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胜利的消息传来后,艾西礼开始拒绝主刀任何手术。
没人管他,当他拒绝了两次手术以后,上边直接派人把他关到了禁闭室,或者说沉思室,房间里有一面画上的窗户和一本新谕经文。
营地里很多医生都有过类似症状,众人见怪不怪,只觉得艾西礼肯定是情绪卡在了某个地方,关几天缓缓就好了,实在不行就再搞点心理暗示和药物治疗。
艾西礼被关的第四天,安德烈又来了营地一趟,点名要带一名医生走。
“就上次那小子就行。”安德烈说,“之前的任务配合得还行,他也算个熟手了,能少出点差错。”
安德烈带着军部的指令,伯德赛胜利之后,部分新型军人在战场上失去踪迹,他们现在天天都跟逮猴子似的到处找人——“带人可以,不过建议你换个对象。”前来接应的军医官说,“艾西礼最近的状态不好。”
“打仗谁的精神状态是好的?”安德烈嗤笑,接着啧了一声:“行了,就他了,来个陌生人我还得提防,要我说精神状态不好就是在你们这里关久了,出去走走反而好得多。”
军医官想了想,觉得安德烈说得也不无道理,况且艾西礼是个难得的人才,这么废了着实可惜,不如出去换换心情,生死线上走一遭,回来就什么都想开了。
军医官对身边的人道:“把艾西礼带过来。”
艾西礼被拽出去的时候,费了很大功夫才勉强站直。
他没想绝食,也知道自己不应该绝食,无论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保存体力都是第一要务。
但他完全吃不下任何东西,所有强行塞进嘴里的食物最后都会被吐出来。
军医官看着他的样子,皱了皱眉,吩咐道:“给他打一针营养剂。”
安德烈在旁边跟看热闹似的,吹了一声口哨,特稀奇地问:“怎么就废成这样了?”
“没你的事。”军医官不耐烦道,“不要多问。”
打过营养剂之后艾西礼的精神好了些许,被安德烈一脚踹到车上,接着他跳上驾驶座,对军医官说,“过两天给你送回来,不保证会不会缺胳膊断腿。”
军医官挥挥手,“快去快回。”
安德烈还是之前的开车风格,一路把车开得跟要散架似的,十分狂野地驶出了营地,路过哨岗的时候还和守卫聊了两句,又扔给对方一包烟,这才叮铃哐啷地走了。
路上安德烈没有说话,一直把车开到数十公里之外,一直沉默的艾西礼突然睁开眼,袖口中滑出一把柳叶刀,朝着前座的人就扎了过去。
安德烈踩下刹车,没回头,反手握住了他的手腕,接着猛地一拽,艾西礼直接被拽出后座,摔趴在副驾驶上。
对方摁着他,不知道拧开了什么东西,掰着他的嘴强行灌进去。
“张嘴。”对方耐心地说,“别的都往后放放,先补充体力。”
艾西礼被拽到前座的时候就下意识放弃了挣扎,他此时头昏脑涨,还没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接着听到头顶传来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那不是安德烈。
艾西礼一下子就垮了,他张开嘴,让对方把东西灌进去。
这次他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艾西礼哑着嗓子道:“……老师。”
“嘘,嘘,先别说话。”夏德里安俯下身,将对方的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你现在需要休息,先睡一觉吧。”
“让你久等。”他拍了拍年轻人,“我来了,弗拉基米尔。”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闭上眼,闻到一股极淡的玫瑰雪茄的气味。
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睡眠。
再次醒来的时候,艾西礼发现自己被放在车后座,身上盖着一条毛毯。
夏德里安不知道把车停在了什么地方,周围看起来几乎没有路,黑黢黢一片,天上的星星倒是很多。
自从进入莱赫之后,艾西礼还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星空的存在。
夏德里安坐在车前盖上,正在抽烟,头顶是浩瀚星海。
艾西礼慢慢走下车,发现身上清爽了很多,衣服被夏德里安换过,体力也恢复不少,他在手臂上找到了两个针孔,应该是夏德里安给他输过营养药剂。
“醒了?”夏德里安听到他走路的声音,扭头看过来。
对方把伪装卸了,红发隐没在一阵一阵的烟雾里,像连绵燃烧的群山。
艾西礼嗯了一声,走过去坐到夏德里安身边。
“我上周收到了你的信。”夏德里安把雪茄摁灭,道,“确切来说是那张抚恤声明,然后我去军部查,才看到了你的自愿调令。新型部队的营区地址不好搞,我花了点时间找到这个叫安德烈的家伙,让他把知道的东西都吐了出来。”
“我知道你去了阿斯塔,但我没想到你会被调到新型部队的医疗营。”夏德里安说着叹了口气,“我给你的原属部队写信,将军跟我说你没回去,我还以为你跑到什么地方看风景去了。”
艾西礼想了想,说:“我给您找了很多好看的子弹壳。”
“放在我原来的宿舍里,是一个大盒子,我的室友叫施特劳斯,他知道我没回去,应该会把那盒东西寄给您。”
“好。”夏德里安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吃东西了吗?”
“可以。”艾西礼点点头,“我饿了。”
夏德里安笑笑,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找出两只军用罐头,撬开之后递给艾西礼,“这是机动局新研发出来的蔬菜汤,新口味,你现在身体还在恢复,最好先吃流食,尝尝?”
艾西礼接过,往夏德里安的方向靠了靠,最后两人肩并肩坐着。
他慢慢将罐头吃完,夏德里安又问他:“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不困了。”艾西礼摇摇头。
于是他们一起坐在车盖上,艾西礼仰头看了星星很久,轻声道:“原来莱赫的星空这么美。”
夏德里安也在看星星,“我们还没有到莱赫旅行过,可惜了。”
艾西礼沉默良久,叫了一声:“老师。”
夏德里安:“哎,在呢。”
“您刚刚说,将军说我没有回到原属部队,您以为我跑到什么地方看风景了。”艾西礼重复了一遍夏德里安方才的话。
“您为什么觉得,我会跑到其他地方看风景?”
“说不定是因为你想我了呢。”夏德里安笑了笑,“偷偷跑回慕德兰也不是没可能。”
艾西礼也笑了,“我确实这么想过。”
他们又并肩坐了片刻,艾西礼看着头顶的星空,开口道:
“老师,您其实什么都知道。”
“嗯。”夏德里安安然地答道,“我也知道,你什么都知道了。”
星星们都不开口,温柔地俯瞰着山野中的两人。
最后艾西礼缓缓地说:“老师,我化验了新型部队所用的药剂成分。”
“虽然成分有所改动,但是其中最关键的配方没有变。”
“改造新型士兵所用的技术,其中最核心的成分,是我当时在研究院研发出来的药物。”
“奥涅金博士当年留下了一份研究,希望开发一种药物,理论上可以极大程度提高人体的恢复能力。”
“因为研究所大火,奥涅金博士去世,他的研究也因此中断。”
“后来我在帝大进入生物学院,接受了父亲的研究。”
“我的研究基本没有外人插手,除了您,老师。”
“那时每一个您睡不着的夜里,我把所有的研究内容全部将给您听。”
“后来,我的研究陷入停滞,又因为其中还有漏洞没有补全,所以我上交给研究院的报告书中修改了很多数据。”
“……直到您受了重伤。”
艾西礼讲到这里,嗓子已经哑了:“……您重伤之后,我想了所有的办法,最终合成了一支成品,我不能肯定它是否安全,但那个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没有时间了。”
“好在您最终醒了过来,那个时候我只有庆幸,庆幸自己决定继续父亲的研究,才能在关键时刻和死神对赌。”
“后来被关在营地的这段时间里,我想了很多事。”艾西礼道,“我把最终合成的药物拿到军部医院之后,很长时间都没有回过实验室,那段时间足以让人找到残留的药物样本。”
“……然后再交给军部。”
剩下的什么也不必说了。
随后战争爆发,从局部战争最终演变到整体战,人们从理性变得疯狂,直到所有人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狂欢,欢庆每一场胜利。
轰炸阿斯塔,伯德赛屠杀。
医疗营中无休止的紧急手术,被改造的人体,被摘掉的肾脏。
脑前额叶切除手术。
死亡,伤亡,阵亡。
抢救失败,战死抚恤。
“战争刚刚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蓝堡战役是非常精彩的一场军事行动,精密而高效,值得喝彩。”
“和谈破裂之后,我又觉得只要不陷入总体战的局面就好,尽量把伤亡减到最小。”
“新型部队投入战场后,我又觉得只要尽快结束战争就好,只要战争能够结束,一切就能慢慢恢复。”
“阿斯塔轰炸之后,我又觉得只要帝国能够取得胜利就好……胜利,只要能够胜利。”
“然后就是伯德赛屠杀。”艾西礼缓缓道,“帝国胜利了。”
“我再也找不到新的理由继续欺骗自己。”
“我……一退再退。”艾西礼哑声道,“直到发现真相之时,才惊觉自己早已变成了野兽。”
“我是最初的那个野兽。”
“我造出了杀人的第一把刀。”
“老师。”他看向夏德里安,一字一顿:“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没打算等夏德里安回答,他知道夏德里安不会回答,他替夏德里安做出了回答——
“从帝国和莱赫的战争开始时,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这场战争的目的,或者说这场战争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有一段时间我觉得导致这场战争的原因是柳德米拉之死,那么这就是一场有关信仰的战争,或者说是一场复仇。”
“直到我发现了新型部队的真相——改造新型士兵所用的药物,虽然里面加入了我的研究成果,但是我的药物只是其中的一种关键成分,围着它还有很多别的配方。”
“那些配方我见过,它们都曾是奥涅金博士的研究。”
“父亲的研究停滞了很久,如果想将它们全部实现并投入大批量生产,最后还要制造出可以作战的士兵……这期间需要的时间,绝对不是一两年,至少要以十年计。”
“十年。”他重复了一遍,“早在十年前,帝国就已经在为这场战争做准备。”
艾西礼深吸一口气:“所以,柳德米拉之死不会是这场战争爆发的真正原因,它只是一个引线。”
“一个可以被人为安排好的引线。”
“帝国从未详细公开过柳德米拉阁下的死亡经过,只说她是被莱赫的旧谕信徒谋杀。”
“老师。”艾西礼涩声问:“柳德米拉到底是怎么死的?”
没有回答。
艾西礼感到喉咙发堵,他只好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我的研究被盗窃,被投入制造新型士兵的药物之中,只是因为我‘正好’研究出了父亲的遗留课题吗?我的研究完成和战争的爆发,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之前在研究院的时候,我有一个同事,叫德米安,后来他死了,他还活着的时候问过我一个问题——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现在我也在想,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我的研究成功?”
“是从柳德米拉之死?”
“是从上将成为总统?”
“是从我进入生物学院?”
“还是。”艾西礼的声音轻得几乎要消散在风里,“……从我们在新圣堂相遇的那一刻?”
没有回答。
艾西礼明白了一切。
他又想吐了,艾西礼按住胃,感到浑身发冷。
他闭了闭眼,用所有的力气问道:“老师……我还有任何可以理解您的方式吗?”
许久,夏德里安终于开口。
“一切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弗拉基米尔。”
他用一种堪称温柔的语调说:“一切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了。”
你所看到的,就是全部的真相。
夏德里安伸手,帮艾西礼按住胃,在他腹部的某个位置揉了一下,呕吐感立刻消了下去,“你现在肠胃不好,之后一段时间要吃流食,尽量不要吐。”
他随即撒开手,握着艾西礼的手腕,帮他找准位置,“就是这里,不舒服的时候揉一揉。”
艾西礼静静地捂着胃,很久,他问了一个问题。
“老师。”
“从我们相遇开始。”
“这一切,都是一场欺骗吗?”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道:“弗拉基米尔,我从未对你说谎。”
“有些事,是你自己忽略了显而易见的事实。”
酸水直冲喉头,艾西礼死死地摁着胃,最后还是吐了出来。
他吐得太剧烈,仿佛有人拿着刀把他的肝肠全都搅碎。
最后他的嗓子彻底哑了,声音像破了个大洞,即使如此,他还是竭力说出一句:“……那是因为我全心全意地信任您!”
夏德里安笑了,仿佛感到很有趣似的,“哦,这样吗?”
他悠悠道:“在你决定信任一个人之前,难道从不判断对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他和艾西礼对视,毫不畏惧对方的眼神,用最直白的言语说:“弗拉基米尔,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艾西礼曾对德米安说:我对美人的残忍深有体会。
是的,他完全了解夏德里安,夏德里安亦在他面前交付了最真实的自我。
夏德里安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君——他不恒久,不恩慈;嫉妒,自夸,张狂;不讲尊严,一心利己,易怒,不相信人性;不相信道义,不相信真理;不包容,不轻信,不盼望,不忍耐;他认为人终将是孤独的,因此只抓住眼前的瞬息。*
是的,夏德里安用最真实的自我时时刻刻告诫着艾西礼——我这样的人不应当轻信。
哪怕是你,我的爱人。
对我这样的人不应当轻信。
艾西礼无法指责夏德里安,他无法问:您怎么能这么对我。
因为他从不希望成为夏德里安的例外,他希望夏德里安能对他袒露最真实的自我。
夏德里安的例外,就是莉莉玛莲。
如果夏德里安用莉莉玛莲的温柔和善解人意对待他,那才是彻头彻尾的伪装和欺骗。
许久,艾西礼方道:“我从不希望您对我有所掩饰,但是我以为、我以为……”
他没能将话说完,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远处的星空。
群星安静地俯视他,从容地诘问他。
你以为什么?
他最终无话可说了,“……您真残忍。”
“是啊,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轻声应道,“我确实很残忍。”
“如果我不具备你如今指责于我的残忍冷漠,那么我也不会成为我。”
“如果你无法接受这一点,那么只能说你想要的是一张脸、一个师生之间的禁忌身份、一个征服强者带来的满足欲——这些都是我,但也都只是我的一部分。”
“如果你说迷恋我,那么你应当将我作为一个整体接受,如果你不能接受,那么你所抱有的情感根本不成立,那只是你自己心甘情愿、闭目塞听、断章取义的一个幻影。”
“如果你坚持自己的感情是真实的,那么你当初所迷恋、或许依旧迷恋至今的,原本包括了我的冷漠残忍。”
“换言之,如果我不冷漠、不残忍、不卑鄙、不傲慢,那么从一开始,你就不会爱上我。”
夏德里安没再说下去,但艾西礼听懂了他的未尽之言:
我残忍、欺骗、卑鄙、冷漠,但这一切你都无从指责。
我早已向你展示了所有的因,如今你获得了应得的果。
你不能审判我。
“……老师。”艾西礼最终说,“我从未觉得您的残忍是一种缺陷,这是您的性格和魅力,从一开始追求您我就做好了这样的觉悟。”
“但是我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理解您,您也应当理解我。”
“是,我接受您的残忍和冷漠,那么我呢?”
我呢?
您不能看我一眼吗?
“您很清楚。”艾西礼声音嘶哑,“我不可能接受把我的药物用来改造士兵,我研制它是为了救人,而非制造杀人的兵器。”
“这是我的底线,如果我放弃底线选择服从您,那么我也将不再是我,而只是一具欲望的傀儡。”
“是。”夏德里安道,“所以我从未试图说服你,而是直接选择了隐瞒。”
他和艾西礼对视,问:“你希望我说服你吗?”
夏德里安平静地看着他,他们曾有过无数次类似的对视,在这样一种眼神可以代替言语的交流中,艾西礼慢慢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夏德里安真的想要说服他,这个人有数不清的手段。
以诱骗、以哄劝、以真情假意,或者最干脆的,他甚至可以阻止他前往前线,这样艾西礼或许永远都不会得知真相。
但夏德里安选了最愚蠢的一种。
他用最愚蠢的一种迂回,为艾西礼打造了一个完美受害者的地位,让年轻人在所有的道德谴责中都可以抽身而退。
然后,他把整个鲜血淋漓的真相全部端了上来,并且供认不讳。
……可是老师,我绝对无法接受这一切。
是的,弗拉基米尔,我知道你无法接受。
所以我来了。
“弗拉基米尔。”夏德里安突然从车盖上跳下,说:“这辆车是防弹的,车牌换过,已经加满了油,驾驶座下面有一张地图,你可以开着它越过国境线。”
艾西礼猛地看向夏德里安。
“我想,你大概很难继续在帝国待下去。”夏德里安向前指了指,远处山脉连绵,“我们现在是在查理曼境内,你跟着地图往北走,前面就是叶尼涅。地图上标注了一些无人区,那边没有任何看守,虽然路比较难走,但是这辆车经过改装,以你的车技应该没有问题。”
他们都有必须坚守的,不能放弃的,无法割舍的。
当底线退至退无可退之时,能够放弃的只有彼此。
而夏德里安选择了一种最愚蠢、也最温柔的成全方式。
这是爱欲的尽头,每个人最无可撼动的底线在此时浮现。
但这也是爱欲的起点,正因这最无可撼动的本质自我,个体才具备接纳他者的资格。
他们用最绝情的方式体谅对方,从而达成最绝望的谅解。
艾西礼久久没有说话。
他看着夏德里安,忽然想到阿斯塔长桥下的水面。
蓝色的、倒映着熊熊大火的水面。
一如他此时倒映着夏德里安红发的双眼。
艾西礼突然叫了一声:“老师。”
他们在星空下对视。
很久,艾西礼张口,轻声地问了一句话。
您,爱我吗?
艾西礼从前从未问过这个问题,他曾以为自己永远不需要问出这个问题。
夏德里安叹了口气,而后说:“弗拉基米尔,不要自欺欺人。”
他隔着几步远,声音从风中传过来,“我知道,爱,这个词于你而言是极具说服力的辩词,所以我永远小心使用,甚至,不使用。”
这未必不是最克制的一种珍重。
“我不会说出你想听的那句话。”夏德里安笑了笑,“或者说你现在应当惧怕听到那句话吧。”
“我们都知道如果我真的说出了那句话,你或许就走不了了。”
他给予他最残忍的为难,又送给他最温柔的成全。
夏德里安走到艾西礼面前,对他说:“伸手。”
艾西礼伸出手,夏德里安将车钥匙放在他的手心。
黑暗中,夏德里安松开钥匙,接着非常准确地握住了艾西礼的左腕。
艾西礼一抖,立刻就要往后撤,却被夏德里安死死握住。
夏德里安慢慢将手盖上去,笼在艾西礼的手背上。
他们双手交叠,肉贴着肉。
夏德里安保持着这个动作,捂了很久,直到艾西礼的手不再颤抖。
接着夏德里安张开五指,缓慢地,仔细地摩挲过艾西礼的指节。
而后一个抬腕,插进艾西礼的指缝。
他们十指相扣。
“别怕。”夏德里安轻声说,“弗拉基米尔,别怕。”
艾西礼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左腕上的血管正在疯狂跳动,耳边充满了庞大而空洞的轰然声。
“天快亮了。”夏德里安的声音低得近乎耳语:“让我们再做最后一个美梦吧。”
“山下有一家旅馆,我会在那里住一晚,到明天太阳落山之前……你可以选择来或者不来。”
艾西礼死死压抑着情绪,许久,他开口道:“老师。”
“我研发的药物和改造新型士兵的药剂不同,您当初醒来后我给您做了非常详细的身体检查,应该不会有后遗症。”
“如果真的有什么不适,书房的桌子里有一份清单,里面的方法应该可以缓解一些。”
“请您……务必珍重。”
夏德里安离开的时候天光欲曙,黎明即将到来。
他并未下山,山脚也并不存在他说的那座旅馆,他直接向帝国的方向走去,没有做任何停留。
山上,艾西礼在驾驶座上枯坐良久,最终握上方向盘。
发动汽车之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下车看了一眼后备箱。
后备箱是满的,里面有各种各样的东西,医药箱、食物和水、成捆的现金,甚至有一张叶尼涅的公民身份证。
艾西礼看着后备箱里的东西,站了很久。
最后他坐回驾驶座,从车座下边找到夏德里安所说的地图,地图下压着一盒雪茄。
艾西礼掏出雪茄,点燃,非常不熟练地抽了一口。
他在烟雾中沉默着,忽然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最后他将额头贴在方向盘上,呛出了满眼的泪。
夏德里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都不会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