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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一生 没人知道他多么喜爱她。

    定世洲规矩严苛,彤华和陵游年纪尚小的时候,被嘉月、曦月以及各内廷教习仙官管束,算不上特别的自由自在。

    但平襄那时为了给彤华身边安排属族势力,给她找了好几个属族里年纪相当的少君来陪伴左右。

    能来陪伴神主,自然是年轻一辈的佼佼出众者,品行性情都是出挑,再兼之年纪相差不多,学习之余,总是相处得十分愉快的。

    偶尔,也会兴致突发,做些胆大包天的坏事。

    彤华听见陵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发现记忆之中的每一幕都非常清晰。

    她接上了他的话道:“简子昭出的主意,扬灵帮忙藏的人,章苑给石兽带的贿赂,司滁翻窗进来叫的人。最后是鱼书和赤芜,一个在我寝殿,一个在你寝殿,装模作样地掩人耳目,飞翎和慎知两个强作镇定,在嘉月仙君面前唱空城。”

    那时候,简子昭瞒着彤华和陵游,拉着其他人私下计划了这么一桩事。扬灵仗着自己是唯一的女子,请求在内宫留宿一晚,因此将他们藏了起来。等到了晚上,他们悄摸避开仙侍仙卫出来,一边望风一边将他们两个叫出来。

    彤华至今都记得,自己推开窗户的那一刻,看到的是司滁兴奋到极点的眼睛。他招着手叫她出来玩,扬灵远远地站在路口,轻声示意她快些出来。

    那时候鱼书震惊得要命,但是立刻就将衣裙给她拿了过来。彤华一出门就被头发都没来得及扎好的陵游攥住了手,溜到门口的时候,看见章苑在墙角对着石兽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了半天,最后往上扔了个什么东西,被石兽一口吞进腹中。

    石兽因此阖上双目,转身面对了另一边,他们由此痛快地溜了出去。宫门的守卫更好绕开,只消彤华用神力避开结界的异常警示,便可让他们顺利地离开宫禁。

    他们在微凉的夜里踏云奔过飞云仙桥,一路攀上小兰山,最后在山顶的凉亭停步。彤华缩在扬灵怀里问是谁出的主意,司滁指了指站在最后面那个看着一本正经像是被他们绑架出来一般的简子昭。

    他已经是少年初成的卓越身姿了,鹤一般立在葱茏山野,清冷的眼睛里有着奈我如何的傲气。

    章苑从口袋里不停地给他们拿吃的,口中对彤华道:“没事,他年纪最大,如果被发现了,就全推到他身上。”

    那晚的天气不大好,云雾弥散,星星黯淡,月色也不分明。但好在次日清晨的日出明亮又耀眼,破云而出的时候,实在美丽宏大得难以言表。

    回去的时候,自然而然是晚了的。彤华陵游和扬灵三人悄悄地进入内宫,司滁章苑和简子昭,就光明正大地走进来。

    只可惜回到璇玑宫的时候,正好撞见嘉月与曦月在内。赤芜提前出来找他们报信,等进去时,飞翎和慎知恭恭敬敬地站在宫苑之中,疯狂地对着他们使着眼色。

    既然提前从赤芜那里知道了话术,倒是不怕穿帮,只是嘉月一向严肃,他们难免有些畏惧。

    但那一次,嘉月什么也没说,只是口中叮嘱他们几句,便起身走了出去。

    陵游顺着彤华所言,想起后面提心吊胆面对嘉月的情形,轻松道:“那会儿咱们都被吓怕了,都没想过,若是她们没有默许,也不可能这么顺利地出入中枢内宫。”

    所以,是长辈们成全了他们那一晚的放肆与冒险。

    在极端压抑的规则之下,这些精彩的回忆,直到今日回想起来,都还闪耀着会让他们即刻兴奋起来的美丽光芒。

    他们越说越兴奋,从天南说到地北,从第一回或生疏或尴尬的见面,说到熟稔后的窘状和好笑,说他们暗自为非作歹做的那一堆坏事,也说他们意气风发时掩盖不住的无限荣耀。

    他们把每一件小事都能回忆起来,提起便可详细道来,由此这般说来说去,却唯独不提最后一回的分别。

    直到最后,他们终于说尽了。

    原本喜悦异常的黑暗氛围里,突然被一种诡异的安静笼罩。陵游抿一抿唇,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以延续这般难得快乐的景象,却一个字都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心里骤然漫起一股汹涌的可惜与怀念。原来一生里那么浓墨重彩的一段,从口中珍重道来,也只是这么短暂的时候。

    就是在这段短暂非常的少年时,他们幸运地拥有了这样珍贵的回忆。所以直到千百年后的今日,直到亲眼看到当初的故友站到了自己的对面,他们还是愿意一次又一次地忍让。

    彤华在安静里无声攥紧了手指,同他道:“我没法原谅简子昭。”

    她清晰地记得在镇山鼎崩塌的时候,他的长剑掠过谷晴则被一分为二的身体,直直地刺向陵游。

    她越想就越恨:“他凭什么敢这样!”

    他凭什么敢仗着从前的那些情分,凭什么敢仗着他是从前唯一留下来的那一个,来毫无犹豫毫无悔改地做这些事!

    他凭什么因为自己的骄傲吃了一辈子的苦头,却还是这样不肯收敛。

    她因为过去那珍贵的每一天,而容忍了他犯下的每一个过错,只要过去存在一日,哪怕简子昭犯下杀身之祸,她也绝然不会要简子昭的性命。

    他的倔强的所为,不曾磨灭故人的分毫风采,却在让她的坚持一分一寸地变成荒谬的笑话。

    “等我们出去了,我不会放过他的。”

    她再一次这样说。

    她已经记不得自己这般说过多少回了。他是明知故犯、屡教不改,她是自食苦果、重蹈覆辙。仗着对方有耐心,仗着对方有交情,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样愚蠢的把戏。

    陵游听见她含恨的声音,轻声同她道:“你会放过他的。”

    彤华咬牙切齿:“他要杀你,我不会放过他的。”

    陵游轻轻笑了笑,道:“能不能杀得了我,他心中岂能没数吗?不过是他心中总有遗憾,所以才要这般泄恨。”

    彤华不屑道:“难道是我造成了他的遗憾吗?我答应过全都会给他,是他信不过,我也将一切都给他了,是他接不住。”

    陵游缓声道:“他从小自诩优于旁人,可是自己的仙族却是败絮其中,如今丢掉不舍得,接到手里又厌弃。他有心要改,可是简氏已经烂透了,要改也改不过。他又想要紫暮,但紫暮被家里养得天真,一个简单一个复杂,没有无波无澜的日子,注定是要分道扬镳的。”

    彤华望着他的方向,敏锐地觉察到了什么:“你说这么多话给他开脱做什么?”

    她的声线里有明显的紧绷,陵游笑了笑,活动了下身子,朝她靠了过来。

    上方的碎片有移动的尖锐之声,彤华感觉到他默默收紧了翅膀,使得他们所在的空间也小了一些。她立刻伸手:“是不是受伤了!”

    这么久的时间,他的翅膀再坚硬,终究是他血肉之躯。他们已经在下面被掩埋了许久,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他这么坚持下去必然要出问题。

    她想让他把翅膀收回来,横竖他们的神体并非不可修复,即便在下面受到了损伤,只要神元还在,即便困难些,终究是可以好的。

    但是陵游靠近后将她抱在了怀里。

    她本就是在碎片里半躺的姿势,他这样一动,便将整个身子护在了她的上方。她心里觉得不对,下意识便要挣扎,但陵游立刻压住了她,拿手臂和身体紧紧锢住了她。

    “听话,别动了。”

    他有些无奈,将她的头按在自己的肩窝,手掌就落在她的头顶,将她整个人遮得密不透风。

    他的异常让彤华好不容易消散的恐惧卷土重来,甚至比之前更甚。她声音里霎时便带了哭腔:“你是不是受伤了?赶紧把翅膀收回来。”

    他声音有些疲惫了,但还是带着笑意,故作轻松地拒绝她:“不收。神体破损之后,神元暴露在外,这种时候立刻就会被镇山鼎余力所伤。翅膀伤了,总比神元伤了好。”

    彤华掐了他一把:“你翅膀伤了,难道神元不会伤吗?赶紧收回来,伤得少些,将来出去,我救你都容易些。”

    陵游心里想:可你不行。

    你的神体本就是破损的,如果再出现一点损伤,之前曾遭受过伤害的神元,就会直接暴露在镇山鼎下。

    现在这样的时候——即便不是这样的时候,他也是不能让她受伤的。

    这回不是在离虚幻境的时候了。他既然在她身边,就不会让她受伤的。

    他忍住了断骨的痛意,对她道:“你安分一点,不要乱动,我也少受些痛。你就当可怜我,我将你保护得好些,出去以后,才不会在你寝殿外面哭鼻子。”

    但她已经哭了。

    她的眼泪染湿了他肩头的衣裳,散发出和他背后那些冰冷碎片所不一样的温暖。

    她不敢动了。她知道自己此刻什么都做不了,而如果乱动,就像他所说,他只会伤得更厉害。

    她将他抱紧了,口中急急道:“我提前给纯肆安排过的,她发现这边不对劲,立刻就会行动,也许因为镇山鼎会慢些,但她必然来了……你别害怕。”

    陵游气笑了:“我不害怕。”

    她哭着反驳道:“我才不信。”

    于是他很诚实地说道:“好吧,我有一点害怕。但是只有一点。我还坚持得住,你别哭,哭没了力气更麻烦。”

    彤华强自忍耐住了,把泪意和哽咽向下压了又压,在他的轻拍的安抚里平静下来。

    他刚才还能说好多话,但现在却安静了,寥寥几句话也是轻轻的。她知道他的疼痛和疲惫,害怕他坚持不过去,主动和他说话。

    “你是不是之前答应了赤芜,说要送她一只新生的灵鸟养着?去了定世洲几回都没有,赤芜不跟你说,但是心里还记着呢。”

    陵游道:“没忘。那是属族新生的孩子,灵智都没开,我不是想捡一只聪明的给她吗?”

    彤华道:“之前你说要回来,那话不知道谁传到颂意那儿去了。约莫是纯肆私下里教他的,他居然学会在我面前装忙了,想暗示我把你拉回去替他处理公务。”

    陵游斥道:“他想得美!我即便回去了,也是翘着脚当大爷。”

    彤华顿了一顿,心里迟疑纠结了好几番,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缓慢地开口道:“……你兄长还活着。等回去了,若你想见他——”

    “不想见。”

    这次他打断了她。

    他带着几分赌气,不满道:“他活着,但从来不挂念我,不想着要来见我。我不见他。他如果不先来见我,我也不会想要见他的。”

    彤华静了片刻,问道:“你知道他还活着?”

    陵游无声轻叹道:“糊涂了是不是?我把你从昭元手下带回白虹原的时候,是他来救你的。”

    彤华这才想起来,对,是她一时紧张,忘了。

    陵游又道:“不过我的确是在之前就知道了。在蒙山,我感觉地下有危险,下去找你,看见是他带你走的。”

    他问她道:“他已经在你身边很久了罢?当初在三途海,是你救他的?”

    彤华说是。

    陵游的下巴蹭了蹭她:“谢谢。”

    彤华心里有些不自在,但还是道:“如果你还是想和家人在一起,等出去了,可以去找他。”

    “我不找。”

    他再一次拒绝了,同她道:“都说了,我来到定世洲尊你为主,从此以后,我就跟定你了,我不回去了。”

    从他答应了要留在她身边起,每一天,每一时,每一刻,每一件大事或小事,他都是为了自己而护着她,而不是因为最初的那句应允了兄长的誓言。

    在他来到定世洲接下那朵跌落枝头的幼兰的时候,往生潭中对他原本混沌一片的景象,在那一刻也渐次清晰起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有多么喜爱她。无关风月,只是最单纯的喜爱。与她走过的这些年里,他没有一日,不因为与她相伴而觉得快乐圆满。

    她对他那些独一无二的特别,是激起他对兄长愧疚的源头,也是他绝无可能放手的幸福。

    他慢慢将手掌移下来,盖住了彤华的双眼,感到自己的掌心,慢慢地被热意濡湿。

    他强忍着心里的不舍,对她道:“出去的时候,光太亮,别睁眼,要记得保护自己,记住了吗?”

    一生都陪着她,一生都护着她。

    至这一刻,他确信自己的确履行了这句诺言。

    第182章 可能 你希望出来的是谁?

    云端轰然几声巨大的雷鸣,骤然震荡九天。凌霄神殿内外的仙官们无一不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到,纷纷来到门边窗边抬首望向天空。

    整个天空此刻已是全然的阴云密布,雷声轰鸣,电光骇人,墨色翻卷成一片浩瀚山海,倾轧着要沉入世间。

    而夹杂其间闪过的晦朔光芒,打眼望去尚不足以注意,仔细一瞧,方见得是失了灵彩的星海波澜,尽数从天幕坠落,焚尽成浩荡飞灰。

    群仙惶惑异常,口中议论纷纷,只有依然端坐在殿中的符舜,看清楚了这久违的异象,只在瞬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目光渐渐低沉下来,口中喃喃低声道:“神陨之相。”

    因这异样而起身望向殿外的霜湖,闻声霍然回头,看向符舜:“高逸君说什么?”

    符舜缓缓起身,淡声道:“龙女分明听清楚了。”

    他看了眼自长晔被仙官叫去后、便一直空空荡荡的那个座位,转过身往后殿行去。

    眼见着外面这样大的阵仗,又在这个时候能来请得动长晔的,约莫只有那位久不出户的司命神君了。

    霜湖瞧见他往后殿去,想起长晔今日一直平淡而直到此刻都不归来,便知必有异常,迈步便跟了上去。

    长晔和司命仍在后殿未去。

    预警没有起到应尽的效用,以前还是按照原来的方式行进。司命是二代神明,见过当初大战时所有的惨状,也清晰地明白这样磅礴的天象,是为了祭奠一场痛惜的死亡。

    她说不出是谁。战场上有谷晴则、有丹诸、有彤华,谁都有可能。

    但她不希望说出任何人的名字。从当年那场大战开始,她就一直试图阻止一切的伤亡和悲剧,但今日的情状宣告了她的所有努力都只是徒劳无功而已。

    不知是谁,不知胜负,不知情状,她心里还不到会感到悲痛或是欣喜的时候。

    她只是感到一种异常的气愤。

    司命冷冷看着窗外乌云翻卷的天色,眉眼疾利地望着面色平淡不改的长晔道:“我今日不该来找你的。”

    他转过身来面对她,听见她冷声斥他道:“是我将你想得太好了,我以为你会阻止,但没想过,也许你会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她以为他还算有分寸,即便想赢,不会做到特别过分,会懂得点到即止的道理。但显然,这一场生杀之战,其实早已在他谋划之内。

    今日死去的,无论是地界丹诸,叛臣谷晴则,抑或是定世洲彤华,对长晔来讲,都是有利无害。

    他造成一切,他乐见其成。

    长晔并没有否认她的话。

    他和谷晴则实在是太过熟稔了,一起长大,一起修炼,一起并肩至今日。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和动作,他们都明白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事。

    长晔比任何人都明白丹旭对于谷晴则的意义,所以也知道当谷晴则被逼急了以后,会为丹旭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他等着这一战的结果。若是彤华一切顺利,相谈成功,地界退兵,他不费吹灰之力拿下谷晴则,那么这个结果便是皆大欢喜。

    若是彤华不成,逼急了谷晴则,谷晴则那般功力,也一定不会让她好过。

    长晔面上毫无惧意,甚至对司命道:“难道你至今日都不明白,诸神创世,始有天道。命途何归,本就取决于神。”

    司命见他居然已经狂妄至此,冷嘲道:“你只暂且小胜一回,怎敢自觉胜于天命?今日战场之上,无论逝者是神是魔,都有来找你清算的时候。你今日造成此局,不肯涉身,若死的是丹诸或谷晴则也便罢了,倘若死的是彤华,定世洲尚有神女在位,来日局势混乱,你且等着罢!”

    长晔侧过头,看见转角那边静立的符舜,感受到另一道转身离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扯,不大在意道:“怕什么?那彤华天南地北与人结缘,多的是想去救她的呢。”

    司命看到符舜过来,居然也就是那么平平淡淡地站在那里,一时对他二人气愤至极。

    她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待着了,只是丢给长晔一句警告:“天道规则既定,世间不绝,平衡不破。你想要一方独大,是绝不可能的事,莫要贪多不足,反受其害!”

    她言罢转身便向外走去,长晔却在她身后道:“接下来若有示警,还劳你再如今日,前来告我。”

    司命气笑了,止步回头瞪他一眼:“我司掌天命衡行,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站在你这边?”

    长晔从容道:“我诚然私心图大,但你也未必当真公平。若是我兄长长暝当真苏醒,第一个要计较清算的,恐怕是背叛了他的身边人罢。”

    他意有所指地望着她,警告她最好还像当初背叛长暝选择自己一般,这回也继续站在他的旁边。

    司命伸出一指,狠狠地指了指他,转过身继续向外行去。略过符舜时,他侧身给她让了让路,只换来她一个凶恶的眼神。

    符舜见她走了,这才道:“你和她提长暝做什么?”

    长晔笑道:“提醒她再气也得给我忍回去,将来多的是她要给我表忠心、从我手里讨条生路的时候。”

    符舜走近道:“都是一起过来的,逼迫太过,恐怕适得其反,得不偿失。”

    眼见着,跟前这谷晴则,就是个现成的例子。

    长晔没将这句劝告放在心上,轻笑一声便回过头去,继续望着外面晦暗的天色。

    符舜与他并肩而立,问他道:“你希望出来的是谁?”

    长晔一时未言,符舜又道:“谷君出来也好。他往地界去,无非是考虑着夫人和丹诸的关系,为了夫人打算罢了。”

    长晔目光落在东方,口中道:“我知道。”

    他们是太过熟稔的故交,太过了解对方的性情和心意,也愿意为了对方暂时让步。

    长晔考虑到了谷晴则对待夫人的心意,才最终放过了整个鹤族,只是拿捏灵脉以作震慑,如果不是丹旭为了替族人分担责任,主动出来承担,也不至于因此受苦。

    而谷晴则也想到了长晔作为天界帝君应当保留的威仪和尊严,所以宁愿委屈丹旭去人间渡过劫难,也从来不曾要求长晔在丹旭的事上让步太多。

    只是天地二界之间,此战在所难免。谷晴则选择了前往地界改换阵营,那么也就代表着接受了之后的一切结果。

    作为友人,长晔希望他能活着回来,但如果加上作为天帝的立场,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他还是不要出来的好。

    若是将来,一边怀念他是自己的友人,一边又对他的不忠心怀芥蒂,那实在是一桩令人遗憾的事。

    还不如今天便死在这里。

    从同舟共济到同室操戈,说来实在令人扼腕。长晔淡淡略过不提,又反问符舜道:“你呢?是希望彤华出来?”

    符舜不爱管闲事,座下虽然涉政的仙官,但是真真正正地极少过问。这些年为了照顾彤华,到底还是出来得勤了些。

    本就是个装腔作势的小姑娘,长晔直至今日看她犹有稚嫩之感。若她没有那些非要掺和进来的闲心,他也不是非要杀她不可。

    更何况,她若是愿意站在天界这边,长晔对她做事还是有几分欣赏的。

    符舜一贯性情算得上是温和近人,但此刻却是没什么笑意,那是一种和长晔一般的、对战局内究竟谁能活着出来的无谓之态。

    但于长晔而言,无论是谁出来,都有好处与麻烦,所以他是真正的无所谓。但符舜身上却有些微冷的紧绷之意,分明就是对结果有所偏向的。

    谷晴则对他而言什么也不是,他没有盼着他出来的希望。

    但他也不希望是彤华。

    符舜目光沉沉地落在乌云低倾的远处云海,口中道:“我希望是雪秩。”——

    霜湖破风而出,往守界战场上疾奔而去。她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在后殿听见的话,脑中一片混乱。

    她见今日长晔那般从容自得,当真以为他是有了什么好的办法。却只是没想过,他居然是把彤华派到这里来送死。

    天上的星石一颗又一颗地逝去光泽,毫无生命力地向下坠落。霜湖心里一直在对自己说不至于,彤华那种不由人算计的性子,怎么可能真就毫无犹豫地踩进陷阱。

    但等她到了守界结界外的时候,她看到的是带着大批使官仙卫的文宜。

    她立于狂风之间,手中捧着象征定世洲神主的印玺,其中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倾注到结界之上,但因为一直没有将结界破开,连她额上都泌出了细细的汗水。

    这一道结界是由长晔设下,如果想要强行破开,必须寻一个与他地位力量等同之人。定世洲独立三界之外,印玺归于彤华所有,本来是应当可以起效的。

    霜湖看印玺在上都毫无作用,便急急来到文宜面前,问道:“什么情况?”

    文宜瞥她一眼,冷声道:“你从天庭过来?我命部下去找长晔,他什么都没说吗?”

    霜湖抿了抿唇,想起长晔那般姿态,只怕根本就没将定世洲派去的仙卫放在眼中,打定了主意要将里面的人耗死。

    她沉默的这瞬间,文宜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难得如此强势,对霜湖冷笑道:“好在我也没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还请龙女回去替我转告一声,我亦命部下前往地界去请魔尊薄恒了,到时为救我姐姐,我会亲自打开守界,还望他勿要怪罪,早做打算!”

    第183章 记恨 今日此事,我记下了。

    霜湖闻言立刻道:“不能给地界开此路!你莫要因为彤华和魔尊交好,便觉得他完全可信。他若要算计你们,岂会管什么旧日的交情?”

    地界群魔个顶个的肆无忌惮,只怕他们才不会在乎这结界中死了什么人,反而是要想着怎么趁此机会打进中天,好为战事奠定胜局。

    文宜嗤笑道:“他诚然算不上完全可信,天界便值得相信吗?”

    她逼近她一步,道:“霜湖姐姐。看在你我先祖同源的份上,我也唤你一声姐姐。唇亡齿寒,现在大战未起,长晔便想着算计我们。你冷眼看着也便罢了,难不成还要帮着他来处置我们吗?”

    她明摆着是不信任她,但霜湖望着眼下情形,无意与她做口舌之争,便道:“给我一刻钟,我会想办法打开结界。”

    文宜看她沉静脸色,退让一步:“就一刻钟。过了时间,我会立刻放魔尊进来。”

    霜湖转身就走——

    丹诸在结界中待的时间太长了,连自己都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不知是从何时起,他体内的力量渐次回来了一些。

    但也只是一些,可以助他恢复些表皮的伤口,可以让他拿得起魔刀,一次多扯出几块大的镇山鼎碎片,但依旧没有办法直接将这铜山移开。

    他心里欣喜与忧虑交杂。喜的是力量的恢复,证明着镇山鼎的余力在慢慢失效,又或者是外面的结界已经出现了裂隙,正在被彻底破坏的边缘,渐有些力量蔓延进来;而忧的是那些使官们的姿态,看起来却并不像是有任何变化的样子。

    他们定世洲内部自有办法相互联系,这些使官没有任何改变,证明被埋在下面的彤华和陵游,即便应当也恢复了一些力量,但尚没有对他们做出任何回应。

    他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大好的预感。他不希望彤华出事,她毕竟是定世洲的神主,无论如何,若是她死在这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丹诸招手叫来自己那几个幸存的部下,暗暗提点了几句,又让他们重新散开,继续帮忙挖开废墟。

    他的所想并没有错,这处结界的确是开始从外面松动了。丹诸不断汲取从结界裂缝中渗透进来的气息,尽可能快地恢复起自己的力量。

    他要早做准备,若是等下结界破开,外头另有大军守着,他此刻如此虚弱,也得交代在这。

    在结界破开的那个瞬间,丹诸扬起魔刀,将力量收归回自己的身体,而后对着铜山的底端一刀劈下。

    外面的人一涌入内,丹诸谨慎地退后,看到来的人有文宜和定世洲的使官仙卫,再就是龙族的玄洌和霜湖,而长晔没来。

    颂意带着使官冲了上去,拦住了丹诸的第二刀,对着并不再高耸的那个碎片堆挖了下去。

    再用太强大的力量可能会伤到下面的人,但好在由于力量恢复,他们挖的速度也变得快了起来。

    文宜第一个过来问道:“我姐姐呢?”

    颂意几乎是头也不抬,迅速答道:“镇山鼎开了,尊主和小神王都被压在下面了。”

    文宜大惊失色,即刻释放出自己的力量,试图定位彤华在下面的位置。而她身边的纯肆则迅速来到了颂意身边,助他一起将碎片通通移开。

    文宜急出一身冷汗,她找不到,她分明和彤华是双生之子,此刻又拿着印玺,却几乎还是无法感应到她确切的位置。

    丹诸见势如此,又抬头看见外界这昏暗的天色,心中暗道: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但他没有立刻离开,无论是死是活,总要他亲眼看个分明才行。

    他目光落在对面,玄洌的手中,拿着的是东海的印玺,而霜湖的手中,拿着的是南海和西海的印玺。所以,长晔并没有罢手放他们出来,是这对兄妹拿来三王印玺,才帮文宜打开结界的。

    但这回,终于很快找到了他们想要找的人。

    谷晴则的身体最先被挖出来。他已经气绝,身体被陵游斩成两半,被他剑上的神力灼烧不停,已经完全破损无法修复,而元灵因为无处可藏,也早就消散殆尽。

    霜湖垂眼看着这从前雄踞东方的仙帝,如今居然也只落得这样的下场,沉默片刻,招手命部下来将他尸首带去上天庭。

    即便没了,还是要给长晔看一眼的。

    她松了一口气,既然谷晴则没了,那么那样的天象就是在宣告他的死亡。

    那么彤华就应当是没事的。

    霜湖稍微放下一点心,但又无法全然放下去。玄洌在一旁拍拍她的肩膀,让她稳住。

    又不多时,颂意那边先有了发现。

    他先挖出一片被尘土覆盖的浅蓝色衣角,手指下意识便顿了顿。纯肆在他对面,注意到他明显僵硬的姿态,自己也紧张地喉头发涩。

    她率先伸手,将覆盖在上面的碎片丢开,这个动作才将颂意的意识唤回。她高声喊使官过来,一起从这里下手。

    下面的景象很快就暴露在眼前。

    丹诸和霜湖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又不便插入到他们使官之中,便只能远远看着。方才谷晴则挖出来的样子已足够骇人,可是现在这一幕遥遥一望,却也足够触目惊心。

    霜湖下意识抬手掩嘴,但嗓音凝滞,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文宜站在一旁,已经说不出任何话,纯肆强压着声线,唤道:“尊主?”

    这一刻安静无比,漫长得恍如隔世,而他们听到了一个虽然很轻却清晰非常的声音回应道:“我在。”

    纯肆终于卸下了紧绷了许久的那一根弦,她伸手握了下颂意的手臂,和他眼神交会一番,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她迅速伸手覆上彤华的眼睛,而颂意在同一时刻,将陵游的身体从她上方带走。

    彤华感觉到自己双眼之上的触感变换,知道是纯肆终于带着人来了,但她已经没有了什么力气起身。她感到有人凑到自己,将自己从坚硬的废墟下拉起身,支撑着她不要再次倒下。

    纯肆在她一边,捂着她双眼的手始终没有落下,而另一边,她听见了文宜的声音。

    她倚靠着她们瘫坐在那处,身上已经力竭,没有再起身的力气,只是用低到极点的声音问道:“陵游呢?”

    这三个字已出,周遭一片死寂。

    没人敢说话,没人敢出声,有的使官早已泣不成声,却紧紧地咬死唇齿,不敢泄露一点杂音。他们望着陵游,谁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彤华。

    颂意身体紧绷,双手僵硬,不知该从何处下手,才好将陵游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神明死亡之时,径自灰飞烟灭归于尘世,从此后在世间不留分寸余烬。即便是在当时的神魔大战之中,也从未有过哪位神魔,会落到这样的惨状。

    颂意没有言语,咬了咬牙,直接将一块染血的镇山鼎碎片收了起来。他身旁的使官看见了,小心翼翼地注意着脚下过来,快速帮他收殓起陵游的遗骨。

    不能让彤华看到。

    终究是会知道的,但是最起码,不能直接让她看到。

    而彤华已在这一片沉默里明白了一切。她双眼之上,清晰地感受到纯肆因为想要压抑颤抖而不自觉变得用力的动作。

    纯肆紧张地看着她,生怕她脾气上来,要将她的手拨开。

    但她什么动作也没有。她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

    最开始,他们感受到一丝余力恢复的时候,便开始调动起体内的神力,以抵御镇山鼎余力对他们神元的破坏。

    陵游只要有余力护好神体,保证神元不继续暴露,便不会有事。而彤华虽然缺失灵囊,但好在她来时,体内携有半条希灵氏灵脉,如此只要调用起神力,尚能坚持。

    而神力的恢复,意味着他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

    陵游那时候护着她,因为神力的恢复,声音都有了些底气,想着他们虽然没有力气能破开这里出去,但好在坚持一段时候不成问题。

    可以收拢的力量到底太少,彤华知道陵游恐怕自己都不足用,但也绝不会放弃护她。但好在只要恢复了这一点神力,她就足以调用身体中那半条灵脉的力量,这要有这股力量,她就可以抵御镇山鼎对他们凡身的伤害。

    他们一直在说话。

    陵游一直在和她说话。

    她感到自己体内这条灵脉也在慢慢干涸,这种入不敷出的感受让她不断地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他们来得快些,但愿他们来得能够再快一些。

    在她体内神力和灵脉被彻底榨干的那个瞬间,她感到封闭的世界仿佛骤然气息清朗通透,那些灵气流淌过她破损的神体再慢慢流淌出去,就像她灵囊丢失后每一天的感觉。

    但她感受不到陵游的回应了。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他们都能活着离开这里。

    她体内灵脉破损,已经彻底无法挽留神力,她这一具所谓的神体,算是彻底废在了这里。那些本是纯净的气息涤荡过她被榨尽的骨骼经脉,反生出一股摧枯拉朽的破坏之力。

    于是她那双掩盖在纯肆手下的眼睛,因此而泛起极度的刺痛之意,逼得她不得不闭上眼睛,于是两行猩红的血泪,就此顺着她面颊流淌而下。

    纯肆感受到自己手中的烫意,震惊万分地看着她。

    彤华闭着眼,整个态度平静到一种令人胆战心惊的程度,声音虽然低哑,但却清楚分明。

    “告诉长晔,今日此事,我记下了。”

    神力耗尽,她彻底晕死过去。

    第184章 欲尽 现在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丹诸一路奔回地界魔宫,闯进大殿后挥袖将门带上,把所有守卫都阻隔在外。

    他快步来到薄恒面前,人还未停话音已落:“陵游没了。”

    薄恒看到了异常的天象,已经做好了谷晴则会折在天界的准备,甚至已经开始着手准备之后的事,但唯独没有想过,陵游没了。

    丹诸几句话将当时的情况说了,薄恒听完立刻问道:“彤华呢?”

    丹诸答道:“神力散尽,被她妹妹带回去了。”

    薄恒转过身去,挥手便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挥落,狠声道:“他杀谁不好!”

    谷晴则杀的是谁不好,杀的偏偏是陵游。旁人不知道便也算了,他们心里清清楚楚,陵游从来不是什么只永远立于前方保护彤华的厚盾,他是她的鞘。

    一把会伤人的锋利至极的剑,如果没有剑鞘的约束,是不会分清敌友,只知割喉放血的。

    今日陵游死在那里,彤华接下来会做什么,那就都不好说了。

    丹诸想了许多,却也没想到偏偏死的是陵游。而比陵游殒命更坏的情况是,他死了,彤华却还活着。

    从前,彤华还可在局势之中斟酌利弊,但此日之后,她不会再斟酌任何事了。

    薄恒面色沉得能结冰,回头问道:“她什么也不知道罢?”

    丹诸谨慎道:“我在她面前,和谷晴则一句话都没多说,她应当是不知道的。”

    薄恒长舒一口气,沉声道:“谷晴则死了就死了,本也不是我们要留的人,只要彤华不清楚我们的盘算,那就没关系。”

    但丹诸想起彤华从前做的那些事情,仍然悬心:“我就怕她不顾一切,连带着把账一起算到地界头上。”

    “她算不到。”

    薄恒目光冷冷地望着他道:“开镇山鼎的是谷晴则,设下结界阻止你们救人的是长晔,她算不到我们头上。”

    “和谷晴则合作的是我们。”

    “但用丹旭逼谷晴则叛逃的是长晔!”

    薄恒声音落下来,带着些隐约泛起的恨意:“无论如何,都不能和我们有任何关系。记住了吗?”

    丹诸慢慢将心里那些异样的情绪忍了回去。他想起方才亲眼所见的惨状,默默地低头应声道:“知道了。我姐姐回来了是吗,我去看看她。”——

    霜湖孤身返回凌霄神殿,长晔与符舜还在后殿等候未走。

    她合手对长晔一礼,而后道:“我来向帝君请罪。我盗取龙族王印,助定世洲的文宜君打开了帝君在守界处设下的结界,让丹诸退回地界了。”

    长晔既然发现她出去的时候没有拦,此刻自然也就不会怪罪。他没有接这句话,只是问道:“是谷君去了吗?”

    霜湖称是。

    他露出了一种果然如此的神情,兴许也有些怅然,但因为有了心理准备,却也说不上是多么伤怀。

    霜湖想起自己方才那紧迫万分的一刻钟。西海的印玺是三太子非英得信后给她取出来的,算不上费劲;而她很多年没回过南海,这是她第一次回去,就是为了拿南海的王印。

    她怕不足够,又去东海找玄洌,她想玄洌一贯护着彤华,绝对不会不给。

    但玄洌在听她说明来意后,第一时间皱起了眉头,问她道:“怎么是彤华在那里?”

    他在东海备战,根本不知道这边的事,也根本不知道彤华的事。霜湖进入后殿之前,特地先拉住长晔身边的仙官问了一句,方才司命神君来时,帝君可有对前方战场下什么命令吗?

    仙官说帝君命去请了五太子。

    他说谎了。

    没人去请玄洌,长晔在说谎,他的放纵造成了这一切,所以此刻才能这么从容平淡地转过身去,即便是在听见了自己的好友死去的消息之后。

    霜湖看着他漠然的背影,又道:“陵游也没了。彤华神力耗尽,被文宜带回定世洲了。”

    这一下,长晔与符舜都回头望了过来。

    霜湖继续道:“东君开了镇山鼎,彤华恢复之后如果看到了陵游的身体被破坏成什么样子,不会善罢甘休的。之后要怎么做,帝君想好了吗?”——

    简子昭一把推开宫殿大门闯了进去,身后的仙侍仍不罢休地要来拦阻,径自被他回身挥剑逼退。

    “退后,莫要上前!”

    紫暮正陪着简雪衣在殿中看书,一抬头看见简子昭浑身是血,大吃一惊,起身便往他的方向奔来:“你怎么——”

    “跟我走。”

    简子昭一把攥住她的手,拉着她便往殿外而去。他步履奇快,紫暮毫无准备,足下踉踉跄跄,险些被曳地的华贵裙摆绊倒。但他手劲奇大,死死攥着紫暮不肯松手,即便如此也不肯停下。

    就这么一直到了宫门口,紫暮还是被绊倒在地,她拉着简子昭转过身来,看着他半跪在她面前,倾身又要拉她,连忙攥住了问道:“怎么了?”

    好端端的,今天发什么疯做这些!

    那些使官仙卫已经围过来了,他再这样,必定要受重罚。

    简子昭脸上有血,愈发衬得那双沉寂的眼睛黑白分明。他低声问她道:“跟我走啊,你不是想要和我走的吗?”

    紫暮回头看了一眼执剑围在附近的使官仙卫,对他道:“我想和你走,但为什么要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先告诉我啊。”

    简子昭看她如此惶惑,忽而轻轻笑了一笑,道:“陵游死了,我害死的。”

    他声音压得很低,只有她能听到:“我伤了陵游一剑,他活不了了。趁着彤华还没回来,你现在和我走,我们还能走。”

    他不由分说要将她拉起来,但她下意识抗拒了一下,他没能将她拉起来。

    于是他不再使力了,他看着她明显害怕惊惧的面孔,口中道:“现在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他看穿了她的心,低低道:“我们今日离开这里,从此以后,彤华会一直追杀我们。快的话,我们没走多远就会死在她的手里;慢的话,我们就走远一些,但是要躲躲藏藏,要过凄苦万分的日子,永远不能得见天日,就像过去我们在简氏封地里过的日子一样。”

    他笑着,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她的脸,几乎是有些温柔地问她道:“现在,你不想和我走了,对吗?”

    他的声音让紫暮浑身颤抖。她答不上他的话,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她甚至有些来不及思考,嘴唇翕动半天,只能堪堪唤出一句“阿昭”。

    她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们分开了这么久,她看着简雪衣在内廷受教,成长得越来越好,她从不曾有一回后悔当日离开简氏仙族。她很少想起简子昭了,但是某一日,她偶然看到了来中枢递交公务的简子昭。

    中枢安排得很好,他们从来不曾有一回碰面,那次是因为紫暮偶然去了一回内廷,才遇上了他。

    他们只是分开了,但不是仇敌。她没有刻意避开,只是上前去,问他最近过得如何,族中是否一切都好。

    他说都好,不必挂心,珍重自身。

    她看出他没有撒谎。他似乎变了,不再像婚后被打压时的那般颓丧了,反倒有些变回从前的模样。他叔父走了,整个截风简氏都听他一人之命,他不再受制于人,圆满了从前的心愿,成功掌握了简氏仙族,他又要变回从前意气风发的样子了。

    他们都在变好。

    分开的这些年里,似乎所有都在慢慢变好了。

    紫暮回去后难得想了好久,简雪衣看出她失落,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想要安慰她。于是她同他道:“我今日见到你父亲了。雪衣,你……还记得他吗?”

    简雪衣看出了母亲谨慎的试探。他通透万分,只回答道:“母亲不必顾虑我,从心而为罢。”

    从心而为,她枯坐着想了一整晚,次日又去昨日相见的宫道上堵他。她想,他们本就是一双有情人,当日情形不好分开了,如今既然都好起来了,那想要再续前缘,却也没有错罢?

    她说她想要和他离开,但简子昭没有答应。

    她回来以后默默气闷了好几天,想算了就算了,这一生长如此,她也未必非要他不可,既然问过了,之后死心也便罢了。

    她没想到过简子昭今日会突然回来找她说出这些话来。

    她不懂他们之间为何会变成如今这样。

    简子昭望着自己这个永远天真也永远自私的妻子,她到现在都懵懂而不解,不明白他们的性情和差别,不明白时移世易、如今早就没有同归的可能,不明白她根本无法离开、而他也无法带她离开。

    他是罪臣,没有拒婚的余地,但她不是。他早知道简氏是龙潭虎穴,婚前便劝过她一回,要她去向彤华拒婚,她执着不肯,婚后他又劝她一回,要她去向彤华提和离,她依旧不肯。

    她不理解他为何对这桩婚姻如此悲观,非要证明给他看看,但现实就是难堪至极。她不愿意低头承认自己错了,但是彤华亲自来接她,她还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里。

    简子昭不会戳破这一切。他不会说,她生下简雪衣,是想利用他作为简氏继承人的身份和他身上希灵氏的血脉,好以此来反制简惑。她以为权力之争,多出一个孩子,就可以逆转风向。

    他也不会说,那一幕彤华来时看到的惨淡闹剧,是她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简雪衣见不到母亲的苦痛,不是来源于父亲的漠然和家族的迫害,仅仅只是来自于母亲对他的厌恶而已。

    她厌恶这个无法改变她生活的孩子。

    她一直有着蒙蔽双眼式的自我感动。她望着夫君,想,我为你牺牲了这么多,你为什么不肯爱我呢?她望着孩子,想,我为你受了这么多的苦,可你为什么不争气,为什么不能改变这一切呢?

    简子昭侧过头去,看见那边站在廊下的简雪衣。从前,在紫暮决绝地将孩子推开背过身时,他怀中抱着这个孱弱的婴孩,一直在想,如果他长大了,他要怎么向他解释这一切?

    后来他想,横竖他也有错,横竖简雪衣是要恨他懦弱无能的,那么就让他爱护母亲一些罢。

    编织一场虚无的母爱不难,在紫暮不肯参与的那些时间里,由得他去随意编纂。她会是一个可怜的、被迫与孩子分离的母亲,但绝不会是一个厌恶孩子的母亲。

    他一点也不怕这个谎言被拆穿。因为他在想,彤华放不下紫暮,迟早是要来接她的,紫暮早就彻底入戏了,她不会因为一个孩子演砸的。

    她的意识太过自我,她一定会认为,这一切就是这样,她就是那个因为孩子而牺牲太多的母亲。

    所有都会顺理成章。

    而此刻,简雪衣遥遥地望着自己的父母,眼里没有对母亲的不舍,也没有对父亲的痛恨,但也同样没有爱。

    在他眼中,从一开始,就不认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爱意。他不想挽回,也不想促成,他就只是静静地望着,甚至有些不耐烦地,希望这一切都可以尽快结束。

    简子昭将他神色尽数收拢在眼底,低下头来苦笑了一声,想,快了,这一切,的确是快要结束了。

    他看着紫暮可怜又愚钝的模样,伸手揩了揩她眼眶下滚滚而落的泪水。

    “觉得我对你不好,是吗?”

    他的温柔在此刻流露出一种极端的残忍,因为他在用这样的姿态质问她。

    “那你又为什么要骗我,暗示我彤华在利用欺负你呢?”

    第185章 断旧 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了。

    当日她拦住了他,想要与他回去。简子昭不愿重蹈覆辙,毫无犹豫便拒绝了她。

    他想这样不好吗?非要像从前那样,她被逼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逼得分不清真实与假象,难道那样就好吗?

    也许从前,在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时候,他们真能有机会过上完满又幸福的一生。但现在不会了。

    简氏已经烂透了,他厌恶简氏已经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如今简惑不在,他正好将整个仙族都从头清理一遍。

    将来,他会带着干干净净的简氏仙族,继续维护这难得的光荣和声名,但他不会更高一步了。

    他最多只会继续遵从旧训,做一个尊于神主的属族主君,但他绝不会更近一分,去做彤华本人的心腹近臣了。

    也许他本来可以,但现在不会了。他不会想要去,而彤华,也绝对不会要他。

    世殊时异,一切情况早就变得迥然不同,他们都不再是最初的他们。在一起的教训和苦头已经尝过一回,就这般两厢安好,相见时还能点头寒暄,已经是他们之间很好的结局了。

    但她不理解。

    她已经忘了自己那段日子了,她也没有想过他们的变化,她只是天真地觉得简惑死了,他又东山再起了,他们就可以像最初一样了。

    她无法理解他的拒绝,拉住他匆匆问道:“即便我要另嫁旁人,你也无所谓吗?即便这样你也不肯带我离开吗?”

    简子昭没想到她怎么会说出这话来,可她目光里全是恳求和焦急,仿佛再晚就来不及了似的。

    他有些迟疑地问她道:“是彤华逼你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抿了抿唇,做出了无声默认的姿态,满面的委屈和难过。

    他回去想了整晚,想彤华应当不至于还要拿紫暮的婚事再算计一遍,可是他又想,她如今在这个位子上,实在是有太多身不由己了,而婚事是她从平襄那里最早学到的钳制手段。

    他左右忖度利弊,第二日清早来中枢面见彤华,恳求她能允许自己常来探望紫暮。

    彤华没说许或不许,只是道:“我不准许,你不是也见过她两回了吗?”

    他于是有些寒心又意料之中地想,紫暮的一切,果真都是在彤华监视之下的。

    他向彤华请求,只要他能来探望紫暮母子,他便愿为她刀锋,愿为她做一切事情。

    这句承诺如同梦幻泡影,虚假而又难以求证,但他知道彤华一定会同意的。而彤华果真因此给了他机会,适逢要去天界应对谷晴则,她便点了他一起去。

    “证明你绝不会有二心,我会答应你的。想见紫暮而已,这个要求不难。”

    简子昭站在战场上做下一切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从自己对着陵游挥剑的那一刻起,又或者更早之前,他就已经回不去了。

    他心里在想,最起码这一回,若是彤华没了陵游庇护,当真死在了这里,紫暮便绝不会继续成为受制于彤华的棋子。

    但他忘了,紫暮是那样会演戏的一个人。

    他没想过,当初在简氏仙族中、那一场只有他看过台前与幕后的大戏,时至今日,紫暮都没能走得出来。

    他怎么就忘了,她是这样会塑造自己的困境,是这样会塑造自己悲苦又凄凉的形象。

    直到如今,她依旧是可怜又无助的姿态。她抬起一双泪眼望着他,看他那样平淡地质问她,指责她,说她在骗他,说她将彤华变成了一个坏人。

    于是她的眼里也流露出不甘的恨意:“你觉得我是恶人?简子昭!为什么你从来没有站在过我这一边?为什么在彤华和我之间,你永远都不能选择我呢?”

    为什么永远都是这样?为什么宁愿去规矩严苛的中枢做小小使官,也不愿去她身边?为什么从前为彤华放弃了陪她,如今又要选择彤华?

    她恶狠狠地问他道:“你说你爱我,你是真的爱我吗?平襄君以前想给你们指婚,你明知道她有步使君了,你明知道我心里有你,因为想和你在一起受了多少流言蜚语,为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都不肯解约呢?就是为了在平襄君面前保护她吗?我在简氏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你就不肯保护我呢?因为彤华要用你叔父,你就一直为了她容忍吗?那你如今重新起势又是为了什么,因为见彤华被天界针对,所以你要帮她吗?你口中说爱我,你究竟是爱我还是爱她呢?”

    她越说越难过,她想起从前亲眼见过的他们之间仿佛外人无法插入的特殊氛围,想起从前每一天因为他的难以捉摸而偷偷流下的眼泪,就觉得伤心不已,但此刻全都翻涌成无可忍受。

    她想他怎么可以这样,一边说着爱她,一边又对彤华那样好。

    简子昭垂眼望着她,见她哭得可怜,问道:“觉得委屈,是吗?”

    他心中亦有听到这些话而生出的荒谬,亦有因为听到她说出这些话而生出的失望。在她痛恨他的时候,他也在想,她为什么不能懂?

    为什么他说过那么多遍爱意,她依旧将自己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固执地用自己的想法去定义他和他的一切呢?

    人生本就不仅只有爱情而已,她自己都做不到爱情至上,为什么却又要这样要求他为了爱情陪她发疯发痴呢?

    他不想再逐句向她解释所说的所有了,解释是他们之间最无用的交谈。

    他有些冷漠地同她道:“这样的话,但凡换一个人都问不出来。紫暮,只有你自己在质疑这些。”

    但紫暮依旧固执,认为这是他再一次的狡辩和回避:“你不肯正面答我,你自己也无法否认,是不是?”

    简子昭嗤笑了一声,想,也许这样也是一桩好事,上天永远偏爱她,永远有人忍让她,所以即便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她还能如此天真,将所有的事都看得这样简单稚嫩,还能以为,世界上的所有事,都是以她为中心打转的配角戏。

    她一定会得到最好的结局,应有尽有。

    永远都是别人对不起她,永远都是别人不该对不起她。

    他放弃了想要让她明白的心思,因为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懂的,而他也没时间让她懂了。

    “紫暮,我永远都不会以男女之间的风月之情,去爱慕彤华的。”

    如果他们之间的开局不是所谓的权术制约,也许他当真会生出这样的心思,但是因为现实如此,从一开始,到最后一刻,他都不会这样去爱慕彤华。

    他的手指点在她唇上,止住了她欲出的言语:“紫暮,你不知道,你其实是一个很会撒谎的骗子。这回骗了我不要紧,我欠彤华的,我自己会还,但你也该看清楚了,你就只适合留在这富贵窝里,无论如何,你都是过不了别的日子的。”

    他压低了声音,给出了对她的最后一句忠告:“我最后救你一回。既然已经说了谎,以后就一直这么说下去,你要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被简子昭辜负了的可怜人,这样才能永远在她手下保住自己的尊贵安稳。记住了吗?”

    简子昭终于松开了攥紧了她的那只手,站起身来退后一步。他的动作迟滞而僵硬,因为身上受到的伤拖累了这样久,已经让他筋疲力尽。

    这世上所有人,即便是妻子这样亲密的人,也不会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的。

    在镇山鼎开前的最后一刻,在陵游已经眼睁睁看着他执剑冲过去的那一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释放出了自己的一道神力,精准地护住了定世洲的使官们。

    他连逃离的时间都没了,哪还有时间管谁如何,但他必须要确保使官们在镇山鼎开后还能顺利地活下来,如此,才能有办法尽快将彤华解救出来。

    而这一道神力,也精准地护住了他。

    简子昭就被掩埋在离他们并不远的地方。他听见他们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过来,彤华说着不会放过自己,陵游劝她放过自己。

    他们说着过去的所有,所有少年时的一切,所有的场景都在这一处寂静的黑暗里流过他的脑海。

    他们没有一个人遗忘,他们全都记得。那些散发着美丽光芒的过去,是让他们得以度过灰暗人生走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他们都太过舍不得了,所以即便每个人都已经被时光割得面目全非,但是看到彼此的时候,还是一眼先看到彼此过去全部的美好模样。

    在理性让他们思考到如今所有行为和动机的恶劣时,感性会将这些回忆拉回,告诉他们,人心虽不古,但总有例外。

    他们一次又一次因为现实而攻击对方,又一次一次地因为过去而信任对方。

    平襄那一句意味不明的言语,圈定了他们延续千百年的虚无缥缈的婚约。于他们而言,这是沉重的让他们直不起身的枷锁,但是为了彼此,谁也没有主动将这个负担卸下。

    那晚在小兰山,司滁说若是时间都永远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他们都笑他幼稚,但他们心里都不由自主地奢求了一遍。

    若是时间永远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在做棋子之前,在做豺狼之前,他们也想做一回无忧无虑的清风明月。

    简子昭因为有陵游的这一道神力护体而活了下来,他一边吸收那些渗透的灵力,一边听着陵游和彤华的动静。一开始他们还在说话,后来陵游的声音消失了,只有彤华迟缓而嘶哑的声音在轻轻唤。

    “陵游,别睡。”

    他知道他们的结局了。在结界被破开的当下,他立刻抽身离开战场返回定世洲,赶着要见紫暮最后一面。

    他连头也不敢回。

    他清晰地听到了彤华的哭泣,听到了陵游渐渐消失的声音,这些声音在他耳边不停地回荡,和昔年那些跨越时间涌回的记忆里的欢朗笑声一起,盘旋不休地将他环绕,无声到震耳欲聋。

    在他顽固到令人生厌的执著背后,他确信自己是因为一直都无法彻底走出过去。故人回不来,故事抹不去,所以他永远都只能留在过去。

    而在此时,他知道到了此时,他的过去终于走到了尽头。

    他已是饥渴交迫的迷途旅人,这一路长途奔袭至筋疲力尽,却始终是在原地打转。未来就在眼前,但他永远都没办法走出来了,他也没办法继续走下去了。

    他就还有一个挂念,在一切结束之前,请再予他一刻,叫他看一眼这迷惘不醒的妻。

    他又失望,又渴望,他口中在说她的虚伪和愚蠢,心里却在想,他带不走她了,他再也没办法走下去了。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见她,便不动心了。

    早知今日如此,当初到中枢来,便不贪心了。

    他疲惫地试图展开佝偻的腰背,仰头笑了起来,大笑出声,他许久都没有这样畅快地大笑过了。但他眼睛里全是未出又咽下的泪,全是被寒冰浇熄的死寂和余烬。

    他一生所求,简氏与紫暮,无一不曾得到,无一曾得到,到如今,都要失去了。

    他原来当真没那个本事留住她,但是最后这一回,希望她能听话,希望她走到最后,真能有个圆满的收场。

    好在他与彤华之间,还是有这么一分交情的。

    好在他与彤华之间,有这么一分交情,足以用到生命的尽头。

    别人不明白,但她会明白的。

    他笑着笑着,突然抬起手来,横剑于颈,重重割了下去。

    第186章 清算 再没有人可以让她托付。

    世间长日平和,见惯太平喜乐,如今骤见神死,便生山倒海倾、日落星陨之动荡。

    人间种种异象,渐生混乱之态,被监管记录后收归到颂意手下,由他一一看过批下。

    他有些麻木地坐在普通使官的屋舍之中,案上是摞得见不到头的公务,堪堪将使官殿最内两间清清冷冷的使君舍完全挡住。

    整个定世洲安静异常,莫说仙官仙侍们行动时毫无声音,连盘旋的灵鸟都成日栖于枝头哑口沉默。颂意在这样的环境中待久了,生出些无处发泄的烦躁,但又没有那个时间去烦躁。

    事太多了,都要由他一一处理。

    从此不会有人顶在他前面料理一切了,也不会有人帮他斟酌定夺,他都要自己逐字逐句看过确认无误。尤其是在此时,他总不能拿这些东西,再送到夙夕殿去请教彤华。

    纯肆从他案前经过,沉默着望了一眼已经紧绷压抑到极点的他,却也没有任何言语合适劝慰。

    是他亲手将那些不成形状的尸骨收殓带走,是他亲手抱着那些分不清是什么的残片回来,是他亲手在彤华醒来之前提前处理好一切。

    别人没做过,没资格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劝他宽心。

    她想到这里,又觉得眼下微热,扬起头硬生生将那股泪意逼了回去。她抬眼看见远处高高的飞檐,夙夕殿精雕细琢的屋檐之下,已经寂静许久了——

    今日夙夕殿中的仙侍仙官往来稍多了些,但个个警醒小心,足下行走及与人交谈时,几乎未曾发出任何声音。

    彤华那日回来之后,便被立刻送去了蕴灵池,靠本源灵脉修养。但由于她有半条灵脉带在身上,几乎都在镇山鼎下耗干,剩下的那一半一时未能完全恢复,修养起来异常缓慢。

    如此过了许久,她方才能暂时稳定神元,从蕴灵池回到夙夕殿中。

    慎知这些时候一直陪在彤华身边照看,此番回来后安排彤华躺下,便绕出来寻鱼书与赤芜交代事情。

    赤芜难得穿得素净,连妆都没上,露着通红的眼睛,看着好不憔悴。

    慎知瞧了一眼,低声道:“这样怎么好到她跟前去?”

    她并非是指责赤芜什么,陵游没了谁都难过,但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挂着这样一番不加遮掩的哭丧表情去彤华跟前,岂不是等同于一直提醒着她这事,叫她走不出来吗?

    赤芜知道她的意思,只是自己这些时候实在是缓不过来,便道:“姐姐和鱼书进去罢,有事唤我便是,我只在外头候着听命。”

    慎知于是点头,叫她等会儿去知会文宜一声,告诉她彤华回来了,但需要静养,不必来见,请她继续帮忙看顾中枢事宜。

    赤芜领命而去,慎知又来叮嘱鱼书,让她提醒仙侍们这些时候不要进内殿去,也不要作大声响,除了她们两个和覃黎之外,便都不要进去了。

    鱼书记下了,转身去为彤华备药,慎知正要入殿,那边覃黎快步过来,又将她拉到一边去。

    这些时候,虽有文宜坐镇,但主要处理事务的依旧还是覃黎和颂意。她收到彤华回来的消息,急匆匆将内殿环境收拾好了,又嘱咐好仙侍仙官们,方才去内宫忙了一圈,这才来得及过来说话。

    “医老先前回来,将情况与我大致说了,身体的事只慢慢休养罢,你多留意些,这也急不得。”

    她到底比慎知长些,先前又在平襄身边历练过,遇事也冷静得很,自己将事都担了,留下慎知照顾彤华。

    她唯一忧心的就一件事:“她心情怎么样?”

    身体可以慢慢恢复,心气和精神却不是一时半刻能好的。

    慎知摇了摇头。

    怎么可能好。

    覃黎拧着眉往殿内看了一眼,想她也算是看着彤华长大,她经历过什么,她全部都知道,这些事对她会造成什么样的打击,她非常清楚。

    当初平襄逼她,便存着拿陵游来挟制她的心思。她在走到这个位置的路上失去了太多,就只剩下这么一个陵游,她必然是要护着陵游的。

    先前与长晔试探交手,长晔也知道不能动陵游的底线,即便算计到她本人头上,也没有碰陵游与白虹原一分一毫。

    谁能想到谷晴则被逼到穷途末路,居然用上了镇山鼎。也许他最初并没有想着要杀陵游,但是陵游因此战而死,已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怕只怕,此事之后,彤华了无牵挂,做事就再也不会给自己留有一分一寸的余地了。

    她拧着眉问慎知道:“那二位的事,你与她说了吗?”

    她指的是简子昭和紫暮。

    当日简子昭闯进内宫,自刎于紫暮和简雪衣身前。所有神主都不在,覃黎察觉不对,虽然没有明言,但立刻将紫暮和简雪衣分开关禁。

    后来知道了情况,更是没有放人,她等着彤华那边的意思,但彤华那个情况,一时半会也传不出什么话来。

    慎知摇了摇头,道:“哪敢和她多说什么?”

    她心里纠结又纠结,想了又想,还是又将覃黎往一旁拉了两步,有些事终究是瞒不住,早些说了,早想应对的手段。

    她压低声音,在覃黎耳边快速说了一句话。覃黎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豁然回头看向殿内的方向。

    “她怎么……”

    她一句话没说完,便听见里头传来一道很浅的声音:“慎知。”

    二人来不及再多言了,慎知快步进去应声,覃黎也跟在后面半步。

    殿内已经提前换了厚重的帐幕,此刻在门窗边掩了,将明亮的日光遮掩得只剩绰约的光线,堪堪看清而已。

    灯都熄了,连灯架都撤了出去,原先悬在梁上的明珠,光线最是柔和,此刻也都摘了个干净。

    整个寝殿一片昏暗,彤华躺在柔软的榻上,只穿着一身单薄寝衣,被绵软的被褥拢着,几乎看不到什么轮廓,露出的一截手腕白花花地搭在外面,比从前还要消瘦一圈。

    覃黎除了最开始去蕴灵池看过一次,这还是头回见着彤华,神元是还在,只是神息实在弱得很,此刻分明见着她腕上的镯子泛起暗暗的流光,神火笼罩着她的身体,替她生起聚拢的力气。

    她已经足够谨慎了。即位之后封锁定世洲,任凭外头风雨欲来,她自闭门岿然不动。若不是这回天地二界联手借此事算计她出面,她也不至于受了这样大的折损。

    覃黎止步在榻前撩起床帐,只慎知俯下身去轻声应她道:“尊主,我在呢。”

    彤华陷在枕间,即便是这样昏暗的环境,她眼上依旧覆着一层遮光的锦带。

    她双眼是修炼紧要之处,这么一伤毁了根本。虽说神明不惧盲目之患,将来仍能看得分明,但总是难恢复的。

    她感觉到进来的人,虽是闭着眼睛,却仿佛可以看见似的,脸朝覃黎这边转了转道:“正想叫她去唤你。我不在这些时候,可有什么要紧事吗?”

    又来了。

    三百多年前回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边咳着血一边唤人来,神元都聚不住,还拉着陵游要他帮自己查事。

    但如今,不会再有这样一个人,会让她在这样的时候万分信任地托付出去了。

    再也不会有了。

    覃黎躬身,也不自禁放低了声音道:“没有什么,我和颂意都能处理,尊主安心休养。”

    她看见她抿了抿唇。

    那是一个很细微的动作,约莫是真的无力又疲惫,这个抿唇淡得几乎都看不分明,但覃黎明白了她的不满。

    她这副样子,覃黎实在不觉得应该让她操心这些事情。只是没有人可以让她托付,覃黎没有办法找一个人来,可以让彤华彻底放心地丢开手去。

    彤华呼吸一个来回,道:“我回来休养的时候够长了。他们此时忌惮我行动,必然有所防备。我拖得越久,他们准备越足,到时候想要做什么,就更难了。”

    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用最省力的方式道:“说罢。趁这时候,都说完,一并料理干净。”

    覃黎想起方才的那话,实在胆战心惊,哪里敢真和她一五一十地全说明白。

    于是她强行粉饰太平道:“地界退军之后,天界着力修补了东部边界。两界暂且休战了,都没有大的动作。”

    彤华没说话,这不是她想听的事。

    覃黎顿了顿,又道:“那日龙族的东海五太子、霜湖龙女以及西海三太子,私自挪用了龙王印玺来助文宜主破界,各自被罚禁足了。霜湖龙女无视此令,未留南海,仍回霜湖去了。”

    各自被罚,那便是长晔没有过问了。

    彤华淡声道:“递个帖子谢过。”

    覃黎和慎知对视一眼,心里浮出些异样。这几位与彤华有些旧交,若是平常遇到这类事,若是不谢,就连带着长晔那份将麻烦一起清算,毕竟他们龙族是长晔的心腹,若是要谢,就是实打实地给些好处,也用不着虚无缥缈的一个谢字。

    但现在,她说,递个帖子谢过。

    那就只是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了。

    覃黎有些拿不准,她这是打算要怎么算这笔账。

    而彤华又问道:“地界呢?”

    覃黎道:“没有消息。”

    彤华没有再多说什么。慎知适时开口道:“药就好了,尊主喝了先休息罢,若有要紧事,再让来报便是了。”

    听彤华没有驳,覃黎松了口气,打算退出来,却听彤华又唤住了她。

    “等歇过这回,叫紫暮来见我罢。”

    她语调平平,不带一点情绪。

    第187章 抵命 你来抵这一命罢。

    紫暮来时,不复从前那般矜傲之态,许是因为亲眼见着简子昭在自己面前自绝,又被狠狠关了这些时候,此刻颇有些紧张敏感,又带着些憔悴低落。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一概没人告诉她,但简子昭忽然如此,整个璇玑宫又异常安静,即便是她也能察觉出几番不对来。

    这般异样之感在她心头盘旋不去,至她走进昏暗的夙夕殿内时升至高峰,愈发使得她如满弓之弦,警醒万分。

    覃黎引她一路过来,直到彤华榻前几步,却也未将帘帐打起。紫暮抬眼望了望,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个模糊的轮廓。

    覃黎看她打量彤华,便往床榻那边微微躬身道:“尊主,少君来了。”

    殿内一时安静,紫暮立在原地,未听见彤华开口,却突然感觉到一股神力威压,逼迫她跪下身去,又按着她腰背,强行使她叩首于地。

    紫暮一时大惊,下意识想要抵抗,却未能成功。她匍匐于地,这才听到一旁覃黎道:“少君,见到尊主,是要行跪拜大礼的。”

    闻听此言,紫暮顿生满面难堪。她想起自己从前每一次来内宫见彤华,从来不曾行过跪礼,有的时候连常礼都免去,仿佛主人一般入内便可落座。

    她已经忘了,她原是应当给她行礼的。

    那股力量一直压在她的背脊之上,这礼人人都能做,偏偏由紫暮做来,便让她觉得羞耻万分,一时在心中生出许多的愠怒来。

    其实她没有跪伏太久,但因为她心中不满,便觉得此刻长如度年。等好容易感到身上力量撤去时,紫暮立刻便直起身来,只是眼睛已经泛红。

    若说先前进来的红,是因为简子昭而伤心,那么如今这样的红,便大半是因为羞恼了。

    覃黎在一旁漠然问道:“见到尊主如何行礼,少君可记住了?”

    紫暮看这般情状,便知彤华又是要来敲打提点她了。她心中不忿,冷冷瞪了覃黎一眼,对着帐后道:“记住了,尊主有何指教啊?”

    彤华依旧没有开口,覃黎在一旁问她道:“先时少君未经允许,私自在内廷与简氏少君见面,说了什么话,还请少君一一道来。”

    若是寻常时候,被一个仙官盘问,她是可以拒不回应的。但此刻摆明了是彤华在借覃黎之口审她,由不得她不答。

    只是想到简子昭那日在她面前断气,她又生出伤心来,一时没能开口,微哽了哽方道:“我们夫妻一场,如今苦尽甘来,说两句话都不行吗?”

    覃黎见她不答,再问一遍:“说了什么?”

    紫暮咬咬牙,方道:“不过是许久未见,问些近日可好的闲话罢了。”

    覃黎心中冷笑,面上仍旧冷峻严肃,同她道:“就这些?”

    紫暮硬声道:“就这些。”

    覃黎余光见彤华不做反应,便继续问道:“那少君又怎么说到,自己要另嫁旁人了?”

    她有些尖锐地逼问道:“不知少君近日来又看中了哪家的主君,怎么不与尊主通个口风,便私下盘算起自己将来的婚事了?”

    这话实在是有些不客气了,不该由一个仙官向仙主提出。但覃黎本就是尊主部下首座主事仙官,此刻又是代表彤华问话,彤华都不说什么,自然便也就是在表达她的意思。

    紫暮立时便因此言气愤起来,下意识觉得覃黎是在胡言攀蔑她,想要反驳时,却忽而想到,自己当时为了逼简子昭同意和自己重修旧好,的确是赌气说过那么一句“即便我要另嫁旁人”。

    但那是见他要走,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哪有什么实际的意思?

    只是这话的确是已出口,她气势便自然弱下来。

    她冷哼一声,辩驳道:“我逼问他心意,用些手段,难道不行吗?”

    她说着,鼻腔一酸,竟生出些委屈来:“你分明知道我与他两情相悦已久,偏偏婚后要拿简惑来磋磨我们,好容易如今风平浪静,我想与他重归于好,不行吗?”

    彤华躺在帐中,听着她这般可怜哀诉的语气,心中生出些对自己这些年里竟然全然无知无觉的讽刺来。

    她是当真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不过是一句情急之下的假设,的确算不得什么错。

    可偏偏就是这一句话,又成全了她一场声色俱全的暗示,让简子昭当真以为她是走投无路了,才来抓住他求一线生机。

    紫暮啊紫暮,其他事上未必聪明,可是拿捏起简子昭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她根本就不知道简子昭会为她做出什么事来,总觉得简子昭始终不够喜欢她。两只眼睛虽然生得黑亮灵动,简子昭做了什么,她是全然都不放进眼里。

    简子昭当日已是那般境况,却还要回来见她一面,必然是放心不下,特地回来叮嘱她的。

    他做了一生无情无义之人,不说全是为了她,到底也有一半是为了她。最后一回自绝想做个恶人,好保她一个无辜无罪的身份,偏她全然不曾领会。

    所以她才能如此理直气壮地发出反问,将他心意都抛诸脑后。

    “紫暮。”

    她终于淡声开口,同她道:“雪衣今年十一了,这些年在中枢学得很好,也有能力接管简氏仙族了。你只当帮孩子一把,所有的事,都可以止于此处。”

    紫暮一时没明白:“什么?”

    下一刻,殿中帘幕微动,方才不在殿中的慎知,此刻从外间走了进来。

    她手中托着个漆盘,上面一套青瓷酒器,却只有一只酒杯。她站在床榻边立定,回头正对着紫暮。

    紫暮望了一眼,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彤华的意思。她那一句话的尾音低低冷冷,此刻方成携着雪花冰粒的寒山冷风,无情地裹挟她的全身。

    她不可置信地望着帘帐问道:“你要杀我?”

    她生来便是尊贵万分的身世,因着她母亲是含真君,每回来内宫时,受到的都是和别族少君截然不同的礼待。

    她自然明白,这些礼待和恭敬,全部都是来源于她身上的希灵氏血脉。所以她父亲作乱时,打着的是她的名号,而他败阵引颈受戮时,也只有她一人能免于牵连。

    希灵氏血脉保她的荣华富贵,此时此刻,她居然要杀她?

    她怎么敢杀她?

    覃黎在一旁面无表情道:“简子昭犯下大错,如今已自绝谢罪。这一杯酒,是为了清算您的责任。”

    紫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目光落在旁边那一套精细的酒器上,想起简子昭最后那一面说的那些意味不明的话,他横剑自刎,让她以后要永远对着彤华装乖示弱,说自己最后救她一回。

    她脑中一片发昏,无法明白现在的局势,下意识便要上前掀开帘帐。覃黎一把将她扣下了,她徒然伸出手去,也触不到帘帐半分。

    紫暮终于明白彤华不是在和她开什么恐吓的玩笑,她明显害怕了,语调拔高,色厉内荏。

    “我做错什么了?简子昭又做错什么了?我不过是见他一回而已,你何至于此?彤华!你又岂是没有为了步使君要死要活的时候?你莫不是想要我们性命,信口罗织罪名!”

    覃黎一听这句话,下意识便要去捂她的嘴让她住口,但下一刻,彤华的声音便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从帐内遥遥传来。

    “莫说是假的罪名,即便简子昭真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罪,我也终究会留他一条性命。但是你若抛却了含真君的身份护佑,又剩下什么依凭,胆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呢?”

    她诚然厌弃简子昭所为,将他关在暗牢之中折磨日久,遣回属族去任人打压。她处处看他不顺眼,会用一切手段排挤他,但她绝对不会要他的性命。

    陵游在废墟下已经预想到了自己的死亡,他知道她一定为自己算清这笔账,但他又想,过去留下来的人不多了,总不能叫她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神主的位置上,高处不胜寒。

    好歹将简子昭留下,好歹留一个人,能叫她回头看一看来路。

    他提前将放过简子昭的话说出来,故意说了那么多旧事,就想让她念着过去,不要因为自己的死亡而彻底失去理智。

    简子昭也是什么都明白的。他知道彤华不会杀自己,但是陵游对她同样重要,若陵游死了,而她甚至无法报仇,那么他这苟且偷取的生,便要造成她这一辈子无力的悔。

    所以他也没有叫她为难。

    如果不是为了回来见紫暮一回,他根本,就没存着活着从那里出来的心。

    他就是想拿自己的命,再保紫暮一次。

    他以为自己伏诛,彤华顾念着紫暮也是希灵氏的后嗣,终归能留她一条活路。

    但是他忘了,希灵氏神女代代手足生杀,活下来的,尽是薄情寡恩之辈。

    始主雪秩,杀了自己的妹妹换来定世洲;她的女儿平襄,拿含真君来制衡属族;而如今彤华坐上此位的当下,便迫得昭元永远不得归位。

    要做定世洲的神主,从来就不是靠宽容仁爱的性情。

    血脉而已,这是最不要紧的事。连一脉相生的至亲都可杀,如紫暮这样一个早就离开中枢的属族少君而已,难道会让一个神主为之让步吗?

    从前惯着她那副心高气傲的做派,不过是看在含真君的面子上,念她稚嫩天真,又得了简子昭几分偏爱,既不左右大局,放之任之也罢。

    而如今,她屡屡算计彤华,又酿成大祸,彤华绝无可能再对她容忍。

    但紫暮直到此刻,依旧没有想通这点。

    她依旧只顾眼前,只听得见浅表这一层话,含恨道:“你与他果真不算清白!”

    她觉得他们两个就是在找借口。什么主君部下,他从来没有做过她最得用的部下,即便有那么几年使官的经历,没多久也便离了中枢。

    她亲眼见着这两人这些年里一直防着对方,假模假样地做官场逢迎,可他们何曾是什么休戚与共的君臣了?

    这时候再回想,先前因她夹在中间、两边提醒她的那些话,仿佛真怕她辨不清楚他们之间的隔阂与矛盾似的,莫不也是此地无银,枉作遮掩罢!

    这话蠢得让彤华气血倒涌——

    陵游就是死于此因!

    就因为她这么愚蠢的一个人,就为了这么一句信口而出的谎话!

    若是从前,也许简子昭这主动赴死,真能保下什么。但如今听到此处,她已是无心再容忍半分半刻。

    “简子昭想一死换你一命,现在,你就来抵这一命罢。”

    第188章 出现 那天蓝得令人生恨。

    简雪衣被覃黎带着,一路往夙夕殿去。

    他已然是个小少年了,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渐生出些如他父亲一般的内敛持重。覃黎余光打量他时,也不由得在心里想起简子昭从前尚小时来内宫的模样。

    简雪衣一路不曾说话,从住处被带出来的时候,也没有多问什么。

    他心中清楚是出事了,并且一定是大事。如果不是这样,他的父亲不会这样肆无忌惮地闯进内宫来拉走他的母亲,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横剑自绝。

    而与他比邻相居的母亲,自那日被带走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二人一路来到夙夕殿,覃黎在门外请示过,才得了允准的意思进去。简雪衣看了看这昏暗无比的殿宇,居然面上没有露出半分异样,只将诧异都藏在了心里,转过头去看彤华。

    彤华坐在妆台前,由身后的鱼书就着这一片灰沉的光线为自己梳妆,她只垂着眼,几乎像睡着了一样。

    但简雪衣走过去向她行礼的时候,她又睁开了眼睛。

    简雪衣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开口时犹豫了一下,最后道:“见过尊主。”

    他没有抬头,听见她声音极轻,悠悠荡荡地传来:“不叫姨母了吗?”

    简雪衣这才慢慢直起身来,看见她回头望向自己,脸色很是苍白,一眼便看得出的病弱体虚。她语气分明是温和的,面上也是含笑的,只是那一双眼睛非常黯淡,黑得折不出半分光泽,和以前相比十分不同。

    若说以前是藏着星河长明与秋波潋滟的广袤夜色,而如今,就只是黑,而已。

    他有些迟疑地问道:“还可以叫姨母吗?”

    彤华点头道:“可以。”

    她说到做到,一切事情止于杯酒,不再牵连旁人。

    简雪衣大抵明白发生什么了。也许他的父母从前真的有过什么大错,但如今,他们不会回来了,而这个错误,也因此被揭过去了。

    他对自己未来的去处不甚清晰,只觉得中枢应当是留不得了,但那个所谓的简氏仙族,似乎也已经太远,并不被他所熟悉。

    他问道:“那我要回简氏仙族去了吗?”

    彤华问道:“你想回去吗?”

    他犹豫了片刻,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般直白的不愿和拒绝,真实的情绪表达,让她想到了从前他们少时的心口不一,让她因此沉默了下来。简雪衣以为她有不满,便又道:“若是姨母安排我回去,我会回去的。”

    彤华因此道:“算了,不想回去,也可以不回去。”

    简雪衣不大相信她竟这般好说话,一双眼睛犹疑地望着她,口中道:“将来若是姨母有事交给我,我一定可以做到。”

    彤华见他这般果决,顿了片刻,直白问道:“我逼死你的双亲,你却如此对我表忠吗?”

    简雪衣手指在袖中微微蜷起,他抿了抿唇,问道:“我应当敬爱我的双亲吗?”

    他不知道这个答案。

    从他有记忆起,他就不喜欢他的父母。

    他们似乎十分恩爱,又似乎并不恩爱。他们离不开彼此,若是看到对方受伤,会比自己受伤还要更加痛苦难过,可是他们又无法好好相守,只要见面碰到一处,便要生出许多怨怼。

    他一直跟着父亲住在外面,不理解为什么父亲有侍从随行,而母亲却被关押别居。他听见有侍从背着他们嚼舌根,笑他父亲一朝失势,连昔日口口声声说深爱不已的妻子都能抛弃。

    可他心里清楚,那不是抛弃。

    他不理解为什么旁人都可以和母亲在一起,只有他见母亲一次都那样困难。他也有着孩童对母亲天生的孺慕之情,每次去见母亲时都生起天生的激动,可是母亲看着他的笑意之下,却仿佛并不快乐。

    他有心亲近,忍不住自己对母亲的亲近之意,却好像是在勉强于她。

    小的时候,他还不懂得掩饰情绪。他不大喜欢那个连侍从都可以随意私下贬低的无能的父亲,可是受了委屈的时候,又只有父亲可以依靠。他有回忍不住哭着问父亲道:“阿娘不喜欢我吗?”

    他的父亲拥抱着他,很艰难地回答了他这个问题:“不是的,阿娘喜欢你,她只是和你分开太久了,不知道要怎么对待你。”

    那是一个说出口后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相信的理由,所以即便简雪衣还是个孩子,却也无法真的接受这个借口。

    而即便是孩子这样纯真又满满的爱意,也是会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里渐渐冷却的。

    简雪衣于是慢慢放弃了自己那些对父母注定得不到任何回报的爱意。但他也不想恨他们。因为他恨过简惑,恨过简氏所有看轻他们的人,而恨无法给他带来任何美好,只有疲惫和最终也落不到实处的虚无。

    他并不喜欢爱意得不到回报的感觉,当然也不喜欢恨的感觉,所以对于自己的父母,他就只剩下了冷漠。冷下来的时候,他却突然觉得轻松了很多。

    原来人与人的关系之间,如果不是因为深深浅浅的好感、喜欢与爱,那么还是不要有关系最好。

    此刻,他的父母犯错伏诛,也许遇到旁人,会痛恨起这言谈间夺人性命的凶手。可是对他而言,彤华就只是彤华而已。

    她是从简氏将他带走的人,也是让他抛却了过去、开启了新生活的人。

    他为什么要因为一对自己无感的父母的死亡,而痛恨一个将自己拉出泥潭的人呢?

    彤华看着他那一双如积雪寒冰般的眼睛,他漠然地发问,就如同他的父母全都与他毫无关系。

    那一刻她突然想,也许希灵氏就是这样的,也许她们的血脉里天生就带着残忍,所以即便荣坤如何爱着含真和紫暮,即便步孚尹如何护着紫暮和简雪衣,都无法改变这种天性使然的薄情。

    她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没法回答。因为她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在她一次又一次渴望着平襄的偏爱,希望她对自己心软,不要一直逼迫自己的时候,她没能这样早地醒悟,没能早点把自己从那些无望的渴求里拉出来。

    所以她直到最后都没等到的那一刻才会那样伤心。

    但简雪衣不会了。

    不伤心也好。

    鱼书帮她收拾好,退开到了一边整理。她招招手让简雪衣靠近,同他道:“若想留在中枢,就好好同仙官们学习,我的确有一桩要紧事,将来想要托付给你。”

    简雪衣问道:“是什么事?现在可以告诉我吗?”

    彤华想了想,轻轻摇了摇头,道:“晚些罢。等晚些时候,我将其他事都料理好了,便告诉你。”

    简雪衣问道:“会很晚吗?”

    彤华道:“不会。”

    不会太晚的,无非就是这些时候了。她没有太多的心情和精力,再缓慢地熬过岁岁年年,和他们仿佛长征一般去比拼耐性了。

    她叫覃黎着人送简雪衣回去,自己站起身来往殿外走去。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和煦的阳光落在她的身上,厚重的云团将阳光遮掩后再温柔抛洒,是并不刺目的光线。

    但她还是眯了眯眼,抬手放在眉上掩了掩,这才仔细瞧了瞧这世间。

    一切如常,一切都如常,寻常得就像从来没有谁生来又死去。那天啊,依旧坦荡平和地铺在头顶之上,蓝得明净透彻,蓝得令人生恨。

    纯肆已在殿外候命,见她眯眼,以为她仍然不适,便上前道:“尊主,若不然还是留在殿中休息罢?有什么事,我去做也是一样的。”

    彤华摇了摇头,将手放了下来,用那一双黑得无光的眼睛,望着这个有光的世界:“去一趟,就回来。”

    纯肆无奈,不解她为何此刻这般虚弱,还要吩咐往人间一趟。她阻止不了她,和慎知与覃黎目光交换过,便跟在彤华的身后,一路往外行去。

    彤华口中问她道:“白虹原处置好了吗?”

    陵游一去,白虹原彻底成为无主之地,那里的天岁遗族算是彻底失了庇佑。不必彤华吩咐,颂意去过白虹原,知道要尽快处置。

    纯肆答道:“快了。有些部族在外仍有亲族,便掩去特征融进亲族之中了,我们留了眼睛,若有意外可以随时应对。还有些部族分批去了无归城,我们在那里根基深厚,可以掌握。大约这两天,便可以全部迁移完毕。”

    彤华听完,吩咐道:“将小八带去罢。”

    好歹也是陵游收服回来的,带去了,也能继续守着。

    纯肆想到这重关系,未敢多话,只应了是,怕再惹出别的。

    而彤华也没再发散什么,又问道:“他还不愿意回来吗?”

    纯肆一听这话,便知问的是倾城。

    那日大战时,倾城上来替彤华挡了一击,只是之后便再也没有找到。使官们发现云海破损,疑心是她受伤后无知无觉落去了下界,便派人去寻。

    在人间寻人不难,只是找到的时候,他却并不肯回来。使官们告诉了覃黎,前些时候彤华要覃黎详细将事务汇报,覃黎又告诉了她。

    纯肆于是道:“还不愿。过些时候,我再去与他谈谈。”

    彤华没接这话,之后便是一路沉默着下降人间。因有过提前安排,东和那边已得了吩咐来提前知会昭元。定世洲封闭这么多年,昭元始终未能得见彤华,又因消息不通,也不知道她情况如何。

    此刻听她要来,昭元便做了准备,将侍从们提前清空。

    彤华落定人间,迈步来到屋舍内。

    第189章 道别 你彻底将自己的后路斩断了。……

    昭元这些年一直留在南朝宁都,原景时给了她一个国公的爵位,将前朝一处公主府修缮后给了她做家宅。

    她已不是神女了,经过了这么十余年,自然比不得从前一直是双十年华的模样。不过她仍旧保养得好,生出些从前所没有的成熟风韵。

    她做了好些年的富贵闲人,没了需要照管的事操心,整个人都显得自在安然。只是因为最近东和来时,和她说了陵游的事,所以此刻看见了彤华,她也没了往日里的悠闲姿态。

    昭元如今是凡人之身,看不出彤华有什么变化,但她到底对她还算有几分了解,此刻就是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死气沉沉。

    她表情尽可能不显异样,但是望向彤华的时候,眉心还是带点不自觉的紧绷和担忧。

    果然,彤华走进屋中见到她时,开口便道:“陵游没了。”

    昭元看着她万分沉寂的脸色,心中也随之一沉再沉。她走到她面前,谨慎问道:“你都想好要怎么做了?”

    彤华点头道:“想好了。我今天来,就是和姐姐道别的。”

    昭元已经想到了这个结果,只是听到“道别”这两个字的时候,心里还是微微颤了颤。

    她想起从前,她奉平襄命令去玉玑山设阵之时,平襄曾在言谈之中说过一句——“她即便是真的坐上了这尊主之位,也是坐不长的”。

    平襄一生精于棋道,不曾赢过一盘,也不曾输过一盘。棋机心也,她早就把一切都算得明明白白。

    彤华的弱点太过于明显,她越失去,留下的就越不能失去。他们看穿了她的破绽,平时不肯轻易翻脸,但若是真的动起手来,出手便可一击即中。

    而如今,这一击比想象得来得还要更快。

    昭元垂下头平复了一下心情,不想提那些沉重的话题,只是故作轻松笑了笑,抬手抚了抚鬓发。

    “这些年定世洲一直封闭,我想着时局对峙,便是十年百年也是有余,而人间苦短,兴许你我再无缘一见。若你记得,来日我去了地府轮回,也会来送我一程。”

    她没想到再次相见,居然是这么一番情态。

    她望着彤华问道:“这就是我们的最后一面了,是吗?”

    彤华看着她的眼睛,没有直接地点头答是,以沉默回答了一切。

    昭元无声轻叹,大约这也就是平襄选择了她的原因,她们这三姐妹之中,除了彤华,没有谁会肯豁出一切去和天界拼命。

    就只有彤华,什么也拦不住她。

    昭元轻轻扶了扶彤华的手臂,知道自己劝不住什么。她无法让她放弃付出一切去为陵游复仇,也清楚地明白,她以一己之身对抗天地二界,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地二界他们对抗再激烈,都不会允许第三方坐收渔翁之利,否则始主当初那般势力,就不会骤然死在他们手中。

    “你要小心。”

    她只能这样说,希望她尽可能给自己留分寸的理智和后路:“无论如何,莫争一时之快。只要定世洲能留下,你就仍有后路,将来做什么,你都还有机会。”

    她并非是舍不得定世洲。但彤华背后如今能够倚仗的只有定世洲的力量。

    有定世洲,未必能胜过长晔,但没有定世洲,彤华就是必输无疑。最起码,只有能留得青山,时日长了,等彤华过了这段最难过的时候,她总是可以更理智地思考如何处理的。

    最起码,能保得她这条性命。

    彤华明白昭元的意思。

    这些时候,她也听了些外面的风言风语。大抵是说她此时过度,又无力行动,拿简子昭和紫暮开了刀,看着像是不管不顾的样子,但等缓过了这段时候,自然冷静下来,便会知道为了陵游去和长晔对抗是多么不划算的事。

    但这件事上,从来就没有划不划算。

    她对昭元道:“我没有拿整个定世洲去和他们拼的打算。”

    昭元稍微放下些心来,可是下一刻,便听彤华又道:“在我对长晔动手之前,自然会为定世洲选好继承人的。”

    昭元倏然睁大双眼,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彤华:“你有孩子了?”

    彤华淡道:“我神体已经破损严重,再无挽回之力,前些时候在蕴灵池休养的时候,我就想,干脆……”

    “我看你是疯了!”

    昭元打断她道:“希灵氏的血脉依靠神力传承,你与她之间此消彼长,她传承了你的神力,你拿什么去对付长晔?”

    她觉得她真是做了一个荒谬的决定:“你没有余力,而那更是个毫无根基的孩子。长晔若是知道你这般作为,非要大笑三日不可!你这才是彻底将自己的后路斩断了!”

    彤华整张脸上的表情异常平淡,就是因为太淡了,反显出一种难以扼制的可怖来。

    她已经决定好了一切,并且做好了一切了。

    她望着昭元道:“在她出世之前,内廷不会公开她的存在和封号。我会在这之前处理好一切,即便我不在,还有文宜在,他不敢轻举妄动。”

    昭元觉得荒唐:“文宜从来没有管过这些事。”

    彤华道:“我在让她管了。我们争了这么多年,她也安稳了这么多年,现在天地二界都要对定世洲下手,她也该负起些责任了罢。”

    昭元听着这漠然而冰冷的语气,缓缓向后退了两步,目光中无可避免地流露出浓郁的失望来:“你如今这般作为,和她有什么区别?”

    她们两个都是一样,作为棋子出生,作为棋子长大,人生里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执棋者纵观全局后推动的结果。她们因此相杀又相怜,两败俱伤,终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以稍微得到一些难得的自由。

    她们厌恶自己的一生被平襄创造又毁掉,而这一刻,她又再一次做了这样的事。

    和她有什么区别?彤华永远痛恨平襄,这样的一句话,是一定会刺伤她的一柄钢刀。在她们最针锋相对的时候,在明知道自己与对方都无可避免地遗传了和平襄一样的性情的时候,她们都没有对彼此说过这样的话。

    但在这一刻,当彤华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却并没有任何被刺痛的反应。

    她依旧是万分平静的一张脸,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波澜,死水尚可触拂,但她却没有波动。

    她扯了扯唇角,但却没有笑起来,只是平平地带出了三分残忍冷漠。

    “是啊,我也是到了如今才发现,什么婚姻与后嗣,虽然无聊,但却的确是有些用的。”

    昭元难以接受。

    她一贯知道彤华骨子里有一股疯劲儿。从前陵游在的时候,她行事有人规劝,自己也有所顾忌,纵然偶尔出格,但总不至于太过分。但现在,这世上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限制她的人了。

    昭元看着她,就像看着当初的尊主平襄。她心里有失望,有愤恨,也有难过,但她不能对她发泄,因为这一切并不是她自己希望走到这一步的。

    昭元生出浓重的疲惫感:“若需要你的女儿掌权,便该等稳定下来了,好好教导她,好好交到她的手里。若是最后要让文宜退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让她插手。你——”

    你甚至一分一刻都不愿意等。

    彤华望着她失望的神情,道:“我会尽力安排好的。”

    而昭元并不相信。这种计划外的一切冲动谋算,是无论如何尽力,也不可能尽在掌握的。

    她有些颓然地坐在一边,想起她们两个谁也不算真正摆脱了平襄的谋算,一时说不出话来,却也不想再看彤华了。

    而彤华继续道:“我昔年在人间横行,招惹许多人情,业已不及了断。此去之后,还请长姐帮忙。”

    昭元撇过头去,没有应声。

    先前的容琰,最后不就是她替她去了结的吗?既然这般眷恋尘世,这般渴望与人结缘,如今怎么就不能再等一等,再留一留?

    彤华知她听到,也不指望再得她的回复,颔首后便转身向外去,却听昭元在她身后道:“你那友人陶嫣,昔年玉玑山上一别,因果都没肃清,你不去见吗?她的长子原邈方才回了宁都,不知从何处听来我是你的姐姐,刚落了脚便来寻我询问你的行踪,你不去见吗?”

    她一一给她清算:“即便是原景时要归位了,他如今到底还在人间,守着个跟你长相七分相似的宠妃清空后宫还不许人说,你不去见吗?”

    她已是难以择言了,连玄沧都说出来,试图做牵绊她的手段。

    而彤华驻足后回了半身,却只是道:“劳烦长姐周旋了。”

    昭元倏然站起,又向前去追了几步:“你还记得谢以之吗?”

    彤华乍然听得这个名字,眉梢微动,问道:“怎么?”

    昭元见她有些反应,便道:“当日与北朝对战,谢以之身受重伤,原以为即便好了,将来也上不得战场了。只是回来养了许久,居然真好了,在南方到处征战,将南边局势镇了个四平八稳,之后便辞官要退隐了。”

    她看着彤华深暗的目光,继续道:“后来我听说,北朝在苍洲北疆作战,大获全胜,已将整个北境彻底纳入所有,再无云洲军士来犯。论功行赏时,有一个功臣谢青,查明是昔年上京谢家的遗孤谢情,北朝已因此为谢家正名了。”

    这是谢以之。

    但这也不是谢以之。

    彤华听完了,即便没有听到那个名字,也清楚地知道昭元是在说什么。她目光落在一片虚空之间,遥远地望向三百年前那段模糊的旧事:“征南定北,昔年夙愿,也算成了。”

    段玉楼昔年征南定北之统一心愿,至死都未能完成,如今虽然晚了三百多年,到底是亲眼得见了。

    昭元见她分明有反应,心中又生出些浅薄的希冀来。

    步使君,但愿你于她足够重要,但愿她念到你的名字,还肯有三分存于世间的念头。

    只要她仍有挂碍,仍愿留心谨慎,就好。

    彤华想到他来,想到他这般行遍南北,一派悠游自在,便问昭元道:“长姐昔年与他熟稔,可知他这般丢下族人和弟弟不管,却去全他那人间一世的心愿,是为了什么呢?”

    昭元清晰地看到,她那双从前总是不自觉地注视着步孚尹的眼睛,在这一刻里,已然看不到半分残存的爱意。

    “长姐也提醒我了。他既然了断人事,即便与我有深仇旧恨,也该先和我一起算了陵游的这笔血债才对。”

    第190章 退让 到那时候,你也会看到的。

    薄恒想到彤华会来寻自己了。

    他感到她的气息靠近地界时,便提前让丹诸回避,因为不喜和她在魔宫那样的地方交谈说话的感觉,就仍旧与她在之前常聚的园林之中相见。

    他依旧是给她备了酒,但这一回,却不确定她会不会喝。

    他拿不准她如今是什么想法,而她对地界的态度决定了他今日对她的态度。他带着审慎的心去见她,第一眼却惊于她已经淡到极致的神息。

    虚弱到这个程度,只怕当日如果不是陵游拼了命去护着她,她早该在镇山鼎下彻底陨灭。

    薄恒下意识皱起眉来,内里浮起些忧心来,想她已是这般状态,只怕即便想为陵游复仇,也是有心无力。长晔是做好了一万分的谨慎防她的,但若是相遇时见她如此,大约会直接对她动手,根本不会保留分寸让她喘息的余地。

    只是下一刻,他又放下心来。

    她已是如此情形了。既然已是如此,那便再也无法掀起什么风浪了。他什么都不用做,长晔就会解决一切。

    比起地界,长晔是更希望彤华消失的那一方。

    他没再给她倒酒了,只是扶着她坐去了那铺着厚实软褥的石榻,而后自己坐在了她对面望着她。

    他没提陵游的名字,只道:“若是坚持不住,不如回去多休息几日。长晔害怕生出变数,如今不会轻举妄动,也不会轻易对定世洲做什么。”

    彤华拢着氅衣靠在那处,道:“坚持得住,反正也没几日了。”

    她这话听得薄恒心中微紧,他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彤华望着他,没答这个问题,似笑非笑道:“丹诸怎么没见?可是在陪他姐姐?”

    当日彤华没有骗人,的确是将丹旭的仙体给地界送过来了。薄恒猜到彤华会为了陵游的事找上所有有所牵连的人,故意想要让丹诸避开她,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如他那日所想,这件事的责任必须全部堆到天界头上,如果他们扯上关系,那么无异惹祸上身。

    薄恒答道:“丹旭魂魄离体太久,出了些麻烦,丹诸是唯一得用的血亲,这些时候离不开她。你若想找他,过些时候,我让他亲自去定世洲寻你。”

    只说“寻”,不说“赔罪”,绝不给这件事明确的定性。

    彤华嗤道:“紧张什么?我只是问问,又不是来找他的麻烦。”

    她前倾身体,手从袖中伸出勾了勾,问道:“这回来,不给我酒喝吗?”

    薄恒道:“你身体受不了罢?”

    彤华道:“我不是说了吗?反正也没几日了,不差这一口。”

    薄恒望着她神色,伸手给她斟了一杯,只是放在她面前时,却伸手虚虚扣住了没让她取。

    他那双在夜色里依旧流光溢彩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她,口中沉声道:“谷晴则向我们投诚,祭出镇山鼎的事,我们预先并没有准备,事情发展成现在这样,我有对你不住的地方。”

    他说这话时,出自他个人的情愿,并不是扯谎:“若你想做什么,在我所能及的范围内,我可以全力帮你。”

    彤华的眼睛和他相对,薄恒下意识以为她又和上次一样,想要用神力来窥视他内心。可她实在太弱了,而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暗了,她没有这个能力,就只是看着他。

    但这一次,却让他觉得,她是真的可以看穿他的。

    他掌心浮出一层薄汗,而她只是淡淡抽走了酒杯,却没有碰到他,没有触碰到他险些暴露的紧张情绪。

    她手腕悠悠地转着杯,缓缓道:“那你能告诉我,地界究竟是在与何人合作吗?”

    薄恒不确定她的意思:“什么?”

    彤华于是说白了些:“你不信任谷晴则,却仍然与他合作。是他背后的那个人,和你将一切都谈妥了罢?”

    她口吻里没有一丝疑问,仿佛已经确认了,只是十分有礼地保持分寸地说出来与他商讨而已:“我不问你们谈了什么,但是那人是谁,你可以告诉我吗?”

    薄恒面上不动分毫,看不出一丝破绽,但是在短暂的沉默之中,已经让彤华确定了心中所想。

    她轻轻扯了扯唇:“瞧,你不会承认的。”

    她捧着杯重新靠了回去,头轻轻向后仰去,望着天上晦涩的月亮:“你我有各自立场,我对此并无二言。我相信你无意造成此事,但是那人却是有心。我可以不找你算,但我也可以告诉你,这笔账,我找他算定了。”

    她又不是什么无知懵懂的傻子,就这么大的圈子,谁有这个能力和心思,不难猜。

    她低下头,将酒杯抬了抬,对着他,一个询问的姿势:“我们之间,应当不至于到彼此清算的地步罢?”

    他在她面前淡淡垂眼道:“不到。”

    彤华看清了他隐晦又清晰的回避的姿态,这是一个并不用明言的拒绝。他由来容忍她,让着她,如果她想找谁的麻烦,他还会给她铺路。

    但这是他个人的意愿而已。

    他与她之间,永远不到需要清算的地步。只要她想上前,他就可以退避。

    但在他之前,比他个人更重要的,还有一整个地界在大战之中的利弊存亡。

    彤华得到这一句承诺就足够了。她今日前来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逼他非要站在自己这一边,她早就知道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她提出了自己的条件:“我只有一个要求,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地界全线退后避战。”

    薄恒问道:“到何时?”

    彤华道:“到我解决好一切。”

    薄恒追问道:“那是何时?”

    彤华扬起端着酒杯的那只手,敬天地敬风月一般的自由姿态,遥遥指了指浩瀚宇宙:“到那时候,你也会看到的。”

    就像陵游离开那样,就像他的每一个友人和敌人离开那样,到那时,天地自会为之祭奠。

    对他而言那并不陌生,大战时,那是他已经见惯了的景象。

    他想到彤华也会有那一日,指尖发紧,不自觉向内蜷了蜷:“我说过,你若要对付长晔,我可以帮你。并非是为了地界,是我自己愿意。”

    难道真让她自己单枪匹马去应对长晔吗?就以这样虚弱的一副姿态?

    彤华道:“我非是不信你的心,但我无妨明言,我就是不愿让地界得利。”

    她的眼里寡淡得没有一点感情:“定世洲立在二界中间一日,一日便不会允许你们一方占优。我不在,定世洲还是在的。”

    薄恒提醒她道:“你要想清楚,定世洲的份量是否还足够?”

    始主雪秩死于最盛之时,平襄艰难地稳固局面维持多年,彤华即位时又遇风雨飘摇。如今定世洲内已再无可用之人,即便还有文宜在位,但她这样没有参与过任何风波斗争的神女,是不足以使他们忌惮的。

    彤华并不在乎这个:“定世洲份量是否足够,不是我们讨论中该讨论的因素。”

    她向他伸出自己未执酒杯的那一只手,手心朝他招了招,道:“这才是你唯一需要考虑的因素。验过了,再告诉我,值不值,答应不答应。”

    薄恒看着她平淡的脸色,目光落在她白皙的手掌,最后配合地倾身向前,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

    就在手掌相接的那一个瞬间,她掌心突然浮动出一股不属于她的力量,虽然浅薄微弱,但是气息却熟悉得让薄恒霎时心惊。

    他几乎是在片刻之间就反应过来那是什么,立刻便抬头望向彤华。

    彤华并不意外他这般不加掩饰流露出的震惊,只有这样的震惊才能够证明她提出的条件具有足够的份量。

    她问他道:“如何?需要时间考虑吗?”

    薄恒的手掌依旧没有与她分开。他手下力道大了些,又仔细分辨了一番,试图找出一些并不真实的破绽,但是没有,无论他如何谨慎地去探究,她始终不作任何阻拦与遮掩,他也始终找不出任何疏漏。

    他确认完毕,缓缓收回手掌。

    他知道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所有的情形,都和方才他来见她时所想的不一样了。

    他心中不大相信这是真的,却也无法说服这是假的,只能向她逼问道:“你何时认识了他?”

    他想起来那日丹诸回来时,曾仔细同他说过战场上的情况,在彤华拦阻他的时候,就曾经说过一句——“长暝是比长晔更该死的那一个”。

    那句话原来不是什么信口胡诌。

    彤华将手掌收回,那一股温热的气息还盘桓在她掌心不去。她将手缩回氅衣之内,指腹摩挲几下避回异样,而口中则不咸不淡地回复他道:“离虚幻境。”

    薄恒恍然。是了,她幼时的确曾意外进入过离虚境,而那时候,她也的确是毫发无伤活着回来的。

    她从来不曾提到过任何事,他也没有收到过任何消息。他总觉得一切事宜都行得隐密,所以从来没有想过,她是有可能见过长暝的。

    薄恒无法立即给予她回应,一时没有开口,打算先打发了她,稍后再予回复。但彤华看穿了他的犹豫,又道:“就现在给我答案罢,莫要想着请示过再答了。”

    她幽幽道:“离虚境,你应当很久都无法联系上了罢。”

    薄恒看着她虽表面平淡实际却锋芒毕露的姿态。她根本不是来谈的,她是已经做好了一切、来逼他接受所有的。

    长暝在离虚境的事,除他以外无人知晓。他一直在暗中与长暝联系,却不曾听说过与彤华相关的任何事情。此刻本是打算问过再行决定,但彤华却清楚地告诉他——

    她知道他最近联系不上长暝了。

    甚至于,连他们断联的事,都有可能是她的所为。

    世间三千小世界,虽然内部都各自按照自己的规则运行,但是却不能跳脱于主世界的规则之外。而定世洲担起三界平衡监管之责,确实有这个本事,在某种程度上对小世界进行干预和影响。

    离虚境由来以隐秘和危险著称,从来无人可以寻到进入。但没人知道的是,这个小世界几乎是由长暝的意志建立生成,所以才可作为他绝不被人发现的藏身之处。

    但现在,如果彤华已经去过,窥探到其中奥秘,如今又继承了定世洲,她虽不能完全从长暝手中夺得掌控权,却的确可以在主世界中做牵制的手段。

    彤华望着他安静的神色,又道:“这个条件不算难考虑罢?只是要你们暂时休战,给我腾些空闲而已,对地界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损失罢?”

    薄恒坐于原位看她许久,道:“我要确保离虚境的安全。”

    他没有说明,但他知道她可以领会这个意思。

    彤华痛快道:“我只作封锁,不作干涉。待一切结束,自可继续当作无事发生。”

    她哂笑道:“我这般情形,也做不了什么多余的事罢。”

    薄恒最终还是点头应允。彤华目的达成,这才将酒水一饮而尽,经过薄恒之时,却被他伸手拉住手臂。

    他起身垂眼望她,沉声道:“他从来没有什么由人随意摆弄的好脾气。我虽不知你与他之间有何内情,但是当断则断,和他扯上关系对你绝对没有好处。”

    尤其从那句话可以听出,她待长暝只怕比对长晔更甚。虽不知所谓恨意何来,但是做了长暝的敌手,绝不是什么好事。

    他见彤华不说话,又加重口吻警告一遍:“听到没有?”

    彤华完全没听进去,只潦草应付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