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夏德里安听到身后有人爬了起来。
他扭过头,看到方才已经失去意识的约翰正站在离他不远处,直勾勾地盯着他。
这人的眼神一看就不对劲,夏德里安没说话,低头把睡袍腰带系紧。
喇叭里又传出他的声音:“我这衣服是特意在选帝侯大街找裁缝做的,他们那存了我的尺码,一周内给我送一件一模一样的回来。”
这次上将说话了,她吩咐旁边的人:“照办。”
话音未落,约翰朝夏德里安冲了过去,夏德里安眯了眯眼,抬手格挡。
他这个动作让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坐直了——他们目睹过十几次类似的格斗,自然也掌握了一些规律,如果实力相差太悬殊,夏德里安通常连挡都不会挡,只会闪身躲避,仿佛在进行什么躲猫猫之类的游戏,本质是逗着人玩儿。
但他这次挡了,说明他认为眼前是需要认真对待的对手!
约翰在冲击中伸出手,直探夏德里安的咽喉,夏德里安掌心向下,一把扣住他的手,而后抓肘拧腕,整个人向左旋身,把对方的左臂直接扭到了背后——这样约翰就不能动了,除非他想把自己的胳膊扭断。
有人愣了愣,说:“这么快?又结束了?”
喇叭中突然传出“咔嚓”一声。
声音是从约翰的肩膀处传来的——他硬生生卸掉了自己的关节!
夏德里安啧了一声,松开手道:“现在的小孩怎么都这么玩命……”
他话没说完,约翰用剩下的一只手猛地砸向他的肘窝,夏德里安下意识向前倾去,做出这个动作的时候夏德里安心说不妙,下一秒,约翰顺势抬头,用前额猛地撞向他的鼻梁!
夏德里安一下子被撞得眼前发黑,等他回过神,下意识抹了把脸,发现自己满手的血。
会议室里的人已经看呆了——六年来这么多场比试,这是夏德里安第一次流这么多血。
上将放下了酒杯,注视着玻璃后的竞技场。
第二轮格斗开始,约翰几乎和夏德里安打成了平手,普通人甚至很难看清他们交手的动作,因为速度太快只能捕捉到残影。他们以常人难以理解的动作出招,又被对方迅速化解,两人边打边走,很快,他们退到了玻璃前方,约翰一拳挥出,夏德里安猛地偏过头。
那一拳擦着夏德里安的脸掠过,直接砸在了玻璃上。
玻璃是防弹的,又做过特别加固,结果直接在拳下炸开了一个缝。
上将面不改色地看着那道裂缝,她坐的位置距离玻璃只有一步之遥,太近了,每个人都清楚地看到了约翰爆出血丝的眼白。
有人低声道:“反应是不是有点太大了?”
“可能还是需要调整……”
竞技场内,夏德里安躲过约翰挥过来的拳头后,一脚踹出,几乎把对方踹到了竞技场的另一边。
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玻璃上的裂缝,他扭头的动作很快,没人看清他是不是笑了一下。
之前所有的选拔者在挨过夏德里安这样的一脚后,基本没人能站起来,但是约翰几乎是在落地的瞬间就重新爬了起来,再次冲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站在原地,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问:“医生到了吗?”
没有人回答。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然后他做了个很多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他站在原地,没动。
他就那么站着,让冲过来的约翰把他甩了出去。
他重重地摔在墙上,喇叭里传来巨大的回响,几乎连会议室都震了震。
会议室里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低声道:“他疯了吗?”
上将:“安静。”
说话的人立刻噤声。
夏德里安爬起来,吐出一口血。
他把血吐在掌心,舔了舔指尖,接着像嗅闻一朵玫瑰那样,用手掌包住口鼻,深深吸了一口气。
很好。
他感到了疼痛,还有血的味道。
夏德里安忽然笑了起来,那是一个和他之前所有神态都截然不同的奇异微笑。
他看向对面,用一种金戈般清脆又令人胆寒的声音道:“约翰,你刚刚不是提到了《泰特斯》吗?”
对面的人没说话,只死死地盯着夏德里安,喉咙中发出一阵低吼。
“你说你很喜欢这部剧。”夏德里安拧了拧脖子,关节爆出一阵乱响,道:“那你还记不记得第五幕的台词?”
夏德里安拍拍手,仿佛要拥抱对面的人似的张开双臂,像站在舞台上那样念诵道:“来,来,拉维妮亚——”*
约翰猛地爆发出一声呐喊,直直地撞向夏德里安!
夏德里安大笑出声,猛地扭头,看向玻璃之外。
会议室中的所有人都被他那一瞬间的眼神慑住,连上将都重新握住了酒杯。
下一秒,夏德里安突然将左手插入发中,五指用力,像要撕掉什么东西似的,把一大块头皮拽了下来!
会议室里立刻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但是地上并没有血,他定了定神,这才意识到,夏德里安并不是真的撕掉了头皮,他是在脸上做了伪装——
竞技场内,暴雨般的红发从夏德里安的后背倾泻而下!
他高声道:“塞住他们的嘴,别让他们对我说话,我要叫他们听听我有些什么惊心动魄的话要对他们说!”*
暴君般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你们这恶人啊!”*
夏德里安一把拽住了冲过来的约翰,难以想象他是怎么拽住对方的,那需要巨大的力,他抬起膝盖,重击对方的腹部,令人牙酸的骨骼爆裂声从喇叭中传出,同时响起的还有夏德里安慷慨激昂的台词——
“听着!恶贼们!”*
夏德里安完全无视了约翰的反击,这个方才还能和他打成平手、甚至对他造成伤害的对手突然变得像瓷器一样脆弱了,他捏住对方的肩,咔嚓一声,直接掰断了对方的骨头。
约翰发出咆哮,夏德里安笑着看他挣扎,用暴君般不容置疑的语调说:“我要把你们的骨头磨成灰粉,用你们的血把它们调成面糊!”*
接着他用同样的方式掰断了对方的左臂和右臂,“再把你们这无耻的头颅捣成了肉泥——”*
然后他把手底下的人拎起来,强迫约翰和他面对面站直,抬脚踩断了对方的一双膝盖,“裹在伴着骨灰的面皮里面做馅饼!”*
他把手中完全失去行动力的家伙丢在地上,一脚踩上他的胸膛,“叫那淫|妇!你们的猪狗般下贱的母亲,吃下她亲生的骨肉!”*
会议室中,几乎所有人都苍白着脸,什么也说不出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夏德里安将绝对的暴力施加在约翰身上,红发如熊熊暴雨,如狂风中燃烧的火。这一刻所有人都想起来了,六年前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莉莉玛莲是个什么样的暴君,是的,弗朗西斯科·夏德里安是个当之无愧的暴君!
竞技场里,夏德里安满脸都是血,他抬头看向玻璃之外,有人甚至被他的目光吓得直接坐在了地上。
夏德里安哈哈大笑地指着坐在地上的那人,高声念诵台词:“你们这些满面愁容的人们!”*
“你们这些满面愁容的人们!罗马的人民和子孙,巨大的变乱使你们分裂离散,像一群惊惶的鸟,在暴风中四散飞逃;啊!让我教你们怎样把这一束散乱的禾秆重新集合起来,把这些零落的肢体团结为完整的全身;否则罗马将要自召灭亡的灾祸,那曾经为强大的列国所敬礼的名城,将要像一个日暮穷途的破落汉一样,卑怯地结束她自己的生命了!”*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没人说话,但是几乎每个人的耳朵都在嗡嗡作响,夏德里安无疑有着绝对的台词功底,以压倒性的气势将所有的情绪爆发出来,有如疯子站在台上演戏。他的声音从喇叭中喷涌而出,像剧烈的岩浆,一遍遍洗刷着所有人的耳膜。
所有人都在看着玻璃后,那个浑身是血的身影。
在以巨大的情绪念完一段台词后,他像是累了,深吸一口气,挪开脚,把地上死狗般的家伙拎起来。
他拖着完全失去行动力的约翰,慢慢走到玻璃面前。
会议室中有人被吓得想要后退,死死地靠着椅背。
夏德里安把约翰往前一丢,这人的脸直接砸在了玻璃上,他的嘴被夏德里安打烂了,外翻的牙床狰狞地对着所有人。
满玻璃都是血,丝丝缕缕地流到地上。
夏德里安坐了下来,他坐的位置距离玻璃很近,每个人都清楚无比地看到了他那头燃烧欲烬的红发,那实在是过于耀目的红,几乎和玻璃上约翰流下的鲜血融为一体。
血在流淌,不停地流淌。
夏德里安抬起头,看向玻璃之外,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念诵道:“为什么把怒气藏在胸头,隐忍不发呢?我不是小孩子,你们以为我会用卑怯的祷告,忏悔我所做的恶事吗?”*
无人回答。
许久,夏德里安笑了一下。
他清清嗓子,说出剩下的台词:“要是我能够随心所欲,我要做一万件比我曾经做过的更恶的恶事;要是在我一生之中,我曾经作过一件善事,我要从心底深深懊悔。”*
说完,夏德里安躺了下来,红发像鲜血一样在地板上流淌。
他像是用完了所有的力气,再也没有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喇叭中传来轻微的呼吸声。
他似乎睡着了。
会议室里,许多人都像刚刚从一场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那样,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
但是没人敢动,因为上将还坐在座位上,手里握着酒杯。
片刻后,上将注视着玻璃,缓缓开口:“……那么任何的葬礼都不准举行,谁也不准为她服丧志哀,也不准为她鸣响丧钟;她的尸体丢在旷野里,听凭野兽猛禽的撕咬。”*
“她的一生像野兽一样不知怜悯,所以她也不应该得到我们的怜悯。”*
“《泰特斯》第五幕,最后的终场。”她念完了最后的台词,饮尽剩下的酒,淡淡地说:“精彩至极。”
她放下酒杯,挥了挥手,座位上的人立刻冲了出去,有的打开竞技场的门,有的去叫医生。
医生很快就来了,看着地板上的约翰和夏德里安,问:“先救哪个?”
上将指了指夏德里安,然后对会议室里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说,“把约翰带走。”
得到指令的人立刻行动起来,很快搬来一台担架,把约翰抬了出去。
医生拿出听诊器,正要往夏德里安的睡衣里塞,地上的人突然抬起手,握住她的手腕。
“我没事。”夏德里安睁开眼,重新坐起来,“有发带吗?”
医生愣了愣,“什么?”
夏德里安:“绷带也行。”
医生拿出一卷绷带,夏德里安撕下一条,把身后的长发挽起来。
“我没事,有劳。”他站起身,对医生点了点头,“您可以离开了。”
医生下意识看向上将,在女人点过头后,道:“那我把医药箱留下,伤患需要消毒。”
她把箱子放到夏德里安面前,离开了。
夏德里安拎着箱子走出竞技场,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烈酒,咬开塞子喝了一口。
接着他翻出酒精瓶和针线,把沾满了血的睡衣扔在一边,开始给伤口清创缝合。
此时会议室里只剩下了他和上将,谁也没说话,等夏德里安将伤口缝合完毕,他举起酒瓶,朝上将的方向抬了抬。
上将走过来,和他碰了一下杯。
“这是第几个了?”夏德里安道,“最近的新人不行啊。”
“第十四个。”上将道,“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是你不识趣。”
“我怎么就不识趣了。”夏德里安斜眼看她,“太强又不是我的错。”
上将笑了一下,没接话,而是另起了一个话题,“这次叫你过来,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夏德里安将一只脚踩在椅子上,“退休人员再返聘是需要给工资的。”
“我个人觉得,这事你倒贴也会做。”上将道。
她悠悠地说:“半个月后,帝国将在枫丹湖畔举办一场外交舞会,这场舞会对外将完全保密。”
“那边是国境线吧?”夏德里安了然,“要拉拢谁?”
“当然是叶尼涅。”上将道。
“帝国和白金汉很快就要爆发战争,我们两国都和叶尼涅接壤,我需要尽可能说服叶尼涅签署互不干涉协议。”上将道,“使团名单已经拟好了,下周出发。”
“挺好。”夏德里安喝了一口酒,“所以?”
“我们的安保人员能力有限。”上将笑了笑,“或者说,无论是使团成员还是安保,从个人魅力和武力方面来说,都不如莉莉玛莲。”
“雷格特。”夏德里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上将,“我已经退休六年了。”
“放心,会给你发返聘工资的。”上将道。
夏德里安没再对此发表任何看法,他将酒瓶放到桌上,“酒不错。”
上将:“明天衣服会给你送去,还有雪茄和酒。”
夏德里安摆摆手,踹门走了。
门外早就候着人,将一件军服递给他,夏德里安上身什么都没穿,他把军服披在身上,红发在夜幕中像燃烧的火。
他走出军部大楼,身边跟着一整队荷枪实弹的人,车已经等在长阶之下。
他坐上车,扬长而去。
上将拉上房间的窗帘,片刻后,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是刚刚会议室中的旁观者之一,他说:“十四号的情况不太好,可能会报废。”
上将看着空荡荡的竞技场,玻璃上的血已经干了,“没关系。”
“我们目前依然需要莉莉玛莲。”对方说,“不得不承认,作为一个人,他强得……超乎预计。”
上将:“众所周知的事实没必要一再重复。”
“非常抱歉。”对方低下头。
上将若有所思地看着玻璃上的血,片刻后,她推开竞技场的门,走了进去。
被夏德里安撕掉的“头皮”扔在地上,那其实是一个做工非常精细的假发套。
“我们可能错误地判断了莉莉玛莲的情感状况。”穿着白大褂的人看着假发套,道:“我们以为六年前他就剪了短发,但现在看来,这很可能是一种误导,用来让我们误以为他依然对——”
他顿了顿,说:“念念不忘。”
上将没说话,他打量着上将的脸色,斟酌着说:“上将,对于让莉莉玛莲参加外交舞会一事,或许可以再考虑一下。”
“我已经决定了。”上将淡淡道。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
上将:“因为很有趣。”
“而且。”上将蹲下身,“有一点你说的不对。”
对方愣了愣,“请问是哪一点?”
上将从地面上捡起一根红发。
发丝很长,毫无疑问是夏德里安的头发。
她端详着发丝,片刻后走出门外,从桌子上拿起酒杯,慢慢地浇在发丝上。
“莉莉玛莲给自己做了伪装,确实是为了误导我们。”上将说,“但不是你以为的那种误导。”
穿白色制服的人一开始没明白她的意思,直到上将伸出两指,在发丝上捻了捻,头发上沾了血,她的指腹立刻变成了红色。
对方盯着她的手,脸色突然变了。
发丝上的血被洗掉后,头发不再是深红的。
而是变成了白色。
“岁月是永远的君王。”上将低低地笑了一声,“哪怕是莉莉玛莲。”
“他开始衰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