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曾有一位名为尼禄的暴君,统治着世界上最丰饶的罗马城,但尼禄本人是个疯子,他不喜欢从祖辈手中继承的城市,为了建立令自己满意的新城,他放了一把大火烧毁罗马,当城市在火焰中化为废墟之时,尼禄本人则在弹琴吟唱。
人们囚禁火焰制造了灯,城市因此变得繁荣,而当火焰突破牢笼,它将会咆哮着报复一切。
比如罗马,比如阿斯塔。
比如此时的沃克沃斯。
“他爷爷的。”林连雀看着手里的信,喃喃道,“还真让我撞上了。”
城市中火光冲天,他们一群人站在港口,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可以看到浓烟正从城中不断冒出,有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试图从港口离开,但是吊桥依然被牢牢锁住,不肯放下——他们无法进入港口,也无法再回到城市,成了瓮中之鳖。
“少爷!”派出去的贺家伙计赶了回来,满头细汗,言谈却依然很利落,“另外两个港口已经打起来了,看战船的样式,应该是从神圣帝国来的。”
“咱们这儿为什么这么风平浪静?”潘逢声不愧是个癫公,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嗑瓜子,“这个港口怎么不见神圣帝国的船?”
“真有船来反倒好了。”贺唳冷笑,“我还没见过西大陆哪国敢不给十三行面子,老子就站这儿,看他敢不敢打。”
“我看是敢的。”林连雀忽然道。
他刚刚接住了一只信鹰,这是林记花巨资养的鸟,专门用来在海上传递消息。方才一只鹰从港口对面飞过来,也带来了林记伙计的信。
发信者是他留在船上的人,文字非常简洁:现在港口的守备已经不是白金汉的人了,卫兵队里有神圣帝国的奸细,神圣帝国大概已经完全控制了这个港口,而且他们并不在乎十三行。留在船上的林记伙计看到东家们过不来,派人到卫兵队里打点,送回来的只有一只断手。
送到林连雀手中的信字迹潦草,估计是在匆忙之中写成,如果不是形势危急,林记不会轻易放飞信鹰,而且信上沾着血。恐怕写信人生死未卜。
“正常。”潘逢声听完,嗑着瓜子说:“毕竟咱们是商人,太平时节玩命儿的得巴结玩儿钱的,生死关头人家可不就看不上咱们了。”
“再说。”他拍掉手上的瓜子皮,“生意做了这么久,我看西大陆也吃准了咱们的底,十三行在远洋是豪横,可回到老家,士农工商这么一排列,还是最末流,几个商人死在外头,咱们那位坐在金銮殿上的爷估计也懒得管。”
“杀人越货还不用担责。”他说着嘻嘻笑了,“换我我也干。”
贺唳冷冷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诶呦我的爷——有道是商人玩儿钱,歹徒玩儿命。”潘逢声伸出兰花指,看起来是戏瘾上来了,开始犯病,捏着嗓子说:“可谁说商人不是歹徒?咱们一个个大老远从广州过来,哪个不是脑袋栓在裤腰上?四大姓各家堂主想要在海上混出来,哪个没有一个人头万两金的悬赏?”
“他要跟咱们玩儿横的。”他笑得花枝乱颤,“怕是惹到了祖师爷!”
远处炮火声传来,潘逢声仿佛浑然不觉,被火光熏得满脸桃花似的,像极了戏文里索命的恶鬼,似癫似谑地起了个高腔:“有道是为非作歹,家财万贯——”
贺唳不耐烦地把他踹了出去,“少给我发癫。”
“十三行的人不能白死,先想办法过了这一劫,活着回去。”少年说着看向林连雀,“然后看老子怎么玩儿死他们的贸易。”
十三行有十三行的规矩,一个人头万两金。每个伙计在出洋之前都签过生死契,其中很多人都是为了钱无所不用其极的疯子,只要钱到位,一切都好说。
当然,如果不给钱,他们自然也有各种方式,成百上千倍地自己拿回来。
林连雀看了一会儿远处的火光,那火烧得很快,估计再过不久就要波及到港口。
他双手抄在袖子里,笑看向贺唳,悠悠道:“认识你这么久,倒是头一回听你说‘活着回去’。”
他笑吟吟地:“小鹤儿,这回不想死了?”
“你们一个个的有完没完?”贺唳烦不胜烦,“想发癫想起范儿都往后稍稍,这又不是在广州,没工夫看你们摆谱。”
“得,那就不说废话。”林连雀伸胳膊伸腿,看起来跟大爷做早操似地活动了一通。
贺唳:“你他爷爷的在蹦跶啥?”
“你往那边看。”林连雀指向不远处。
半边夜幕已烧得通红,有从城里逃出来的人试图前往港口,有的下水游泳,有的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简易的筏子,但是都被对面的子弹击中落水,水面上已经飘着不少尸体,还有人在水里挣扎。
“现在两个办法。”林连雀竖起两根手指,“我包你平安无事回去。”
贺唳:“什么办法?”
“第一个办法。”林连雀指着水边越聚越多的人群,“让伙计带上钱过去,找水性好的,买人命。”
“好办法。”潘逢声马上明白了,“尸体连成一串,现成的桥就有了。”
贺唳:“第二个办法是什么?”
“林记的生意,你要帮我打理。”林连雀道。
潘逢声惊讶地“嚯”了一声,接着抱拳,“林老板高义。”
越来越近的火光中,贺唳看着林连雀。
“小鹤儿,天下没有两全事。”林连雀道,“办法我有,但决定要你做。”
“十三行四大姓,诸葛家为首,现在首家不在,下家扛鼎,诸葛下来就是贺。”他说着一拱手,“贺堂主,请吧。”
贺唳完全明白林连雀的意思,这是十三行的规矩——十三行中洋行众多,以四大姓为首,平时四大姓赚最多的金银,危难时也要顶最大的压力。
此次兰亭区撤离,三家堂主全部留到了最后,就是这个道理。
首家不在,下家扛鼎,他现在是所有人中身份最高的。林连雀话说得很明白,今天很可能会出人命,谁死无所谓,但死人的账只能算在贺唳头上。
凡事都有代价。
贺唳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开口便道:“我不背外乡人的命,贺家的香火,只烧给广州人。”
“林记的生意包在我身上。”他看向林连雀,“白家堂主,请。”
林连雀笑了,“就等你这句呢。”
他说完一振袖袍,仿佛有平地风起,青色的大袖迎风烈烈,风过,外衫落地,露出满背的青色文身。
潘逢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喃喃道:“……这是‘祀身’?”
贺唳问:“你要怎么过去?”
林连雀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都不同了,商人的闲散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青竹般的肃杀之气,像聊斋中的某种妖物,身上带着鬼魅的味道。
他云淡风轻地讲:“刚潘兄弟不是说了吗,轻功水上漂。”
潘逢声:“我就说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吧!”
贺唳:“你躲得过子弹?”
“不太行,但是中弹了可以撑一撑,过这道水湾没问题。”林连雀笑了一下,咬破指尖,反手在背上一抹,给饕餮点了睛。
那一瞬,所有人都有一种错觉,仿佛他身上的凶兽活了过来。
“等这道伤口结痂。”林连雀看着流血的手指,“接下来一炷香之内,我是无敌的。”
他说完看向潘逢声,“潘兄弟说的没错,金钟罩铁布衫也是真的,广州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
“林兄你千万活着。”潘逢声道,“回去咱们慢慢聊,我那存了一堆话本,你不给我解释明白我肯定睡不着觉。”
“得嘞。”林连雀笑笑,“咱们有缘再聊。”
贺唳看着林连雀,沉默了一瞬,而后道:“拿我的琴来。”
众人都惊了——贺家人皆精通音律,贺唳也不例外,当年在广州,少年于八十一楼抚琴,当夜本是晦月,天上却有满月高悬。那夜之后人人都说,贺家郎琴技高逸,惊动了天上的嫦娥,因此亲自赐下满月。
但那夜之后,一向健康的贺唳突然高烧不止,康复后郎中诊脉,断言他活不过而立之年。
从此坊间传闻天妒英才,亦有好事者评价贺唳以凡人之躯妄奏仙乐,导致寿数折损,是自作孽。
而贺唳从此不再弹琴。
林连雀闻言大笑出声,朗声道:“他乡得贺郎一曲,犹胜身在故土!”
贺唳:“少废话。”
琴很快拿来,同时端来的还有药碗,贺唳将药一饮而尽,抬手抚过七弦,抬眼看向林连雀:“懂琴否?”
“不懂琴。”林连雀答道,“懂弦外之音。”
贺唳笑了,脸上浮现出飞扬跋扈的少年张狂,“善!”
他抬手拨弦,琴声如金戈惊破水面,少年高声道:“请神——!”
随着琴声迸溅,林连雀深吸一口气,如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
所有人仿佛在刹那间看到了幻觉,好像有一只狰狞异兽从林连雀身上一跃而出——从此他乡无山海,举步皆故土!
他一脚踏入水流,就像踩在故乡的土地,整个人无比平稳地停在了水面上!
水湾两边的人都看呆了,连对面的卫兵都惊得连退数步,嘴里用帝国语喊着“魔鬼”之类的词。
但随即有人反应过来,立刻开枪,子弹飞溅如暴雨。
林连雀如游龙般躲闪,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柔韧和速度避过迎面而来的子弹,如果不是亲自目睹,很难想象这是个人,或者说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人了,从潘逢声他们的方向只能看到林连雀的背影,但是桥这头的卫兵们看清了他的脸——他的眼睛在夜里是青白色,像是有火焰在燃烧。
那火不是灯火也不是战火,那绝非人类能够制造的火焰!
那火焰不能被囚禁于灯笼,只有以身为器,以寿为烛!
在卫兵的眼里,此时的林连雀无异于传说中的恶鬼,有人惊叫着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林连雀闪身躲避,但子弹实在是太多了,凡人在面对恐惧时总会豪掷暴力,这暴力有时足以弑神——终于,有子弹打中了他。
但子弹没有击穿他的胸膛,反而像碰到了什么铜墙铁壁,“啪”地在他身畔炸开。
水岸的这一侧,潘逢声拿着望远镜目不转睛地看,发现虽然林连雀没有受伤,但是他的身形仿佛下降了一寸,脚开始被水浸湿。
旁边的贺唳“啧”了一声,猛地停手,琴声铮然而止。
下一瞬,少年突然开始扫弦,琴声磅礴如万军齐冲锋,万人同擂鼓!
天地熔炉,祀身喂虎,白玉作膛剑作骨,他是这万里山海马前卒!
贺唳双臂大展,整个人几乎趴在了琴上,琴腔发出巨大的轰鸣,那简直不是古琴的声音,像刀击柱、铜刮骨、麒麟斗而日月食、鲸鱼死而彗星出,琴声中,少年猛地放声高歌——
“南有山兮,其上有光,
北有水兮,其下有伥,
以我眼兮,窃日之象,
以我口兮,贿鬼之浆,
以酒以火,山阿宴坐,
游子去兮,归我故乡——”
少年略一停顿,在绵延不绝又震耳欲聋的琴音中再次放声道:
“游子去兮,归我故乡!”
琴声与歌声压过水面,像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把林连雀的身形抬高了一寸!水上的人足尖如蜻蜓一点,再次冲了出去!
此时的林连雀已经距离对面很近了,他的身形极其轻捷,如果放在平时,常人通过道桥也要花上几分钟,但是从他踏上水面到现在,才刚刚过去数十秒。
如果有人此时从上往下俯瞰,会发现整道河湾以林连雀为中心,水面几乎全部变成了青白色,像幽幽燃烧的火。
那火焰霸道又诡谲,甚至连从城中烧出的火光都因此停滞了,只在距离河道数十米的地方静静地燃烧着,不再蔓延。
潘逢声看着远处的林连雀猛地一跃,跳上对岸。
他跳上了岸,像长剑骤然出鞘,整个岸边瞬间被青光笼罩,那光极冷又极热,是毋庸置疑的火,最古老的火,在混沌初开之际,从八荒星野到四极之巅都有那样的火焰燃烧,而今它再度降临于世,在风中发出长啸——
那是火焰中凶兽的啸声!
没有人看得见,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大火。
但贺唳看见了。
——在那水天之间,迎风而立的山海异兽。
它是那样巍峨,相较之下,连北斗也轻盈如一盏酒杓。
琴声渐渐自磅礴转入雍容,贺唳十指不停,心道:又见面了。
当年月下一曲,多少年了?
多少年未见了?
——那灯火如昼,举世无双的广州。
另一侧,潘逢声把望远镜收起来,喃喃道:“祀身请神开飨宴……贺家为了传这曲子,每一代死了多少人……”
“想不到林兄居然有此等体质……怪不得他一个外姓人……难得,难得。”
说着他叹了口气:“可惜了。”
很快,对岸的桥放了下来。
贺唳没有停手,直到奏完一整曲,他慢慢抚平震动的琴弦,深吸一口气。
而后“哇”地吐出了一大口血。
潘逢声叹了口气,挽起袖子,对贺家的伙计说:“我来。”
接着他走过去,把瘫在琴上的贺唳扛了起来。
他对三家伙计说:“所有人跟我走。”又朝其中一个抬抬下巴,“给你们爷把琴收着。”
“当初就不想让你来,这要是在广州,哪容得宵小放肆。”他扛着贺唳往前走,边走边道:“区区一道水湾就把人搞得又是请神又是吐血的……到底是异国啊。”
林连雀上岸后,水面的青白色慢慢褪去,不远处的战火又开始蔓延,很快烧成一片。
潘逢声在火光中颠三倒四地唱道:“明明明月是前身,他乡为异客,久不做归人——”
等走到对岸,贺唳趴在他肩上,沙哑地开口:“放我下来。”
“你真是我命里的冤家。”潘逢声叹了口气,把少年放下来,扶着他站稳,“当年那晚我就不该在八十一楼喝酒——又要干啥?”
贺唳缓了缓,并拢双指放入口中,吹出一道尖锐的哨音。
林记的信鹰在半空应了一声,盘旋着落了下来,在贺唳面前扑闪了一下,接着往前飞去。
贺唳跟着鹰,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直至走到一条大船前,船上有血腥味,船身涂着林记商号的标志。
贺唳一挥手,伙计们手脚麻利地上了船,立刻开始准备,很快将风帆降了下来,随时准备启程。
信鹰落在桅杆上,仰头长长地嘶鸣。
贺唳不要潘逢声扶他,自己慢慢走上船,一路向前,最后在船头停下脚步。
他看着不远处负手而立的人,问:“撑得住么?”
“都说了,一炷香之内,我是无敌的。”那人转过身,含笑道:“小鹤儿你可不能看不起人。”
贺唳和他对视,片刻后说:“你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卫兵队的人我已经处理了,人命债人命偿,现在两清了。”林连雀道,“剩下的抚恤之类,你去朱雀坊找账房……”
“生意上的事不用你说。”贺唳打断他的话,“我说了,林记的事我会管到底,我是在问你。”
他看着林连雀,再次问了一遍:“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
短暂的沉默后,林连雀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白色的防水笺,用蜡仔细地封了口。
“这封信,你帮我送去吧。”林连雀轻轻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地址,要是你不想去慕德兰,从圣廷寄过去也行。”
贺唳接过信,道:“我会亲自送去。”
林连雀:“……那我就不说谢了。”
交出那封信,林连雀像是松了口气,他慢慢弯下腰,咳嗽一声,最后在船头坐了下来。
“贺堂主。”他说,“开船吧,我想再看一看海。”
贺唳狠狠闭了闭眼,转身道:“开船!”
潘逢声在远处看着他俩,此刻也扬声道:“开船!”
伙计们一声连一声,船很快动了起来,林连雀闭上眼,听着耳边绵延不绝的吆喝,开船,开船,在广州水边,在江南茶道,在京师河口,在北疆海港,但凡风帆扬起处,总有这样的吆喝,它意味着满船的新茶与上好的丝绸,青瓷碗盛着碧螺春,碗盖一扣,清脆有声。
还有那万里波涛之外,朱雀栖息的坊市,没有脸皮的师长和他同样寡廉鲜耻的学生,一群人围着吃白肉火锅。
张灯结彩的大年夜,有人在市井烟火中回过头,朝他温和地笑了起来。
那人唤他:雀生。
“哎。”林连雀突然开口,对贺唳说:“你琴借我用用呗。”
贺唳没说话,直接把他的琴抱了过来,林连雀试了试弦,手有点抖,但他还是指间一勾,奏出一支曲调。
船已经行到了海上,逐渐看得到月亮,涛声里,林连雀突然唱道: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歌声戛然而止,有血开始从他的嘴里涌出。
林记的大伙计远远看着,看到东家背上的文身像晕开的墨,逐渐化为虚无。
妇人闭了闭眼,高声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林记所有的伙计都停了手里的活,齐声应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船头,随着文身化开,林连雀的身体迅速衰败下去,像一张窗纸,突然破开许多的洞,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来。
这是方才凶兽为他挡住的子弹,一炷香的时间已过,祀身的报应来了。
林连雀已经拨不动琴,贺唳狠狠地抹了把脸,一屁股他在身边坐下,扶着他的手,猛地荡开七弦。
潘逢声走上前,对着林连雀一撩袖袍,长揖至地。
而后他深吸一口气,提调唱道:“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
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
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一曲毕,余音在海上久久不散,海面上倒映着巨大的月亮。
自八十一楼的满月之夜后,这是多年来潘贺再度琴歌相和。
“林兄高义。”潘逢声的嗓子已经哑了,他看着长琴前垂头静坐的身影,低声道:“好走。”
有水珠砸在琴弦上,被余音溅开。
贺唳喃喃着开口:“兄弟,好走。”
“好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