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年四月一日,林连雀抵达白金汉国。
他开了一条大船,船上全部都是林记的伙计,他吩咐众人在港口待命,然后租了一辆车,直接从港口进入城内。
沃克沃斯,白金汉第一大港口城市。
兰亭区。
兰亭区位于城市东部,整个区坐落着大量远东商店,数量之巨几乎是第二个朱雀坊,此处基本算是远东商人在白金汉国的聚集地,到处可见黑发黑眼的东方面孔,有人推着车用粤语沿街叫卖,车上一片灿烂的胭脂色,卖的是桃花。
车停在一处别馆前,林连雀下车,手里拎着一只裹了青布的鸟笼。门口管事的伙计一看鸟笼就明白过来,忙对他笑道:“原来是林老板,林老板怎么来兰亭了?”
林连雀笑了笑,很斯文地一拱手,动作很有些风流意味,“我来找小鹤儿,之前给他寄过信了,他说有空。”
“原来是这样,我说东家怎么最近天天都会泡一壶好茶。”伙计恍然大悟,“原来是在等林老板。”
说完忙不迭抬手,“您请,这边走。”
别馆中铺满了木质的步道,擦洗得光洁如镜,地面像一汪水,静静地倒映着庭院里灿烂如云霞的桃花。
伙计带林连雀上二楼,绕过层层屏风,屏风后是一个很大的空间,摆满了木架子,架子上全是青绿色的山水画以及墨迹淋漓的狂草,不难看出这里的主人应该是个书画俱佳的风雅之人,应该上了点年纪。
十三行年轻的公子哥儿们都是最时髦最洋派的一群人,有人会跑到叶尼涅去学最新式的交谊舞,也有人会去圣廷研习最前沿的天文理论,至于什么书啊画儿啊,只有年长的东家才会喜欢这些。
“老林你怎么才来?!”一道炸雷似的声音从屏风后爆开,“老子等的黄花菜都要凉了!”
只见“书画俱佳上了点年纪的东家”走了过来,确切来说是翻着白眼过来的——这人年纪一点也不大,如花似玉的一张脸,撑死了也就年方二八,双手抄在袖子里,脸上全是不耐烦。
这是个少年,林黛玉似的样貌,鲁智深似的做派,蹬蹬蹬走到林连雀面前,脱下木屐就要往人头上抽,可惜身高不够,抽人还得蹦起来。
“诶呦小鹤儿。”林连雀特不见外地说,“你这看起来又弱柳扶风了不少啊,能活过明年不?”
“去你丫的,少咒我活那么久。”少年够不着林连雀的头,干脆在他身上抽了一下,把木屐扔到地上,“我看今年七月前账就能走完,买卖做完赶紧死,这破世道我是一天都多活不了。”
旁边的伙计面色如常地听着这俩人聊天,显然是习惯了,少年对伙计摆摆手,“你下去吧,再来客人就说我今天有事,改日另约。”
“喏。”伙计退下。
二楼是个大平台,除了琳琅满目的书画架子,还有一台书桌一张榻。
少年五大三粗地在榻上坐下,从桌子上端起一只碗,捏着鼻子一口气喝干。
“有长进。”林连雀给他鼓掌,“现在喝药不用一哭二闹三上吊了。”
“去你丫的。”少年带着点厌倦的不耐烦,“有事说事,上周你那破信就寄来了,说得云遮雾绕的,我看了连着好几天都没睡好,每天还得多添一碗药。”
“我说的是事实,之前你喝药的时候可不就是拳打镇关西脚踩西门庆的,要我说你们贺家人脾气都不好,动辄就一拳锤碎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
少年啧了一声,抄起桌上的砚台。
林连雀立刻从善如流道:“说正事,我来是劝你搬家的。”
少年手里的砚台又举高了一点。
“真的,大实话。”林连雀抬手一个猴子摘桃,把砚台摘下来,“我来就是为了劝你走,多的我也管不了,至少十三行的有一个算一个,能走的都得走。”
“贺家是四大姓之一,你说话比我好使。”他又道,“时间不多了,咱们这类人里人为财死的太多,你要能帮,就帮我一块劝劝。”
少年听完没说话,双手抄在袖管里,挠虱子似的到处挠,片刻后林连雀看不下去,强行把他的手拽出来,“不舒服就喝药,别自个儿糟蹋自个儿,眼下可全靠你了。”
“滚。”少年不耐烦地把他的手拍开,“跟下头的人说,朱砂罐子里的药给我煎一帖送上来。”
林连雀去了,片刻后端着碗上来,少年接过碗一饮而尽,然后他阖着眼,像睡着了似的歪在榻上,沉默了很久。
林连雀也不说话,在房间里转着看画。
他来找的人是贺家堂主之一,少年名为贺唳,林连雀和他混得熟了,一直叫人小鹤儿。
和他们这种依附十三行的外家人不同,贺唳出身于贺家本家,亲娘在嫡系里的地位很高,是个地地道道的金贵人。
按十三行传统,这种金尊玉贵的人物一般都不会亲自出洋,更不会来西大陆这种鸟不拉屎的蛮夷之地,但贺唳是个例外,这人平生就俩爱好:一个是赚钱,一个是找死。
赚钱自不必说,整个十三行就没有谁不爱这个,至于后一个爱好,则和贺家家传有点关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贺家嫡系男子大都有不足之症,先天病秧子。
但贺家又是四大姓里最清贵的,从商之前贺家是簪缨世家,家里好几个探花郎,据说以贺家人的才学点状元也不是问题,但他家人都长得好看,连皇上都喜欢把探花点给贺家子。后来贺家从商,本家依然代代都出风流人物,不少都是活不长的。
广州有句话:十个贺家郎凑不够一部话本,一个贺家郎能养活十个说书人。意思是贺家男人短命,十个加起来活不过别人家一个,但是贺家男人又都风华无两,二三十年的寿命胜过人家活几辈子。广州各大茶馆但凡讲点传奇故事,里头男的大多姓贺。
贺唳作为本家人,基本上稳稳当当地继承了贺家男郎的大部分特征:长得好,善书画,精音律,活不长。继承得太完美,以至于有点物极必反,性格相当不友善,基本上见谁骂谁,整个人烦躁里透着股疲倦,张口闭口就是老子真他丫的活够了到底什么时候死,我命短所以这钱活该我赚,谁拦我赚钱我就死你面前。
贺唳找死的办法就是赚钱,以他的身体不用多麻烦,一天花八个时辰打算盘,保证活不过三十。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找死的不怕没活够的,他这么一路找死找下去,还真找得盆满钵满,后来贺唳觉得这么在广州待着太没劲,生命缺乏挑战性,干脆亲自出海,直接跑到西大陆来找死,啊不赚钱。
林连雀觉得这小孩就是药喝多了,中药太苦,也不能怪喝药的人喝出狂躁症。
贺唳干什么都不耐烦,唯独喝药喝得老老实实,一边撒泼一边喝的那种老实。据说这是他亲娘交代的,儿子下西洋之前女人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爱咋咋地,药必须喝。
林连雀在二楼转了八圈,把贺唳的画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顺带抄了几张他觉得好的塞在袖子里,就在他开始转第九圈的时候,榻上的人终于睁开了眼。
贺唳看起来是想了很多东西,整个显得更加疲倦,沙哑道:“什么时候开打?”
林连雀:“啊?”
“啊什么啊。”贺唳不耐烦道,“你敢来跟我说这些,要么是被你夫人休了脑子开始不正常了,要么就是神圣帝国和白金汉要打仗了。”
“还得是你。”林连雀松了口气,心说真是给我省了大事,你们贺家人真是人精转世活该命短,“具体时间不清楚,不过要撤,我建议七天之内。”
“行。”贺唳坐起身,很没有精神地撑着脑袋,“让我缓缓,然后让底下的人准备一下,撤离是大事,必须一家一家访过去。”
林连雀看着他这副两腿一蹬就要上西天的架势,心里有点没底,“你撑得住吗?”
“撑不住,想死。”贺唳有气无力道。
“你可别死。”林连雀道,“我这次来带了百年老参要不给你熬点……”
“你带千年王八也没用。”贺唳没好气,“把你那鸟给我炖了。”
林连雀:“……实在不行你就安心地去吧,兄弟一场,棺材你想要什么样?水晶雕花的我看就很好。”
“谁要你的破棺材!”贺唳七窍生烟,“我要你的鸟!”
林连雀开始默默解裤子……然后被迎面而来的砚台砸了一头一脸。
“不闹了。”林连雀把满嘴的墨吐出来,“给你带了一只红嘴鹦哥,这只嘴最贱,肯定能和你对骂三百回合。”
贺唳哼了一声,看起来心情好了点,而后抄起桌子上的一枚翠玉摆件,直接扔到了楼下的池子里。
水池里溅开老高的水花,下边的伙计立刻跑上来,道:“东家有何吩咐?”
“把我的轮椅抬过来。”贺唳道,“准备出门。”
接着又吩咐林连雀,“把鸟带上。”
同一时间,神圣帝国与叶尼涅帝国边境,枫丹湖畔。
枫丹湖畔坐落于神圣帝国与叶尼涅帝国的交界处,湖畔有一座很大的公馆,此时门外停满了车。
枫丹湖原本是打猎的好地方,半个月前,这里开始戒严,暗处布满岗哨和警卫,神圣帝国和叶尼涅各占一半,如果细看警卫的制服,会发现全部都是正规军。
虽然名义上是举办外交舞会,但其实所有人收到的日程表上都标注了七天的议程,舞会在最后一天傍晚举行。在此之前的七日,双方使团会互相接触,争取拟定协议。
这场外交会议的保密等级是最高,与会人员也经过层层筛选,大部分都是位高权重者,或者是他们的代言人。
“哎,爹啊不头儿。”德米安在前边开车,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家上司,“我说你连个司机都不带真的好吗?这么高规格的会议就让秘书开车?虽然你给我发司机工资我是很高兴的啦,但必要场合咱们的排面还是要撑一撑……”
他和上司已经彻底熟了,本性也就暴露无遗,这人就是个碎嘴话痨,还有点狗腿,“我去我刚刚看见谁了,那个不是神圣帝国的外交大臣吗,她居然也来了?”
“外交会议,大臣出席很正常。”后座的人淡淡道。
“可本质上这场会议是绝对保密的,用不着这么正式吧。”德米安道,“头儿,我看神圣帝国这次可能会下血本,万一咱们扛不住真签了协议……”
“扛不扛得住不是我们说了算,我们这次来,只是代表将军给出一些建议。”后座的人说,“还有,看路。”
“放心,看着呢。”德米安非常稳妥地停了车,下来给人开门,手挡在车门上,同时不忘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压低声音道:“六点钟方向,那个戴黑色面网的,之前我跟头儿你说过,她的家族目前是神圣帝国军队的最大支持者之一,头儿你要是能牺牲一点说不准能把她搞定……”
从车里下来的青年身穿军服,带着金质的肩章。
他的出现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已经是四月了,湖畔开始温暖起来,但是他的脸依旧很苍白,让人想起叶尼涅的雪,还有生长着白桦林的黑色冻土。
德米安跟在青年后边,神情冷淡庄重,一看就是高效专业的秘书。
他偷偷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说真的头儿,那姑娘在看你呢。”
青年没有回答,德米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但也不是很意外。他们从外面的沥青路一路往公馆处走,偶尔会碰到熟人,双方都微微点头致意,但是并不寒暄。
就在他们走到公馆门口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小小的喧哗,德米安下意识看过去,只见大门前驶来一辆车,在他们刚刚谈论过的那个女性继承人身边停了下来,立刻有不少人迎了过去。
德米安打量着那车的规格,还有围上去的人,压低声音道:“头儿,那辆车里坐的应该就是这次神圣帝国的话事人了。”
他们来之前都会收到一份与会人员名单,但依然有一部分人的身份是保密的,他家头儿是这样,对面车里的人估计也是这样。
青年依然在往前走,德米安心道您真淡定,你就不好奇上将这次派来的人长几个鼻子几只眼吗……想着他开始低头掏议程文件,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结果直接撞在了对方身上。
“头儿?”德米安看着突然停下脚步的青年,“怎么了?”
他注意到对方的视线正投向六点钟方向,看着他刚刚提过的那个继承人。
我去?德米安在心里惊道。居然有戏?
正当他在心里狂打腹稿准备进谏的时候,突然发觉那姑娘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应该就是刚刚从车里下来的……嗯,一个鼻子两只眼,上将派来人的也不过如此——个鬼啊!
那男的怎么能长成那个样?他吃什么长大的?
德米安:“……头儿,那红头发的男的好嚣张,谁啊?就这么光明正大地站在院子里吸烟?”
他说着又打量了一会儿,远处的继承人不知听到什么,笑了起来,神情看着很愉悦。
接着她伸出胳膊,挽住交谈者的手,两人一同走进枫丹公馆。
德米安目送着这对看起来般配极了的狗男女进入公馆,心说有点不妙,那男的是谁啊?该不会是她的未婚夫吧,看起来感情还挺好……而且那男的怎么能长成那个样?他吃什么长大的?这么看他家头儿好像一点机会也没了啊!
德米安清清嗓子,打算说点鼓舞士气的话,他看向前边的青年,忽然愣了,“头儿?”
他跟着眼前的上司很多年了,还没见过对方露出这样的表情。
像是……雪融化一样的表情。
我操。德米安心说。保持这个表情,头儿,这么看的话你和那男的比起来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青年像是刚刚回过神,捂住嘴咳嗽了一声,轻声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