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藏传禅院」二层
展现在虞妗妗眼前的空间似乎比一层要广, 她猜测店面有经过改造重建,环境也更幽静,悠悠的梵音和满室檀香融合在一起。
本该是令人心绪沉静的环境, 虞妗妗却品出几分异样的压抑。
环顾四周她能看到二层的展台, 以迷宫状曲折靠墙陈列, 四周墙壁上依旧挂着藏彩唐卡, 数量明明比密密麻麻恨不得把天花板都盖住的一层要少很多, 但虞妗妗就是觉得这些唐卡上描绘的神佛颜色更饱满,更有一种极强的吸引力、让人很难不把视线投射到它们上面。
至于那些展台中的物品, 都被绸布覆盖住,看不清实体很是神秘。
青年喇嘛一边走, 口中徐徐说道:
“我自从来到内地, 为许多有缘的施主讲过经文、做过法事, 但像你这般有灵性的人, 我还是第一次见。”
“女施主, 这是圣佛赐予你的佛缘。”
虞妗妗面色古怪:“上师是要劝我出家当尼姑?”
“非也。”喇嘛轻笑摇头:“我们藏传佛教并不会要求女子剥离俗世七情六欲, 剃度出家,只要心中有佛祖, 自然可被圣佛渡。”
“施主看到这些禅房了吧,每隔三五天会有讲经的活佛来设法场, 有许多慕名而来我们禅院的女施主在此听讲经文,长此以往得到上师点化,她们虽然身在俗世红尘,但心意虔诚依然能得金刚庇佑。”
听了他趴趴一大堆,虞妗妗愈发觉得这喇嘛有问题。
在他口中不仅听不出什么才是‘诚心问佛’、好似只要来他们禅院听听经文就能被佛祖渡,更隐隐有种否定出家的女尼、鼓励女孩子在俗世生活的意味。
尤其他的言语中重点强调“女”施主。
饶是虞妗妗身为妖族,不通人类的佛教文化, 也能觉察出这喇嘛不是正经人。
耳麦中徐静和也怀揣着疑窦:“这秃驴纯属胡扯,藏传佛教怎么就没有女僧人了?他这么忽悠人定然没安好心。”
虞妗妗心中认同,面上却不显露异样,反而作出一副感兴趣的神情。
喇嘛见状宣传得更卖力:“……宗法有言,若能得金刚真传,则‘身’‘口’‘意’三者相通能达大成,不说即身成佛,也能追求生命的健康长乐,我观女施主你慧根伶俐实在是人世间少见,虽然已经过了最适宜修行的年纪,却还有机会、不算太晚。”
“如果你有意皈依我派,我可以带你入门,学习经文参悟佛法大道。”
虞妗妗那张向来冷冷淡淡的面孔上,扯出有些虚假的受宠若惊:
“我可以吗?我真如上师所说那么有灵性吗?不会是要我先办理什么年卡、会员卡吧?”
这一招她是跟祝檀湘学的。
人类最是多疑的生物,有时候事情答应太快反倒不好。
“当然可以。”果然,听到她这般询问,噶玛巴布瓦反而更放心,笑道:“施主放心,对于入我派系的有缘人,我们分文不取。”
“我听小何说,施主近日遇到了一些麻烦,若是你顺利皈依我派,这些小事也不必困扰,我们为你做两场法事便可驱除邪祟。不过……”
“怎么?”
“和你一同来的那位施主,同你是什么关系?”喇嘛没头没脑问了一句。
“家里人。”虞妗妗含糊答道,反问:“上师为何问这个?”
喇嘛摇着头:“我观那位施主毫无慧根,与佛无缘不说,还会影响身边人的修行。虽然我派不需要女子剃度出家,但这种人,施主以后还是少接触为好……罢了,有的事情是我派辛密,现在还不方便和你说明。”
“施主随我来,我先引荐你去见主事人,往后你正式皈依了,宗内的各种经文要领和注意事项我再逐一告知你。”
徐静和:“奇怪,这秃驴好端端离间你和祝兄的关系。”
虞妗妗也觉得怪。
她跟着喇嘛来到了最靠里面的一间区别于其它禅房的房间,见喇嘛扣响了房门,“师父,我想引入一位很有慧根的女施主加入我派,你现在得空见一见人吗?”
房间里传出女人的回应:“进。”
听到声音,喇嘛愣了一下才按下把手,推开了房门。
此处显然是一间办公室,正对着房间门的里侧放置着办公桌椅,一名青年女子坐在工位上对着面前的电脑敲敲打打,周围其余的陈设都铺着皮制品和羊绒,极具少数民族特色。
“喜伦格西大师这几日不在奉城,被阿姆派去别市出差了。”女人解释道:“所以近期由我看守奉城店。”
“我并不管理门派中的业务,布瓦师父若是有什么事、或要引继新人,可以等喜伦格西大师出差回来再同他商议。”
目光落在女人脸上的瞬间,虞妗妗漆黑的瞳孔一缩,顿时确认了此人的身份——
沈明意!
这就是她和天师府要寻的人。
如果用通俗易懂的说法解释,沈明意是术士,而她为吕知安炼制的可以掩盖鬼物阴气和秽气、能让鬼物庇身和活人一样不惧阳光的那些人皮,就是她的术数,是她炼制出来的一种特殊‘法器’。
虞妗妗亲手破坏过那种人皮,对上面的污秽、以及炼制者本人残留的气息都有深刻印象。
只肖让她见到,她便能一眼认出术士本人!
而同样的感觉沈明意也有。
原本她的注意力都放在眼下要处理的工作上,随口解释了几句并未抬头。
她话说着说着,心脏却陡然一刺,像是被火焰撩了那般灼痛,她猛然抬眸便看到门口的噶玛巴布瓦身后,站着个年轻女人。
与其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明意便浑身汗毛乍起。
“是你!”
毁了她为知安炼制的人皮的术士,怎么会找到这里?!
沈明意‘蹭’地起身想要逃离。
可虞妗妗是猫,她的反应和速度哪里是的人类赶得及的。
在身旁的喇嘛根本没反应过来时,便一记重重的鞭腿直接扫在其腰侧,把人甩出数米远,一时半会儿只能趴在地上蜷缩身体,失去了反击和援助的能力。
紧接着她一个蹿布拉近到办公桌前,单手叩住沈明意的肩膀,看似纤细的手掌力气大得吓人,直把人从办公桌里头拖拽着拉近。
桌椅发出刺耳的‘吱拉’声,往前位移,肩膀和肋下撞击的疼痛令沈明意面色扭曲,显出几分狼狈。
她反应也不慢,垂在身侧的右手死死按住桌角的按钮,紧盯着虞妗妗挤出一句:
“你、究竟是什么人?!”
虞妗妗耳尖一动,皱了眉头:“她有同伙,在通风报信。”
徐静和紧张道:“我派人支援你!”
“不必了。”虞妗妗:“她不是在求助,是在通知同伙撤离。”
远远的隔着房门和墙壁,虞妗妗能隐约听到杂乱的风铃声,在另外几间禅房中摇晃,可等了数秒并没有人冲进来袭击她,她便意识到这风铃是警戒的信号。
“我马上让附近的分部同事把这片区域围堵起来,去抓捕她的同伙,妗妗你那边单独行动一定要小心……”
耳麦中的声音说着说着就变得模糊,虞妗妗竟有些分辨不出徐静和后面的话。
她的迟钝只出现了一刹那,那双略有涣散的瞳孔便竖成一条细缝,同时表情显露出野兽的凶戾低声‘哈’气。
一块沉重的大理石缸被沈明意拿在手里,用尽力气砸向她的头部,石缸从下而上破开风,抡出‘呼呼’的风声。
至于沈明意的另一只手,则不知不觉地轻轻搭在虞妗妗的肩膀上。
什么时候攀上来的,虞妗妗竟一点都没察觉!
拍魂手。
传说中已经失传了的江湖术数,渣门的不传秘术。
哪怕虞妗妗是道行如此深的妖鬼,也中了招。
被‘拍魂’的感觉很微妙,像是灵魂的深处投下了一滴水,思绪和意识五感都变得模糊。
只不过她的灵魂到底坚韧又强大,远不是普通人能比拟,能轻松把其它人放倒的拍魂手落在她的身上,只造成了她片刻的呆滞,便被她冲破了迷魂清醒过来。
哪怕只愣住一秒,沈明意也抓住了机会攻击。
虞妗妗来不及打飞攻击物,只能曲起手臂,护住头颈要害。
于是那挥舞的石缸结结实实砸在她的小臂侧面,‘砰’的骨骼撞击的闷响下,属于人类的手臂皮肉登时红肿起来,她手背的皮肤也划破一道长长口子,猩红的血线瞬间没入袖子。
虞妗妗扯出一个冷笑,似是感觉不到疼痛,反手攥紧沈明意的手臂向后一拧。
女人忍不住痛呼出声,天旋地转间,被钳住手臂压制在桌面上。
她想要挣扎,但动弹一下整条手臂的关节都剧痛难忍,压制她的力量简直像座小山。
“我劝你老实趴着别乱动。”虞妗妗的瞳仁还紧缩着,一对招子又圆又凶。
她骨子里都是兽的野性,一旦动了怒或起了杀心,很难快速平复,此时更是流露出猫的习性,如受伤的流浪猫一般习惯性地舔舐了下仍在刺痛流血的手腕伤口。
“否则控制不好力道,我会捏碎你的骨头。”
“你…不是人。”沈明意深深吸气,头皮发麻。
她虽在这个诡异的女人身上察觉不到阴气,但那双竖瞳,压制她的怪力……都足以说明此女不是人类。
若是异类,应当就不是天师府的人,还有得商量。
沈明意抱有一丝幻想:“你想要什么?还是和知安有仇?只要你放……”
不等她示弱的话说完,楼下发出嘈杂的声音。
“大人,你怎么样?”听到楼上噼里啪啦的动静,祝檀湘三步并作两步冲上二楼,神情焦急而担忧。
与此同时接到徐静和的通知,周围待命的天师府分部成员几乎和他同一时间闯入店门,紧随其后上了二楼。
为首之人明显作术士打扮,冲虞妗妗抱拳示意:
“您就是虞前辈吧?我们接到徐师姐的调令,来协助您缉拿案犯。”
“我没事。”虞妗妗先回了祝檀湘,而后垂眸道:“这人就是沈明意,人我交给你们了。”
“她同伙抓到了吗?”
“说来惭愧,我们只堵到了三人,估计还有其余同伙已经逃掉了。”术士面带愧色。
虞妗妗:“后续抓人是你们的事,尽快提审她,我需要拿到她的口供和证据。”
“虞前辈放心。”
看到天师府的术士在虞妗妗面前如此恭敬,沈明意眼眸瞪大,满是不可置信和不甘,但也只能和噶玛巴布瓦一齐被拷着押送往分部。
待人被天师府的成员带走,虞妗妗才注意到身侧的祝檀湘仍抿唇看着自己。
虞妗妗偏了下头:?
这么一张苦瓜脸瞧着她做甚么?
“大人,你受伤了。”
徐静和听到,也忙问:“受伤了?伤到哪了严重吗?”
“……这算什么伤,划了道口子而已。”虞妗妗满不在乎。
过去在山野中修行,比这更严重的伤势、甚至濒死的时候多了去,不得了变回猫身舔舔伤处,就是她过去以来的疗伤方式。
祝檀湘气笑了声,不管她只扭头问身后的人:“有酒精和纱布吗?”
负责收拾残局的分部成员正偷摸瞟他们,他这么一问,这人有种被偷窥抓包的心虚感,身子一抖嗦,“有!我去给你拿。”
他们是术士,确实会点术数,但也是血肉之躯,受伤了会流血严重了会死亡。
故而为防止出任务受伤,每次随行之人中都有精通‘医术’、携带基础药物和医疗用品的同伴。
“谢谢。”取了酒精纱布,祝檀湘道谢后向虞妗妗伸出手:“大人把袖子撸起来。”
虞妗妗不甚自在地吸了吸气,“真不用,这种伤放在以前……”
“以前是以前,大人已经不是刀枪不入的躯体了,也不是独身一人。”祝檀湘在她面前难得露出了肃色,目光坚持:“你受伤,我会担心。”
“是啊虞妗妗,你现在好歹也是半个人类,能不能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徐静和也叹道:“遇到敌人手段能不能委婉些,别动不动就拼命。”
“今天是沈明意手段不深,只伤了你的皮肉,那改明遇见个狠角色还能如此轻松么?”
“是。”
祝檀湘眼睑低垂,徐姐说的这些话也是他想说的。
虞妗妗唇瓣微动想说什么,又说不出。
若是以前,她早该嫌弃两人矫情,偏生这一刻她却生不出什么抗拒的心情。
看着伸在面前的手心,僵持了片刻她还是有些别扭地探出手臂,露出伤口。
伤处出血量不算少,只是都流入袖口被布料掩盖。
祝檀湘用酒精棉擦拭着伤处周围和干涸的血痕,动作很轻,似是怕酒精太过刺激会让她感到疼痛,他凑近些吹出凉风安抚伤口。
他保持低首时,虞妗妗能看到他挺拔的鼻梁,颤动的睫毛。
“疼么?”似是察觉到她出神的目光,青年眼皮抬起,语气是关怀的。
视线四目相对近在咫尺,虞妗妗反而先立即偏头,移开了视线:“不。”
“那就好。”
她听到青年温和的声音,手臂处的刺痛隐隐发热,沿着皮肤蔓延开来,就像有根羽毛在搔。
她忍不住想抓握手心,那是她猫身时的习惯,觉得心痒手痒了,就得踩踩什么、抓点什么磨磨爪子。
虞妗妗把心头莫名的躁动压了下去,压抑着想踩踩东西的冲动攥紧手心。
消毒完毕,祝檀湘用纱布包裹了伤处,并绑了个双耳蝴蝶结:
“好了,这两天避免碰水,我晚上看看要不要换纱布。”
虞妗妗‘哦’了一声,面色如常率先往楼下走:“去分部,提审沈明意。”
只是坐在前往分部的车后座,她无意义地看向窗外风景发呆时,又会和猫一样时不时拨弄两下蝴蝶结的耳朵,泄露出她情绪并不像面上那般古井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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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城天师府分部
虞妗妗被早早等候的分部接待员引至审讯厅。
分部的负责人四十多岁,是名中年女子,名叫钟鹤。
对她的身份和事迹钟鹤早有所耳闻,哪里敢怠慢,直接安排她坐在主位。
“虞前辈,你先喝杯热水。”
虞妗妗没推三阻四,饮了水才抬起眼皮,问道:“原来奉城有天师府分部,那沈明意和那些喇嘛在本地盘踞这些年,涉嫌拐卖、杀戮人口,你们就没发现任何不对劲?”
钟鹤闻言,表情很是惭愧:“让贼人在奉城地界逍遥法外,确实是我办事不力,待所有涉入该案的逃犯都缉拿归案后,我会向总部请罪。”
除了她和虞妗妗,审讯厅内还有两名负责刑讯的部员。
听到这番对话,其中年纪尚青的一人不满开口:“头,这怎么能怪你!沈明意藏身的地方是古唐寺一条街,那边是和尚的聚集地,他们向来性子独,基本不和天师府合作,为了不起冲突我们也不好插手他们的地盘。谁也想不到沈明意会假扮成佛教徒啊。”
“你插什么嘴!”钟鹤低声呵斥,心里有些急。
手底下这些年轻人不清楚,但她可听说了,眼前这位身份特殊的妖族实力强,脾气也爆,前段时间单枪匹马杀上堪山闹了一通,最后大摇大摆地全身而退。
她知道底下人想维护自己,但更怕他们惹了猫妖不愉。
虞妗妗眉尖微挑:?
这么紧张做甚。
“原是这样。”虞妗妗并不觉得冒犯。
这让已经打好腹稿、只等她动怒就开口揽错的钟鹤愣住了。
猫妖被顶撞竟没发怒?
虞妗妗懒恹恹打了个哈欠:“人呢?什么时候能提审,我拿到证据还得赶趟回去,处理下一场。”
钟鹤回过神连连应声:“底下人在给沈明意身上套禁制,应该马上就带过来了。”
她说完没多久,沈明意便在看守部员的带领下走进了审讯厅,坐在虞妗妗几人对面。
这时虞妗妗才好好看清了她的模样。
沈明意完全作藏族妇女的打扮。
她身着白色和褐色相间的皮袍,袍上有缤纷的彩带,衣襟下摆和袖口缝制着羊绒,手腕串着长长的、叠成数圈的念珠。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编成三股,又一齐拢成一把坠在脑后。
而她的腰部有一根束带,并没有悬挂任何法器,而是挂插着一本巴掌大小的薄本,颇为显眼。
虽然要审讯她,但奉城分部的人也并未剥夺她的人权,强行把她的物品夺走。
“沈明意,我们为什么用这种手段请你到天师府,想必你心里是清楚的。你为何要助纣为虐,给吕知安炼制人皮?你是不是和你父母一样在组织团伙贩卖人口,用拐卖来的无辜老百姓炼制邪物?!”
接连的审问声,并不能打动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她一脸麻木,低头搅弄自己的手指恍若未闻。
见状钟鹤心生火气,加重语气:“你不要装聋作哑!”
“既然我们抓了你,就是确定你犯了罪,你以为什么话都不说就能逃脱罪责吗?”
“呵。”沈明意嗤笑一声,轻轻吐出一句:“那就判我刑,杀了我啊。还要我说什么?”
“我也不给你画什么减刑的大饼,老老实实告诉你,就凭你给吕知安炼制的那些人皮,你是必然会被判死罪的。”钟鹤说话精干,目光灼灼:“但你若还有一丁点良知,就交代清楚你背后的犯罪团伙,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家庭因为拐卖案支离破碎,你若再执迷不悟下去,哪怕是死了到地府,都要在十八炼狱中受刑千百年。”
“还有那吕知安,他本身就是一介鬼物,早该去地府转世,却因为你从中帮衬摇身一变成了明星,掠夺了那么多不属于他的钱财和气运……这桩桩件件的报应,最后都会反噬到你身上!”
不知想到了什么,沈明意神情微动。
钟鹤以为能劝服对方,最后还是失望了。
饶是她说得嘴皮发干,沈明意依旧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天师大人,你们快去抓人吧,就别在我这浪费口舌了。”
她目光渐沉,冷冷盯着面前的女人:“冥顽不灵,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能坐到分部长的位子说明钟鹤很有能力,玄学方面的实力也不会弱。
他们这类混迹玄学圈的人同虞妗妗一样,容易碰到亡命之徒和鬼物,都经历过生死殊斗,骨子里潜藏着血性。
一瞬间钟鹤脑海中闪过了几十种让人开口的玄学法子。
这些手段真用到人身上,那人不会太轻松。
长时间的讯问时间中,虞妗妗一言不发,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静静地打量对面的女人。
屋内僵持不下之际,她终于开了口:“看得出来,你不畏惧下地狱,也不怎么关心那些因你而死、因你家破人亡的可怜人。”
“沈明意,你真是个自私自利、无耻至极的人。”
听到她的声音,沈明意冷眼抬头。
“只可惜了你的爷爷章合水,他那样心怀大义为国为民,体面了一辈子的老人家,晚年却被不孝子孙连累,沦落地遭万人唾弃。”虞妗妗语气悠悠,“我猜他老人家把你这个遗腹子领回家时,是想过好好教导你的。”
“当他发现自己的孙女日复一日长大,不可抑制地长成和其父母一样歹毒、恶心的罪犯,他一定很崩溃,很绝望……”
“住口!”沈明意眼白发红,狠狠盯着虞妗妗。
“所以你为什么明知不可行还要作恶?为什么要走上父母的老路?你基因是残缺的劣等吗?也不对,毕竟你和章老爷子血脉相连……”
“你闭嘴!我自己做的事情,和我爷爷没有任何关系!”沈明意声音尖锐。
“唔…”虞妗妗神情和说出来的话都冷漠,实际上她并没有带情绪,而是在通过观察寻找沈明意在乎的软肋:“原来你还有那么一点孝心,你知道自己所为会让章老蒙羞,但你还是做了。”
是什么战胜了亲情、超越了章合水在她内心的地位。
“让我猜猜,像你这样一个视普通人生命为草芥的人,却十年如一日地躲在角落里给吕知安提供帮助,为他搜寻活人剥皮,为他做法炼制皮囊……”
“你爱他。”虞妗妗得出结论,神情终于有了变化,是毫不掩饰的嫌弃:“你深爱吕凌风。”
“十年前他猥亵女学生,甚至犯下杀人重罪,你都愿意追在他屁股后面转学;
十年后你甘愿手染鲜血犯下滔天罪孽,也要帮他作恶,如今被抓住还为他守口如瓶,看来你真是爱惨了他。”
“沈明意,你真是瞎了眼。”
沈明意终于忍不住斥道:“你懂什么?!”
“你知不知道自己那张自以为什么都清楚的嘴脸有多可笑,你根本不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呵呵我爱吕凌风……”
她心底压抑了多年的情绪和的话,恨不得在此刻全部爆发。
即将脱口而出时,沈明意忽得意识到什么,瞪向虞妗妗,半晌低低的笑声从她喉中泄出,声音从小变大,变得疯狂。
“不。”她神情讥讽:“你在激怒我,想套我的话?”
钟鹤拧紧的眉头就没松开过,她不甚了解吕凌风的背景,因此沈明意失控时颠三倒四的话在她耳朵里,没有一个字是她能听懂的。
“沈明意,你不要装疯卖傻。”
沈明意毫不理会,笑声中带了得意:“死了这条心吧,我什么都不会说。”
“哼。”虞妗妗轻笑一声,眉眼舒展松松散散靠在椅子里,“是么,虽然你什么都没说,但其实什么都已经告诉我了。”
“或许不该叫他吕凌风,而该是顾知安。”
虞妗妗在试探沈明意时注意到一点,当自己提到‘吕凌风’这个名字,说她深爱吕凌风时,她的反应远比她自己想得更强烈。
不是震惊,也不是心虚,而是一闪而过的厌恶。
单纯的厌恶,不掺杂任何复杂的情绪。
那细微的肌肉扯动,绝不可能是高压环境下临时演出来的,是沈明意心底的本能。
她深爱着有着吕凌风这张脸孔的怪物,不惜为对方长期杀人剥皮,却对‘吕凌风’这个名字深恶痛绝——这说明她真正爱的是皮囊下、属于另一个人的鬼魂。
这鬼的身份也显而易见,就是十年前死亡的顾知安。
不知顾知安用了什么办法,死后竟逃脱阴差的追捕,并未遣返阴曹,这些年还在沈明意的帮助下,一直顶着吕凌风的脸、用着吕凌风的身份活跃在阳间,成了家喻户晓的大明星。
骤然被戳破沈明意脸上是措不及防的惊愕,“你…怎么知道的?”
虞妗妗早就有这个猜测,只是没有铁证,现下看沈明意的反应还有什么好怀疑的。
“还不交代么,不过还有一点忘了提醒你——”
“事实上就算你到死都不开口,吕凌风,不,应该叫他顾知安,他也逃不脱被灭杀神魂的下场。”
“你在诓我。”沈明意不信:“你们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犯罪了,他那么出名耀眼的公众人物一旦消失,很快就会所有人被发现,你们给不了大众合理的解释。”
“看来最近网上的舆论你都知道,才有恃无恐。”
难怪她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是打着和顾知安一样的主意,准备把粉丝和网友当成保命符。
“荒唐。”一旁的钟鹤终于有机会说话,她摇头笑笑:“沈明意啊沈明意,你们凭什么认为,官方能容忍你们这种败类毒瘤继续耀武扬威,搅动舆论?为什么觉得官方会被你们这种小手段要挟拿捏?”
“你的惩戒令就在我手里,对吕知安的缉拿通告上头也已发送到了各单位,他蹦哒不了多久,说不定你俩还能在天师府的刑狱中碰个面。”
“说来还得谢谢你。”虞妗妗慢悠悠补刀,“若不是你替他炼皮画皮,让他顶替了吕凌风的身世,要动他还真有些棘手。”
“现在好了,只需要把吕凌风当年猥亵未成年女生以及杀人的案底,重新翻出来,便是能把他送进刑狱的铁证。”
“之所以我还在此处审你,只是想挖出你背后的拐卖团伙,是想尽可能还原事件的真实,让委托我的求助人满意。”
退一万步说真找不到铁证,只要官方出手,顾知安也逃脱不掉。
意识到虞妗妗和钟鹤并非强撑诓骗自己,沈明意再也绷不住游刃有余的做派,双手猛地拍在桌面上激动支起身:
“你们这是污蔑!”
“你们明明知道那些脏事都是吕凌风做的,他不是吕凌风,凭什么把罪名安在他身上?!”
“凭什么?”钟鹤气笑了:“凭他顶替了吕凌风的身份,破坏了阴阳平衡,还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好处,他活该承受吕凌风的因果报应!”
“沈明意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能说出这么弱智的话来为他开脱,那我还要替无辜死去的老百姓们问一句凭什么呢!”
虞妗妗也理解不了她的脑回路。
那顾知安到底许了沈明意什么好处,能让人如此死心塌地,甚至到了扭曲黑白的程度。
她语气凉凉:“是啊你干嘛那么激动,吕凌风做的事脏,他顾知安的所作所为也丝毫不逊色嘛,侵犯女孩儿、杀人夺命哪一件事他没做过?”
“怎么着吕凌风就该死,他顾知安就能饶恕?沈小姐,你好生双标啊。”
怒火中烧的沈明意突然哑了炮。
她眼角抽动,似是有些茫然:“你说什么?”
虞妗妗一扬眉:“怎么?你不知道?”
“顾知安,强制猥亵了未成年女生,也就是我的委托人,不然你以为我好端端闲着没事干,是怎么查到了他和你的头上。”
沈明意看起来是真不知道,脸上的震惊不似作假,连眼珠都在颤。
半晌她咬牙道:“你们又在造谣,他向来最恶心吕凌风那样的小人,绝不可能当强奸犯。”
“何况以他的身份地位和样貌,不知道有多少男女粉丝想和他在一起,他有什么理由强迫别人。”
“依照你这么说吕凌风长相也不差,吕家又有钱有势,他为什么要猥亵女同学?”虞妗妗像看傻子一样:“你就是那种会说受害者有罪论、一昧觉得自家男宝委屈的人吧。”
“你和吕知安下场都是一死,我有必要骗一个死人么?”
任凭她们怎么说,沈明意还是不相信。
她斩钉截铁道:“不可能。”
“我和他相识二十余载,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再了解不过,他绝对不会做!”
这话虞妗妗气得无语望天。
得嘞。
她说沈明意怎么这般执拗。
感情顾知安是这位心尖尖上纯白无暇、圣洁善良的白月光啊。
第82章
见沈明意不死心, 虞妗妗直接把苏家姐妹的遭遇原原本本和她盘了一遍。
在众多书面证据、以及完完整整未经过剪辑的酒店录像下,沈明意再怎么嘴硬,也不得不承认她内心已经信了。
当她心中骨架一般支撑着她全部人生的白月光轰然倒塌, 过去被她刻意美化、极力忽视、甚至不停为之找补的种种细节, 也如跗骨之疽不断浮现在她脑海中。
所以无法接受真相的沈明意崩溃了。
她猛然把桌上的东西扫飞, 眼眶泛红, 突如其来的发疯把在场的部员都吓了一跳。
“沈明意!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女人并没有歇斯底里地怒吼, 她呼吸起起伏伏,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
“看我如此难堪, 你们现在很得意吧?”
虞妗妗:……
钟鹤无语道:“你想多了,我们只是审讯人和罪犯的关系, 关心的事也仅有罪证和抓人。”
“我只是惊讶这些年你竟都没看透吕知安的本性, 白白当了他手里的枪。事到如今你已晓得了他犯下的丑恶, 还是不愿意开口么?”
沈明意陷入良久的沉默, 从她面部的神情来看, 她内心极度挣扎。
漫长沉默之后她颓然一笑, 突然问了一句不合时宜的问题:
“那个女孩儿,就是被他侵犯的那个, 年龄多大?”
“16岁。”虞妗妗回她:“还是个高中生。”
“16……”她喃喃得重复着,不知道为何, 这个年龄好似成了击垮她内心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好,我说。”
“其实你们抓错人了,我加入「藏传禅院」时间不算长,并不能算组织中的核心人物,很多东西我并未接触也不曾知晓。”
“沈家有‘拍魂手’和‘画皮’的绝活,因着我爷爷和父母的背景,我手里还有些各路没绝迹的江湖人的人脉, 但这些东西我都已经全权交给组织,他们如何使用,相互间怎么联系、如何出货,我并不清楚。”沈明意神情木然:“只是我需要人皮,需要大量的活人献祭来为他炼制皮囊,而组织愿意为我提供源源不断的‘货源’,无需我自己冒风险出手,又能给我一个藏身之处让我不用东躲西藏、担心自己随时会暴露,所以我才常年和他们混迹在一起。”
“相应的作为报酬,我除却支付了渣门的绝活和手中人脉,同时也会帮组织干一些最肮脏的事情——”
“炼制活人。”
说到这儿,沈明意的眉头也微微蹙起:“我并不知道组织到底属于什么门派,毕竟严格意义上我并没有加入他们,只是‘借住’。我只晓得他们都以藏族喇嘛——就是和尚自居,事实上所兴之事十分血腥,根本不像是佛家之人。”
“每隔一端时间上面会送一批活人到我和其余负责人手里,大部分的人皮属于我,但其余的血肉、脏器甚至是骨骼,都要分割出来,组织会派人再把这些血物拿走……”
说到这里,她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地狱般的工作间,尸山尸海,回荡着可怜人的哀嚎和惨叫,比之地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饶是她再铁石心肠,长期从事这种事,杀人像在屠宰牲畜,身心也会感到疲惫不适。
沈明意继续说:“有一次,我无意间听到组织送‘货’的人闲聊,从他们的话里我推测,他们应该是在用活人的血肉祭祀他们信奉的某位神明,并想要复兴这个神……具体是不是我无法断言,因为他们很快意识到我还在场,切换成我听不懂的藏族语言交流,我也并未亲眼见到过这种血物的去处。”
“但有一点,喇嘛们也在使用人皮人骨炼制的法器。”
最开始发现这件事时,沈明意惊愕无比。
这些人身为佛家子弟,满口慈悲,手里拿着的、身上佩戴的法器居然都是同胞的骨血!
他们当真是一群和尚吗?!
但她深知这些人的背景不简单,自己知道得太多,反而不是好事。
所以这些年来她从未生出过多的好奇心,只缩在自己的角落,老老实实干上面交给她的任务。
“其余的,非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沈明意停顿思考了一会,又想到了一件事:“引继新人。”
“组织会定期吸纳新人,他们很喜欢引继女性加入,男人很少,几乎就没有。这些加入门派的女人并不会被当成献祭的血物,她们也不必削发出家,而是长久地跟随喇嘛们听经、修习教派秘法,总之十分神秘。”
“至于组织的领头人名叫白玛,她年纪很大了,我和组织中的喇嘛们都叫她‘阿姆’。”
听到重点,钟鹤忍不住打断她追问:
“你说的这个白玛阿姆,是什么人?”
“我不清楚。”沈明意摇摇头说:“她是我爷爷的旧知,之前帮助过我和爷爷很多。我愿意加入组织替他们干这些见不得人的勾当,除却私心,主要也是为了偿还白玛阿姆的恩情。”
“阿姆她很神秘,极少露面,我上一次见到她还是去年,大部分时间出面管理店铺和我能见到的都是组织里的几位格西大师。据说格西是喇嘛中的一种地位职称,只有大和尚才配用此称呼,负责管理奉城店的格西大师是喜伦格西大师,三天前他被‘阿姆’召走,去了哪里、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也不清楚。”
“这些就是我所知道的、关于组织的一切信息,剩下的,你们还不如去问店里其它的喇嘛,他们知道的内容应该都比我多。”
在沈明意的交代途中,审讯室里的人神情越发严肃。
钟鹤一个眼神示意,手底下的人便打开档案不断记录,不敢放过任何一点信息。
哪怕沈明意知道的信息不完整,也能窥见其背后潜藏着巨大而神秘的组织。
而她所说的这些虞妗妗也能证明真实性。
‘喜伦格西大师’的存在,以及喇嘛噶玛巴布瓦莫名其妙看上她、想要把她推荐入门派时的说辞,都是她刚刚才经历的事。
看着一脸漠然的沈明意,钟鹤心中又怒又不是滋味:
“所以你为了一个男人,让本该灭绝的‘拍魂手’在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的手中泛滥成灾,让我们好不容易才打击消灭的拐卖组织死灰复燃。”
“那么多个家庭破灭,数不清的冤魂亡灵,就为了一个顾知安?!”
沈明意闭上眼靠在椅背上,不再说话。
见钟鹤气到额角的青筋都在抽动,虞妗妗拍了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抚。
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勉强平复,对虞妗妗道:
“虞前辈,事关重大,我要先去把这些信息上报给总部,还得和警方那边联系沟通,官民协作尽快将还在逃窜的案犯全部收押。”
虞妗妗点点头表示理解:“你们去忙,不用管我。”
待钟鹤带着手下人急匆匆离开,审讯室内除了照例看守案犯的部员,就只剩下她和沈明意对坐,四周顿时安静下来。
“你还不走?”沈明意睁开眼:“我知道的全部都说了。”
“你和顾知安的往事还没交代,为什么愿意为了他犯下这些罪行还没说。”
沈明意不解:“这重要么?”
“反正你们手里有他犯罪的证据,也能用他顶替的吕凌风身份过往的犯罪记录给他定性,就像你说的,这些罪证足够把他打入牢狱了,我和他的事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区别在于天师府只负责抓人、扫除一切对治安有危害的危险分子,确实不必刨根究底,但我是替委托人来处理她们的委托。”虞妗妗说道:
“【为什么】对于受害者而言很重要。”
“她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无辜,却要遭受无妄之灾,我能做的想做的就是尽可能替她们问明白因果缘由,告诉她们,错的是恶人心歹而非她们。”
沈明意:“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好人。”
“过奖。”虞妗妗扯出笑容,“当然了,我个人也很好奇。”
沈明意撇过头不搭理她,眼神渐渐放空。
就在虞妗妗以为她不会说了时,她缓缓开口:
“你知道么,他死的那年,我也16岁。”
前尘往事是沈明意的蜜糖和良药,为此下地狱她也甘之如饴;
但那仅仅是属于她和顾知安两个人的秘密,不能公之于众,甚至现在的他们明面上不能有一丁点交集。
如今美好破灭,让她发现那些珍视的、过去的一切其实早就烂透了,她如何能接受。
她迫切地需要一个听众,告诉世人也告诉自己,她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
虞妗妗恰好在这里。
——————
二十七年前,沈明意作为承载了父母爱情和罪恶的结晶,诞生在天师府。
她将将出生三个月,便无奈断了母乳,因为她的母亲沈孝花的行刑期限已到达。
一声枪响后,她成了遗孤。
而后她被年过半百的爷爷章合水接到了老家山城,一起隐居。
从沈明意很小的时候,从她有记忆起,她就知道他们家是受邻居排挤、被大家所不喜的存在。
她没有朋友,因为没有大人让他们的孩子和她一起玩。
他们看向她的眼神里有嫌弃,但更多的是一种避之不及,每每他们扯着自己孩子离开时,都要说上这样的话:
“不许跟章家那个野丫头一起玩,听见没?”
“她家里有拍花子,专门拐骗小孩儿,心肠坏得流脓了!你和她玩被拐走了就再也见不到爸爸妈妈了!”
而小孩子的恶是天真纯粹的,在父母亲人的耳濡目染下,他们天然地欺负起年幼的沈明意。
他们推搡她,抢她的玩具,更甚者往她的身上吐口水,把她从滑滑梯上推到地上去……
即便她又痛又委屈地哇哇大哭,那些孩子也有恃无恐地说:
“我爸爸说了,你是坏种的女儿,是小坏种!活该!”
“我奶奶说是你是没爹妈的野孩子,你爹妈干了丧良心的事,生的孩子没□□!”
“你身上都是脏细菌,我们不和你玩。”
“……”
小小的沈明意时常号啕大哭,扑到爷爷的怀里问她为什么没有父母,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讨厌她,要骂她是小坏种。
每当这种时候,章合水神情都极其苦涩,说:
“都是你爹妈欠的债,作的孽……”
当年章合水捧着儿子儿媳的骨灰,抱着啼哭的孙女回山城,是想着他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没有钱又没有势,只有在山城才有一点人情面子,能支撑他一个老头养活年幼的孙女。
但他忘了,山城江湖气息浓郁不假,但江湖人也最讲义气,最痛恨那种鸡鸣狗盗的小人。
尤其是他儿子儿媳妇最开始干那拐卖的行当时,就是从山城起家,从那些很信任他们的街坊邻居家下手,才能那么飞速地积攒出大量财富。
甚至有一家遇难者还是章合水在长春会时的结拜兄弟,章月荣拐走了他的幼孙,导致两家人结了死仇。
这些风声早在邻里之间传了个遍。
章家因他章合水仍存几分薄面,有一些受过他恩惠的人还愿意尊他一句老大哥,但更多的人分外鄙薄章家。
哪怕清楚章月荣和沈孝花犯下的罪孽,和章合水以及婴儿无关,但人是情绪动物,邻里控制不住不去迁怒他们爷孙,更害怕一旦和章家人接触,自己家里的人哪天又悄无声息地失踪了。
因着这些缘故,章合水对山城的街坊邻居问心有愧。
他认为儿子和儿媳犯下了如此罪孽,他们章家人应该偿还,他这个当爹的挺不直腰杆。
故而就算知道沈明意受了欺负,他也很少带孙女上门讨公道。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沈明意的幼年就是在委屈和欺辱中度过,等到她逐渐知事,她也无法理解爷爷。
罪是别人作的,苦楚却要报应她身上,凭什么?
投胎并不是她所能选择,如果她有机会选择,她不会选章月荣和沈孝花当父母。
这些打着正义为名欺负她的人,与那对伥鬼夫妻又有什么区别?
沈明意的世界是灰色的,她平等地恨每一个人。
也包括章合水。
她既爱养育她的爷爷,也恨爷爷的迂腐。
所以当她意外发现,家里灶台的后面藏着章合水藏起来的门派典籍时,她毫不犹豫地偷偷学习起来,包括沈家的那些拍魂之术。
有了技艺傍身,内心早已在长期欺压下变得扭曲的沈明意,又生出许多自负。
当她第一次用传承的技艺,把想要欺负她的同学打到无法还手、头破血流时,对上一双双惊恐的眼睛,她心中竟是无与伦比的畅快和戾气。
面对章合水的震惊和愤怒,那也是她第一次爆发,她把所有扭曲的怨恨责怪,都倾泻在血脉相连的亲人身上。
看着爷爷痛苦崩溃的泪眼,她内心有点歉疚,更多的是痛快。
经过那一次事件后,章合水直接老了十岁,他本就不好的身子骨更是病如山倒,垮得厉害。
同学之间也口口相传她会邪术,是能诅咒别人的女巫,一夕之间对她的恶意不减反增。
有区别的是那些人不敢再欺负她了。
他们只会用畏惧、避讳的目光看着她,远远地孤立她,再也没有人敢到她的面前说一句不是,敢往她的身上扔东西。
这让沈明意很兴奋。
她由衷地感到,祖传的偏门技艺真是个好东西,并更加刻苦地钻研。
她越来越独,在他人眼中变得愈发阴沉,但现代社会有义务教育,只要成绩足够没人能不让她上学。
如果说十数年的人生都是漆黑一团,那顾知安,算是她记忆中唯一的色彩。
顾知安身世和沈明意有点像。
他母亲早些年识人不清,和交往的男朋友没做好安全措施意外有了他,孩子生下来男方却不愿意认,丢下她和顾知安跑了。
女人接受不了这件事,又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说闲话,生了孩子后患上非常严重的产后抑郁,选择从高楼一跃而下结束生命。
嗷嗷待哺的顾知安便被丢给了年迈的顾外婆,随外婆姓。
因着两个老人处境相近,都年迈且带着年岁相同的孙辈,住处又只隔着一条街,生活上就常常互相搭把手。
沈明意和顾知安是青梅竹马,两人一齐长大。
顾知安是同龄人中唯一不会欺负她、还会关心她的人。
只是相比于她父母是罪大恶极的拐卖贩子,顾知安母亲遇人不淑的往事,就算不得什么了。
明明当初说闲话戳人脊梁骨的人是他们,现在人死了,感叹女人孩子可怜的人也是他们。
再加上顾知安从小就安安静静、见人便露三分笑,周围人每每都怜爱他,并不会过分排挤他。
有了这样的对比,尽管沈明意内心极度渴望友情、渴望有人能关心她,实际上她很喜欢顾知安,却别扭地认为他们俩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她自尊心又强,被欺负时顾知安看到了赶来制止,她内心又会觉得丢脸,便处处躲着对方。
年轻的女孩儿明明浑身上下都写着‘帮帮我吧’‘有个人来爱我吧’,却又总用伤人的方式把人推远。
就这么一直到两人上高中,都保持不远不近、常常去对方家帮忙却难能说两句好话的关系。
可要真像嘴上和表现出来的那么不在意,沈明意便不会在厌恶学校的同时努力学习,和顾知安考入同一所高中。
虞妗妗说顾知安是她的白月光,没说错。
高中生总是叛逆的。
他们迫切地想要做一些事来证明自己长大了,同时生理上的发育逐渐成熟,吸引着少男少女春心萌动。
沈明意和顾知安考上的高中,和他们居住的区是两个对角,遇到的同学也几乎是全新的人。
很少有人知道沈明意的过往,就算知道,他们一是畏惧她巫女的传闻不敢大肆宣扬,二是宣扬了也不一定有很多人信。
相反沈明意出落得亭亭玉立,又自带一种冷漠的厌世感,反倒更吸引追求成熟的高中生。
仅在短短半个月的军训期间她就在山城立德中学火了。
不仅新生中有了名气,在高二高三的学长学姐中也出了名,每天都有人经过操场只为了看看她长什么模样。
正因如此她被吕凌风给看上了。
自以为成熟的富二代在家里的宠爱下不可一世,认为自己看上的东西和人就一定能搞到手,殊不知他大张旗鼓的示爱在沈明意眼中,是多么可笑幼稚。
沈明意拒绝多次,吕凌风却像粘人的苍蝇一般阴魂不散,甚至让他的小弟在公开场合喊自己嫂子。
被骚扰得不耐烦她终于无法忍受,用极其毒舌的话将人从头到尾、从里到外贬低一遍,冷笑说:
“抱歉,我不可能看上你这种人,和你在一起我觉得丢脸。”
沈明意的冷漠是基于她的童年。
她并没有想到吕凌风的坏是经过了重重浸染,蔑视了法律的威能。
她在众人和跟班小弟面前毫不留情地拒绝和贬低,让吕凌风倍感丢脸,对她心生怨念。
吕凌风发誓一定要得到她征服她,还要毁了她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
于是在临近放假前的一个周末,在沈明意放学想乘坐公交回家看望爷爷的路上,她被吕凌风和其带着的一群小弟掳到了学校后头的小巷。
这里是居民区未拆迁掉的烂尾巷,早就没人住在这边,更没有商户,仅有一些学校里不学好的小混混会聚集在这边抽烟斗殴。
按理说沈明意有祖传的技艺并不算手无缚鸡之力,但吕凌风一伙有五个人,不仅是从后方出其不意地袭击了她,而且还往她的脸上、眼睛上喷洒了从吕家□□带来的刺激性药水,让她面部刺痒睁不开眼。
她再怎么心智成熟,本质上只是个16岁的学生,经历过最恶劣的事情也不过是语言和肢体上的霸凌。
对上这种实质性的恶劣犯罪,她还是慌乱不已,激烈反抗下她虽然中伤了吕凌风,却不敌他们人多势众。
伤口的痛楚反而刺激到了吕凌风,他面目狰狞:
“把她的嘴给我堵上!小爷我在山城还没怕过谁,治不了你?”
就在沈明意挣扎无果渐渐绝望时,一道怒吼响起:
“你们放开她!”
她偏头看去,隔着朦胧的泪水看到了扑上来制止恶行的顾知安。
少年还穿着校服,急匆匆和吕凌风的小弟们扭打在一起,争斗间他头发被抓乱口角破损流血,身上还挨了数个脚印,满心满眼都是焦急。
“我操你们是废物吗?几个人干不过一个?!”
眼瞧着几个小弟都怕被打畏首畏尾不敢往前冲,吕凌风气急败坏地嚷嚷,一时不备被沈明意咬破了手臂。
他哀嚎一声,紧接着又被横冲直撞突破阻拦的少年顶到肚子,顶得他人仰马翻,脑袋‘砰’的一声磕到了地上的碎石上。
他后脑钝痛,反手摸过去,摸到一片热乎乎湿漉漉的粘液。
摊开手到眼前一看,是一滩血!
猩红刺激着吕凌风的眼睛,狂飙的肾上腺素也让他被恼怒冲破了理智;“你他妈找死!”
“小爷我弄死你!”
他低吼一声,从兜里掏出平时装b把玩的蝴蝶刀,直接狠狠往扑在他身上的少年身上捅,刀刃擦着骨头入肉,捅得很深。
顾知安眼球突兀地瞪大,脸色痛到扭曲,他盯着吕凌风一句话都说不出,双手死死地攥着吕凌风捅刀的手。
“……血!他流血了吕哥!”
“吕哥你、你杀人了!!”
小弟惊恐的叫声惊醒了吕凌风,他猛然回过神来,肾上腺素急退自然也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
他手上热乎乎得被鲜血浸透,同时少年痛到扭曲的脸孔近在咫尺,像个索命的厉鬼,他的手还被其死死扯住,顿时吓得他三魂丢了七魄。
吕凌风惊慌失措地用尽力气,想拔出自己的手,他甚至伸出腿去狠狠蹬,把顾知安蹬开顺势抽出了蝴蝶刀。
刀刃抽身,被捅到心室的少年人的身体像一个破碎的漏斗,鲜血源源不断地溢出。
吕凌风的小弟们早就吓得跑路了。
他踉踉跄跄扶着墙站起身,面色惨白看看地上血泊里的少年,后退两步也头都不回地跑了。
“不许跑!你们这些杀人凶手!!”
绝望且崩溃的沈明意膝行至少年人的身旁,抖嗦着手紧紧按着他胸口的疮伤,似乎想用这种方式堵住血崩。
“顾知安!你不要死啊……”
“救命啊!有没有人来救救他!!”
沈明意甚至没有一部手机,无法报警或者打120,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浑身浴血的少年脸色愈来愈青白,很快急促的抽气声也停止。
最终少年那双睁大的瞳孔涣散无光,面部僵硬地定格在临死前的痛苦。
还是听到动静的过路学生出于好奇,壮着胆子来巷子里瞅了一眼,被满地的猩红吓得尖叫跑走,巷子里的情形才瞬间闹开。
呼啸而来的警车,揪心的救护车鸣笛,在傍晚响彻山城立德中学,但是一切都晚了。
顾知安已经死了。
第83章
“后来的事, 你们既调查过吕凌风案底也应该知道,吕家那时正如日中天,又多么宝贝他们那个废物儿子, 怎么可能因为他杀了个人, 就送吕凌风去坐牢赎罪。”
哪怕过去十余年, 至今提起那时的事, 沈明意依旧眼底含恨:
“那烂尾巷子里没有摄像头, 吕凌风又带走了杀害知安的刀,现场没有证物, 剩下最关键的就是人证和尸体上能提取到的生物痕迹。”
“而我作为在场的当事人,对吕凌风的指控不够有力, 其它人又都是吕凌风的走狗, 一旦坐实了吕凌风杀人, 不仅吕家人不会放过他们, 他们也会因为是吕凌风的帮凶而一齐判刑, 所以那些人在吕家的恩威并施下早就统一口供。
为了让事情尽快了结, 吕家更是花了大价钱,让其中一人认罪当了替罪羊, 把案件扭曲成知安和他有仇,相约在烂尾巷子聚众斗殴, 最后对方失手了杀人。”
虞妗妗有些疑惑:“吕凌风既然有和顾知安扭打的过程,就没在顾知安尸体上留下一点痕迹?”
“留没留下都没区别。”沈明意冷冷一笑:“吕凌风早有犯罪经验,他刚出烂尾楼就打电话通知了吕家人,所以吕家早早地便打点了一切,扫除后事。”
“知安之所以突然进了巷子里救我,是因为当时还有另一个目击证人,那人是我同班级的同学。
他看到了吕凌风那伙人袭击拖行我进了巷子, 却胆小怕事根本不敢声张,正巧我的背包和钥匙在挣扎时脱落,掉在路边被经过的知安认了出来,他拿着我的东西询问附近还没离开的学生,从那人支支吾吾的话中得知我遇险,这才毫不犹豫地冲了过来想要救我。”
“后来我从知安口中得知此事,还专门找到他,问他当时既然看到了那一幕,就该知道吕凌风他们那伙人想欺辱我,该知道知安是被人杀害的,为什么他却没有站出来为我们作证?”
“结果呢?那个懦夫求我不要再打扰他了,说他什么都没看到,也不敢看到。他害怕,怕为我们作证之后会遭到吕家的报复,所以把真相和证据死死吞到肚子里当了缩头乌龟。”
“至于知安的尸体也根本没有送检解剖,当时知安唯一的亲人顾外婆已经去世两年,他自高中起就独自一人生活,没成想被人杀害后却突然冒出了一个亲舅舅,哭天抢地为他嚎丧,还口口声声说他是横死之人,必须尽快送入祖坟才能够安息,闹着不让解剖知安的尸体。”
沈明意的眼底尽是寒意,“他若真那么在乎自己的侄子,怎么会十多年来从没帮衬过顾外婆?其实那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不孝子,他不仅不赡养自己的母亲、不接济自己的妹妹,还要在侄子含冤被害后,拿着凶手给予的钞票帮着凶手掩埋真相,简直可恶可恨!”
“有人认罪,时间地点又都能对得上,死因明确排除了亲属作案的可能,加上吕家的关系在不停施压,最终这件事就这么拍板定性。”
“杀人犯因为未成年进了少管所服刑改造,家属得到了赔偿和安抚,看似皆大欢喜,事实上真正的凶手早已逍遥法外,这难道不可笑么?”
听到这儿虞妗妗抬眸,想了想语气认真道:
“这些我会帮你反馈给天师府,当然了他们调查过程中也定会重新斟酌当年之事,如若你所说都是真的,我想就算顾知安现在变成了恶鬼,上面也会给他被埋没的冤屈翻案。”
沈明意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半晌轻笑:“无所谓了,对不起我们的人早已死得渣子都不剩了。”
“有仇,我就要自己报。”
“所以顾知安变成厉鬼,也是你干的?”虞妗妗又问道。
这次沈明意摇了头,“不是我。”
“那时知安为了救我,就那么死在我眼前,连续很多天我都会做梦惊醒,会崩溃到难以自抑,就在某一天晚上我梦到了知安。准确说,是变成鬼魂的知安向我托梦了。”
“他脸色很白,浑身都是干涸的血,胸口有一个显眼的伤洞,虽然他没有说话,但我知道他很痛很冷,他告诉我负责缉拿他的阴差一直在寻找他,他快要坚持不住、要被带下地府了。
他还说他不后悔救我,让我不要自责,但他很恨吕凌风那种人渣能一直嚣张下去,也恨那个拿着他买命钱潇洒的舅舅——曾经阿姨最痛苦艰难时给她的哥哥打过电话,对方却说她生下了野男人的孩子很不检点,活着也是丢人……”
“一想到这些人渣毫发未伤,他就恨到死都不能瞑目。”
果然,顾知安恶鬼化是他自己为之,虞妗妗心中了然。
是他心中的怨念、不甘、愤恨等等负面情绪,促使他强留在人间,不愿去地府转世。
“知安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不该就这样怀着痛苦死去。”沈明意声音带了哽咽,眉头蹙起:”而且我也舍不得他离开……”
“所以我想到了沈家秘术中有一脉:采生折割,其中就包含了炼皮和画皮的秘术。
根据典籍中记载,这种秘术是要取活人剥皮,加以炼制后能覆盖到另一个活物的身上,与对方融合,也能成为鬼魂的容器。”
活体炼制,无异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
但顾知安的死亡早已成为沈明意的心结。
她无法阻止心悦之人丧命,如今又要眼睁睁看着对方被带回地府,从此转世投胎,洗清前尘,他们之间再无瓜葛。
沈明意做不到,她要和阎王殿抢魂。
于是她开始修习采生折割一脉的秘术。
其修习的过程很血腥,且炼皮术是很精密的术数,稍有不慎就会失败,所以她必须用大量的活体练手。
刚开始沈明意连虫子都不敢碰,后来渐渐买来一些仓鼠和家禽练手。
或许真的有基因传承这一说法,沈明意在渣门秘术上的天分极高,很快她便能完整地剥下动物的皮囊,并炼制嫁接到另一个活物的身上,制造出一些外形怪异的融合动物。
时间一天天过去,鬼魂顾知安在人间的处境愈发危险,于是沈明意决定正式下手。
而她的目标,就是吕凌风。
在顾知安的后事差不多处理妥当之后,某天沈明意忽然收到了吕凌风的道歉短信。
短信中吕凌风说很后悔那天冲动行事,吓到了她,还说自己真的很喜欢她,想向她道歉。
乍一看到恨之入骨的人的讯息,沈明意浑身血液倒涌上大脑,浑身都在颤抖。
她不明白,吕凌风怎么还有脸给自己发消息?
沈明意不知道的是,吕家人本打算给她这个不识抬举、吵嚷着要告吕家的小女生一点教训,但调查过她的背景、知道她是章合水的孙女后,到底顾及到章家过去的背景没有动手。
吕父还把吕凌风好生痛骂一顿:“你就是胡闹也得先看看对方是什么底子啊!”
吕母护着宝贝儿子:“算了,咱儿子又没得手,那丫头没吃一点亏至于大动肝火么,那章家背景吹得神乎其神,哪有那么夸张,我看就是个破落户!”
“你要真觉得忌讳,顶多以后有机会再和那小丫头道个歉,化解一下两家矛盾。”
“哎!慈母多败儿,他就是被你宠坏了!”
江湖门派虽是传闻中的存在,但也总让人心里头不安定,最终吕父决定给吕凌风转学。
听到父母这番交谈的吕凌风,对沈明意的家庭很好奇。
他是个浑不吝的,就像吕母说的那样自己又没得手,他竟觉得和沈明意道个歉就能获得原谅,于是发出了这条消息。
起初沈明意感到愤怒。
但冷静下来,她意识到吕凌风其实是一个很好的顶替容器。
她正苦于没有合适的人下手,毕竟头一次杀人,她心理负担很重。
如果是吕凌风的话,他有着优渥的家境,疼爱他的父母亲人,他的起点就是很多人奋斗一辈子也达不到的终点。
更何况他本身就欠了知安一条命,沈明意恨他入骨,自然下得去手杀他。
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下定决心后沈明意逐字逐句推敲着,给吕凌风回了一条讯息,约他出来见一面把话说清。
一开始吕凌风还有点脑子,怕沈明意想要坑他,只答应在人多的地方见面。
于是见面那天,沈明意做足了着装打扮,忍着恶心想吐好生演了一通戏;
同时她又在吕凌风的身上稍稍使出了迷魂术,把对方迷得五迷三道,脑子不甚清明。
很快吕凌风这个草包就放下了戒心,一杯接着一杯酒下肚。
微醺中他借着彩光,看着少女姣好美丽的脸庞心思荡漾,稀里糊涂就答应了和沈明意去河边散心。
湖边月色,微风清徐,一切是那么静谧美丽。
自以为沈明意是被自己征服了的吕凌风,不免露出了本性,抄着得意自大的嘴脸侃侃道: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女的就是喜欢男人坏,好好和你们说话不听,非要闹非要作,结果整出那么多麻烦事!”
“要是你当初没那么矫情,哪里会……”
话没说完,吕凌风哀叫一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低头——锋利的刀刃死死戳进他的心窝,用力之大恨不得把刀柄都捅进他的肉里。
近在咫尺的少女脸上还带着冰冷的笑,因怕多捅刀会破坏皮囊的完整性,少女握着刀的手狠狠旋转,就这种方法搅碎了他的心脏。
他痛得面目扭曲,身体渐渐软倒跪在地上,张大嘴想要嘶嚎求救,却发现自己一点声音都泄露不出来。
濒死之际,吕凌风却被吓得肝胆俱裂,只见视野中有一张惨白五色、五官寡淡的脸孔从沈明意身后缓缓探出,冲他露出一个阴森的笑容。
顾知安!
那张脸是他捅死的顾知安!!
无论他怎么挣扎扑腾都没用,沈明意费力把他一点点拖到了河边树林的深处。
他还没有彻底咽气,就这么眼睁睁瞧着自己的皮,被一寸一寸地剥离。
由于心脏受损,在剥皮的过程中吕凌风就咽了气。
刚死之人的魂魄是最虚弱的时候,他根本没有能力反抗,就被已经化为恶鬼的顾知安扑上来、撕碎了魂灵。
再之后就是炼皮、覆皮,缝制缺口……
夜色下,当人形的怪物歪歪扭扭再站起身时,那张还略显死板僵硬的脸上沾着血痕,露出一个陌生的狞笑。
恶鬼披上了人皮,顾知安变成了吕凌风。
交代到这里沈明意疲色浓重:“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本以为自己能做到万无一失,其实漏洞百出……冲动之后,我和知安想过把吕凌风的尸体掩埋或者沉河,但无论怎么做最终好像都会暴露,现场的血腥太浓重根本清理不干净,吕凌风的无皮尸身一旦被发现定然会引发轩然大波。”
“到时候只要一验尸体的DNA就会知道他的身份,那么我好不容易帮知安替换的身份,也会立即暴露。”
停顿片刻她才接着说:“所以我去求了爷爷。”
虞妗妗惊讶抬眸,但同时又觉得这的确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我清楚爷爷虽然退居幕后再不和江湖人有交集,但只要他想,一定有办法有人脉,能把案发现场处理干净。”沈明意语气低沉:“我知道自己向来自私自利,知道爷爷最疼爱我,也一直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情对我有愧疚,所以他老人家一定会帮我。”
“……你可真挺不孝的。”虞妗妗半晌无语,再次替那素未谋面的章合水老爷子感到无奈。
前半生替儿子儿媳赎罪,后半生给孙女擦屁股,好好的德艺双馨老前辈,硬生生被亲情累及背上骂名。
那晚接到了孙女的电话,已经许久没能和孙女好好说两句话的章合水本来很高兴,但当他听清了电话那头的声音,无异于天打雷劈。
‘……爷爷,我犯了忌讳偷学了炼皮之术,还杀了人,我愿意去自首,但我求求你帮帮知安。’
‘他是为了救我而死,您常说既作了孽障就该还债,所以我愿意用我的命换他的命。’
章合水佝偻的身体轻颤,尽显老态的脸上满是茫然。
他不明白为什么再三规避,孙女还是不可避免地性子乖戾,甚至敢作下杀人剥皮之事。
但他怎么能接受失去自己唯一的亲人,况且顾知安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这孩子为了保护孙女丧命,他本就心中有愧,不知死后下了阴曹地府该如何面对顾外婆。
沉默不语许久,章合水没有责骂孙女,哑声回复:‘你们俩现在在何处?马上带小顾回家,剩下的事情你们不用管,这件事你们一定要烂在肚子里不能透露给任何人。’
沈明意怀揣着不安的心回到了家。
后续她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就像她期望的那样,爷爷章合水解决了一切,没有警察找上门抓走她,也没人发现回到吕家的吕少爷壳子里早就换了芯子。
沈明意说:“我只知道爷爷为了这件事,去找了白玛阿姆,那是我和阿姆第一次见面,她人很慈祥,听完事情的全过程后告诉我不要担心,她会把尸体处理得干干净净,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再之后我转学到知安所在的地区,也是阿姆帮我办理的。”
“后来我问过阿姆为什么帮忙,她说她欠了我爷爷的情,一直苦于没有机会偿还,所以爷爷找上她求助时她很乐意。”
“我这一辈子做过无数错事,但最对不起的人是爷爷,因为我的任性妄为,让他老人家舍了面子和尊严替我奔波劳碌。你骂得对,我就是个不孝子孙。”
事情发展到这里,沈明意和顾知安大仇得报,心想事成,一切本应结束。
可鬼魂之所以为阳间所不容,就是因为它们是负面情绪扭曲转化的魂灵,自带阴气,并且会吸纳周围的污秽腌臢,无法避免。
顾知安虽然顶替了吕凌风的身份,但它身上的阴气和秽气,会源源不断地腐蚀套用的人皮。
最开始人皮可以撑着一年多不腐烂,不变质。
待他鬼气越来越浓重,人皮的时效在不断缩短,
故而顶替人身只是一个开始,他必须年复一年地换皮才能维系身份,这才是彻底让沈明意深陷泥潭深渊的原因。
尽管沈明意想了很多办法,去延长皮囊的寿命;
比如专门去学习皮影戏,学习如何把剥下来的皮处理才能让其更有韧性,学习如何绘彩能让五官更栩栩如生,学习如何敷胶更能让人皮保持自然的肤色……但仍是于事无补。
这些技艺只是治标不治本,处理得再好的牛皮也不如人皮更有延展性,再上乘的缝纫技术也不如人皮更立体贴合人体。
顾知安需要的皮囊从最开始一年换,直至现在每隔一个半月就必须换一张。
为了稳定的‘货源’,沈明意只能加入白玛阿姆的组织,替她做事。
可就算失去自己的人生、成为阴沟里见不得人的老鼠,沈明意也从未后悔过她选择的路。
除了处理人尸,她空闲时最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手机电脑上,反复观看吕知安参演的节目,在超话里看喜欢他的粉丝拍摄的路透。
她其实从没表露过自己的心意,也并没有要求吕知安回馈给她什么,她是最了解吕知安的人,甚至能从很多蛛丝马迹中发现他谈过一任又一任的女朋友。
这些都没关系。
在沈明意心里顾知安值得这些美好的东西,他合该有耀眼的人生,该有很多人喜欢他、知道他是个多么好的人——
她唯独接受不了她心中的月亮,其实早就泥泞不堪。
“等等。”虞妗妗准备离开时被叫住。
她停顿脚步侧目,听到沈明意隐忍的声音:
“如果你们抓到他了,能不能让我见他一面,我想亲口问问他为什么……”
沈明意尤记得大二那年,青年站在隐蔽的楼梯间向着阳光,语气中尽是期盼:
‘明意,那档最火的选秀节目给我发了邀请函,如果我能通过层层筛选成功出道,以后就是站在舞台上闪闪发光的大明星,你会支持我的,对吗?’
她愣了片刻,露出真切且期盼的笑容:‘当然了。’
为了顶替吕凌风的身份,其实顾知安也做出了很多让步,他本身成绩很好,喜欢物理和生物,但吕凌风只是个图方便玩乐而走了艺术道路的后进生。
如若变化太大,也会引起吕家人的怀疑,所以顾知安读了艺术院校。
她听着青年兴奋的喋喋不休:‘如果我能成功出道,就有合理的理由改艺名了!你真不晓得我顶着吕凌风的名字,心里有多膈应。’
‘起艺名的话我就叫回原来的名字,我要做我自己。’
‘……’
那些话语沈明意一直牢牢记得,每当她感到疲惫、自厌时,就想想青年温柔的声音,看看他在聚光灯下光彩照人的笑脸。
她便又能的独身赴往地狱。
“我想问他……”沈明意强忍着哽咽,“为什么当年拼了命也要来巷子里阻止坏人、拯救我的人,为什么最厌恶吕凌风下作所为的人,要和吕凌风做一样的事情,变成他最不齿的人。”
“好,我会让你去得瞑目。”虞妗妗点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但并不同情她:“你看,刀子落在了身上,所以你也在问‘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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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流明星自爆深陷阴谋危机的第三天,网上纷纷扰扰的舆论和维权还未停息,便再次被一则相关的热搜点燃。
#吕知安被抓!(爆)#
点进词条后热度最高的、同时也是引发热搜原因的帖子,是一位路人发的。
今天也有好好吃饭:【??雾草,吕知安被帽子叔叔抓走了!有神通广大的家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她配图虽然有点模糊,却也能明显看到顾知安的脸,以及押着顾知安上车的警察。
由于质疑她的人实在太多,并且收到了大量私信辱骂,该网友很快又在帖子下方置顶了自己的回复:
【首先说一下我是xx大酒店的工作人员,事情是真实发生的,我没必要造谣一个大明星,而且就是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造谣啊!吕知安前天入住我们酒店,办理业务的工作人员都知道,本来我们看了网上的热搜很同情他的遭遇,没想到今天上午突然有很多帽子叔叔过来,询问我们吕知安入住的房间号以及这两天的情况,还向后勤部提取了监控录像,当时我们就觉得不对劲……大约十点钟帽子叔叔们把人从楼上带了出来押走,并且还反复搜查了住房,这些事不仅仅我看到了,很多同事也拍了照片,我们工作群里都在讨论这件事。
至于我最开始发出来仅仅是出于惊讶好奇,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结果遭到一堆不理智的网友和粉丝私信辱骂我,说我在造谣,是吕知安的黑粉,为了证明清白这条帖子我不会删除。】
除了这个网友,评论区陆续出现了酒店其它工作人员为之作证,各个角度的照片也都有。
一时间网友像瓜田里的猹,好奇得上蹿下跳烧心烧肺。
【全是蹲的,没有一个递纸的……那我也蹲蹲呢!】
【我就觉得最近吕知安的人设和风评太离谱了,21世纪法治社会,真有什么□□资本不开眼暗杀他么?但前段时间全网心疼他,咱也不敢说,现在好了直接暴雷,真像他自己所说那么可怜,怎么让帽子叔叔给逮了呢?】
【看到很多粉丝不承认是吕知安,说只是一个长得像的路人,毕竟照片里的人面中确实挺塌的,我也记得吕知安鼻梁很挺;但警察都直接说了他的大名,如果是路人,连名字也一样会不会太巧合了?】
【看评论区已经沦陷了,真有人相信娱乐圈里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啊。】
【……】
几乎是热搜爆发的同一时刻,无数粉丝冲到工作室下面质问。
而吕知安的工作室、以及他的贴身助理王起源,都并未承认艺人被带走的消息为真,反而发了一些模棱两可,语气阴阳的说明。
这给了粉丝们极大的信心。
只是还不等他们组织起来反黑辟谣,官方微博直接发出公告,坐实了吕知安涉嫌多项违法犯罪行为,目前已经被拘留审讯,狠狠打脸了吕知安的工作室。
天师府总部
向来脾性稳定、难能说两句重话的徐静和,正破天荒对着屋里垂头丧脑的手下人发火:
“我有没有千叮咛万嘱咐你们吕知安是逃窜多年的鬼物,手段和心智不比寻常鬼魂,一定要再三注意看管他,就是因为你们仨能力出众平时也没掉过链子,我才把这件事交给你们,让你们协助警署的同志们看守。”
“结果呢?你们居然让吕知安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拜托你们是三个人六只眼,都长在天上了吗?!”
“不说这件事情办成笑料、让咱们天师府丢脸,我就问你们把犯人搞丢了,我们拿什么给老百姓作交代?那可是个穷凶极恶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鬼物,一旦他在逃窜途中伤害了其他人,这个责任你们担得起吗?”
被训斥的三人羞愧难当,脸色涨红。
其中一人还想解释:“徐师姐,我们属实没想到那吕知安那么滑头胆大,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能直接放弃皮囊,用灵魂体遁逃了……”
“他胆子不大能混到全民偶像去?能伪装人类十余年?!”徐静和气得头疼:“事情没办好就老老实实认,不要找这些借口。”
房间内一片寂静,没人敢喘大气。
徐静和:“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抓人去啊!掘地三尺也得把他抓到!”
“是!”
待这一批手下人匆匆离开,负责和警方交接的部员又过来汇报:
“徐师姐,网上的舆论风向有些失控,似乎是有吕知安的工作室以及不理智的大粉在带节奏,质疑公安机关的公正性和真实性……”
他自己说出这话时都觉得荒谬,原来真的有粉丝会如此疯狂。
“所以公安部门那边认为现在就可以公示相关证据,以免不知情的网友们再被有心人士迷惑,徐师姐你看呢?”
徐静和当然没意见。
于是当天午后,公安部门就在官方账户上发布长文,罗列了搜集到的吕知安的罪证。
为了搜集这些证据,警方那边也是马不停蹄,接连几日不眠不休。
其中包括了吕凌风高中时期猥亵女同学、杀害同班男同学、以及吕家人的种种违法过线行为的案底,行贿收买那都是小事。
警方还找到了当初那位受害的女生,对方很乐意出面作证。
她时刻没忘记高中发生的一切,没有忘记吕家人是如何造谣、压迫他们一家人,要不是家里人相互扶持安慰,他们的小家早就垮了。
这几年看着吕凌风在网上如日中天,成了大明星,她时常感到愤怒又无力。
现如今她终于等到了正义来制裁吕凌风!
如果说这些证据只是吕凌风的案底,只代表了他过去,警方还耗费心力各方调查,找到了这些年来其它同苏晓玥一样的受害者。
吕知安行事如此嚣张娴熟,女朋友还在身边就敢对其妹妹出手,说明这种事他很经验,绝不是初次犯罪。
各方线索汇集,最终浮出水面的罪行让人惊愕。
受害的女孩儿们很多都是吕知安的粉丝,迷迷糊糊被侵犯时有几人都还是未成年。
她们明明并非自愿,还要被灌输‘能得到偶像的垂怜是她们的荣幸’一类的思想,甚至被倒打一耙,污蔑她们喝多了自己主动的。
警方在线上线下联系她们时,有一些女生仍处于洗脑中,不愿配合。
也有一些女孩儿经历黑暗后变得抑郁,把那段过往深深埋在心底,她们虽然很乐意录制口供,却不想被牵连到案件中,怕自己的经历暴露出去会被身边人看不起。
但还是有一部分女生勇敢站出来,愿意实名举报吕知安。
经过警方的开导沟通,一共有六名女孩儿毅然指证,其中就包括苏晓玥;
而为了保护女孩子们的身心健康,警方并未公开她们的身份,采取了匿名的方式公示了指认文件。
同时吕知安亲口承认过的正牌女友苏晓薇,也发表了长篇帖子,反驳吕知安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连同从居住地找到的那些人皮画像的照片,也一并发到网上。
铁证如山下,哪怕仍有疯魔的少部分粉丝装聋装瞎,嘴硬质疑这些证据的真伪,叫嚣他们只相信吕知安亲口说的话,但绝大多数有点理智的网友和粉丝都清醒了。
面对一重接一重的炸裂罪证,大众只觉得颠覆了以往认知:
【不是,这哥们这么刑的吗??】
【粉丝口中清清白白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偶像,实际上诱奸未成年、杀人放火还扒人皮……所以说吕知安是个伪装了十多年的杀人犯,就一直活跃在大众的目光下,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啊!】
【我觉得吕知安前几天整出那么大的幺蛾子,是知道自己要被抓了,想闹点动静逃脱法律制裁吧。】
【代入苏晓薇的视角好可怕,表面上温温柔柔的男朋友,实际上是家里藏着很多人皮的罪犯,而且一直在监视自己伺机给自己泼脏水,简直是恐怖片!!】
【……】
就在网上信息爆炸、线下天师府为了搜捕吕知安焦头烂额时,傍晚时分的市区某街头,一名脏兮兮的流浪汉拖着装有半拉瓶子和废纸的蛇皮袋子,拖着病腿慢慢踱步。
突然他犯病般得浑身抽搐,直挺挺倒在地上。
这过路的行人都被吓了一跳,
有一些人不敢多管闲事怕给赖上,皱着眉头装作看不见匆匆走过,也有一些路人神情犹豫,驻足远远观望。
踌躇半晌,两名刚刚下班的青年白领还是走近了流浪汉,其中一人举着手机全程录像。
“大爷?大爷您没事吧?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趴在地上的流浪汉穿着臃肿破旧的棉袄,他头发很长挡住了脸,两个女生自然也就看不到他扩散呆滞的瞳孔。
“大爷……啊!!”倒地的流浪汉过电一般抽动,手部和身体开始蠕动,把靠近他的女青年吓得尖叫出声。
他支着身体从地上坐起来,“谢谢你们好心人,我就是饿太久了,头有点晕…”
两个女生闻言,把身上有的现金都给了流浪汉,还去路边摊给他买了热乎的小吃,才转身离开。
等她们走远,天色已晚。
流浪汉慢吞吞走着,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又因为他身上脏乱大多人都避之不及,自然也就没人发现他掩在乱发下,一双眼睛漆黑一团几乎不见眼白,满是怨念的和戾气。
那根本不是人能有的眼睛。
他把蛇皮袋和小吃随手丢在路边,步履稳健,哪有一丁点身体不好的样子。
而他走向的目的地明确,是一栋居民楼。
苏晓薇和苏晓玥姐妹俩,目前就在那处下榻休息……
第84章
网络动荡, 但几乎没人知晓,跟随辗转至天师府总部南城的苏家姐妹,是促使吕知安落网的核心人物。
抵达总部后, 经过府内各路派系的术士共同研究, 又使出诸多普通人前所未闻的手段, 替苏晓玥其调理身体。
短短几天时间, 苏晓玥身上的尸斑便飞速褪去, 情况大有好转。
现如今她皮肤上很多溃烂处都已愈合,只留下一些黯淡的色素沉淀, 平日用衣服遮盖住便瞧不见了;
除此之外她的腹部,也没再有先前那种坠坠的闷痛感。
为此担惊受怕近一个月的少女, 脸上终于能看到一点笑意了。
为了方便疗愈身体, 苏家姐妹在距离天师府总部不算远的地方, 租住了一栋小二层的民宿。
客厅内, 女孩儿乖乖巧巧听着电话。
听筒另一头传出颇显苍老的女声:“晓玥啊,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身体不难受了吧?”
“谢谢秦婆婆, 我不难受了。”
和苏晓玥通电话的人,是主要负责替她拔除尸气、调理身体的一位老天师, 从属黔地楚巫一脉。
因为年岁较大,天师府的成员都唤她秦婆婆。
初见亲婆婆时苏晓玥很拘谨, 还有点害怕,因为老人家的扮相十分夸张。
她个头只有一米五出头,略显佝偻的身上罩着储袍,头戴觋帽,手持牛角法器,老态的面孔上涂抹着雄黄和彩油,浑浊却目光犀利的眼眸盯着别人看时, 有种审视感。
但只要和她交谈几句,便能立刻意识到秦婆婆只是长得凶,实际上非常温柔,就是个慈祥的长辈。
苏晓玥体内的尸气之所以能拔除得如此迅速,就是秦婆婆施楚巫傩术,费了心力帮她的成果。
只是吕知安本体未灭,有一部分鬼物本源的腐蚀之气,还残存在苏晓玥的体内。
这些鬼物的本源无法用人力所祛除,只能随着恶鬼被祓除一起消散。
故而秦婆婆担忧心思细腻的苏晓玥会胡思乱想,忍不住多叮嘱了几句。
“不难受就好,要是哪里不对你就再来找我。”秦婆婆絮絮叨叨,“婆婆知道你受了委屈,咱们天师府绝对不会放过那些个作恶的东西,你就放宽心好好休息,每天按时吃药,等恶鬼邪祟被灭掉,它留在你身上的蚀气就能彻底散掉。”
“还有身上沉淀的斑,你也不要担心,婆婆给你调配祛除的草药,你抹上很快就都消了……”
“好。”苏晓玥鼻尖泛酸,心口暖洋洋的。
她身上的遭遇根本不敢和家里讲,主要怕家人会责怪姐姐苏晓薇,导致两家人关系破裂。
秦婆婆对她的关怀,就像是亲婆婆一样温暖。
挂断电话后苏晓玥才听到屋子里隐约有啜泣声,她回头一看,瞧见苏晓薇又垂着头坐在不远处掉了眼泪。
她有些无奈:“姐,你怎么又哭了?”
苏晓薇眼睛鼻子通红:“……我就是觉得,好对不起你。”
“你已经和我道了很多遍歉了。”苏晓玥说:“我真的不怨你,我知道这件事里你也被吕知安骗了,你根本不晓得他是个人面兽心的坏蛋,也没想过伤害我。”
“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我只恨吕知安一个人。”
闻言苏晓薇更是忍不住飙泪。
她一把扑过来抱住妹妹的腰,不停道歉,诉说着心中的歉疚和悔恨。
等到情绪稍稍平复,她才小心翼翼看着妹妹:“玥玥,总之你心里难受,就打我骂我,千万不要憋在自己的心里好么?”
苏晓薇是真的害怕。
相比自家父母的开朗,苏晓玥家里管得很严格。
按理说像他们这样有闲钱的家庭,孩子不上进也无所谓,但她叔叔婶婶都是高学历出身,对女儿的要求自然也高。
不仅得德才出众内外兼修,学习成绩也必须名列前茅。
在苏晓薇的记忆里,她这个妹妹性情内向,听话懂事,从小到大不是在去艺术班的路上,就是在去补习课的路上。
叔婶过于沉重的期盼,生生把她给压迫到重度抑郁。
还是家里的长辈们看不下去插手,勒令叔婶不许再逼迫孩子,给她办理了休学让她好好放松心情养病,才让她有了喘息之机。
这样一个乖乖女遭遇如此恶劣的变故,一反最初的崩溃大闹,哭过之后甚至瞧着比过去更稳重了。
妹妹越冷静,苏晓薇心里越没底。
她真的很怕苏晓玥抑郁加重,自己哪天一觉睡醒,这个妹妹想不开人没了。
苏晓玥:……
“姐,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脆弱。”
苏晓玥停顿片刻,细声细语道:“最开始我身上长那些东西,我真的很害怕,也不知道怎么了心里又慌又绝望,觉得这辈子都完了,所以情绪很失控。”
“后来得知一切的原因,我心里也的确很难接受,但可能是我并没有那段记忆,所以我心里总觉得不真实,或者说并不感到多么害怕,多么羞耻。”
“后来秦婆婆为我理疗身体的时候告诉我,我之前是被吕知安的秽气给蒙蔽了心神,才会情绪崩坏;她老人家帮我祛除了那些污秽腐蚀的脏东西,我的脑子就能清醒地思考事情了。
“心情没那么郁闷的话,很多事情便能想开了。”
依照天师们的说法,之所以她的排异状况如此严重,浑身生出尸斑,其一是她体质相较于旁人很特殊;
苏晓玥是天顶窍穴有缝隙,是通阴的一种体质。
其二是吕知安那个畜生不知为何,那晚应当没有做防护措施;
加上他长期作恶,身上缠绕的孽力一日比一日重,已经不是皮囊可以阻挡住 。
这才导致苏晓玥的情况尤为严重。
好在秦婆婆、以及天师府擅长‘医术’的大师们手段高明;
经他们调理之后,不仅尸怨之气被拔除得干净,苏晓玥甚至觉得自己的抑郁症状都舒缓不少。
她现在心情很平和开阔,脑子久违地轻松清明。
“而且我从小接受的教育让我明白,女孩子受到伤害,有错的是加害者。”
“如果遭遇此事的是别人,我不会觉得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只会同情她的遭遇,认为欺负她的人可恶,那么受害者变成了我自己时,我为何要钻牛角尖觉得以后活不下去了。”苏晓玥徐徐说道:
“难道姐你会觉得我丢人吗?爸妈和伯伯婶娘会瞧不起我、觉得我遭遇过这件事就丢脸了吗?”
“当然不会!”苏晓薇急忙反驳:“自家人怎么可能会这么想!”
“那不就得了。”苏晓玥声音很轻,但却是实心实意:
“错的又不是我,我为何要寻死觅活。”
虽然父母严苛地逼她上进,导致她心理出现问题,但这并不代表她就是一个非常脆弱的女孩子。
相反她父母都接受过高等教育,她从小接受的教育也都是正向积极的,她明事理,有自己的骄傲和是非判断。
苏晓玥:“姐姐你要实在觉得对不起我,以后就加倍对我好补偿我,我想买什么就给我买什么……”
她话还没说完,苏晓薇就把头埋到她肚子上嗷嗷承诺:
“我把我的小金库都给你!”
一番剖白后,两姐妹之间的气氛终于趋近于从前,就在这时民宿房间门从外头敲响。
“谁啊?”苏晓薇探了下头。
“外卖。”门外的声音略显瘖哑。
苏晓薇弹坐起来,有些惊讶:“这么快?我才点了十分钟…”
她走过去把门拉开,第一眼看到门口站着的人就觉得不对劲。
从外貌上看此人衣着臃肿头发脏乱,浑身脏兮兮,瞧着就是个乞讨的老年人,并且他手里空空如也没有拎任何外卖物品。
“……你走错了吧。”苏晓薇心中生出强烈的不安,反手就要把房门关上。
“啪”的一声响,流浪汉死死用手抵住门,巨大的力气差点把她给掀翻。
“你是什么人?!再不离开我们要报警了!”
流浪汉狞笑一声,抬手就狠狠扼住苏晓薇的脖颈,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提起来。
几个呼吸间苏晓薇的脸就涨红不已,挣扎着想把掐住自己的手抓开。
“才过去几天,连男朋友都不记得了?”说着他猛然一甩,把苏晓薇甩倒在地上。
男朋友?!
眼前垂暮之年的流浪汉是……吕知安?
怎么可能!
苏晓薇惊愕地瞪大双眼,由于缺氧一时半会脑袋空白,但很快她反应过来,按天师府的大师们的说法,吕知安本身是个披着人皮的恶鬼。
所以眼前的老者皮囊下,就是吕知安的鬼魂!
她脸色煞白,“……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网上不是说吕知安被逮捕了吗?!
“贱货,你以为躲起来我就拿不住你了?你把老子毁了,就算下地狱我也要带上你!”
吕知安语气阴狠,下一秒被人从背后用烟灰缸狠狠砸了脑袋。
他缓缓扭头,鲜血从额角的破洞溢出。
看起来粘稠的血浆流动得很缓慢,沾染上他布满皱纹死气沉沉的面孔,衬得那张脸格外阴森恐怖。
为了逃脱那些术士的抓捕,吕知安无奈断尾求生,舍弃了沈明意为他炼制的人皮容器。
只是脱离了人皮保护的他,魂魄被阳气刺激,趋近于失控的边缘。
他必须尽快找个新的容器。
年轻力壮的青年人阳火重,吕知安一时半会奈何不了,大部分老人幼童身边又有家属;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盯上了街边的拾荒的流浪老人,用歹毒凶残的手段致人死地,再钻入尸体内行夺舍之事。
现在他是一只有实体的尸鬼。
“滋滋…”细微的电流声突兀响起,民宿中的电灯短路一般闪烁不停;
同时四周的空气温度不间断地降低,湿漉漉黏糊糊的黑绿色纹路像蛛网一般,爬上了墙皮。
积攒了十余年的阴气怨念,带给了吕知安极强的能量,远非普通鬼物能比。
他散发出来的阴气形成的鬼蜮,牢牢笼罩在整个民宿中,让苏家姐妹呼救无门,无法逃离。
屋里环境骤然变得阴间,又被那样一双满含怨毒、漆黑似一团墨的眼珠盯着,手里拿着烟灰缸的苏晓玥心脏狂跳,浑身发软。
“玥玥你快跑!”苏晓薇也被四周的变化吓得够呛,却还是一把扑上去死死抱住吕知安的腿,想给苏晓玥争取逃跑机会。
但尸鬼的力气大得吓人,一脚踢到她腰部,踢得她哀叫一声身体滑出去。
“怪物滚开!!”看到姐姐被伤害,苏晓玥用尽力气,用烟灰缸砸去。
吕知安反手一挥将其打掉,而后一把抓住想往门口跑的苏晓玥的头发,把人往里拖:“差点忘了你。”
“我就不明白了,难道不是你们这些女的一个个自己上赶着说喜欢我,说我是你们偶像,想和我见面?面也见了,老子愿意睡你那是你的荣幸,给你脸了举报我?!”
“你们不是好奇我怎么找到这里的,因为你们姐妹俩的灵魂里,都还有我的本源力量,就算你们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我的手心!”
“吕知安你这个人渣!你会天打雷劈的!”苏晓薇痛苦呻吟。
“呵呵。”吕知安笑得张狂,转而阴狠道:“既然天师府那些臭老九不给我活路,那我就让你们姐妹俩给我陪葬,黄泉路上才不算寂寞。”
“放心,一日夫妻白日恩,我会在你们临死前好好招待你们,再拍下来发到网上,定让你们姐妹俩死之前出名……呃啊啊啊!!”
他自以为鬼蜮之内,苏家姐妹就像待宰的家畜那般,可以任他宰割,言行间得意忘形十分张狂。
却没发现被他逼到角落的苏晓玥眼含愤恨,趁他对着姐姐的方向满口污言秽语时,悄悄摸到了沙发上放置的背包。
苏晓玥从里面拿出物品,一咬牙朝着吕知安冲了过去,把手里攥紧的符纸拍在吕知安的身上。
那是天师府的大师们为了以防万一,给她的真阳护身符。
接触的刹那间,浓浓的黑烟腐蚀了吕知安的皮肉;
他灵魂藏在流浪汉的尸体里,故而尸体受损,他魂魄也会被伤到。
剧烈的灼烧感使他痛苦嘶吼,面目扭曲狰狞,爆发失控的鬼气瞬间崩坏了民宿内的许多摆件和小家具,连头顶的灯泡都承受不住炸裂,碎片乱飞。
吕知安猛地扭头伸出手去抓苏晓玥:“贱人你找死!”
“你别过来!!”
苏晓玥怎么可能不害怕。
眼前近在咫尺的恶鬼面部青白,蔓延出一道道发黑的尸纹,她吓得小腿发软。
饶是如此,她心中对吕知安的恨意、以及想要保护姐姐的心情,致使她紧紧攥住手中的物品,不停挥舞。
那是一把牛角打磨成的匕首,刀身和刀柄上刻录着楚巫一脉的咒纹,是秦婆婆专门给她的法器。
她本以为这物件不会有派上用场的那一天,不想今天能救自己一命。
就在苏晓玥被压制在地上、被恶鬼拖入身下时,她紧握匕首的手颤抖却用尽力气,扎刺入吕知安的小腹、肚子——以及下三路。
吕知安根本没把苏家姐妹放在过眼里,自然也无从防备。
于是刻录了楚巫符纹的匕首法器,天然克制尸鬼邪祟,刀锋破入尸鬼夺舍的躯体,就像切入了豆腐块。
直把吕知安下半身被捅成了筛子。
尸鬼爆发出野兽般令人汗毛耸立的嘶吼,就在他眼球猩红,要把苏晓玥掐死之际,及时赶到的天师府术士从外破门而入。
“孽障休要伤人!”
刹那间屋子里阳火迸发,电符激飞,各种驱鬼灭鬼的术数劈头盖脸砸在尸鬼的身上。
恍惚间意识到得救了的苏晓玥,躺在地上大口喘气,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她被天师府的人架着从地上起来。
另一边被人搀扶的苏晓薇踉踉跄跄扑过来,对着她上下摸索语气紧张:
“玥玥伤到哪里了吗?”
苏晓玥摇摇头。
虽然刚才的险境度秒如年,实际上天师府的人赶来得及时,她身上只是一些擦伤和掐痕,心里上的创伤更大。
“没伤到就好,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了!你还一个劲儿激怒他……别哭别哭。”苏晓薇说着,自己眼眶也红了。
苏晓玥看了一眼倒在地上没有生气的尸体,声音很小:
“我杀人了…”
“什么?”苏晓薇没听清。
“这个爷爷是被吕知安操控才会伤害我,但是我为了自保,把他捅死了。”苏晓玥哽咽道,语气歉疚无措。
一旁小心郑重地收押完吕知安鬼魂的天师府人员,正蹲在地上检查尸体,闻言出声安抚道:
“妹妹你别害怕,杀害他的人是恶鬼不是你,在被鬼魂夺舍的那一刻,这老人家就被冲撞刺激得心室破裂、溢血而亡了。更何况你有勇气反抗尸鬼,属于正当防卫,真的很了不起。”
“而且老人家被恶魂夺舍而死,真要算责任也是我们部门同事看管恶魂不利,这份因果会落到他们身上,对你没什么影响的。”
苏晓玥知道自己没有害死无辜的人,才松了口气。
“苏小姐。”领队的负责人走过来,关心了下苏家姐妹的身体后,满怀歉意道:
“这次是天师府办事不力,抓捕恶鬼的中途竟让他逃掉,危及到了两位的安全,差点酿成大祸,我替所有办案人员给你们道个歉。”
苏家姐妹都连连摇头:“没有没有,你们来得很快,我们没什么大碍。”
“那两位看看如若空闲,不如跟我们一起去总部,让医师为二位检查下身体,防止有什么隐患。”负责人提议道:“总部另安排了几个住处,可供你们随意挑选,还会派遣两名成员过来,在一切尘埃落定前保护二位的人身安全。”
“另外,吕知安作乱造成的后果和所有损失,也全部由天师府负责赔偿,我们会联系这栋民宿的老板协商赔偿事宜,并把受害者的尸体妥当下葬。”
“如果你们二位还有什么需求,都可以提。”
听负责人处处安排都很妥当,这里又满地狼藉,的确不能再住人,苏家姐妹想想点头答应:
“好的,我们没有需求了。”
………………
天师府狱
位于总部地下、专为作恶多端的鬼魂设立的恶鬼刑场中,黄符遍布牢狱。
无数锁魂红绳从四面八方汇集正中,形成一个个倒吊刑台。
由于恶鬼刑场中关押的都是鬼魂,经年累月的阴湿之气在此处凝结,使得整个刑场的气温偏低,滴滴答答的冰水滴落在地。
脚步声打破了刑场的寂静。
被红绳倒吊的鬼魂,正承受无边际的灼烧痛苦,直至来人走到了附近,才勉强抬头看了一眼。
看清是谁,恶鬼又垂下脑袋,视若无睹。
“顾知安。”双手戴着镣铐的沈明意换了囚服,望向受刑中的鬼魂的目光很复杂:
“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么?”
不远处,虞妗妗靠在岩壁上,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你不是忙得很,怎么有空来看他俩扯头花。”
协同而来作为监管者的徐静和抱着臂,叹气道:“还不是怕出岔子,我亲自看管才放心,再让顾知安跑出去,天师府的脸就丢尽了。”
“对了,你知道顾知安的魂体受损了么?”
虞妗妗抬眼:?
徐静和见她不知情,来了兴致:“这狗东西不是跑去找苏晓薇苏晓玥俩姐妹寻仇去了么,他不知道苏晓玥手里有秦婆婆赠的牛角刀,上面覆了楚巫咒纹能伤到魂魄的本体,结果被苏晓玥捅了好几刀,位置有点尴尬。”
“哪里?”虞妗妗还真有点好奇。
“脐下。”徐静和比了个手刀:“特别巧,现在这狗东西是个骟鬼了。”
虞妗妗惊讶睁大了眼睛,半晌笑了下:“活该。”
“是呢,灵魂受损有缺很难弥补。”徐静和点头说道:“尽管这狗东西大概率没有转世的机会,会被打入地府十八炼狱受刑千万年,但就算刑期他能熬过去,能等到一个投胎的机会,灵魂上的缺陷也会一直伴随他。”
“无论转世成什么物种,都世世代代是天阉。”
“啧啧。”虞妗妗毫无同情,“自作孽不可活。”
她突然想起什么,又问了句:“对了,顾知安身边的那个助理呢?他什么情况?”
“王起源啊。”徐静和咂舌:“他们工作室的人都被警方那边带走审讯了,一个个对顾知安所作所为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甚至帮忙掩盖罪行,都逃不了法律的制裁。”
“至于这个助理也挺惨的,他原本只是顾知安身边的普通打工人,某次无意间撞破了对方换皮、看到恶鬼真身,然后他就被顾知安活剥了人皮杀害了。”
徐静和语气唏嘘:“死后他的灵魂被抽取,炼成顾知安的同类——人皮鬼,自那之后有着同一个秘密的王起源,就成了顾知安的心腹。他自己倒没作过恶,都是被逼着替顾知安打下手,估计打入阴曹地府后也会受刑罚,某种程度上他挺惨挺倒霉的。”
“还有一事,王起源被抓后交代,声称顾知安之所以行事嚣张,除了有沈明意一直在为他提供帮助,还有天师府的庇护伞在帮他遮掩罪行。”徐静和眼眸微眯,语气冷了下来:
“我说怎么多年来没传出过他一点负面消息,一个受害人都没碰到过,感情未必是没有,而是就算有也让府内的败类给压下去了。”
“我非得把这些助纣为虐的渣滓揪出来不可。”
虞妗妗闻言挑了下眉。
说实话,古往今来的正道组织给她的感官都不是很好,堪山勉强能称句不错,但大家到底不是一路人,又有种族世代积累的恩怨。
若是没和徐静和交好,她高低得说两句风凉话。
不过眼下就是再没情商,她也生硬地挤出几句安慰来:
“消消火,本来你就一天捣三趟到处跑,再给身体气出毛病来不值当。”
“再说了人心狡诈,一伙人里会出几个叛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徐静和:……
年轻坤道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半晌道:“虞妗妗,你以后少安慰人吧。”
虞妗妗:?
她摸摸鼻尖,“要求别那么多。”
两人闲谈的过程中,沈明意那边爆发出激烈的争执。
久久得不到回应,沈明意情绪激动起来:“到了这个地步装死还有用吗?”
“顾知安,一直以来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你,你需要更换人皮,我就替你杀人炼制,你害怕暴露我从来不敢和你有明面上的接触,但你却骗我!”
“得了吧,别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顾知安不屑道:“你要真像自己说的那样愿意为我付出,为什么要招供?你真愿意为我付出一切,那些道士臭老九去抓你的时候你怎么不直接自尽!”
沈明意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这幅难看的嘴脸,来源于她年少起放在心里的白月光。
她备受打击,由心得痛苦,想解释自己并未供出他,张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
半晌她只不甘心地追问:“……你为什么变成这样了?你已经是大明星,钱财地位应有尽有,为什么?!”
“你忘了当年你拼上性命也要把我从吕凌风手里救出来了吗?你忘记自己以前说过,想当造福一方的科研学者了吗?”
“我他妈后悔了,行不行?”顾知安不耐打断:“别在我这念念叨叨了,听了十年老子早就烦得要死。”
“你、你说什么?”
“我说,老子,后悔了。”顾知安一字一顿,“听清楚了吗?我后悔当年非要逞英雄跑去救你,结果把小命都丢了,变个成见不得阳光的鬼,日日夜夜承受阳气的侵蚀,担惊受怕身份会暴露。”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么,那是你欠我的,你欠我一条命!就该给我当牛做马!”
之所以人鬼有别,不仅仅是鬼魂逗留人间可能引起骚乱,流连生前对鬼魂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它欲望越重,积累的阴腐污秽便越多。
这些腌臢会给鬼魂带来负担,让它们的灵魂长期处于苦痛中。
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折磨下,顾知安早已后悔了。
他无视女人惊愕、破碎的目光,把多年来心里的恶意全数倾泻:
“再说我都是明星了,更是天选的鬼修,本身就凌驾于普通人之上,我想要他们生就生想要他们死轻松得就像捏死一条蚂蚁,那我睡几个男人女人又怎么了?”
“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逼你付出了吗?你做的所有事都是你自愿的!”
“……”
被束缚的恶鬼仍在怨天尤人,沈明意内心的崩溃难以言喻。
她深深看着顾知安,再也无法从对方的身上找到一丁点当年的影子。
心死如灰,她沉默着转身往狱门的方向走。
“回了?”待人走至门口,徐静和问。
沈明意只回复一个“嗯”。
瞧着她白如墙纸的脸色,徐静和忍不住多说了两句:
“你既祖传了偏门术数,就该在典籍里看到过鬼性本恶,是一切负面和执念集合才会生出的产物,从它形成的那一刻起就不再是曾经的故人了。”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人类中也大有人在最初和和美美相互扶持,多年后却两看生厌老死不相往来,何况是由执念怨念所化的鬼。”虞妗妗也道:
“最开始顾知安只是想留在人间,后来他想当明星、当凌驾在普通人头顶的‘神’,到最后他无法接受有人敢忤逆‘神’、有人会盖过他的声名……”
“他的恶念和胃口,某种程度上是你沈明意的纵容一点点喂大的。”
刑讯过程中天师府的术士质问过顾知安,为什么要侵犯苏晓玥,得到的答案很荒谬。
是因为钱佑林。
在流量迭代的娱乐圈,最不缺的就是好看有新鲜感的新人。
哪怕吕知安日复一日用画皮维持无暇的外貌,也阻挡不了后辈势不可挡的爆红。
他和钱佑林是同类型的‘竞品’,自从对方出道后,他能明显感觉到公司的资源不再倾斜给自己,很多选秀粉也爬墙到了对家。
甚至出现嘲讽他、认为他已经过气不算顶流的帖子。
这一切都让顾知安觉得碍眼,刺激到了他高傲的自尊心。
所以他暗戳戳引导粉丝黑钱佑林,甚至在钱佑林主场的演唱会上设置转运的风水布景,想吸走对方的气运。
顾知安原本没想对苏晓玥出手,但他将将结束了演唱会,看到下面人山人海的粉丝都是为了钱佑林而来,心情本就忿懑。
到了酒店,又听到女友开玩笑似得提起这件事,还说自己的妹妹有多么多么喜欢钱佑林……
不爽到达顶端,顾知安一点都不想忍。
常年见不得光的恶鬼,连心思都是扭曲的,他不高兴,就想随手毁掉一个无辜的人来取乐。
侵犯的对象是女友的妹妹,还是对家的粉丝,不仅让他感到刺激、能发泄怒火,还隐约有种在打对家脸面的爽感。
听完他吊儿郎当的供词,术士们还以为他在胡扯。
但从恶鬼理所当然毫无愧疚的神情上,他们意识到这些话是真的。
感到荒唐的同时,所有人也由衷替苏晓玥这些无辜受害的人愤怒。
“他或许生前确实是个品学兼优的好人。”虞妗妗说。
学业名列前茅是真,舍己为人拯救了苏明意是真。
高中时期的顾知安,确实称得上一句皎皎如月。
“但也无法改变他死后化为厉鬼的经年累月中,变得贪婪又狠毒的事实。”
人是会变的。
白月光,也是会腐烂的。
………………
数日之后,在天师府狱受过刑罚的吕知安,被府内的走阴人看押着送入地府。
一同拘禁魂魄的还有处刑后的沈明意。
按理说吕知安这种作恶多端的恶鬼,天师府就是直接灭杀掉也无可厚非,但那样子轻松地消失,有些便宜他了。
毕竟地府十八层炼狱可不是玩笑,每一层都能鬼物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他被扔入阴曹地府后,苏晓玥体内的本源祟气跟着烟消云散,她的身体也在天师府医士们的调理下比过去更健康。
随着事情告一段落,苏家姐妹也不得不回家应对家里人,向他们解释这段时间网上的风风雨雨。
但苏晓玥所经历的磨难,她打定主意埋在腹中,不向家里人提。
她并非感到羞耻,是另有自己的考虑:“事情都圆满结束了,现在再告诉他们,只会让家里人徒增难过和生气。”
“对我来说,我亲手骟了欺负我的坏蛋,亲眼看着他坠入地狱不得超生,这件事就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这段经历只是我抗争的功勋,并非需要拿出来反复诉说的苦痛。”
“接下来我打算回到学校继续读书,未来我想研读律法相关的专业,从事法官或者律师,为无数像我这样受欺负的女孩子发声;哪怕我没有大师们那样厉害的手段,我也想用法律的武器,把那些人渣都绳之以法,让他们付出代价。”
说这些话的时候苏晓玥脸上带着骄傲。
年轻的女孩儿人生才刚刚开始,亲手打破了阴影的她,可以遇见未来会是一片光明。
为了表达感谢,苏晓薇付给虞妗妗一大笔报酬作为感谢费。
知道苏家有钱,虞妗妗便没有推拒,还并分了一些给赵婷婷,作为介绍费。
有钱有闲,她短暂地进入了休息期。
至于年纪轻轻身担重职的徐静和则是忙得脚不沾地,整个人都消失了。
虞妗妗只能从她偶尔发到小群里的动态得知她在调查的事情。
首先就是抓内奸的工作。
直至下地狱,嘴巴极严的吕知安也没有把是谁在暗中保他供出来,似乎这样做就能给天师府添堵,让天师府难受恶心。
沈明意也只是知道有那么个人,并不知晓对方的身份。
所以天师府从上到下进入了严查期。
另外一项更重要的事,就是审讯在「藏传禅院」抓到的喇嘛们,深挖他们背后的犯罪团伙,同时调查他们背后的神秘组织。
该事在两天前有了重大进展。
天师府在位于「藏传禅院」选址的地下,发现了一处人造的空间。
现今徐静和已经带队下去探索了。
从小群里她发送的照片,虞妗妗能瞧见那地下空间宽广且深邃,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和时间才能挖出,尤其所处的位置还是人流量极大的古唐寺附近。
照片中地下空间的正中央,立着一尊高达数米、喷了的金身彩绘的奇异佛像……
第85章
旧巷街头
一对扮相略显夸张、身着明黄色袍服的师徒支着摊子, 卖力向偶尔驻足在摊位前观望的旅人推销。
在今天第三个点名要找‘虞大师’的人向他们打听过后,师徒二人的心态彻底受不住了。
深秋的天气阴晴不定,下午陡然降温, 没穿厚衣裳的徒弟蹲在地上抱着臂, 脖子抻得老长往不远处门庭若市的摊位的方向看, 一阵眼热。
“师父, 你说姓虞的那个丫头片子, 在哪里打通的名声呢?这几日都多少个专程来找她看事儿的人了?生意咋就那么旺,她才来旧巷多久啊, 一年!把师父您都比下去了。”徒弟嘟嘟囔囔。
那何止是比下去了,简直是被压得抬不起头。
蓄着长发和胡须、一幅仙风道骨的老头儿闻言, 吹胡子瞪眼:
“怎么, 我是缺了你吃还是缺了你穿?还看还看, 眼珠子要掉人家摊子里了, 要不你认她作师父去?”
“哪能呢!”徒弟咳嗽两声, 开始拍起马屁:“要不是师父你不爱营销宣传, 那黄毛丫头哪能比得过您,咱们酒香不怕巷子深……”
“行了行了你坐那休息吧!胸口可是又闷了?”见他咳嗽, 胡老头皱了眉头。
“师傅我问一下——”师徒俩正背后蛐蛐虞妗妗,摊前忽然站了个女孩子。
两人脸上立刻扬起笑容:“姑娘需要点什么?咱们这儿能看手相能算命, 提笔可点百家符……”
话没说完,女孩儿瞧见了巷子深处的人堆,冲两人歉意一笑:
“我找到啦,不好意思啊师傅打扰你们了。”
说着,她就在师徒俩的目光下,径直走到了里头虞妗妗的摊位。
一边走,女孩儿一边举着手机和电话另一头的闺蜜视频:
“啊啊啊和小绿书的帖子里说的一样, 摊子附近好多猫猫狗狗,我一眼就瞧见了!我一会儿先拍照,你想求哪几种符包来着再给我讲一遍,我怕一会儿撸猫撸忘记了……”
师徒二人:……
老头破防了,一巴掌拍摊子上,“不像话!忒不像话了!她这么搞,简直是不给同行活路!”
等日头渐渐沉了下去,摊子上的东西也卖得差不多,摆摊的虞妗妗没了耐性。
她瞧了眼周围还有不少的人直接说道:
“各位,到点了我要收摊,如果是来找我求符问事的客人麻烦明天再过来,纯看猫狗的话自便。”
“你们饿了的话就回家去,祝檀湘大概八点半会准备最后一次粮,别饭点在外面野,大半夜又缠着他叫唤饿。”这番话自然是对周边的猫猫狗狗说的。
说完她开始扒拉桌上的功德箱,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开始点今天的营业额。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在她说完这番话后,四周十数只猫狗基本都抬起脑袋,冲她的方向叫了两声以示回应。
这幅景色堪称神奇,无论是第一次见还是跟着网上安利帖子专程过来的人,都大开眼界。
这些猫狗简直像能听懂摊主在说什么!
就冲如此灵性的一幕,众人都觉得眼前看似年轻的摊主是真有什么能力,而非招摇撞骗的假天师。
她当众数钱,那是大师清新脱俗有真性情!
这也是为何虞妗妗的摊位,在不靠猫妖之名的情况下,于普通人类和社交媒体上也小火一把的原因。
她知道这些事,也看过那些安利她摊位的帖子。
一开始,虞妗妗还有些抗拒。
因为慕名来打卡的人太多了!
流浪猫当惯了习性根深蒂固,人类一多,她就想离远点找个草堆一窝。
直至这一年来她接触的人越来越多,虞妗妗逐渐习惯了和人群打交道;
现在在她眼里,围在她身边眼睛亮晶晶、时不时会发出夸张惊叹的人类,就像是那一窝窝脆弱的、冲她摇尾巴的猫猫狗狗。
自从生出这种类比,她看人类顺眼多了,自然也就不怎么排斥人流环绕。
「哼,愚蠢的人类,被橘云大人骗得团团转!」
「我才不会像那只贪吃的胖狸猫一样,被你们的糖衣炮弹腐蚀,我亲近人类只是为辅助主人大计得成的手段喵!」
猫群里数一只橘猫骂得最大声,嘴里嗷呜嗷呜个不停。
虽然嘴上骂骂咧咧,身体却在一个女孩子从头顶撸到屁股毛的手法下很诚实,光扯着嗓门干叫唤,脚步是不挪动一下的。
不远处的碧眼白猫对此很鄙夷。
它睨了一眼被人类撸得七倒八歪、或是沉迷于吃猫条吃成煤气罐罐的同类,懒洋洋趴在地上甩甩尾巴,直接支起身体。
抻了个懒腰,白猫打个哈欠过后绕过一个个人类的小腿,踩着猫步走到虞妗妗的跟前,它亲昵地用脑袋蹭着她的小腿转了一圈,娇娇咪呜一声,往巷子里的小院走去。
随着虞妗妗收摊儿,四周的猫狗也像完成了每日kpi一样,除了少数很亲人的,其他都陆陆续续离开。
回家的回家,去外面野的去外面野。
于是周围大部分来拍照打卡的人,也都收拾东西走人。
很快旧巷恢复了以往的缓慢步调。
就在这时,一前一后的人影站到虞妗妗摊子前,遮住了光线。
数钱数到尾声的虞妗妗:?
她抬头一看,瞅见一老一少、两张因为嫉妒显得格外愤愤不平的脸。
“做咩乜胡师父,你也要求我算一卦吗?”
虞妗妗最近看港台电视剧多,口音上被带得半歪不歪,听起来就很阴阳怪气。
胡老头气得有些跳脚:“老夫在旧巷卜算了大半辈子,需要你替我算卦看事儿吗?!”
这才三点多,丫头片子就卖完收摊了!
可是赚死她了吧!
四周摆了摊位的摊主皆被这边的动静吸引住。
旧巷是古董古玩一条街,大多数在这边摆摊的人都是卖文玩字画、摆件珠串的。
巷子里平时人流不大,但开张就吃半年。
其实自打虞妗妗火了之后,巷子里其他摊主的收益和业绩也跟着涨了一截。
毕竟过来看她的人不可能看两眼就走,基本上都会在街上四处转转,看上什么物件就买回家了。
所以大部分摊主们对虞妗妗那边的景象,不像胡老头这种同行那么看不过眼。
但人嘛,总归不希望别人过得太好,别人赚多了他们眼热,加上爱看热闹是所有生物——尤其是人类的天性。
瞧着憋了半年火气、一直暗暗和虞妗妗较劲却输得一塌糊涂的胡老头,终于按捺不住,摊主们都激动起来,或明目张胆或装作不在意地都往这边看。
虞妗妗故意甩了甩手里红红绿绿的钞票,眼看着胡老头眼睛都粘在上面,她把票子往兜里一揣。
“哦,那胡师父过来,是有何贵干呢?”
胡老头气呼呼道:“虞小友,我们是做法事钻研玄道的人,应该凭真本事吃饭,而不是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手段糊弄香客!”
虞妗妗慢吞吞地转着脑袋,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
“胡师父说得对,谁家用了低劣的手段你和我说,我得同你一起谴责他。”
胡老头吹胡子瞪眼:“你别装傻充愣。”
身后的徒弟探出脑袋,虚张声势:“就是就是!你装什么听不懂!”
“啊。”虞妗妗恍然大悟,用手指指向自己:“胡师父说的是我。”
“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手段,难道是养了几只猫狗,也碍了胡师父的眼?”
她眼睛近看像猫咪的眼瞳,总有种玻璃的反光感,睁大了看着人时哪怕一幅无辜状,也总让人觉得她态度很嚣张。
老头儿觉得自己被看轻了,老脸气得通红叽里呱啦说了一通;
虽不至于‘之乎者也’,但也一大堆‘道门’该如何如何,‘天师’该如何如何……
虞妗妗听了半天,‘啧’了一声:“你要真看不惯,大可以自己去养几只,也带到摊位上来,但你偏要来找我麻烦——”
“所以胡师父这是没有客源,急了,眼红了。”
“看我一小姑娘好欺负呗。”
她当然不是小姑娘,实际年龄算起来能当胡老头往上数十代的祖宗。
但她脸皮厚,而且觉得胡老头又酸又要脸面、拧拧巴巴的样子很有趣。
果不其然,胡老头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整个人一激灵:“你可别瞎说,什么欺负人?!老夫什么都没干,没碰你一根毫毛啊!”
“笑话!老夫在旧巷这么多年,名声响当当我会眼红你?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他确实自认为很丢人,可他急啊!
姓虞的这丫头片子没冒出来前,他在旧巷一家独大。
不说赚得盆满钵满,也是能带着徒弟吃喝不愁,闲了就同周围摆摊的老伙计下下棋喝喝茶,那日子过得别提多美。
现在不行了,饶是原本没听说过虞妗妗名声、本该属于他吃上的香火钱,客人也会被另一个摊位的人头攒动吸引走,导致这半年来他收益骤减。
胡老头又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还得多养徒弟一张嘴,若不是近期都得动用自己那点所剩不多的积蓄,他也不会撇下老脸过来找茬儿。
如今被戳中心事,本就脸热的胡老头脖子都要烧起来了。
尽管他已经快七十岁仍中气十足,情绪一激动就显得很有气势;
匆匆赶过来找虞妗妗的祝檀湘,远远瞧见师徒俩挡在摊子前的背影,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
胡老头嘴里正叽里咕噜为自己找补,眼前一晃,就见常常同那姓虞的丫头待在一起的男青年,从后面钻到摊子里,把人往后挡了半边。
祝檀湘带着笑,却笑不达眼底,“胡师父这是做什么?”
“我竟不知道咱们两家是起了什么矛盾,值得您老这般大动肝火。”
虞妗妗从侧后方探出个脑袋,“祝檀湘,他们师徒以多欺少仗势欺人,看我是新来的摊子好欺负。”
胡老头到底年岁大了不如年轻人会吵架,会阴阳人,他一时半会儿还没组织好语言,又听那丫头片子道:
“这就是商战吧,啧啧,胡师父挺大年纪,心肠真黑啊。”
祝檀湘:……
听了两嘴祝檀湘也缓过来了,他怎么会觉得虞妗妗能受人欺负了。
此时他的视线稍微偏移,就能瞧见女孩儿毛茸茸的头顶,以及脸上写满了‘能奈我何’的张扬灵动的小表情。
——真就是只人型猫咪!
他盯了两秒,费力压下想在猫猫脑袋上撸两下的危险念头,轻笑出声。
“所以胡师父是要撕破脸面,把我们从旧巷赶走吗的?天底下可没有这种道理。”祝檀湘推了下镜边。
气氛僵持中,一时冲动的胡老头很快清醒,面临着两难的局面。
他老脸烧红坐立难安,真后悔自己脑子一抽,被焦虑和嫉妒驱使跑来闹这一通。
现在好了,他一点不占理,还让一众几十年的老伙计们看了笑话,下不来台面。
支吾半天,胡老头像斗败的公鸡,“谁说要赶你们了?我哪有那个能耐!”
他一甩袖子扭头就想回自己的摊子,却被虞妗妗从后叫住:
“胡师父,你跑过来指责我一通,就这么走了?”
他哪有指责一通?
分明才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黄毛丫头怼回来十句!
罢了,是他近日情况太紧迫,竟心思左了徒生心魔……
玄学一派,本就是靠本身吃饭,是他技不如人怪不了别人。
胡老头神情悻悻,但还是认真说了句:“虞小友,今日确实是老夫给利益迷了眼,无事生非了……对不住。”
他道了这声歉,虞妗妗仍是似笑非笑,但神情缓和许多。
还行,这胡老头能大大方方认错就说明不是那种倚老卖老、被戳穿还恼羞成怒死不认的人,本性不坏。
毕竟虞妗妗在旧巷摆摊满打满算也快一年了,这姓胡的师徒俩除了时不时对着她吹胡子瞪眼,说几句酸唧唧的话,倒真没做出过什么出格的事情。
加上她性子懒,每次收摊儿几乎从不把摊车收拾了往家带,而是买了一个大的蒙尘罩子把小车盖住、扣上锁就行。
饶是这样那对师徒也没有使出下作手段,对她的小车出手。
反而有两次她忙着跑外头的求助人的事情,不常来摆摊,有其他商户想暗戳戳把她的摊位小车怼到犄角旮旯、还有人想把她小车偷走的时候,还是胡老头帮忙呵斥了两句。
总体而言虞妗妗并不讨厌这对师徒俩,偶尔怼上老头几句,也还算有趣。
她视线在师徒二人的脸上绕了一圈,定格在那泛着傻气、脸色蜡黄的徒弟身上,忽然道:
“胡师父,其实呢每天那么多人到我摊位前买符看相,我也很头疼。”
“我就一双手一双眼,实在是没精力顾及那么多客人。”
胡老头神情悲催,心里又是狠狠一梗。
这坏丫头!
说这种话可太招人恨了嗷!
“……所以你要不要同我合作。”乍听到这句话,胡老头反应了半天才猛地扭头:
“你说啥?”
“我平日产出的符包并不能支撑售卖,如若你我二人合作,需要你帮我绘制较为基础的几款护身符和平安符,放在我这里售卖。不过这些符包并不出于我手,而是胡师父你做的这件事,我必须和来往的客人如实说明。”
“制符材料你自己负责,每卖出去一个的钱我抽两成,剩下八成给你。”虞妗妗说:
“我对胡师父的能力还是比较信任的,毕竟您老在旧巷多年颇有声名,所以这门买卖,你可以思考一下做不做。”
“做!”胡老头差点等不到她说完,便急哄哄开口。
他这会儿也顾不上丢脸了,追问道:“虞小友说的可当真?真的愿意…分我一杯羹?”
虞妗妗说的话好听,但胡老头有自知之明;
人家就算精力不济也没必要和他合作,把钱给他赚,这完全是发了善心。
“自然,胡师父还有顾虑的话,我们也可以签订法律文件。”
虞妗妗并非纯纯当好人,她没说瞎话,其实现实生活里的普通人,绝大部分遇不到什么灵异诡事,对最普通的平安符、学业符的需求量反而是最大的。
而她恰巧性子懒惰,若非不好驳了那些天天专程过来的人类,她都懒得绘制这类符。
大部分情况下出摊到中午,她上新的符包就会售罄。
更别提网上其实还有很多人私信祝檀湘,说他们没有空专程过来,咨询有无线上购买寄卖的渠道。
以前是没有;
但若胡老头与她合作,专门产出符包,长期下来也是一笔可观、且完全纯赚不用她出力气的收入。
她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虞妗妗说相信胡老头,那是假话。
她有一双通灵眼,自然能看到胡老头的身上是真有一层浅浅的功德。
有点本事,但不多。
但胡老头本人当江湖术士当了几十年,经他手绘制的符包没有万张也有上千。
俗话说熟能生巧。
对于这类基础符咒来说,经验反而更重要,胡老头制平安符的功力,虞妗妗说实话自叹不如。
“不必,虞小友大义,我自然信得过你,不知这个合作从什么时候开始?”胡老头问。
“随时。”
胡老头听得心花怒放。
现在虞妗妗在他眼里那哪是坏丫头,活脱脱是个聪明伶俐心地善良的好人!
“我现在就去准备东西,虞小友放心,每一张符包老夫都会仔细对待,绝不会砸了你我的招牌!”他说话时眼眶有些红,颓气一扫而光,脸上洋溢着笑容:
“大牛走了,回去给师父研磨!对了你也快点谢谢虞师叔!”
胡大牛愣了,结结巴巴:“谢、谢谢虞师叔。”
虞妗妗哼笑一声,这胡老头脑袋是真的灵活,这就给她抬到同辈、还让胡大牛认师叔了?
想象中同行撕扯的局面并未发生,并且事情还以一种诡异的势态歪得不成样子,直接给周围看戏的摊主们看傻眼了。
被虞妗妗淡淡的目光一扫视,摊主们纷纷扭头,装作在做自己的事完全没关注那边。
只是不少人心里都酸揪揪的。
合作?他们也行啊!
他们也能产出文玩古件,也算半个玄学圈的啊!
待胡老头美滋滋屁颠颠走远,虞妗妗才偏头看了眼身边含笑的祝檀湘:
“受伤了?伤哪儿了怎么伤的?”
祝檀湘一怔,下意识温声道:“小事,大人怎么发现的?”
“我是猫。”虞妗妗说:“闻到的,你身上有很淡的血气,以及药酒气味。”
她说完就这么直勾勾盯着青年。
片刻后祝檀湘轻叹,撸起袖子道:“被猫抓了两道,真不碍事。”
他手臂上有几道快要凝固的爪痕,来之前已经在兽医院处理过了。
虞妗妗:?
“哪只?”
祝檀湘知道她误解了,解释说:“不是咱们家的,是宝来宠物医院附近的野猫。”
“最近不是又救助了一批流浪猫狗,送到医院那边让它们绝育么,下午医院的陈医生给我打电话,说安置猫狗的笼子有一个锁扣松掉了,里面跑掉了一只公猫。”
至于这公猫为何激烈地扒拉笼门跑掉,原因出在宝来宠物医院周边,这两日冒出来的一只流浪猫身上。
考虑到小院空间有限,虞妗妗和祝檀湘不可能让每一只救助的流浪猫狗,都在院子里待着。
所以虞妗妗出资,和宝来宠物医院、以及南城的两家民间的动物救助基地合作。
由他们救助的动物——主要是城市中弃养的猫猫狗狗,统一送往宝来宠物医院噶蛋、绝育。
做完绝育后再把这些动物运送到救助基地,在那里等候属于这些毛孩子的领养人,或者和它们的同类生活在一起。
民间的动物救助基地大都是好心人自费建立,环境较差,同时大量动物的居住、口粮,也常年困扰着救助人们。
现如今有虞妗妗投资,救助基地不仅扩建了场地改善了环境,粮食上的压力也大大减轻。
再加上祝檀湘一直在经营维护‘猫猫教’网站,【宠物领养】模块已经办得有模有样。
除却救助基地在积极地为毛孩子寻找领养人,网站也会实时更新绝育后的动物证件照,方便想领养的网友自助查看,挑选合眼缘的毛孩子带回家。
这样一套流程下来,几乎每天都有最少一只毛孩子能被领养人带走。
无论是南城周边的流浪动物生态环境,还是救助站的压力都大大减少。
在资金允许且虞妗妗赞同的情况下,祝檀湘目前还在和临市甚至是外省的几个大型救助站谈资助。
只是城市人口众多,养动物的家庭也多,尽管他们已经有了如此成熟的救助、领养流程,南城各个周边还是会时不时冒出一些被弃养的动物。
宝来宠物医院附近的流浪猫,就是最近三天才出现。
或许是因为医院附近的流浪猫基本都被救助送养,该地区没有猫咪撒尿圈地盘的气味,故而野猫认为这是无主之地,选择了该地作为它的地盘。
医院的兽医们发现它时,第一时间想要将它诱捕,但屡次失败。
经兽医们观察,那是一只处于发情期的母猫,攻击性强,且大概率长时间流浪对人类极其不信任;
许是在流浪途中母猫的爪子受过伤,肉眼可见它的爪子指尖炎严重,到了溃烂完全脱毛的程度。
疼痛加上对人类的恐惧,以及发情期情绪焦躁不安,致使它很难上当。
但母猫发情期频繁且持续时间久,一到晚上,医院周边就能隐隐约约听到猫咪显得凄厉的嚎叫。
在这种情况下,一批需要绝育的猫狗送到了宠物医院;
兽医们还没来得及给那只公猫嘎蛋,它就被母猫的叫声吸引着‘越狱’了。
医生们发现时对着空荡荡的笼子面面相觑,最后给祝檀湘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
祝檀湘想着他下班正好会路过医院;
加之他长期和虞妗妗待在一起,身上多少沾染了大猫的气息,很多不服救助站工作人员的猫狗在他面前,都会变得相对温顺,所以顺路过去看看。
这么一看正好碰上医院的陈医生第四次诱捕猫咪。
他并没有上手去抓猫,只是在附近观望,谁成想即将入笼的最后关头母猫受激,尖叫着到处扑腾。
祝檀湘那许久没显威力的霉运体质一发威,母猫就不偏不倚地往他的方向逃窜,以为他是想抓自己的人类,又被他身上的气味刺激到,跳起来对他发起了抓挠攻击。
躲避过程中他的手臂被挠了几个印子。
虞妗妗:“……猫抓到了吗?”
“没有。”祝檀湘苦兮兮道:“小家伙太怕人了。”
“陈医生说估计是之前流浪时,有人用类似的方法引诱过它,得到它的信任却伤害了它,所以猫条猫笼都不起效果了。”
虞妗妗想了想,点头道:“先回家吃饭,然后我去那边看看。”
祝檀湘应了一声,伸手把摊位上的挎包拎到自己手里,又娴熟地给摊位小车罩上布罩、挂上锁:
“不过大人你怎么突然看上了胡师父,要和他合作。”
虞妗妗揣着手说:“符包太多了画不完,与其他们师徒俩天天在背地里蛐蛐我,不如让那两人为我打工,给我赚钱。”
这话祝檀湘是不信的,向来懒散的猫妖若是在乎那点钱,就不会把赚来的钱大把大把投到救助站和公益里去了。
至今虞妗妗的财产还都是他在帮忙打理,得亏他不是那种卷老板跑路的人。
但虞妗妗不想说,他也就点头不问。
至于真正的原因其实是虞妗妗今日发现,胡老头的徒弟胡大牛得了病。
她虽还没神到光看看面相就能断定对方得了什么病的程度,但仅从胡大牛泛紫的嘴唇,以及印堂心到寿上穴灰蒙蒙一片,便可知道胡大牛的病情不轻,应当是内附受损。
在旧巷摆摊的大半年,饶是虞妗妗不爱交际,也多少听说了很多摊主的情况。
其中就包括胡氏师徒二人。
两人说是师徒,其实是父子。
据说胡大牛是他师父领养的孩子。
在二三十年前大部分地区仍存在严重的重男轻女,按理说胡大牛一个男童,很快就能被领养走。
但他在福利院一直待到十多岁记事了,都没被领走。
这种情况基本上就是身体或智力有残缺了。
胡大牛倒不愚笨,最多有点傻气,但他天生心脏有问题。
这些事是别的摊主拉家常时,虞妗妗在自己摊子上听到的。
没办法,猫妖的听觉太过灵敏。
那些人又说胡老头给这个徒弟改了个那么潦草的名字,就是想用接攘地气又通灵性的‘牛’,来压一压胡大牛的命轻。
还说胡大牛在福利院耽搁到太大的年纪,读不了书,只能跟着他师父年纪轻轻在街头摆摊算命;
说胡老头就是倔,非要拉扯着这样一个短命的孩子,别说为他养老送终,哪天胡大牛一命呜呼他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故而虞妗妗看到那胡大牛满脸的病气,就明白大半年来只敢在心里泛酸水的胡老头,为何今日冲昏了脑袋,上门挑衅。
胡大牛心脏病犯了。
怕是紧缺吃药的钱。
虞妗妗仔细想了想,打自己在旧巷摆摊以来,确实卷走了胡氏师徒许多生意。
尽管从因果关系上,这种正常的商业行为所带来的变化,顺应了大道规律——哪怕胡氏师徒因开不了张饿死,都和她虞妗妗没关系。
但她思索片刻,还是决定给这一老一少指条活路。
……
当天下午
胡氏师徒进货一样买回来几大叠符纸张,师徒二人就在摊位上研磨、调配朱砂等比例,热火朝天画起了符。
胡大牛吃着热烘烘的烤饼,呵呵傻笑:
“师父,虞大师是我师叔的话,你以后就和人家平辈了,她可比我年龄还小呢。我倒是无所谓,没想到师父你那么能屈能伸。”
胡老头一噎,无语道:“吃饼都堵不住你的嘴,什么能屈能伸不会说话你就别说,你虞师叔那是难得一见的好人!”
“看你那蠢样,你要是真能认下个那么厉害的师叔还好了呢!”
嘴上虽然说着训斥的话,胡老头脸上却堆着笑。
就在这时有人来到了他们摊位跟前:“胡大师,你好。”
师徒俩望过去,视野中的人是个女人,但扮相有些奇怪。
半下午的时日无风无浪,更没太阳,女人却把自己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还戴了一幅墨镜。
“女士,你想看点啥?”胡老头殷勤开口。
女人从包里翻出手机往他脸前一递:“大爷,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这个人你知道吗?”
胡大牛好奇心那叫一个重,他师父还没说话,自个儿就抻长脖子凑近去看。
看清手机屏幕上的照片,他瞪大眼睛,一句‘虞师叔’就要脱口而出前,被他师父的声音截断:
“认识,这丫头之前经常在附近摆摊儿,同行嘛,相互之间肯定关注得多些。”
女人闻言靠近了:“那她的情况,您知道得多吗?”
“这样子,我给大爷你一万块钱,你就随便聊聊你对这个虞妗妗的了解,她什么来历、在到旧巷之前是做什么的……只要是大爷你知道的信息都可以讲。”
“这一万元算是我孝敬您老人家的,您说的信息我越感兴趣,就还有更多额外的报酬。”
胡老头顿了顿,脸上笑容更加谄媚:“没问题女士!”
“大牛,还不把你屁股挪起来,把凳子让给客人坐!女士你坐下我和你好好讲讲。”
他叽里呱啦讲了将近一个小时,最后收了两万元钱,笑眯眯把神秘的女人送走。
待人一走远胡大牛就迫不及待开口:“师父,你咋能出卖虞师叔呢?那个女人一看就和虞师叔有仇啊!”
“对了,师父你咋知道虞师叔老家在安市,还知道她那么老些事儿啊?”
胡老头白他一眼:“当然是你师父现编的!”
“难道我看不出来那女人有问题?藏头露尾居心叵测!但你师父我,可不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刚才说那些话都是为了影响她的判断,更何况这种人的钱不拿白不拿。”
“不过有一句你说得对,看这女人出手阔绰,随随便便就给两万块钱眼睛都不眨一下,甚至能叫出我的姓氏,怕是颇有背景来者不善呐!咱们得赶紧通知你虞师叔,有人在打探她的消息,得让她早做准备。”
“师父英明!”胡大牛神情激动:“那咱们咋个通知虞师叔啊?”
胡老头:……
胡氏师徒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胡老头‘哎哟’一声拍在了徒弟的大腿上:“完了!下午太激动了,没和你虞师叔互留联系方式!”
“只能等明天她来出摊,再告诉她此事了。”他连连叹气。
“师父你真不靠谱……”
……
——————
次日清晨
祝檀湘早早起来,轻手轻脚把客厅的卫生简单打扫了下,而后就准备先给家里的猫狗弄粮食。
除了现实意义上的毛孩子们,虞妗妗当初打击掉虐待小团体、聚集了死去生灵魂魄碎片,而形成的两只灵猫,也需要给它们准备点东西进食——大多数时候祝檀湘会在饭点给两只灵猫分别准备几支香。
隐约听到点外头悉悉索索的动静,他心生疑惑。
打开院门一看,好几只猫竟都不在自己的窝窝里待着,而是蹲在院墙上,朝着院外看去。
听到他开屋门的声音,猫咪齐刷刷的偏头看来,最胖的那只狸花冲他叫了声。
什么情况?
外面有东西?
祝檀湘眉头的不自觉凝起,抄起门边放着的棍子,把院门打开。
“……你好,你这是?”门一打开,外头站着个戴了口罩帽子的年轻女人,把他吓了一跳。
看样子不是刚到,否则家里的猫不会在墙头看热闹。
“这里是虞大师家吗?”女人问。
“是,你先请进,她应该还在休息。”祝檀湘侧了下身让人进来,好奇的问道:“你是来找虞大师看事儿的吧,来得也太早了些,现在才八点呢。”
女人回道:“嗯,我听说大师特别灵,而且不是每天都出摊不好约,就想着早点过来蹲个名额。”
祝檀湘笑了下,“谁告诉的你还得蹲名额,他忽悠人呢。虞大师人很好,你们随时来只要她在家或者空闲,都会帮忙的。”
“女士吃过早饭了吗?我怎么称呼你?”
女人顿了两秒,才说:“我姓舒。”
“祝檀湘。”声音突然从房门处传来,她像被惊到了,身体一个激灵看了过去。
“谁啊?”
“来找大人你看事的客人。”
被外头动静惊醒、出来看看情况的虞妗妗不能理解:“这大早上过来??”
“……”
两人说话间,站在的院子里的女客目光一直在打量。
视野里的女人头发很长,又黑又亮垂在肩头略有些炸毛,她应该是刚睡醒,还穿着睡衣打了个哈欠,表情有点臭。
‘这就是虞妗妗’——虞舒月心想。
第86章
时间倒回前一天
虞妗妗和祝檀湘回家吃过晚饭, 便动身去了宝来宠物医院。
到地方后陈医生愁眉苦脸,“又麻烦两位跑一趟,刚刚胖虎已经抓到了, 关它的笼子我们换了新的, 这次我们绝对、绝对不会再让它跑掉了!”
“今晚, 就给它的蛋嘎了!”语气颇为咬牙切齿。
胖虎, 就是那只越狱的公猫;
它警惕心并不如母猫那么重, 又实在抵御不住猫饭的诱惑,被医院的医生们成功骗进捕猫笼, 结束了为期一天半的越狱生涯。
“母猫呢,抓到了吗?”虞妗妗问。
陈医生无奈摇头:“没有。”
“其实我们主要是担心, 它现在处于发情期的话, 多在外面呆两天就很有可能再怀一窝崽子, 生下来那又多添好几只流浪的小猫。毕竟母猫的发情怀孕是比较痛苦的事情, 却又并非它们自己能控制……”
“我知道。”虞妗妗淡声说。
她自己就是猫, 自然知道族群的习性如何。
如果不是师父当年点化了她, 让她生出灵智走上修行之路,她短暂的猫生不会和同族有丝毫差别。
所以尽管某种程度上, 修习为大妖族的她已经和普通的家畜、动物不能再算作同族,但她依然会把赚到的大部分钱, 花在改善这些动物处境上;
哪怕它们其实并没有灵智,很多时候并不会感到痛苦。
虞妗妗稍微释放五感,感应了一圈,直接锁定在距离医院二十米左右的一棵枝叶繁盛的树冠上。
那只母猫如今就一动不动地趴在树冠里,视线一直紧盯着医院方向。
抓猫容易。
只要她变成猫咪型态爬到树上,就能一爪子那只流浪猫拍下来,但陈医生和他的助手医生在身边, 这最简单的方式显然行不通。
虞妗妗思考片刻喉间微动,再次张口时,一串猫叫声从她口中传出。
陈医生、助手:??!
两人皆是被身边突然发出的猫叫声吓了一跳,猛地扭头看向虞妗妗。
他们是干兽医的,平时最常接触的动物就是猫狗,职业原因他们也会碰到一些毛孩子主人学习自家宠物的叫声,但他们就是能分辨出学出来的人声和动物原声,多少都有细微差别。
可虞妗妗发出的猫叫,简直逼真到他们以为身边有只猫!
“……我去,虞小姐你还有这一手呢?!”陈医生惊叹。
虞妗妗没回应他,喉间继续发出持续的猫咪叫声,是在呼唤远处躲藏起来的流浪猫。
没开灵智的猫咪之间,经过千百年的演化,其实也有属于自己的语言。
只是它们的语言不像人类那般具体,更多的代表一种类型、环境下的统一表达方式。
比如饿的时候叫声急促,撒娇的时候喉间会弹动发出类似‘啊啊’的娇声,呼唤并试探周围的同伴是一种短促的叫声,紧张焦虑时猫叫声就会拉长并变得有些尖锐,愤怒时脸蛋一皱就开始‘哈’气……
如果是争夺地盘和母猫、或是相互之间擦出了火气,叫声就会变得低沉,并伴随着‘呜呜’的恐吓声。
而虞妗妗发出的声音就是呼唤同伴的意思。
但她自认为很客气的呼唤声,落入树冠丛中的母猫耳朵里,简直堪称恐怖。
毕竟在母猫的感知里,她就是一个异常强大、浑身散发着可怕气息的同类,它哪里敢靠近?!
不仅不敢,母猫还吓得浑身炸毛,从树冠上垂直着一溜烟儿蹿下树,撒开腿就往灌木丛里跑。
助手医师眼尖,抬手指向那边:“它在那儿!跑到里面去了!”
虞妗妗:……
见温和的手段行不通,她提高了嗓音,喉间的猫叫声陡然变得调子尖锐,还带着‘哈’气声,意为施压和恐吓。
同时她释放出一部分妖力迅速覆盖住医院周边,以防流浪猫被吓得跑出这片区域。
妖域扩散展开,她身旁的陈医生二人只觉得忽然背后发冷,打了个激灵。
灵敏度是人类几十上百倍的动物,感知就要明显太多。
远处被波及到的宠物医院内突然响起了好几声此起彼伏的猫叫狗叫,但听着声音都颤颤的,胆子小的小型犬更是在笼子里夹着尾巴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突然都躁动起来了?”
这一幕让留在医院里看门的医生手足无措,分外震惊。
虞妗妗施压过后,没多时陈医生他们就看到,不远处的灌木丛慢慢挪出一只猫。
是只瘦骨嶙峋的三花。
怪不得陈医生他们惆怅,想尽快把母猫抓住;
三花猫花色多分布稠密,确实很能吸引其他猫咪。
母猫似是处于惊惧之中,尾巴的毛炸开膨胀得像根狼牙棒,身体也弓起,却还是抖抖嗦嗦靠了过来。
见状身后的祝檀湘非常默契,立刻眼神示意陈医生可以捕猫了。
于是陈医生和随行的助手医师戴上止咬手套,一个人手里提着猫笼,另一人拿着像夹子一样的网兜靠近母猫。
待助手医师快、狠、准地用网兜夹照着三花猫一夹,把它整只猫都夹住提起后,猫咪才像反应过来一样疯狂挣扎,撕咬着夹住自己的网布,但已于事无补,最终还是被两人小心翼翼地送进了猫笼。
让他们头疼了好几天的流浪猫,就在虞妗妗的几声猫叫下轻松解决了,一时间两个宠物医生还有些懵逼。
助手医师脱下止咬手套,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虞妗妗:
“虞小姐你太厉害了!我刚刚拍到了,这只三花就是在你的叫声下主动出来的,真的好神奇!”
“你怎么学猫叫那么逼真啊?这三花那么怕人,肯定是把你当同类了。”
虞妗妗摸摸鼻尖,不知道怎么回应年轻女生的兴奋。
半天她才憋出一句:“天赋。”
助手医师歪头:“唉?”
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含金量,就仅仅使用了她的母语,以及一点点妖力罢了。
可不就是种族天赋。
只是这一点点力量,放在母猫的面前就像是猫和虎的差距。
面对实力相差无几的同类的挑衅,动物之间或许还会为了尊严搏斗,但如若面前是狮子猛虎,只会瑟瑟发抖完全提不起反抗的念头。
意识到挣脱无望,加上身边还有虞妗妗这么一个‘怪物’,三花猫彻底绝望了。
它缩在猫笼的一角瞪大眼睛,浑身上下写满了惊惧。
助手医师这么一瞧,立刻又心疼起这个折磨他们好几天的毛孩子:“哎哟乖乖别害怕,我们真的不是坏人。”
“等给你做了绝育就再也不会有坏猫骑你了,你这么漂亮肯定能被一个好人家收养。”
陈医生也是又惊奇又开心,“虞小姐,祝先生,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等这一批流浪猫狗全部做好绝育、养好伤,我就给它们拍好照片传给你们,再送到救助站,真的很感谢很感谢你们愿意为这些流浪动物提供帮助!我替动物向你们说声谢谢!”
祝檀湘立刻接上:“陈医生太客气了,你们对这些毛孩子的心意一点也不少。”
选择和宝来宠物医院合作的关键原因,也是祝檀湘多方调查到,他们医院偶尔会自费给一些流浪猫狗做绝育,免费救助一些伤重的动物。
并且他们还在网上经营了视频号,账号经常发送一些救助站的猫猫狗狗;
内容大抵是帮流浪动物找领养家庭,宣传救助站让热心网友能够给里面的流浪动物捐粮食,呼吁养宠家庭不要抛弃宠物……
不仅如此,如果有网友发现受伤被困的动物给他们打电话,他们也会带上救援和抓捕的工具,过去帮忙救助。
从这些事迹来看,他们是值得信任的、真正热爱动物的人。
给他们资助,钱能真正地花在动物身上。
抓猫行动结束之后,虞妗妗和祝檀湘步行回家。
期间俩人还在街边又吃了一顿夜宵,好不惬意。
前后不到两个小时的功夫,待他们回到家,宠物医院的助手医生就给祝檀湘发了消息,说虞妗妗在他们发的视频里火了。
新发的视频只有十几秒的一小段,拍摄的视角是对着一片草丛。
点击播放后只能听到清晰的猫叫声,随着声音,很快镜头里的草叶攒动,一只炸着毛的三花猫哆嗦着爬出来,主动靠近了镜头,显得分外乖巧。
视频文案倒是略长:
宝来有宠—粥粥:【最近医院附近出现的流浪小三花,折磨我和老陈好几天,如今正式落网啦!孩子长得很端正,是只一岁多的小母猫,之后做完绝育会开放领养,有意向的家人可以先加我们的群通过资质审核喔。
说来真的神奇,小三花巨怕人而且凶得很,我们医院的同事轮番上阵都败北,结果我们请到的小姐姐学猫叫学得特别像,直接用叫声把它引出来了!!
顺便一提,这个小姐姐就是之前提到过的、给我们提供很多资助的好心富婆,真的人美心善了。】
他们的视频号因为拍摄过救助动物,温情和有力量,收获了不少关注。
视频发布没多久就有粉丝在下面评论,一开始还比较正常。
【哇塞,三花猫唉!猫界大美女~】
【等等,粥粥你别告诉我视频里的猫叫声,是人发出来的??好像啊!】
【有点心动,问问博主领养的话需要什么审核条件呀?】
【……】
在粥粥逐一回复粉丝的过程中,她突然发现后台的点赞和评论数上涨得有点快,一直弹出新的通知。
【不是?我躺在床上外放刷视频,我家崽子躺我旁边□□,刷到这个视频声音一出来它直接从床上弹射起飞,跑到客厅角落里躲着了??】
【卧槽我家也是!我家养了两猫一狗,听到视频声反应都很激烈,猫咪胆子小直接有点应激了,对着我弓背哈气,狗子灰溜溜夹着尾巴别提多怂蛋了。这真的是人叫的吗?猫咪叫声怎么会把狗子吓到啊?!】
【+1,头一次在我家逆子脸上看到这种表情hhh,视频直接收藏了,以后逆子再拆家搞破坏我就放给它听。】
【评论区的大家都是认真的吗?真有这么神奇么,可惜了我家里没养宠物,没法一试。】
【看完评论区我好奇心大大得提起来了啊,我也要放给我家猫听听!】
【笑死我,我转发给我妈了,让她给她的狗听。结果她刚刚给我回了好几条六十秒的语音骂我,问我从哪里找来的视频,把家里的狗吓得乱尿……】
【奇了,好像真的不止针对猫唉,我家养的是鹦鹉,外放声音后它一动不动石化了,然后不停叫唤‘对不起对不起’。】
【家里是做顶香出马的,刚刚放给老祖宗听,他说声音的主人估计道行很深的同行。】
【评论区咋越说越玄乎了,都搁那儿编故事呢吧!】
【……】
当第一个第二个人发出视频声音可以镇住宠物的评论,相信的网友不多。
很多人便亲自试验,结果都很惊人。
他们又纷纷激动地回评论区反馈。
如此一来循环往复,在短时间内就吸引了不少路人。
视频的点赞和收藏一旦增加得快,平台又会给视频推送到热门里。
所以尽管这条视频发布时间仅仅两小时,但已经是粥粥发的所有视频里热度靠前的了,并且可以预见后面几天还会大幅度猛增。
当虞妗妗看到视频并且看了下面的评论:?
不能理解人类奇奇怪怪的激动点……
——————
与此同时
同富有生活气息的旧巷呈现对角线的城市另一端,坐落着南城房价最高的几个小区之一。
虞家的独栋别墅,就买在这里。
距离虞舒月得知首富齐家的风水诅咒破解、并接收到齐家人想要取消联姻的信号,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她派出去的私人侦探终于给她发来了调查结果的文档。
等得焦心的虞舒月几乎是刚一收到文档,便停下了手里的所有事,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门锁上,点进去查看。
打开档案率先跳出来的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照片,拍摄得略显模糊。
私人侦探告诉她,这女的简直像背上张了眼睛!
明明他的跟踪和偷拍技术,经历过无数富豪富婆的好评认证,但只要靠这人近了,哪怕只是盯梢还没开始偷拍,都有好几次差点被发现。
所以他只能远程用镜头无限放大,才拍摄到了这些照片,用时和耗费的精力也远比其他单子多。
连续翻看完几张相片,虞舒月心中轻嗤。
说什么风水破灭、不好强行撮和她和齐澜,根本就是敷衍的借口。
她看圈内都在传的‘齐澜看上了一个女天师’的流言,怕是真的。
毕竟这样年轻灵动的女孩子别说是齐澜,她也觉得养眼。
虞舒月继续往后翻看。
资料显示这个年轻的天师名叫虞妗妗,十个月前忽然出现在南城西边的老城区,并在那附近的古玩街里摆摊算命。
和她关系最密切的人是一个名叫祝檀湘的男性,南城本地人,二十六岁,年纪轻轻在所属领域业绩斐然,却莫名变成了此女的助理。
但无论侦探怎么调查,也查不出两个人之间具体存在什么联系。
虞妗妗的过往、来历更是空白一片,查不到一点。
她这个人就像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很显然这不可能。
根据侦探过往的经验,他作出了一个猜测——
这个虞妗妗过去并不叫这个名字,她因为某种原因,隐姓埋名更换了身份,来到的南城。
她来到南城所为何事侦探也查不到,但经过蹲点和调查,他得出结论:
至少在虞妗妗出现的一年内,她确确实实在当天师,而且还当得挺出名。
除了齐家之外,她还给本地以及外地好几家有名有姓的富商办过事情,应该有点真本事。
查到这里私人侦探就再查不出什么新东西了。
虞舒月把文档翻到底:?
“这就没了?!”
这么点东西,那侦探竟还好意思要她加钱,还让她等了这么长时间?
她心里郁闷,总觉得心口处有灼灼感,且心跳也莫名跳得很快。
虞舒月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用来镇一下滚烫的脸颊,她再次端详档案里的那些信息,翻着翻着相片,她心底生出一种模糊的即视感。
为什么这虞妗妗,她越看越觉得眼熟?
虞舒月非常确定自己不认识此人,也没有见过这张脸,毕竟这般面孔还是很令人印象深刻的。
那么诡异的熟悉感又从哪里来的?
她盯着照片时间稍长,眼前像近视般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渐渐地她竟觉得照片上虞妗妗的脸孔会变!
眼睛鼻子嘴都还是那样,她却活生生看到了另一张脸。
心窝一刺,虞舒月猛然抬手摸上去。
她手心之下的位置佩戴着一个贴身的物件,此刻微微发烫。
那物件用红绳穿着,拇指大小,拿出来后瞧着侧面四四方方,虽然体积不大但能看到表面刻满了红色的咒纹,颇为神秘。
按理说这种形状的挂件如果贴身佩戴,很容易会铬着颈部皮肤,偏生虞舒月从去年开始便寸步不离身,睡觉也不取。
哪怕是参加晚宴要穿礼服,她也会尽量挑选能和此物相衬的衣服。
实在不合适也会把它时刻带在身上。
家里的父母弟弟对此都很好奇,问过她几次缘由,她只说是齐家那边给的平安符。
又由于齐家本身就很信这些东西,整日神神叨叨,能为了什么家族的风水就和虞家定了娃娃亲,虞家人根本没有怀疑真伪。
甚至在听说是虞家给的东西后,父母还欣然让她好好佩戴。
事实上这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齐家赠予。
而是事关虞舒月内心深处隐藏着的一个惊天秘密——她并非虞顺平和杜若菲二人的亲生女儿。
他们的女儿,早在十九年前他们在县城落脚产子时,就被她的亲生父母替换掉了。
这件事是她十三岁读初一的那年,意外发现的。
虞舒月初中读的是私立学校。
从初一开始学校每年都会安排体检,其中有一项就是抽血。
体检报告出来后上面显示她的血型为B,但她清楚记得父亲虞顺平是A型血,母亲杜若菲是O型血,他们二人结合是的生不出B型血孩子的。
虞顺平作为港城斗败的豪门私生子,来到内地混得也不怎么样,偏偏心气儿极高。
成日里看不起这个暴发户,瞧不上那家根基浅,张口闭口就是‘我们港城比内地不知道繁华多少’‘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内地人身上没点豪门风度’之类的话。
狼狈逃离港城是他这辈子郁郁的心结。
故而虞顺平极度渴望能够死死扒住齐家这个底蕴深厚、有家族历史的他眼中的‘真豪门’。
作为他的女儿,虞舒月从小受到的教育也是如此。
虞顺平从她知事起,便给她找了无数礼仪老师,致力于把她打造成一个他自己认知中,繁华的港城豪门中的、绝不是南城其他土包子家庭能比得上千金贵女。
为此虞舒月吃了不少苦头,她的站立坐卧都有人严格把控。
这些训练导致她年少早熟,小小年纪就是各家长辈口中优秀得不得了的孩子。
因此拿到体检单子看到血型异常的第一时间,虞舒月就决定先隐瞒此事。
她认为医院弄错了结果,重新抽血送检。
可当重新验血得出了和上一次相同的答案,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有些慌了。
她回到家里,趁着父母亲不在的时候,在家里放置不太重要的资料文件的柜子里,找到了夫妻二人以前的体检单,确认了夫妻俩的血型。
她没记错。
虞舒月查过资料也问过医生,知道A、O型血生出B型血的孩子几率为零。
她不免想到了之前在网上看过的一则新闻,说有户人家的孩子生病,需要家里亲人为他抽血输血,结果检验出孩子的血型和夫妇俩都不匹配。
父亲心生疑窦,背着妻子取了孩子的头发做DNA,最终发现小孩根本就不是他的血脉;
是妻子和情夫出轨生出来的孩子。
所以自己要么是父母一方出轨外人生下的小孩,要么——
自己根本就和虞家夫妻二人都没有血缘关系!
得出这个结论,年岁尚轻的虞舒月乱了阵脚;
好在这件事尚未被父母发现,一切都不晚。
她压下心中的茫然慌乱,先花钱找到一家私人机构,伪造了一份假的体检单。
当她把这份体检单忐忑不安地拿给父母看时,她一直在观察父母的表情。
虞顺平和杜若菲看到单子上修改后的O型血,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
两人对这种学校里的体检并不上心,加上当时弟弟虞衡年纪小很闹腾,杜若菲随口问了她两句身体有没有哪里不健康,不舒服,就忙着去哄不愿意吃饭的弟弟。
这件事就这么掩盖了过去。
但从那天起,虞舒月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
她小心翼翼地动用了家族和齐家给她的资产,找了私人侦探调查情况。
又怕动静太大被父母发现,调查的速度和周期拉得很长。
一直到她临近中考前,耗费了足足两年的时间,她才最终确定了自己确实不是虞家的孩子。
她的亲生父母,只是一对五线小城中的厂工,家境贫困,一个初中肄业一个小学毕业,见识短浅。
就是这样一对夫妻,能做出胆大包天偷换小孩的事。
虞家的亲生女儿被他们偷偷调换抱走,饥一顿饱一顿地养在家里。
中考完毕,虞舒月便借着和同学出去玩为借口,偷偷去了小县城,看到了那对夫妻和那个被调换人生的同龄女孩。
前者他们贫穷,粗俗,满嘴低俗的脏话;
至于被调换的女孩身材干瘦,面色枯黄,一看就是饱受折磨。
从县城回到家里,虞舒月把心里那点愧疚感掐灭,决定要把这件事牢牢隐瞒住。
她亲眼见过云泥之别是什么样子,又怎么能接受自己本是天上纯白的云彩,被踩到泥沼里?
而且就算自己换到了虞家,难道就纯粹在享福吗?
为了成为让虞顺平满意的女儿、让虞家脸上有光的千金,她虞舒月几乎没睡过懒觉,又要保持学习成绩常常熬到半夜……
这些辛苦是她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让她拱手让人,她怎么甘心?
何况在虞舒月看来,哪怕让苗小娟回到虞家,她在这个压抑的家庭里也不会好过。
虞顺平和杜若菲那么虚荣爱面子、自持是真豪门后代的两个人,是不可能接受有一个灰头土脸、平平无奇的女儿。
苗小娟回到虞家,反而会比在小县城待着更痛苦。
既然如此,就让一切保持原样就好;
虞舒月这般想。
也从那时候起她开始担心,自己早晚会被戳穿。
因为齐老爷子要的是虞家女儿,只有虞氏后人可以化解齐家的诅咒。
但她不是,她只是个冒牌货。
她怕未来的某一天齐家人再心血来潮去测风水命格,会把她的真身看透。
所以虞舒月不能允许那个女孩儿出现在南城,不可以出现在虞、齐两家人的跟前。
更甚者,她要想办法顶替那个女孩儿的命格。
起初虞舒月做到了。
她花了极大的价钱和代价,找到了圈内最有名的天师,帮她做法替命。
那位大师告诉她,替命阵法有损阴德,死后到了阴曹地府不会好过;
但虞舒月不在乎。
人活一辈子。
她只想活着的时候风风光光,顺风顺水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管不了死后的事。
于是她找到了亲生父母,给了那对夫妻一大笔钱,并承诺会一辈子让他们荣华富贵——当初虞家夫妇换子时,何尝就没有这个想法?
她需要他们帮自己做几件事,几件用来永远地掩盖身世这个秘密的事。
其一是他们要每年收集‘女儿’苗小娟的血液、毛发以及指甲,交给自己。
这些身体发肤,都是可以关乎到人之气血命格的物品,是作法替命的关键。
其二他们要不断挫磨苗小娟,让她过得越郁闷不顺利越好。
因为一个人身心长期处于痛苦中,她周身的命火和气运就会持续走低,容易倒霉生病,命格也更能被这些低靡陈腐之气压制,更容易更替偷换。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无论他们用什么方法,都得把苗小娟一辈子拴在身边。
绝不能让她跑掉,更不能让她去南城。
虞舒月知道自己自私,可谁不想让人生更好过呢?
她联系完苗家的前两年,苗家夫妇都是按照她的要求行事。
他们每年送一次苗小娟的指甲毛发,这些东西再由虞舒月拿给大师,由大师炼制完成用来作法替换命格。
尽管命格替换后虞舒月并没有什么特殊感觉,至少她能稍稍心安。
谁成想去年九月份出了问题。
苗家夫妻把苗小娟弄死了!
虞舒月得知消息时为时已晚。
那对蠢货夫妻杀了人之后倒是害怕起来,在尸体上拴了石头沉河,以为这样就能毁尸灭迹不被发现,还匆匆忙忙给她打来电话。
天知道她当时有多崩溃!
虞舒月质问苗家夫妻为什么未经她的允许,要把苗小娟杀掉?!
夫妻俩还很理直气壮,说是为了她好。
原来苗小娟在这个家里当牛做马那么多年,早就生出想要跑路的想法。
她高考成绩很不错,怎么甘心再受这对根本不爱自己的父母摆布;
甘心接受自己未来的人生,只能在本市读个二本师范学校,然后和他们随随便便安排的男人结婚生子。
她要去读书,要逃离这个家庭。
故而在填报志愿结束的前一天,苗小娟偷偷返回学校,找了她的班主任把志愿改到了南城大学。
再然后她便偷偷谋划逃跑。
可惜出逃失败,她还是在离开家的那个雨夜,被苗家夫妻发现并追上。
苗父说的时候语气很无所谓。
他说自己最开始并没有想把那个丫头片子弄死,而是把苗小娟的脑袋浸在岸边的水里,想逼她服软,让她再也不敢逃跑。
但苗小娟嘴硬骨头硬,不仅把他的手腕咬出了血,还扬言自己绝对不会屈服,说自己已经报名了南城大学。
听着女孩儿嘶哑却有力量的怒吼,夫妻俩意识到就算他们把人带回去,她依然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逃跑。
而虞舒月只是让他们收集苗小娟的毛发组织,却并没有详细告诉他们换命替命之事,他们也就不清楚此事的重要性。
于是被忤逆被咬伤的苗父本就十分恼怒,闻言顶着暴雨的他心生戾气,脑海里生出一个念头:
只要这个死丫头真的一命呜呼,就不会有人知道她身份的真相!
还有什么能比死人的嘴更安全?
故而在苗小娟憋到受不住挣扎、一旁的妻子也慌了的时候,他阴狠说出了这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最终他们偷来的养女、真正的虞家女儿,被溺死在河水中,渐渐没了声息。
听着男人语气自得,自以为十分聪明帮自己解决了大麻烦的话语,虞舒月简直气得心梗。
她连忙又质问苗小娟尸体被夫妻二人藏到了哪里。
得知他们把苗小娟尸身沉河水后,她再度觉得这对夫妻蠢钝如猪!
他们以为栓个石头,尸体就不会泡发成巨人观浮上来了吗?!
况且虞舒月根本就不知道苗小娟死了,她的命格还在不在。
如果不在,自己要如何偷取对方的命?!
如何用虞家女的命格化解齐家的诅咒的?!
她立刻给那位替她做法的大师打去了电话,把苗小娟去世的消息告诉他。
果不其然,电话里大师把她和苗家夫妻痛骂一顿。
“谁让你们自作主张的?人命都让你们弄死了,命格还怎么替换?”
“大师求你再帮帮我,你一定有办法的。”虞舒月祈求道。
最终大师提出了一个更加灭人性、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法:
如若虞舒月还想在命格命盘上显化出苗小娟的‘命’,就要趁着对方刚死,灵魂还不至于鬼化,也还并没有被阴差勾魂至地府前,把苗小娟死去的魂魄招回来。
招回之后,将其魂魄粉碎,化为阴力融入虞舒月的体内。
这样一来虞舒月的身体里相当于有了苗小娟的魂力,一体双魂,二者的命格自然也会融为一体。
但这种手段极其残忍,魂魄粉碎意味着苗小娟的灵魂灰飞烟灭,连转世投胎都没有机会。
考虑了很短的时间,虞舒月毅然选择了这个方法。
于是那天晚上,她连夜开车去往大师的住处。
在住地虞舒月亲眼看着对方作法,把苗小娟苍白的灵魂招来拘禁,并生生绞碎,最后化为一团光晕,而后让她吞下。
她把那股东西吞到肚子里时,只觉得喉间冰冰凉凉,再然后生出阵阵反胃感。
她强忍着无法言喻的晕眩和的不适,听到大师语气讥讽:
“那些豪门世家的人谁能想到,他们交口称赞的大家闺秀,心肠竟能如此狠辣冷硬;你替了这女子的人生,又吞了她的生魂,可以说是断了她从生到死的路,她灰飞烟灭前的眼神,瞧着是把你恨透了,若非你先对她下了手,恐怕不久之后她也会化为厉鬼来找你寻仇索命。”
苗小娟是濒死前听到了苗家夫妻亲口承认,她是偷来的孩子。
故而死亡的那一刹那,她就隐隐要怨气成型。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怨鬼化,没来得及去找仇人索命,就被虞舒月先一步吞噬。
压下身体内的难受,虞舒月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冷冷说道: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何况我和她之间本就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没什么好说的。”
“哼,吞噬生魂势必会损害阴德,希望你以后下了地府,真能像自己说的那般不后悔吧。”大师凉凉说道:
“另外你毕竟是活人,吞噬了另一个人的生魂定然会出现魂体不相融的状况,我会给你一个镇魂的法器小塔,只要你贴身戴着,它便能时时刻刻压制你身体里的魂力。”
“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苗小娟是溺死在河中的,她的三魂七魄被河里的水鬼勾走了两魄,化为了没有灵智的地缚灵;
尽管这缕残魂影响不大,也威胁不到你,但流落在外到底是个隐患。”
虞舒月问道:“那怎么办?”
“我猜测那缕残魂会附着在她自己的尸体上,你最好尽快把她的尸体找到火化,因为身体和灵魂是‘容器’和‘器灵’的关系,之间必然密不可分。”他向虞舒月解释。
体和魂,二者之间,其实是前者更重要。
每天都有大量的生灵或自然或意外去世,地府每日引渡的灵魂数以万计。
作为现今星球的主宰物种,人类的出生率持续走低,这也就意味着投胎成为人的名额变得十分珍贵。
若是生前品行不好做过的恶,就会被判几十上百年的刑罚赎罪,转世遥遥无期的。
正因如此,才会有不少自知作恶多端无缘转世的恶鬼,逗留在人间,想尽办法附身或夺舍活人。
身体对于孤魂野鬼来说,是容器,也是庇护所;
让它们可以在阳光下行走,可以感受到五感和体温。
古人认为,山野村庄里那些常年空旷没有人烟的房屋,就算旅行中分外疲惫,也最好不进去住。
就是因为山中的孤魂野鬼魑魅魍魉,会把人类的空房子占据,当它们短暂藏身的容器。
至于像虞舒月这种身体里挤着过量魂力的情况,可以类比为鬼魂附身。
躯壳能够容纳的灵魂有限,多出来的部分势必往外溢,为此就得用镇魂塔压制。
平时没有外力刺激还好,一旦被压制的魂力感应到原本属于自己的身体,必然会躁动,会想要钻入曾经属于自己的躯壳。
“所以说,苗小娟的残魂和身体若落入他人手中,进行一番操控,可能会牵动你体内的本源魂力,对你造成不可控的影响。”大师说。
虞舒月皱紧眉头,追问道:“大师,会有什么影响?”
“这我就不清楚了。”大师幽幽说道:
“因为你也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敢吞噬生魂的人。”
得到大师的一番提点,虞舒月哪里还坐得住。
她强撑着难受的身体回家,立即安排人赶去苗小娟抛尸的河流,寻找捞捕尸体。
然而一无所获。
从苗小娟死的那天起,一直到近一年后的今天,她的尸体都没有找到。
这件事一直困扰的着虞舒月,让她就算吞噬了苗小娟的魂魄,依然无法完全安心。
至今她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花钱找人去河流的上游下游打听,并没有人见过任何尸体。
随着时间的消逝,渐渐地虞舒月也放下心来。
她想会不会苗家夫妻把苗小娟的尸体绑得特别死,用的石头特别沉,导致苗小娟的尸体沉在河底,已经被鱼虾啃食了干净……
她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再想起过苗小娟这个人。
然而此时此刻,虞舒月死死盯着手机文档里的照片,抚摸着脖子上发烫的镇魂塔,胃里翻江倒海。
她冲进卫生间一阵干呕,就这一小会儿的功夫,她就出了满后背的冷汗。
虞舒月一点点缕着查到的信息,以及思绪——
这突然冒出来的、过去一片空白神秘的女人,姓虞。
她又那么恰巧在苗小娟溺水沉河的那段时间,出现在了南城。
而且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女生,从哪里学来的一身本领,竟能破解诸多风水大师都束手无策的齐家风水诅咒?
如若她其实是命格特殊,生来就注定能够化解齐家的风水——
如若她就是本该死掉的苗小娟!
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虽然她亲眼看着对方的魂魄粉碎,吞进了自己身体。
但万一呢?
大师说过,苗小娟丢了两道残破魄,尸体更是不翼而飞至今都下落不明。
万一那苗小娟根本没有死透,而是借着两道残魄死而复生——世间之大无奇不有,连阴曹地府都真实存在,灵魂命格也可以更改,死而复生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她为自己更名改姓为虞妗妗,又来到南城接触齐家。
恐怕再下一步,就要找到虞家,找到自己寻仇了吧!
虞舒月心神不宁,赶忙把手机屏幕上还亮着的档案叉掉,她手抖轻轻发抖,拨通了一直储藏在通讯录中的隐藏号码。
电话接听,对面传出中年男人的声音:“什么事?”
“大师,苗小娟出现了,怎么办?!”虞舒月语气焦急:“她没有死!”
听完她描述的情况,电话那头的人也陷入了沉默,半晌道:
“若像你说的那样仅仅看一眼照片,镇魂塔就险些压制不住魂力,那你的猜测应该没错,照片里拍到的就是苗小娟。”
“不过她不一定是人,可能也并没有复活。”
虞舒月不解:“不是人,难道她还是鬼吗?”
“大师你不是说白天阳气重,鬼魂很少能在人前露面么。”
“还有一种情况虽然是鬼,但它们魂魄没有离体,甚至能操控自己的尸体在人世间行走,变成一种类似僵尸的怪物:尸鬼,我猜测苗小娟的那两魄便是不知发生了什么变化,竟能生出神智驱使尸体。”大师缓声说道:
“毕竟普通人的身上能量不高,很难做到仅凭拍照便拓印到,就算能,也不该这般强烈,直接引动了你体内的魂力。”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猜测,大千世界无奇不有,说不定苗小娟就是有了什么奇遇,死而复生也未必没可能。”
“所以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大师问她:“苗小娟既然没死还出现在南城,定会来找你索命,还会把你根本就不是虞顺平杜若菲的女儿、还设计杀害她的这件事捅出去。”
“精心谋划了这么多年,到最后还是一桩赔本生意啊。”大师叹气。
他之所以如此尽心尽力地帮助虞舒月,自然是看中她日后成为齐家女主人,可以反馈给自己的诸多好处。
眼下临近关头,瞧着是要前功尽弃了。
“还没失败。”虞舒月死死攥紧手机,用力大到骨节和指尖发白,“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她坐在沙发上没有开灯,向来柔和的面孔在阴影中紧抿唇瓣,显露出阴郁的神情。
“苗小娟没有证据。”虞舒月忽然说:
“我和苗家人接触时都很隐蔽很谨慎,而且尾巴清扫得很干净,她要是有证据能证明我早就知道实情,还和苗家人一起害她至此,怎么可能来到南城一年多,都没有找上虞家的门。”
虞妗妗是不想找么?
她是根本找不到。
虞舒月把苗小娟的魂魄都粉碎吞噬,无论虞妗妗怎么的测算、通灵,甚至请五瘟寻魂、下到阴曹地府查找阴司……各种手段用尽,都找不到苗小娟主魂的踪迹。
只有虞妗妗刚刚钻入身体时,她和那缕附着在尸身上灵智懵懂、岌岌可危随时可能消散的残魄做了交易。
她承诺会作为借尸还魂的报酬,替已经变成地缚灵的残魄寻找真相,报仇雪恨。
只是那个时候苗小娟的残魄已经很虚弱了,
几乎是交易达成的瞬间,那缕意识早已模糊、只剩怨气和执念支撑的残魄,便幽幽散去。
但这一切虞舒月都不得而知。
她根本不会想到,现在的虞妗妗哪里是什么残魄复生,而是一只借尸还魂的猫妖。
此刻她满脑子都认为,苗小娟一定有所顾忌和谋算。
现在潜藏,未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狠狠咬上自己。
“我要去会会她。”考虑良久,虞舒月冷声说道。
另一头的天师很惊讶:“你疯了?你要主动去找她?”
“是,既然她都接触到了齐家人,和齐澜的流言也在圈内传得沸沸扬扬,说明她根本就没想过遮遮掩掩!”虞舒月冷笑说道:“她应该巴不得我听到消息后害怕她来寻仇,每天过得战战兢兢不得安宁吧?我偏不能如她的意。”
“既然我下得了手对付她,就不会害怕她来找我索命!”
“我不喜欢事情失去掌控的感觉。”她神情中流露出疯狂,“所以我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不能坐以待毙。”
电话另一端的人咂舌:“你真是个疯子。”
他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好惊讶。
当年才十五岁的虞舒月都独身敢找到自己,请自己为她偷换命格,还许诺了成功后的丰厚报酬。
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就初显手段干净狠戾。
“随便你,这件事以后我不会再插手,就当我投资失败了。”
说完,中年天师便挂断了电话。
听筒中‘嘟嘟’的忙音惹人心烦,虞舒月一把将手机甩飞出去……
——————
“所以你需要看哪方面的问题?”虞妗妗揉了揉眼角,脑袋微偏。
女人有两三秒没说话,先是慢吞吞把口罩和的帽子摘掉,而后看了过来。
没等到回应的虞妗妗:?
“……大师,我最近身体不适,时不时就会生出晕眩感。”虞舒月说。
她目光一瞬不瞬盯着虞妗妗。
本以为虞妗妗看到她的面孔,会分外惊讶,提起警惕和敌意,却不想面前的女孩儿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反倒是她自己,因为没有得到对方想要的反应面色微变。
虞妗妗沉默片刻,问:“晕眩?只有这一个症状吗?那你应该先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而不是来我这里求神问卜。”
虞舒月:……
情况怎么会是这样?
在虞舒月原先的设想中,她的出现会引爆和苗小娟过往的冲突,继而激怒对方套出她想知道的信息;
眼下平和得离奇的境况,打乱了她所有预设的可能。
明明苗小娟被拘禁魂魄时,见到过自己的长相。
为什么要作出一幅并不认识自己的模样?
她看到自己,难道就不感到愤怒怨恨?
还是又想耍什么花招?
虞舒月情绪紧绷,脑袋也乱乱的:“我去过医院,可医生没查出什么问题,所以我想着会不会是被脏东西冲撞了。”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似乎必须要盯着对方,她才能感到安心。
苗小娟这张脸变化也很大。
虞舒月心想。
要不是自己身体里属于另一个人的灵魂碎片,被牵动外泄,她根本认不出眼前人,是曾经她在小县城远远瞧见过的瘦弱少女。
是整容了吗?
还是用了什么玄学手段变化了容貌?
脑海中闪过若干念头,虞舒月一字一句问出:
“所以虞大师能帮我看看,我身上究竟有没有什么问题吗?”
虞妗妗神情淡然,她抱着双臂目光审视片刻,认真点点头:“有是有,你确定要我说出来?”
虞舒月:“……我不明白大师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很清楚自己身上有非常浓重的孽力,应该做过一些不得了的事情。”虞妗妗说:“既然你找到了我的住处,知道是我是专门做这一行的术士,若真心请我帮助,为何不对我说真话,反而言语间尽是试探?”
从这女子踏入院门的那一刻,她就发现对方的周身缠绕着浓浓的因果孽力。
那些阴腐的气息深入对方骨髓,连院子里的猫咪都不想待在家里,跑了出去。
想忽视都难。
“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呢,还是对我能力不信任、想试探一番?”虞妗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她伸出手掌,手心朝上:“手递给我吧。”
当白皙的手心递到自己眼前,虞舒月的第一反应是往后退。
不知为何,眼前同龄且和她有极深渊源的女孩儿,给她带来的压力会如此大。
短短一段时间,那个灰头土脸的苗小娟居然能变成这样?!
紧接着虞舒月心生不愉;
这苗小娟,是在教训自己?!
她心里有‘鬼’,有风吹草动都会引发联想。
虞妗妗的话落在她耳朵里,是暗示,是讽刺,是在指责自己顶替虞家女儿的身份。
就这样僵了半晌,虞舒月也没有把自己的手递出去,仿佛面前的掌心中藏着什么毒针迷药。
“不必了。”
既然苗小娟非要和她装不认识,那也没什么好再逗留的了。
虞舒月压下郁气,脸上也勾起笑容:“我听不懂虞大师你在说什么,但我只知道凡是话说出来,都要负责任讲证据。你只见了我一面,便张口就说我行事有问题,这种莫名其妙的指责恕我不敢苟同。”
“我看虞大师也并没有传闻中的那么专业,打扰了,告辞。”
转身离开的瞬间,她的表情便有些扭曲。
待人出了院门,旁边一直没敢插话的祝檀湘才皱眉询问:
“大人,什么情况?”
虞妗妗摇摇头。
说实话她现在也一头雾水,大清早就遇到这样莫名其妙的人。
但那女人站在她面前时,虞妗妗竟有种看不透对方面相的感觉,就像有一层纱蒙在女人的脸上,隔绝了外来的窥视。
近距离感应后,她更是觉得女人体内的能量也浑浊奇怪。
加上对方面对她时的态度和眼神,总之哪里都透着诡异。
虞妗妗摸着自己的下巴尖,思索片刻她抓住了一闪而过的念头。
生物都有第六感,这是真实存在的。
拿普通人举例,当老师在课堂上点名回答问题时,往往有那么一个瞬间,人会变得异常紧张,内心仿佛知道会被叫到的人是自己。
往往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自己的名字就会从老师的口中念出。
动物的第六感更灵敏也更神奇。
大型灾难之前,很多动物都会有预感,提前搬家或者迁徙。
虞妗妗作为猫妖,自然也有。
并且在过往数百年中,她的第六感都挺准,也多次救过她的性命。
此时她隐隐约约有种感觉,那女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虞妗妗眉心一动,偏头问祝檀湘:“她说自己姓什么来着?”
“舒。”祝檀湘回道:“是认识的人吗?”
虞妗妗轻笑一声,笑意不达眼底:“我没猜错她身份的话,算是。”
“最近注意些,估计要不太平了。”
祝檀湘心中很多疑惑,但并没多问,点头说好。
“打扰了……”两人说话间,半掩的院门外传来了陌生男人的声音,院门也被轻轻敲了两下。
祝檀湘扬声:“谁?”
“请问这里是虞大师的家吗?”男人问。
“是,你进来吧。”虞妗妗出声回应。
来人是名三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脸上带着拘谨,“你们好,我遇到点事情想找虞大师救命!”
又来一个。
今天什么日子?
虞妗妗微微扬起下颌,“我就是虞妗妗,有什么事情……需要救命?”
看到虞妗妗这幅过分年轻的面孔,青年倒并没有生出不信任,而是觉得有点稀奇,多看了两眼才苦着脸说:“是这样的虞大师,我家祖宅闹鬼啊!”
“我爸妈在家里被那鬼魂闹得不得安生,丢了半条命!现在两个老人家,一个腿摔断了只能躺在床上修养,一个整天以泪洗面。”
“再这样下去,我都怕我们一家人性命不保!求求你帮我收了它吧!”
虞妗妗听出点不对劲:“听你这个口气,是知道那鬼魂的来历?”
青年抹了一把脸,呐呐道:“对,是我死掉的大伯的鬼魂…”
虞妗妗眉尖微挑:“所以说是你大伯死后作祟,想把你父母一并害死,你对他为什么死后化为厉鬼缠着你父母,有头绪么?”
青年犹豫片刻,叹气道:“其实这件事说老实话,我爹也有错,我大伯记恨他可以理解。”
“我们两家之间的矛盾,主要就出在这祖宅上!”
……
第87章
青年名叫汪平锦;
他自称是找了一圈有名的大师, 后经人推荐,听说虞妗妗能力特别强解决过很多灵异事件,故而找了过来。
“我大伯叫汪建设, 两年前因病去世。”汪平锦说:
“其实在大伯死去半年后, 他就变成了厉鬼一直纠缠我父亲。”
虞妗妗:?
“那算算时间, 你家里人撞邪的时间长达一年半, 为什么现在才来找人处理?”
汪平锦叹了口气说:“刚开始我爸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觉得我大伯肯定不会害他,便置之不理。”
“加上那个时候我刚大学毕业没多久, 忙着发展外地的工作,就离开了南城老家没有和我爸妈再住一起, 所以我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我爸妈也是老糊涂了, 就仅仅因为怕耽搁我的工作, 竟然一直瞒着没告诉我!”
直至最近事态发酵严重, 实在瞒不住后, 汪平锦才从他父母的口中, 得知了过去一年来两人在家中的经历。
汪建设的鬼魂最开始出现,是在他父亲汪顺利的梦里。
那时只有在汪顺利晚上睡觉的时候, 偶尔能够梦到死去的大哥。
梦里的大哥汪建设拉着老长的脸,身上还穿着下葬时的寿衣飘在空中。
他面部上眼睛的位置不知为何, 是一对空空荡荡没有眼球的窟窿,总是远远地站在梦境的一隅,阴森森地瞪着自己……
每每盯着自己的方向久了,漆黑的血水和蛆虫便会从窟窿中争相溢出,分外可怖,活脱脱就是个厉鬼!
起初汪顺利还被吓了一跳,从梦中惊醒。
后来又梦到几次, 他便不以为意。
毕竟做梦而已。
虽然晚上睡着了会被鬼脸吓到,但又不影响他白天下地干活,碍不了什么事。
加之他们兄弟二人几十年间矛盾很深,老死不相往来,这件事一直是汪顺利心里的一个结,直至大哥去世也没能彻底说开。
故而乍一撞鬼,他甚至生出了想在梦里和他死去的大哥好好谈谈心的念头,想给他大哥道个歉。
可无论他在梦里说什么,汪建设的鬼魂都不搭理他。
就这样,汪顺利陆陆续续做了大半年的鬼梦。
梦中的鬼魂从一开始的呆滞,渐渐地靠他越来越近,那张流着血水的脸孔有时会突然狰狞,甚至张开手向他扑来,想把他掐住。
从某一天起,汪建设的鬼魂突然开始出现在现实中。
老两口有时候在田间地里干活晚了,支起身子擦擦汗,一扭头,便会看到汪建设的鬼魂漂在不远处的橡树林间。
老脸惨白,七窍溢血。
一双空洞洞、边缘结了血痂的眼眶很显眼,真是格外瘆人。
那是汪顺利的老婆毛椿象,第一次亲眼见到丈夫口中大伯哥的鬼魂。
盛夏的傍晚本就闷热。
她干了一天的农活精疲力尽,直接让那可怖的鬼魂吓得两眼一翻,气血冲脑晕倒在地里。
幽幽苏醒时毛椿象躺在自己凉席上。
丈夫坐在席子旁边,一边给她扇扇子,一边往她脸上洒水珠。
她回想起自己看到的恐怖画面,‘嗷’的一声从凉席上坐起来,语气惊恐:
“他爹,我看见鬼了!我看见你大哥的鬼魂儿了!”
汪顺利摇着扇子,还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我先前和你讲那么多次,我睡觉老是能梦到他的魂儿,你非说我脑袋被驴踢了还骂我胡咧咧,现在你也瞅见我大哥了,可信我说的话了吧。”
毛椿象当然信:“我都要被吓死了!”
“你之前跟我说的时候嬉皮笑脸,我哪里晓得是真的!看见鬼了你不知道去找神婆给他弄了?!”她气急。
汪顺利摆摆手:“诶!我大哥又没对咱们干啥,为啥找神婆弄他?要我说他肯定是想我了,才经常来看我……”
“我呸!我看你是脑壳进水了。”
“你和你大哥关系有多好啊?几十年了不见面,他死了不去找他女儿跑来看你?”毛椿象大骂,从床榻上坐起身:“滚一边儿去,老娘看见你就恼火,明儿个早上去集市上买点东西,晌午吃了饭,跟我上东头找李神婆,请她来家看看到底是怎么个一回事。”
说完这话,还没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汪顺利就被鬼压床了。
向来只在梦里和远处冷冷‘望’过来的汪顺利的鬼魂,这夜匍匐在他的身上,把他压得胸口沉闷喘不过气,直接从梦里惊醒。
他一睁眼,隐约瞧见自己身上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形影子。
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和变得急促的呼吸,那人影猛地抬起脑袋。
顿时一张布满血痕的鬼脸、以及空洞的眼眶近在咫尺,把汪顺利吓得心脏狂跳。
淡淡的腐臭在他鼻尖弥漫开来,他浑身的冷汗止不住往外冒,不多时就把身下的床单浸得湿津津。
汪顺利动弹不得一点,他恨不得自己能像老婆毛椿象下午时那样,两眼一翻给吓晕过去。
偏生他倍儿精神!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精神紧绷太过疲惫,汪顺利才失去意识,重新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他睁开眼,赶忙把妻子摇醒,把这件事告诉她。
结果毛椿象脸色难看,说:“我知道!”
她就躺在汪顺利的旁边,汪顺利被鬼压床的时候,她自然也被波及到了。
床铺另一边渗透过来的湿汗让被窝里又潮又冷,她迷迷糊糊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身体也特别沉。
黑暗中,她用眼角的余光能瞥到丈夫的身上,趴着一团黑影。
冷飕飕的温度就是从那黑影身上传出。
毛椿象知道那是死去大伯哥的鬼魂,身子控制不住地打摆子,大气都不敢喘。
可以说汪顺利醒着多久,她就多久也没睡着。
甚至汪顺利后头睡着了,她也因为太过惊惧还保持着清醒。
夫妻两人被这晚的经历吓得不轻。
这下汪顺利也不再笑呵呵不当一回事了,老老实实听了老婆的话,去集市上买了鸡鸭肉蛋和牛奶,晌午蔫头蔫脑提着东西,跟媳妇找上了村东门的李神婆。
听完情况,李神婆愿意帮忙。
她来到汪家杀鸡请香,在院子里跳了一通大神,把汪建设的鬼魂儿请上了身。
等她从好一阵子哆嗦狂舞中平静下来,她告诉汪顺利夫妻俩,之所以汪建设不愿意去投胎,变成了鬼魂纠缠他们,是因为他还记恨几十年前汪母偏心小儿子的事情。
汪建设活着时就对此耿耿于怀,与弟弟分家远走他乡。
死了心里的怨愤没有抒发,这才变成了鬼。
“那这事儿咋解决啊?”毛椿象唉声叹气:“你说我这命苦的!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有些偏心,这事不假,可自打他们兄弟俩闹了矛盾,这些年我们家不是没想过弥补,但苦于找不到机会。”
“孩子他爹甚至想把这套祖宅过到他哥名下,我也同意了,不就是一套房子吗,哪里比得上家和事兴。
但他哥也不要。”
“本来以为两家人就算做不了和和美美的亲戚,那也是血亲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谁成想我这大伯哥的气性那么大,临了死了,还要变成鬼缠着孩子爹!”
毛椿象越说越委屈:“就算我们家理亏,他也不能害命啊!”
“升米恩,斗米仇。”李神婆拍拍她的手,说:“你们汪家的事情我也知道,也一直听说你家大伯哥发啦,当了大老板特别有钱,怎么气量如此小?”
“我刚刚请他上身,他可不情愿得很,我看这事没法调节!”
毛椿象着急了,“那可咋办?总不能、总不能一直让他缠着我们家,拜托李大姐你给想个办法。”
李神婆思索许久,严肃说道:“要想解决,只能把你大伯哥的鬼魂除掉了!”
听完李神婆和妻子的谈话,本就愁眉苦脸的汪顺利更是一直坐着抽烟,沉默不语。
最终在媳妇毛椿象掏出钱,想请李神婆把鬼魂除去时,他从凳子上起身,拉着毛椿象就往外头走。
“不好意思李大姐,我们不用驱鬼了。”
向来很听妻子话的男人鲜少这般强硬,不顾妻子冷脸大骂,把李神婆请出了家门。
待人走了关上房门,毛椿象气得要死:“你干啥不除鬼?你没听见李神婆说的么,你大哥根本不乐意和解,不想放过咱家啊!”
汪顺利塌着背:“那是我亲大哥,我怎么下得去手?”
“况且小时候我确实不懂事,寒了我哥的心,他怨我恼我,我也没什么话说。”他咂巴着烟嘴,语气笃定:“但是我相信大哥他不会真的害咱们,你看我梦到他这么久他也没把我怎么着啊,说不定等他把怨恨发泄完就好了。”
毛椿象不干:“等他发泄完?谁知道他要缠着你多久?!”
“你咋就倔呢!”
这次任凭她如何生气,丈夫的态度都很坚决:“这件事你别到处乱说,尤其别和锦娃子讲,现在找工作讨生活那么艰难,咱们别拖了孩子的后腿,让他白白为家里的事情操心。”
“……”
在汪顺利的坚持下,毛椿象也拗不过他。
只是时不时她要去李神婆家里拿点符咒、香烛之类的物件,摆在家里辟邪,以示对家中有鬼这件事的不满。
老两口心里总有这件事,吵架的次数激增。
日子逐渐过下去,受惊的次数多了终究有影响。
由于白天晚上都休息不好,汪顺利和毛椿象的精神和身体状况日渐变差。
直至一个多星期前。
汪顺利晌午吃了饭,便动身去橡树林摘今年的最后一茬蘑菇。
结果白天出门,到傍晚人还没回来,给他打电话也打不通。
毛椿象在家里正焦急得不行,忽听同村的人在门外大声呼唤她:“毛婶子,你快去村口吧!你男人老汪在林子里绊了腿昏过去了!”
“幸亏我家那口子今天也去了林子里摘菇子,而且同路,回来的时候他看到一个人倒在树旁边,凑近一瞅发现是老汪,把他背了回来,否则老汪就惨了!”
她听到这消息,‘哇’得一下眼泪就出来了,着急忙慌跑出家门。
等在村里人的帮助下把汪顺利送到医院,毛椿象实在是忍不了了,和李神婆哭诉道: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在平地把腿摔断了,还直接晕倒,肯定是汪建设那个鬼东西害他啊!”
“我今天就要做主把那害人的玩意儿除了,李姐你帮帮我吧!”
李神婆安慰她:“早该这么办了,老汪就是太心软!”
“等着,我回家准备家伙事儿。”
然而等李神婆穿着大红大紫的袍子、拿着法器来到汪顺利家,一通作法后,鬼没有除掉。
反而是她不知看到了什么,被吓得三魂离了六魄,万分狼狈地跑出了汪家大门。
临走前她对毛椿象说:“大妹子,这事儿你办得太晚了!你大伯哥太凶了,我降不住他!”
“我看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这下毛椿象是彻底慌了神,丈夫还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崩溃之下她终于拨通了儿子汪平锦的电话号码。
得知父亲摔断了腿、家里还出了这么多事,汪平锦立即请假,着急忙慌地赶回家。
他来到医院,看着病床上父亲和坐在床边掩面哭泣的母亲,心里又着急又郁闷:
“妈,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就一直瞒着我?”
“大伯的鬼魂出现快两年了,为啥不告诉我?!”
毛椿象抹着眼泪,“你忙啊儿子,你爸不让我说,怕耽误你的工作。”
“本来去年春节,我想着等你回家过年的时候,和你说道说道这件事,让你劝劝你爸,可你又没有回家;
我寻思这么久过去了,你大伯除了吓吓我们,确实也没做什么特别过分的事,就又把这事儿憋回去了……”
谁成想,汪顺利就差点丢了性命。
汪平锦闻言,也再说不出指责父母的话。
于是他开始到处寻找南城知名的神婆大师,请他们来家里看事作法。
但请来的师父都对他大伯的鬼魂束手无策。
甚至还有想要强行驱鬼的师父,反被鬼魂冲撞,受了伤。
连续吓跑了几位神婆灵媒,可以见得他大伯的鬼魂有多凶狠!
尤其是他父亲汪顺利自打在橡树林里昏厥后,一直没有苏醒,大师们说他爹是被鬼吓掉了魂儿。
一时间汪平锦急得上火,嘴上冒了好几粒大水泡。
终于在昨日,他打听到了赵婷婷和虞妗妗这两位师父很有名。
汪平锦先联系了赵婷婷,毕竟前者据说是从事灵媒多年的神婆。
可惜赵婷婷目前并不在南城,去了她师父的所在地进修。
但从这位赵婷婷大师的口中,汪平锦再一次听到了虞妗妗的名字:
‘你去旧巷请虞大师看看吧,如果她也解决不了,南城怕是没人能处理你家的事。’
故而汪平锦才会如此火急火燎,大早上地打车来到旧巷求助,他是真的担心父亲再昏迷下去,身体会出问题。
“喝口水。”
注意到青年上火干到起皮的嘴角,祝檀湘从屋里拿了一次性杯子,接了一杯温水,放在汪平锦的面前。
汪平锦感激笑笑:“谢谢大师。”
听完他的讲述,虞妗妗抓住了其中的一些重点,询问道:“照你这么说,你大伯和你父亲之间的矛盾,主要源自于你奶奶的偏心?”
“我有点好奇得偏心你父亲到什么程度,才会让做兄长的如此记恨,死后都要化成厉鬼纠缠不休。”沉吟片刻她问道:“还有,你大伯既然有孩子,为何出了这种事你没有去找他的家人?”
汪平锦先回答了前一个问题。
“我奶是我十岁那年去世的,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她老人家就会躲在房间里哭,从长辈的口中我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大伯,只是他早些年就和家里断了关系,分出去单过了。”
年幼的时候汪平锦很不喜欢这个只存在于家人口中的大伯。
因为在他记忆中,父母为数不多的争执以及奶奶每次伤心,都会提到这位大伯。
等他知事能分辨些是非,渐渐又能理解大伯为何那么绝情。
汪顺利今年49岁,是75年出生的孩子,而他哥哥汪建设足足比他大了13岁。
那个年代社会还没开放,汪建设出生的时候正赶上生产队搞建设,他名字的来源就是这里。
汪父汪母是非常传统的庄稼人,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事,就是每年田地里的秋收春作。
再加上汪家那时贫穷,汪建设从六七岁起,就要帮着家里上山割猪草、捡拾柴火。
今年的衣服到了明年缝了又补,一年到头,也就春节能尝尝荤腥。
他们村里有知青当老师,每半年交一次钱,就能去读小学。
汪父汪母把汪建设送到学校,读到小学三年级,便供不起了。
其实也不是供不起,而是在夫妻俩的观念里,读再多的书都不顶用。
看看村里那些知青,哪个不是文绉绉得好有文化,干起活儿来,挣的工分都难能养活自己。
能让孩子会认些字儿、不至于是个两眼一抹黑的文盲,就够用了。
省下来的时间汪建设可以去地里收庄稼,去晒场看麦子,交给学校的钱到了年底也多扯两尺布,多割半斤肉。
怎么看,不继续读的性价比都比接着读要高很多。
只是他们提出这件事时,向来乖巧懂事的儿子一反常态,哀求说自己想读书。
汪父汪母不能理解。
村里的小孩儿不都是讨厌去学校吗?
一个个提到上学读书就鬼哭狼嚎,恨不得整天逃学跑去后山野着玩,偏生他家孩子不一样?
去给汪建设办理退学的时候,教他的知青老师很震惊,多番劝说:
“刘姐,建设真是我在咱村教过的孩子里,最适合读书的一个,他算数比很多高年级学生都厉害,认字又快又勤。”
“况且小孩子愿意读书上进是天大的好事,你和汪大哥再考虑考虑吧,这么好的苗子不读书,可惜了。”
汪建设也含着泪眼,仰头看着她声音哀求。
刘春英脸色不太好看,叹气道:“许老师,你说的道理我懂,如果能读我们肯定就让孩子读了。”
“可是家里实在是困难得要揭不开锅了,哪里掏得出闲钱缴书本费,真是多谢你费心了。”
知青老师自己也就是温饱水平,没有多余的闲钱资助,最终也只能无奈叹气。
就这样汪建设小学三年级肄业。
彼时他快十岁,也算家里的半个劳动力。
有他帮忙干活,汪家夫妻俩松快许多。
但汪建设心里一直有个读书梦,他曾多次向父母请求:
“妈,我以后白天上完学,下午就去山上打猪草、捡菌子摘果子,我还能跟学校里的何老师学弹弓给家里打鸟……”
“我保证不会把活儿落下,求求你让我去上学吧!”
被纠缠得烦了,疲于农作的刘春英怒道:“上学上学,你咋就这么不懂事?咱家是上学的家庭吗?!”
“你有上学的功夫,能多割三茬猪草,怎么就不晓得心疼爹妈呢?你是不是就想躲懒?”
一旁的汪父跟着附和:“建设啊,你妈说得对,你看那些知青办的文化人,读了那么多书最后还不是要下乡劳动,咱们花那个冤枉钱干啥呢?”
“他们忽悠咱庄稼人读书好,不就是想把咱们辛苦一年赚的几个钱,从咱兜里掏走么,听爹的话别闹腾了。”
汪建设心里委屈,“可我就只是想念书……”
“那你闹吧,你要是能把你妈闹同意了,就送你去读。”汪父说完,便起身进了屋。
留在屋外头的刘春英看着抹眼泪的儿子,心里也是一阵复杂揪心。
其实不让儿子读书这件事,是她男人提出来的。
家里当家的是男人,就算她答应了,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建设复学。
可丈夫已经唱了红脸,她就只能唱白脸。
于是刘春英冷着脸把汪建设训斥一通,让他死了这个心。
从那之后,汪建设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脸上也不怎么爱笑了。
他就像父母期望的那样,把全部的精力花在干活务农上。
多少村里人都羡慕刘春英生了个能干儿子,一个人能顶两个劳力。
只是刘春英心里苦涩,她能感觉到儿子心里有不满,可一直找不到机会、她也拉不下那个脸面和儿子谈心。
75年春天,汪家第二个儿子汪顺利出生。
在这个孩子之前,刘春英意外流产过两次,孩子出生后也体轻身子虚,她和丈夫既觉得这孩子来之不易,又对孩子的健康多有担心。
或许多少也有‘大儿子已经和她离心了,不能让小儿子也重蹈覆辙’这样的想法,对待这个小儿子,刘春英给了他十二分的关怀和耐心。
汪顺利从小就嘴甜会撒娇,丁点大的事情便要掉眼泪,作为受宠的老来得子,他童年享受的待遇,是哥哥所没有的。
不仅不用他出去干活,偶尔刘春英夫妇还会给他几分一毛,让他买个零嘴吃。
到汪顺利五岁那年,国家彻底开放,并且恢复了高考。
这下子全国人民一片喧嚣,村子里的知青们都在为了考大学奋战。
这时候刘春英和丈夫才知道,原来读书并非无用。
如果能读到初中高中、考上大学,那简直是光宗耀祖的事情,而且孩子也会摇身一变当城里人,毕业后国家给分工作分房子,又轻松又体面,待遇简直不要太好!
夫妻俩立刻去村小学缴了费,给汪顺利报了明年上学的名。
就在刘春英买了铅笔本子带回家,把小儿子搂在怀里教导他,以后去了学校一定要好好读书时,身边的丈夫忽然噤了声。
“建设,你回来了。”
刘春英心头一颤,抬眼看向房门处。
已经长成大小伙的汪建设剔了板寸,手里提着一篓鸡蛋似笑非笑,不知看了多久。
她勉强笑笑:“回来啦,快去洗洗手咱们吃饭。”
汪建设一言不发径直走进家里,往自己的房间去。
不知触到了汪父哪根筋,他不满吼道:
“臭小子你什么态度?爹妈和你讲话,你当耳旁风?”
汪建设猛地扭头,目光在另外三个家人身上辗转,最后伸手指着弟弟汪顺利:
“你们不是说读书没有用?当年我就差跪在地上给你们磕头,你们都不肯,现在呢?轮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就肯让他好好读书出人头地了?”
刘春英面带痛色:“建设,前几年咱家穷……”
“是,前几年家里穷,那现在是怎么富起来的?难道不是我起早贪黑挣工分,不是我天天顶着被抓的风险去外面倒腾货?”汪建设眼眶红了:
“你们把我当成牛马支使,拿我赚来的钱去供小儿子,你们口口声声说他一看就聪明会读书,以后大有前途,可想过我的前途都被你俩断了?!”
“你反了天了!还记恨起爹妈弟弟了!”汪父拍案而起:“我和你妈生养你,把你供到大,用你几个钱就委屈你了?”
两人一道比一道高的吼声,吓到了年幼的汪顺利。
他气呼呼趴在母亲的怀里,对着汪建设大喊道:“不许欺负我爸妈,你是坏蛋!”
“你从我家里滚出去!”
小孩子很敏感,能感觉到父母对待自己的溺爱,自然也清楚哥哥是不受宠的。
“死孩子你瞎说什么,那是你哥!”他话一出口就被刘春英反手捂住嘴巴,而后刘春英戚戚看向大儿子:
“建设,你弟弟还小不懂事,他说话不过脑子……”
汪建设却红着眼打断,呵呵笑道:“是,你们是一家人,我是外人。”
“刘春英,汪大成,你们自己摸摸自己的心说说,难道那心不是偏的?”
“汪顺利年龄是小,可你们但凡对我和对他一样好,他今天说得出这些话?!”
被儿子指着鼻子骂偏心,汪大成觉得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被狠狠挑衅,一时间什么骂人的话都从嘴里飙出。
说大儿子心眼儿小,居然和五岁的弟弟过不去。
说他心思深沉,多少年前的事情竟暗暗记到现在……
刘春英越听越慌,呵斥丈夫别说了,但最终大儿子只是深深看了他们一眼,摔门离开。
他走出门前,汪大成还涨红了脸和脖子大骂他不孝,要气死爹老子:
“我就没见过哪个儿子指着当爹的脸骂!你有种就滚出这个家别回来……”
从那之后汪建设和家里的矛盾更深了。
他果真鲜少回家,只是按月往家里寄钱,就算回了家也很少搭理人。
他这幅冷漠的态度又让汪大成看不顺眼,父子俩常常爆发剧烈的争吵,于是汪建设回来的次数更少了。
刘春英其实隐约意识到是他们为人父母的做错了。
对待两个孩子,她和丈夫确实没能一碗水端平。
可惜汪建设已经长大成人,现在再想补偿也为时已晚。
她只能把对大儿子的悔恨、以及全部的爱意,都倾注到小儿子的身上。
只可惜汪顺利不是读书的那块料子,到汪大成死,也没能看到小儿子光宗耀祖,替他争脸。
反而是他百般瞧不上觉得白眼狼的大儿子汪建设,离家后下海经商,建起了自己的公司当了大老板。
后来刘春英得了一场急病,状况恶化得特别快。
当时还在国外开会的汪建设得到消息,立刻买了最快的航班赶回来。
赶到医院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两个人心中都很酸涩。
刘春英颤抖着手招呼他过来,声音断断续续,说出来的话却让汪建设身体一顿:
“建设……妈过去对、不住你,但是你弟弟是、是你亲兄弟……”
刘春英的遗嘱,是把家里的老宅过给了小儿子汪顺利。
因为两个兄弟里小儿子混不出名堂,但大儿子却是开公司的大老板,根本不缺钱不缺房子住。
她内心有对汪建设的愧疚,但更多的是想让兄弟俩冰释前嫌,想让汪建设这个当哥哥的,能在她死后分点薄面,照看一下弟弟。
汪建设沉默良久,笑了,手死死地攥紧母亲的手掌:
“妈,你还是那么偏心。”
刘春英瞪大了眼睛,拼命想要摇头说不是,却听汪建设声音没停:
“打我进来这个病房,你没问过我一句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没一句话是对我交代的,全在说他汪顺利。”
“你把祖宅过给他我没意见,我确实不差这些,可你有问过我、有给我留下一点东西吗?”
“难道我还会看上那个破宅子和他抢吗?你大儿子出钱,给他汪顺利买一套宅子够不够呢?!”
“……”
刘春英流出眼泪,她想说自己没有那个意思。
她只是觉得汪建设不需要。
她只是……
啊,原来她没有想到过大儿子。
她只是偏心。
病床里发出‘滴滴’警报声,刘春英呼吸急促,一旁的汪顺利夫妻忍不住上前:“妈!妈你别激动!快叫医生!”
“大哥,妈情况这么危急你就不能说话软和些、别刺激她吗?”汪顺利有些生气。
他见到多年不见、记忆已经有些模糊的兄长,心情也很复杂。
汪建设冷笑的一声:“多么母慈子孝的画面,看来我又成你们家的外人了。”
刘春英死后,两兄弟的关系不仅没有缓解,反而更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直至多年后汪建设生病、去世,汪顺利也没再能和他见一面。
汪平锦讲述完往事,又道:“我大伯确实有一个女儿,比我大很多岁,叫汪清。”
“我和汪清姐关系很好,虽然两家长辈不联系,但我跟她每年都有见面。”
提到汪清,汪平锦的面上更是苦涩:“但是三年前,汪清姐因为一场意外事故变成了植物人,至今还躺在医院中,需要用医疗设备才能维持生命。”
“所以就算大伯还有子嗣,我也不可能跑去病床前,和我姐诉苦啊!”
第88章
虞妗妗总体听下来, 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毕竟每个人的性格不一样,也不是没有那种因为一丁点小事、甚至无缘无故的恶意,而去害人的人和鬼。
尤其汪建设的怨念并不算无理取闹。
但有一点:“你说, 你大伯的鬼魂没有眼珠?”
“他当初是怎么死的?”虞妗妗问。
汪平锦说:“病死的。”
“我们家族有一种隐性的基因缺陷病, 叫什么遗传性共济失调, 应该是我读高中那会儿, 汪清姐告诉我大伯的身体出了问题。”
据汪建设的医生说, 这种遗传病的潜藏期很长,多于30岁之后才会发作, 病变的位置集中在脊髓、小脑和脑干这些人体最重要也最精密的部位。
一旦发病,牵连到的器官更是数量多且难以预防治愈。
汪建设年过五十岁才病情发作。
刚开始时他只是出现了肢体性的不协调, 需要依靠拐杖才能行走。
而后一年之内他的病况恶化得又急又凶。
先是视听系统损坏, 脊髓神经病变受损, 导致他无法站立彻底瘫痪。
最后还出现了认知功能障碍, 和一定的精神行为异常(1);
那段时间他连自己的女儿汪清都认不出来了。
汪平锦听说后心情很复杂。
他和堂姐汪清关系很好, 说是姐弟, 其实更像姑侄。
因为汪清就比他爹汪顺利小7岁,比他本人大了16岁。
当年汪建设在和家里彻底闹掰、远渡重洋下海经商前, 其实在村里结过婚。
虽然汪大成和刘春英偏心小儿子,但到了年纪要考虑终身大事, 该给大儿子相亲说媒还是没落下的。
加上那个年代村里人结婚都早,庄稼汉如果不读书,有的十六七岁就结婚生子了。
在汪建设十八岁那年,家里父母给他相看了隔壁村的一个姑娘。
他从小缺失父母的关爱,故而并不期待组成一个家庭,但也谈不上反感。
毕竟按照当时的观念,人都是结婚走一遭的。
于是他便和那个姑娘定了亲, 把人娶回了家。
结婚后没到一年全国开放高考,汪建设和家里的关系彻底崩坏,天天吵架。
年轻的媳妇非常崩溃,她不明白丈夫为什么一回家就要公婆冷着脸闹,她私下里多有劝说,想让丈夫放宽心、想开点。
在得知汪建设想要去外地下海经商,她更是一万个不同意,只想在家乡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汪建设和妻子谈不妥,心中生出浓浓的失望感,认为妻子和自己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凭什么汪顺利就能读书上学出人头地,他就只能一辈子当个庄稼汉?!
他不愿意认命,打定主意要出去闯闯,于是给家里的妻子留了一封信和一笔还算丰厚的钱,说是补偿妻子、让她当自己已经死了再嫁他人,便离开了家乡。
但汪建设并不知道,彼时结婚快两年的妻子已经怀孕一个半月。
在他走后,女人的肚子才渐渐显怀。
丈夫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虽然痛苦绝望,但好歹公婆都是还不错的人,陪着她度过了孕期,诞下一名女婴。
由于怀孕和坐月子期间她的心情一直都很抑郁,生产的时候并不顺利,伤了身子的根底。
生完孩子她缺少奶水,公婆就常常给她买鸡蛋荤腥营养品,孩子一尿裤子,婆婆刘春英就赶来给她搭把手,帮她带孩子。
就这样失踪了好几年、一直在外闯荡终于有了些名堂的汪建设衣锦还乡,想让当年瞧不起自己的汪大成后悔,结果发现自己竟在老家有个好几岁的女儿!
他非常震惊,也不知如何处理,因为他以为妻子不可能不再嫁。
所以他现在混开了,早就在城里交了新的女朋友。
但汪建设也不想想,八十年代一个女人怀了孕生过孩子,二嫁本就困难。
他又是抛下妻子离奇失踪,村里很多人都暗戳戳猜测他干了什么不法勾当,外出逃命去了。
这种情况下他老婆不被戳脊梁骨说闲话,那都是因为刘春英强势泼辣,谁敢嚼舌根她就骂谁。
看看陌生的女儿、冷漠的妻子,汪建设考虑过后决定补偿她们母女俩,要把她们接到城里过好日子。
但女人拒绝了。
她冷笑说道:“孩子从出生到下地,你连面都没露过杳无音讯,我和妈也把孩子带大了,用不着现在过来充好汉要负责。况且你是大老板了,城里还有美女相伴,我们何苦去扫了你的兴、也恶心我自己。”
“放心吧汪建设,我王梅不会扒着你赖着你,我们娘俩早当你死外头了。”
汪建设叹气说自己真的不知道当年她怀孕了,但现在说这些也于事无补。
见妻女都十分抵触自己,他最终不再提把她们接回城的事,但每年都往家里寄一大笔钱。
这些钱汪大成恨不得拿去喝酒耍牌,每每提起来,刘春英都要和他大吵一架,坚决不给。
她心里有愧,大多数钱都花在了孙女汪清身上。
所以汪清就算从小是在农村长大,也没缺过吃穿用度。
后来在汪清十岁那年,她母亲的身体实在是不行了,撒手人间。
汪清那时候已经是懂事年纪。
她知道母亲这些年的心病愈发严重,身体变差,都是因为自己那个抛弃妻子的父亲汪建。
母亲在家中抑郁而终时,汪建设在外面潇洒,这让汪清怎么能不怨恨这个父亲。
故而母亲死后,她也不愿意跟着汪建设生活,继续呆在乡下老家。
她从小和汪顺利一起长大,情同兄妹,和对她极好的奶奶刘春英更像是母女。
就这样一直到她16岁那年,和她一起长大的小叔汪顺利结婚生子,诞下了堂弟汪平锦。
可以说汪平锦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婴儿时期尿裤子,有好几次都是汪清给他换的尿布。
再后来汪清考上了大学、步入工作,才和父亲汪建设的关系缓和许多。
只是因其小时候的经历,汪清还是和汪平锦他们家关系更亲。
不仅逢年过节汪清都要提着礼物上门,看望汪顺利一家,更是把汪平锦当成自己的晚辈,经常和他见面联系。
有那么几次,汪平锦和大伯汪建设还碰过面。
一开始对方看见他、知晓他是自己二弟家的侄子,只冲他淡淡点了下头;
后来能偶尔打声招呼,态度虽有些生疏僵硬却还算正常,两人甚至能说上几句话。
他考上重点高中那年,汪清喊他出去请他吃饭,汪建设居然也在场,还送了他不少升学礼物。
所以汪平锦一直认为,他们两家的父辈之间虽关系疏远,但汪建设对他这个侄子,还是不错的。
直至高一下学期有次放假,他照常去姐姐姐夫家做客,饭吃到一半,门被‘砰砰’敲响。
大伯汪建设气呼呼进了门,就和姐姐争执起来,并开始大骂姐夫。
汪平锦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手足无措想要劝架。
谁成想他一开口,怒气冲冲的汪建设竟把矛头对向他,用一种嫌恶甚至瞧不起的目光盯着他:
“果然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和你那个好吃懒做油嘴滑舌的爹一样上不了台面。”
“这些年你粘着汪清,也从她那里得到不少好处了吧?还嫌不够?”
汪清愤怒打断:“爸,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汪平锦直接让这恶意满满的鄙夷说懵了。
他已经是这个年纪的大小伙子,正处于青春期最要强最要脸面骨气的时候,刹那间他的脸色飞速涨红,心里生出巨大的臊意和委屈。
咬着牙关沉默半晌,汪平锦一言不发收拾了东西,从汪清家离开。
从那之后他便很少再应堂姐的约;
毕竟汪建设的话太刺耳了,他不想让人瞧不起,不想让大伯觉得自己亲近堂姐,是为了占他们家便宜。
最后一次见到汪建设,是汪平锦大三上学期得知对方病危,买了果篮和礼品去医院探望。
汪建设以往是那么要强的一个人,现在却因为疾病的折磨头发稀疏,偏瘫在床上骨瘦嶙峋,一抽一抽的喘气,连吃饭和排泄都无法做到自理。
再后来没过两天,他就撒手去世了。
“那就有些奇怪了。”虞妗妗闻言沉吟,说道:“灵魂和躯壳是一体的,如果一个人死后灵魂残缺,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是他生前就受了伤,肉体有缺陷,死后就会反应在灵魂上。”
这也是为何吊死鬼往往舌头抻得很长,因重大意外事故去世的鬼总是脑袋歪斜、肢干扭曲……它们死后化为鬼魂的面貌,定格在生命体征消失的那一刻。
可汪建设是生病死的。
汪平锦去医院探望他时,虽然他已经偏瘫口齿不清说不了话,视听系统也损坏,几乎无法作出任何回应;
但他的眼睛能缓慢地眨巴,眼球还在。
所以死后就算化为厉鬼,眼眶里面也不应该是空空如也。
尤其在毛椿象给儿子汪平锦的描述里,汪建设的那双空眼眶结满了漆黑的血痂,甚至填着蠕动的蛆虫,就像是……
就像是被人扣瞎的。
这显然不对劲。
虞妗妗又说:“其二的情况是在人死之后,最后一口脱阳气还没吐出前,灵魂尚且存在于肉体内。”
“这个时候如若用外力手段把灵魂封在尸体内,再破坏尸体,那么被封锁的灵魂也会受到同样的损伤。”
“古往今来,破坏死者尸体都是极其不尊重死者的行为,封魂锁尸此等手段,更是早已被列为邪术禁术。”
一旁的祝檀湘若有所思:“所以说汪建设要么是生前被人扣瞎了眼,要么是死后被人损坏了尸体,总之他变成厉鬼这件事,应该都不仅仅是怨恨汪顺利这么简单。”
虞妗妗点头:“没错。”
这番话给汪平锦吓到了,他坐立不安连连说道:
“不、不可能的虞大师,我大伯死前我爹都没见过他,死后……死后他确实给大伯抬了棺,可他绝对没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本事去破坏我大伯的尸体啊!”
“我没说一定是你爹干的。”虞妗妗:“汪建设的后事是谁在操办?你们家?怎么会让你爹抬棺?”
汪平锦说:“从处理身后事到下葬和席面,都是我姐夫一手操办的。”
“他说大伯这些年虽然嘴上恨着家里人,也从没回老家看过,其实心里一直在念着老家的人和事,否则也不会到死前都那般固执。”
“与其让老爷子孤零零流落在外地他乡,躺在冷冰冰的公墓里,不如让他落叶归根,和家人葬在一起。”
“我爸当然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又不能眼瞧着大伯没有后人哭丧,所以大伯的遗体运返回老家下葬时,由他抬棺我摔盆,算是送大伯最后一程。”汪平锦说到这儿声音有点小:“就算大伯不乐意,也没法拒绝了。”
他自己说着说着,也觉察出点奇怪:“不对啊,那能接触我大伯尸体的人就剩我姐夫……”
“不不不,不可能,我姐夫人巨好!”汪平锦连连摇头,“他和我姐的感情也一直很和睦,对我大伯像亲爹一样孝敬,不会是他!”
据汪平锦说,在他大伯病情发作最严重的那年,堂姐汪清的身体也开始出现异常状况。
她有时走着走着,会觉得腿部突然发软。
去医院一查,那种把她父亲折磨得不成人样的遗传性共济失调病症,居然也遗传到了她的身上!
这让汪清一度十分崩溃。
她是一位大学老师,平时工作还算轻松,和丈夫感情稳定,查出遗传病时病时她才39岁,正当壮年。
这让汪清如何能接受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就会像病床上的父亲一样,偏瘫失禁,口齿不清。
那段时间无论是汪平锦还是她的丈夫秦梁,都只能尽量开导宽慰她。
“老婆,我们不要那么悲观,医生说了遗传病在每个人身上的症状都是不同的,爸爸比较严重并不代表你也会这样,说不定你的病症只会轻度地影响一些对生活作用不大的神经。”秦梁搂着她说:
“何况就算你病情严重了,我也会一直陪伴你、呵护你,和你一起战胜病魔。”
秦梁说这些话的时候,汪平锦就在旁边听着,不停点头附和:
“是啊姐,你从小运气就好,不可能那么倒霉!”
然而命运弄人,还不等时间一长汪清的病情恶化,两个星期之后,她就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出了事故。
在病情不知不觉的恶化下,她第一次出现抽搐昏厥的状况,就是在她开车回家的途中。
方向盘一失控,她驾驶的车子和一辆大货车撞上,汪清当场重伤。
送去医院抢救之后,她勉强保住了性命,但也成了植物人,医生说以后都很难再醒过来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一夕之间秦梁的家庭支离破碎,老丈人病重生活不能自理,妻子也成了植物人。
所有人都觉得,他不会管这一家父女两口子的死活了。
毕竟他还年轻,四十岁出头的公司高管,长相又端正,想要再娶也是轻轻松松。
尤其汪清当年和秦梁结婚的时候,汪建设是一百个不同意,这么多年对自己这个女婿他就没几个好脸色,如今秦梁还能伺候他?
就连汪平锦一家都做好了准备,只要秦梁撒手不管汪建设父女,他们就把人接回家看顾。
可秦梁就是做到了他说的那般负责。
他每天下班都会去医院看望妻子、帮老丈人清理卫生,风雨无阻。
汪清成为植物人昏睡的整整一年后,汪建设才咽了气去世;
又是秦梁像孝子一样安排他的后事,处理亲戚走动和白事上的细节,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任凭哪个知情人不得赞叹一句秦梁是真男人,好生痴情。
连汪平锦的爹妈也多次在饭桌上啧啧感慨,说秦梁真是个不错的小伙子。
直到今天,秦梁已经照顾了植物人妻子三个年头,没有抛弃汪清,也没有另寻第二春。
就连汪平锦大学毕业时的工作岗位,也是秦梁提供的。
秦梁让他去到企业里,直接从小管理层做起。
一开始汪平锦百般推脱拒绝,可秦梁却揽着他的肩膀,忍不住红了眼眶:
“平锦,你姐姐之前最疼你,她还没出事的时候我俩就谈过,以后等你长大毕业了,让你进家里的企业历练当接班人。”
“我和你姐结婚多年没有孩子,早就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了,况且这偌大的家业本就是岳父打下来的,你是汪家唯一的后代,交给你也理所应当。”
汪平锦脑海中抗拒摇头:“我不行的姐夫!而且这……”
“平锦,听姐夫的话。”秦梁头一次流露出苦涩:“等你能挑起大梁了,姐夫也能安心退居二线,好好陪陪你姐。”
秦梁都说得如此诚恳了,汪平锦实在不好拒绝,最终答应了下来进入了公司企业。
这两年他攒着一股劲儿想做好工作,让同事们晓得自己不是没有能力的关系户,也不想给姐姐姐夫丢脸。
去年是他工作的第一个年头,为此他春节都咬咬牙没回家,选择在公司肝项目。
在汪平锦眼中,秦梁简直就像亲哥哥一样待他好,是天底下数一数二的大好人。
他脑袋里生出一丝对秦梁的怀疑,他都觉得愧疚懊恼。
虞妗妗思索后说道:“没有亲眼见到情况,一切皆有可能。”
“接下来的两天,我跟你去你老家祖宅看看吧。”
汪平锦大喜过望:“那太好不过了!谢谢虞大师!”
……
汪家祖宅就在南城管辖下的一个县级小城,去那里只需跨越一百公里。
虞妗妗带着祝檀湘,和汪平锦买了当天上午的直达高铁票,坐了不到一个小时,在临近中午便到达了目的地。
下车之后,汪平锦拦了一辆出租车,扭头对虞妗妗二人说:
“虞大师,咱们先去医院瞧瞧我爸么?”
“不急,先去你家祖宅看看。”虞妗妗淡声说道。
从汪平锦的描述来看,汪顺利大概率就是掉了魂儿。
只要能把汪建设的鬼魂从根源上解决,那他的魂魄基本上就能回来,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功夫。
“行。”汪平锦回了一句,对司机报了家里的地址。
又开了40多分钟的车,出租车摇摇晃晃地驶入一个城中村,这里就是汪家的祖地。
从窗外还能看到大片大片的田地,远处都是村民们翻新后的自建房,一栋栋小楼并不算高。
下了车进村,路上有认识汪平锦的村民热情地和他打招呼:
“锦娃子,你爹情况咋样了?他醒了没有啊?”
“你还不赶紧找个厉害点的师父,把家里的事情解决了,拖着可不好!”
汪平锦点头回应,寒暄两句后领着虞妗妗到了家门。
汪家祖宅也经历过推翻重建,是一栋三层的自建房,带有一个院子。
由于汪家这些天闹出来的动静太大,又总有神婆灵媒穿着夸张、进进出出,全村人都知道汪家闹鬼,知道汪顺利差点让鬼给害死。
所以距离汪家近的几户人家,都在门上贴了门神符箓,挂上八卦镜驱邪。
虞妗妗踏入院门,在院子和三层楼的房间里外转了一圈,身旁的汪平锦才小声问:
“虞大师,哪里有问题吗?”
她停在院子角落的几颗盆景植物边上,问道:“这些盆景树哪来的?”
汪平锦:“……我姐夫送的。”
两年前秦梁回到汪家祖宅,帮故去的岳父大办丧事,在汪顺利家住了好几天。
汪顺利和毛椿象夫妻俩本就喜欢汪清,对她这位有情有义的老公也分外热情,说什么都要把人留在家里待客。
秦梁推拒不过,在汪家住了一个星期,每天陪汪顺利喝点小酒,去山里溜溜弯。
那段时间汪平锦听自己老爹夸姐夫人好,简直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后来秦梁离开的时候托人运了这几棵盆景树到汪家,说是看家里院子空荡;
自打汪家老家重新翻修,他这个做晚辈的也没得空来恭贺乔迁之喜,所以给家里添几棵招财的小树。
从那时起,这些盆景树就一直摆在院子里,他妈毛椿象天天浇水,长势非常喜人。
虞妗妗哼笑一声摇摇头。
她身后的祝檀湘拍拍汪平锦的肩膀,提前递给他一个节哀的眼神。
根据他跟在虞妗妗身边见过的大小事情,这位姐夫秦梁,绝对不简单。
“你大伯的坟在哪里?”虞妗妗出声询问:“能不能花钱找几个胆大的劳力。”
“我推断汪建设的坟里有大问题,得掘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形。”
“啥?!”汪平锦失声惊呼,眼珠瞪得老大,“要、要掘我大伯的坟?”
“对。”虞妗妗揣手,看着他等他做决定。
他只纠结了没多久,咬牙点点头:“成,我现在就去找人。”
虽然挖坟掘墓这种事听起来就很不尊重死人,但他爹娘都被大伯的鬼魂儿纠缠了这么长时间,不解决是不行了。
汪建设的坟墓距离村子不远,位于橡树林中,和母亲刘春英的坟是挨着的。
这样方便逢年过节,后人一起去上香上贡。
汪平锦出了一人两千块钱的工钱,喊来了村里两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亲,两人扛着铁锹跟虞妗妗等人进入树林子。
找到汪建设的坟包后,两个村民挖了一个多小时,终于挖到了地下的棺椁。
虞妗妗身形纤细,先从坑边跳到棺材板上,而后又跳进了土坑的窄缝里。
她和表面裹着泥浆的棺椁就差半个手掌的距离。
凑近了,一股土腥混着淡淡的腐朽气味,便钻入了她的鼻孔里。
她把袖子卷起来,白皙的手掌根部抵住棺椁盖子,小臂一个用力,严丝合缝的棺材开始轻颤。
推了两下却没推动。
虞妗妗又转动视线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发现棺材口钉了两枚斜插的镇魂钉,被泥土和锈迹遮掩,一开始她还真没瞧见。
她探出的手指尖冷光一闪,猫爪尖锐,指甲尖扣住镇魂钉的缝隙往外拔,慢慢地将钉子拔出。
反手把两个钉子扔到头顶的坑位上方,她说了一句:“别碰那两个东西。”
“你们也退开些,我要开棺了,小心被尸煞冲撞。”
祝檀湘应了一声,让汪平锦和伸长脖子往坑墓里瞅的村民后退几步。
待镇魂钉拔除之后,虞妗妗再去推动棺材板,只听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棺椁的摩擦间响起。
棺材板缓缓被推开。
冲天的腐气简直像有实质,几乎肉眼就能看到一股灰色的煞气从棺中喷涌而出。
虞妗妗虽然有妖力护体,也微微阂上眼眸,等了片刻才低头看去。
甫一垂眸,她的目光对上棺椁中倒置的、正对着她脸的尸体头颅。
浑浊漆黑的尸水浸泡着尸体,把汪建设的尸身泡发得不成样子。
但饶是如此,依然能够看到他皮肤蜷缩贴着颅骨的脑袋上,原本属于眼球的位置被挖穿两个洞,空洞洞地‘盯着’上方。
虞妗妗视线平静地打量时,一条手掌长度,浑身漆黑包裹着硬壳的细长百足虫,从尸体的眼眶里爬出,在汪建设的脸上乱窜。
作为猫妖,她不惧怕任何鬼怪诡物,偏偏对这些毛茸茸、或是浑身都是腿和须的虫蟊避之不及。
这一幕看得她也有点恶寒。
棺椁中的尸腐积水较多,水位有点高,淹过了汪建设的下半张脸。
虞妗妗隐约能看到水位下方,掩住的尸体口部大张。
她在身后的坑壁上扣了一团泥土,搓成石子一样的硬球,蓄力后一个弹指,用泥球把尸体脸上的百足虫弹飞。
虫子身体断成两截,腿节狂蠕掉到尸水中。
她叹了口气,又再叹一口气,才满脸生无可恋地伸出手掌,往棺椁中探。
尸棺中的积水是真的臭,臭得熏人眼睛。
虞妗妗刚把手掌浸入冰冰凉凉的尸水,一股寒气就沿着她的手臂往上爬。
她的手心顺着汪建设的头顶、眉弓往下摸,能摸到尸体滑腻腻皱巴巴的一层皮肤,手感很恶心,有点像烂掉的鸡爪皮。
再往下摸到尸水中大张的口部,她用两根手指弯曲深入口腔,指尖没探入两寸,就抵住了东西。
虞妗妗往后屈指,挖出一块压在尸体舌根、足足有鹌鹑蛋大小的冰凉石块。
她握着那石块把手从棺材里拔出,端详一番手里的物件,若有所思。
石块是光滑的圆形,周身用针尖大小的纹路刻印着神秘的符纹。
这是一块镇压尸体的‘镇尸’,行内又称镇石。
……
第89章
虞妗妗把从汪建设尸体口中抠出来的镇石, 换到另一只手里拿住,右手再次探入积了半棺尸液的棺材中。
她心里有了考量,目标明确。
指尖摸到尸体的耳道, 略一探指, 便陷入一团像烂泥一般软烂无比的碎肉, 她心道果然如此。
剩下的几个窍穴不必再验, 她也下不去那个手验。
于是虞妗妗再度抽出湿漉漉的手臂, 一巴掌拍在棺材盖板上。
随着她用力一推,那沉重的棺盖直接被巨力推出一米, 尾端‘砰’的一声砸在坑地上,震起半人高的尘土。
这般动静引得地面上的村民瞪大了眼:“我勒个乖乖, 这女娃看着文文静静细胳膊细腿, 力气可真够吓人!”
要知道棺材这种东西都是实木制造, 很有分量。
一般合棺的时候, 都需要两个成年人一前一后抬着, 才能还算稳当地把棺盖合上。
虞妗妗一个人便能造出这么大的声势, 在普通村民眼中自然是天生神力。
待她彻底开棺后,从坑穴上方往下看, 就能看到整个棺板大开的棺材内部、泡在尸液中的汪建设的尸体全貌。
只肖搭眼一瞧,便会发现尸身的下半边躯体大有异常。
汪建设穿的寿衣是灰黑色, 上面绣着红和绿的纹路。
由于开棺后外界的空气流通进入棺内,形成了轻微的高低压强,致使寿衣紧紧地贴在尸体的表面。
他的胸膛、手臂、腹部…清晰可见。
然而截止到尸体的臀部,再往下本该是大腿小腿的部位凭空消失。
汪建设下半身的寿衣直接沉在棺底,在臀腿处形成了一个横截面。
虞妗妗搭在棺材边缘往上撑身,脚尖在棺缘借力,便一个翻身轻巧地回到了地面上。
她心情很不妙, 手臂上湿冷的水渍让她觉得浑身难受。
就在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跑出橡树林的汪平锦气喘吁吁,从林外的方向提着一个塑料袋,跑了过来。
“祝大哥,东西我都买回来了。”
“辛苦你了。”祝檀湘接过袋子,从里面拿出水、皂角和毛巾。
这些东西是他瞧见棺材里有积水的那一刻,便扭头询问汪平锦村里有没有便利店能售卖。
汪平锦见虞妗妗为了解决他们家的事情都要下坑摸尸了,不是一般地敬业,想着人家付出这么大,哪里能让她身边的人再出钱出力来回跑,当即汪平锦自己跑回村把东西买了。
“大人洗洗手。”祝檀湘拆着皂角包装顺道。
虞妗妗正烦躁,闻言看过去,眼睛就亮了。
她伸出双手,好好搓洗了下手臂和从棺材里掏出来的东西,又给自己念了两遍除尘术清理,才觉得身上的腌臢散了大半。
脸色缓和的她招呼汪平锦道:“你自己过来看看,汪建设的尸体受损非常严重。”
“他的双耳深处被人用利器捣碎,两颗眼球让人挖出,虽然我没通鼻道,但不出意外和其他几窍一样也是损坏的。
除此之外我还在他的口腔咽喉深处,抠出来这样一枚镇石,足以说明有人在他的尸体和阴宅设下了阴邪禁术。”虞妗妗说。
其实在很多古代富贵人家或者王侯将相的棺椁中,都能从死者的七窍里挖出类似她手中的玉石。
这种玉名为‘封窍玉’。
全套的封窍玉有九枚,对应人的九窍,分别为:
玉眼盖、玉耳塞、玉鼻塞、玉唅、玉肛塞以及玉阴塞。
人体的这些窍穴在古人看来,是连接天地、维系肉体和灵魂融合的关键之处。
而玉又能养人。
所以他们觉得只要用玉把这些窍穴堵住,尸体中便能一直保留着一口‘气’,可以让尸身不腐,甚至有朝一日可能复活。
不过一般情况下他们只会堵尸体的七窍,九窍不太吉利。
类似的情况在现代社会也会发生。
由于人死之后肌肉松弛无力,若是得了疾病、或者遭遇了重大事故导致肺腑损坏而死亡的尸体,污血会从松散的穴窍中溢出。
为了保证死者的尊严,不至于粪便血水一直流,太平间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有时候也会用棉球将其堵住,这也算是尸体美容修复的一个环节。
但无论如何,古往今来凡是养尸,都不会像汪建设这般被损坏尸体器官。
这手段如此歹毒,是因对方的目的是破坏汪建设的七窍,让他死后就算化为鬼魂,也不可视、不可听、不可言、没有五感,无法转世投胎!
至于虞妗妗挖出来的镇石十分靠近喉道,上面又刻满了符纹,估计是为了堵住汪建设的最后一口‘殃气’。
是为了永远地囚禁、折磨汪建设的灵魂。
虞妗妗用纸巾包着镇石和地上捡起来的镇魂钉,只拿着让汪平锦看了两眼,没有让他上手。
“你看这两枚封住你大伯棺材的钉子,上面布满了土褐色的包浆,这些不是锈迹,而是干涸的牛血鸡血。”虞妗妗解释道:
“这类通灵的动物气血含阳,可以辟邪驱鬼,经这种血浸泡后的钉子打入棺中,对属阴的尸体来说自然是一种镇压和折磨。”
“还有这枚镇石,内里都是经年累月吸满了阴煞气裂开的纹路,绝对不是放在尸体中两三年可以形成的,所以说这块镇石是从土里、从别的尸体里掏出来的脏东西,有一定年头了。”
这样的镇石压在汪建设的尸体中,其中蕴含的阴腐之气,更是会源源不断催化汪建设的尸体。
长此以往,他就是想不变成厉鬼都困难。
更严重的情况再过上几年,尸体可能会在汪家老家的地底下发生尸变,真到了那一步后果将不堪设想。
听虞妗妗三言两语说明了危险程度,汪平锦脸色都白了。
“最后一点,你自己往棺材里看看也能瞧见,汪建设的下半身整个缺失,如此再说他是单纯病死没有外力谋害,你自己信么。”确认没有什么遗漏之处,虞妗妗把棺材板踢了回去,重新盖上。
而后她在汪建设的坟碑周围转了一圈。
很快,她分别在坟墓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的对角,找到了削尖对准其坟头的不毛顽石、光秃秃几乎没几片叶子的枯树、非自然形成的直径半米的凹陷洞口、以及埋在地下的五害动物尸体。
这样四种阻断生气的风水物,被人设计形成一种风水上的绝阴阵,把汪建设的坟包夹在中间,更让地下的阴尸得以滋生。
无论是谁做的,心肠都不是一般得狠毒,对汪建设绝对是恨之入骨。
虞妗妗从斜挎的小包里掏出几张符咒。
她以汪建设的坟墓为中心,在和绝阴阵与四角错落的十字位——也就是东南东北、西南西北这四个方位的土地里,刨出四个小坑,并每个坑里埋一张符咒,再把土填上踩平。
当最后一张符咒埋到地下,周遭的汪平锦等人只觉得一阵清风从林子深处刮来,拂面温和。
一时间他们自己都没注意到打从踏入橡树林,就有些沉闷的心情,都变得松快了些。
虞妗妗拍拍手掌的尘土,对汪平锦说:“现在阵法已经破掉,可以让人把坟周四个风水阻断物挖出来处理了。”
“然后我得去趟医院,我需要取你父亲的一点指尖血,用来引出你大伯的鬼魂。”
说到这儿她又想到什么,叮嘱了一句:“对了,汪建设的坟暂时还不能封棺,后续他的尸体要重新捡骨迁坟,但把这刨开的坟坑孤零零放着也不妥当……”
此地的村民经常进橡树林捡野味,来来往往,经过的时候瞧见个曝在外头的棺椁,任谁都会被吓一跳。
万一再有那种心眼坏的人,手欠扒拉棺材,二次破坏了汪建设的尸体,就更麻烦了。
虞妗妗说:“要么你花钱找个人看着坟头,别让人给它毁坏了,要么不嫌麻烦你就先让他们把土先填回去,之后再二次掘开也可以。”
汪平锦想了想,决定更保险点,对身旁两个表亲说道:
“哥,我再出双倍的工钱,麻烦你们把我大伯的坑填上,然后帮我在这里看着行不?”
两个村民看了一出刺激的开棺摸尸,正啧啧称奇,听到又能一把子再多挣半个月的钱,哪有不乐意的,纷纷点头答应:
“你放心平锦老弟,不说拿钱办事,咱们都是一个村光屁股长大的交情,我们一定把你大伯的坟看紧喽!”
祝檀湘想了想,出声说道:“我也留下看着吧。”
虞妗妗点头:“可以。”
于是仅虞妗妗在汪平锦的带领下,驱车前往了县城第一人民医院。
昏迷了一个月的汪顺利就在此处住院。
到了病房门口时,两人正好和在廊道接水吃饭的毛椿象碰了面。
听到儿子介绍虞妗妗是能够解决他们家的怪事、能救丈夫性命的人,毛椿象手里还拿着盒饭和的保温杯,膝盖一弯就要跪在虞妗妗面前:
“大师!大师你救救孩子爹……”
虞妗妗鲜少碰到这种情况,好在她反应迅速,两只手牢牢拖住妇人的手肘,不让她下跪。
她有些无奈说道:“大婶你站好,我来就是解决事情的。”
“妈你别这样。”汪平锦叹了口气,从旁搀扶着自己母亲:“虞大师见谅,实在是我爸昏迷的时间太长了,医院这边给做了好几次脑部CT也没什么进展,所以我妈太担心他了。”
虞妗妗点头表示理解。
听完汪平锦讲述开棺的所见所闻,毛椿象是吓了一跳又一跳。
她先觉得掘开大伯叔的坟墓、还要开棺材进去摸尸体这件事本身,实在是骇人听闻。
活了大半辈子,她从没没听说过这种事!
这位虞小师父未免胆子太大了!
紧接着,她又被儿子所描述的尸体惨状唬得直喊‘天老爷’:
“谁会那么缺德,把你大伯的尸骨糟践成这样?!难怪你大伯变成厉鬼……”一时间毛椿象也能理解了。
虞妗妗接上话:“大婶,我需要取你丈夫汪建设的一些指尖血,用来引出鬼魂,解决此事。”
“只有他的血可以。”
“好,好,只要能把这事儿了结,能让顺利醒过来,虞师父你说咋办我们就咋办。”毛椿象抹着眼角道。
她主动起身,想找工具取血。
虞妗妗拦了她一下,从斜挎包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瓶子:“我来吧毛大婶。”
……
——————
昏暗的橡树林间
汪顺利抱着一兜子刚采摘的菌子,欢天喜地从林子那边往家里跑。
他抬头看看天际,发现今天的夜晚不知是怎么回事,雾蒙蒙见不到月亮和星子,只有一片暗沉的冷光。
通往村子的路上更是空无一人,寂静得有些瘆人。
汪顺利打了个哆嗦,一边往家跑,一边出声嚷嚷给自己壮胆:
“妈!妈我回来了,给我扯个光!”
跑到略显破旧的家门口,院门里一片空寂,以往会出门迎他的刘春英今日不知为何,没有一点动静。
他有点害怕,自己一伸手把门推开。
屋里一点光亮都没有,本该煮着热腾腾饭的厨房更毫无烟火气,这让汪顺利呆住了。
忽然他定睛一看,在院子的拐角处瞧见一个高大的人影。
那人就静静站在那里‘盯着’自己,一言不发。
“你是谁?为啥在我家里?”
汪顺利心里发毛了,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他又觉得那张半掩在阴影中的脸孔很熟悉——
“……哥?”
他叫了一声,心中莫名就确定了那人影是他离家数年的兄长。
这几年他渐渐长大成人,已经不是小时候什么都不懂的口无遮拦的熊孩子。
在母亲的教导下,他心里也对这个鲜少相见的兄长情感很复杂,既惧怕,又想见。
“你、你啥时候回来的,咱爸妈呢?”他不好意思地嘟囔一句,又重新抬头看了过去。
这一眼,看得汪顺利浑身僵硬,怀里兜着的菌子‘咕噜噜’掉了一地。
本来离他十米远的人影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到了他的眼跟前,一张眼眶空洞、老态龙钟的惨白脸孔,和他的鼻尖贴在一起。
冰冷粘稠的液体滴到了他的脸上,腥臭腥臭;
那是从对方没有眼珠的眉眶里,渗出来的腐血。
汪顺利被吓得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撒开腿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他大喊大叫,“有没有人?!”
“救命,救命!!”
然而村庄里的每一户都紧闭大门,一幢幢陈旧的、没有人烟的房屋中,只有寂静。
他肝胆俱裂,逃跑途中大脑一片混乱;
爸妈去哪了?侄女汪清呢?!为什么连媳妇也不在家……
等等,他明明在橡树林里摘菌子,明明爸妈早已去世多年、祖宅也重新翻修过,为什么村子里的房屋都是几十年前的景象?!
这到底是哪里?!
汪顺利陡然清醒,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呼吸间那双手已经从十几岁光滑的少年人皮肤,骤然变得因常年劳作皲裂生出老茧。
他整个人开始发抖。
因为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早就不是什么小孩儿了。
他早已娶妻生子,是村里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庄稼汉。
汪顺利记得自己那天晌午去了橡树林里,蹲在地上摘菌子,忽然感到后颈吹起一阵刺骨的冷风,让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回头一望,被扑面而来的大哥的鬼魂冲晕了过去。
再然后便失去意识,出现在这里。
但他隐约觉得,眼前发生的恐怖且怪诞的一幕,自己似乎已经历了很多次。
他被困在无人的村庄里,陷入了一种反复糊涂又清醒过来的可怖轮回。
汪顺利还发现四十多岁的自己跑得无比轻盈,脚下的每一步都是飘忽的,就像……
就像鬼一样,脚底沾不到地面。
更让他恐惧到情绪崩溃的是,诡异的村庄如同一片死水,他却能清晰感知到,有东西在他的身后。
轻飘飘的重量浮在他的肩头,一滴接着一滴的粘稠液体,落在他的后肩膀上。
汪顺利颤抖着垂下视线,能看到自己的脚后跟处紧贴着一个阔面的袍子,无风轻晃。
那是一件黑绸缎、红绿交织纹路的寿衣。
寿衣的下摆空空荡荡,没有东西……
第90章
就在汪顺利绝望之际, 一缕淡淡的红色薄烟如同飘带雾气,不知何时在昏暗的死村中弥漫开来。
湿冷的红色颗粒像极细的雨。
他吸入鼻尖,长时间没有嗅觉味觉的他, 竟咂么出一点腥甜滋味。
不等汪顺利恍惚, 他身后漂浮的厉鬼也被红雾勾引得躁动起来。
他只感到一股头皮发麻的阴冷, 从背后穿体而过——只见穿着寿衣的大哥透过了他, 猛地往前面飞扑, 消失在视野中。
刹那间,汪顺利眼前的村庄、景色都泛起涟漪, 时虚时实。
“……虞大师,您就取了两滴血, 够用吗?”
“够, 汪建设的鬼魂纠缠你父亲是有原因的, 只要感应到你父亲的气血, 无论多少都能将其引出。”
“我要开始做法布阵了, 切记, 无论如何都不要跳出我给你圈画的护身阵法,只要呆在里面就能保证你绝对安全……”
“……”
随着大哥的鬼魂消失, 汪顺利所处的旧村动荡不安,他隐约听到了儿子汪平锦、以及另一个清透陌生的女声, 隔着纱一样村庄从远处传来。
他甚至能模糊看到村庄之后,熟悉的家具和摆件。
汪顺利伸出手向前跑往前抓,试图打破这层屏障一样的怪地方。
可他却怎么都跑不到尽头,挥不去眼前的浓雾逃不出去。
他焦急地流出眼泪,嗷嗷直喊:“儿啊!平锦!我在这儿!!”
取完指尖血重新回到祖宅的汪平锦,此时正老老实实蹲在虞妗妗在院子一角给他画的小阵中,他忽然感觉耳道里面痒痒的。
身子一抖嗦, 汪平锦用手指掏了掏,面带疑窦抬头四下张望。
他刚刚好像听到父亲的声音了。
应该是错觉。
他没多想,缩着脑袋看着不远处的虞大师手持三炷香,四方敬过之后,将其插在地面上临时作香炉使用的碗中。
而后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子黄纸,和一把小剪刀。
待虞妗妗用剪子咔嚓咔嚓剪出个巴掌大的纸人后,她在背面写上汪顺利的生辰八字和姓名,再将那滴神奇地、放置在瓶中许久也没干涸的指尖血,倒在了纸人正面的头部。
她用手指摸平血珠后,纸人的眼部被血浸润。
虞妗妗再两指并作剑指把纸人夹在其中,口中念念有词后忽得向前一抛。
紧接着汪平锦便看到神奇的一幕,忍不住低呼:
“卧槽!”
只见黄色的纸人飘飘悠悠落在地上后,剪出的四肢、脑袋开始自己折动,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往前走。
这是秘术‘撒豆成兵’。
纸人上有汪顺利的八字和气血,在用感知存世的鬼魂眼中,会被当成汪顺利本人。
静待几秒钟,虞妗妗忽然睁开双眸,瞳孔竖成一条细缝隙:
“来了。”
汪平锦还没反应过来,愣愣问了句:“什么?”
“滋…滋滋……”细碎的电流声在祖宅的屋中响起,他抬头一看,天花板上的灯罩里光源忽闪。
急促的闪烁中,客厅放置的玻璃桌和其余家具开始轻颤,桌角的杯子很快震到了边缘,掉下去摔在地上,刺耳的脆响后水杯摔得稀巴烂。
汪平锦面露惊慌。
因为在过快的灯闪下,他都没意识到是在自己哪一刻眨眼的空隙,家里面的环境就瞬间改变了。
原本铺设了地砖的地面变成了水泥地,家具也都变为几十年前木制的老旧款。
明明宅子早就推翻、在原有的宅基地上扩建成小三层楼,此时四下张望,空间竟也小了一圈。
四周发黄的墙壁上挂着褪色的年画娃娃,和不再走动的钟表,角落墙皮脱落,露出块块发黑的霉印。
汪平锦对眼前的景象不算陌生。
他没记错的话,祖宅十来年前翻修前,家里的大多数陈设就和眼下大差不差。
可远远没有如此破旧腐朽……就像是更早几十年前才会有的样子。
就在这个念头浮现的下一刻,一缕缕恍若带有实质的冷气,不知从哪个缝隙钻入房间,蔓延到汪平锦的身上。
他感到刺骨的冷意,眼角的余光看到黑色的斑纹像蛇虫一样,从后方爬上墙壁,使得本就暗黄得像裹着一层油脂的墙壁上,顿时爆出一块块霉斑,肉类腐烂的气味在房间中弥漫。
再然后,响起了水滴落下、砸在地上的声音。
“吧嗒,吧嗒……”
汪平锦莫名一颤,小心翼翼回头,瞳孔瞬间放大:“我草啊?!!”
一团裹着灰色冷气,肩膀低垂头发稀疏的老人,穿着一席红绿喜纹的寿衣,就这么静静地在他身后几米外。
浓稠的血和湿漉漉的水渍,从他的身上、衣摆往下滴。
他嗓子吓到劈叉,整个人差点弹跳出去。
但想到了虞妗妗嘱托过的事情,汪平锦身体反应比脑子快,一把抓住身前的家具,没让自己的脚从角落的小阵跳出去。
虞妗妗右手执一根撸去叶子的树枝,在身前一挽,颇有气势地静静盯着房屋内的厉鬼,仿佛她手中拿着的不是什么枯枝,而是一把利剑。
只见那厉鬼面色一狞,提起肩膀朝着屋内的方向冲了过来。
汪平锦哪里敢看,坐在墙角把眼一闭,两手抱住脑袋捂住耳朵,嘴里吓得直接叫唤。
然而厉鬼的目标根本不是他,而是他身后地上扭动的黄纸人。
是‘汪顺利’。
瞬息间它将纸人抓入指甲尖锐发黑的手中,被上面的血腥气引得凶性大作,一把扯烂后吞入嘴里咀嚼。
黄纸被咀烂了,上面少得可怜的指尖血也被嘬了个干净。
很快厉鬼那迟钝的脑袋也意识到不对劲,它怔忪片刻,陡然发怒。
僵硬的脖子缓缓转动,一张堪称可怖的无眼面孔,对上了观望的虞妗妗,它猛地冲过去。
虞妗妗早就等着鬼来。
她右手提枝,左手的剑指从树枝根部顺到顶端,而后踩着七星罡布迎了上去。
衣角被风鼓动,她旋步之后,带着摄阳之力的枝节直接抽在厉鬼身上。
接触的刹那汪建设的魂体上就冒出白烟,被直接抽飞出去,剧烈的痛楚让不能发声的厉鬼都从喉咙里挤出粗粝的喘息。
汪平锦捂着脸的手分开一条缝隙,一只眼瞪大了偷看屋里的人鬼大战。
明明它大伯没有眼睛,血淋淋的脸上更是骇人无比,可他就是觉得自己从那张鬼脸上看出了深深的惧怕之意。
他本以为还要再殊死搏斗几十下,却见僵持片刻,他大伯的鬼魂忽然转身一扑,整个鬼魂凭空消失在屋里。
“唉?我大伯是跑了吗?!”汪平锦呆住了。
这么草率?
鬼魂消失的同时,屋子里满墙壁的鬼气也像是退潮的海水,一点点的回撤。
通过这不算长的照面,虞妗妗已经摸透了汪建设的鬼魂是个什么东西。
她眉头微蹙:“汪建设不是普通的厉鬼,而是从梦魇中诞生的东西,就算在现实世界伤害并驱除它,它也能躲回梦里。”
汪平锦闻言着急问道:“那怎么办虞大师?没办法抓住他了么?”
“当然有,你过来。”虞妗妗对他招招手。
汪平锦虽不明所以,还是从地上爬起来走近:“大师你说……呃。”
他刚一张嘴,就觉得后颈钝痛,眼前天旋地转整个人歪倒在地上。
“办法就是要在梦里把它解决。”虞妗妗收回手刀,盘膝坐在昏倒的汪平锦身边。
梦魇,又名梦鬼。
从古至今都有这种精怪存在的传闻。
但因形成条件特殊且没有固定依据,极少在现世出现,虞妗妗也没想到汪建设的鬼魂会变成这种东西。
由于它是从执念和梦境中诞生的鬼怪,故而只有在梦里,才能抓住它真正的本体。
现在汪建设受伤吃痛,钻回了它创造的梦中鬼蜮,得趁着周围的鬼蜮还没完全消失,抓着它的尾巴一起入梦,才是最佳解决办法。
这一分半钟里汪平锦肯定睡不着,只能用最简单粗暴的办法让他昏睡过去,强行和梦魇鬼的鬼蜮连接起来,再由虞妗妗进入他的梦境。
于是汪平锦再一睁开眼,便发现自己身处一片雾蒙蒙的地方。
四周都是只有一层高的低矮平房,看起来就很有年代感,陌生又有点熟悉。
这里没有人烟,更是连声音都听不到一点。
“虞…虞大师?”他颤颤巍巍往前走,呼唤着虞妗妗。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一点断断续续的哭声,顿时脚底板发凉,但下一秒他觉察出声音非常耳熟!
汪平锦看到远处蹲在地上的身影,试探性喊了一声:“爸?”
那人影倏忽抬头,露出一张伤心绝望的老脸,不是他昏迷了一星期都没醒的老爹汪顺利是谁!
“儿啊!”汪顺利瞪大眼睛,简直欣喜若狂:“你知不知道我这几天过得什么鬼日子……”
“等等,你为啥也在这里?!”嗷嗷哭了几嗓子,汪顺利突然意识到了问题。
不待他继续追问,他看向儿子身后的东西双眸大睁:“他、他又来了!快跑儿子!”
汪顺利拉着儿子的胳膊就要逃命。
因为他大哥的鬼魂又出现在了不远处,身上还多了两道黑黢黢的焦痕。
一道空灵的猫叫声突兀地在旧村中响彻。
父子俩只觉得心头一颤,脚步顿住。
视野中的灰雾中跳出一只通体玄黑、体型瘦长矫健的黑猫,竖耳金瞳。
“猫?哪来的黑猫?”汪顺利分外惊讶。
要知道他在此处待了很久,除了自己和大哥的鬼魂,他就没再见过第二个能动的东西。
不知是不是父子俩的错觉,黑猫在经过他俩身边时淡淡瞥了他们一眼,而后纵身一跃,低呜着扑向后方汪建设的鬼魂。
死气沉沉的空间也像洒入一抔活水,浓烈的雾气成团成团地翻滚。
在二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这一次他们眼前的空间真的开始扭曲破碎。
阵阵晕眩和作呕感交织,让倒在祖宅房间地上的汪平锦‘哇’地一声,弹坐起身吐了两口酸水,而后胸口起伏大喘气。
与此同时,数公里之外的县城第一人民医院病房中,昏迷了一个多星期的汪顺利费力掀开了眼皮,嘴唇蠕动:
“水,水……”
毛椿象从外头推门而入,见到的就是这幅场景,激动万分:“老天爷啊,孩他爹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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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汪顺利又一次做了CT检查身体,确认没有大碍后,他和妻子收拾东西回到了村里。
此时已是第二天。
他们刚回家不久,虞妗妗便背着一个斜挎小包上了门。
看到她,汪家一家三口都忙起身迎接,口中再次一口一个言谢。
虞妗妗摆摆手,从包里掏出一个魂瓶说道:“我昨日抓住汪建设的鬼魂,带回去把它魂魄中的禁制给破除了,现在它已经稍稍恢复了记忆和理智,只要我把瓶塞打开它就会出来。”
毛椿象闻言,脸色还是流露出惧色。
“有我在旁边,它不敢造次,还是你们不想管也也不想知道其背后之事,只要能把鬼魂送走即可。”虞妗妗问道。
汪顺利躺了太久,身体的元气还没恢复过来,脸色有些苍白。
他语气坚定道:“我得亲口问问大哥,到底发生了啥事。”
汪平锦和毛椿象想了想,到底也好奇汪建设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也点点头。
“好,那你们把牛眼泪摸到眼皮上,就能持续看到汪建设的鬼魂了。”虞妗妗抛给三人一个小瓶,而后打开瓶塞,将汪建设的鬼魂从魂瓶放了出来。
再度出现在汪平锦一家三口面前的厉鬼,周身冷飕飕的灰气淡了很多,给人的感觉也没有先前那么阴冷可怖了。
汪平锦心里憋着事,忍不住出声问道:“大伯,是秦梁姐夫把你变成鬼的吗?”
他问完才想起来虞妗妗说过,汪建设的眼鼻口耳都被破坏了,视听嗅言全部都无法进行。
而刚听到此事的汪顺利的夫妻俩则是惊讶偏头。
鉴于秦梁在他们心里的形象,他们也并不相信对方能做出如此歹毒的事:“平锦你说啥?你姐夫使的坏?不可能吧!”
下一秒厉鬼身上的阴气像被刺激到了,开始翻滚。
现在的汪建设魂体内,留有虞妗妗的力量,暂时可以填补他七窍的损伤,让他能听到、能开口说话。
汪建设声音瘖哑,恨意滔天:“……是他。”
“是秦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