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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分别 你非要简子昭不可吗?

    紫暮第一次见到简子昭的时候,十六岁,若是落在人间,正是花容正好、情窦初开的年纪。

    她前一眼,因为看到了彤华,而生出许多难以言表的不服气来,后一眼,就在彤华身后,看到了身姿挺拔、神仪明秀的简子昭。

    紫暮进内宫时,正受了父亲荣坤的严肃提点,说她若是不肯收敛性情、对神主恭敬谦卑,他便不带她去中枢内宴。

    她喜欢宴会,但不喜欢彤华,所以在内宫看见彤华的时候,心里其实不大开心。但是简子昭的出现,以一人之力,极大地冲淡了这股不开心。

    那一瞬间,那样的情愫,真可称之为是百味杂陈。

    紫暮因这一眼对简子昭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按照规矩,紫暮的身边也可以设置一位使君。紫暮一直没看上合适的,但因为这一眼,她决定要简子昭。

    但简子昭拒绝了她:“我是要入中枢为任的。”

    紫暮撇嘴道:“你想做彤华或者文宜的使君?这中枢规矩那么多,你来这里有什么好的?倒不如跟着我自由自在。”

    简子昭却是笑了,颇觉得她自不量力:“你我同为属族少君,我为何要做你部下?”

    他还有半句没说出口——若不是因为含真君,荣坤只怕还没那个资格在他们简氏仙族面前放肆。

    简子昭的确是最优秀的少君,宴饮之上,平襄点了他的名字,亲自为他配冠,口中又提起了璇玑宫中的神主彤华。

    她没有明言,但意思却好像已经非常清晰。简子昭单膝跪地,垂眉敛目,十分大方地开口道:“子昭惟愿彤华主不弃,可将子昭收在麾下,日后子昭必定忠心不二,誓死效忠。”

    场面十分安静,他的话掷地有声。紫暮看着他表忠的态度,又看着另一边的彤华,心里想:你心心念念巴结人家,可她根本不关心你来不来呢。

    彤华一双眼睛都在身边那位步使君身上,压根不关心他说了什么。

    早知如此,还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紫暮幸灾乐祸,等着彤华拒绝了他,等到那之后,她也不会再要他了。

    她不会要彤华不要的,也希望他能得到一些教训,明白错过了她的好言相邀,也不会再在中枢这里得到他想要的好处。

    但是在这一片安静的氛围中,却有个温润如玉和煦如春的声音带着微微笑意说道:“那就恭迎少君前来了。”

    紫暮看向说话的那位步使君。他穿一身月白色的简约轻衫,十二骨折扇合起扣在掌心,只是起身立在一旁,便是气度风华,不谢风流。

    那一刻,她心里也是一动。

    他替彤华接下了这句话,也替她留下了简子昭。彤华应当是不打算留简子昭的,不大乐意地起身离了此处,于是他也就跟着彤华走了出去。

    紫暮听着底下人的窃窃私语,目光停在他消失的地方,只在某一刻突然觉得有人在盯着自己,回过头时,正好看到简子昭用一种很深沉的眼神望着自己。

    她挑衅地挑了挑飞扬的眉尾,转开了眼睛。

    入座参宴时,简子昭的位置恰就在紫暮不远处,但在佩冠之后,简子昭就没回过自己的位置。

    紫暮以为他是因此风光了,在外头被人情交际绊住了脚,心里也没有在意,只是觉得有些微醉时,才起身往外面去散步。

    这么走到无人处了,才看见简子昭一个人,手里按着一个酒壶坐在栏边。

    显然是在喝闷酒,但闷酒都喝得有一搭没一搭的。紫暮酒意上头,迎了上去,阴阳怪气地问他道:“得偿所愿了,不开心?”

    简子昭手里的酒壶那么小,但是抬头时,眉眼都仿佛已有三分醉:“她不肯应,我该开心?”

    紫暮心道怎么从前没发现这人这般在乎彤华,莫非真是个情种,却是她先前胡作非为了?

    她看着他那张俊朗又寞然的脸,心里难得浮出些可怜的感觉,坐到了他身边安慰道:“虽然她两个使君的位置是占了个全,不过你也未必没有机会的。”

    大家都知道平襄君不喜那位步使君。平襄君不喜欢,想来他也留不久。

    简子昭偏着头打量她半晌,忽而道:“怎么,你指望着我占了步使君的位置,你好堂而皇之地去挖彤华的墙角?”

    他言辞里有嗤意,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就是故意打趣她方才一直盯着步孚尹看。

    紫暮没忍住踢了他一脚。

    也许那时候真有些多余的心思,但这么说白了,依旧叫她难堪。她站起身来,道:“你少满口胡言到我身上!既然觉得彤华好,如今自讨苦吃了,也别来怪旁人!”

    什么步孚尹?不过是长得好些,她多看两眼,既然是彤华的人,她就不可能喜欢得了。

    简子昭看着她转身愤而离去的背影,将酒壶提起来灌了一口,挡住了唇边的森然冷意。

    觉得好?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好。

    但那时的紫暮自然是没看到这一幕的。她只觉得简子昭早就认识了彤华,所以毫无理由地站在了彤华的那一边。

    她一想到自己好言相邀,却被他果断弃之,心中气愤之后,居然还生了委屈。

    她从宴席上退了出来,打算回家去了,结果路上好巧不巧,经过内宫一片紫竹林,正巧遇见了今日怀恨许久的彤华。

    简直是冤家路窄。

    她堵着一口气,肩背双腿绷得笔直,一点都没有要向她行礼的意思。

    彤华坐在假山石上,腿悠哉地翘起来,姿势懒洋洋地看着她,眉下一双眼顾盼流波,说不出的生动秀丽。

    “是内廷招待不周,表姐不舒心,要回家去了?”

    紫暮那时看着这样轻易拥有了一切又显得如此不需要的彤华,也不知是从哪儿生出的勇气,当下便开口问她道:“你非要简子昭不可吗?”

    彤华也不知是想到什么了,当下笑了出来。紫暮以为她是在嘲笑自己,急急开口道:“你笑什么?既然你身边不缺使官,为什么非得要他?”

    彤华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却又有一人从她身后上前一步,拍了拍她的肩,将她口中预出之言堵了回去。

    紫暮这才看见,步孚尹也在这里。

    他垂下眼教训她,口吻却并不生硬:“我一时看不住你,你便出来横生枝节。”

    彤华只仰脸对着他笑:“竹本无心,如何能来怪我?”

    她站起身,十分自然地和他两手相挽,临去前看了紫暮一眼,道:“表姐,我与他自幼相识,若是有这个念头,也留不到今日。比起问我,你去问问他的心思啊?”

    那时候的紫暮年轻,只以为这不过是一桩幼稚的小事,直到很多年后再想起,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敢为了简子昭一遍又一遍地和彤华争执,从第一面就是如此了。

    她对简子昭动心思早,而彤华实际上也提醒得足够早。

    从她第一回为了简子昭争辩开始,彤华就非常明确地告诉过她,这一切都要看简子昭的心思如何。

    但她没听出来。

    紫暮将初见时这许多的端倪都抛在了脑后,只是记住了事后再无数次相见时,简子昭那隐忍深沉的眼睛扫到她身上时,偶然流露出的绵长柔软。

    她喜欢一个人,自然也就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模样,自然也就知道简子昭心中必然也有她。如若不然,自己和步使君多说两句话,他怎么那般冷脸?

    她就那么一次,不经意地同他解释过一回。

    她说步使君看着彤华的眼神,真是叫人羡慕。

    她的眼睛就那么望着他,于是他读懂了她未出口的后半句话。

    他也是这般地看着她,所以旁人如何与她无关,她不羡慕别人,也不会去渴望别人。

    那些年里,因为平襄给简子昭和彤华暗指的那桩不成文的婚事,两个人从来不曾对彼此明言过心意。简子昭为了什么,紫暮不想管,但紫暮的确是为了少些麻烦。

    当下少些麻烦,将来,若是彤华争气些赢到了最后,那凭她们之间的交情,自然也会少些麻烦。

    她信他至如此地步,哪怕后来天翻地覆,彤华怀疑简子昭包藏祸心,召她入内廷提点,她依旧敢站出来,说自己愿以性命作保。

    云开月明迟了些,但终归是要到的。如今这婚事成得尴尬,但说白了,简子昭在各方反复横跳,她自己稳压彤华一人,不都是为了如今能在一起的这个结果吗?

    说实话,紫暮不大后悔与他成婚,直到此刻坐上离开的云辇,她依旧没有后悔过。

    她已经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满足了从前那个盼望着简子昭的紫暮,现在,就该好好为了将来打算了。

    她还有一个孩子。

    她已经对他付出了足够的期待和忍耐,但她从来不是什么无私之人,从过去到以后,不能只有她一个人用尽全力。

    她已经付出得足够多了。

    云辇缓缓而出的时候,她透过影影绰绰的帘帐,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简子昭。

    他笔直地站在那一处,看不清面目,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着她来到他的面前,唇畔翕动,轻声唤她——

    “紫暮。”

    她当真是足够爱慕他也足够了解他了,只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都能听出他毫无挽留之意。

    他在送她离去。

    紫暮,这一去康平喜乐,莫要再回头了。

    她为他忍了多时的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原来他那些她从未领悟过的弦外之音,只是今日这一句难以言明的离别而已。

    第172章 安排 她永远不会否认和他的一切。……

    紫暮不与彤华同乘。彤华坐上了来时当先的那一座云辇,帘帐却没有立刻放下。

    她看着站在一旁的简惑问道:“今日所见,你如何解释?”

    简惑自知无望,跪了下来,尽可能为自己分辨道:“尊主不知,她日夜不忘旧仇,口出狂言,不尊神主,臣将她以法宝镇压在此,是为免她将来生乱,反您之治啊!”

    彤华没有温度地笑了笑,道:“是吗?紫暮身体里流着希灵氏的血,她为何要反我啊?”

    简惑道:“荣坤带领族人叛您,尽数被斩,唯留此女孤身存世,如何不是祸患?尊主圣明,岂能不知除恶务尽之理?”

    彤华听着最后这几个字,冷笑道:“荣坤是荣坤,与紫暮何干?简子昭当日犯错,也在内廷受刑,我遣他回来以后,可连坐为难过你吗?”

    她声音尾调凌厉起来,喝斥他道:“你不是照样在属地里自称主君,做这些犯上无忌的千秋大梦吗!”

    “老臣不敢——”

    “不敢?”

    彤华态度强势,面容严肃:“我从来没有剥夺简子昭少君之位,而他座次却屈于你之下;紫暮身负神血,有我联姻灵旨,却被你镇压在此。雪衣有此父母,却连仙侍都不上心,可见是你们这些当权之首便不将他放在眼中。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她这话显然是站在了简子昭与紫暮那边,暗指简惑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就是不将她放在眼里。

    简惑心中暗骂,道她当日对这二人不闻不问狠加处罚,岂能是个要给他们撑腰的样子?他从使官处探听风声,以为她早厌了二人,便作此折辱,不痛不痒的,既不犯错,也好奉承。

    但如今,不错也是错了。

    彤华见他脸上神色,分明就是并不知错,只觉得自己倒霉罢了,便又道:“当日令旨为雪衣赐名,恐怕你到如今还没领会意思罢?”

    她厉声点了简子昭的名:“简子昭,好好教教你这叔父,‘雪’字是什么意思!”

    简子昭屈身垂首,恭敬道:“是始主之名。”

    简惑脑中轰然一声。

    这些神主在外,从来都是以封号称呼,简惑少入内廷,始主又早已陨落,哪里知道这些?

    他含恨地看了一眼简子昭,想他自幼时常出入内廷,知道这事,却居然一语不发,由着他一错再错,今日才要被罚!

    不,不是被罚,他藐视神主,又犯在彤华手里,这不是简单的惩罚而已了。

    他跪行求饶,却被一旁使官用仙力拦下,只听得彤华道:“我给你两条路罢。要么,我将你仙籍剥除,投进轮回道去;要么,你也老老实实地在这下面压着,什么时候我心情好了,再将你放出来。”

    简惑愣了愣,立刻道:“我就在此处——尊主,您将我压在这里罢!”

    他绝不离开这里!他多年筹谋,属族里这样多的部下,等彤华走了,风声过了,自然还能出来的。

    彤华没接这话,又道:“你瞧不起简子昭是少君,又不待见雪衣,还想钻这个没有主君的空子。不如这样罢,我现在就封雪衣作你们简氏主君,中枢稍后便将册令送来,你们以后将族中事务归拢了,每日劳累些,亲自来中枢报给雪衣,如何?”

    简惑心中叫苦不迭。东西要日日送到中枢去,自然有中枢的仙官过目,那些仙官心眼都成了精,他想藏事都麻烦。

    但这没关系,麻烦是麻烦了些,终归是还有能操作的余地的。

    他立刻称是。

    于是彤华满意了,望着他笑了笑,看着他放松下来,忽而变了一副冰冷的面孔,厉声道:“剥除简惑仙籍,洗去他的仙身,投进畜生道。转告薄恒,此人轮回不必记录功德,由他去罢!”

    使官称是,不由简惑分说,将他捆起直接驾云而去了。

    彤华这才看向简子昭,问道:“我刚说的话,你听清了吗?”

    简子昭答道:“听清了。”

    彤华便道:“既是为了你自己的儿子,族中的事务,就要你多费心费力了,简少君。”

    她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

    天下之大,岂有子为主君、父为少君的道理?彤华明摆着要羞辱他,简子昭只是垂眼,合手称是。

    彤华冷然收回目光,吩咐云辇离了此处。

    待回到中枢,内廷早已安排出了紫暮和简雪衣所居的宫室,自有仙官引着她们一行人去。

    医官署亦早有准备,带着法器灵宝候在宫门之外。

    彤华一路进入寝殿,直到坐下时都没说出什么不满意来,便可见得内廷仙官的妥帖周到。紫暮虽知这样的规制于彤华而言只是寻常,但对她来说,确实是超出许多的奢靡了。

    只当下,她没有多说什么。

    彤华就坐在旁边盯着,直到医老说了紫暮只是损耗太过,并无实质上的损伤,她脸色才算好看了一些。

    另一边,也有医官过来回话,说检查过了简雪衣的身体,不曾发现什么问题,只是因为族中将他带离了紫暮身边太久,又无人认真教养,所以修为浅薄,修行之道混乱,还是要后天加以修正才好。

    说着,简雪衣也跟着跑进来,看了一眼彤华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坐到了紫暮的榻边去,手里抓住了她的被边。

    他实在离开母亲的时间太久了,虽然很偶尔也能去见一见她,但是这样骤然得了自由,除却刚开始不管不顾抱了个满怀,此刻冷静下来了,却有些近乡情怯了。

    还是紫暮先伸手,叫他来自己怀里,这才满满将孩子抱个满怀。

    彤华不大适应紫暮作为母亲的这一幕,在她的印象里,紫暮还是个和她一样横行霸道、但又比她要更加自由的小姑娘。

    荣坤是叛臣,想要凭借含真君和紫暮的血脉抢夺中枢权力,这些都是无可饶恕的大罪,但是荣坤疼爱女儿的心,却是真的。

    她是在长辈的关爱里长大的孩子,所以做了母亲,也同样关爱着孩子。那种爱,是彤华作为神女时,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

    她知道这会儿没有她说话的空闲,叮嘱他们母子好好休息,便退了出来,回到东配殿去处理公务,打算回头再找紫暮相谈。

    但晚些时候,紫暮却自己寻过来了。

    她知道不仅是彤华有话要说,她自己也有话要和彤华来说,所以特地安顿了简雪衣,过来寻找彤华。

    彤华让鱼书奉上花露,紫暮抿了一口,尝了尝这久违的味道,苦笑了一下,放在了一边。

    她望向彤华道:“关于雪衣的修炼,你作何打算?”

    彤华道:“我会安排内廷的教习仙官,每日去教他修习。”

    她顿了顿,问道:“你有别的想法?”

    紫暮摇了摇头,只说“如此甚好”,她心里清楚,有专门的仙官教导,才好理正简雪衣那些紊乱的仙力。

    当初让简子昭将简雪衣带走,是她觉得外面的日子总比封印在地下强,更何况简子昭毕竟是父亲,应当不会亏待简雪衣。但如今听说他连修习都不曾,心中便生了怨气。

    尽快教好简雪衣,尽快叫他恢复正常,这才是要紧的。

    她又问道:“你白日里说,让雪衣做简氏主君,命他们将公务都交给他的话,是认真的吗?”

    彤华笑道:“自然认真。令旨白日已经发下去了,明日简子昭来,会将家中的主君印信连同族中公务一并送来。我会安排好,不让他碰上你。”

    紫暮想她领会错了自己的意思,便道:“但我私心里,并不想让雪衣和简氏扯上任何关系。”

    她是认真的,面色严肃,眼神深沉,没有一点在开玩笑或者在试探的意思。

    简雪衣终有一日要长大,不可能永远都住在中枢内宫,但他一旦回了封地,凭简子昭如今终于得以掌握仙族大权,未必肯安生为他让位。

    紫暮宁愿简雪衣什么也不是,或者她卖个面子,求彤华将他留在中枢做个普通的使官或者内廷仙官就好,何必非要回去。

    彤华心里明白紫暮的顾虑,也知道凭她爱子之心,大约不会在此事上对自己让步。

    她淡淡道:“你放心,我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看着她犹疑的脸色道:“既然表姐来找我谈了,我也就与你直说。如今凭借雪衣,我正好叫简氏将手中的印信和一切事务全部交到内廷来,虽然他们依旧有办法隐瞒,但必然不会太过自如。”

    她坦诚道:“我放心不过简子昭,如此拿住最好。”

    但她不会杀他,即便那是个一了百了的法子。

    紫暮多少猜到了她迟迟不肯处置简子昭的缘由,但也没有多说。她永远不会否认和简子昭的一切,即便他真的十恶不赦,对她来说,他不至于非死不可。

    彤华对她做出承诺:“你放心,有关雪衣的将来,我不会干涉。他若有想法,我就随他去,他若没有打算,我也会给他安排个清闲安稳的去处。”

    她既然已经如此去说,紫暮自然没有不信,闲言几句后,便先返回了。

    彤华着仙侍送她返回,自己也打算往寝殿去。甫一出门,清风照面,便听得一熟悉声音懒洋洋地从屋檐传来:“紫暮这丫头安静了许多啊。”

    彤华抬起头,看见上面那个晃着腿坐在檐边的蓝衣神君,笑了笑:“定世洲封得这样严密,谁将你放进来的?”

    陵游哼哼一笑,轻松地跳下来,脑后的蓝色发带跃出一个飘逸的弧度。

    “我自有门路!”

    第173章 自傲 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自打彤华回归即位封闭定世洲,他们也是许久不见了,但亲密依赖仍在。陵游十分自然地走到她身边替她挡风,而后问她道:“关了这些年,不无聊吗?”

    彤华说“还好”,毕竟这些年料理属族的事,也算不上什么无聊。她偏头瞧陵游,道:“你说的门路,就是颂意?”

    这些年定世洲封锁,唯一出入的就只有各个办事的使官。陵游一直在白虹原得不到她的消息,肯定得想办法抓个使官盘问。

    普通的使官不敢隐瞒,也没有多言的胆量,最后都要报给颂意知道。

    陵游也没有瞒着她的意思,见她自己想到了,便道:“我看你一直没有消息,怕你有别的打算,我贸然前来反是打扰,便逮了个使官替我传信,叫颂意出来问问,看你何时才会离开定世洲。”

    颂意只说她是在处理属族的事务,莫说离开定世洲,就连中枢内宫都没出过。

    陵游没有细问他,只说,若是她何时出了内宫见人,便叫他来与自己说一声。

    先前不见人,是怕她另有安排,如今出来见了人,那就无谓见一个两个了,他来了也不怕。

    彤华点点头道:“这我知道,颂意来问过我,我才让他去见你的。”

    好哇,说白了还是她吩咐的。

    陵游“啧”了一声,想着今日颂意这么干脆放自己进来,约莫也是早得了指示,便道:“什么都想到了,便不知道主动出来给我递个话?我又不是非要掺和什么,总得知道你平安才行。”

    当日她一个人回去对付平襄,他想到平襄从前对她所为,如何能不忧心?如果不是后来使官开始外出动作,他也不能放下心来。

    彤华知道他有些小脾气,顺着他毛来捋:“这不是为了不要出岔子吗?他们都知道我和你关系要好,如果我来找了你,你再做了什么事,他们不就可以联想到我的行动了吗?”

    陵游口中说着“这倒也是”,问了问她近来发生的事,又问紫暮和简子昭是怎么回事。

    彤华简单同他说完,眉心微压,道:“成婚也有几年了,我想着简子昭由来心志坚定,隐忍多时,为了紫暮,总也有些奋起之心。谁知他宁愿如此,也不肯搏上一回。”

    陵游听完,望了眼紫暮离去的方向,道:“简子昭是故意的。”

    彤华点头:“我知道。”

    认识这么久了,简子昭是什么样的人,他们难道会不清楚吗?

    他这人口中不说假话,可说出来的意思,也绝不一定就是原本的意思。他是对万人万事都要保留余地,方便他随时改换策略,但一定要完成最后的目的。

    他自视甚高,骄傲非常,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尚未做成一件大事,便被平襄算成了废棋。所以即便回到简氏仙族蛰伏多时,也是为了将来重起之日。

    他不在乎自己不断改换阵营,不在乎自己多次做一个背主叛君之辈,但他一定要对得起自己,站到一个足以和自己匹配的位置。

    他那短暂的少年时期实在是被捧得太高了,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自己落下来。

    哪怕是在紫暮一心一意地喜欢他的时候,哪怕是在爱人温柔的注视里,他耳里、心里,还是只能听到一个声音——

    你配不上紫暮。

    他只是一个碌碌无为、连主君之位都得不到手里的普通仙君,但紫暮是希灵氏神主含真君的独女。

    所以他只能接受紫暮成为他锦上添花的美丽点缀,却永远无法接受她是他苍凉落魄时源于高位者旧情的施舍恩赐。

    他只能接受她是他的荣光,但如今,她成为了他固定在耻辱柱上的钢钉。

    他无法拔除她,也不能挽留她。若他肯放下一切,有从前待紫暮之心,有想要和她重归原位的耻之后勇,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他没有。

    彤华这一手安排,想要破除,本来有着最简单的方式,因为简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他先前故意蛰伏隐忍,也不至于留着简惑到如今。

    但就因为他舍不下自己的自尊和傲气,所以即便明知是陷阱,也要固执地一脚踩上这尖锐的刀锋。

    他宁愿见血,也不肯有一时的低头。

    紫暮所谓的被关押监禁,不过都是简子昭计中之局。他如何能没有护她一人周全的方式?不过是借这种手段,叫她死心,送她离开。

    他喜爱一朵美丽的花,想要让她为自己一人绽放,但他只能接受她开在他窗台上精致的花瓶里,却不能接受他开在自己匍匐的泥潭中。

    他爱她之心不假,但不到为她不顾一切的地步。

    而这段故事的遗憾之处就在于,她爱他之心也不假,但亦不到看穿他心性为人的地步。

    紫暮这样一个在爱里长大的纯真娇憨的仙女,或许有些小女儿家小打小闹的别扭心绪,但永远不会明白他们这些、在中枢权力交替浮沉之下长成的、那一颗残缺不全而难以爱人的心。

    他们是不会爱人的。

    所以紫暮看不出,而彤华能看出。

    彤华眼神微淡,不知是再一次对他失望,亦或者是早已想到了这个结果。她对他的威逼没有起到让他奋起的作用,只是让他循着自己的从前越走越远。

    她再一次叹道:“紫暮这一生都不会放弃简子昭的。即便她离开了,一辈子都不回去,她也不会忘记简子昭。那个混账——”

    她低低骂了一句:“都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死不悔改!”

    陵游笑着拍了拍她的肩,道:“他若是会改,那就不是他了。不过这回,你也不必一直和他作对不可。他既然不肯让紫暮知道这些,你贸然告诉了紫暮,只怕还要生事。”

    那紫暮也是个骄傲异常的主,她若是知道简子昭放弃了她,居然就是为了这种原因,必然要杀回去再和他纠缠个没完没了。

    彤华白了他一眼:“我又不傻。紫暮吃的苦头够多了,简子昭不愿用心,有的是愿意对她用心的人,我何必将她一直往火坑里推。”

    她说完,却又有些气不顺:“但我就是不乐意!”

    他简子昭算个什么人物,跟她比倔强,赢了也不磊落,无非是证明了他待紫暮之心并不如她,反倒显得紫暮那些年的痴心都像喂了狗。

    她非得再找个机会好好整治他一番不可!

    他不是想要出人头地吗?有她在上面压着,他这辈子都别想得偿所愿。

    陵游反过来哄着这小姑奶奶一路回了寝殿,十分自如地迈步而入,看着她坐在镜前卸下簪环。

    赤芜过来帮她,侧目时难得再见他,对着他笑起来,嘴唇翕动,比划了一个好久不见的口型。

    他没出声,笑得忒坏,无声地对她眨眨眼睛,摆摆手让她先服侍彤华。

    彤华垂着眼,把镜子里映出来的这一桩眉眼官司视而不见,将耳上的金饰取了下来。

    陵游抱着手臂倚在一旁,看着她执掌定世洲后明显又华丽了几分的妆扮,忽而道:“要不我回定世洲来罢?”

    彤华抬眼,从镜子里看他:“怎么想起这事了?”

    陵游悠闲道:“白虹原我都安顿好了,长晔轻易也不敢过去找事。你如今执掌定世洲,我跟在你身边耀武扬威,多舒坦啊。”

    彤华故意道:“现在使君不只管一宫之务了,我三天两头见不到颂意都是常事。”

    这事陵游能猜到,当日怕有正事误了,颂意是亲自来见他的,但听说不过是传个话的事时,即便是颂意这般正经而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陵游还是从他的脸上看到了无语。

    他急匆匆丢下一句“知道了”就走了。

    陵游头一次见着颂意对他这么不客气,但他似乎不是故意的,而是真的很急。

    陵游笑嘻嘻地凑近了,口中和她商量道:“我好歹在白虹原也正儿八经做了几年神王了,回来抢旧日下属的位子像什么样子?岂不显得我小气没分寸?”

    彤华撩开眼皮瞥了他一眼。

    他笑吟吟地趴在她妆台旁边道:“我继续做我的逍遥小神王,到你身边风光一把。平日里你有什么不便做的,想对付长晔的,我都替你做。反正我和定世洲没关系,做了他也赖不到你头上来。”

    他手肘轻轻碰了碰她:“怎么样?强强联合,划算罢?”

    彤华故意要躲他,向身后闪了闪,正撞到赤芜身上。赤芜手心将发簪尖角握住了,不见彤华面色有异,知道没碰上,才将手里的流苏珠花砸向陵游。

    “求官求风光的不少,哪有你这般赖皮的?”

    本来就是玩乐,陵游笑嘻嘻地将怀里珠花收了,给彤华放在妆奁中:“来求的不少,哪有像我这般真心的?”

    他又看向彤华:“你不说话,我当你答应了。”

    彤华有些无奈道:“我不答应,你就不来了?”

    陵游笑嘻嘻的,见她分明是同意自己的话了,口中正要说什么,却听有脚步声靠近,慎知将里间帘子打起来,唤了彤华一声。

    陵游闭了嘴,不妨碍她们正事。

    慎知屈膝对陵游一礼,便转向彤华道:“使官刚得的消息,魔界那位右君想抢回丹旭夫人的仙身,被东方天宫的守卫发现,小战一场。东帝麾下有两位得力仙将,折在了右君手里。”

    彤华这下回了头。

    当初东帝与丹旭下凡历劫,沈皇后死后,丹旭的魂魄被这右君抢了回去。事情已经过了这么久,他在这个时候来抢仙身?

    他没事罢?

    第174章 相持 他所言句句,岂不是你所想吗?……

    当初彤华发现他们两人私自下凡时,曾经命使官去查看过。丹旭在人间落到了沈皇后的身上,的确是已经薨逝,但东帝谷晴则所附身的相爷林节,被流放之后,尚有许久的阳寿。

    彤华之前去地界问责,薄恒叫她只作不知,不必插手。她一直以为趁着这个功夫,那右君丹诸早就将自己姐姐的仙身从东方天宫抢了出来。

    她颇有些无语:“谷晴则还没归位罢?”

    慎知答道:“还有一年。”

    陵游还记得当初这事,闻言便笑道:“东方天宫必有手段保护他们仙身,丹诸要么当时就去强抢,要么就是谨慎布局一招制胜。这时候冒这样大的风险,若真是为姐姐心急也就算了,只怕是有薄恒背后指点,想要借此开战罢?”

    彤华指尖夹着自己刚取下来的长簪,像拿着长剑一般的锐利。她眼神觑着陵游:“你在白虹原,知道不少嘛。”

    陵游干脆席地坐在了她旁边,散漫道:“是你不出定世洲,知道的太少了。两界近来小摩擦不断,长晔为了把人捞回来,就差自己亲自下界去了;薄恒那边将诸位魔君全数集齐,就等着复苏之后立刻出战。这正好是个由头。”

    长晔从前罚玄沧“永世不得归位”,现在着急了,又不愿响亮亮地打自己的脸,就等着原景时在人间建功立业,好名正言顺地点他归位,如今恨不得万计齐出,早让他回来才可安心。

    毕竟当时是帝子英以一己之力将众神魔拉入沉睡,他不苏醒,其他的也都别想醒。

    而地界这边,虽然受制于他,但好在比天界诸神齐整一些。若打个玄沧归位的时间差,提前开战,逼得天界陷于劣势,那么等诸神魔苏醒归位,仗也好打一些。

    天地二界各有各的算盘,谁都不想输掉此战。

    陵游见彤华敛眉不语,便又道:“你一直固守定世洲不肯出面,他们也着急,是想利用这事逼你出面。你是什么想法?”

    定世洲一贯中立,既然敢担平衡三界之责,便要有抗衡各界之能。彤华如今做了神主,于天界,认定她是天生神,于地界,认定她有私交,若能争取到自己阵营,真要开战,也多了一层助力。

    彤华就是不想站队,才一直封闭定世洲,将长晔与薄恒通通拒之门外。

    但现在,由于丹诸在东方天宫闹了这一场,东帝和丹旭夫人下界的事便彻底隐瞒不住。既在人间,彤华便有监管上报之权责,此事闹大了,彤华就必须出面。

    只要出面,就必有立场。这样紧张的局势,天地二界谁也不会允许她一碗水端平。

    彤华反问陵游道:“你觉得是谁干的?”

    她面色平淡,十分从容地分析情况:“东方天宫必然有人盯着主君动向,知道丹诸带走了丹旭魂魄,不会毫无准备,不然也不至于如今都未能让丹诸得手。是丹诸听了薄恒的,故意在这个时候闹大,还是那些守将听了长晔的,故意和丹诸动起手来?”

    陵游摸了摸下巴,道:“我觉得他们两个都有这心思。”

    彤华也是这么想的,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

    可随机他又道:“但长晔要留着谷晴则以备作战,恐怕不会拿他夫人生事。”

    神魔之战的局势瞬息万变,任何一个理由都有可能改变战局。如今长晔座下四方仙帝,属东帝谷晴则修为最是高深,还手持法器镇山鼎,直可与神明对抗。有此猛将,长晔岂会不用?

    彤华想到这层,哂笑一声:“长晔那般傲气,岂会将他们放在眼里?你可知那谷晴则为何要陪着丹旭下凡吗?”

    这事当初以为是放过了,直到陵游离开定世洲时,都没再听过后续。如今彤华提起,显见得是有些陵游后来所不知的内情。

    彤华卸好了妆环,起身入内室去更衣了,陵游依旧坐在原处,听慎知同他解释道:“天帝痛恨鹤族,始终控制鹤族灵脉,丹旭夫人为护族人,承担了大部分压迫,受损严重。这事本不是刻意针对,东帝也不能叫天帝袖手,便决心带她去人间易劫而渡,打算破了这重桎梏。”

    陵游听完这话便笑了:“易劫而渡?这世上劫难都有定数,可见有谁真能轻易躲过的?他真有心护着夫人,还不如直接去找长晔。”

    慎知听他此言,无奈道:“你岂不知天帝与鹤族的恩怨?东帝去找他也没用。”

    对长晔而言,看待鹤族与看待那些半血族是一样的。

    当初创世诸神陨落,是受了座下半仙的暗害,因此二代神魔才痛恨半血族。但长晔本就尊敬长辈,此恨甚至延续到了鹤族身上。

    那时候,鹤族本是创世诸神豢养的灵鸟,灵根聪慧,但创世诸神陨落之时,鹤族却被半仙蒙蔽支走,未能及时预警。等到发现之时,一切都已来不及挽救。

    其实灵鸟能力有限,即便在场也未必能够挽回,但他们错就错在,不曾在第一时间告诉二代诸神有关半仙族将他们支开的事实。

    而等长晔长暝兄弟因此分崩离析,二界开战的时候,他们畏于现状,已经不敢再多言了。

    彼时的鹤族仙帝决心带着族人隐瞒,但少君丹诸眼见战事不休,自知不能一错再错,便去找了与他相熟的长暝告知此事。

    长暝因此才知道了祸害创世诸神的真凶,便与长晔暂时休战,决定要先铲除半血族。

    但那时的两兄弟早已杀红了眼,长晔本就是狠厉之人,声称鹤族隐瞒多时,同样有罪,反手便将鹤族仙帝斩杀,还要屠戮整个鹤族。

    那时的丹诸骤闻噩耗,痛恨长晔至深,直接堕魔追随长暝。而丹旭则没能及时逃离,为了保护族人性命,心甘情愿留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为谷晴则爱慕丹旭许久,坚决向长晔求娶丹旭,她也难以免于一死。

    但她虽然带着族人活了下来,灵脉却始终受制于长晔之手。谷晴则带夫人久居东方天宫不出,便是为了免于长晔之怒。

    如果谷晴则去求长晔放过丹旭,那么鹤族性命恐怕也难以保全,丹旭必然不肯。万般无奈之下,似乎也只剩下往人间去尝试易劫而渡的手段。

    他们是私自下界,虽然落在了苍洲之上,化作了相爷林节和皇后沈千漪,但彤华一直对此事毫不知情。若不是那年薄恒为了替彤华留意北地与上京的半妖消息而派丹诸去了上京,恐怕他丹诸也发现不了此事。

    丹诸久不见姐姐,自觉此事是个机会,便自己去鬼界确认了丹旭的阳寿,趁沈皇后亡故之时,抢在所有人之前夺走了她的魂魄。

    谷晴则下界之前,特地叮嘱过东方天宫不得声张,尤其不能让长晔知道。所以东方天宫发现丹旭魂魄被夺,也只能是做好准备守好丹旭仙身,再想办法从丹诸那里带回丹旭魂魄。

    如此,两边都不欲旁人知晓,静悄悄地拉扯了这么些年,终于还是爆发了冲突。

    陵游想了想,问慎知道:“你得消息时,可见长晔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慎知想了想,摇头道:“不曾听说有什么特别的。”

    陵游指尖轻点,浅笑道:“此刻谷晴则还不曾归位,若长晔不肯出手,碍于昔年旧恨,也没人敢置喙他半句,不过是难保谷晴则归位之后还肯忠心如一。但若他肯出手,谷晴则自然将来服服帖帖,不过是打他的脸罢了。看他如何选了。”

    慎知明白,点了点头,道:“我传话出去,叫他们留意。”

    彤华换好了宽松的衣裳,挽着披散的长发出来,笑道:“当我听不见,这么使唤我的仙官?”

    陵游笑嘻嘻地挑挑眉,慎知在一旁微笑道:“他所言句句,岂不是尊主所想吗?”

    彤华道:“留意归留意,但要做好谷晴则勾连地界的准备。莫说长晔八成什么也没不会做,即便他肯出手,谷晴则归位之后,恐怕也要预备着另谋出路。”

    一回是控制灵脉,让他们麻烦成这般情形,再来一回,还不知道要如何呢。

    谷晴则与丹诸一般,虽然非神非魔,实打实的是和二代神魔一起从创世初期过来的。虽然俯首称臣,但不意味着他们可以接受这种毫无反抗之力的打压和胁迫。

    丹诸敢不经过薄恒允准做下此事,谷晴则也敢背着长晔另谋出路。

    如今是暗中试探,谁也不曾撕破脸皮,真到了那一日,还不知会成什么情形。

    慎知便应声道:“我让他们也留意着地界近来的动静。”

    彤华点头,又觉不够,再次叮嘱一句:“莫让他们凭着我和薄恒从前的交情,去行方便套近乎,私下做得隐秘些。事关战事利益,薄恒也未必可信。”

    慎知知道利害,口中称“明白”,领命退了出去。

    彤华这边并不急着出面,非要等长晔和东方天宫的态度不可,但变故起得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快。

    谷晴则归位原本还有些时候,可长晔却命仙官在那人间落了一场大雪。那相爷林节经过几年磋磨,身体本就不好,这一来直接一命呜呼。

    长晔知道东方天宫的乱子,没出手相救,但也没观望不救,他直接把谷晴则拉回来了。

    而这消息到了定世洲没多久,薄恒也通过她的使官传给彤华一道加密灵讯,经她亲手解开之后,才看到其中内容。

    她所料半点不错,谷晴则背弃了长晔,暗中与地界交易了。

    第175章 商量 你想和我攀这个交情?

    薄恒负手立在魔界猩红的月色之下,安静携风等了半晌,待觉察到一股异常之动,方展眉笑了起来。

    “来了。”

    他招呼老友一般的和煦热情,琉璃般剔透漂亮的眼睛望向来人。

    彤华的身影慢慢显露在夜色之下,艳红的裙摆在他面前铺开。她抬眼看着他这一副无辜的表情,分外无语道:“装这么热情做什么?让我觉得你没安好心。”

    薄恒也不否认,直接道:“你既然能来,便是做好了和我打官司的准备,只怕我不管怎样,你都要觉得我不安好心。”

    他侧身陪她并肩而行:“我先恭喜你即尊主位了。”

    彤华戳破他这虚假的客套:“贺函我都看过了,比你嘴上说的好听多了。”

    薄恒便笑道:“坐下说罢,给你备了好酒。”

    还是从前惯常相见的地方,彤华非常自然地就找好了自己的位置,在那石榻之上舒舒服服地半躺下来。

    她一边看他斟酒,一边道:“我不便出来太久,你若有话,直说就是了。”

    薄恒将酒杯推向彤华面前,道:“东君归位之时,向我暗中发了一道密讯,表示他与丹诸同心,都是为了丹旭平安,为此愿向地界投诚。”

    彤华将杯盏捏在手里:“你怀疑这是长晔设陷算计你?”

    薄恒垂首为自己斟酒:“合理猜测。”

    长晔部下那些仙臣,大多不肯开战。龙族是他心腹,但玄沧是他贬黜,龙族未必对他此举毫无怨念,战时懈怠也有可能;而四方仙帝虽然实力强大,但多有不肯出战之辈。

    长晔忧心无人可用,落得下风,叫这心腹部将故意示弱,也未尝没有可能。

    彤华手里悠悠地晃着酒杯,就是不往唇边送:“谷晴则与丹旭私自下凡,丹诸去强抢丹旭魂魄,如今又为她仙身在东方天宫杀了两个仙将。这么一摊子事,哪件是我事先就能得信儿预备的?”

    她幽幽地望着他道:“你问我别的也就算了,这些消息还问我,不合适罢?”

    薄恒微笑,知道她是心有怨念,倾身同她道:“你不知道,难道我就知道了?丹诸就是那样的性子,也不是头一回了。”

    他笃定从她口中必然能套出话来:“你既然来了,必然是捏着条件要和我谈,想换什么,你看着说,我看着给。”

    彤华干脆直接将酒杯放回那矮矮的石案上了。薄恒垂眼瞥了一下,目光重新转回她的脸上。

    她沉着眉道:“我就怕扯进你们两边的官司,关了定世洲这么久,来见你都是避着人,哪里能像从前似的,谁家的风闻都能掺和一手?”

    她撇一撇唇角,颇有些无语道:“长晔不待见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薄恒笑着看她装模作样,听完了这一长串话才问道:“你放在上天庭的那些暗棋呢?”

    彤华眉一挑,正要否认,薄恒抬起手制止住她,又道:“莫要说你没有。即便你那些暗棋用不上,还有你长姐昭元的。她和纯圣来往这么多年,在上天庭的布置比你只多不少,如今必然都归了你。”

    他不听她的谎言:“莫要说你分毫不知。”

    彤华见他说破了,便扬着眉笑道:“你也往上天庭放了不少耳目,怎么,查不出来吗?”

    到底是局势紧张,两个人卯足了心眼,谁都不肯先松口。

    薄恒感觉得出她的防备之心,向后坐直了,深深看了她半晌,先松了口。

    “那我先告诉你一句。东君信中表示,为表投效诚心,会给我交一份投名状来。我不会信,但我会收。”

    他也有自己的打算。他明白彤华闭门不出的意思,虽然自己用了点心思将她叫到地界来,但也不想为了这么几句话,暴露了她的行踪。

    若叫长晔发现,以为她是站到了地界这边,从而用些绝对手段,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他也不想要彤华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既然彤华谨慎,那他就无妨先开口。

    彤华心里揣摩着这话,想那谷晴则背叛长晔,无论是真是假,终归在表面上是做得真极了。他能说出投名状的话来,约莫是要大大消耗掉一批长晔的战力,以此来对地界表示诚意。

    而薄恒自然不会在此时轻易相信谷晴则,但这一场真真假假的计,却是他可以去利用的。

    高手交战,输赢都在分寸之间。若他技高一筹,当真赢了长晔一回,也许就能给地界带来极大的赢面。

    彤华打量着他平淡的神色,问道:“什么投名状?”

    薄恒笑道:“你若说几句好听的,兴许我也能告诉你。”

    彤华嗤了一声,没接这句话,转了个弯问他:“丹旭仙身如今在哪儿?”

    谷晴则若真是打定了主意要来地界,那他和丹诸之间关于丹旭的争端就会化为乌有,这仙身自然而然是要和魂魄合一的。

    薄恒但笑不语,微微侧首望她。

    彤华哂笑道:“说告诉我一句,就只一句?多一句都不肯?”

    薄恒慢条斯理地饮酒,随意道:“你想和我攀这个交情?”

    彤华反问道:“怎么?认识这么久了,我冒着风险来见你,这交情还不足够吗?”

    薄恒意有所指地望着她道:“自然是足够的,否则也不会相见也不足,你说呢?”

    他知道她命使官在地界暗自调查的事了。

    彤华立即便明白了,但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彼此相当体面地将这事揭了过去。

    “行啊,我想想。”

    她将石案上的酒杯拿起来,身子缓缓靠在石榻上,唇畔抵着酒杯垂下眼去,一边浅抿一边考虑轻重,最后琢磨出了一个差不多的消息丢给了薄恒。

    “长晔手下可用之人不多。”

    薄恒见她半晌就这么一句,嗤笑道:“我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猜不到。”

    彤华撩起眼皮看他,将酒杯拿开些,继续道:“他当初屠了大荒,是为了拿天岁神族的魂魄灵元修筑神地屏障。”

    她前倾了些身子,音量压低了些:“天界的守军紧张,守将更是稀缺,轻易调动不得的。”

    薄恒眼底深深地望着她,晦涩的月光映在他眼眸之中,流转出安静又沉郁的光泽。

    他用这三界里最漂亮的一双眼珠看着她,揣度她话里的真假。

    彤华和他相对,心血来潮,神力暗暗运转起来,只是虽然通畅无阻,却忽而感到微痛。下一刻,薄恒抬手挡住她的眼睛,阻断了她的视线。

    他在她黑暗的视线中道:“这样的伎俩与旁人玩也便罢了,对上二代神魔,收敛些。”

    彤华口中喔了一声,退了回去,眼睛垂下略闭了闭,再睁开时便恢复了原样。

    她在想,当日她能控制住步孚尹,约莫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咒印牵绊,而他又魂魄不全,所以她才能占得上风。

    若是遇到一个元灵完整的,尤其是长晔这样的二代神,大约是一点好处都讨不到的。

    薄恒看她垂着眼的思忖之状,猜到她是在另想对付长晔的办法。但他也不打扰,自己心中念了一遍她刚才的话。

    守将守卫是不会缺的,长晔之所以紧张,是因为那些都不是他肯用的对象。

    他们自然诚心诚意忠于这位天界帝君,但是长晔生性自负又多疑,除了身边几个心腹臂膀,谁也不肯轻信。

    他不调用他们,并不一定是因为这些人不堪重用,更多是因为,他不相信他们能承此重任。

    所以在玄沧归位之前,谷晴则绝对是他会重视的部下。

    他想着,对面彤华屈指在他面前石案上敲了敲,问道:“我说了,该你告诉我了。丹旭仙身现在在哪儿?”

    薄恒回过神,答她道:“东方天宫。”

    彤华露出一个果不其然又幸灾乐祸的笑意:“看来谷晴则也不够信你们。”

    所以,谷晴则想拿丹旭来逼迫丹诸,这投名状里,必然是有需要丹诸来配合的部分。

    她见好就收,仰首将杯中酒液一口干了,而后站起身来:“行了,话说完了,我回去了。”

    薄恒没留她,将自己杯里的也一口喝完,便起来送她:“还有件事。”

    彤华见他手中一道灵力震出去,问道:“什么?”

    下一刻,林间风动,有个白衣乌发的少年郎君落在了她的面前。他看着不过才十七八岁,十分年轻,气质干净又出尘,只是有张稚嫩的娃娃脸,任谁看也只觉得他该是个温文尔雅的小仙君。

    但这就是整个地界最不听话的二代魔君丹诸。

    彤华看见他,心里没好气,瞥一眼就转过脸,只作视而不见,似笑非笑问薄恒道:“做什么?”

    薄恒见她拿乔,将一脸尴尬的丹诸往前推了推:“先前他做事随心所欲,我叫他来给你道歉。”

    彤华这才挑眉转眼看了一眼丹诸。

    “嚯,好稀奇啊。”

    丹诸于是更加尴尬了三分——

    和风暖阳,灵鸟清鸣。长晔孤身立于九十九重天际的大殿之中,伴着越过门窗的缓风阵阵,望着云海翻卷默默不语。

    他手下按着已经失去了光泽的聚魂灯,掌心内空空如也,没有任何气息波动。

    却见殿外有仙官驻足,拱手请示道:“帝君,定世洲彤华神尊请见。”

    他这才回过神来,广袖一拂,将那聚魂灯收了起来,转身面对门外道:“请进来罢。”

    他眉心一舒,唇边勾起个和煦的笑来:“好久不见呐,彤华。”

    他用一种久别相见的姿态,抹去了之前与她的所有暗地中的难堪:“如何?地界一行,可还顺利?”

    第176章 莫测 要么求胜,要么求死。

    东方天域之上,丹诸已与东方天宫中的仙兵仙将对峙许久。他初次出手不成,既已暴露,干脆便召集兵将,汇集在东方天域。

    谷晴则未归位时,仙将无主,便只开启结界防御。长晔因此发现谷晴则不在东方,这才从下界将他急急召回。

    谷晴则归位三日之后,正式与丹诸宣战。

    二人在东方天域战得昏天黑地,丹诸本就是地位显赫部众繁多的魔界右君,而谷晴则又是镇守一方天域的仙帝之一,此一战真刀真枪地动起手来,连续多日金鼓连天。

    东方已有众多不涉战事的属族开始避难,惨烈之状难以言表,但这仅仅只是二人之间的交锋,他们背后所代表的天地二界,仍然在安静观望。

    在战事持续数月之后,长晔收到了来自谷晴则的密讯求援。

    东方的天兵消耗巨大,重生之术改换不及,但魔界的兵将却仿佛源源不断,交手之时也仿佛是有术法加持,天兵对上魔兵时竟屡占下风,常要以多敌一才好取胜。

    谷晴则认定薄恒一直在背后援助丹诸,希望长晔对他施以援手。

    他这场战事说白了是神魔大战重启的第一声冲锋,薄恒一直在支持丹诸,长晔也不会袖手旁观,即便不能调用其他天域的驻军,也一定会增援添补。

    果不其然,长晔念着天界各处部署,细细思索了多日,最后发出一纸调令,发密讯回复了谷晴则,言称援军将携法器而至。

    援军的到来也与谷晴则所想并无太大出入。天庭被四方天域拱卫在中,与四方天域相接之处亦有驻军。长晔不可能改换大局,便将本就在东方的这部分仙军调了一部分给他。

    前来与他碰面的那位仙将,还另带来了一道长晔下达给他的命令,大概是说他已命打开东方通路,如前线有所需要,这部分仙军会随时增援前线。

    长晔和薄恒默契地选择了同一种开战的方式,不去全线开战,而是在一处战场上长久消耗,一面避免有所不足导致全面崩盘,一面又借长久局势探知对方底细。

    但战中的局势往往瞬息万变,虽然两方僵持许久,瞧着已失最初的暴戾,但既然一直不休,便总有可能会发生意外。

    某日丹诸部下一个魔将,因数位亲兵在天界法器之下受伤、多日之后魂飞魄散而万分恼怒,觉得魔界这仗打得温吞憋屈,实在忍无可忍,便带着自己几个同样气不过的部下,趁无人注意摸到了天界阵线。

    天界向来晴空长和,地界一直月色当空,两边打破了彼此之间的疆域界线之后,再加上各式宝器术法对撞,此刻的天色早就看着一片混乱。

    兵士们都已经对这混乱的战场麻木,他们居然真就一路顺利地去到了对面,抹掉了正在巡逻的天兵,然后这么一路潜了进去。

    地界没有谁发现他们的离开,而在无数的奇迹和意外之下,等两方突然意识到出现问题的时候,是对面天界的阵营之中,压制地界兵将的六道法器之一忽然爆裂,轰然迸射的巨大力量和明亮光芒直入云霄,将一方云翳彻底驱散。

    没有任何人可以忽视这一股迸发的力量,它带着不属于天族法器的巨大浊气和浑厚烟云久而不去,距离那里过近的天兵当场被冲击至灰飞烟灰。

    两方都来不及去追究这样的变故究竟源于何种原因了。丹诸当机立断,命部下兵将盯准了这一个缺口,向天界发起了猛攻。

    那六道法器布阵相连之时,地界用尽千方百计也难以攻入,但如今难得有了一道突破口,地界兵将都明白机不可失的道理。

    战鼓震天,地界进攻迅速,直直杀入天界阵营。占据那处破坏的法器阵地之后便分而出击,一部分对抗天兵,一部分扩大战果,试图摧毁其他的法器阵地,并且试图向内推进。

    地界不肯放过这次机会,初次进攻便几乎是全军出击,而后方又源源不断地补充兵力。天界这边眼见得难以抵挡,便向后方守军发信。

    后方早就得过长晔命令,立刻出动将领带兵援助,使得东方天域的战场之上,得以联系到后方的中天云庭,向地界发起反攻。

    而在这一条通路打开之后,设想的反击局面却并没有发生。前线将领无力抵抗当先出击的丹诸,只得一路且战且退,而始终没有露面的谷晴则却突然出现在了后方守军的阵营之中,将守将直接斩杀。

    谷晴则,反了——

    天界安稳了千万年,如今骤然遭逢巨变,各处仙家都难得关注起了战事。

    虽则距离遥遥,但是如今隐隐约约看着天边从来不曾出现过的阴翳,多少还是生起些凝重紧张的氛围。

    而上九天里,各处上仙神君齐聚,凌霄殿内外难得这么热闹。众仙交头接耳议论局势,最后的目的,还是等着凌霄殿中的那位帝君发出一道明确的意旨。

    得以入殿的不多,但虽然只有不到百数,却依然不算安静。你一言我一句地说着如今情形,各有各的道理和盘算。

    长晔端坐上位,一手搭在高高的扶手上支着额,瞧着垂眼不语,似乎是个并没有倾听臣工议论的模样。但在某位仙臣不满唤他时,他还是开口作出了相对的回应。

    既知他确实是在听,这些仙臣也就不顾虑了。兴许那些清净淡泊的都去隐世独居了,所以这些掌握天庭权柄的仙君,个个都固守己道不肯退让,争执起来口若悬河,也是天界里难得一见的喧嚣吵嚷,反显得长晔安静异常。

    但长晔不是这殿中唯一安静的那一个。

    他下首另有臣子有席位安坐。一边是高逸君,另一边是霜湖龙女,这两位倒是个在听下头说话的样子,只是也没有出声发表意见。

    但仙臣们也不大在意他们。因为二位虽是神君,但一个是由来带领十二上神不涉朝政的避事之神,一个又是自恃于家族割席、轻易也影响不了四海部族的傲气龙女,他们的意见,不大重要。

    有关战事的安排,说到底是长晔的决定。那些真正掌兵的今日都没来,无非就是在等长晔的号令罢了。

    霜湖无所事事,来凑热闹,听着这些仙臣仙将议论纷纷语调激昂,心中暗笑。

    他们若真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大作用,今日就不是在这里吵嚷长晔的清静,而是在部署防御中等待命令了。

    如四方天帝,如四海龙族,如今不都没来殿上闲逛吗?就连纯圣公主,明明一直居于上天庭,这会儿也没露面呐。

    她心里想着,余光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面的符舜,心里想,他又来干什么?

    她记得当初第一回神魔大战爆发的时候,十二上神便听从符舜的号令,虽然归于天界,却没有加入战事。

    那时候地界忌惮他们实力,初时还为自己留存余地,后来发现他们不肯出手,便十分嚣张地燃起了气焰,向天界发出攻击。

    那时候战得那般惨烈,符舜都没有允许十二上神参与,因此才得以将他们全数保留到现在。

    既然不肯参战,这会儿又来凑什么热闹?

    总不能是为了保存力量以备今日罢?当初他们若肯出手,也许此战早就有了结果,也不至于到如今才这样虚张声势地重启。

    霜湖心中对这位高逸君没什么好感。所有人都在开战的时候,他要带着十二上神避战;十二上神因他之令避事,他却将刑官收在自己麾下,时不时来上天庭掺和一回。

    就像今日这样。

    他瞧着比长晔认真多了,也不知道他听了这么多议论,又对他有什么作用或是好处。

    霜湖十分自然地瞥过他倾听思索的姿态,将目光移到了长晔的身上。

    她自己已有些听烦了,有些后悔今日前来,想要回去,但是目的没有达到,她想走也不便。

    她看着长晔平淡的脸色,不知道他这么喜静的人,是怎么在这里十分耐烦地坐了这么久的。

    也许就是因为感觉到了霜湖无声的注目,长晔的目光准确地望了过来。

    他的手支着额头,眼神藏在手下,正幽幽地浮出一点好笑的趣意。

    霜湖一下就明白了。

    她有些无趣地扯了扯唇角——

    噢,他这是已经有准备了。

    她眼珠转了转,将眉心扬了扬,露出些不耐的样子,无声问询他怎么还不让这些臣工退下。

    她今日来,本是有事要问的。

    长晔只用一个弧度很小的笑意回应了她,而后再度垂下了目光。

    殿中臣工依旧在争执不断,却有那种一直不曾轻易开口、但一直关注着长晔的仙臣,敏锐地注意到了长晔和霜湖之间这一回细小的互动,回头示意与自己站在一派的同僚。

    议论了这么久,此刻终于诡异地突然安静下来。

    长晔这才放下手,似笑非笑地将目光落在下面:“众卿议论完了?可有什么结果了吗?”

    谁都不肯让渡利益,能有什么结果?众仙臣面露尴尬,一时也没有谁站出来应声。

    长晔也不是非要听到什么结果,见他们个个沉默着低下头去,便摆手道:“既然没有结果,且都回去休息休息罢。前线还没传回消息,若有变数,亦未可知。”

    他语调散漫,毫无焦虑之色,似乎谷晴则叛逃地界的事根本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似的。

    有仙臣在下方道:“帝君,那叛臣谷晴则本就修为身后、部将众多,又手持神器镇山鼎。东方守界没有将领坐镇,无异于将中天拱手让人。帝君,莫不如派出——”

    “帝君,东方守界威胁中天,非强将良君不得守之。莫不如将南北仙帝调用,才好与那谷晴则抗衡。”

    “不可。南北空虚,若稍有遗漏,便将半数天界疆域拱手让人。莫不如另从别家调请神君坐镇,才不输地界之阵。”

    这话几乎已经是明晃晃地示意。符舜平淡以对,霜湖嗤笑一声,心中嘲起这胆小怕事的臣工。

    自己不敢去,想着撺掇他们去,又没有明言的胆量,也不知道是这群仙臣之中哪派斗法,将他推出来做了炮灰。

    眼见得又要争执起来,长晔正待开口,却见殿外有仙官匆匆而入,立于殿中对他一礼。

    “帝君,东方守界传来消息,叛军已顺利拦下,逼回东方。守界重开结界,清理之后一切无虞。”

    长晔缓缓露出一个意料之中的笑意来——

    谷晴则不是在作假,他是真的想反了。

    早先他拜在父神座下,与长晔来往甚密,就是因为有着旧日的交情,才能在天地二界杀得六亲不认的那种黑暗至极的局势之下保住丹旭。

    他对长晔表达了足够的忠心。他是真的信任并且想要追随长晔,也是真的希望他可以放过丹旭一回,但是长晔即便在那样的局势下,依然拿捏住了鹤族的灵脉,不肯轻易让丹旭好过。

    无爱纪被破坏之后,爱恨美丑相携而生,世间恶意滚滚而来,侵蚀着每一个个体的情绪心志。创世神压制它们,用了很大的力气,飞升失败后,这样的阴暗邪恶自然也就爆发而出。

    二代神魔因父辈陨落,难免被这样的因素影响,谷晴则自知那时不是深谈的好时候,愧疚万分地请丹旭再忍耐片刻,等过了这个关口,他自然会设法让长晔罢手。

    但长晔始终没有。

    有的时候,谷晴则会想,长晔如此果断地拒绝了他,究竟是作为上位者对命令既出无可更改的坚决,还是他从心底已经不再信任他的忠诚。

    也许无爱纪过,他们都与从前不再相同。长晔为了铲除自己的兄长,甚至敢于舍弃自己从前朝夕相伴的帝子神龙,那么如今拿一个软肋把柄拿捏臣子,似乎也无可厚非。

    这本就是当权者为保权力稳固而会做出的正确选择。

    这并不算错。

    谷晴则替丹旭分担着神力的威压,带她远远地住到了东方天宫,此后如非必要,再也不回中天。就这么一直下去,也不是不可。

    也许距离远了,时日长了,长晔也会愿意将手下束缚的绳索稍微松上一松。

    但长晔一直没有。

    他始终是一个无情又漠然的上位者,哪怕帝子神龙的神魂落在了玄沧身上,他也并没有因为想要帝子英复活而留住玄沧。

    当玄沧做了错事,他还是将玄沧贬去了下世。他亲笔写下旨令的时候,谷晴则就在他身边,不见他下笔有一瞬的停顿,果决万分地批下了“永世不得归位”的重惩。

    谷晴则知道长晔不会为任何人让步了。

    他开始设法自己挽救丹旭,后来听说有一种易劫而渡的法子,只要苦难历尽,便不必再多受折磨。他想人间的苦难再多,终归不会比在长晔手中更难熬。

    沈千漪幼时长居乡野,因生母早亡,跟随的恶仆欺负,并没有一日的富贵生活。

    长大些,她被沈家人接了回去,意外从她那个继母的妹妹手中抢走了储妃的位置,但太子对她虽然敬重,却并无爱意。

    后来她成为尊贵国母,瞧着似乎坐拥一切,但因幼年受苦落下病根,生下三个孩子后便有些痼疾在身,时常受到病痛折磨。

    她的两个儿子并未如她所愿,长成二体同心的手足至亲;女儿虽然体贴,却在婚事上苦求无缘之人;她还抚养了一个幼子,但这个幼子出走半生,一直叫她苦苦悬心。

    她在外人眼中看着千般自在万般舒心,却可说是一生不足,最后尚未享受过子女绕膝家庭和睦的喜悦,便被爱慕者的女儿一杯毒酒送下黄泉,无辜死去。

    谷晴则心痛地纠结了许久,将她送去这样悲苦的一世,只望着她将来归来时,便可苦尽甘来。

    但一切都不如人意。

    他自创世以来从不曾有过背叛长晔的心思,但在他被急召归位以后,他做下了这个决定。

    长晔不会顾念半分旧情,如果不是因为大战重启、他需要一个得力的边将,他根本不会管自己是在天界还是在人间。

    丹旭在天界是活不了的。

    即便再如何做低姿态,她都是活不了的。

    谷晴则毫无任何犹豫,前去地界面见了丹诸,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他愿意为自己所为交上一份投名状,但这需要地界的配合。他不相信丹诸和薄恒会毫无芥蒂地信任自己,所以暂时不肯将丹旭的仙身交出。

    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些老对手了。他们一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对付长晔,但一定不会信任他的投诚,如果不拿丹旭来威胁丹诸,他们根本不会配合自己。

    到那时,他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必死无疑,连求生的机会也艰难。

    他要保自己爱人的命,也要保自己的命。孤身的长久无疑是一种残忍,他只是想换一个地方,和丹旭好好地度过此生。

    战事的发展,虽偶有偏差,但大体在谷晴则的掌握之内。

    在他原本的计划之中,需要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向长晔求援。长晔不会轻易调动其他部军,只会将东方天域的后方守军向前推动。

    但是如此一来,这部分守军的分布就会被拉长,如若战事紧急,此部调动往来不休,他便可趁乱后撤,拿下守军的驻地,从而撕开中天的布防。

    如此,地界便可长驱直入,直取长晔凌霄神殿。

    谷晴则想到这个计划的时候,没有半分想要给长晔留情的念头。神魔之战、生死之争,长晔绝不可能为他留情,他若念于从前心软,便是将自己的一切白白断送。

    他们这些故旧,从混沌一片的宇宙走到了清浊分明的世间,只可惜离了无爱之纪以后,不存爱意,却生恨意,直落得如今这般众叛亲离而旧心不存的下场。

    凡人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原来是这个意思。

    薄恒与丹诸果然满意此计,十分配合地压上重兵至宝,非要叫他难以招架,才好有个合适的理由向长晔发信。

    长晔调兵,一切都在他们计划之内。谷晴则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计划,连自己的部下都瞒在鼓里,直到置身于中天边界驻地之时,才现出了自己的心思。

    亲信忠心耿耿地追随于他,在此处未露出片刻惊惶之色,坚决又迅速地助他尽快拿下驻地。

    杀尽此地天兵天将,让地界兵将尽快攻入中天,这是他们走到此处必须迫切要做到的事情。

    谷晴则已经做了这样的选择。他做得越坚决迅速,天界的情形越危难,那么他的处境就越安全,来日在地界的位置就越稳固可靠。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顺利做成了一切,确保此处驻地毫无问题地成为了地方前进的阵地,而后才见丹诸满面笑意,扛着魔刀踏上此处云海。

    “认识了这么久,现在你我才算是站在同边了,谷君。”

    他迈步到谷晴则身侧,放眼看着这片白云漫漫,看着这片暌违许久的天际,用只有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半是感慨半是嘲讽地说出了这句话来。

    谷晴则不置一词。

    在今日成功之前,他的确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一日。

    他有些漠然地看着黑压压一片的魔兵涌入天际,心里清醒万分地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若是战场相逢,要么求胜,要么求死。

    队伍最后的魔兵源源不断地向天界涌入,当先的两位魔将已经带领兵士要冲出此片驻地,向中天更深处进发。

    却在此处,本已被破坏掉的守界法器忽然亮起明亮的灵光,只向上空发射而起聚拢成一束,只眨眼之间便向外散发出一道厚重的结界,重新围堵起了这一片缺口,还将魔界部将全都死死地围困在内。

    魔界兵将当即反抗,只是撞在结界之上,不过泛起点点波状涟漪而已,却对结界不曾造成分毫破坏。

    丹诸的脸色骤然变得十分难看,大喝一声“谷晴则”,手臂一挥,原本架在肩上的魔刀便挥向了谷晴则的脖颈。

    谷晴则伸手使力拦下,目光却扬起看向上空,喝道:“不是我,是定世洲!”

    他眉心紧皱,显然也是没有料到这样突变的情形,此刻骤然觉得麻烦万分。

    丹诸一怔,不意在此刻听到“定世洲”三字,仰首看向谷晴则注目的方向。

    谷晴则同时捞过一柄长枪携带仙力向上掷去,只见那结界之上骤然生出一团火焰,将那长枪熊熊包裹在内,一息之间便将那长枪燃烧殆尽。

    焚透的深红色残火朝着地界的兵将们下坠,残花落红般的娇柔艳丽,但速度却如破空之箭,携重势砸了过来。

    兵将们高呼闪避之时已经全然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分而落下,引起大片大片的剧烈爆炸。

    “谷晴则!”

    丹诸看着这一幕更是愤怒至极,虽然认出来这是红英神火,但却更恨眼前之人此举,瞧着作无辜之态,这一杆枪投上去,却伤了这么多兵士。

    谷晴则一把将他拂开,也抽出了自己的长剑与他格挡交手。

    “你是疯还是蠢!定世洲在此处将计就计,想要将你们一网打尽,薄恒自恃与定世洲交好,此番没提前和她通过气吗!”

    谷晴则心里也憋着火,薄恒若是没打算牵扯定世洲,便该提前做好防备。而丹诸这时候不对付旁人先来对付他,的确也是没长脑子。

    丹诸被他一剑推开,正要重新上前,便听身后彤华笑道:“形势不明,二位就急着动手了?”

    第177章 协商 什么好听话?说来我品品。……

    丹诸看见彤华突然出现在此处,一时不知作何表情。之前他们在地界见面时,薄恒可没说过有这么一出!

    旁人做了坏事,最好是置身事外,才好显得自己无辜。她这么自如地站出来隔开两人相斗的动作,倒显得此事与她没什么关系一般。

    丹诸不能暴露之前与她见过的事,心中纠结多时,才憋出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彤华的目光在谷晴则与丹诸之间晃了一个来回,这才道:“中天守界都要破了,却不见二界主事者沟通一回。我这不是来替两边谈吗?”

    丹诸冷哼一声道:“我看你是来替长晔谈的。”

    他顿了一瞬,想起方才的红英神火,又道:“不像是来谈的,倒像是来打的。”

    彤华一摊手,指尖正好向外,巧巧地对着谷晴则的位置:“也不是我先动的手啊。”

    丹诸生得年轻稚嫩,但此刻大刀一挎,动作又狂野万分:“长晔果真是部下无人了,也不知让了多少好处给你,竟叫你来此处拦我。”

    他下巴上挑,是个有些不屑的神色,但这不屑并非是针对彤华,而是对着天界那个一直缩在后方的帝君长晔:“但我劝你不妨便撤了,横竖是拦不住我的,莫作无谓消耗牺牲。”

    彤华但笑道:“右君莫要冲动。今日在此,我是不打算牺牲的,我说过,我是来谈的。”

    丹诸道:“请君入瓮,这不是来谈的姿态。”

    彤华道:“这是为了让右君冷静冷静,莫要杀红了眼,听不进话。”

    他们两个说话绵里藏针,当真是一副熟稔归熟稔、但此刻又将对方视作麻烦的模样。

    丹诸因此便讽道:“哦,什么好听话?说来我品品。”

    他这句话音刚落,便见彤华身后无声靠近了几个处理完事回来的部下,一个是如今的使君颂意,一个是一直近身护卫她的倾城,另一个眼生不晓得,却是简子昭。

    但即便他不怎么认识简子昭,却也知道颂意和倾城在彤华处的得用。此刻同时守在她身边,便知她今日是有备而来。

    而彤华感受到他们过来,便知此地已是布置到绝对万无一失的程度,面上因此而浮出满意的笑容。

    她一点不惧谷晴则尚在眼前,开口便对丹诸道:“二界开战许久,损耗巨大,起因无非是为了争夺丹旭夫人的归处。今日我来前,已得了东方天宫的消息,天帝已成功将丹旭夫人的仙身顺利送往地界。”

    此言一出,谷晴则脸色骤然大变。

    彤华目不斜视,继续道:“右君即刻退回,便可与姐姐重逢,还可免于地界兵将白白在此牺牲。有我立于此处,可保天兵绝不追击。毕竟天帝今日诉求只要一桩,便是处理部下叛臣。”

    言至此处,所有讯息已经万分清晰。丹诸尚未开口,谷晴则动作奇快,已当先扬起长剑,将彤华逼退丹诸身侧。

    他必须要立刻打断彤华,免得她再对丹诸多言。

    他在开战之前已经做好许多提防来护住丹旭,而在此刻之前,他并没有收到过来自东方天宫的任何消息,所以彤华此言本就并不足信。

    即便他留下的那些守卫全部战死,无力示警,即便长晔真的得手带走了丹旭,最好也是将她留在自己手中拿捏他,何必要白白送给地界做这个人情?

    谷晴则并没有因为彤华此言而慌乱半分,但他担心的是丹诸的决定。因为丹旭在丹诸心目中的地位太重了,只要提到丹旭,丹诸必然要第一时间确保她的安全。

    他们只要不出此地结界,丹旭仙身是否仍在东方天宫,就是一个永远也无法求证的命题。丹诸为了丹旭,不会犹豫太久,便会立刻答应彤华的条件,从此地撤退出去。

    只要丹诸今日退出这里,那么地界便再无一精妙机会入境天界。他已然背叛长晔,又无法进入地界,留在这里,必然只有一死之地。

    谷晴则瞬间想通了彤华此言之意,哪怕他今日仅以仙身犯杀神之罪,他也必须要解决彤华,即便不能犯进中天,最起码要完全地离开这里。

    首要的便是离开这里。离开了,才好去找丹旭,也许那时天地都不容他,但他必须要带走她。

    彤华料想到他或许会有此举。他毕竟是从创世之初便降生的仙帝,虽非神位,但修为之深却未必不在她之上。

    她一面飞速后撤,另一面,颂意与简子昭同时拔剑上前,为她格挡,而二人之间另有长鞭如游龙灵蛇,直取他面门。

    只是他们到底年轻,虽已是仙君中佼佼者,但自然比不了谷晴则。这一下不过是为了掩护彤华可以顺利后撤,而他们也是提前做好了闪避的准备,并不打算强接。

    谷晴则并不将他们放在眼中,只是持剑横贯过去之时,侧目看了一眼向右闪避的简子昭。

    他那一剑横劈分开二人,又主动缠上长鞭将倾城甩开,身体前刺的速度不停,便要直取彤华,而她笑意盈盈地站在那处不再躲避,下一刻,一道厉风斜破长风,携浑厚神力,向他而去。

    谷晴则周身仙力凝于手中一剑之上,硬生生强接了这蛮横的一击,抬眼时望向对面年轻又明媚的神君,口中沉声道:“小明宿王。”

    他暂且将剑放下,站直身子道:“昔年你年纪尚幼,为与无痕君比试,一路追到东方天宫。是我亲自作见证,确实你是真的打败了他,名正言顺地夺取了‘天界第一剑’的名号。”

    他体会着方才那一剑的分量,他虽然是顺利格挡下来,此刻手却还在发麻:“多年不见,益发精进了。”

    陵游手中执剑,将彤华护在自己身后,笑嘻嘻地同谷晴则扬眉道:“多谢夸奖了。我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剑使得还行。”

    他眼神直直地望向对面这实力雄厚的仙帝,少年散发的光芒像剑刃折射的寒光一样锋利:“所以今日仅凭这一把长剑,足以对付你了。”

    谷晴则心中斥他狂妄,扬起法剑动用仙力,自创世起绵延至如今的浑厚力量在瞬间霸道铺开。

    陵游心中因此而燃起应对强敌的熊熊斗志,全然没有惧意。谷晴则的仙力固然深厚,但他作为天岁神族,修为叠加速度可怕,经这些年月积累,早已相当丰实,如此根本无惧。

    他将重剑挥起,自信满满,迎上谷晴则。

    “天界第一剑”的名号不是空谈,陵游的剑力强劲,绝非一般人所能抵挡。方才他未出全力,而谷晴则硬接下来依旧勉强,此刻为了求胜,自然不能鲁莽。

    他不打算和陵游单拼剑力,也不打算和陵游只拼修为。战斗胜负的因素绝不只在这两点,他凭的是自己比陵游多走过的这么多年。

    陵游凭着他那少年意气,自有一股拼劲支撑,但他生在这太平安乐的时代,又与几个真正的强敌交过手?

    而谷晴则,是真正从那一回分界之争、神魔之战的混沌时代中拼出来的。

    彤华眼见着二人拼向对方,立刻侧首对颂意与简子昭道:“结阵助他。”

    若陵游此战只是为了切磋剑术,或是对上了旗鼓相当的对手,她也不会擅自插手,扰他一战之趣,但他面对的是穷途末路的仙帝谷晴则,这个对手,会毫不犹豫地杀神以通己路。

    颂意领命,简子昭脚下不停,但上前时却回头深深看了彤华一眼。彤华什么也没说,只是抬起手来,对着他将自己发髻边的一支长簪轻轻扶了一扶。

    简子昭认出来了。

    那是紫暮的东西。

    两人这一场无声的交流只发生在顷刻之间。简子昭看清楚了,头也不回冲上前阵。

    除颂意与简子昭外,另外赶来六个使官,八人八方将陵游与谷晴则围住,替陵游联系起一道助力法阵,而彤华在灵力互通相联的那个瞬间,便同时释放出了红英与红莲两道神火,交替裹挟在法阵灵力之上。

    丹诸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手中握了握刀柄,向前而去,没一步便被彤华伸来一手拦下:“右君做什么?”

    他见她虽笑着,分明却是隐含威胁的意思,不愿让他上前去。

    丹诸到底比她身量高些,拄着刀微微屈下身来打量她,声音压低了道:“小彤华,莫要说我今日不念着你。你和陵游是天生神,是比谷晴则一个仙身好些,但他年岁已久、修为深厚,你们这样莽撞,未必能讨得到好。”

    彤华心中自然知道这些,所以此刻才来拦他:“只要你不出手助他,我自然是有办法的。”

    丹诸反问道:“可我为什么要站在你这边呢?长晔的天庭就在眼前,难道要我因为你的出尔反尔,就如此乖乖退回去吗?”

    今日她的出现,明显不是之前与薄恒商量好的举动。她已经为了自己的好处站在了地界的对面,难道他还要为此成全她去向长晔卖好吗?

    他们这些人啊,认识的久了,兴许平时没事的时候把长晔和薄恒拉到一张桌子上喝酒都能其乐融融,但是真遇到了事情的时候,必然是各自揣着一把算盘,反复猜度对面的心思,只为了给自己留存最大的利益。

    所以,丹诸诚然可以在私下里同她低头赔罪,豁出自己这位拽上天的二代堕魔的脸面,但是在此刻,他却不能轻易让着这个小辈,由她欲得尽得。

    彤华听出了他不肯退让的言下之意,也知道要如何说服:“右君厌恶谷晴则罢?”

    丹诸道:“哪又如何?”

    彤华道:“成见既深,只恐将来也难以消解,等他去了地界,你也无非是为了姐姐忍让。至于薄恒那边,虽然同意了你来配合谷晴则的计划,但是应当也并非是真的全信了罢?”

    她靠近一些,沉声道:“既然天地二界横竖都是留不得他的,让他死在此处又何妨呢?”

    丹诸和薄恒的确考虑过有关于谷晴则的事。诚然如彤华所言,他们都有着不肯将谷晴则留下的理由,丹诸怨恨他在天界护不住丹旭,还不如让丹旭来地界,而薄恒始终怀疑谷晴则的决心,怕他与长晔联手作假,来日又对地界拔刀。

    但是无论如何考量,在此刻,他们用定了谷晴则。

    丹诸将手中魔刀轻轻晃了晃,对彤华道:“我承认你很聪明,但是他可以死在任何时候,唯独不能死在这里。事关地界此战胜负,我可不能由着你胡作非为。”

    第178章 天机 永远都不该有任何变动。

    彤华见丹诸居然宁肯放着丹旭不管,也不愿退出此地,便道:“右君若是出手,我就少不得要来阻拦了。”

    丹诸轻哂道:“小明宿王敢去和谷晴则交手,凭的是他天岁神族的血脉天赋,修炼一年便可抵旁人万年之功。你来拦我,又凭什么?”

    谁不知道她神体有损?昔年她背后的定世洲有平襄、有昭元,无关痛痒的事,卖个面子便也罢了,横竖不能为和她一人作对而惹了整个定世洲。

    而现在呢,她背后还有谁?

    长晔和她从来不对付,如今她又不肯老实和地界合作,如此辨不清局势,吃了大亏也实属正常。

    丹诸自觉已经够意思了,动手之前好歹还劝了她两句,她自己不肯退让自找苦吃,又能怪谁?

    他脚下向前一踢,魔刀顺势而起,直对彤华而去。

    倾城今日的任务就是近身保护彤华,眼见着丹诸动手,又自知不能直面抵抗,便立刻反身到丹诸身后掷出长鞭。

    而彤华面对丹诸的刀锋,更是毫无惧色。她抽身后退卸了直击的魔力,掌心火焰骤起,丹诸只是对上的那一刻,便感受到了她裹挟在神火之中的强劲神力。

    丹诸没料到如此,目光抬起望向彤华。她那张漂亮得过分的脸上透露着十足的从容自如之色,分明是在说她尚未用尽全力,哪怕他再狠些,她也能挡得下来。

    就这么一瞬之间,他便忽然想到——

    她身边的天岁神族,本就不止陵游一个。

    昔年那个早早死去的步孚尹,他听薄恒讲过的,那也是个天赋异禀的天岁神。

    她这样不计代价不择手段的性子,做出什么事来,都不奇怪罢?

    丹诸心中微沉,但依旧没有后退,只是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体内的神力,是不足与我相耗的。”

    他不想与她闹得太难看。长暝一日不回来,地界一日不能放松警惕,彤华与薄恒的关系摆在那里,定世洲即便不偏帮他们,至少也不会反戈相向。

    但彤华仍旧没有退让:“我继承了整个定世洲,怎么不足以与你相耗?”

    整个。这两个字被她清晰分明地咬在齿间,意味着以她们血脉与神力承续的方式,彤华可以继承从祖辈那里流传下来的完整力量。

    定世洲的始主是二代神,本就胜过丹诸,而她的力量,是从创世神的身上继承下来的。

    定世洲只是一个名字,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不代表任何不可更替流传的固定权力个体。是希灵氏的神主赋予了定世洲存在的意义,而现在,彤华是它的主人。

    她,即是定世洲。

    丹诸的确轻易挣脱不开,余光见谷晴则那边也并没有占得上风,又想到在此处耗费了这样久的时间,也不知道那边会不会有做出其他什么举措。

    时间越久就越不利,他现在连消息都传不出去,根本不知道薄恒会如何配合。

    丹诸心下一狠,咬咬牙伸出手去越过神火,忍着腕上被层层灼烧的痛意,皱着眉拉上了彤华的手腕,将她一把拉近自己。

    “谷晴则不能死在这里,我要确保我的姐姐万无一失。”

    彤华目中之色坚决:“我说了,丹旭夫人已经送去地界,我的使官陪同在侧,不会让长晔动她。”

    他紧紧盯着她,终于确定,这句话有七八分真了。

    “你要做什么!”

    这世上没有白得的好处,她能从长晔手中抢人,必然是要谋求更大的东西。

    他始终没有松手:“你要做什么!天界赢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长晔能放心让你在定世洲继续掌权吗?”

    他隐隐约约开始感觉到,彤华当日在地界,那么轻易就答应了与薄恒的合作,必然有更深的一层念头,而他们全都没有意识到。

    丹诸试图让彤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以做出应该做出的正确决定。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地界都是比天界更适合她的选择。

    “地界诸位魔君你都相熟,薄恒在魔祖那里的分量你也清楚,当年魔祖还在时,都会将大权托付薄恒。你此刻帮了地界,将来我、薄恒、甚至于魔祖,都会记住你今日之功。我们是你的友人,不是你的仇人。”

    可彤华听完这些话,却笑了。

    “长暝啊——”

    她轻飘飘念着他的名字,眼里浮起寒冷而尖利的碎冰,透过神火的煌煌灼烧,依旧没有消解分毫。

    “在我这里,长暝是比长晔更该死的那个。”

    她在他骤然震惊的目光里卸下了虚伪的友善表情,只冷然道:“我不需要交好的友人。你们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友人。”

    丹诸突然想起了自己在地界初次见到彤华的时候,她那时在薄恒身边讨酒喝,一个可怜兮兮又明媚可爱的小姑娘模样。他仗着自己年龄大些,辈分长些,凑上去叫着“小彤华”逗她。

    她一直对地界保持着亲昵的和睦,以至于他都忘了考虑,他们本也就是带着目的对她散发并不纯粹的善意,那就无怪她看透一切以后,今日会做下这样的决定。

    而她就在他这一瞬间的怔忪间,忽而抬首对倾城高声道:“去帮陵游!”——

    上九天远离群宫之处,另有一片僻静云海,云雾缭绕,轻易见不得其中真容,顺着特定的规则绕过云雾迷阵,方可得见其中九层楼阁。

    红瓦飞檐,其上悬挂的金铃没有铃舌,被清风吹过时不闻响动,但见灵气成缕,柔柔缓缓地旋绕此处。

    如此玄妙遗世之地,正是司命神君所守的天机楼。

    此时此刻,顺着拂过铃铛流苏的微风,灵气一并将天地与楼内相连。虽然外面瞧着只有九层,但其中贯通上下的红木书架却仿佛上下不见尽头,只有五楼正中一处书案,正坐着个闲适翻书的神女。

    司命半躺在软榻之上,书案上的鲜果花茶不断,她一手拉开长卷,一手在案上取用茶点,看得好不惬意。

    只是她虽惬意,一旁忙碌的白衣仙官,却是上上下下、来来往往,不断地寻找翻看并作记录。

    司命余光里见他几回从自己身边过去,将长卷拨到一边去,对他道:“你忙得我眼睛都花了。”

    那仙官头也不回道:“你又不做这些,就别教训我了。”

    她被部下如此一说,脸上有些挂不住,干脆起身问道:“我怎么不做事了?你说说看,忙什么呢?”

    仙官身形隐在书架之后:“方才整理命书,瞧见之前为彤华君寻的那本半妖命书没有归位,翻了一下,瞧见点漏洞,过来找找。”

    司命记起这回事了。当时纯圣公主生辰办宴的时候,彤华来上九天参宴,还特地出来避人寻她,就是为了确认这半妖的命数。

    她还道当初找出的命书早就归档了,没想到现在还在整理。

    “什么漏洞?”

    仙官手里忙着自己的事,没怎么抬头搭理她,只口中应付道:“不麻烦,我快弄好了。”

    司命撇嘴道:“得了,真要是快好了,也不至于折腾这么久。你打量着我平时不整理命书,所以什么都不知道?赶紧说。”

    仙官想着这事,说麻烦确实也有些麻烦,便开口道:“她命书里有缺项,关于段玉楼与白沫涵,这部分是造假补上的。假话太多,圆不上了,我来寻其他的对比一下,添补几句。”

    司命“啧”了一声,自觉是给部下添了麻烦,便主动下榻走了过来。

    天机楼中所有命书都是由命盘自然生成在此,世间一切因果记录成字,几乎不存在变换的可能。但是神魔作为这世间最高掌控层级,却不曾被明确记录在此。

    彤华当初下世,关于她的那部分被天道隐藏,不予记录。彤华特地来寻过她,请她帮忙作补,莫要让人发现。

    司命心想这点小忙还是能帮,谁知道她在人间捅了那么大的乱子,不仅是白沫涵,还有一个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段玉楼。相关者的命书之中与他们有关的全是空白一片,她光补命书这一件事,都是拉着部下加班了几十年才补齐全的。

    先前彤华来寻她,又问起当初那半妖印珈蓝,吓得她立刻想起了这段痛苦的回忆,好在彤华最后只是看了一看,并没有多做什么,司命因此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谁知道今日又提起来了。

    司命走到仙官旁边,也没看出仙官在找什么,就问道:“我们当初不是检查仔细了吗,不该有疏漏才是。哪有问题,我和你一起补。”

    仙官叹气道:“你帮我找找段玉楼的命书罢。”

    司命抬头看了一眼,笑了:“你是不是忙糊涂了,段玉楼的命书是咱们按照他的一生编的,不是直接就写完归档了吗?你在结束的那边找啊。”

    死去的生命,走完了命书记录的一生,那卷命书的使命就宣告完成,封存后转去完档的部分保存。但仙官找了半天,还是在现世存续的这部分里找的。

    仙官皱眉,目光转向司命道:“我知道,那边找过了,我确认没有。”

    司命原先还散漫的表情,此刻立刻严肃了起来:“你确认没有?”

    仙官沉声道:“我确认。”

    那本就是一本假的命书。是她为了帮彤华造假,按照段玉楼每一日真实的人生,所记录写下的命簿。因为是假的,所以并非由命盘推动驱使,即便看上去与其他无异,但那就是一本普通的假书。

    扔在了完档的柜子里,永远都不该有任何变动。

    但它现在消失了,这就意味着,这个并不在命盘记录里的生命,有可能产生了自我的意识,并且继续延续下去,所以才会离开完档的柜子,转而出现在现世存续的这部分记录里。

    真是如此,那问题就大了。

    司命一句话没再多说,立刻铺开神力,整座楼阁中的命书倏然与她神力相连,被她迅速感知翻阅。

    她的瞳仁变成近乎于白茫茫一片的浅金色,散发着有些诡异的光芒,只是这般翻查许久,仍然不见她停下。

    仙官隐约觉察到了不对,拧眉问她道:“找不到吗?”

    找不到!

    如果产生了自我意识,就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既然在此世之中,怎么会找不到!

    司命终于确认整座天机楼里都查不到相应的部分,眼睛微闭一回,睁开后又是从前的样子。她目光沉静下来:“如果找不到,但又影响了其他人的命书,就说明他不在六道之中,但所在所为,已经开始影响现世之中了。”

    第179章 剧变 此日之后,音尘永绝。

    关于段玉楼的真实身份,她不是没有想过六道之外的可能性,但人人都有秘密,她答应了彤华要帮她遮掩,就没有不知趣地多问。

    他从前没有闹出什么麻烦来,就说明,彤华也知道命数精妙,不便参与搅扰,否则必有祸患临身,所以一直管控着他,没有让他随意行动。

    但现在不是了。

    要么,是彤华已经管束不住他,要么,是彤华故意要利用他去干扰现世。

    司命沉声吩咐仙官道:“此事应允过彤华保密,且先一直关注,不要声张。她应当已经从定世洲出来了,你再传密讯给她知会一声,让她尽快过来相谈。”

    仙官称是,正要去办,却听外面骤然起风,那些几乎从来不曾响起的铜铃,突然发出急促而明脆的响声。

    “又怎么了!”

    司命烦得牙痒,怒气冲冲走到正中间一望,却见头顶光线穿透云霭,缓缓露出一个圆盘的轮廓。

    命盘示警,世间即有大动。

    司命知道事情严重,立刻想要开眼窥视,只是刚一运力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回,险些将双眼逼出鲜血。

    她忍着痛扶住手边的仙官,想如今能有什么麻烦,不就是长晔谋划着要打仗了吗!

    她拧着眉,想要叫仙官去提醒长晔一句,却突然想到彤华,想到段玉楼那本消失的命书,立刻抓着仙官问道:“彤华如今在哪儿呢?”

    仙官哪里知道这个,但立刻便道:“我去找。”

    “罢了!”

    既然不知道,那就是来不及了。她咬了咬牙,道:“我去找长晔,你在此处盯着,如果再有变动,立刻传讯给我。”

    司命没有耽搁,当即迈出天机楼向凌霄殿去,在殿外就看到仙臣聚集,听了一耳朵便知道谷晴则在东方反了。

    她心下微沉,避开众仙,从殿后而入。长晔座下仙官见这多年不出天机楼的司命神君居然亲自来到此处,连忙来迎:“见过神君。神君若是来找帝君,需得稍候,帝君正在前殿与众仙臣议事。”

    司命径自打断了他:“我没时间等他议事完毕。你即刻进去替我通传,请帝君来此。”

    仙官见她这般严肃着急,心下也知利害,便往前殿去请。不多时后,长晔便负手而来。

    “如此急迫,何事?”

    “谷晴则打过来了?那边还有谁?”

    她顿了顿,想起长晔的性子,干脆又直接挑明道:“彤华参与这些事了吗?”

    长晔听见她点明了彤华的名字,想这满天神仙无人知晓,偏她能叫得上来,必然是出了问题,便道:“她去阻谷晴则了。”

    司命得到确切的答案,立刻沉声道:“命盘显形示警,恐有大祸将至,但我难辨未来,分不出是什么问题。你可有可用之人?速速派去,或可挽救一二。”

    无论是什么事,无论是谁出了事,在这个时候有能力干预的也就只有长晔。

    长晔目光倏然锋利起来,转头对仙官道:“先去东海知会五太子。”

    而后又回头对她道:“高逸正在殿上,若有不妥,我会立刻要他前去。”——

    战场之上已成僵局,在听到彤华下令的同时,倾城毫无犹豫,直接闯入使官法阵。她身形快如疾风,人未到而长鞭已迅发制敌。

    她左右不了陵游或是谷晴则之中的任何一个人,但她意料之外的突然闯入,直接打破了他们之间相持不下的那种平衡。

    倾城守在彤华身边,倾城为了彤华去绊丹诸,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一个人想到,倾城不是彤华放在自己身边守护的那一道防线。

    但包围设阵的那些使官却不惊讶。除简子昭以外的余下七人,迅速便随同倾城入阵之势改换了位置,径自便将简子昭排除在外。

    他们甚至没有片刻收势,从一开始,简子昭在此阵中的联系便是可有可无,从一开始,彤华就没有真的想要启用过简子昭。

    而陵游也显然同样知道这个安排,非常冷静地利用了倾城这一场破局之势,朝着谷晴则只在瞬息之间露出的隐秘破绽攻了过去。

    高手对战,容不得一点疏失,只这一招,谷晴则灵脉立刻便受了重创。

    他气息立刻逆涌,口中呕出一大口鲜血来,可是手下招式居然全然不乱。

    他谨慎又强横地顶住了陵游紧随而来的第二剑,而后立刻拉开距离,在旁人以为他是要闪避的时候,却扬手甩出了一个青金色的法器。

    只这倏然之间,此界内光线骤熄,阴翳满布,由那法器所在中心铺展开来,压迫十足地发出山崩地裂的轰隆之声,甚至有落石飞灰,狠狠地砸了下来。

    神器镇山鼎,自创世之初由创世神所铸造的法器之一,由他执掌,传承至今。

    丹诸看到这一幕,先是眉眼舒展,却立刻又严肃地紧绷起来。这种有毁天灭世之能的神器,也要遵循世间的规则,有它必然要存在的缺陷。

    镇山鼎只可开启三次,三次之后便成无用之物,先前它已在神魔之战中开过两次,这一次原是要留给重启的,谁料今日成了如此境况,谷晴则为在此翻盘,不惜祭出最后一次镇山鼎。

    彤华也是有些惊讶的。她原本以为,谷晴则被逼入绝境,却不一定会用,因为这最后一次开鼎,应该要留到战场之上,以便他为自己和夫人赚得最后的立身之本。

    但他居然真的用了。

    他今日万分迫切地要回去寻找自己的夫人,所以一时一刻也等待不得,甚至没有时间思考,他其实尚有其他的办法摆脱陵游。

    彤华眉目一凛,在他抛出镇山鼎的瞬间,便用力将丹诸推开,转身冲向陵游,口中同时大喊道:“回来!”

    陵游听见了。

    但他没回头。

    他知道镇山鼎的厉害,知道自己绝然无法直面开鼎的力量伤害,也万分清楚地知道,鼎开之后,此地几乎无人可以幸免。

    当年战场上镇山鼎开,曾经夷平一处战场,是真的彻底抹杀过一位天生神的。

    彤华的灵囊已失,神体因此破损,体内根本无法存贮神力,这也是她从前必须守在定世洲休养的原因。即便如今她做了神主,用了些手段可以调用希灵氏本源灵脉,以助她在此短暂地唱一出空城计,等鼎开罩世,一切假象都会被倏然剥离。

    他们今天一切行动,建立在谷晴则不会因一时冲动祭出最后一次镇山鼎的前提之下,但事已如此,在镇山鼎冲击之下,彤华必死无疑。

    即便她受天道垂爱,真的侥幸能够在镇山鼎下活下来,此战之后,她便是与地界撕破了脸皮,如果未全长晔之心,她将是真正的腹背受敌。

    陵游脑中思绪万千,在那一瞬间都匆匆滑过脑海,只是尚未得出明确的结论,身体却没有丝毫犹豫,扬起重剑便立即冲向了中门大开的谷晴则。

    还有机会!

    鼎开不在瞬息之间,谷晴则已经受伤,此刻无力防御。只要他能趁此机会除掉谷晴则,镇山鼎不能完全启动、又失了号令之人,便不会能发出应有的效力。

    他就在最近之处,他有能够杀他的速度。

    一切还有机会!

    重剑裂天,自可劈山倒海,又岂惧此刻暗云飞石。陵游坚定无惧地冲了上去,用自己最快的速度,劈出了自己最为强悍的一剑。

    简子昭持剑立于一旁,没有人顾得上他,没有人在乎他会做什么,他们全心全意地信任着彼此的行动,却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他。

    无论是彤华与陵游,亦或者是颂意和今日一起设阵的这几个使官,全部都是彤华的心腹,全部都是自从前便一直跟随到如今的人,全部都是曾与简子昭做过同僚,在月下风中一起喝过酒的交情。

    他曾经也拥有过那般亲密无间的信任,但在他背叛彤华、亦或者更早、在他离开了中枢离开了璇玑宫的时候,他们就和他划清了界线。

    又或者说,是他自己,选择了一条和他们不再相同的道路。

    他的命足够好了。他有那么多个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每一次,只要他选择了彤华,也许都能走到最后。

    但他的命也足够差了。他有着极端的、狼狈的、被人摆弄而无法挣脱的不甘,所以永远也无法低头选择正确的道路。他舍弃了自己的友人,也就等于舍弃了自己苦苦以求的东西,他永远都走不到他的终点。

    简氏仙族最终还是回到了他的手中,却也不算完全捏在他的手中。彤华厌恨着他的背叛和自负,用紫暮和简氏来折磨他,而这是他唯一在意的东西。

    紫暮离开了,最好是此后永远,都自由自在地活着,而不是捏在彤华的手里,继续做一枚随取随用的棋子。

    在这一刻,简子昭突然想,还好他已经背叛彤华了。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还好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友人、而是相互厌恨的对象。

    所以既然已经如此,那么他再做什么,都不该再继续悔恨,也不该再会令她失望了。

    他望着面前毫无犹豫为了保护彼此而奔命的彤华与陵游,眼中一定,提着剑走了上去。

    他想起那些年的种种好时光,他们在长辈们睁只眼闭只眼的放纵之下,心惊胆战地将她从规矩森严的内宫里偷偷带出来。

    那夜好月色,好景象,小兰山的风光清丽又秀美,将他们忍耐得极低却又依旧忍不住流泻出来的所有激动和快乐,全都温柔而安静地好好包裹。

    那时候大家在,大家全都在,一个不少,一个也没少。

    他心里念着他们所有人的名字,最后念到了紫暮,念到了陵游,念到了彤华。

    原来少年时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分别,居然被时光世事残忍地拉长了直到今日。

    再见了。

    他在心里说。

    此日之后,音尘永绝。

    他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灰暗的战场,甚至无人看到他突然的上前。他借谷晴则的身体作挡,剑刃锋利,而他望着彤华与陵游的眼神明亮而沉寂。

    谷晴则灵脉已伤,此刻以仙力祭鼎,防御薄弱,根本无力应对。他双眼通红,手臂毁下,将镇山鼎朝着陵游砸了下去。

    剑力横贯此境,直接破出一道清朗日空,漫布的灰尘与阴暗都被这一缕光线驱散。只是在明亮的那一刻之后,又骤然昏暗下去。

    所有高喊出声的嘶哑人声,都被这一处沉重的山石压顶之声彻底淹没,五感被强势地剥除抽离。

    镇山鼎,开了。

    第180章 暗语 等待会将时间拉得漫长。……

    镇山鼎最后一次开启,其势直可摧枯拉朽。即便是丹诸也难以睁眼,被迫运起全部修为来作以抵抗,不知耳边过了多久,才彻底安静下来。

    他缓慢撤力,终于得以放眼望去。整个结界依旧强悍坚固,没有被镇山鼎损伤半点,没有一丝破坏的迹象。也不知彤华是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封锁,才能做到这样的程度。

    但不久前还万分嘈杂的阵地,此刻却异常安静,连残喘的呼救声都近乎于弱不可闻。

    丹诸抬起头,看见镇山鼎在最后一次打开后自爆破裂,最后分裂成无数碎片,落在原本空旷辽远的云海之上。

    那是一座仿佛有入云之高的山峰,只是望上去泛着青铜的光泽,全部都是由镇山鼎的碎片错杂堆砌,在阴云不散的这道灰暗世界里,散发着冰凉阴冷的微光。

    丹诸感到体内因为收到冲击而翻覆不停的力量在不断地横冲直撞,引起肢体都有些僵硬而异样的不适。

    他干脆往自己心口拍了一掌,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强行压住身体的混乱,而后站起身来,提着魔刀往那座铜山走去。

    跨出第一步的时候,魔刀沉重得仿佛千钧坠地,竟让他一时难以向前走动。他低低骂了一句,拖着魔刀强行走过去。

    谷晴则祭鼎的时候,就在鼎下;陵游拼上去杀他,没有后退;彤华是为了拉回陵游冲上去的。

    但现在,他们都不在。

    他们全都不在外面。

    丹诸心里一沉再沉,下意识便要举起魔刀劈上去,只是咬着牙使出了全身的气力,也只是将魔刀将将抬起一些,根本不必说要去劈砍。

    他心道自己是因为受到冲击所以失力,愤怒异常,将魔刀随手一扔。刀柄砸在这座铜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颤之后余音久久难绝。

    丹诸直接上前一步去,伸出手捏住一块巨大的碎片,就要往外抽开。只是这一回也如方才拔刀一样,完全使不出力气,只能徒然见得这碎片纹丝不动。

    他体会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内体,一拳砸了上去。

    “谷晴则!你给老子玩这招!”

    当初大战的时候就是这样,镇山鼎一开,在场所有神魔都会因此失力,接下来少则七日,多则十余日,根本无力恢复,如修为差些的,因此彻底失去修为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算个什么地方啊?这算个什么大事啊?二代神魔都不在,就定世洲两个小年轻来,也配得着这么拼命开镇山鼎吗!

    他拳头砸在铜山上,锋利的边缘径自割破他的手,一瞬间鲜血流淌不止,带着尖锐的痛意,连身体自带的愈合之力都派不上用场。

    丹诸看着这依旧封得严严实实的结界,又忍不住对着这铜山踢了两脚,将谷晴则狠狠骂了两句。

    而后,他听见有人在另一边动作的声音,时不时的,还有着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绕了过去,看见那几个使官居然还活着,此刻站都站不起来,有的还匍匐着,但还是凑到一起,伸手要去挖开这座铜山。

    “挖不开。”

    他没好气地开口:“短时间内修为恢复不了,但是镇山鼎碎了也还是神器,挖不开。”

    颂意情况稍好些,起码能站得起来,但听见这话,本就沉重的脸更冷了几分。

    丹诸也不痛快:“赶紧将你们这结界撤了。外头的人不受影响,进来了才有办法。”

    “没办法。”

    颂意也丢给他三个字。

    丹诸不爽地啧声:“这什么时候了,还想着帮你家主子拦地界?他们被埋在下面,神力必然受制,不放外面的人进来,谁也别想活!”

    “说了没办法!”

    颂意手下含着愤怒的劲儿,居然真扯出了一块碎片丢去一边:“结界是天帝开的,他不收手,没人能开。”——

    铜山之下的一片黑暗里,彤华缓缓睁开了双眼。

    她什么也看不见,想要调动神力来催发视野,却感到体内空空荡荡,根本无力抵御一般。

    她心中骤然激起一阵惊恐,心脏砰砰地快要擂出身体,她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受限,偶尔绝情咒发作的时候,为了遮掩,偶尔就会出现神力流逝的情况。

    但是这么久了。

    她的绝情咒在即位之后已经彻底消除,她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无力的感觉,但在这一刻,昔日那些绝望如潮水一般,骤然涌到今日,将她快要淹没。

    慌乱之下,她下意识一动,却发现自己活动的空间受限,自己似乎是一个半靠着的姿势,但可活动的余地却不多,只是这么一伸手,就摸到一个温热的东西。

    陵游的声音在同时响起:“醒了。”

    他简简单单的两个字,让她在瞬间得以安定下来:“你怎么样?”

    她还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只是确认自己抓住了他向后拉去,至于拉到哪里,发生了什么,就因为受到冲击而不记得了。

    “我没事。”

    陵游护着她,抓着她的手,拍了拍她安抚道:“我没事。我们被压在镇山鼎下了,神力暂时消失,一时间恐怕出不去。别急,颂意他们在外面,会想办法的。”

    他知道她畏惧于神力的消失,所以第一时间告诉她情况。

    但彤华并没有放下心来。她紧紧攥着陵游:“颂意他们能不能清醒,甚至能不能活下来都不好说,即便真的能醒,也一定没有任何力量。守界的结界是长晔设置的,但他未必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即便知道,也不一定会来。”

    她声音渐冷:“一道结界而已,毫不费力就能耗死你我与丹诸,他何乐而不为?”

    陵游的声音在黑暗里犹带着坚定的力量:“我确信在鼎开之前,我已经劈到了谷晴则。他灵脉被我伤过,那一剑后他活不下来。镇山鼎虽开,未必有那样大的效用,放心。”

    他不断予她信心和力量:“你忘了,颂意手中有你分给他的神火护体,又有神剑抵挡,不至于那么不堪一击。”

    彤华自然能听出来他是在安慰自己,只是现在情况已然如此,说得再多也没有什么作用。她感觉到是陵游在护着自己,便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去,要探他的情况。

    他却一把将她的手擒住了,含着笑道:“做什么?”

    彤华将他手推了推,无语道:“你跟我演什么?我身上没伤,都让你挡了,你背后难道一点事都没有?”

    “没有啊。”

    他就这么笑着将她的手放开了,由着她的手顺着抚到他的背上,衣料是干的,应当是没有受伤。

    她再往他肩骨和背心探了探,却摸到了一种柔软的绒毛一样的触感。

    她怔了怔,感到他微微动了动,忍不住说了一句:“痒。”

    彤华反应过来了,手里又揉了揉,仗着他对自己好脾气不敢发火,见他实在是发痒才收了手。

    “我都好久没见你亮翅膀了。”

    陵游直到她收手,才感到那种痒意散了些,他活动了下后背和肩骨,这才撇嘴道:“谁家风风光光的神君闲的没事干现原形?天天这么着,走过路过被你伸手薅两把,我怎么服众?”

    他在黑暗里敏锐抓住了她又没忍住伸过来的手,毫无震慑力地警告她道:“回去摸小八去,别拿我当宠物用。”

    彤华异常可惜地答应了,默默把手收回来,陵游这才换了个语调,有些骄傲地同她道:“还好我警醒,提前将翅膀放出来了,钢筋铁骨金刚羽,不然没它撑着,咱俩现在也没法好好说话。”

    钢筋铁骨金刚羽,话是这么说,但是一直这么撑开了坚持下去,哪有不痛的?

    这又不是武器,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彤华笑不出来,但还是配合地装出含笑的嗓音来回应他:“早知道把小奇带来了。”

    陵游想了想小奇的真容,忽然心里也生出大股的遗憾来:“是啊,以后不能让它离开你身边半步,走哪儿都得带着,不然该用的时候都用不上。”

    他轻轻笑了笑,探身拉住彤华道:“别勉强,也别害怕,我敢上去杀谷晴则,是因为心里有数,我能开翅膀,也是做好了打算。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事的。”

    他此刻有些难得的赧然,纠结了几番,还是和彤华道:“其实说实话,现在和你一起在这里头,我还挺开心的,起码我知道你肯定没事。之前……你掉进离虚幻境那一次,我在外面很害怕,当时我就在想,我要是也进去了就好了,哪怕咱俩一起死呢,有个伴儿在旁边,也不会太害怕。”

    陵游从来没说过这些话,彤华只知道他当初带着伤坐在自己殿外可怜兮兮地守着,但是没听过他自己说起,以为是早就过去了的事,但现在仍旧耿耿于怀。

    她伸腿轻轻踢了他一下,道:“你这嘴!怎么不想点好的?这下圆你心愿,把咱们一起压到这里头了。”

    陵游从善如流地道歉:“成,怪我。出去以后,罚我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死而后已。”

    彤华这下才笑道:“我哪里敢使唤你给我当牛做马?你当初在我殿外哭鼻子——”

    “不许说!”

    陵游立刻打断她。

    彤华接着说道:“你看,我连话都不敢说,不然就要惹你生气了。”

    陵游听见她打趣自己,虽然有些羞窘,但是知她注意力被引开一些,也就放下心来,正要和她再多说些,便听见她语调低下来,同他道:“其实我不害怕,我只是不喜欢这种没有期限的干等,很没意思。”

    尤其是,她还没有任何能力解决的情况。

    她都不到两千岁,算是很年轻的神仙了,但她时常觉得自己的生命其实已经特别漫长,因为那种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她好像已经经历过很多次。

    等待会将时间拉得漫长。

    陵游心里明镜一般的清楚,其实不是什么没意思和不喜欢,其实就是害怕。之前因为彤华失了灵囊,平襄大怒之下将她关起来的时候,就是一场没有结束的无期之刑。

    而那个时候,彤华还不到一百岁。

    他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不好的回忆,只是道:“所以当遇到突如其来的快乐的时候,才会很惊喜啊。”

    他感觉到黑暗之中,她的目光因此而静静地落在他的方向。他笑着回忆道:“小时候,他们偷偷藏在内宫里不回家,等到半夜来找我们出去看星星看月亮看日出的时候,我们不就很开心吗?”

    那样突如其来的快乐,真是难得一回的珍贵回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