有足以将自己想要的事物全部能安稳地守在怀中的力量。
到那个时候,她才算是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简子昭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沉下来,仿佛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坚定的目光明亮又锐利。明艳初成的一个美人,在锋芒流露的时候,折射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他错不开眼的美丽。
下一刻,大门忽而被推开,陵游立在门边盯着他,问道:“说什么呢?说这么久?”
彤华一下就笑了起来,仿佛刚才说话时所有的沉重都不存在似的,又变回了那个俏丽幼稚的小姑娘。她抓着简子昭的手臂,拉着他向门边的陵游推:“我说什么来着,到底是好朋友,陵游可想你呢。”
简子昭挑挑眉,挑衅一般望着陵游懒散道:“是吗?”
陵游脸臭得要命,见彤华和他靠得近,一把将她拉过来,反驳道:“谁想他?趁着没人在,他憋着坏想教你干坏事呢罢?”
他揪着她耳朵恶狠狠道:“别听,不许听他的,听见没有?”
简子昭轻嗤一声,冷眼看着陵游面对面的挑衅,没搭理。
彤华躲开了,一边一个将他们都推出去:“不听不听,你们两个的坏话我都不听,自己打官司去罢!”
门扉关上,陵游的目光从简子昭的脸上转到晴朗的天上,简子昭同样是瞥一眼就转过头去。司滁立在中间,一边一个地勾着肩往回走:“怎么一见面就吵这么凶,真是想死对方了罢?这么重的伤,听见他来,弹起来就往这边跑,怎么不是想啊?子昭也别装了,截风仙族的灵丹妙药都快被你搬空了罢?”
他乐呵呵地走在中间:“好好说话一起走,大家都是好朋友嘛!”
彤华听见他们说笑的声音远去了,脸上的笑容也随之落了下来。她脑中有一件困扰自己的事亟待解决,就是她那个突如其来的婚约。
她躺在床榻上,目光落在上方帐幕那些精致不已的刺绣上。那些用一针一针刺穿丝锦换来的美丽,在夜晚泛着冰冷的流光,而她的眼底比那些长针流光更加冰冷。
在看到婚书之后,她的确生出了一种短暂的、诡异的、荒谬的、幻想着或许真的可以好好和恂奇一起生活的想法。
但这个念头,就像北风里欲熄的丁点星火,还不待燃起,就被她用冰雪掩埋浇灭。
她不会再把美好的未来,寄托在男子虚无缥缈的爱意之上了。
她为什么要离开定世洲呢?她为什么不可以和昭元一样稳坐神宫呢?她的姓氏,她的血脉,她的力量,天生赋予她独一无二的权力和地位,她本就拥有,又为什么要抛却呢?
她本该借此拥有更多,拥有她想要拥有的一切,为什么要放弃呢?
她为什么一定要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成婚呢?
如果平襄打定了主意要让她成婚,如果她现在并没有足够的力量来说服甚至阻止平襄如此去做,那她为什么不从其他方向下手呢?
有人定立婚约,有人实现婚约。婚书上写着两个名字,除了她以外,还有恂奇。只要解决了恂奇,让他不要娶她,这件事不就可以解决了吗?
她这样想下去,直想了整夜,直到次日扬灵不放心她,复又入宫来见她。
彤华终于做好决定了,也终于有想法了。这是第一次,她非常谨慎地抛出一个隔音的小结界,将她和扬灵罩在了里面。
她压低了声音道:“扬灵,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或许十分麻烦,或许有性命之忧。你若不肯听,便当我没有说过。”
扬灵头回见她这般。
她细细打量着她,意识到此时此刻,她并不是作为一个交好的朋友在与她说话,而是作为一个少主,在和她身边的近臣说话。
她也许稚嫩,也许年轻,但她仍是主君。
扬灵突然回想到那日她决定请见平襄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模样。她并不悲伤,也并不颓靡,章苑和扶藏仙族的消亡并不是击中她的刀锋,而是被她当作了一个和平襄谈条件的筹码,那般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她正色在她面前,合手对彤华深深俯首,认真道:“少主凡有所愿,扬灵甘心从之。”
她入宫来真正的目的,入宫来真正要做的事,到了这一刻,终于是随着彤华的这一句话,将要实现了。
彤华扶她起来,拉她在自己身边就近坐下,道:“此事除你我之外,再不可令任何人知道——她为我和天岁神族的一位神君定下了婚事。”
扬灵闻言震惊不已,立刻想到了那位成婚生子后便无缘无故亡殁的含真君。她原以为如今彤华年岁还小,时日还长,关于继承者的选择上,平襄应当并不急于一时,但眼下看来,并不是如此。
“定世洲要保持中立,不可能与外族通婚。她是要拿你铺路,换取好处?”
那天岁神族虽然不出大荒,但实力却不容小视。天地两界与之比邻,但这些年里无论如何发生争执,也没有一回踏进过大荒,足可见两界对其的忌惮。
只要豁出去一个并无即位可能的少君,再靠姻亲联系了大荒,定世洲此后行路便更是畅通无阻了。
扬灵看着彤华笃定的神色,心里开始疯狂地思考。若仅仅只是为了借势,倒不一定必须让彤华去成婚,中枢还尚有一个文宜可用,但以彤华一贯疼爱妹妹的样子,恐怕不会同意让文宜代替自己。
若除了借势以外,平襄根本的想法是要借此将彤华调离定世洲,那么即便这桩婚事成不了,也一定还有下一回。
所以无论如何,彤华都逃脱不掉。
彤华自己想了很久,已经明白自己不得不去的处境,此刻便直接对扬灵说出了自己的意思:“既然婚事难以解决,那就去解决和婚约有关的对象。”
扬灵听见这句话,立刻道:“这是弑神之罪,若被发现……”
彤华回望过去。
扬灵看见她皱眉的神色,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想过头了。她何必非要做到弑神那一步,不需要杀掉那位神君,只要让那位神君拒绝掉这桩婚事就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道:“要不让陵游去试试?他也有大荒血脉,若是能说服对方拒绝,那我们……”
彤华摇头道:“不要让陵游知道这件事,他做不了什么。更何况,大荒那位神君也未必真有能力拒绝此事。”
她说到此处,微微顿了片刻,忽而喃声道:“她教过我要做事做绝,若是他死了……”
若是他死了,这桩婚约,便是真的毁了。
扬灵的心又提了起来:“不可!若一死能了结,倒也罢了。可即便对方没了,婚约还在,她大可再从天岁神族里重新择一位神君来。如此岂不是枉费心力?”
弑神之罪绝非小事,不会因为彤华自己是神就减轻责罚。更何况她们原本就没有什么太多的能力可以运用,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彤华静静看着扬灵,口中的声音冷到自己都仿佛听得遥遥:“那若是,她再也找不到别的了呢?”
她想也许她生来就是恶的,她继承了平襄给予她的血脉,也就继承了她所有的冷漠与心狠。当某一种恶念开始滋生的时候,所有的念头都会为它让路。
“若是天岁神族再也没有其他神君了,这个世上,还会有谁是和天岁神族一样可堪相配的吗?”
没有了,即便有,也需要平襄再去花费大时间、大精力,去慢慢权衡和考量了。
今日一句又一句的话已经砸得扬灵有些头脑发昏了。饶是她这样一贯聪明又冷静的仙君,思绪也开始变得有些迟滞。
她对上了彤华开始变得漠然的目光,心中迟缓地想到,从今日,或者是从她听到章苑死讯的时候开始,她就已经变了模样。
她变成了她受召入宫时,她和她的族人都希望她拥有的模样,一位少君的模样。
虽然看起来很残忍,但这是定世洲的生存法则,是平襄一切所为都在促使她变成的模样。
扬灵一时有些说不上自己心中的感受了。作为友人和近臣,所有复杂的情绪都在那一刻交织在了一起。
那对过去的烂漫岁月无奈逝去的惋惜,仿佛东流之水滔滔地拍过江岸,然后一去不再回头。但世界却不给予她充足伤怀的时间,因为下一刻,她看到权柄释放的刺眼光芒覆盖过了累累的伤痕,在少年静寂的尸首之上铺就成一条荆棘大道。
她的心似乎在为过去流泪,同时也仿佛有谁在对她说:这就是你该走的路,洪炎少君。
你是洪炎仙族的少君,你不是一个少女的玩伴。
于是那大道上的光芒,也无情地晒干了她所有泪水。
扬灵听见自己的声音对彤华回应道:“我明白了。”
她明白接下来要怎么做了。
第216章 初遇 这才是他们此生真正的相遇。……
恂奇从前一直是大荒最张扬爽朗的少君,但这些时候,族人们总觉得,他似乎又向忧郁的美男子转变的趋势。
他前些时候与牧弘说了一声,连着大半月都不见踪影,后来是东境的三尾狼来报信,说他一直在往生潭旁边躺着,已经连续躺了许多日了,问要不要给他们把他叼回去。
牧弘命部下将他带了回来,看他低眉垂目的丧气模样,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不见他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一巴掌拍上他脑袋:“干什么呢?不开心就说话,跑到东边闷头睡大觉干什么?不知道回来给你老子娘说一声?”
恂奇捂着后脑勺,闷声道:“老子娘,我回来了。”
牧弘:……
他踹了他一脚,让他回去休息了,自己又去了东境,找那三尾狼的主君,问是怎么回事。那主君把自己的儿子提了出来:“问他去,他们是哥俩好。”
这冷冰冰的东境少君给牧弘行了个礼,这才道:“他在往生潭里似乎是瞧见什么了,常来东境去看。我这次发现他的时候,他也是躺在旁边不说话。您或者可以循此去问。”
牧弘由此回去,心中想,执念缠身,不知是好是坏。
恂奇于是接连数日看到牧弘对他欲言又止的神色,一开始时因为自己心情不好,也懒得管他,后来见得多了,干脆自己迎了上去:“您老有什么话直说。”
牧弘盯着他纠结了许久,最后选择直接发问:“想要什么,给老爹说说?”
恂奇叹气,转身走了:“你不懂。”
牧弘跟在他后面,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追求妻子的那副没出息的样子,哈哈大笑起来:“儿子啊,你要是到了喜欢姑娘的年纪,也没什么不能给老爹说的。”
他伸手揽住儿子的肩膀,拍了拍,同他笑道:“十八啦,是时候了。等你将来娶了妻子,一定也是一段天定良缘。”
那可是一段相融了骨中骨血中血的姻缘呐。
恂奇没有否认,只是想着那个分别,惆怅道:“我的妻子,会是我喜欢的吗?”
牧弘道:“会啊,老爹跟你保证,咱家可不搞强迫那一套,你的妻子,肯定是你喜欢的姑娘。”
所以,再等等罢,我的儿子。
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等到了那一天,等到你看见她,你就会遇到自己喜欢的女子。
那一定是一个,你只要相见,就一定会喜欢的女子——
天界倾尽全力包围大荒,玄沧踏上大荒土地开始屠杀三尾狼一族的时候,恂奇正在度过他十八岁成年的生辰。
牧弘迟疑地看着宾客,并没有看到今日本该到场的平襄,他心下顿感不妙,知道必然是出了差错,面上却并没有声张,只一派喜悦又骄傲的神情,为自己的儿子庆生。
但随后,他便收到了东境的急报。整座大荒神洲,倏然成为被重兵包围的绝境之地。
前一刻还在族众欢呼之下高高扬起手中红莲神火的英俊少君,下一刻便披着那一身寒星铁的甲胄走下高台,守护西境多时的六翼青狮一族,终于等来了他们少君的长大,却是在一片慌乱之中得见,他踏着寸寸红莲走向前方的战场。
这一战来势汹汹。
大荒之所以能在这一方偏安,靠的就是主宰此处的天岁神族。天岁兽只需修炼一年,便可拥有旁人修炼万年才能拥有的法力。他们实力决定了他们的强大。
但此刻,长晔集结天界所有能够调用的兵力来到大荒,就是做好了一定要拿下大荒的准备。而在这样的时候,一贯与天界为敌的地界,居然也并未钻此空档去攻击天界,就仿佛是,做足了准备要看着大荒灭亡。
这一战足足坚持了三个月。三个月后,大荒之上的天岁神族,唯余不足百数,而最开始迎战的三尾狼一族,早就尽数覆没。
天岁神族有这世上最高贵的一身傲骨,不愿魂魄留下遭人摆弄,死时甘愿自毁魂魄。恂奇战了三月,早已看惯了那挚友亲朋魂飞魄散时蒸腾的飞烟。
如今带领他们的,只有六翼青狮的主君,牧弘一身血迹斑斑,伤处裸露在外面,是彻底不会愈合的模样。但他顾不上身上的累累伤痕,只是那双许久不曾休息的双目圆睁,似乎要喷出火来。
他看着这满目疮痍的大荒,看着面前的故友灰飞烟灭,声音嘶哑而愤怒:“恂奇,你要记住所有的仇恨和屈辱,是天帝长晔造成了这一切,长晔不死,天岁之仇绝不可休。”
这句话成为了他此生至死不脱的桎梏。
属族没有战力的族众,已经被安排着躲藏迁移。长晔来到恂奇面前的时候,他们这一群最后的战力,已不过百数而已,如果他们倒下,那么整座大荒神洲,将再无反抗的力量。
已经赢不了了,他们都知道。
大荒已经被团团包围,身后的亲友东躲西藏,却也出不了大荒,他们也知道。
但是不能退。
不能退。
他们已经看过了太多牺牲,所以此刻看到那倨傲的帝君一身雍容,遥遥地拉开神弓,又有谁不是满腔激愤的恨意,高喊着要冲上前去与之拼命!
周遭已是血流成河,凝结成无数深绯色的小泊。恂奇腿上被砍,失力跌倒,低头正对上那倒映着他面容的血泊,深红的,浑浊的,模糊地倒映出他濒死的狼狈模样。
他抬起头来,看长晔那一箭迅疾凶猛,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他父亲的躯体,再从他背脊之上掠过,留给他一片脊骨烧灼的剧痛。
身边的天岁族人看着他父子,发出了悲愤的喊声,纷纷化出原形,预备做最后的搏杀。青狮们高高扬起钢筋铁骨的羽翼,对面前残忍嗜杀的天神掀起咆哮的飓风,而他们的身体却铸成最后的壁垒,掩藏着恂奇要他退后。
这是最后一次逃生的机会了。
牧弘已经彻底倒在了地上,他已经露了原形,再也无力站起,连喘息都变得微弱。他看着自己身后的儿子,无声地看着他。
恂奇看懂了。
走。
离开这里,活着离开这里,要有天岁的族人活着离开这里,否则死去的所有同伴,也只是白白的牺牲而已。
恂奇满眼都是泪,看着牧弘最后安静而失焦的瞳孔。他看了父亲和族人最后一眼,咽下满口的血腥锈气,用尽四肢六翼和全身的力气,转身就向后方跑去。
他的身后,是凤族羽军尖锐的唳声,是龙族盘旋于空的破风之吟,是族人惨痛的怒吼和自我的毁灭,是父亲留在荒野之上倏然消散的身体。
他们最后的少君离开了此处,他们的神体和魂魄消散在大荒的土地,绝不落入天界之敌的手中。
凤族五将之一的苍鸾眼见最后的天岁兽也自绝于此,气急败坏地唳鸣一声,张口便撕碎了牧弘最后还未曾彻底散去的一点尸身。
恂奇看不到。
他一路向前狂奔,他足下尽是血迹,红莲火的光焰也已经恹恹,承托不起狮王的神英。
生于王族的少君拥有十八年的狂妄与骄傲,而这些骄傲在此刻荡然无存,他已经看不到自己的前路,却也不能回奔一步,死亡与分别缭绕着他,铸成他此生无解的困局。
他还没有死去,但其实这已经是少君恂奇真正的死亡了。他死在大荒死去的这一天,他再也走不出去,只能在这死亡的绝境里不停不休地奔跑。
直到筋疲力尽。
整片大荒已经被鲜血染透,无论他麻木地奔袭到何处,都是一片萦绕不去的浓郁血色。河流干枯,土地皲裂,旧日的好景象再也不复,他绝望不已,甚至已经忘记——
他在做恂奇之前,只是一缕幽魂而已。
他忘记了自己本就不属于这里,忘记了名字也是一个咒语,恂奇这两个字将他彻底困在了这里。
伤痕累累的六翼已经无法展开,只能颓然地落在地上,又变成拖累他步伐的赘物。他足下沉重又茫茫,没有方向,没有归处。
他只有绝望,他看不到脱困的钥匙就在自己身上,只要抛下这具躯体,就可以回归自由的魂灵。
但他的魂灵也被禁锢在这里。
他疲惫地一直奔跑,身后的族人仿佛还在追着他,迫使他不能停下。但他已经太累了,连头也抬不起来,连神力也放不出去,连周围的情形也看不分明,所以一头便扎进了一个无法逃离的结界。
他焦虑而麻木地在结界上一次又一次无力地撞击,换来一次又一次徒劳无果,精神和体力都在崩溃的边缘,然后他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穿过坚硬的结界来到他的耳边。
“他们说跑了一个六翼青狮的少君,就是你罢?”
那个声音干净清透得仿佛春水一般,瞬间冲刷掉他脑中所有的阴翳。恂奇在那一句里全身僵硬,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看见站在他对面的那个小小神女,一身红衣潋华,风华独绝。
她拥有着一张尚带着少年稚气的美丽面庞,初成的明艳之色却从那一双秋水含波的眉眼里流淌出来。
当初从幻境中离去之后,他一直难以释怀,他想当日那一场仓促的分离,他甚至来不及亲口与她好好道别。
可现在的这一幕,却又和往生潭里那一片水月镜花的幻象,就此分毫不错地缓慢重合在了一起。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
原来,这才是他们此生真正的相遇。
第217章 陷阱 他一头扎进了她的陷阱。
彤华此番是私自来的。
天界向大荒开战的时候,她原本以为此事该与定世洲毫无关系,却不料一向秉持中立立场的平襄,居然下令让昭元带领使官仙卫助阵。
扬灵受彤华所命,一直关注战局,给她传递消息。彤华原本以为此战应该非常迅速地了断,却不料拖了三个月,还是没有结果。
而据她所知,那位六翼青狮的少君恂奇,如今还活着。
她下定决心要亲自去一趟大荒,扬灵却来拦她:“如今战事将尽,你一身干干净净,去蹚这趟浑水做什么?”
彤华皱着眉,心中焦急,却不只是为了战事:“跟在陵游身边的使官给我回了信,他为了大荒心急,恐怕要提前回来。如果这事还不能解决,难道要让陵游去大荒吗?”
明宿神王与大荒有些关系,扬灵也知道这个。开战之前,她们隐隐得了些风声,循着陵游满心要和大将军风无痕较量剑术的由头,半哄骗半算计地推他去闭关了许久。
原以为在他闭关之时,天界就可以解决此事,却不料天岁神族反抗激烈,始终不曾了断。陵游出关以后听到这事,心急如焚,当下便要往大荒去。
彤华还不及阻拦他,却听得内廷仙官传话,大约是平襄给她下了个吩咐,嘱她去做一桩麻烦事。彤华部下可用者不多,选来选去,只能让陵游去解决。
陵游左右为难,那边平襄却步步紧逼,眼见得彤华这边根本无法,陵游劝解自己,到底大荒还是天岁的地盘,天岁众志成城,一时应当还能抵抗,便还是咬牙先替彤华去办。
出了这么一档岔子,才算是勉强拦住了他。
但现如今,这事也要绊不住陵游了。
彤华因此避开旁人耳目,只带了身边一个使官尔娘,便秘密踏入大荒。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大荒,入目只有大军过后的满目焦土。东境的往生潭,她在书上读到过,此刻到的时候,唯余一片死寂,连精灵都舍弃了此处,只有干枯的花草在旁边静静倒伏。
她走上前去向内一望,那潭水和普通的水无异,镜子一般映出她现在的模样。
她无趣地瞥了一眼便转头,离开了此处,一路向内而去。
她也不知该去何处寻找,尔娘问她是否要放出灵鸟搜查,她想了想,为免在此的诸多天界战将发现,还是没有同意。
但她也不算毫无所得,绕到北境的时候,也让她做了些事情。
她虽然到了大荒,但却并没有想太多。正烦躁怎么去找的时候,命运却仿佛无心插柳一般,有人寻找一生未果,有人机缘巧合之下遇见,她站在荒野里无所事事的时候,让他正巧一头扎进了她的陷阱。
这送上门来的狼狈青狮,不就是她正想要寻找的猎物吗?——
做过梦吗?
害怕发生的,希望发生的,会发生的,不会发生的,都有可能会在梦里出现。
在恂奇过去的这些岁月里,也曾经做过许多次梦。躺在往生潭旁边做梦的时候,他常看见她从潭水中走出来,俏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笑吟吟睁着一双晶莹明亮的眼睛看着他。
他也希望梦想成真,却从来不想,今日竟是如此相遇。
恂奇心中已是一片荒芜,只觉得此生不如不见,低下头发狠地去冲撞那坚固的透明结界,只想要离开此处。
彤华望着这伤痕累累的青狮,茫茫地想到这本来是要与自己此生相关的神君,走近了站到他的面前,仔仔细细地望向他。
他背脊上的伤口灼烧得厉害,连脊骨都受到了损伤。那明显是长晔手中的神弓所伤,他弓下从来没有活口,想来恂奇是唯一的例外。
他怎么会是这样例外的一个神君?
尤其是,他这个样子,还让她想到了陵游。
当初明宿神王陨落的时候,陵游来到定世洲的时候,也是这样,身上脸上带着伤,充斥着愤怒和死寂的矛盾情绪,独自承受着亲友尽失而世上唯余自己的痛苦。
若是恂奇和其他天岁神一样死在这里的某一处,若是彤华今日不曾与他见到,也许她都不会有任何感觉。
但当她看见了他,她心中便开始清晰地意识到,她诚然是有苦衷,却仍是做错了。
她是因为自己的恐惧,杀死了一个和陵游一样无辜又无关的神君。
她失去过自己的朋友,现在却在杀陵游的亲友。
彤华的手在袖中颤抖,她来到这里,是想要找到恂奇,杀了恂奇,在旁人都不曾发现的时候彻底解决掉这件事,但现在他落在她手中无力抵抗,她却又下不去手了。
她一步步退开了,伸手撤掉结界的时候,他从她身边飞奔而过的时候,她听见自己的滞涩的声音同他道:“去南方。”
她来的时候在南边转过,南境已经彻底空无一物,天界的兵将都已经撤离了。
他若能活着去到南境,也许就还有活命的机会。
彤华站在远处,遥遥地看着恂奇的背影渐远,最后化成天际一个模糊的小点,最后又消失不见。
她心中有一个声音说她做错了,既然已经走到了这步,将他彻底抹杀在此,才是真正正确的选择,而另一个声音却在看着恂奇离去的方向说,走罢,走远些,再也不要回来了。
她静静立在那处,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彤华主。”
彤华皱着眉回头,看见来者正是平襄身边的使君之一。平襄虽未亲至此处,却遣了自己的使君随同昭元一起来到大荒。这使君对她行过一礼,道:“彤华主请随我来罢。”
彤华问道:“你为何不与我长姐在一处?”
使君道:“知道彤华主来了,尊主给昭元主与我都发了密讯,我是特地来寻您的。”
这是拿平襄来压彤华,彤华无法,只能随使官同去,只是看着前去的方向,心中越来越沉,最后直到停下时,果然见天界大军尽数在此,簇拥着最前面的天帝长晔。
彤华听得凤鸣之声高昂,步步走到阵前,果然见得苍鸾正扑上前去,和一只受伤的青狮搏斗。
……正是她方才放走的那一只。
方才那一瞬间的心软,就像是一场笑话,事情最终还是按照最初的构想走了下去。昭元立在她身侧,似笑非笑瞧着她问道:“妹妹拒绝往大荒出兵,如今怎么也来了呢?”
是,早知她是要来的,又何必故作这般无辜之态,岂不可笑吗?
这已是天地之间的最后一只天岁神兽,天界却并不想要尽快结束。仿佛是为了回报拖延了这么些时候的疲惫与辛苦,只由着苍鸾独自在前,戏弄着那受伤的青狮,撕咬他已露骨的羽翼。
长晔听见昭元说话,侧首望了过来,笑道:“彤华也来了?却是有些晚了。”
彤华感到自己周身发冷,声音也是艰涩的:“帝君何必如此?困兽之争,不容小觑,不如给他个干脆。”
长晔无所谓道:“无妨,只剩下这么一只了。苍鸾想玩儿,就让她去玩儿罢。”
反正终究也是要死的,玩儿玩儿又如何呢?
那匍匐在地上难以起身的青狮抬起头来,血红的一双眼,正对上她的目光。她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厌恨,是她将他引来了南境,是她将他引上了死路。
她是比所有都更要可恨的那一个。
“真是可怜。”
她这样看着他,这样说,露出了一个讽刺的表情。她心中想,恂奇,你可千万记住今天这一切,记住是我将你带上了这条死路。
你若能活下来,千万要记住今日。
昭元听见她喃声说话,敏锐地觉察到不对,侧首望了过来,抬手便要拉住她。但彤华的动作远比她反应得还要更快,只是话音落地之时,她就已经飞身而出。
恂奇恨意驱使之下,力量骤起,趁苍鸾咬住他前翼的时候,突然回头张口死死咬住了苍鸾的后颈,而后身躯与翅膀配合,径自将苍鸾甩起来掷了出去。
凤君见苍鸾重伤,立刻来到阵前,接下重伤的苍鸾,先手下施术暂时为她止血,而后便要释放神力来攻已经脱力的恂奇。
彤华却比他更快来到恂奇身前。她似乎根本无视身后是一个已经杀红了眼又被逼到穷途末路的野兽,居然身后毫无防备,只是凝起神力向前一推,便要替恂奇拦住这道气势汹汹的攻击。
但凤君此击,是绝杀之招,便是为了直接诛杀恂奇而放的。
他没想到彤华会上前,已经来不及收手,而昭元知道彤华绝然接不住这一击,却也已经来不及上前。
彤华应该接不住的。
但她能接。
在离虚境的那段时间里,在远远超过外界时间流转的那千余年里,她已经修炼到了足够的境界。
凤君这一击能杀一个奄奄一息的恂奇,却绝对伤不到她,她能站在那里硬接,便是做足了准备,此举的后果,也无非就是暴露她隐藏的修为,回去不好交代罢了。
她没想到要怎么面对平襄,但她没后悔自己站到了前面。
可是下一刻,让诸神都惊讶不已的一幕出现。恂奇方才和苍鸾交战时都无力扬起的六翼,此刻却忽而迅速展开,在凤君那一击来到面前之时,径自将彤华整个身体包裹在了羽翼之后。
彤华释放的神力拦在了羽翼之后,虽帮恂奇抵挡了一部分,可是大部分的攻击却还是由恂奇自己硬生生接下。
她站在他身前,看见他羽翼被击穿,鲜血溅射在她艳红的裙摆之上——
创世之初,大荒灵气集聚,诞生了这世上第一只天地造物独钟的天岁青狮。狮王生于日出之间,脚踏红莲之火,游于世间,见希灵神俯身于凡人之前,听人烦恼,又替人完愿。
世间因果报应,环环相扣。凡人躲去苦难,不解内情,叩谢之后,转身而去,唯余希灵神代其承接报应,伤痕满身,却不与人言语。
狮王虽不解,却受希灵神吸引,甘愿为她坐骑,免她行走奔忙之苦。希灵神未应,只愿与他为友,狮王便紧随左右,走遍世界。
希灵神行至何处,都耐心解人苦难,替人渡苦。狮王不忍希灵神受伤,便主动为其受过。奈何这尘世漫漫,?行人攘攘,痛苦茫茫,人与世无一能尽,无一能解。
创世诸神飞升极乐之时,狮王便立于山头,遥望云端,诸神陨落之时,狮王率先冲上天际,展开六翼,挡在希灵神前。
撷英沐火,至此而终。
第218章 重逢 为什么会是你?
恂奇温热的血,溅了彤华满身,隔着几层衣裙,都仿佛灼烫到她的皮肤。
彤华没想到他居然会如此,十分震惊地回过头看他。他那双眼睛藏在满是血与土的杂乱鬃毛里,只是对视了一眼便垂下。
恂奇已被逼到绝境,露出了自己的真身。他站着的时候,是一人高的巨大身躯,彤华身量本就高挑,依旧需他垂眼来看。此刻他受创,足下无力地向后踉跄几步,不过是勉强尽力不要倒下,却已是一副仿佛小山将倾的模样。
彤华耳边听着他沉重又无力的呼吸,想也不想地向前伸手,直将手贴在他咽喉之上。一股热意瞬间通过她掌心涌进他身体,甚至还有一股清透的力量渗透入躯体,让他勉强站住。
她的确是在将自己的神力给予他,不至于叫他一时脱力。但这不是简简单单的让渡神力而已。
那一块的热意温暖,并不滚烫到烧灼疼痛的地步,正该是熨帖不已的温度,可恂奇的心却寸寸冷下来。他清晰地感受到,就在他对她不曾设防的这仅仅一瞬之间,便有另一股力量攀上他每一寸身体,宛如丝索将他紧紧缠绕,再难挣脱。
那是一个咒印。
她在桎梏他。
恂奇抬眼看着面前的彤华,这是他已经念了许久的女子,是他不久之前才曾在离虚境之中相见相拥的女子。他在这个世界中第一次见到她,他什么都没有对她做过,可这已经是她第二次伤他了。
饶是他这样一颗面对她时已经低到尘埃的心,也要对此而感到不甘了。
他若不曾见过真正的她,此刻见她如此,早该将过去那些愚蠢的暗恋全都抛诸脑后,可偏偏他已见过了。
偏偏他见到的时候,她不是这样的。
大荒的横祸已经压得他心力交瘁,她的咒印成为了放在最后的那一根稻草。他忍无可忍,只想远远地离开她,只想从她掌心的咒印脱逃。
他下意识便扬起前肢,想要退后时将她推开。
而这里发生的一切,旁人看着,是不明所以的。
昭元本就因为见她上前而心惊,此刻见她居然去钳恂奇咽喉,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神力已经彻底蓄在掌中,虽为防惊动恂奇不曾出手,却可以随时攻向对面。
长晔眉心微敛,向前方的凤君秘密传音吩咐了一句。凤族另一位上将趁这个当口上前将苍鸾接了回来,正好叫凤君腾出手来,听命再欲对恂奇一击。
而此刻,彤华正背对诸神,站在他们之间。
恂奇原本是要推开彤华,却见凤君出手,推开的动作变了力道,直接拦在了彤华腰间。而昭元以为他要攻击彤华,直接出手,与凤君的神力汇合扑向恂奇。
他的动作却再一次出乎意料。他并没有伤彤华,只是就势带着彤华向侧方翻身退避。
神力激荡溅起的尘土飞扬,他的六翼在其中翻卷收拢,与彤华的身影融成一片。凤君还要出手,却只见一阵浩荡长风,径自驱散尘烟,这才看清是彤华站在其间袖手。
这一回,他的攻势停了下来。
因为他们都清晰地看见,那青狮少君在彤华面前,化了人形。
她的手依旧覆盖在他脖颈之上,他方才扬起的那只前蹄,此刻已化作抓住她手腕的一只有力臂膀。
他因失力伤重,单膝跪在地上,手肘却撑着膝,不至于整个颓倒。只是他脖颈却在彤华手中,所以又抬起头来,从散落的发间望向彤华。
他只有十八岁。
这个年纪的模样,正该是长成的意气少年,虽然瘦,却并不羸弱,从上方俯望下去,只见得蜂腰猿背,鹤势螂形,肩膀宽阔却并不厚重,仍能看出少年的清隽,而钳住彤华的那只手臂虽然因为用力而肌肉贲张,线条却也是流畅修长。
如果此时不是这般狼狈,不知该是个何等轩昂的英武少君。
但他的脸却看不清楚,因为长发散乱,此刻都乱糟糟地盖在脸上。彤华不见他的长相,只见他一双黑亮如夜星的眼睛,此刻虽然有些充血,但目光仍是深沉的,那么直勾勾地紧紧盯着她,将她的身影都吞没在瞳孔深黑的小海之中。
他的眼睛很疲惫,已经快要失去光泽,除了厌恨和愤怒以外,她还看到了失望与伤心。
她与他不曾见过,她不会觉得那情绪里也有一分与自己有关。她觉得那些伤心都是属于他的族人,但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跟着他的目光动了一动。
她想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想拨开他的头发,看一看他的长相。
却听身后凤君冷声道:“二位可要解释解释,这是在做什么?”
这景象摆在这里,谁还能看不明白?恂奇方才分明已经无力,此刻却能化成人形,彤华那只手不是救他又是在做什么?
他本想出手,却被昭元所阻。昭元一道神力砸在他身前,目光冰冷,大有质问他敢动手试试的意思。他看了一眼长晔,顾念着没有再动,但心中实在是不满。
彤华思绪被打断,闻声想要收手回头,但恂奇的手劲却出奇的大,死死攥住她不放。她想到自己方才所为,一阵心虚,只得将手留在那处,却只是松松覆盖住他颈前而已。
她转过身来,目光在凤君与长晔转了一圈,口中道:“凤君是要杀他吗?”
凤君道:“天岁神族与地界通,想要通过禁海进犯天界。身为神族却背叛天界,证据确凿,如何杀他不得?”
恂奇听到这话,恨恨望向对面。与地界通,不过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在大荒,何曾听说过四境主君有这个意图?
昭元在她对面看着她,传音于她:“还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回来?”
彤华充耳不闻,只与他道:“现在你杀不得了。”
她侧开半步,掌心移开,露出了恂奇颈间那个清晰的红色印记:“现在,他是我的了。如何处置他,是定世洲内务,凤君还要插手吗?”
这不过是个出生没多久的小神女,若不是先前在阵前弹了回琵琶技惊四座,实在是见都不曾见过。此刻彤华在这里对峙诸神,凤君又如何会将她放在眼中。
他倨傲地扬起下巴,道:“内务?他是大荒神,你在定世洲,他的事如何能算你定世洲的内务?倒是你,天岁一族罪责已定,你突然横插一手,是要干扰我等行事吗?”
他有些讽刺地瞥了一眼昭元,道:“定世洲从来是最受规矩的,怎么这时候倒干涉起天界行事了?”
昭元面色凛厉,道:“若非彤华上前,只怕苍鸾神君的性命如何还未可知,更遑论她如今已制住对方。凤君不言谢便也罢了,竟反怪她横插一手?”
她实在也是没明白彤华突然跑上去做什么,但在外面,荣辱一体,岂有旁人欺辱彤华,她只隔岸观火却撒手不管的道理?
凤君讥笑道:“制住?我怎么看是她落在了这叛臣手中。”
他指了指自己脖颈的位置,讽刺道:“纵有咒印,却不见足以制约啊。”
彤华回过头来,望着恂奇问道:“你呢?降不降?”
不降,便即刻松手,只当这一段都是闹剧一场;降,就留这一条性命,来日方长,再与天争个高下,分个对错。
恂奇紧紧地望着她,瞳仁微微的颤,似乎是在思索她的动机,看得彤华心中惶惶,实在猜不出他的所想。他却最终低下头来,握着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背贴在了自己的眉心之间。
他降了。
已成如此局势,谁也无可奈何。长晔的目光转向昭元,昭元立刻对他颔首道:“有关此事,定世洲之后会给帝君一个满意的交代。”
长晔点头,无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定世洲爆发冲突。他遥遥看了彤华一眼,第一次有了正视这个小小神女的意思,而后转身返回天界。
大荒之战以这种荒谬的结尾收束,无论甘与不甘,天界部族终究还是散尽了。昭元看着彤华,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离去前同她丢下一句:“你自己回去与尊主解释。”
这下,偌大的一片神仙散尽,终于就剩下了彤华和恂奇两个。
她这才回过头去看他,他眼见着无人了,才卸了力坐到地上,抓着她手腕的动作也就此松开。
彤华蹲下身凑过去,伸手又往他颈上去,被他再一次戒备地拦下。她干干地扯了扯唇角,道:“这是衔身咒,我方才怕制不住你,情急之下才用了这法子。虽然没法解,但我没打算用这个约束你的。”
离得近了,她看见他因为听到那句“没法解”,而愈深地皱起了眉。
“我不杀你。”
她如此说,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在说服自己。
“我没想要杀你,等这些事过去了,你自己想要离开也可以。但现在,你得和我回去一趟。我向你保证,应付完了这件事,我绝对不强留你。”
他没松手,她又抬了抬指尖,若有似无地触碰到他锁骨处的凸起:“你伤得厉害,我先帮你勉强疗愈一下,等回去了,再好好养……行吗?”
她看着他阴沉的目光,觉得他也许脾气不大好。不过话说回来,谁遇到这样的事,脾气都会不好的。
他望着她,也不知信没信,但总之是放了手。
彤华暗暗松了口气,伸手再一次覆盖在她打入衔身咒印记的那个位置,为他提供神力先勉强疗愈重伤之处。但她另一只手也没闲着,趁这个机会也凑过来,顺势将他面上的发向侧面拨了拨。
她甚至因为他没反抗,还大着胆子,将他脸上的血迹抹了一把。
他始终没有动,即便她靠得这样近了,将手放在他最脆弱的咽喉。于是她顺理成章地看清了他的脸,也触摸到了他脸上的骨骼皮肤。
那个触感很奇怪,她分明是第一次见到他,但那个粗粝的混着血土的触感,却让她隐隐生出些熟悉的意味。
就在这时候,他用那双黑沉的眼睛望着她,开口问她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先引他到死路来,又冒这样大的风险救他,暄暄,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
话音刚出,他感觉她放在他脸颊的手指,明显颤了一下。
他没有错过她脸上的每一寸神色,他清晰地看到她眼底想要遮掩的震惊。她顿了许久,确认似的问他道:“你说什么?”
恂奇心中暗叹。
她认出来了。
所以从前她说过,只要听到他说话,她就一定能认出来,这是真的,她做到了。
但这个承诺的实现,在这样的场景之下,实在是荒唐得可笑。
她可以在千千万万种时候认出他,为什么偏偏却是这种时候呢?
彤华也希望是自己听错了。
昔日离开离虚境时的场景,完全可以称作是反目成仇加不欢而散。她当初满心都是想着,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她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她这一辈子,都不要再与他有任何交集。
她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声音了。换一个躯体,就换一个声音,生情时说出的那些肉麻的鬼话,在这样的分离以后,本就该直接丢到一旁,再也记不到心里。
但事实就是,她曾在离虚境里听过那么久的声音,她曾在一片黑暗里触摸过他的面孔。
他分明是不一样了,和离虚境里有千般百般的不同。
可是,孚尹,恂奇,为什么会是你呢?为什么在我一错再错以后,遇到的会是你呢?
第219章 规则 没有规矩,轻松多了,是不是?……
这是恂奇第一次来到定世洲。
神洲的地域辽阔,灵气氤氲,众属族居于四方疆域,众星拱月环卫中枢,而正中群玉山脉之间,建立内宫浮于空中,由仙桥连接山门。
彤华自云头落在门前,呼出了一口气,预备好回去要面临的狂风骤雨。她手指松开了他的衣角,对他说了句“到了,走罢”,便径自向前走去。
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没怎么变化,却像是越来越变得虚假似的。
仿佛自从进了定世洲的地界,她便与在外面时不太相同了。回到了这里,她是一举一动都受人注目的彤华少君,行动不能随意,甚至不能这样拉着他的衣角。
天界等级规矩森严,无谁可避。
尔娘先一步回来传了话,宫中的仙官飞翎已得了消息,此刻备了云辇,带仙侍拾雨在门口等候。见到她来,便快步迎了上来,行礼后引她上辇:“少主,东西都备好了,先回宫罢。”
彤华上了一半,回过头去,看见恂奇还站在那处,便同他道:“你还在那处做什么?”
恂奇听着,其实分明语气还是温和的,但自打进了那道宫门,却听着仍旧是冰冷了许多。
昔年在离虚幻境时,猜测她似乎在定世洲过得并不自由,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飞翎来之前听尔娘说了大荒神洲的事情,此刻看了一眼,便猜到这个一身血污、披头散发的落魄人物,便是那位传闻中被天界帝君带兵追杀了三天三夜的青狮少主,因知道在这里不能给自家主子难堪,便主动向他迎上去,道:“神君,这边请罢。”
恂奇甚少听见自己被这么称呼,天岁神族不与外界相通,大荒之上的部族都唤他作少君。此时离了大荒,天界认定天岁神族有罪,自然也不会恭敬称呼他。
飞翎不是不觉得称呼上麻烦,但是既然他的决断还没下来,又是彤华特地带回来的,称一句神君也不为过。
他原本就是神族嘛。
恂奇打量着那边倏然便变得拘谨陌生的彤华,脚步定在原地,眼看着飞翎要再开口时,他才迈步走入了内宫的大门,继而又走到她的身边。
这一幕仿佛是奠定了之后的许多年。他和她永远都有谁都不肯退步的时候,争来争去,最终还是他先低头。只是若论起谁先低头谁便输了这样的谬论,倒还真未必成立。
彤华有些复杂地望着他,扭头钻进了轿辇,见他站在外头没有动作,才又道:“进来,站在外面做什么?”
仙侍忙又将放了一小半的帘子打起来。恂奇习惯了自由来去,看她这分明入了宫却又要入辇的麻烦规矩,轻轻啧了一声,但没有说什么,手臂扶了一把,一步跨上轿辇。
他自己将帘子扯了下来,把里外隔绝成两个世界,想看看她会不会松一口气。
但她没有。
她在大荒给他治伤的时候,随便就坐在了地上,但来到了这舒适柔软的云辇上,明明没人看见,但腰背依旧笔直。
他于是问她道:“方才为什么松手了?不怕我跑了?”
她来的一路上都抓着他的衣角,偏偏是到了宫门前才松手。她以为他方才站在那里不动,是因为奇怪这个,便笑道:“都到了这里,你还会跑吗?”
他道:“你不拉着,怎么知道我不会?”
她干巴巴地扯了扯唇角道:“定世洲没有这样的规矩。”
规矩。
他在大荒无拘无束过的这些年,早就不记得规矩是什么。他只觉得这个天界,哪里都看得他生厌。
两人于是一路安静,到了璇玑宫门口,飞翎在外面相唤,恂奇既然坐在外面,便先直接自己打起帘子跳了下去。
彤华原本是要自己出来,却见恂奇径自回过头,对她伸出了手。
他明明听见她说定世洲有规矩了,但他的目光和动作里都闪烁着故意,他就是故意要这么干。
飞翎明显没想到这位神君居然是这样的性子,惊讶之下给彤华使了好几个眼色,提醒她在内宫要谨慎行事。
彤华想要拒绝他动作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又被他那个挑衅而不屑的目光逼了回去。
规矩。
哪儿的规矩呢?
这已经到了璇玑宫,是她的宫中了,难道她便不是规矩了吗?
彤华咬了咬牙,想,她都已经让他上了自己的辇,和自己行了一路,真要说规矩,她和他之间哪里还有什么规矩,便直接将手伸了出去。
飞翎脱口喊了一句“少主”,但恂奇已经上前去握住了彤华的手。
彤华似乎是听到了一个很轻的笑声,下一刻,恂奇那只手使力将她拉了一把,她重心不稳跌了出去,正被他臂弯接住,而他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托住她膝弯,竟是径自将她从云辇上抱了下来。
转身之间,她烟红色的裙装轻轻扬了起来,绣缀着浅金的裙边在阳光下荡漾出好看的光泽,生动又张扬。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她,又将她稳稳放在地上,这才低下头来,用很低的声音问她道:“没有规矩,轻松多了,是不是?”
他离她还很近,她看见他眼中有自己的样子,那目光里分明是含着笑意,他唇边也咧着坏意的弧度,这般故意地做下这事,才放开了她。
彤华不自觉退了一步。她没有回答他,但事实是,她这样没规矩地做了这些事,确实心中非常快意。
哪怕她知道接下来平襄就会知道,接下来自己就要去见她,接下来也许就有许多可见的或者不可见的教训在等着她,但在这一刻,她油然生出了一种打破规则的痛快。
飞翎上前来提醒,彤华这才从他那一笑里回神,问道:“安排了何处?”
飞翎道:“尚丘殿。”
彤华想了想,道:“去明台殿罢,敞亮些。”
她目光落在他身上,心里想着反正已经这样了,居然胆气不消反盛,更生出一种豁出去了的魄力,又一次上去捉住他的衣袖:“走罢,带你去住处。”
恂奇又一次笑了,脸上有血污,披头散发的,看起来煞是狰狞凶恶。仙官与仙侍们非常紧张地看到他擒住了自家少主的手,往明台殿去了,忙忙往那边追去,又去让仙侍通风报信。
明台殿是璇玑宫中最绝佳的一处景致,度过红墙院门的阻隔,入目便可见得一片繁花秀木,而明台便是建在其上的一处空中楼阁,因有障眼法的缘故,看着极高,并不显得逼仄,反倒通透别致,很是坦荡开阔。
彤华拉着他向前,脚下浮出云梯,引着他往殿内去。
恂奇走在她后面,入目便只能看见明澈阳光下她的背影,在这里有些晃得他头晕目眩,脑子仿佛都不太会动了,就只剩下足下亦步亦趋,一十八步踏上殿前青砖。
另一位仙官慎知已站在殿前:“见过少主,殿中已收拾妥当。”
她已听了消息,此刻也见了恂奇,又非常得力地补充了一句:“药浴已经备好,现在便可引神君前去。”
她是从飞翎那边得了信,连忙带着仙侍过来整理明台殿的。
此处并非是空置,彤华也不是一直住在自己的寝殿,有时观景玩乐若是疲累了,便直接住在此处。所以这里常备的东西都有,迅速整拾一番,便可居住,倒也不算多么无措慌乱。
彤华应声,又这么拉着他去浴房。那浴房也极大,一个下嵌式的浴池,不知能塞下多少人去。因提前得了慎知吩咐,此刻池中热气氤氲,两大匣的冰薷莲融化在里头,引得热水微微变了奶白色,还散着微微的清香。
浴房没有留仙侍伺候,只怕恂奇不自在,便将他独自留在里头。恂奇先是在在浴池边探了探,确定里面的确都是可以治伤的灵物,便也没有犹豫,将脏衣解了丢到一旁,将身上的伤口全部都浸在了水下。
那水为了化开药物,温度有些高,刺激得他伤口有些泛痛,但他不是娇气的性子,再加上心中有些将来的盘算,急需将伤尽快养好,所以硬生生忍住了坐在水里。
他闭着眼,开始借外力运转体内神力,来尽快恢复。也许是因为此处太过温暖安逸,又或者是因为他多日不眠不休,此时实在太过疲惫,就这么闭着眼,居然就睡了过去。
梦里他依旧还在大荒神洲。一会儿是少年时和亲近的友人们一起嬉笑玩闹,一会儿是牧弘死时看着自己的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会儿是苍茫大地浑厚的落日余晖,一会儿是尸横遍野无处容身的干涸之地。
然后那些都如烟岚一般地散尽了,他周遭忽而变成了一片宁静空旷,连时间都仿佛是停滞了一样。花开着,却永远停留在开着的时候,没有含苞,也没有凋落,世界温柔宁静得就像死了一样。
他在其间悠悠荡荡,终于看到了一处寂静院落。他走上前去,从那扇半推开的木窗之下,看到一道红色的裙摆。
这一道唯一的亮色,卷着他的目光不再离去。他情不自禁便要走近了,走近了,然后那一幕又倏然水月镜花般被他的脚步打乱了,变成了一潭泛着涟漪的池水。
那水面荡荡悠悠,从中显露出了另一种景象。他看到了自己在往生潭中看过了许多遍的样子,彤华遥遥站在那里向他回头,口中一直在唤他前去。
他听不见她在唤什么,但他知道她是在唤自己。
于是他脚步越来越快,冲着她狂奔而去,直到了近前,他才看到她美丽的面目上全是未干的鲜血。那些血顺着她的面颊滑落,滴了下去。
他去擦她的脸,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就只看见她一直笑着。他伸手去接那些滴落的鲜血,于是低下头去,看见她脚下踩着的是一片尸山血海。
他的父母亲族,全都睁着一双不肯瞑目的眼睛看他。
他怔住了,下一刻,他感到她伸出手,覆盖在了他的左眼之上。她好温柔地望着他道:“你怎么看不见?看不见,我给你换一只眼睛可好?”
她的手指倏然用力,陷入他眼眶之中。
他倏然惊醒,捂着自己的左眼坐起身来,好久才从水声里缓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来到了璇玑宫内。
恂奇喘息着放下手来,放平呼吸,再度坐了下来,却听身后有人问道:“梦见什么了?”
他骤然回头,看见陵游抱臂站在那边,隔着一片水气氤氲,分明眼眶通红。
第220章 不识 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飞翎和慎知都听尔娘说了大荒那边发生的事,又见这次昭元一行回来之后去见了平襄,便知道彤华这回免不了要被平襄教训。
眼见着恂奇进去了,她们便一人一边将彤华拉到了一旁说话,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
彤华能有什么打算?这事发生的突然,她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和平襄说。横竖平襄那边也没仙官来传召她,她正好当缩头乌龟想想办法。
说着,拾雨从那边过来同她道:“我刚看见陵游回来了,一进殿直接往浴室去找那位神君了,脸黑得要命,少主要不要去看看?”
陵游虽然之前是被支开了,但一直放不下大荒的事,彤华一直叫他身边的使官瞒着陵游战况,是以他一直也都不知道大荒天岁神族惨烈的灭亡。
但他现在回来了。
事情办没办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然知道整个大荒都没了。
彤华匆忙便往那边去,根本顾不上什么大防,推开门就闯了进去。飞翎吓了一跳,下意识打算跟进去,被慎知一把拉了回来。
她还把门关上了。
飞翎不大放心:“就让他们在里面?打起来了怎么办?”
慎知面无表情:“打不到咱们身上就行。”
陵游在里面听见声,转过头来跨出一步,直接挡住了从屏风后绕过来的彤华,让她闷头撞在了自己身上。
他低头看她:“你进来干什么?”
彤华看不见里头的恂奇,但她看得见陵游的脸色不太好看,声音也小了下来:“我这不是听见你回来了吗?过来看看你。”
陵游皮笑肉不笑道:“怎么?关心我?害怕瞒着我的事叫我知道了,所以特地过来看看?”
彤华咬了咬唇,没接话,陵游恶狠狠道:“你跟我出来。”
他要跟她算账了。
彤华被他牵住手腕,恂奇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开口道:“你在这里就是天天这么吓唬她的?”
陵游下意识道:“你放屁!”
彤华安安静静看着他,陵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恶狠狠指了指恂奇,甩开彤华转身便出去了。
彤华下意识要追,恂奇叫住她道:“你现在出去做什么?等过些时候再和他说罢。”
彤华停下,顿了一顿,回头望向恂奇。
他头发已经都打湿捋到了后面去,脸上的血污也洗了个干净,露出了原来的模样,只剩下几个尚未痊愈的破口。
那是一张很英俊的脸。五官锋利又英气,但眉眼却十分清隽干净,揉在这温暖的白雾里,居然还生出三分温柔来,弱化了他先前那种颇具攻击性的凌厉。
她既然进来了,也看了,也就没有再装模作样地避开。她问他道:“你这么了解他吗?”
恂奇道:“幼时明宿王来大荒时,我与他见过两回。”
大荒狮族和明宿神族有些颇远的亲缘,幼时因此也见过两回,这就是他们之间如今所有的关系了。
他方才已经特地提醒过了他,可以生气,可以伤心,可以痛恨,但一定不能过度。如今只剩下他们两个了,他们谁也不能再承受失去另一个的痛苦。
陵游的眼泪都已经要漫出来了,又被他死死地忍回去。他问阿兄,我们何时去为族人报仇?但恂奇答不上来。
诸天神仙,尽是凶手,每一个的手上都沾着他们族人的鲜血。他想要去报仇,又要如何才能报仇?
陵游先前一直被彤华瞒着,所以骤然知道了大荒的实情,才会情绪崩溃。恂奇方才故意叫住陵游,也是为了阻止他将彤华带出去。
否则若是面对面时一句话口不择言,也许就会使他的身份尽数剖明。
他是在保他。天岁已经没救了,但是陵游带着明宿的身份,还能继续活。
恂奇坐在浴池里,看着她,忽而向前来靠在池边,抬手搭在池边上,抬头同她道:“我们谈谈。”
他因这个动作,身体向上了几分,露出了修长的颈,平直的锁骨,宽阔的肩胛,还有半边胸膛。他皮肤很好,原本是一幅好端端的美人出浴图,却硬生生叫他身上露出的几道血口子毁了。
彤华忍了半天,还是没忍住,便朝他走了过去。她回来的工夫已经换了身宫裙,此刻将宽阔的下摆一拢,便直接坐在了石沿之上。
她伸手沾了沾水,将他眼角一点未尽的血迹抹掉,这下总算看着舒服了,这才道:“谈什么?”
她终于近距离看清了他的面目。这应该是她第一次看清楚他,没了那些鲜血和尘土,也没了狼狈和落魄,他眉眼间的纤尘不染,比起旁的神君也分毫不让。
他说话的时候笑了,这般抬着眼望她,笑意比方才在宫门之前更加清晰,比他的声音对她的吸引力还要更大。从前在离虚境里面对他的那种心悸,在此刻又轰轰烈烈地卷土重来。
她见过太多好看的神君了,也不能说恂奇的长相便尽数胜过其他,但她看着他,就觉得不一样,那些从前蒙眼时的想象在此刻化作现实,不大一样,却并不让她失望,反倒更让她惊喜。
她想,原来他是这个样子。
如果是从前,她一定会被他迷得分不清东西南北。
但现在,她将这些情愫清晰地感受了一遍之后,又缓缓地压了下去。她坐在池边,和他靠得那样近,垂下眼时一点也没有退避:“知道吗?你现在的样子很不对劲,就像是故意装的,想要从我这里套些东西。”
根本就不像一个,刚刚被灭掉了全族、对着天族满怀狠意的少君。
恂奇听见这话,扯着唇角笑了笑,懒洋洋地向下沉了沉,重新将伤口掩盖在奶白色的药水里,方才眉眼间那点隐约的春风柔情,也在这转身间淡了下去。
她那一句话,将他视作了使计的骗子,所以他也就一点也不想承认,他幻梦里那些在离虚幻境的美好回忆,曾在见她的瞬间短暂地冲破所有仇恨,很没出息地充斥了他一整个心腑。
但这些不必说。
他若是个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无所谓尘世间的那些爱恨恩仇,那大可毫无顾忌地与她玩些风月游戏。
但他如今已是恂奇了,他是背负了整个大荒血仇的唯一幸存者。她这一句话就足以点醒他,他的仇恨将仅存的一点旖旎通通绞杀。
此刻再说从前,就显得愚蠢了。
他淡淡道:“你的咒印我会设法取掉,我不会一直留在定世洲。长晔屠杀了我的族人,这笔账我必须要清算。”
彤华听完,手指点在他颈后,将他向前推了推,看到他脊骨上方的伤口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仍旧是猩红的一道血口,便松手与他道:“天帝手中那把弓,曾经一箭射穿了魔祖与帝子神龙,杀性太重。你这道伤口轻易难以痊愈,还是等好了再找他算罢。”
恂奇望着她问道:“好之前,你都留我吗?”
彤华想了想,道:“可以。”
恂奇忽然笑了笑,但那个笑意却分明有些冷下来了。他再一次靠近她面前,声音也就此沉了下来:“定世洲的仙官也去了大荒,即便这样,你也留我吗?”
彤华垂下眼望着他。他将血污洗了个干净,调整了这些时候,眼睛也分明黑亮了起来,像晶石嵌在眼眶之中。她眼底神力涌动,和他对视,但她什么也看不到。
她的能力无法窥探一位神君的内心。
于是她只能这样直白地打量,换他反问一句:“看什么?”
彤华问他道:“你和我走,就是为了好与定世洲算账吗?”
恂奇道:“不然呢?不是只有你站出来,要留我的性命吗?”
他用一种劣性的、可恶的表情面对她,如果是旁人,也许彤华早就生厌,但现在她觉得奇怪极了,有太多的疑惑都凝聚在她心里,但她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反复思忖许久,最后才问道:“我引你去了长晔面前,险些害死你的性命,你不杀我,却多此一举,替我挡了凤君的攻击。你难道不知道,凤君不会对我动手吗?”
恂奇的表情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趁此机会追击逼问:“你为什么要护着我呢?我们之前,曾经见过吗?”
当初在离虚境,她知道自己终归是要回到现世,但却又不舍得步孚尹一个留在那冷冰冰的幻境里,便问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离开。
步孚尹当时的回答是:“我不会离开这里。”
他似乎是非常善解人意,并没有将她强留在自己身边的想法,但同时也没有想要和她继续在一起的执著,甚至还能仔仔细细地叮嘱她一遍:“若是你出去了,就当没遇见过我,切记不要提及境内相关之事。”
他又绝情,又温柔,所以她当初并不死心:“那我将来,还回来找你。”
他却道:“别回来。出了离虚境,我再也不会让你进来,我也不会再记得你。这里本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以后,就回到原本的生活,将这里忘了罢。”
彤华当初是堵着气被推了出去,也没想过再能见到他,干脆就将他抛在脑后。她以为自己早就将他忘了,但是听到恂奇说话的时候,她又一下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情。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但又无法确定他的经历。
一个在大荒长成的少君,怎么会在离虚境内呢?步孚尹说他生于离虚境内,这些和恂奇全都对不上。
所有都对不上,只有声音对上了,只有他说的那一句“我不会再记得你”,对上了。
彤华没有想好他们将来要何去何从,但在做最后的决定之前,她想再确认一次。
如果他们在现世之中,只是两个从未相见也从未相识的陌生人,那么那粗浅相见之后便让他在千钧一发之际立刻伸出六翼的保护,又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给我解释罢,孚尹,告诉我实话。
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去离虚境内,为什么你会和长暝有关。
告诉我,为什么在最后那一面我想要睁开双眼看你的时候,会是长暝站在我的面前。
告诉我你是真的,告诉我那一切都是真的罢,孚尹。
恂奇想到了自己在世间飘荡的那么漫长的时候,想到他与长暝做下的那一桩交易,想到了他和她也曾贪恋一时好梦,但那些都是旧梦了。
是梦,就总归是要醒的。
没有好梦了。离开离虚境,他们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现在又是隔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我没有见过你。”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