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压岁之乱 决裂(一万字大肥章)

    堂外风声穿过园林, 枝头枯叶猎猎作响。

    室内火炉缓慢燃烧,不尽干燥的柴火发出燃烧不完全的噼啪声。

    睡到半夜,江弃言只感到手脚冰凉, 小手不受控地向着热源靠近。

    漆黑一片的夜里, 一双眸子忽然睁开。

    有轻微的叹息声在屋内回荡。

    睡得好好的,忽然被冰凉的小手袭腰,一下就给他冰醒了。

    怪惊悚的。

    蒲听松尝试动了一下, 身旁传来不满的哼唧声,下一瞬,一条小腿就压在了他的小腹上。

    蒲听松闷哼一声, 被压得呼吸声都粗重了几分。

    “真是……”

    他把人搂紧, “拿你没办法。”

    一夜无梦,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 江弃言就醒了。

    !

    他……他怎么捏着先生的腰啊……

    江弃言受了很大的惊吓,瞬间缩回了小手,他挪了挪脑袋, 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还枕着先生的小臂!

    难怪昨晚睡那么香……但…先生看起来不太妙的样子。

    “腿”,总算是醒了么, “打算压到什么时候?”

    “对…对不起!”

    江弃言连忙从先生身上挪下来,往旁边移了移。

    蒲听松活动了一下被压了半夜的右臂, 果不其然又麻又僵。

    “小弃言多大了,睡个觉还要赖为师身上啊?”

    江弃言脸微微泛红,他很想捂住先生的嘴让先生别说了。

    他不小了, 他已经五岁了。

    听人家说,先生五岁的时候,都能踩在小凳子上下厨做糕点了。

    糕点是做给蒲老爷子的,可老爷子那晚又住在了宫里。

    后来那糕点是进了先生的肚子还是分给了下人, 他都不得而知。

    他只是在听这些往事的时候,由衷觉得先生真的好可怜。

    “先生”,江弃言站在地上,任先生给他穿衣梳头,他乖乖配合,只在先生束发时,轻声,“我想吃枣泥糕。”

    蒲听松绑发带的手骤然松开,已经做好的发式前功尽弃,手中柔顺的长发尽数散开。

    枣泥糕啊,好多年他都不再做这东西了,反正做了也没人吃。

    他等了一天又一天,蒸了一次又一次,好好的糕点最后化成了黏糊糊的一坨,直到变质。

    他就把它倒了,他再也没有做过这些无用功。

    他从此更加刻苦,心肠也渐渐冷硬起来,他拼命逼迫自己,直到一骑绝尘甩开父亲亲自带了多年的那个人很远很远,他想,父亲总算可以陪他过一次生日了吧?

    期望落空,那天江北惘发了一点烧,蒲老爷子又留宿宫中。

    从那之后,他便明白,没有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的实力,就只能在等待和失望中二选一。

    手指忽然被勾住,他低头看小孩大大的眼睛,是那么真诚的跟他说,“先生可以做给我吃吗?先生做的,我会更喜欢。”

    心中遗落很久的憾事似乎被填补了一点。

    “正好休沐不用早朝,小弃言一会听课若是用功,为师给你做。”

    事态似乎在向不可控的方向发展,只是当时两人谁也没有发现,给彼此的偏颇已悄悄过了线。

    早膳过后,依旧是一碗牛奶,蒲听松等着他喝完,便领他进了书房。

    小桌前的两个蒲团依旧,案上两本《对韵》,已是习到最后一章。

    “有关蒲苇的先人诗作很多,大都与江水有关,蒲苇伴江而生,而这……”

    而这也是蒲家和江家从数百年前,就一直纠缠至今的牵绊。

    蒲家伴江家而生,帝师从太子时期就要追随皇帝,为他暴霜露斩荆棘,为他赴汤蹈火甚至献出生命。

    蒲苇短寿,江水长流。

    可,凭什么呢?

    “蒲叶何短短,潮来江水满。岂无错金刀,割水水不断。”

    蒲叶蒲叶,为什么你看起来变得只有手掌那么短?

    是不是因为涨潮,江水太满,淹没了大半?

    蒲叶啊蒲叶,你的叶子那么锋利,像刀片一样。

    为什么连水都割不断?

    “先生……”江弃言抿了抿唇,“我不喜欢这首诗,它听起来很不好。”

    为什么江水一定要淹死蒲叶呢?为什么父皇揽政后一定要处死陪伴了自己一辈子的帝师?

    “那便换一首吧”,蒲听松翻开下一面,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

    为什么父亲明明有反抗的实力,为什么蒲家明明可将皇室取而代之,却始终守着那点忠心?

    是因为那可笑的师徒情谊吗?

    就因为那点可笑的情谊,蒲叶一点点被江水淹没,直到被自己养大的皇帝将铡刀架在脖子上,每一任帝师才会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悲叹。

    “臣无悔,亦不怪。”

    他们把这悲郁的宿命传了一代又一代,“汝莫要怪,此皆是命。吾辈为绥阳开盛世,虽死犹生。”

    可,到底凭什么呢?

    他不服,亦不甘。

    他偏要打破这个宿命禁咒,他偏要江弃言不会对他生出忤逆之心。

    皇权,有能者居之。

    “老松堕枝供武火,枯蒲织蓆遮窗破……”

    蒲听松刚念了一半,衣袖又被扯住。

    “这个更不好,不喜欢。”

    “这也不学那也不学”,蒲听松合上书,偏头看他,“你还挑上了?”

    “就不好,就不学。”什么老松堕枝,什么枯蒲,什么窗破,一听就特别不好。

    “蒲叶就没有好的诗吗?”江弃言有点不高兴,“我没有挑…我就是不希望它不好。”

    “蒲叶的意象便是如此,前人未尝赋其好意蕴,不过……”

    不过什么呢?他仰头看先生的眼睛,先生也正垂眸看他。

    “为师可赋一首给你听。”

    先生要作诗吗!江弃言立刻坐正身体,捏住一杆小毛笔,铺好干净纸张,打算记录下来。

    “蒲生广湖边,托身洪波侧。春露惠我泽,秋霜缛我色。根叶从风浪,常恐不永植。摄生各有命,岂云智与力。安得游云上,与尔同羽翼。”

    江弃言写着写着,眼睛就红了。

    先生就像那伴在君侧,时刻风雨飘摇的蒲苇,身处风波朝夕不保,却从未轻言放弃。

    也许有一天,先生会强大到震动朝堂。

    他觉得先生就该如此,如果能继承皇位,他肯定会重用先生的。

    他才不像父皇一样不辩忠良喜欢乱猜疑人,他……

    可是,父皇已经有新的皇子了,还是当朝皇后嫡出的,或许很快他就要不是太子了。

    “再要这么走神下去,枣泥糕可没有了。”

    正想得出神的时候,先生忽然抬起书卷,轻轻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他嘟嘟嘴,“不要。”

    “那便用心。”

    “嗯。”

    “蒲苇生在江畔,所以古人作诗两种意象往往同时出现,换句话说,蒲苇离不开江水,日后小弃言想要吟诗作赋参加诗会,或者写策论文章,要用到这个意象时,就知道该如何搭配。”

    江弃言看似听得认真,心里却有某种微妙的想法正在逐渐酝酿。

    蒲叶伴江而生。

    他跟先生天生一对。

    耳尖微微发红,江弃言忽然轻轻问了声,“先生…我……”

    “怎么?”蒲听松停止讲解,侧耳倾听。

    “我,我可不可以叫你,夫君。”

    蒲听松一僵,这些天他好不容易把“拜堂”的事抛之脑后,怎么偏又被提起……

    “我…我想叫……”

    江弃言往先生身边蹭蹭,又蹭蹭。

    蒲听松轻咳一声,后退了一点,拉开距离,神色有些不自然,“现在不行,你太小了。”

    江弃言有点委屈,不行就不行,先生干嘛躲他啊!

    他往前爬了几步,搂住先生的腰。

    蒲听松的手放下又抬起,反复几次,最终还是落在了他背上,“哪里学来的涎皮赖脸?嗯?”

    “方哥哥教的。”

    方哥哥教他,先生沐浴他钻浴桶,先生看书他爬腿,先生生气他就哭。

    方哥哥说,只要他每时每刻都跟先生黏在一起,先生就会慢慢习惯他的贴贴,就会渐渐变得离不开他。

    蒲听松抱了一会,便把人从怀里拎出来,“好了,快到午时了,为师去做枣泥糕。”

    他不依,一把抱住先生的手,“一起去。”

    蒲听松考虑了一下,便牵着他去了膳房。

    他也没闲着,坐在灶台前,帮先生添火。

    忙活了半天,枣泥糕终于出锅。

    蒲听松用帕子沾了水给他把脸和手都擦了一下,才递给他一块热乎乎的糕点。

    看着他吃得腮帮子鼓起,蒲听松竟感到有些许满足。

    红褐色的糕点,与多年前那一盘枣泥糕重合。

    它终于等来了它的食客。

    “好甜…好香……”

    江弃言眼睛一眨,泪珠无声滚落。

    怎么能这么好吃呢。

    弄得他好想哭啊。

    手中又被递了一块,先生一边给他擦眼泪一边说,“两块差不多了,吃撑了肚子,还要不要吃饭了?”

    不给吃了吗,那他就慢点吃吧。

    江弃言小口咬着新一块糕点,细细品味又是不同的感觉。

    很细腻的口感,包裹着口腔。

    就像先生细腻的心思,包裹着他整个人一样。

    从此他再也不用像只没人要的小兽一样,在黑夜里独自舔伤。

    用过午饭,先生让他自己去玩,便进了书房。

    他去找方无名的时候,方无名正鬼鬼祟祟往枕头底下藏什么东西。

    他心底咯噔一下,走上前,拍了拍方无名的肩膀。

    方无名狠狠抖了一下,转过头来见是他,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气。

    “方哥哥,你刚刚这么投入,在做什么?”

    “说来惭愧”,方无名把他拉出厢房,神神秘秘道,“我这屋里跳进来只蚂蚱,一溜烟就寻不着了,我这正找着呢,你就来了。”

    “言言啊,你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刚刚真是吓了我一跳……”

    方无名在骗他!江弃言轻轻攥拳,方无名为什么要拿他当傻瓜哄骗?

    现在是什么季节?深冬!

    怎么可能有蚂蚱。

    “先不说那些了,你瞧”,方无名给他展示了一下口袋里的谷粒,“我找小厨房要的,走,我带你去捕鸟。”

    “奇了怪了”,说到捕鸟,方无名才想起来看了看天色,“这上午还出着太阳呢,太阳都去哪了?”

    “这天未免也变得太快了。”

    “这鸟是捕不成了,我看这天像是要下雪,等雪完全下下来,我们找一个晴天,在雪上扫出一块空地,撒上谷粒,用带线的小木棒支好簸箕,等鸟钻进来吃食,我们躲在远处一拉线头,一次能逮住两三只呢。”

    江弃言越发攥紧了拳头,之前他就觉得方无名给他的感觉很奇怪,现在总算明白奇怪在哪了。

    方无名一开始展示给他的,是一个知书达理的翩翩公子,有礼节,知分寸。

    可后来相处的某些细节,他又时不时觉得方无名……像一个纨绔混子。

    方无名难道连彬彬有礼都是装的吗……

    也许……也许人家有什么苦衷……

    也许方无名就是单纯性格矛盾……

    江弃言还是不愿相信方无名的不好。

    也许刚刚方哥哥并不是在藏钱,而是藏其他不方便给他看的东西……

    谁能保证自己没有一丁点小秘密呢?

    他应该理解的。

    方无名带着他在小院子里玩,他几次想要开口,都踌躇不定,他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色,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轻轻戳了戳方无名的肩膀,“先生给了你多少压岁钱?”

    方无名疑惑地看了江弃言一眼,转了转眼珠。

    “问这个干嘛?昨儿帝师大人好像说过了,他一视同仁,咱俩都是八片金叶子。”

    心脏被狠狠攥住,江弃言在那一瞬,感到有些耳鸣,他不死心的又问了一遍,“多少?”

    “八片啊”,方无名拿出荷包,打开,给他看,“喏,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这个荷包,明显比昨天看着要瘪多了!

    “方哥哥”,他深吸一口气,艰难道,“里面是不是少了什么?”

    “啊,这个啊”,方无名眼神躲闪,“几块糖罢了,我已经把它们吃了。”

    江弃言本来还在心里想,也许是先生放错了,真的只有八片。

    可一看方无名这明显说谎的样子,他还有什么好为其辩解的呢?

    心脏好疼,他强撑着笑脸,身体晃了晃,声音变得有些虚弱,“我有点饿,方哥哥你去厨房帮我拿点枣泥糕好吗?先生不允许我多吃,我不敢再去要…”

    方无名看了看他确实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点点头,“中午是看你吃的少,这会子头晕了吧?我去拿,你稍等。”

    看着方无名离开小院,江弃言揉了揉太阳穴,推开房门,走到榻边。

    他将手伸到枕头底下一摸,随即感到更加头晕目眩。

    那底下是另外八片金叶子!

    他那么信任方无名,方无名怎么能这样呢!

    江弃言往后倒了一下,扶住床柱才勉强站稳。

    方无名是他的第一个朋友,也是他唯一一个朋友。

    是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想要真心相交的朋友,想要无话不谈的……知己。

    可是……

    可是!

    江弃言忽然好后悔好后悔,他好后悔没听先生的话,轻易交出真心。

    如今先生说的一切都应验了,先生一定早就看出来方无名不可交了吧?却还容他胡闹了大半个月,是想让他亲身体会这个教训吗?

    还是因为看出来他心里不服气,所以纵着他去尝试一番,撞了南墙自然就知道回头呢……

    潮水般的难过将他吞没,他把金叶子放回枕头底下,走出去,关好门。

    没等一会,方无名就带着一块枣泥糕回来了。

    江弃言接过枣泥糕,用另一只手用力推了方无名一下。

    “方无名”,他一字一顿,“我再也不跟你玩了,不是闹脾气,是真的不跟你玩了。”

    “为…为什么?”方无名心口一窒,感到有些难过,“总得让我知道个理由……”

    “没有理由。你可以继续住到立春,但我再也不会理你。”

    “言言……”

    “叫我殿下。”

    江弃言一个字也不想多说,直接离开。

    走到半路就忍不住要落泪,他吸吸鼻子,强行憋住。

    地上有些凉,但他还是如从前那样,坐在了先生书房的门口。

    “先生……”他像只无助的小猫那样轻轻唤。

    他太难过了,好希望此刻先生能打开门,笑着说出那句,“这是谁啊?”

    好希望先生能揉揉他的脑袋,“怎么又坐门口了呢?”

    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说,他是先生的小弃言。

    他是先生一个人的小弃言,他再也不跟别人交朋友了。

    可是……

    他轻轻敲了敲门。

    为什么先生不开呢?先生难道不知道他在外面吗?

    “进来,拿你的小垫子。”

    为什么是小垫子,他不想要小垫子……

    他只想要先生温暖的怀抱。

    江弃言把门打开一条缝,小脑袋钻进去,看见蒲听松的一瞬间,忍了一路的眼泪就止不住砸下了。

    蒲听松并不像从前那样看他,只是认真批阅奏折,一点都不分心。

    他等了半天,先生也不理会他,他便带着颤抖的哭音,“先生……”

    “似乎有跟你说清楚”,蒲听松轻叹一声,“这次为师不哄你,自己的选择,自己承担后果。”

    可是……可是他有点承担不起。

    “呜…”

    刚哭了半个音,先生便轻轻敲了敲桌面,“乖一点,拿上垫子,出去哭。”

    他一愣,用手背抹了下泪,紧紧抿着唇,抱了小垫子,就出去了。

    他把垫子丢在地上,坐在上面,默默流泪。

    心里空落落的,痛得好像要灵魂出窍了……

    原来先生说不哄他,是真的啊。

    怎么能是真的呢?

    他把那块枣泥糕捧在手心,用指腹蹭了蹭。

    “呜……”

    “先生……”他对着枣泥糕哭着说,“先生,我知道,是我太笨了。”

    “先生那么聪明,我应该相信先生的,可是……我只是……”

    “以后……我什么都听先生的”,他轻轻,“听先生的,不会吃亏。”

    他一边哭,一边把糕点吃了个干净。

    “我…咎由自取……”

    门外很久都没有动静了,蒲听松推开门时,江弃言已经不在门口了,地上只有一个小垫子。

    晚膳的时候,蒲听松让管家去喊江弃言吃饭,也没有来。

    蒲听松越发紧锁眉头。

    他当然会哄,但不是现在哄。

    他在等。

    等那第一声雷。

    他有点心疼,甚至想放弃计划直接去哄人。

    但他最终忍住了,用完晚膳就回了书房。

    方无名发现自己藏在枕头底下的东西挪了位置,竟然莫名其妙出现在了桌上!

    难道小太子发现了他跟帝师的交易,才会这么生气吗!

    难怪一直追问他荷包里是不是少了东西,也是,江弃言那么聪明,肯定一早就发现了端倪。

    叫他去拿枣泥糕,只怕是为了故意支开他。

    昨夜他打开荷包,里面除了八片金叶子,还有一张宫里的布防图。

    他一看见这张地图,就知道帝师大人应该早就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这是方便他进宫调查能够一举弄死舅舅全家的证据呢。

    帝师大人的条件就写在背面,拿那惊世骇俗的还童巫术来换。

    小太子看到这张图,估计以为他要刺杀皇帝,所以气得随手丢在桌上,跑出来就推了他一把?

    幸好没拿走……不然就难办了。

    方无名把地图收好,打算今夜就离开帝师府,进宫一探究竟。

    他刚踏出房门,后脖子被人拍了一记手刀,他身体一软,直接晕了过去。

    秦时知提着人,在屋顶上飞速穿梭。

    来到京郊一处隐蔽的小屋,他把人捆了个结结实实,丢在床上,就直接离开。

    秦时知摇了摇头,他并没有按原定计划把那卷圣旨留在此处,只仍拿在自己手上。

    “本阁主帮了你这么大个忙,你醒来后可不要想着逃跑哦”,秦时知最后看了小屋一眼,消失在夜色中。

    帝师府书房。

    蒲听松坐在书桌后面,在摇晃的火光下,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匕首。

    他回忆了一下方无名的身高,然后低声笑了笑。

    下一瞬,他竟是将那匕首直接扎进了自己的大腿中!

    他仔仔细细将染血的刀刃擦干净,收好。

    然后才不紧不慢给自己包扎,故意包得很潦草仓促。

    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疼,只是低头继续批奏折。

    卧房里面漆黑一片,江弃言没有点灯,他把脑袋闷在被子里哭了很久了。

    确定先生真的不哄他后,他就直接跑回了卧房。

    先生不抱他,没关系的。

    他钻到被子里面,一样会有安全感。

    先生不哄他,也没关系的。

    早就说好了的嘛,他再哭一会就好啦。

    反正从前不都是这样吗,受了委屈他只能回房间再偷偷哭。

    他压抑着哭声,好像又回归了之前的那种状态。

    他还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孩。

    “自作自受……”他喃喃着,憋喉间的哭音憋得发抖,“咎由自取……”

    “谁让你不听话…活该先生不要你……”

    太难过了,以至于头脑到现在还是懵懵的,好像还没搞清状况一样,后脑勺木木的发着麻。

    他好像一个坏掉的玩偶,不怎么鲜活了。

    这半月以来,被先生保养的太好,他都忘了他这个玩偶心口填充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不过是些被人遗弃的破棉烂絮。

    如今心口处开了线,那些乱糟糟的烂棉絮都溢出来,他才想起来,自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江弃言……只是一件被先生捡回家的废弃物而已。

    “我没有……难过”,他缓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我早就习惯了……”

    “我也……没有怕,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不怕黑的……”

    “我不怕黑……”他抖着,“我都是自己睡的,我不怕……”

    他抖得好厉害,“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以前不怕的……我以前也不喜欢哭的……”

    “我……我好没用,我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

    他知道,其实先生的心很软。

    其实只要他不去拿小垫子,只要他贴过去,拉一拉先生的衣角,先生就会抱他。

    可是为什么即使知道先生会抱他,他还是拿了小垫子。

    “我……我不需要人哄…我自己会好的,我过一会就好。”

    可能是因为某些别扭的小心思吧?

    去抱垫子的时候,他走得很慢,他想,会不会一弯腰再一起身,身后就会多个人。

    那个人会笑着刮一刮他鼻尖,“这么大了还喜欢哭鼻子,小弃言羞不羞?”

    他想,也许他会跟着笑出来。

    忘掉所有不开心,扑进先生的怀抱。

    又或许,他会掉进先生眼底的桃花潭水,他会因为先生的语气太温柔而将委屈全都倾泻出来,也许他会拉着先生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先生无可奈何揉他头,然后主动把他抱起来。

    他明明都走那么慢了啊,先生为什么就是不过来呢?

    先生真的不哄他了,先生……先生是不是不要他了……

    轰咔——

    雷声划破天际,吓得江弃言抖得更厉害了。

    他哭出了声,还是嚎啕大哭那种哭法。

    “呜…呜哇……先生……我…我好怕……”

    “我好怕……呜呜我好怕……先生哄哄我吧……抱一下就行……”

    风大了,吹开了房门。

    嗯?吹开了房门?

    江弃言忽然意识到什么,他哆哆嗦嗦露了只眼睛出来,就看见一个黑影站在床边。

    “呜呜!”他一把掀开被子,扑过去,整个人都盘在了黑影腰上。

    那黑影似乎叹了一口气,然后点燃了油灯。

    光线亮起,微凉指腹揉了揉他的眼角。

    “打个雷而已,有那么怕吗?”很随意的口气。

    “嗯”,就是很怕啊。

    “怕也不来寻为师,每每都让为师去寻你。”

    “先生说不哄。”他把唇抿成一条缝。

    “委屈了?”蒲听松抱着他坐在床边,“当初不是小弃言自己要选的吗?”

    他往先生怀里拱了拱,“选错了……很后悔。”

    “那以后能记住不轻信他人了吗?”

    “嗯……他们都是坏人骗子……只有先生好。”

    蒲听松看了他许久,轻声,“知道是坏人,就别为他伤心了,好吗?”

    “我是不是很笨…还很任性…”

    “你很乖”,蒲听松轻拍他的后背,“只是你还小,坏人都是善伪装的,弃言分不清呢,其实也没关系,可以来问问为师的。”

    “嗯!”

    先生看人真的很准。

    以后先生说谁是坏人,那个人就一定是坏人,他就再也不要质疑了。

    “要再哭一会吗”,蒲听松揉了揉他的小脸,“不建议继续哭,因为小弃言的眼睛,已经肿成桃子了。”

    真的吗!江弃言伸手摸了摸。

    他的样子应该很丑吧……

    “那我…我,我不哭了”,虽然不哭了,但是哭久了后劲大,他一直在哽咽,喉咙里好难受,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先下来一会,为师得找个冰块给你敷一下,不然明日只怕更肿……”

    “嗯……”他松开先生的腰,刚要往下爬,就发现先生的腿上一片深红!

    那是……

    那是血吗!

    先生受伤了,而且已经简单处理过了。

    如果不是他坐在先生腿上压了这么久,那地方根本不会再出血!

    “先生……”刚刚止住的泪水又涌了出来,“这是……这是怎么伤的?”

    蒲听松没答,走出去,端来冰水,把一条雪白毛巾沉进去,拧了拧,贴在他眼皮上。

    肿胀的眼皮接触到冰凉的毛巾,很舒服。

    可是他满心焦急,根本没有心思冷敷。

    “先生流血了”,他声音颤抖不已,“先生不重新处理一下吗?”

    怎么能这样呢?眼睛肿了跟重伤流血,到底孰轻孰重啊。

    先生怎么能……

    怎么能这么偏心呢,先生给他的偏宠怎么能比给先生自己的还多呢。

    “好,这就去”,蒲听松轻笑,“你自己扶着毛巾,为师去去就来。”

    江弃言目送先生离开,他看着先生有些不太稳的脚步,心乱如麻。

    蒲听松走到门口,忽然回头,笑容有些虚弱,“好好敷,别让为师发现,一不看着你,你就躲懒。”

    还敷什么敷呀!

    “知道了……”江弃言用毛巾盖住半只眼睛,另外半只死死盯着蒲听松的大腿,“先生快点去……”

    恰在此时,又一个雷炸响。

    蒲听松顿了片刻,叹了口气,又走了回来。

    江弃言急得用手推他,“快去呀……”

    “这屋里有布条”,蒲听松从柜子里翻出布条,拿到江弃言眼前晃了晃。

    “好好敷你的眼睛,为师还用不着小娃娃操心。”

    第三个雷响起,声音很大,江弃言下意识往蒲听松身边靠了靠。

    到这时候,他才发觉先生一直在默默观察他的反应。

    难道……

    难道先生是因为那个雷,担心他一个人在屋里怕,才返回的吗?

    “先生为什么受伤……可以告诉我吗?”

    江弃言又问了一遍。

    也许是看他眼中的坚持太浓烈吧,蒲听松叹息,“听了可不许哭。”

    “嗯。”听了再说。

    “其实……你的方哥哥是丞相府家的公子,真名方鸿禧,他受人蒙蔽,以为方家覆灭是为师一手促成,他用秘法改变身高样貌,潜入府中本就是刺杀为师的……”

    “他真实年龄……比为师还要大一些。”

    什么!

    江弃言瞳孔慢慢放大。

    难怪,难怪方无名懂得那么多,甚至还会武功。

    原来方无名根本不是六岁!

    原来方无名从一开始就在骗他,名字、身份、年龄,没有一个不是假的!

    “对不起……”他不该随便捡人回来的。

    愧疚的泪水流淌下来,“我…我错了……”

    是他害先生受伤的……他居然捡了个刺客进先生的府邸,他这是……引狼入室啊……

    “怎么又哭了呢,才敷没多大会”,蒲听松已经包扎好,洗了洗手,无奈地给人擦眼泪,“再这么哭下去,眼睛就要睁不开了……”

    睁不开就睁不开…他就是控制不住想哭……

    “别哭啦乖乖,别哭了好不好,小弃言最乖了,不哭了我们吃点东西然后睡觉,睡一觉就好了。”

    越哄越想哭了。

    江弃言摇摇头,哭,“呜呜,我知道错了先生,呜呜呜,我,我不知道他,呜,他这么坏,我如果知道他会伤害先生,我,我宁愿他冻死在门外算了……呜,呜呜,呜哇……”

    “乖乖,这不怪你,不怪你”,蒲听松伸手要抱他,却被他躲开。

    “先生有伤……”江弃言带着软软的哭腔,“不要抱。”

    “那你不哭了好不好?你看,这是什么?”

    蒲听松打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四块精致的枣泥糕,还冒着热气。

    “赌气也不能不吃饭啊,为师喊你你也不来,中午就吃的少,为师估量着你定会饿的。”

    “不哭了不哭了,来吃你喜欢的枣泥糕,吃饱了我们洗一洗身子,上床睡觉。”

    先生受了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记得他没吃饭,还想着他可能会饿……

    先生就一点都不怪他吗?

    江弃言接了糕点,抽泣着吃了两块。

    剩下没吃完的,蒲听松把它们包好搁在了案上。

    简单清洗过后,他把小孩搂进怀里,熄灯。

    “乖乖睡,别害怕。”

    声音很轻,也很温柔,“打个雷而已,为师在呢。”

    “会保护你的。”

    江弃言“嗯”了一声。

    早在先生出现的那一刹那,恐惧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他一夜都没有乱动,即使睡着之后。

    因为他心里挂念着,怕碰到先生的伤口。

    天亮之前,秦时知赶到先前的小屋,却发现地上只剩下几根绳索,人不翼而飞。

    他摇了摇折扇,啧啧称奇,“这逃跑的本事,不服都不行。”

    “不过……”秦时知朝某个方向赶去,“真以为本阁主追不到你么?”

    方无名一路往南狂奔,敲响了一户人家的门。

    那就是他曾经给双儿姑娘找的寄养人家。

    双儿的养父打开门,见是一个气喘吁吁的孩童,有些不解道,“你是哪家的娃娃,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方无名喘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会,惊慌道,“有……有坏人在追我……”

    养父当机立断把他拉进门,插上门栓。

    “怎么回事?”养父脸色严肃。

    “我,我爹好赌,输得倾家荡产,便把我卖给了赌坊,赌坊要送我去做鸭子,我就逃了出来……”

    双儿的养母走过来,捶了养父一拳,“老头子你怎么回事,这娃娃受了这么大惊吓,你还板着个脸盘问他!”

    养母把他抱起来,“累坏了吧?先在我们家睡一会,我们还有些钱,等你睡醒,老头子去给你赎身。”

    “那就让他睡双儿的房间吧”,养父不善言辞,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死老头子,就你会摆脸色!”养母骂了一句,转过头来就变成了慈祥,“前几天双儿被亲爹娘接走了,老头子爱女心切,不高兴,给谁都没好脸,你别往心里去。”

    当年那个小姑娘已经找到自己的父母了吗?

    真好。可惜刚好错过那么几天,没能再见一面。

    小丫头啊,方无名想,本少为了你,可是惹了不小的麻烦。

    秦时知那个混蛋肯定是因为逼问不出来什么就狗急跳墙了,把他绑到荒宅里想要对他实施一些惨绝人寰之事!

    他是傻了才会等着秦时知腾出手来!

    他一醒,就一骨碌滚到了墙边,借着粗粝的墙面,磨了大半夜才磨断绳索。

    眼看着天要亮,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拔腿就跑,生怕晚一点就落入魔爪!

    但他不知道秦时知半路就追上了他,一路跟踪他到了这间小屋,直到看着他进门,就离去了。

    看来真的是他。秦时知回帝师府的路上,还在不断思索着。

    这件事情有些过于复杂了,一时半会他还真不知道怎么给小家主解释,而且就算解释了,只怕小家主也压根不会听他的。

    小家主那个人,倔的跟头驴似的,寻常人想要改变小家主的想法根本不可能。

    秦时知很清楚蒲听松有多么强势和说一不二。

    别看他平常好像经常开玩笑打趣蒲听松,实际上他对于自己这个小家主可是怵得紧。

    真要他生出什么叛逆心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万一蒲听松告到老阁主那里,他不死也要褪层皮。

    秦时知唉声叹气着把圣旨放回了蒲听松书房案头,随后坐在蒲听松的位置上,抽了张纸,展平后用镇纸压好,提笔沾墨。

    他沉思了一会儿,斟酌着言辞,磨磨蹭蹭写下几个字。

    吾爱岁寒。我亲爱的小家主……

    不行,划掉,看上去好像他喜欢小家主一样!

    吾主岁寒。嗯这就对了嘛。

    余窃以为,此计不妥,有待商榷,故将圣旨又带回府中。

    绝非本人躲懒,不愿周而折之。

    方鸿禧现已被控制,家主放心,余……

    第24章 不治之症 先生急了!

    那天之后, 很久都没有再发生什么大事。

    京城归于平静,秦时知没有再去关注过方鸿禧的动向,毕竟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时间就在不知不觉中, 如白驹过隙般飞速流逝。

    这是第几年了呢?

    江弃言伸出手, 接住天空中飘下的一片落叶。

    原来已经是第五个中秋了。

    脑袋忽然被揉了一下,他回头,低垂了眼眸。

    他长大了一些, 也长高很多了。

    但他在长,先生也在长。

    说起来,再过两天就是先生十八岁的生日了。

    他在看蒲听松, 蒲听松也在看他。

    良久, 蒲听松用左手比量了一下, 轻笑, “不错,有为师腰高了。”

    “奶没白喝,不过小弃言还需加把劲, 争取再多长长才行。”

    江弃言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抿唇, 随后偏过头去。

    “怎么?”头顶盘旋着长长的叹息,“为师哪句话又惹着小弃言了?”

    他还是不答, 眼眸中却有情绪在流转。

    “又不说话了”,蒲听松把他拉近了一点,手扶着他脸板正, “谁惯的你这般乱发脾气?嗯?”

    “你。”

    江弃言简短的答完,心脏处跳动的幅度又微微增大了一些。

    他,好像是病了,得了心疾, 或者干脆脑子出了什么问题。

    只要靠近,或者多说几个字,心脏就想要破膛而出。

    破膛而出,人会死的吧?

    江弃言越发抿紧了唇,“没有。”

    “没有什么?”很轻柔的声音。

    却像颗沉重的石子,轻易给努力维持平静的心湖荡起涟漪。

    “没有…没有发脾气……”

    蒲听松刚松开他的脸颊,他就把脑袋又偏开。

    可他的脑袋已经偏开,眼睛还是控制不住右移。

    视线落在腰腹处,只触及一瞬,他便慌乱地又将目光移走。

    他,究竟怎么了?

    “我……我要看书”,江弃言已经走上了台阶,却忽然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不许跟来。”

    他看着前不久换上的琉璃窗,窗上有两个人的投影。

    先生好像知道他在窗户里看自己,刚好对着他的视线落点宠溺地笑了笑。

    不行了……

    江弃言正打算捂住胸口,反应过来先生也能在窗户里看到他,怕被看出端倪,又放了下去。

    他深呼吸几次,心绪刚刚平静下来。

    “如此,今日书房便归你。”

    一句话,前功尽弃。

    病状好像又加重了些,他落荒而逃,不敢再多停留。

    关上门,他背靠着门轻轻捶了锤胸口。

    良久,他才把一口气顺过来。

    他站稳身体,在书架前寻找。

    《伤寒杂病论》么……好像没有符合的症状……

    还是看一看《黄帝内经》吧……

    江弃言把书抽出来,走到小桌前。

    他忽然皱了皱眉。

    这桌子……有点小了。

    最近长得太快,桌子还是从前那张……

    “砰——”

    书骤然从手中摔落,砸在桌上。

    这桌子这么小,现在的他坐了一会都觉得有些不舒服了。

    先生陪他一坐就是五年。

    不是五天,不是五个月,是五年。

    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甚至,有些抽痛。

    先生从来都没有表现出难受,而他,他就迟钝到这样的地步,任先生为他受了五年委屈……

    江弃言眼眸中的光黯淡了一点。

    他太笨了,很多事情,不需要先生刻意去瞒他,只是不点他,就可以让他很久很久都不能察觉。

    江弃言拿着书,走到堆了奏折的大书桌后面,坐下。

    他手指轻轻划动书页,在翻到某一页时,瞳孔骤然收缩。

    心火烧,五脏焚,火毒入髓,不治之症。

    病者常伴有心悸、神乱、梦遗、食欲不佳,或烦躁不安之症。

    多发于秋季,用药缓解疏导,可多活几年,否则待次年夏至,地火旺盛牵动心火,热血上脑,淤血而亡。

    他……要死了吗?

    江弃言呆坐了一下午,直到黄昏降临,他才接受了这个沉重的事实。

    门扉轻轻叩响三声,蒲听松还没来得及说话,门就朝里拉开,一个影子撞进了怀里。

    力道之大,甚至都让他因为惯性后退了半步!

    “最近不是总躲着为师么”,蒲听松想把人拉出来,拉了一下,环着他腰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他轻叹一声,“这般却又是为何?”

    “如果……”江弃言却没继续说,只是把脑袋深深埋进先生小腹处,“先生什么时候摆生辰宴?”

    泪水悄悄打湿了衣襟,这应当是他陪先生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吧?

    “差不多后日吧。”

    先生的掌根忽然抵在了他的额头上,推得他不得不仰起头。

    他看见先生的笑眼里似有桃花盛开,“什么书这么难?看不懂也不用跑出来抱着为师哭吧?”

    “为师帮你看看?”

    心脏再度一跳,他闷声,“不。”

    “为师好奇。”

    “我不。”他把胳膊收紧。

    “你乖一点”,似有一声喟叹,“松松手,为师腰够细了,再让你缠细点,搞不好风一吹就要断了。”

    “我不。”他把手收更紧。

    “到底是怎么了?给为师说说?”

    一顿,补充,“为师不想听你说不。”

    于是他就干脆不说话了。

    沉默良久,蒲听松摇摇头,“小时候怪可爱的……”

    面前的身子忽然一紧,蒲听松感受到他的僵硬,无意识的笑了笑,“没说你现在不可爱,只不过……”

    蒲听松低头看小孩偷偷竖起的耳朵,跟个偷听的小兔子似的。

    他笑笑,“你最近好像不怎么乖。”

    怀里的脑袋扎深了一些,就在蒲听松以为他不会答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极细微的声音。

    “我…我乖。”

    “那与为师说说,方才又是为什么哭?”

    怀里人又没声了。

    蒲听松叹息一声,“松手了,为师牵你。”

    他便依依不舍松开,又紧紧抓住先生的手。

    一直走出很远了,他才轻声,“我不喜欢菊花,先生要送就送桃花。”

    “这可是个难题,秋日里为师上哪去寻桃花……”

    蒲听松思索片刻,无果。

    便对着他有些无奈道,“等春上为师在院里种好不好?”

    他不答,声音却带了一丝哽咽,“带糕点的时候,多带点枣泥糕,我喜欢吃。”

    “弃言”,蒲听松忽然蹲下身,把他拉到身前,“有点奇怪,你在对为师嘱托什么?”

    “没有。”他低着头,克制着想要往下掉的眼泪,“我不太舒服,晚膳想在房里吃,先生带饭的时候,也带一些糕点……”

    “不舒服?”蒲听松神色一下凝重起来,“手,给我。”

    “没事,只是有点感冒”,江弃言吸了吸鼻子,装作鼻塞的样子。

    绝不能让先生给他把脉,先生如果知道他要死了……

    江弃言把手藏进袖子里,轻声,“我回房了。”

    蒲听松若有所思看着江弃言离去的背影,眸底担忧逐渐加深。

    他想了想,折返回去,进了书房。

    江弃言看完书就放回了架子上,却没多注意顺序。

    痕迹很明显。

    蒲听松面色凝重抽出那本错了位的《黄帝内经》。

    他一页页快速翻页,直到看到某页被眼泪打皱,就停了下来。

    绝症……

    怎么会这样……

    蒲听松手指猛然攥紧,许久后,阴沉的脸色才平复。

    没事的,这书都多少年前的古人写的了,当时不能治,现在还不能治么?

    既然知道是火毒,那他便叫人去寻些下火的神物,怎么着也……

    蒲听松忽然想到了什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那里有一块寒玉,是他出生的时候母亲挂在他脖子上的。

    那是母亲给他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念想之一。

    蒲听松在院中站了一会,萧瑟的秋风似乎能增添人对于离别的不舍。

    目光渐渐坚定起来。

    江弃言的命是他的,谁也拿不走!

    没有任何人能夺走属于他的东西,哪怕是阎王爷!

    江弃言坐在桌前,借着灯光,拿着针线织着什么东西。

    前些日子他听见厨娘们聚在一起闲聊,说冬天来了,要给自家夫君织内衫和围巾。

    他就想,他也要给先生织。

    内衫太复杂了,短时间很难学会,但一个胆子大点性格活泼的厨娘教了他围巾的织法。

    他一边织,一边无声落泪。

    先生收到这份生辰礼一定会很开心。

    他只要死前能多看到先生开心,他就特别满足了。

    先生总在笑,可他总有种感觉,那些笑容并没有太多真心。

    先生真正开心的时候很少。

    先生这一辈子太苦了,他……他好想……

    房门忽然被推开,江弃言手忙脚乱拉开抽屉,把还没织完的围巾塞进了抽屉里。

    从前织它的时候,他都会偷笑的。

    如今…如今……

    江弃言匆忙用手背抹了一把泪,他转过身来,一言不发看着蒲听松。

    蒲听松感到心口好像被刀子割了条口子,连绵不断作痛。

    “乖乖。”

    江弃言抿唇抬头。

    先生的声音好像格外温柔,格外轻。

    好像生怕大一点、沉一点,就会惊到他似的。

    “看看这菜喜不喜欢。”

    “嗯……”

    “不喜欢为师可以重做”,蒲听松的手不自觉有些抖,“为师现在去做……”

    原来是先生亲自做的吗?

    “我喜欢”,看着先生转身,他又重复了一遍,“喜欢的。”

    第25章 宫中有鬼! 前皇后的冤魂?

    蒲听松将食盒中的菜依次摆好。

    摆好后, 便坐在一旁,撑着头看江弃言。

    蒲听松并没有发觉,自己落在江弃言身上的目光变得越来越柔和。

    淡淡的忧伤萦绕在心头。

    母亲难产而死之前, 在生命的尽头, 她用尽全部力气取下脖颈上的这块玉,戴在了他脖子上。

    这块玉,是一个平安扣。

    那代表着她最后的守护。

    蒲听松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取下它。

    可现在, 他要把这份守护给一个傀儡。

    有点荒谬。

    桃花眸里无数隐晦不明的东西在闪烁,那深千尺的潭水里面究竟潜藏着什么,也许这双眼睛的主人也不知道。

    罢了, 好歹是自己养大的。

    总不能还没养到登基, 人就先死了。

    江北惘和新皇后的那位小皇子已经五岁了, 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 听说还被惯得颇为娇纵。

    此时再换个人养,明显不是什么好抉择。

    江弃言可是他从两岁半起就养着的,品性脾气全是按照他预想那样完美长成的。

    这孩子要是现在死了, 前功尽弃不说,后续又得麻烦一些事。

    蒲听松沉思了很久, 终于用“顾全大局”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

    并非心软,也没有计划之外的多余情愫。

    蒲听松越想越坚信, 他只不过是为了大局,江弃言还不能死。

    至于那点可笑的师徒情谊么?

    呵。

    再过六年,等寻花阁那边准备妥当, 他就会利用徐王世子挑起徐王与江北惘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按徐王那火暴的脾气和护犊子的性子,一定会兵临城下。

    届时鹬蚌相争,他从旁得利,他不光要江北惘假死在那场“意外”里, 还要设计让徐王上交虎符和全部兵权。

    当他向世人宣告徐王叛乱,江北惘“已死”,再把江弃言推上虚假的皇帝宝座之时,就是他真正向江北惘复仇之日。

    他要江北惘看着,卑微的蒲叶是怎么玩弄高高在上的江水的。

    他会让江北惘在承受酷刑之时,精神同样遭受无尽的折磨,然后在懊恼与忏悔中死去,死后连场葬礼都不会有!

    他会将其用烈火灼烧成灰,然后将骨灰倒进最肮脏污浊之地,让江北惘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宁!

    江弃言无从知晓先生那些疯狂的想法,他只是本能感知到先生好像在压抑什么,于是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蒲听松收敛了眸光,拿起一双较长的公筷,给他布菜。

    “不吃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坐立难安。

    就好像暗处有一只野兽盯着他一样,让他如芒在背,食欲全无。

    可他一转头,却只看见先生的眉头紧蹙,化不开的担忧几乎要凝成水珠落下。

    “靠近点,为师摸摸。”

    他没有动,只是将手从胸前挪开。

    大手落在小肚子上,只一瞬,先生的手很快离开了他的肚皮。

    “是不是食欲不好?明日铺子开门,为师买点山楂果脯回来……”

    “嗯。”毕竟将死之人……

    “先生别担心…只是小风寒,过几日就好了。”

    蒲听松叹息了一声,把人抱到腿上,“送你个小玩意儿好不好?”

    江弃言仍没有答,只揪紧了先生的衣襟。

    先生从小就喜欢问他,就连送他个东西也要问他的意见。

    都已经决定送他了,为什么还要再问一遍呢?

    为什么呢?

    江弃言只是愣神的功夫,胸前就多了一块圆润的小玉扣。

    冷玉的光泽是幽蓝色的,江弃言把它放进衣服内侧,寒冷的玉接触到皮肤,激得他一个冷颤。

    一贯细心的先生也有疏忽的时候啊,江弃言想,以往天凉的时候,先生连筷子都要先在自己手里捂热,才肯递给他的。

    如今他说自己得了风寒,先生却……

    江弃言忽然醒悟过来。

    他怎么竟生出了一丝不满呢?

    他好像习惯了先生的无微不至,所以就当做理所当然了吗?

    怎么可以呢?

    江弃言又抿了唇,蒲听松叹息一声,摸了摸他的脸,“收到礼物还不高兴啊?”

    他闭眼,嘴唇抿得更紧。

    “不喜欢看见为师?”蒲听松故作轻松,与寻常那样逗他,“那为师出去?”

    “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留下来?”

    江弃言轻轻握住拳头,“不要出去。”

    “又不喜欢看,那不就出去?”

    心脏处又在异动了,是心火在灼烧吗?

    江弃言睁开眼,却低下头,“喜欢,不要出去。”

    他不敢再看了。

    他想,五脏是不是要烧穿了?

    不然为什么连皮肤都在发烫呢?

    蒲听松也感知到了怀里人逐渐升高的体温,他的心骤然一疼,小孩身上的热毒是不是又深了呢?

    许久后,他轻声,“怎么还能给自己弄发烧呢?”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为师照顾不周了,往后还要把你看紧点才行。”

    也许再看紧点,也许再仔细点……

    也许……

    可这是仇人之子,他本就是演戏而已。

    他在慌什么?害怕谋事不成?

    也对,毕竟他等那一天已经等了九年了。

    蒲听松勉强镇定下来,照旧喊人端水,准备给江弃言洗澡。

    五年来,江弃言已经习惯了这件事。

    他全无一点抗拒,任由先生解他的腰带,然后抱他去浴桶里。

    从前他对于在先生面前光着这一事早已心如止水,但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近日来,他忽然经常心跳很快。

    而且被看着的时候,身上皮肤还会跟随先生的视线一寸寸发红。

    尤其先生给他搓身子的时候……

    全身都会变得很红很红……

    蒲听松俯身,认真打着泡泡。

    有些难过。他的手指越发轻柔起来。

    之前他还以为是小孩子太白了皮肤又嫩,才会因为热乎乎的水温发红。

    如今看来……火毒明显已经扩散到血液之中了……

    这分明是血液沸腾烧出来的红色!

    洗漱完,哄着人睡着,蒲听松走出房门。

    他取出一个信封,递给秦时知,“你现在进宫,让太医院的人看一下太子的病灶,你今晚也不用回来了,什么时候研究出药方,什么时候抓好药来见我。”

    “不是吧小家主?”秦时知一脸苦瓜相,“我进宫后睡哪?”

    “随便,那是你的事。”

    秦时知一噎,一个纵身跳上房梁,他小声嘀咕,“怎的自己不去,辈分大了不起?这分明是虐待老人……”

    “本官未曾见有二十多岁的老人,再不动今年的假……”

    秦时知没想到蒲听松耳力这么好,这都能听到,他摇头叹息着又一个纵身,消失了。

    叫醒太医院的老头子,转告完小家主交代的事,秦时知百无聊赖在宫里闲逛。

    逛着逛着,他忽然看到有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往御书房靠近。

    他勾唇一笑。

    好啊,他还没去找乐子,乐子就送上门来了。

    他心念一动,立刻行动起来。

    于是终于恢复原身、准备找找证据的方鸿禧刚刚溜到书房门口,身后就传来了空旷的脚步声!

    方鸿禧连忙回头,身后却空无人影!

    呼——

    他长舒一口气。

    自己吓自己。

    他蹑手蹑脚溜进书房,小心翼翼在抽屉里翻找。

    啪嗒——

    突如其来的动静吓得方鸿禧几乎要跳起来,他又一次回头——原来只是书没放好,掉地上了啊……

    他心脏怦怦直跳,提心吊胆刚刚拉开一道抽屉,忽然感觉后脖子被人吹了一下!

    “啊…”

    他天灵盖都要吓飞了,刚叫了半声,又连忙捂住嘴。

    这里毕竟是皇帝的书房,虽然现在是帝师当政,但江北惘多多少少还是有那么一点权力的。

    那些大人物们不放在眼里,可他这个小虾米怕啊!

    江北惘想捏死他不就跟捏死蚂蚁似的,毕竟他方家举族已经遇害了……

    弄死皇帝报仇这事他是不敢想了,但至少他舅舅所在的那个巫族,还是可以弄一下的。

    方鸿禧战战兢兢转过身来,想看看往他脖子里吹风的是人是鬼。

    可等他转过身来,一股寒意直冲天灵感,恐惧瞬间登顶!

    他……他背后……

    他背后没有人!

    “是…是风吧……”他哆哆嗦嗦安慰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别自己吓自己……是风……没事的…”

    “对!一定是风!”方鸿禧平静下来,在抽屉里翻找,忽然,一件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是什么?看着像一把钥匙。

    藏这么深,难道是江北惘小金库的钥匙?

    他瞬间兴奋起来,干不死江北惘,恶心江北惘一下也行呀!

    决定了!等找到了关键证据,他就去偷……咳咳,读书人的事情,那能叫偷么?那叫借!

    他正兴奋着呢,眼角余光忽然看见窗外有片白布飘过去了!

    啊!妈妈呀!

    方鸿禧吓得连叫也叫不出来了!

    刚刚是不是有个白衣女鬼飘过去了啊!

    那不会是已经亡故的前皇后的冤魂吧!

    啊啊啊!啊!太吓人了!

    方鸿禧一骨碌钻到桌子底下,抱住膝盖瑟瑟发抖。

    先前那空旷的脚步声又响起来了,由远及近。

    方鸿禧眸中的惊恐越来越多,几乎要到了目眦欲裂的地步!

    第26章 抄袭之嫌 太子殿下品行不端,抄袭幼弟……

    方鸿禧都要吓尿了, 他眼睁睁看着一件素白的衣袍越飘越近,最终停在了他藏的这张桌子前!

    最踏马操蛋的是他明明清晰地听到了脚步声,可这白衣下面却没有脚!

    见鬼了!真见鬼了!

    “…我上有老下有小……娘娘啊, 娘娘不是我逼死你的呀, 这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怪就去怪那个鬼迷日眼的江北惘,就他还皇帝呢, 是他配不上娘娘您,您又何必自误呢?对了,我跟言言可是好朋友, 全天下最好的朋友!娘娘, 您可要千万放我一马啊, 我, 我报答不了您,我可以报答给小殿下呀!只要您放过我,日后我一定助他逃脱帝师的掌控!”

    “呵”, 秦时知从房梁上跳下来,把鱼竿和白衣丢到地上。

    方鸿禧心脏重重一跳, 他猛然往后缩了缩,想逃避秦时知的魔爪, 可还是晚了一步!

    平心而论……他宁愿面对鬼,也不想直面这活阎王啊!

    秦时知单手把他拎起来,低头凑到他耳边, 恶魔低语,“在本阁主面前胆敢说要坏寻花阁的事,你是第一个……”

    “如此胆肥,怎么见了本阁主, 比见了鬼还要抖得厉害?”

    废话!撞鬼顶天不过是吓死,死得没出息点罢了!

    落到你秦大阁主手里可是要抽筋扒皮,百般折磨,最后怀着无尽的绝望死无全尸!

    方鸿禧哆哆嗦嗦道,“敢问您是哪位?我们好像不认识……”

    “大人您看小人这……小人今天原本是要轮值御书房,可不凑巧的是昨日不慎弄脏了换洗袍子,只好硬着头皮穿常服过来,我们总管刚刚巡逻至此,小人…小人只得出此下策先躲进此处……”

    “哦?”秦时知把人拎进了一点,“小公公,你这满嘴谎话的样子可不太讨喜啊,本阁主虽然不爱吃,不过……”

    秦时知微微一顿,笑,“你的脑袋倒是件不错的藏品,你觉得呢?我们短短五年就从六岁一晃长到十九岁的大巫师?”

    “咳咳咳!”方鸿禧两只手抵在秦时知胸口,也笑,“戏法,都是民间戏法,上不了台面的把戏罢了……”

    “大巫师”,秦时知抓住方鸿禧的手,凑近,发丝几乎都要触到一起,“你想找什么,又找到了什么,你猜本阁主知不知道呢?”

    说话就说话!凑那么近干嘛!知不知道你秦大阁主在爷眼里像坨…一样臭不可闻啊!

    方鸿禧挣了挣,没挣开,索性只是装傻充愣,“我的亲亲阁主啊……无名只是,只是闲逛…一个走神没看路,就溜达进宫了……”

    他拼命眨眼睛,“您可一定要相信无名啊……”

    “本阁主可不敢信你”,秦时知伸手。

    方鸿禧以为秦时知要掐死他,下意识抖了一下。

    秦时知却只是给他别了别鬓发,“毕竟你是个牙尖嘴利的小骗子。”

    方鸿禧愣了一下,莫名觉得秦时知的动作竟有些温柔,还带着某些不可描述的情绪。

    是他疯了?还是秦时知疯了?

    一定是秦时知疯了!

    秦时知松开他的时候,他居然还小小的失落了一下,就好像本来应该发生点什么,结果居然什么都没发生……

    不是!他在期待什么啊到底!期待恶魔掐死他吗??

    方鸿禧毫不犹豫甩了自己一巴掌。

    秦时知微微一怔,摇了摇折扇,笑,“想不到你有如此觉悟。”

    “拿来吧”,秦时知摊了摊手。

    “什…什么?”方鸿禧脸色骤变,“您…您不会要我把命给您吧?”

    他方家之人,何惧一死,他方无名顶天立地,何惧区区小人淫威!

    方无名顶天立地关他鸟事,方鸿禧潸然泪下拉着秦时知就开始哭,一边哭一边翻来覆去把求饶的话通通说了个遍。

    秦时知就静静看着他哭,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才一摊手道,“那把钥匙,给我。”

    早说呀!早说要这个他还哭啥!

    混蛋混蛋混蛋!秦时知混蛋大魔王!

    “好嘞”,方鸿禧飞快交出钥匙,心里要滴血,面上却不敢表现出一丝不满。

    “嗯……够乖,本阁主不介意给你个免费消息。”

    方鸿禧心中一喜,好人啊,大好人,寻花阁的消息可难得了,他立即开口,“我想要……”

    “嘘”,秦时知按住他唇,“你没的选,本阁主说,你好好听。”

    那也行啊,只要有一丝弄死舅舅全家的希望,他就可以为此趋之若鹜。

    “你听着,往后倘若你因此成了他脚下的冤魂,别怪本阁主没提醒过你,小太子是他圈养的宠物,是被他划成所有物那一类的,本阁主好心劝你立刻打消放走小宠物的念头,不然来日惹火上身,本阁主也保不了你。”

    这不废话么?他傻了才去真的招惹那个老狐狸老疯子!

    哦,不对,蒲听松比他小,应该叫小狐狸小疯子。

    方鸿禧一脸无语,“啊?您?保我?确定不是帮忙砍我?”

    秦时知脸一黑,一脚踢在方鸿禧屁股上,直接给人踹出书房,“这里没有你想找的东西!想要那种东西,应该去大理寺!傻了吧唧的……”

    等方鸿禧连滚带爬跑远,秦时知脸色一变,神情严肃起来。

    遗忘之地的信物,怎么会落到江北惘手里……

    难道……

    难道!

    秦时知脸色难看,此事干系甚大,他想了想,把那玉做的“钥匙”放回原位,处理干净有人闯入的痕迹,然后趁着夜色迅速回府。

    天光逐渐亮起,他回来时,蒲听松正在给江弃言梳头发。

    “还睡会吗?”蒲听松低声哄着,“再睡一会,养养神?”

    江弃言摇摇头,指了指外面,“先生……”

    “不理他”,蒲听松端来一碗药,“来,这几天就不喝奶了,为师……”

    一顿,“为师看你有些上火。”

    江弃言低下头,把脸埋进药碗里。

    他难过是因为不舍,可先生为什么语气里也隐隐有些藏匿不住的悲伤呢?

    “乖乖……药不是那么喝的,来,为师喂你……”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伸出舌头,像猫儿一样卷起小舌,舔了一口脸上沾的药汁。

    很苦,可心里却想的不是药多苦。

    他想,先生最近经常叫他“乖乖”。

    他想,刚刚那句话,在他的印象里,应该是带了些玩味的语气,漫不经心说出来的。

    先生应该说,“喝个药都能喝成小花猫啊?”

    应该似笑非笑看着他,“故意如此,想要为师喂你?”

    每到这种时候,他就很不知所措。

    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些问句。

    也不知道怎么应对先生的逗弄。

    他好像每一步,每一个想法,都在先生的预判里。

    其实他心里迷迷糊糊有过一种感觉——先生喜欢问他,却并不给他选择的权利。

    他答得合心意,先生会给他奖励,摸摸头或者抱一会。

    答得不合心意,先生就会低沉着声音,轻轻从喉间溢出一声不容拒绝的“嗯?”

    虽是笑着,却压得他腿软,让他很快顺着先生的心意改变了主意。

    先生真的很不喜欢被拒绝啊……

    江弃言捧起碗,递到蒲听松手里。

    蒲听松给他擦了擦脸,极耐心的喂他喝完,又剥了颗松子糖放入他口中。

    “为师给你放假,这几日都不用读书。”

    脑袋被揉了一下,口袋里多了几颗糖,“为师在书房谈事,可能需要你避一避。”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糖,轻轻点头。

    等蒲听松出门,他就走到了靠窗的桌边,坐在椅子上,拿出藏在抽屉中的围脖,继续织了起来。

    秦时知等得快急眼了,自家小家主才慢悠悠走出来。

    一出来他就急不可耐把人拉进书房,草草观察了一下周围有没有耳目,便关上门。

    “遗忘之地的信物找到了”,秦时知握了握拳,“当年寻花阁变故,小妹秦含双失踪,难道都是…都是……”

    “先别慌”,蒲听松面色也凝重起来,“江北惘应该还没有得到守门人的认可,否则他没必要与我们虚与委蛇,直接摊牌便是。”

    “若遗忘之地站出来支持皇室正统,那么那位大祭司很有可能派人清君侧,在那之前如果您还没有得到徐经武手中的另一半兵权,光凭借我小小的寻花阁和您手底下弱得可怜的那点兵力,只怕是要大难临头。”

    “既然还没有发生,并且让我们提前得知了江北惘的底牌,那么,在可以正面碾压之前,可以先将水搅浑。”

    “您是说……?”

    “遗忘之地那些祭司,最喜祝祷的诗词,过几日我会提议举行丰收诗会,让各家的小辈题诗祈祷,江北惘只会当我想收买民心,不会起疑,他还可以从中得利讨好大祭司,何乐而不为。”

    “所以他一定会办,还会办得盛大,让自己的皇儿也去参加”,秦时知略微思考,便猜到了蒲听松的想法,“但小皇子才五岁,如何做得了诗?江北惘一定会秘密请大学士提前作好,届时让小皇子也参加。”

    “不错”,蒲听松点点头,“但不是大学士,你好好想想,绥阳立国以来的唯一一位同年三元是谁,提出诗会的又是谁。”

    “您是说…江北惘会派暗卫,潜入帝师府,偷您的诗作!然后抢在您前面让小皇子念出来,到时候让您下不了台?”

    “不,他不会念,他会写下来,先提前献给大祭司,邀请遗忘之地的人来参加诗会,诗会将以当场写而不是念的方式举行,到时候若我们家弃言交了一模一样的诗作,你猜到时候众人会如何想?”

    “太子殿下品行不端,抄袭幼弟!而您这个帝师显然有包庇之嫌!若此计得逞,在天下读书人的舆论压力之下,您就必须弃卒保车,眼睁睁看着江北惘废掉太子!”

    第27章 叔叔你是我亲爹 阁主搞事情/解药是跟……

    “若他当真如此行径, 便是自掘坟墓”,蒲听松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冷笑一声, “真以为勾搭上了遗忘之地那群老不死, 就有跟我谈判的资格?”

    秦时知听他如此说,便知还有底牌,悬着的心瞬间放了一半。

    “小家主, 其实……”秦时知贴近,手卷起来做了个喇叭状,喇叭口对着蒲听松, 他压低声音, “阁里很可能有叛徒。”

    “好端端的, 你说小太子怎么就得了火毒呢?虽说现在确实是秋日, 但本阁主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蹊跷,只怕是有人故意为之……”

    秦时知说了一半,忽然停下来。

    他本想看看小家主震惊的神情, 还想听小家主夸夸自己。

    可小家主为什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呢?

    “秦时知。”蒲听松一字一顿,“秦阁主。”

    “你觉得我为什么忽然不再让人送奶过去?”

    哦, 也是。

    自从得知小太子中毒,小家主就给厨娘们放了假, 只留下几个给下人做饭的老婆子。

    自那晚起,一切入口的东西,都是小家主亲力亲为, 偶尔叫他代个劳。

    “你若是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就可以滚回去让老爷子换个人来贴身保护了。”

    秦时知闻言,一把勾住蒲听松脖子,“好叔叔, 别跟爷爷说,你看,你娘跟我爷爷是亲兄妹,你跟我爹是堂兄弟,你虽然比我小那么几岁,但四舍五入你就是我亲爹,这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也没几年,我还没玩够呢……”

    蒲听松没说话,只是把人拂开,凉飕飕扫了一眼过去。

    真要跟谁打起来,秦时知这三脚猫功夫搞不好还得让他分神保护。

    交代个事也是一拖再拖,能拖一天算一天,编瞎话糊弄人的话是一刻也不停。

    合着这不着调的小子真出来玩来了。

    蒲听松懒得理他,“遗忘之地那边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计谋让他们合作不成。

    “你速回宫,等药方出来第一时间抓好药来见我。”

    “这么上心?多等一会都不行?”秦时知拍拍蒲听松肩膀,“不是吧不是吧?不要告诉本阁主,你这块顽石演多了绕指柔,心真的变软软了~”

    蒲听松身形一僵,半晌,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哟哟哟,怎么还急眼了呢?心软软就心软软~本阁主保证守口如瓶,绝对不会昭~告~天~下~”

    看着蒲听松紧锁的眉头,秦时知颇有种扳回一局的成就感,在小家主随手丢过来的飞叶划破他英俊潇洒的脸前,他火速转移阵地,战略性撤退。

    那片叶子,最终飞进了隔壁御史大夫的院子,一座空闲偏院轰然倒塌。

    隔壁传来老御史直冲云霄的怒吼,“蒲听松!你这个谋逆奸臣!老夫必参你一本!老夫告诉你,就算你使出此等阴谋诡计逼老夫搬走,老夫也绝对不会屈服!你住哪老夫就住哪!老夫咳咳咳,老夫咳咳,缠你咳,一辈子!”

    “有够聒噪的”,秦时知忽然闪现在老御史面前,“老东西,嗓子不好就别那么大声,挺大个年纪了,本阁主劝你晚上走路小心点……”

    秦时知诡异一笑,“小家主心善,看你这老头正直,不让本阁主砍你的骨头熬汤,可你若是自己出了意外摔死了,那可就怪不得本阁主了~桀桀桀~”

    “你你你……”老御史气得脸色铁青,“蒲庚那样君子,怎么教出……”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教他的是我秦家之人,与蒲家那些老古板无关。本阁主也挺不解的,你说我那姑奶奶怎么就看上姑爷那么个不知道变通的愚忠之人呢?”

    “什么叫做愚忠,竖子懂得什么!君为臣纲天经地义,蒲老乃是吾辈读书人之楷模!你们这些离经叛道之人,老夫……老夫…咳咳咳,只要…一天没死,就参你们一本!”

    秦时知耸耸肩,“爱参不参,反正你那些折子都在小家主那里,他都懒得看,一般攒个差不多了,本阁主就会一起抱去当柴火烧。”

    “你别说,还怪好烧的。”

    “你——”老御史气得快要吐血了,冷哼一声转身回房,似乎不想再跟他浪费口舌。

    秦时知一路吹着口哨,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宫,然后转去了太医院。

    “怎么样了?”他一屁股当仁不让坐在最高处,丝毫没有尊老爱幼的意思。

    “这……老朽敢问得此病的可是家中老者?”年轻一些的孙大夫上前,战战兢兢询问,“老人家年纪多大了?”

    秦时知顿时脸色有些古怪起来,“怎么?这病小孩子得不了?”

    “呃……也不是没可能……如果身体肥胖过度是有这个可能的。”

    “那如果不胖呢?”

    “那就没可能了”,孙大夫确定道,“老臣疑心可能是…是搞错了…”

    “那…那孩子多大?”

    “虚十岁。”

    “那……那他……”孙大夫面露难色,把秦时知拉到一边,“按您给的症状,小公子应该是…呃……简单来讲,他在慢慢长大。”

    “从幼童到少年,是一个必经过程,他接触的人中可能有他非常崇拜之人,或者非常漂亮的姑娘,您仔细想想,是不是一靠近那个人,小公子就会出现上述症状……”

    “这个都是很正常的,只需要正视它然后正确加以引导便可……”

    “引导吗……”秦时知咂摸着。

    哦,他就说嘛,小叔叔养个傀儡怎么那么用心,原来是他太肤浅了,没看到其中暗藏的深意啊。

    瞧瞧这小夫人养的多成功,这么小就萌生点爱意了,啧啧啧。

    别看它只有懵懵懂懂那么一点点。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啊!

    秦时知决定要帮自家小家主好好引导一下,争取早日拜堂成亲,帮小家主达成夙愿!

    多好的培养感情的机会呀!他决定暂时还是不要告诉小家主真相了!

    秦时知摇着折扇自信地笑了笑。

    搞事情他在行啊,他一定会给小家主的人生大计完美添一把火的~

    说干就干!秦时知玩心大起,马不停蹄又偷偷溜回帝师府。

    江弃言织完了最后一段,收完尾后,他轻轻搁下长针。

    今天的晨光好好,小鸟叫的也好听,可惜院子里没有开花,只有落叶。

    好舍不得先生……

    他轻轻抿起唇,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

    他不想哭的,他真的不想哭的。

    可是……可是……

    桌上的书忽然无风自动,一道空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迷茫的小家伙哟,我是答案之书,我可以为你解答世间所有疑惑。”没毛病,他是寻花阁阁主,他当然可以解答,至于答案是真的还是胡扯,那他可管不着。

    书……书说话了!江弃言慢慢瞪大眼睛,过了一会,他坚定地踏出一步,拿起那本书,“那…你可不可以告诉我,我的病是不是真的没办法……”

    “当然不是了,其实这解药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让伟大的答案之书告诉你答案”,秦时知捏着嗓子,装模作样,“答案就是……你的先生。”

    “什么?不…我不想吃掉先生……”如果解药是这个,他宁愿去死。

    “可怜的孩子,你并没有懂得伟大的答案之书大人的无上旨意,我的意思是,你需要以毒攻毒——找个人每时每刻贴在一起,用那个人的阳火逼走心火,当你靠近你先生时,你的心火会有所反应,那是它在恐惧,你现在明白了吗?孩子,不用担心,心火只有一把,阳火有三把,它自知不敌当然会落荒而逃,待你二人亲密无间两相交合,火毒便会不攻自破……”

    “交……交合是什么意思?”

    “呃……你以后会明白的,哦有缘的小可怜,本大人赐予你的时间不多了,只够回答你最后一个问题,日后,本大人将再也不会出现。”

    “嗯……我想知道,先生为什么不喜欢被拒绝。”

    那其中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故事。

    他想知道先生的过去。

    “啊,聪明的小家伙,你真是问住本大人了,也罢,今天本大人心情好,就让本大人告诉你也无妨。”

    “他的父亲原本可以活下来,你先生聪明绝顶,早早安排好了退路,但蒲庚拒绝了,态度很强硬。于是他看着父亲死在眼前,却无能为力。”

    果然如此吗,所以每一次遭到拒绝,都会戳到先生的痛处。

    江弃言拉上抽屉,推门出去。

    不多时,就进了书房。

    蒲听松正在看奏折,有什么软软的东西就爬到了腿上。

    他便微微低头,摸了小脑袋一下,似乎是一种鼓励,又似乎只是安抚,“方才墙塌吓着你了?”

    “嗯……没有”,江弃言抱住先生的腰,把头埋进先生胸口,“有一点。”

    “御史大夫为什么要骂先生?”他声音有点闷。

    “不高兴了?”蒲听松继续看着奏折,只用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背,防止他摔下去,“说来也怪为师,为师替你父皇批奏折,御史大人便以为为师干政,把为师当乱臣贼子……”

    说到这里,蒲听松叹了一口气,“小弃言以后可要记得明辨是非,凡事不能只用眼睛去看。”

    “嗯……”江弃言用脸蹭了蹭先生,这几天一直在克制自己,其实早就忍不住想亲近了。

    举止很乖,但他声音还是闷闷的,好像不高兴,“我才不跟他一样糊涂。”

    第28章 就疯一次 跳楼/不计后果的疯狂

    “怎么不高兴了呢?”

    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被看穿心思, 在先生面前,他似乎从来没有成功隐瞒情绪的时候。

    因为先生看他的时候实在是太专注了,专注到足以察觉他每一个细微的目光变化。

    “说话啊”, 放在背上的手轻轻拍了拍, “跟先生说说,谁又惹上你了?”

    “先生惹的。”很没理由的一句话,但他就是这么说了。

    他的目光始终落在蒲听松胸前一小片衣襟的纹络上。

    这是竹叶还是芦苇呢?

    很快, 他就想通了,这绣的是蒲叶。

    于是他低头看自己的衣襟,雪白的衣袖上, 缝着金色的卷云纹。

    不是卷云纹, 是金色的江涛。

    他曾经以为是卷云, 但现在他想明白了。

    思绪不过是一瞬, 听了他的话,拍他背的手顿了顿,头顶又飘下来先生的声音。

    嗯, 就是飘下来的。江弃言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

    可能是先生的声音太轻了,于是就像片羽毛一样, 飘下来的同时,挠痒了他的耳朵。

    “那为师跟你道歉……”

    那羽毛不停挠着他, “看在为师已经认错的份上,原谅为师?”

    心也痒了。

    “不要。”他往蒲听松怀里拱了拱,把脑袋埋得更深。

    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他原本只是想抱一下,亲近亲近的。

    明明先生没给他任何委屈受,明明先生在哄他。

    可他就是莫名其妙委屈了。

    似乎也并不是委屈,可那到底是什么呢?

    “撒个娇还这么别扭, 小弃言啊”,温和的声音将他包裹,“你让为师说什么好。”

    脑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崩断了。

    哦,原来他是想撒娇啊……

    为什么他自己都看不破的东西,先生却总能一语道破呢?

    他耳尖微微泛红,“没有……没撒娇。”

    “没撒娇总往为师怀里钻什么?”蒲听松脑袋与他靠近了一点,垂落的发盖在他肩头,与他的发叠在一起,那片看不见的羽毛又开始挠他了,“嗯?”

    有些过于痒了,耳朵也越来越红。

    “没钻……”江弃言瘪着嘴,要往后坐一点。

    蒲听松叹息一声,盖在他背上的手稍稍用力,把他往怀里带,“跑什么?又没不许你钻……”

    “眼睛这么大,还这么瞪着为师,怪吓人的”,蒲听松低头看着他越来越大的眼睛,商量似的,“别吓为师了……”

    其实不是瞪,小动物受惊的时候,总是会眼睛变圆的。

    蒲听松却偏要明知故问,“小弃言对为师意见这么大呢?不吓死为师不罢休?”

    江弃言抿了抿唇,小声,“就吓先生。”

    “嗯?”蒲听松好像没听清,漫不经心嗯了声。

    他声音就大了点,“就要吓先生,专门吓先生。”

    下一瞬,他看见先生笑了,先是自言自语般的低喃,“什么仇什么怨……”

    然后是一贯的轻声细语,“小冤家,想要为师怎么哄你?”

    江弃言没怎么犹豫,抬起手点了点自己的额头,“要亲……”

    去年宫宴的时候,他跟着先生坐在下面的席中,对面坐着皇后和四岁的二皇子。

    都说皇后和前皇后是一对姐妹花,独占皇上恩宠,后宫那么多妃嫔,江北惘只对她们上心。

    那天,他看着他的小皇弟走上台阶,走近皇位上的那个人。

    为什么江尽欢可以那么大胆呢?

    江尽欢张开双臂,甜甜叫了声父皇。

    于是那个人就抱起了江尽欢,还亲了亲江尽欢的额头。

    尽欢,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

    江尽欢比他会讨喜,嘴又甜。

    谁会不喜欢呢?

    谁会喜欢畏畏缩缩蜷在阴暗处的他呢?

    一顿饭吃得很不是滋味。

    他就边吃边劝自己啊,江尽欢才四岁,是小孩子嘛。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不需要跟江尽欢一样…

    他不需要,他不需要的。

    可是……他想要。

    “先生……”他一直都很想要,“要……”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他要了就会给。

    只有一个人。

    “那你别低头好吗?”蒲听松捧起他的脸,等他仰到合适的角度,就轻轻在额头印下一吻。

    “这回可哄好了?”

    尾音刚落,颤动的睫毛就滚下泪珠。

    好像哄不好了。吸鼻子的时候,他想。

    先生的指腹揉了揉他眼尾,把泪珠揉开,“亲一下就哭,不是弃言自己要的吗?”

    是他要的,还要到了。

    可即便要到了,也不能缓解他心中的酸涩。

    在江尽欢出生前,他想,父皇也许不是不喜欢他,只是因为母后生了病,父皇心情不好。

    后来母后死了,他想,他该体谅父皇的,父皇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再后来父皇娶了小姨,他又想,父皇只是太寂寞了,太想母后了,不是不爱了。

    江尽欢刚出生的时候,他其实还高兴过呢。

    他想,这下父皇就高兴了吧?父皇高兴之后,能不能……

    能不能……

    他的期待一次又一次落空。

    一年又一年,他等啊等,等父皇来看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不来呢?

    父皇已经迈过了心中那道坎,已经开始了新生活。

    为什么独独不肯原谅他呢?

    他好像被遗忘了。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他被遗落在了过去。

    没关系的,他可以让先生带他进宫,父皇不来看他,那他去看看父皇,顺便见见小皇弟,他给这个叫江尽欢的孩子准备了见面礼呢。

    那一天,先生把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拉着他的手,最后问了他一声,“你确定吗?”

    不太高兴的语气。

    可他还是肯定的说,“嗯。”

    这一去,就打碎了他所有幻想。

    那个人并不是不爱自己的孩子,那个人只是不爱他。

    他看着那个人腿上有说有笑的小孩,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心情。

    父皇也笑了,父皇居然会笑吗?

    为什么呢?

    “吃饱了吗”,那时候先生撑着头问他,“没吃饱也走吧,回家准你多吃点零嘴。”

    他点点头,蒲听松就站起来,随意一拱手,就牵着他出宫。

    那晚的星星很亮,夜色很美。

    “回家还是逛会?”

    他还没答,就被抱了起来,“给你买个小花灯好不好?”

    很快手里就多了一只晕着光的玉兔。

    好亮啊,像颗星星一样。

    “小兔子就该用兔子灯”,额头被戳了戳,“回家睡觉还是跟着为师玩点不那么守规矩的?”

    很难想象,有点刺激,“要玩。”

    于是在人群的惊呼声中,蒲听松抱着他跳上了房顶。

    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风声里好像还夹着谁的心跳。

    “跳这么快”,先生摸了摸他的心口,“怕了?”

    “不怕。”

    “那去摘星楼上看星星好不好?”

    摘星楼,可是皇宫,乃至整个皇城最高的阁楼了。

    “好。”

    于是那天层层守卫的摘星楼屋顶悄无声息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

    “先生……”

    “嗯?”

    “为什么星星有明有暗呢?”

    为什么有人生下来就有很多宠爱,有的人却……

    “这个嘛……”

    他记得那天先生开了个玩笑,“可能是因为为师眼神不好使,看不得太刺眼的东西,造星星的人就留了几颗黯淡些的吧。”

    “可是大家都喜欢亮的。”

    “总要允许为师是个例外。”

    例外吗?

    嗯,例外。

    说话的声音好像惊扰了侍卫。

    “小弃言”,蒲听松不紧不慢站起来,把他抱紧,“抓好。”

    他有些紧张地抱着先生的腰,手指攥紧先生后腰的衣服布料。

    一跃而下的时候,他的心都停了跳。

    这是最高的楼。

    前人给它题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所以它叫摘星楼。

    先生就那么直接往下跳吗?

    太过刺激了,说不怕那是假的。

    可心里很安定。

    他把脑袋紧紧靠在先生肩头。

    因为信任占了上风。

    稳稳落地之后,他竟然发自内心笑了几声。

    先生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意外,“为师还以为你会哭。”

    动静闹那么大,自然也惊动了皇帝。

    隔着不算很远的距离,江弃言与自己的父皇对视。

    良久,他又笑了几声,“先生快跑。”

    “是该跑了”,蒲听松低声,“陪你这么疯,开心了吗?”

    “嗯。”

    其实还是有点不开心,总感觉额头空落落的。

    如今,那种空落落的感觉终于被补全。

    可心里为什么还是不满足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好像很久没这么哭过了,江弃言抿着唇,一副委屈坏了的样子。

    蒲听松有些无奈道,“亲也亲过了,还想要什么?”

    究竟想要什么呢?

    他想不明白,索性就只是掉眼泪。

    头顶忽然被什么东西压住,蓬松的发丝被压塌。

    先生的下巴压着他的头顶,“水做的么,再这么哭下去,要哭成皱巴巴的干尸了。”

    他哭声一停,哭多了会把自己哭干吗?

    停得太突然,以至于有点呛着。

    蒲听松越发无奈,耐心给他顺气,“好了好了,干不了,为师吓唬你的。”

    “过几天有个诗会,想不想去?”

    “我…我吗?”他眼露迟疑,作诗他不行的,他会怯场的。

    第29章 他养的,就是他的 一边哭一边咬人?……

    他最终还是答应了下来。

    如果大家都会去的话, 他不去先生会遭人诟病的。

    在那之前,还有件更重要的事情。

    先生的生辰。

    八月十五那天早晨,露水有些重, 他一路走到书房, 不留神就湿了裤腿。

    但那不重要。

    他将心意藏于身后,把门推开一条小缝。

    刚要把脑袋钻进去,里面坐着的人却反倒先发制人, “又偷看为师?”

    手指在抖,莫名的,就有些沮丧。

    怎么先生送他东西就能那样坦然自若, 他……他却……

    总之是打了退堂鼓, 杵在门口一步也不敢上前了。

    “知道你不喜欢月饼”, 那人微微叹息, “那也用不着为了躲个月饼,连门都不敢进吧?”

    谁…谁躲月饼!

    江弃言把门推开半边,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躲, 闷着头走进去。

    走得气势汹汹的。

    蒲听松失笑,一根指头就把人逼停。

    “脾气这么大, 又是为师惹的你?”蒲听松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弋片刻,“藏的什么?拿出来为师看看。”

    “不给。”他将东西握紧, 人却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抖出明显的幅度,惹得先生挑了眉头。

    “怎么?”漫不经心的一声, “藏着什么不好见人的东西,连为师也看不得?”

    他把唇抿紧,眼睛却一错不错盯着那几片蒲叶。

    似乎是家族的标志,无论换哪件衣裳, 无论换什么颜色,心口的位置总是绣着这样的蒲叶。

    精致的,一丝不苟的蒲叶。

    他从小盯到大的蒲叶。

    站的时候仰视,坐在先生腿上时平视的蒲叶。

    不知道为什么他就喜欢盯着这个地方,他可以一直盯一直盯,盯很久。

    盯太久了,先生就会摸摸头,“再怎么盯着,它也不会开花的。”

    这个时候,他心里就会有一点难过。

    一只手忽然伸到眼前,挡住了他的视线。

    “弃言。”很轻的声音,似乎是知道他容易受惊,所以格外收敛,怕吓着他似的。

    他抿抿唇,把东西交到那只手上。

    很丑,有些地方甚至还有洞。

    他有想过补救的办法,但是拆线重织后,还是会有大大小小的洞。

    戴上就跟破破烂烂的乞丐没什么两样……先生…估计不会喜欢吧…

    蒲听松很久都没有说话,他用拇指和食指无意识捻着这细麻线织就的围巾,眸光没有落点,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兔子长大了,这是第一个一闪而过的念头。

    再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把剩下的念头都尽数掐灭,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这条都是破洞的围巾绕在脖子上。

    然后把兔子拉到身前,“哪里学来的?中原可没有这样的物什。”

    江弃言抬头,看见先生眼底的探究,轻轻抖了抖,“我…我没有偷偷跑出去。”

    “我跟一个厨娘学的……”,他小声说完,忍不住瞄了瞄先生脖子上的围巾,才继续,“先生,生辰快乐…”

    先生快不快乐他看不出来,但是他心里正在偷乐。

    先生好好看啊,脖子上围个破渔网都能那么好看。

    一点都没有乞丐或者渔夫的感觉。

    反而有种随意又慵懒的美感。

    蒲听松的眸中,疑色渐深。

    但只是一瞬,他轻笑,“辛苦你了,今日中秋,晚上带你去看孔明灯。”

    “可是……那不是上元才……”

    “想看吗?”

    “想。”

    “想看就有。”

    “那……生辰宴怎么办?”

    弱冠礼那么重要,先生说不要就不要了吗?

    蒲听松没说话。

    江弃言忽然就想通了。

    先生没有长辈,也没有上官,他身为百官之首,唯一有资格给他束冠的是皇帝。

    但父皇从来都不喜欢先生。

    “对不起……”江弃言眼眶越来越红,愧疚得都要哭了。

    蒲听松好像是叹了一声,声音不大,没让他听清。

    已经掐灭的念头悄悄又在心头冒了个尖。

    怎么就这么会哭呢,红红的眼睛,眼泪含着,要落不落,就那么盈着,叫看见的人心颤。

    太会哭了,好像再硬的心肠,一见到这么可怜的小样子,都会软下来。

    “道什么歉啊?”蒲听松把人又拉近了一点,“这么喜欢道歉,是不是推门的时候手重了点,你都要跟它说对不起?”

    “不是的……”他要是真跟门道歉,先生一定会笑话他的。

    “我没有哭……”眼泪没掉下来,就不算哭,他就是眼睛湿了而已,他没有哭……

    怎么办呢?那点子不太好的念头越冒越多了,在心底缠缠绕绕的。

    就这么个要哭不哭的样子,最想好好欺负了。

    还想说点什么更过分的话来,最好是急得小兔子要咬人,这才叫得趣儿。

    边哭边咬人?

    蒲听松眸光暗了暗,拿起手边的茶,押了一口,咽茶的时候,那些个念头便也咽了下去。

    “不过是走个形式罢了,宴会让秦阁主糊弄着就行”,蒲听松神秘笑了笑,“我们先偷偷开溜,今日中秋,外边热闹一些。”

    本来一件平平无奇的事,被先生说成了“偷溜”,就莫名有一种做贼般的刺激……

    他有点兴奋,以至于脸都红了些,“我们……要私奔吗?”

    蒲听松一僵,眼神古怪,“谁教的你管这叫私奔?”

    “没人教,我自己想的。”他们两个把一众宾客撂下,私自逃走,那不就是私奔吗?

    先生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奇怪啊,还越来越奇怪了。

    “以后这个词不准随便用”,蒲听松板起脸。

    江弃言吐了吐舌头,“就要用。”

    他走进先生分开的腿间,把身体靠在了先生胸膛上,“我,我喜欢跟先生私奔。”

    先生严肃的脸产生了一丝裂痕,好像很快就要绷不住了。

    江弃言屈起手指,悄悄探向先生腰间,然后挠了挠。

    蒲听松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脸上的严肃消失,只剩下无奈,“手在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他蹭了蹭,假装是不小心碰到的。

    “没干什么?”蒲听松抓着他的小手,往上提了一点,“弃言确定要这么说吗?”

    话音未落,没被抓的手又挠了挠另一侧腰。

    蒲听松低头的时候,看见江弃言在对他笑,很有特点的四颗小尖牙被阳光一照,白得发光。

    “过了今天,先生就是大人了”,那小东西笑得晃眼,“过生日要开心,先生笑一笑。”

    使坏偷袭他,就是想让他笑?

    “为师很早就是大人了”,他便笑,只是笑容很浅,“用不着你一个小孩操心。”

    “那我也……”

    江弃言刚开了个头,就改了主意,“算了,我就做小孩。”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早晨,自披着鹤氅的先生把他牵出皇宫的那一天起,他就是先生的小孩了。

    从那个时候,他就想好了,他的命是先生捡的,他以后就属于先生了。

    日落月出,夜晚如期而至。

    他们“私奔”出府,上了护城河边一艘停靠已久的小渔船。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只有渔灯微弱的光芒。

    好像随时都会有讨命的水鬼出没。

    因为有点害怕,江弃言紧紧抱着蒲听松的脖子,两条腿还死死环着蒲听松的腰。

    “为师什么时候架了个鱼竿?”

    “什……什么?”紧张令他难以思考。

    “笨,不然你是从哪里黏上来的八爪鱼?”

    他……他才不是什么八爪鱼…

    “小缠人精,抬头看。”

    他被放下来,一抬头,眼底是满天飞火。

    橘红的光,暖黄的光,倒映在河上,倒映在眼中。

    这样的光,像极了五年前某一夜,他心说,先生就是这样如烛的暖火。

    满天的飞火,便是五年积攒过的烛光。

    一千八百多个日夜,他枕着先生的腿,看油灯一点点黯淡,又在先生的手底下被拨亮。

    困倦至极的时候,他阖眼前最后的一幕就是那摇晃的灯光。

    如今,这些曾经的灯光,都飞到了天上。

    原来那些灯光已经攒了那么多了吗?足以遮住星星。

    好开心。明明是先生的生辰,却过的好像是他生辰一样。

    做先生的小孩真的好幸福。

    江弃言看了一会繁灯,脖子就有点发酸,他一回头,却看见先生嘴角的笑容。

    蒲听松没看孔明灯,他的目光始终落在仰着头的小孩身上。

    看着,看着,眼前就有一瞬恍惚。

    在遥远的绥阳北边,那里的姑娘们在入冬前会给心悦之人织一种叫做“风领”的衣物。

    围在脖子上,感受到温暖的同时,就会想起织它的姑娘。

    眼前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很多个日夜以前,他鬼使神差拿起母亲的嫁妆,跟一个小娃娃拜了堂。

    怎么一时心软,就荒唐了余生呢?

    “过来”,蒲听松招了招手。

    江弃言很乖地走过去,贴贴。

    可能是因为小孩太软太乖了吧。

    可能是因为照着自己喜好养的。

    可能是因为真的昏了头,被小孩用一点点好处就收买了。

    那些其实都不重要。

    蒲听松把人拥进臂弯,“快乐吗?这个中秋。”

    不重要,因为江弃言是他的,他养的,就是他的。

    他的东西,只能属于他。

    无论是宠物还是什么……

    第30章 花酒好喝吗? 为师当你玩野了心,不回……

    当然开心。

    江弃言窝在蒲听松臂弯里, 他看着先生近在咫尺的脸,心念一动,想也没想就亲了上去。

    没有任何思考, 似乎只是一种本能。

    本能就想亲, 很想亲。

    “胆子大了”,先生的语气淡淡的,“又偷袭为师。”

    就偷袭。

    好开心。先生平静的外表下, 好像藏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江弃言为自己这个聪明的小发现窃喜。

    有什么好高兴的呢?他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好高兴。

    他察觉了先生的破绽,原来先生并不是滴水不漏啊。

    虽然不明白藏起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但是已经算是很大的鼓励了。

    他也不是那么笨嘛, 早晚有一天他会看清的。

    蒲听松把小孩抱到腿上, 坐在船里, 仰头。

    直到此时,他才把目光分给那些孔明灯。

    他让人放的灯,祈愿的灯。

    灯的四面, 加一个灯顶,一共五面, 每一面都写着百病皆去。

    这些日子他总是心神不宁,在某一个瞬间, 他凝视着坐在门口的小身影,出神了很久。

    如果,一抬头, 再也看不到……

    不,怎么可以呢?

    说有多深的感情倒不至于,只是自己已经习惯了啊。

    茫茫众生里,就那么一个小东西, 会把全部心神放在他身上。

    世人皆畏惧他这个谋逆之臣,就只有那么一个软软的小东西,会一直守着他,会渴望他的触摸,会喜欢跟他贴贴。

    就当是他发疯吧,大费周章放那么多灯,疯得有够可以。

    今天是他的生辰,他唯有一愿,他的小宠物能一直陪在他身边。

    寸步不离。

    等蒲听松回神之际,怀里的人已经依偎着他睡着了。

    他无声笑了笑,动作轻柔,一路抱着江弃言走回帝师府。

    步伐很稳,也很慢,像是不想惊扰什么。

    声音很轻,也很柔,很快就散在了轻风里。

    “睡吧……”

    睡一觉醒来,病就会慢慢好起来的,对吗?

    那么多盏天灯,总有一盏能上达天庭。

    江弃言睁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

    蒲听松已经去早朝了,床头柜上搁着一碗放温了的药,药碗旁还有两颗蜜饯。

    江弃言端起碗,尝了尝,与昨天一样的味道,应该是下火的。

    毕竟他尝到了金银花的味道,还很明显。

    其实不难喝,比起药,更像是茶。

    他把这药茶一饮而尽,然后拿起两颗蜜饯,一颗压在舌头上,另一颗准备放进兜里。

    一摸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拿出来一看,是几颗晒干了的莲子。

    黑不溜秋的皮,硬邦邦的。

    他不打算吃这个,毕竟这东西晒干了并不好吃。

    还容易崩到牙。

    床脚放了件鹅黄披风,看着像是鸳鸯褪下来的绒毛做的,虽然轻薄,保暖效果却很好。

    他把披风系上,不由自主在心里又一次感慨先生的细心。

    阳光斑斑驳驳洒了满屋,江弃言推门出去,深深吸了一大口气。

    “喂”,一个突兀的声音忽然从头顶传来,吓得他差点岔气。

    “不是吧?胆儿这么小呢?小言儿,你也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听这口气,他就知道是自己那个世子表哥。

    徐正年坐在墙头,晃荡着腿,“跟哥哥出去耍?”

    “不去。”江弃言摇摇头,“先生要生气的。”

    “先生先生,每次见你你都只聊你先生,你哥我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徐正年捻了捻自己的耳垂,转了转眼珠,道,“今儿个有庙会,有没有兴趣看看?”

    庙会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先生的孔明灯。

    江弃言又摇摇头,“我不去,表兄,你自己去看吧,我要去找《对韵》,温习一下,过两天……”

    “哎呀,实话跟你说吧,为兄就是为了这该死的诗会来的。”徐正年一锤墙头,灰尘扑簌簌就往下落。

    江弃言拍了拍头顶上落的灰,“诗会怎么了?”

    “你是不知道,徐经武那老东西不知道发什么疯,千里迢迢寄信过来,非要我去参加,还让我务必得到遗忘之地的青睐,我特么跟他一样粗人一个,识字就不错了,他……”

    徐正年一顿,“小言儿,帮了哥哥这么多次,也不差这一次,完事哥带你去逛花楼喝花酒。”

    “花楼是什么地方?”江弃言疑惑道。

    “呃……就是各种花妖跳舞唱歌的地方,咱们不管她们的,我知道一家花楼的酒特别好喝,你要是不尝尝那真的太可惜了。”

    原来花楼里都是花妖吗?他只知道青楼里都是巫师,会神秘的咒语。

    “那,花酒是花妖酿的酒吗?”

    “对啊,所以还有些人管它叫一品芳泽。”

    “可是…我还是等先生回来跟他说一……”

    “哎呀,说什么说,这种事怎么能……”徐正年像是不耐烦再解释,直接跳下墙头,不由分说就把江弃言扛到了肩上,“我跟你说那么多做什么,真是的,还是这样爽快。”

    说完,他一跃而起,翻过墙头消失不见,自以为没惊动任何人。

    徐正年刚离开,一个穿得花花绿绿闷骚无比的人就叼着草根躺在了刚刚那块墙头上。

    “啧啧啧,有乐子看咯。”

    秦时知把草根吐出来,“谁说兔子胆小的,我们家的小兔子明明很大胆嘛。”

    “本阁主要是告诉小家主,他的兔子跟人跑了,还去花楼喝花酒,啧啧啧……好大的乐子哟~”

    下一瞬,秦时知消失,不知道又神出鬼没到什么地方去了。

    蒲听松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包糖炒栗子,还热乎乎的。

    他准备剥给江弃言吃的,但是走了一圈都没看到人。

    他心中一紧,沉声,“秦时知。”

    “在呢~”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秦时知就躺在了廊下藤椅上。

    “人呢?”

    “跑了啊,徐王世子刚刚才来过。”

    跑了,吗。

    蒲听松忽然冷笑了声,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越过秦时知,往书房走。

    “喂,不去追你的小宠物吗?”

    “他会回来的”,蒲听松没有回头,“他敢不回来……”

    蒲听松没说会怎么样,但秦时知却莫名打了个寒颤。

    不行,乐子怎么能这么快就走呢?秦时知咬咬牙,叫住蒲听松,“药方出来了。”

    蒲听松果然停住。

    “好治,就是需要持之以恒”,秦时知随口胡诌道,“莲子、大枣、薏米、枸杞、红豆煮成粥,就当早膳吃。”

    “待晚上药粥消化,脱去衣物,按揉任脉、乳中、廉泉、会阳几处大穴,辅以艾草蒸之,天长日久便能逼出热毒。”

    蒲听松越听越不对劲,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就在秦时知以为自己要穿帮的时候,他轻声道,“你确定没记错穴位?”

    “本阁主什么记性,小家主怎么还不放心?”秦时知松了一口气,继续忽悠,“只要小太子身上发热出汗,便是在排毒。”

    当然会发热出汗,是个人被摸这些地方,都会……起反应的吧。

    小家主,你可一定要理解本阁主的良苦用心啊!

    蒲听松一句话没说,脸色黑得可怕,他冷冷丢下一句“你最好是真没记错”,便直接进了书房,甩上门。

    临近正午的时候,蒲听松才出来,仍是一言不发,出门了一趟,回来时用草绳提了不少东西,怀里还抱着艾草。

    秦时知坐在屋顶上眼观鼻鼻观心,强行忍住笑意。

    不行……好难忍啊……

    还是暂时走远点吧,他怕自己一个没憋住,笑出声来被小家主整死。

    某座花楼。

    徐正年左拥右抱,一杯接一杯大口喝酒。

    江弃言拿着毛笔,坐在一个小角落里,皱着眉头写诗。

    思索片刻,一气呵成。

    徐正年接过来草草一读,非常满意的折起来。

    “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去……”江弃言抿着唇,努力吸引徐正年注意。

    徐正年喝嗨了,压根不管他死活,“小言儿乖,快了快了。”

    一个下午很快过去,徐正年还在喝,江弃言实在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我想回去,你……你不送,那我自己回去,你……找个人帮我带路……”

    “哎呀急什么,天还没黑呢不许走”,徐正年松开怀里的姑娘,一把搂住江弃言,拿起酒杯倒满,就强行灌了下去。

    “你……”

    一杯酒下肚,江弃言安静下来,眼睛直愣愣盯着某处发呆。

    还是这招好使,这酒量怎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徐正年不再理会江弃言,喝了个高兴,直到深夜,才把人丢到帝师府门口。

    江弃言独自站在台阶上,浓浓的夜色似乎活了过来,想要将他吞没。

    但头顶有一盏灯,足以照亮身周方寸。

    这是先生给他留的吗?

    他站在门口,腿软得不像话,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了。

    吱呀——

    门忽然开了条缝。

    “为师只当你……”

    一顿,凉嗖嗖的语气,直叫他头皮发紧,“玩野了心,不打算回来了呢。”

    腿好像更软了,江弃言刚抖了一下,后颈就搭了只手,“动?”

    这下他连抖都不敢抖了,腿发软头发昏,几乎要坐到地上去。

    惨白的灯光下,先生的笑容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花酒好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