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她怎会认错自己的爱人呢……

    暴雨肆虐, 狂风咆哮,虽是夏季,狂风骤雨吹到身上亦冷飕寒凉,林蓁走出芙蓉醉时, 一阵妖风裹挟着雨水瞬间吹湿了衣袍, 不过她没什么感觉, 心比身更冷。

    她那么努力, 努力向飞飞靠近,即便肩膀疼了很久只能俯身休息, 即便飞飞对她说“再不复见”,即便飞飞做妾的机会也不给她,她都没有灰心过。

    他只是不记得,他仍然在那里,只要她不断靠近, 只要她矢志不移, 总有一天飞飞会被自己打动。

    可她不顾一切跑出英国公府,以为可以自由挨近飞飞时, 他却要离开皇城,远离自己。她的靠近只换来他的不断避忌, 她的努力只是个笑话。

    林蓁上了马车,脸上湿漉漉, 不知雨水还是泪水, 她无力地靠向马车车窗, 窗外落雨声哗哗,似乎都落在心上,心中冰冷寒凉,像泡在冬日一湾池塘, 如浮萍飘荡永无止歇。

    马车行驶到一拐弯处,夹角的风猛地吹开车帘,车帘在车厢内飞来荡去,木质帘尾扫过林蓁的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

    脸上一阵刺痛,林蓁摸了摸脸,手指上染了点点血迹。

    她看着染血的手指,久久不动。

    风都知道在自己身上留下痕迹,她就这样静悄悄退出飞飞的世界吗?

    不,她也要像风一样,即便只是吹过一阵再无回旋,亦要在他心里留下痕迹,好也罢坏也罢,疼也罢甜也罢,留在他的心底。

    不定某天飞飞就会想起。

    林蓁叫停了马车,站在飞飞回家必经的路上等他。

    虽然站在屋檐下,虽然撑着油伞,可瓢泼大雨很快吹湿了全身,脸上亦湿润润的。林蓁摸摸自己的脸,小胡子已经软趴趴,想想自己现在的模样,她一下下揪下胡须,让雨水冲刷干净手指。

    天色渐渐暗黑,雨雾中方府马车终于出现,林蓁撑着伞奔向马车。

    马夫被突然冒出的人吓了一跳,急忙拉紧缰绳,幸好反应快,马车及时停下,未有撞到行者。

    林蓁冲着马车叫了声“世之”,旋即看见飞飞撩帘看过来,心里止不住激动。

    极度庆幸自己改了主意在这里等他,一眼看到他,心里的伤心难过不知怎的似乎都少了大半。

    飞飞没有认出自己,林蓁向他走去,又叫了声“世之”。

    林蓁往车厢走,直走到方怀简面前。

    “世之”,林蓁再次叫了他的字,“你要离开皇城吗?”

    方怀简细瞧林蓁,好些日子没见,她没有什么明显变化,这让他稍稍安心,他曾担心她有癔症在英国公府度日艰难。

    只是这身装扮。

    头上青黑色平式幞头,浓黑粗眉大概沾染水气有些晕,青布绸衫润湿,男装扮相有模有样,他想起在芙蓉醉吃酒时门口一个闲汉晃荡,那闲汉分明就是眼前的林蓁。

    她如此惦念自己,滂沱大雨天也跟着自己?可他分明说过永不复见,还拒绝她爹的提亲,她不知道吗,毫无芥蒂模样。方怀简心中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么晚你怎在此?怎么这身打扮?”

    “我从家里逃出来,不想让家人找到我”。

    林蓁语气平淡,而方怀简内心海啸山崩。

    逃出府?!为什么?她经历了什么?

    林蓁问:“你是要离开皇城吗?”

    方怀简点头:“翰林院派我去下面州府公干一段时间”。

    林蓁倏地就高兴了,原来飞飞不是因为躲避她而离开皇城,幸亏她意转心回。

    “我可以跟着你去吗?”

    “我送你回英国公府?”

    两人异口同声,却又意思迥然,林蓁唇角不自觉地绷紧。飞飞没有刻意排斥她,她现在亦自由自在,所以她冲口而出,其实仔细想想就不可能,她连路引都没有,就算飞飞想带她,她也去不了。

    一时四下只有哗哗雨声。

    林蓁道:“我现在不回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

    方怀简想劝林蓁回家,可现下说这些似乎不合适,他稍息须臾,问道:

    “你现在住的地方安全吗?我送你回去”。

    林蓁不想告诉方怀简自己住哪儿,他有些古板,林蓁担心他会告诉英国公府的人。不过听到他反复要送自己,心里泛起一阵甜蜜,上次他最后对她说的话可是不见她呢。

    林蓁声音带着甜:“你放心,很安全,世之,你要去哪里去多久?”

    方怀简看着林蓁,她眉眼温柔看着自己,睫毛细细软软,眼波散发着光芒,酒窝像两个小太阳,和那粗直浓黑眉毛,和头上幞头形成鲜明对比。

    她这样对自己,方怀简的心不禁有些朦胧。

    只是一瞬晃神,想到自己拒绝林如柏时说过的话,想到林蓁女扮男装离经叛道离家,如醉酒的人饮过醒酒茶,方怀简清醒道:“路途遥远,三年五载,归期不定”。

    “三年五载?!”林蓁惊道。

    “嗯”,方怀简道,“不知你为何离家,不管何种原因,还是尽快回家为宜,家人必然焦虑挂心”。

    “我非你的良人,你也只是把我当替身,还是早些回家遵从父母安排”。

    林蓁刚刚跃起的心如淋了一桶冰。

    “我没有把你当替身!”

    “怎么不是替身呢,你不是认为我是飞飞吗?”方怀简此刻不想纠结她的癔症,他顺着林蓁过去的说法给她分析,“你就是希望我承认是

    飞飞,是你心目中的飞飞,可我没法做这个替身“。

    “或许我是,但我永远想不起来,我方怀简要扮演飞飞吗?”

    “或许我不是,这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何其多,我扮演飞飞以后真正的飞飞出现,你如何对他?如何对我?”

    林蓁不能自已地流泪。

    怎么不是飞飞呢,她怎会认错自己的爱人呢。

    如果他永远想不起来,她还是会喜欢他。

    林蓁哽咽道:“你不是替身,能不能让我喜欢现在的你?”

    她的脸哭得一塌糊涂,方怀简不忍心看,但他也不想她自欺欺人,他更不想做虚无缥缈的飞飞。

    方怀简看向雨雾,回避林蓁泪流满面的脸:“你好好想想,不要冲动,你就想我不是飞飞,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你可以娶我,可以不娶我”,林蓁抽抽噎噎,“但这一世我既遇见你,我不会再嫁他人”。

    方怀简长叹口气:“我或许几年后才回,或许地方为官不再回来”。

    终究还是回避她,林蓁泪眼模糊,心似沉入湖底,心思恍惚间手中油伞未拿稳,一阵风刮过,油伞眨眼间就被风雨吹得不见踪影。

    她木然立在雨中。

    见林蓁几乎湿透,方怀简赶紧跳下车,打开自己的伞为她遮挡。

    尽管他刻意保持距离,大半个身子都在雨中,一把雨伞下,两人间距离仍十分靠近。

    林蓁能感受到方怀简的吐息。

    雨雾如此寒凉,她全身湿漉漉,以至于方怀简的热息那么明显清晰。

    在她发间吹拂,在她额间萦绕,她抬眸看他。

    眉眼,神态,声音,身形……就是飞飞呀。

    “能不能”,眼泪一滴滴从林蓁眼角滑落,“抱抱你?”

    这样一个昏黑傍晚,风雨晦暝如末日来临,林蓁身上几乎没有干的地方,衫袍黏在身上,哭得眼圈通红,眼眸似永不歇止的泉眼,左脸颊下方还有一条长长血痕,模样实在太可怜了!她身体微微发抖,像冷得哆嗦。

    这样的姑娘哀哀戚戚求一点点温暖,恁是铁石心肠的人都不忍拒绝,何况方怀简从来不是,他明日就要离开皇城,或许以后都不会有机会再见。

    毫无缘由的,心里酸酸麻麻阵阵针痛,似无数蛊虫在那里无声啃噬,方怀简沉默不言,压抑着痛觉巍然不动。

    下一瞬,长随方德山拿着把伞从车厢里跳了出来。雨太大,一把伞形同虚设,根本罩不住两人,他刚刚在车厢里翻出另外一把伞。

    “小公子,伞”,方德山看了一眼方怀简肩膀,那里衫袍已经湿得黏在皮肤上,方德山把伞递在方怀简手边。

    长长油伞横亘在方怀简和林蓁之间。

    也像一记闷棍敲在方怀简心上,那些隐蔽在心中的蛊虫被敲落得满地,针痛瞬间消失,然而痛感变本加厉,那是令人呼吸不畅的闷疼,仿佛巨石碾在心上,心脏快被压得粉碎。

    这样的痛让方怀简瞬时惊醒。

    “快回去罢”,方怀简没理会方德山,忽的把手中的伞柄塞进林蓁手心。

    两人手指触碰了一瞬,林蓁还没来得及感受方怀简手指上的那点儿温度,他就收回了手。

    方怀简转身上车,车厢门帘哗的一声垂下,挡住了林蓁看他的目光,将两人隔为两个世界。

    方德山看看手中的油伞,再看看垂下的车帘,向林蓁歉意地弯弯唇。

    “还不走,德山?”

    方德山转身要上车。

    “等等”,林蓁拉住方德山衣袖。

    方德山讶异地看着拉住自己的手。

    “给你家公子”,林蓁从胸前迅速掏出一块黄黄亮亮的物什,放在方德山手心,“平安玉,护你家公子平安!”

    手心里一阵温暖,方德山不敢接,转头想问方怀简意见,却见马车没等他已经缓缓启动。

    “小公子,等等我!”方德山攥紧平安玉追赶马车。

    “云乐坊肖记包子铺,你家公子可以写信!”

    林蓁在方德山身后喊。

    她不想告诉他地址的,可如果不说,他或许永远想不起来,或许某天突然想起来呢?他连找她的地址都不知道,他一定会很焦灼。

    哗哗大雨吞没了她的声音,她不知方德山是否听清,就见他三两步便离开自己大段距离,疾奔追上马车跳进车厢,速度快得她看不清车厢里方怀简身影。

    马车很快湮没在雨雾中。

    林蓁站在原地,天地间宛若只她一人,确实只她一人,以前有飞飞,以后只有她一人。

    衫袍已经湿透,手上油伞没有意义。

    伞,散,临走前还特地送散,林蓁心念一动,油伞在视线里渐渐远去。

    浑身力气似被抽干,抓不住一把伞,撑不起一具躯壳,迈不开一步路。

    林蓁跌坐在地上,雨水打在脸上睁不开眼,她或许没有流泪,那些都是天上落不尽的雨滴,帮她洗净脸上污秽,洗掉那些男人的装扮,那些粉脂那些她被迫粘上的油腻。

    风雨呼啸,她大脑和内心被狂风暴雨扫荡一空洗刷得干干净净不余一物,此处只剩一具躯壳,不知此刻该做些什么,脑子里空茫茫,心中空荡荡,四处漏着风。

    “安安,是你吗?”清冽男声穿透雨雾,刺破哗哗雨声,激得林蓁的心漏了一拍。

    “安安”是她前世小名。

    视线里不知何时出现一名白衫青年,暗黑傍晚那身白晃得刺眼。

    青年快步奔来,眨眼间跑到林蓁面前,蹲下身为她撑伞挡雨。

    林蓁眨着眼睛,努力眨掉眼眸中水流,竭力看清面前青年。

    眼前人威仪俨然,龙章凤姿,和飞飞无分毫相似。

    “安安”,青年再次唤她,声音如山间叮咚清泉。

    与青年目光交汇,林蓁眼神里俱是惑然,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青年语气疼惜,眸底似蕴满漫天的霞,绚丽温暖:“我找到你了!”

    找到你了!

    仿佛心灵尘灰被洗濯干净,林蓁空茫茫的脑子又有了灵魂。

    第23章 第 23 章 你,是谁?

    和自己另外一个时空的生活相比, 穿到这个空间对时彦来说极其不幸,但往好处想,他亦算幸运儿。

    顶着原主那摔下山崖五脏六腑皆碎的残躯还能苟出一条命,最后恢复得大好, 已是一大幸。

    毫无原主记忆只能每日悬梁刺股现学, 竟亦能在户部和侯府与诸人周旋得差强人意。

    在林蓁这事上, 虽说冒出个路人甲方怀简生出些枝枝丫丫, 但也很快修剪得完美,方怀简没有任何怀疑, 甚至有点儿感激和钦佩,及时卷铺盖腾挪地方走人,临走还送上一份大礼,让时彦来个英雄救美。

    原计划他会去御史台门前与林蓁来个偶遇,正式登场。

    这下提前, 他得现场发挥。

    好在他做事从来极为谨严认真, 一旦决定做某事,会制定详细周密计划, 无论事情大小都当做公司IPO上市般做好充足准备。

    这亦是他出手必胜,手到擒来的终极法宝, 功夫在平日,细节在微时。

    譬如林蓁项目, 长期目标夫妻相敬如宾合作共赢, 短期目标获得林蓁认可身份, 存在困难主要在林蓁性格方面,小说中其性格作精难缠,现在时彦发现除了小说里明确指出的毛病,穿来的林蓁存在情感障碍, 情感需求无法满足时就会发疯发癫,做出让人瞠目结舌之事,恐怖得很,解决路径扮演好飞飞角色,提供充分情绪价值,具体实施方案着重细节,春风化雨般润物细无声。

    在芙蓉醉雅间里时彦就注意到林蓁女扮男装在门口晃荡,他还特地找了个借口出门确认了一番,以为宴席散了林蓁会和方怀简纠缠,没想到她却失了踪影。他找理由打发时隽先走,本想留下来再探看探看,不巧酒楼里遇到户部同侪,不过客气闲聊了几句,聊完后他却发现方怀简

    已经走了。

    没得打探只能回家,好在方怀简离开皇城后他和林蓁之间再无障碍。

    回去路上意外之喜,竟然碰到方怀简和林蓁在雨中说话,时彦让马车远远停在街角隐蔽处,他在车中静静观察。

    平时性格随和温润如玉的方怀简,大雨天竟把林蓁一个人丢在雨中,自己走了!

    这不是千载一时的机会吗?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彦毫不迟疑接上了这份天上掉下来的大礼。

    “安安,是你吗?”

    “安安,我找到你了!”

    林蓁眼中并无惊喜,疑惑不解的神色从眼底漫开,整个脸上都是疑团。

    这些表情并不意外,只是林蓁目光流露出看陌生人的防备时,时彦亦有些困惑:“你不认识我?”

    林蓁摇摇头,眼前青年面部刚毅硬朗,眼神深邃,鼻梁高挺,颇有武人气势,是见面难忘的英武之姿,但她的确没有印象,她就没见过几个外男。

    时彦心里叹口气,果真恋爱脑眼里只容得下一人。

    “我是时姝哥哥时彦,我们见过的”,时彦温声建议,“雨太大,小心着凉,去马车上,我送你回去”。

    林蓁盯了时彦几息,脑海里终于有了那么点印象,那日去毅勇侯府相亲时,月洞门前遇见过时彦,不过她当时只顾看飞飞,实在想不起模样了。

    “时公子”,林蓁淡声唤了一声。

    “我帮你?”时彦要扶林蓁站起的意思。

    林蓁摇摇头,自己从地上站起身,她脑海里嗡嗡声不断,反复回响着几句话。

    “安安,是你吗?”

    “安安,我找到你了!”

    这是时彦刚刚说的吗?看时彦说话做事,林蓁觉得更像是自己幻听。

    “马车在那儿”,时彦撑着伞,遥指了远处自己的马车。

    “谢谢时公子,我雇了马车”,林蓁回道,目光在雨中搜寻自己的马车。

    时彦停驻脚步,转身面对林蓁,语气郑重:“安安,我有许多话对你说”。

    “安安”,轻轻一声称呼却如惊天炸雷在林蓁耳边响起,她似被雷劈得一个激灵,另一个时空里属于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在这个空间被人唤起,被一个陌生人唤起。

    林蓁浑身一僵,转过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时彦,他温柔看着自己,眼眸里柔光宛若有着温度,给人暖暖感觉。

    不是幻听,林蓁瞬息间全身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你,是谁?”林蓁踟蹰一会儿,问时彦。

    “在下时彦,我脑海里常常会冒出各种各样片段,和现下世界完全不同的片段,关于一对情侣的片段,他们叫飞飞和安安”。

    飞飞和安安,刹那间林蓁的呼吸都停止了,她僵硬地站着,过了会儿试着轻轻吐了几口气,才重新找回呼吸的节奏。

    时彦诚挚地问,“我们去马车上说,好吗?”

    脚步跌跌撞撞,林蓁不知自己怎样爬上的马车。

    目光一会儿紧盯时彦不放,一会儿回避他的对视,看着某个角落闷想。

    飞飞不是刚刚离开吗,时彦怎么知道这些……

    时彦命车夫先去给林蓁的马车结账。

    自己的马车宽大舒适,应有尽有,他先递给林蓁一张丝帕擦脸,再拿出一条布毯让林蓁披上。

    “裹上吧,小心着凉”。

    把火上温着的茶水倒了满满一盏,放在林蓁面前小几上,“暖暖身子”。

    从地上爬起后,林蓁似乎才恢复了知觉,感到遍体阴冷,她拿起茶盏一饮而尽,胸口感受到一股暖流,身上才慢慢有了点热气。

    她抬眸看时彦。

    他眼神本就温柔,车厢里烛火明亮,映得他浑身似乎有了一道圣光。

    “再来一杯?”时彦问。

    “你,时公子,脑海里的片段都有什么,你怎么会想到那些?”林蓁身体恢复了些温度,她迫不及待想知道,时彦所说到底为何。

    “说来话长,我们边走边说”。

    时彦问了林蓁地址,又问她是否用过晚膳。

    身体恢复了温度,情绪亦缓和了一会儿,林蓁这会儿才感觉饥肠辘辘,时彦看她神色就明白了,对车夫道:“先去松鹤楼”。

    又向林蓁解释:“天色不早,你身上又湿,就去松鹤楼买点东西带回去吃”。

    然后变戏法般拿出个食盒:“垫垫肚子,中午准备的点心,不太新鲜了”。

    林蓁恍如梦中。

    这个时空里如此嘘寒问暖这般待她的男子,除了弟弟,就只有面前之人了,可他实在陌生,让林蓁有一种不真实感。

    伴随马车轱辘声和哗哗雨声,时彦娓娓道来,仿佛讲述他人故事。

    “四年前,我北上抗狄几近丢命,很长一段时间卧床不起,没有任何记忆”,时彦回忆四年前养病的日子,他亦算得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后面身体慢慢好转,记忆逐渐恢复时,脑子里就多了许多不属于我的片段,那些片段是和现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那些记忆都是和一对情侣有关,飞飞和安安是他们的名字,他们一起欢笑一起吵闹,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一起散步互解烦恼”。

    时彦观察着林蓁神色,她听得专注认真,愣愣地出神。

    那自己所说应该没有什么差池,时彦继续道:“我一度以为自己得了病,但不想家人再度为我担心,默默吃药医治许久毫无效果,相反那些片段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某个场景极其熟悉,似乎在哪里经历过,就如松鹤楼的点心,许多和那个世界的点心相似,我觉得我从前应该在哪里吃过。这样的场景越来越多,我终于觉察到,那个莫名的世界是我生活的前世,我是飞飞,安安是我的爱人,那些记忆片段是我们曾经的生活”。

    林蓁似默默想着心事,目光并没有追视时彦。

    时彦道:“只是都是一些片段,很零碎,面目亦很模糊,它们不受控制地跳出来,在我吃某种食物时,路过某个地方时,做某件事情时,我会有非常熟悉之感,会感到很甜蜜,有时亦会感到难受”。

    “遇到你时,那种熟悉感强烈地冒出来,我觉得奇怪,但不敢造次,只默默关注着你,知道你爱慕方怀简时莫名难受,知道你为他落水时特别揪心,我甚至知道你从英国公府跑了出来”。

    时彦目光始终落在林蓁脸上,她没有露出惊讶之色,似乎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沉浸在另外一个世界。

    时彦决定还是把话说完。

    “我无可抑制地担心,也曾暗暗找寻你,某天我骤然明白了缘由,那天我知道了你曾叫安安,我之所以毫无缘由关注你记挂你为你牵肠挂肚,因为你是飞飞的安安,冥冥中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当我知道你叫安安时,我明白你为何那样对方怀简,你在找飞飞,但他不是。

    这一世我不知我们还有没有缘分,但不管你嫁谁,希望你明白,方怀简不是飞飞“。

    林蓁猛的抬眸。

    时彦凝神看着她,他眼眸是好看的栗色,眼底似镜面一般,映射出完完全全的自己,他没再继续说话,可目光交接中,他的眼神温柔得在说话,他才是飞飞。

    林蓁依然默默无语,与时彦对视一眼后继续垂眸,甚至还低下了头。

    时彦静静等了片刻,轻轻唤她:“安安?”

    林蓁没有反应。

    “安安?”时彦又唤了一声。

    林蓁这才抬头看他,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旋即恢复原来的面无表情,呆呆愣愣的。

    时彦没再开口。

    若有人对他如此一番说辞,他决计不会信,可林蓁据他观察,对方怀简的行径分明是恋爱脑,脑子里都是情情爱爱,这样的人又是穿越来的应该会信。

    一堆荒谬怪诞的言论,她没有怀疑没有嘲讽没有惊讶没有反驳,连一个问题都没有,意味着她只是需要一

    些时间消化,毕竟方怀简前脚才走。

    马车到了云乐坊,时彦想送林蓁到住处,林蓁毫不犹豫拒绝了。

    时彦亦不强求,把油伞和刚刚在松鹤楼买的点心都递给林蓁,问道:“明天我再来看你,如何?”

    林蓁还没有从巨大震惊中完全回神,她脑子里全是困惑,各种问题,有关于时彦的,更多的和方怀简有关。

    她长得和前世一点儿不像,虽然比前世更好看,可这对于飞飞来说,反而是件坏事。飞飞看她,就像现在她看时彦吧,完全的陌生人,不熟悉也没有想与之熟悉的念头。

    而时彦对她,就如她对飞飞?怎么看怎么亲近,怎么看怎么想贴贴吗?

    可方怀简不是飞飞?!她的直觉有误?他分明就是!他不仅长得一模一样,一言一行她都那么熟悉,他的温润好脾气一如往昔。

    倒是时彦,林蓁眼里他没有半点飞飞影子,虽然也很温柔,但飞飞或者方怀简的那种温柔是让林蓁觉得踏实的,他肯定会那样做的一种自然而然。

    而时彦,说不出来的感觉,他那样的恰到好处,不多一分让人觉得越线,亦不少一分让人觉得轻慢疏离,可林蓁就觉得少一点点什么。

    林蓁有许多话想问时彦,此时天色已晚,她想了想,问了时彦每日下值时辰,回道:“时公子,明日你下值来此处,我在这儿等你?”

    第24章 第 24 章 未婚夫?正是在下!

    疾风暴雨中方德山追赶了好几步才跃上马车, 他本来纳闷,自家公子极少如此不管不顾丢下他先走,何况还是少见恶劣天气,正想问问小公子为何如此, 掀开车厢帘, 一张黯然失神的脸难看至极, 方德山还从未见过自家公子如此表情。

    一时瑟缩忘了要说的话, 坐在方怀简下首默默擦干身上雨水,待收拾得差不多再瞥一眼, 方怀简仍然一副死人模样。方德山转过身,紧挨车厢帘扒出一条小缝,既不让风雨灌进车厢又能看到外面,向外静静看了一会儿又放好车帘坐好。

    “她还在那儿吗?”方怀简似魂魄回体,才发现方德山。

    “看不到了”, 风大雨大, 光线亦很暗淡,林蓁身形隐在雨中和风雨连成一片, 方德山看了一会儿直到分辨不清才放弃。

    “应该还在吧”,方德山猜测, 回想林蓁脸上身上湿漉漉,像大雨里森林中一只无家可归无助的小鹿, 方德山心中很是同情, 他不禁呐呐道, “林家姑娘怪可怜的”。

    见公子和自己说话,想起林蓁刚刚塞给自己的物什,方德山把物什递到方怀简面前,手心里黄橙橙亮晶晶。

    “刚刚林家姑娘让我给公子您的, 说是护公子平安”。

    方德山刚刚慌慌张张,没有看清是什么,这会儿目光落在平安玉上,但见它比铜钱大一圈半圆形状,色泽纯澈晶莹剔透,泛着柔和黄亮光泽,玉石上自然生出些红丝线般纹路,被巧妙阳刻为一只展翅欲飞凤凰,天然玉石与人工技艺结合得浑然一体,巧夺天工,让人叹为观止。

    “真是块好玉啊!”方德山赞道。

    方怀简眼里,这玉不仅好,而且是极其稀罕的黄金玉,市场上未见流通似乎专供皇家使用,他亦只在几次宫宴上见到个别皇子佩戴过。

    实在太过珍贵,应该是林蓁极其重要的宝物。

    这样的奇珍她毫不犹豫给自己?想像中林蓁抓着这块玉,拼命塞给方德山,价值连城的罕物就这样轻易赠给自己,方怀简只觉心里更堵了,这车厢里空气似乎都被抽得干净,他憋闷,他喘不上气,心脏似被巨石碾来碾去,他到了极限到了临界点,实在承受不住了!

    “你拿她这个做什么?”方怀简质问。

    “我来不及,那会儿公子走了”,见方怀简未接手,方德山忙解释,“她硬要给的”。

    方怀简沉默不语,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方怀简问:“你也觉得她可怜?”

    方德山看了方怀简一眼,想说“是”没敢发出声。

    林家姑娘怪可怜的,都是他家公子造成的吧,谁会暗黑雨天把一个姑娘扔空无一人大街上就走呢,恁谁都伤心难过,何况还是爱慕公子的姑娘。但也不能完全怨自家公子,林家姑娘那不要命把人推下水的横劲,一般人都得退避三舍。

    方德山胡乱想着,一时也不知自己该站谁,但想着林蓁那样的容貌,若是自己应该还是忍不住……

    打住,方德山拍了下自己脑子,抬眸一看,方怀简正凝目看他。

    仿佛自己心思被公子窥知,方德山讪讪笑了一下。

    方怀简道:“把玉收好,我们回去还她”。

    “啊”,方德山情不自禁叫出声,这都这么晚了雨又大,林家姑娘早走了吧,怎么可能傻傻地还在原地等公子呢。

    方德山只觉是白跑一趟,不过公子说什么就是什么了,他小心把玉收拾妥当。

    马车回到原地,方怀简刚刚离开林蓁的地方。

    大雨滂沱,街上空空荡荡,只有街边房舍窗户和门板隐隐透出昏黄亮光。

    方德山撩开车厢门帘,一阵风雨打进车厢,他脸上顿时一层雾水。大街上一览无余空无一人,他道:“林家姑娘离开了”。

    可方怀简充耳不闻,仍然撑着油伞下了车。

    方怀简立在雨中,目光一寸寸从周围扫向远处,从亮处扫向阴暗,似乎林蓁和他在做躲猫猫游戏,她耐心躲在某个角落,正等着他找出来。

    显然,方怀简的寻觅一番徒劳。

    可他似不死心,站在雨中久久不动。

    方德山坐在车厢门口,这会儿飘飞的雨水已把他身上淋得湿润。

    他猜测出自家公子的心思,他比公子心肠硬的人,见到林家姑娘都心软得不行,自家公子面对如此痴迷自己的姑娘,怎会不心软不动情呢,就是有癔病,那也是因公子而起,若能在一起,一定会不药而愈。

    无非是一些面子门第什么的。

    方德山想起什么,对着雨中方怀简背影喊道:“公子,林家姑娘应该回去了,云乐坊肖记包子铺,她提过这个地方可以找她。要不我们去云乐坊肖记包子铺?”

    方德山着实猜准了方怀简心绪。

    在看到黄金玉那刻,他绷了许久似乎固若金汤的防线顷刻间土崩瓦解,天地间所有阻隔屏障幕离灰飞烟灭,只有自己赤。裸裸一颗跳动的心脏,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然了自己的内心。

    我没有把你当替身!

    你不是替身,能不能让我喜欢现在的你?

    这一世我既遇见你,我不会再嫁他人。

    能不能,抱抱你?

    林蓁软软的柔媚又无助的声音在脑中萦绕……

    她欢喜的笑,她婆娑的泪,给他带点心的喜悦,被他拒绝的落寞……

    替身不替身的,又是什么要紧的事,不过她脑海里臆想的他,就是他的映像而已。

    狂风吹得他清醒,大雨淋得他冷静,此刻方怀简心中有了澈底澄清的主意,他没想过做她的光,但想他能给她一个遮风避雨之地。

    不过三个月时间,或许还能更短一些,到时他回来先向父母禀明,有了父母首肯再好好向她表明心意,她一定会哭,高兴激动地哭。

    此时,听到身后方德山喊话,方怀简想了想,林蓁应已回到住处,这会儿说不定换洗衣裳,准备晚膳,自己再去叨扰诸多不便。

    而且,他还有个说不出口的心思,刚刚拒绝林蓁时镇定自若,说什么三年五载,什么地方为官不再回来,脸打得很红很疼很肿,再忍一忍,争取两个月就回来。

    想明白这些,方怀简如释重负,刚刚千斤沉重的躯体忽的变得轻健,心中巨石早就化为齑粉,他转身收伞,淋着雨无比轻松走向方德山。

    “去毅勇侯府”,方怀简语气轻快。

    虽然这会儿他不便去找林蓁,但可以让时隽把黄金玉还给林蓁,也让他捎个口信,让林蓁安心。

    方德山见自家公子转身之际就变了个人似的,神色轻松自在,浑身僵直肌肉都明眼可见松弛,想到去毅勇侯府,他明白了,时二公子就是有让自家公子一想到就怡然轻松的本事。

    *

    暴雨下了整整一夜,至黎明时分才渐渐转为小雨。

    云乐坊肖记包子铺里,肖寡妇一如往常早起和面,准

    备各种馅料,包包子上蒸笼。只是雨天里生意都会受到影响,她准备的各种物料都比晴日里少一些。

    天光大亮时分,街面上雨声淅淅沥沥,店铺里生意清净,偶尔来个人买几个包子带走,肖寡妇背靠长椅打着盹。

    “肖姨”,一声清脆童声让肖寡妇睁开了眼,她定睛一看,隔壁酒铺家的小儿子正在唤她。

    肖寡妇揉了揉眼,站起身走到蒸笼前,口中问孩童:“要什么样包子,要几个?”

    孩童道:“我不买包子,巷口有位公子找甄家哥哥,让我捎口信,公子在巷口等着呢”。

    说完孩童抿嘴一笑:“公子长得特别好看!”他想说又不敢说的是,公子还特别大方,让他捎口信给了他整整一吊钱!

    “特别好看的公子?!”肖寡妇愣了一下,第一反映就是林蓁未婚夫上门了!

    昨晚甄家弟弟特别反常,暴雨天浑身湿漉漉回来,不像往日兴高采烈会讲讲在御史台前碰到的事,而是早早就睡下了,还给了自己一包松鹤楼的点心!

    那可是极贵的点心!肖寡妇只看过没吃过,想和甄家弟弟客气,拿一两个尝尝鲜,甄家弟弟却说是他人送的,让她尽管吃。

    肖寡妇想想,谁会送那么贵的一大包点心呢,估计得有好几俩银子,必是未婚夫无疑了!

    她赶紧往林蓁住的厢房走,推门一瞧,林蓁还躺在床上没动静。往日这时辰,她已经起来看书了。肖寡妇走到床头,正想唤她,却看到林蓁脸色红彤彤极不正常。

    啊,昨日淋雨病了?

    “甄家弟弟,甄家弟弟”,肖寡妇弯下腰在林蓁耳边轻唤,见她毫无反应顿时有些六神无主,伸手在她额间摸了一把,滚烫!

    想请个大夫来看看,又想到林蓁未婚夫还等着回信,左右为难之际肖寡妇小跑回铺面,那孩童还在那儿等着。

    肖寡妇拿了个肉包塞孩童手上:“去,去把那位公子请来,就说甄家哥哥等着他!”

    孩童大大咬了一口肉包,攥着肉包欢快地跑进雨里。

    时彦走到云乐坊肖记包子铺时,肖寡妇眼睛都亮了!

    眼前公子让逼仄包子铺都耀眼了几分,玉色樽形发冠束发,青苍色云纹镶金丝质长袍,腰间金丝流苏佩饰随着他稳健步伐一闪一闪晃着光亮,行走间贵不可言,更不说那让人过目难忘的俊美面容和高大修长身姿。

    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甄家弟弟的容貌吧,真正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见时彦迈进铺面,肖寡妇忙迎身福礼,小心问道:“这位郎君,你是不是”,肖寡妇想想平日林蓁男装打扮,女子身份的字句咽了下去,指指店铺里屋,小声道:“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时彦眨了一下眼,瞬息间明白了这里面的孔窍。

    他微微颔首,嘴角浅浅弯了一息,客气而不失温度道:“正是在下!”

    肖寡妇喜出望外,甄家弟弟病了,可她的未婚夫上门来找她了!

    第25章 第 25 章 惺惺相惜

    昨夜和林蓁分别时, 虽约好今日下值后再见,但时彦从不是被动等待的人。在另一个空间做乙方时,他和团队从来都百般揣摩甲方心思,务必不触碰底线前提下主动沟通甲方, 如此获得不少灵活回旋空间, 往往合作下来双方都很满意愉快。

    对林蓁, 他亦如此。

    既然约定再见, 那就要一鼓作气乘胜追击,而且昨晚他回府后得知, 方怀简酒席散后又来找过时隽,两人聊了一阵方怀简才离去。

    为防夜长梦多横生枝节,他特意告了假,带了长随启明一同来。启明是长庚一母同胞的亲弟,盯梢英国公府和林蓁的事都是启明挑大梁安排, 时彦对他做事很放心。

    肖记包子铺又小又破, 环境恶劣超过他的预料。铺面宽不过一丈,堆在墙角的门板油漆剥落到看不出原来颜色, 铺面里光线昏暗,靠灶台的墙壁被烟火熏得乌漆嘛黑, 揉面的大木桌破旧缺角,占据了铺面几乎一半的空间, 其余空间堆满各种杂物, 唯一看得顺眼的是面前妇人, 收拾得还算干净,看着像个麻利人。

    妇人简要介绍了自己后,神色话语就有些吞吞吐吐。时彦没看到林蓁,妇人也没有带路或者帮着去叫的动作。

    时彦向肖寡妇微微作揖, 问道:“请问肖姐,我的未婚娘子现在何处?”

    肖寡妇有些犹豫,她高兴时彦到来,可林蓁这会病在床上,一个姑娘家身着中衣人事不省躺着,便是未婚夫亦不方便见面的。

    肖寡妇歉意道:“大概昨日淋雨,她这会儿病着叫不醒,浑身滚烫,我正想叫个大夫来看看,郎君来了正好,我去守着她,郎君帮忙叫个大夫来。”

    肖寡妇手指街面右侧:“我们这条街上就有大夫,这条街尽头再左拐便是。”

    时彦怎会听肖寡妇的,林蓁面都没见着便听肖寡妇差使。

    时彦道:“淋雨病了?!麻烦肖姐带我去看她一看!”

    肖寡妇为难:“可她这会儿卧床,姑娘家——”

    时彦顿时明白她的意思,打断道:“我们本就有婚约,这次上门正是想接未婚娘子回家居住不日成亲,以全父母期待!”

    “求肖姐领路,莫误了娘子病情!”

    时彦面露焦急之态,言语又恳切,再加上他那副谪仙俊美模样,肖寡妇能怀疑他什么,无非她是寡妇,男女大防的一些观念比常人重些,见时彦如此,便不再犹豫,把他往后院厢房领。

    时彦到了厢房门口,刚刚推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昨日暴雨,今日雨势虽小了些但现下亦未停歇,空气中尽是湿润十分凉爽舒适,而这厢房里的温度明显高出了好几度。

    时彦站在门口定睛一瞧,心中忽的竟生出对林蓁的些许感佩!

    这厢房分明为杂物间,狭小逼仄就不说了,三分之二空间被高过时彦头顶的面粉袋占据,剩下空间是蒸格木盆木桶等杂物,一张极其狭窄的床就靠在墙壁,和这些蒸格木盆等杂物紧挨着,林蓁如一只小猫蜷缩在狭窄的床上悄无声息,除了床头,房里根本没有时彦下脚的空间!

    不管是英国公府还是自家毅勇侯府,最低级别仆妇住的环境也比这个好。而林蓁,竟然为了她的飞飞能忍受,不是住一天两天,而是已住了十来天近半个月,亦似乎没有搬离的打算。

    虽然林蓁恋爱脑,但这样环境下,她为了达成心中目标甘愿忍受,时彦觉得,某种意义上,他和林蓁是相同的人。

    无论另一个空间还是当下,时彦没有谈情说爱的兴致。在另一个空间里,因为多金大方,人亦高大帅气行事妥帖,从来都是各种美艳女郎主动追求,环肥燕瘦,或夭桃浓李,或清丽绝尘,各种类型他都见识过,也试着和父母喜欢的类型姑娘约会,只是无论什么类型女孩儿,无论约会内容有什么不同,最终结果都一样,索然无味。

    闲聊甚至比不上客户交流让他至少有认真参与的心思,唇舌接触似手背擦拭唇角,毫无感觉,让他根本没进一步发展了解的欲望,只觉浪费时间。

    他怀疑过自己的性向,为此去过几次专业酒吧,只是灯红酒绿各样男人吵得他头疼,他确信自己性向正常便再没去过。

    他想过,可能他对男女之事就是没有欲望的那类人,只想有限时间放在自己人生目标上。

    他的人生目标说起来很简单,过好自己喜欢的一生。

    在另一个空间他对自己的人生很满意,事业极其成功,兴趣爱好广泛,空余时间他会满世界去玩各种极限,赛车跳伞蹦极,爬山荒

    野徒步等,这些事情他空余时间都忙不过来,获得的刺激和愉快远远高于谈恋爱和约会。

    现下世界里,初来时一无所有,茫然亦惶然,不过他很快调整好自己,弄明白了在这个世界他会喜欢什么,他喜欢自主掌控人生,不再忧心衣食住行,不再仰人眉睫鼻息,不再为毫无价值的人毫无意义的事卖命,不再忐忑随时被人生杀予夺。

    有时间有心情做自己的事,赛车跳伞蹦极不再可能,但他还想去爬山还想去徒步,而现在只能挤出点时间偶尔去马场跑几圈而已。

    为了将来某天自己随心所欲任情恣性,现下他鉴机识变,主动靠近谋求林蓁,为她做自己上辈子从未做过的事情,这和林蓁为了情感需求的满足而住在如此令人窒息的环境里,本质上根本没有区别。

    时彦站在厢房门口,迈不进脚。

    肖寡妇亦看出来了,她这租的破旧地方哪里是这些贵人们该来的地方呢,随便碰到哪里,都污了贵人的衣裳。当初林蓁要住这里,她也是觉得如此俊俏少年住这儿委屈不合适呢。

    肖寡妇道:“郎君,要不你还是去请大夫,我进去照料娘子。”

    这句话似提醒了时彦,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张银票,不由分说塞进肖寡妇手心。

    “肖姐,这里是五百俩,这些日子承蒙肖姐关爱照料,我未婚娘子才得以平安与我相见。她和我提过,心中感激肖姐万分,想报答肖姐收留的恩德,这些肖姐就收下吧。”

    肖寡妇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何况林蓁住在此处被她富贵逼人的未婚夫看到,她愧疚得想退回被自家哥哥抢走的那锭银,只苦于自己没有钱,怎好意思舔着脸收人家五百俩!

    肖寡妇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不,娘子已给过我房钱,我也没做什么,这里实在委屈娘子。”

    时彦道:“这是我和我未婚娘子的心意,肖姐收下就当全了我们俩报恩的心。”

    “我未婚娘子说,肖姐也想让娃娃读书认字,我看肖姐娃娃也到了上学年龄,私塾里每年束脩可是笔不小开支,肖姐收下就当我们支持娃娃念书,以后娃娃长大也和我未婚娘子一样聪慧敏悟。”

    昨夜林蓁和他说过的话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时彦胡诌而已。他刚刚进铺面时,看到一个女娃娃坐在角落,手上拿着一本破破烂烂的书,他扫了一眼书中内容,似是三字经。这样穷苦人家还是女娃娃,给家里帮忙间隙不忘看书认字,要么是女娃娃自己心气高,要么是家人对她有期待。总之,送女娃娃去读书,时彦认为,应该能说到妇人心里去。

    肖寡妇确实有这个心思。她一穷二白拖着女儿投奔哥哥,谁知哥哥也指望不上,回去无地无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在皇城里挨日子艰难。遇到林蓁后才知道,原来女娃娃读书后可以考女官,在看到林蓁做状师不过一天功夫竟带回一锭银,她恨不能马上送娃娃去学堂认字。只是没有钱,找来一本三字经让林蓁空余时教教。

    这会儿时彦如此说,她实属心中摇摆,她不需要钱,可改变娃娃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她怎忍心拒绝这样的机会。可是五百俩实在太多,要是五十俩她就收了。

    肖寡妇咬着唇,拿着银票的手发着颤。

    时彦知道差不多了,说出自己真正心思。

    “实不相瞒,在下有事想托肖姐帮忙。”

    “我与未婚娘子相见,本是极其高兴之事,家中父母欣喜若狂,但娘子家道中落,见我家如今模样,自觉与我不再相配,生出退婚之意。我今日登门,本意是想劝说娘子回心转意,如今见娘子病了,更是想让娘子搬到我家居住。还请肖姐帮忙劝说成全。”

    肖寡妇明白了,怪不得昨夜甄家弟弟回来郁郁寡欢,原来如此!眼前郎君龙章凤姿,甄家弟弟虽花树堆雪,可住在她这样的地方难免自惭形秽,可庆郎君心意未变,她怎能不成全这对天作之合呢。

    肖寡妇激动道:“娘子当初来我这儿,一心一意寻找郎君,甚至做好了找不到郎君也不离开皇城的准备,要考女官慢慢寻找!娘子对郎君心意天地可鉴,郎君如此对待娘子,她心中定然十分欢喜!我这儿破败粗陋,实在容不下娘子这样的人,郎君既然对娘子矢志不渝,我巴不得娘子现在就郎君家去!”

    时彦微微笑道:“那肖姐就收下,权当帮在下这个忙!现下我未婚娘子对我和我家因相去悬殊而心有芥蒂,还请肖姐告诉我娘子住在这儿时的诸般经历,我若能知晓娘子心思,亦能早些解开她的心结!”

    肖寡妇连连点头,直说:“郎君说的极是!”

    当下,时彦让肖寡妇去巷口找长随启明,让他去请长期给侯府看病的大夫,肖寡妇小跑着出了门。

    时彦转身进了厢房,四下观望,找来一只矮凳坐在林蓁床头。

    空间逼仄,他与林蓁距离极近,甚至能听到她粗重呼吸声。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无任何人打扰地靠近林蓁。

    时彦仔细瞧着林蓁模样,还算幸运他遇到的是个美人,她若是无盐嫫母,他亦不会改变心思。

    不由慨叹,他竟然甘愿在这样一个狭小破旧屋子里如此陪着一个女子,就如林蓁不管不顾女扮男装翻墙后跑到御史台前摆状师摊,住在如今破烂之地。

    荒诞离谱,两个穿越之人,为着心中夙心往志,都做出了前世绝不可能之事,时彦看着林蓁红彤彤面庞,心中罕然生出几许惺惺相惜之意。

    第26章 第 26 章 一起去吃蛋烧麦

    这堆满杂物的厢房本就狭小逼仄, 大概放置食物为防蚊虫鼠患,门窗亦紧闭没有一丝缝隙,时彦没坐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他看看林蓁, 伸手把她身上薄衾掀到一边。手指接触到薄薄被衾时, 林蓁身上热息灼烫。

    时彦愣了一瞬, 起身走出房外。天井里有一个大水缸, 时彦舀水将自己丝帕淋得透湿,转身进了厢房。

    湿润凉爽的丝帕刚覆到林蓁额上, 她就睁开了眼。

    两人距离如此接近,时彦清楚看到林蓁眼眸充血,目光直白,他还没想好怎么开口,林蓁脱口而出:“飞飞!”

    时彦无语, 再仔细看林蓁, 两人不过咫尺距离,她的眼睛大大的, 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眼神也还算清澈, 怎么就“飞飞”了呢。

    时彦迎着林蓁目光,没有回应。

    “飞飞!”林蓁看着时彦再次唤他, “别走!”

    昨晚离开时她眼中怀疑和疏离分明, 一夜之间她想明白了?时彦尚无如此自信, 他静默看着林蓁。

    她的手似乎想抬起来拉住自己,可能没有力气,可能只是梦魇,手腕晃动并没有进一步动作。

    应是烧糊涂了, 怪可怜的,还是快点好起来吧,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时彦心里如此想,伸手握住了林蓁晃动的手腕,那手上温度烫人。

    时彦安抚道:“我在这儿,陪着你,我不走。”

    林蓁安静下来,眼眸盯了时彦一会儿,闭上了眼睛。

    时彦保持着握手的姿势不动,默默想着心事。

    没多久,肖寡妇回来了。时彦让肖寡妇给林蓁喂了些水,两人闲聊了几句,在肖寡妇看来都是些淡话,哪里知道时彦心思,所说全是有的放矢。

    长随启明带着大夫很快到来,启明和大夫看到这狭窄的厢房均是一惊,时彦在里面,大夫都站进不去,时彦退出厢房,让大夫给林蓁诊治,自己在天井里给启明做了一番吩咐,启明匆匆离去。

    接下来抓药熬制,时彦曾经卧床一年,对这些很熟悉,便要亲自熬药,肖寡妇怎会让他进自己窄仄凌乱的厨房呢,何况她刚刚收了时彦五百俩,这会儿恨不得林蓁立马好了或者自己替她病着,直把时彦当佛祖一样供着,生意也不管了让自己丫头在铺面看着,自己忙前忙后围着时彦林蓁转。

    时彦站在厨房外看肖寡妇忙碌,闲聊着淡话。

    “肖姐娃娃看着聪慧伶俐,以后定要送去学堂,莫绑在身边整日做些杂事耽误了。”

    “我正有此意,这真要谢谢郎君和娘子,以前我哪里敢想,娘子到我这儿,我才知道原来女娃娃也可以不嫁人就有和男子一样的好前程。”

    普通人家父母都希望自家闺女嫁个好郎君,可肖寡妇自己嫁人不幸,依附着哥哥

    亦苦不堪言,对男人早没了期待,与其盼望女儿嫁个海市蜃楼般好女婿不如让她读书走出自己可以驾驭的人生。

    肖寡妇道:“娘子在御史台前第一天摆状师摊就赚了一锭银,娘子说她以前学堂里学的就是律法,真是好厉害!”

    时彦道:“我与娘子幼时定亲后便分隔两地,再无她的消息,想来她颇多艰难让人心疼,她历尽艰辛来寻我却不是我去寻她,真正对不住娘子!娘子还和肖姐提过什么?”

    肖寡妇安慰道:“郎君不必自责,以后好好待娘子便是。娘子说过,她小时家境尚可,并未受太多苦楚,读的学堂是最好的学堂,当今首辅就是出自这个学堂呢,就是这一路从江南过来,受了不少磨难。”

    “江南最好的学堂,什么学堂?”

    肖寡妇赧笑道:“这我哪儿知道,娘子说首辅也在这个学堂读过呢,怪不得娘子顶顶厉害”。

    时彦继续和肖寡妇说话,心里却开始盘算分析。当今首辅北方人,无论读书还是为官经历,从未去过江南,哪里来的江南第一学堂?是林蓁上辈子人生无意间在话语中的折射?

    想去试探一番。

    时彦回到厢房,林蓁和先前一样沉睡,姿态都未有一丝改变。时彦给她额间换了块湿手帕,握住了她的手。

    “安安,安安,快点好起来!”

    时彦先唤了林蓁几声,见她眉间微动似要醒来,才继续说接下来的话。

    “安安,你快点好起来,我们回校去看广玉兰”,时彦思索着江南排名第一的文科类高校,校花是广玉兰,他曾经去过。

    “华夏大道的白玉兰开得很好了,我们一起去看。”

    华夏大道是这所高校主干道之一,以春天白玉兰飘香烂漫而闻名,许多市民春季里会到这所高校专门赏华夏大道上的白玉兰。

    林蓁没什么动静,时彦耐心重复了一遍,只见林蓁眼皮微微颤动。

    时彦看着林蓁的脸,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时彦在林蓁耳边道。

    “安安,日月湖边的樱花开了,我们什么时候去看?”

    江南排名第一的理科类高校校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湖泊日月湖,湖边种满了樱花,是此校一景,校园情侣不可能没去过。

    林蓁眼皮亦是微微颤动。

    时彦道:“我们去湖边坐一坐好不好?”

    林蓁依然没什么动静。

    时彦道:“湖边风好大,我们看完樱花就回,好不好?”

    时彦盯着林蓁的面容,一丝一毫微表情他都不会错过。

    但林蓁眼皮也就是颤了颤,时彦凝目注视了好一会儿,就在他眼睛发酸垂首打算放弃时,耳边传来林蓁声音:“不好”。

    心脏都跟着这声轻飘飘的声音颤了一瞬。

    时彦顺着林蓁的话问:“那我们看完樱花做什么?”

    “吃饭。”

    此刻时彦绞尽脑汁回忆着这所理工科高校,他就去过一次。

    “我们去东一食堂吃蛋烧麦好不好?”

    他去过一次,只在校园里东一食堂吃过饭,印象最深的食物是蛋烧麦,只在这所学校见过。说是烧麦,其实是手掌大方方正正的蒸糯米块,香菇肉末酱油等各种作料拌上糯米蒸出来的,这块方正的黑色糯米上被一个完整的蒸鸡蛋完美覆盖,白色蛋清中间是圆圆蛋黄。

    他第一次见就被黑白分明的诱人卖相所吸引,买了尝过后亦觉非常好吃,问了食堂阿姨就叫蛋烧麦,虽然形状和烧麦没丁点相似,以后他再没见过这种食物,心中始终念念不忘。

    林蓁睁开了眼睛。

    时彦压制着心中慌乱。

    林蓁看着时彦,道:“好。”

    时彦微微握紧林蓁的手,缓缓道:“你快点好,我们一起去吃蛋烧麦。”

    林蓁没有再回答,她看着时彦,唇角微微动了动,浅浅酒窝非常明显,似乎想笑,笑意尚未完整绽开,眼皮徐徐闭上。

    时彦在心中长长吐了口气。

    肖寡妇熬好药给林蓁喂药后,林蓁睡了一觉睁开了眼。在这个世界,她极少生病,在幼时落水后,她想起上辈子经历就有意学习医术,自己保养自己,毕竟古代可没有什么抗生素,遇到病毒都得自己扛。

    这一次淋雨就发高烧,林蓁自己也很意外,大概不仅仅是淋雨,而是飞飞离开,自己身心俱疲吧。

    她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繁复的梦,梦里有她上辈子的经历,有妈妈搂着她哭,有和飞飞在日月湖边散步,一起欣赏樱花,也有这辈子的过往,父亲斥责她关她禁闭,雨中飞飞决然上车再不给她一个眼神……

    她微微叹了口气。

    “好些了吗?”

    耳边骤然响起一声男音,林蓁吓了一跳,看清时彦近在咫尺时,她立马坐了起来,拉上墙边薄衾罩住了自己。

    林蓁讶异看着时彦:“你怎么在这里?!”

    时彦和声解释:“见你昨夜淋雨,有些担心,今日告了假想早点来看看你。”

    林蓁抿唇说不出什么。

    昨晚她回来后想了很久,想飞飞,也想时彦。她没在时彦身上看出飞飞的影子,可时彦坚持他是飞飞,他是吗?

    他就是一个陌生人。

    可陌生人对自己这么好图什么呢?娶她?她不过一个庶女,姨娘还死去多年,现在名声也不好,他亲眼见她女扮男装,知道她缠着飞飞,知道她翻墙出府,知道她去御史台门前摆摊……

    这样的女子他要娶?实在想不通。

    “要不要喝点水?”时彦递上了茶盏。

    林蓁的确口渴,拿起茶盏一口气喝干,时彦又给她斟上一杯。

    “娘子是不是醒了?”门口肖寡妇声音,她听到动静来问一声,灶台上为林蓁煮着粥一直等着她醒。

    时彦呆在厢房里,肖寡妇尽量不出现打扰他们。知道了林蓁对郎君心存芥蒂,她有心制造机会让时彦多陪多照顾林蓁,那再多愁绪不就在郎君柔情中慢慢消散了吗?

    “是呢”,时彦应声。

    “那我把粥拿来”,这会儿已过了中午,怎么也得吃点东西,肖寡妇把粥端来,站在门口。

    时彦不出来,肖寡妇进不去。

    时彦起身,对林蓁道:“我有处院子很清静,适合你养病,你不介意可以搬到那儿住一段时间,下人们口风很紧。”

    肖寡妇端碗进来,时彦站在了门口。

    林蓁喝粥的空档,肖寡妇竹筒倒豆般向她描绘了时彦多么焦心她的病情,多么大方给她请诊金极贵大夫,多么细心照料她,铆足劲劝说林蓁搬走。

    “我这地方如此破旧,便是健康人呆久了也容易病,你瞧,你不就病了么?”肖寡妇劝道,“娘子不是我们这般粗人,读书人就该有个好环境,你若在这儿住着,三天两头病不说我过意不去,也耽误娘子看书考学”。

    林蓁不吭声,她不想搬,倒不是肖寡妇说的那些理由,她给飞飞留的地址就是此处,搬走了飞飞如何找她呢。

    恁肖寡妇如何说,她就是不回应。

    肖寡妇有些气恼了:“娘子,我这儿真容不下你,你住这儿,我面粉都不好多买,放不下!”

    两人拉扯间,门口时彦都听得明白,他插嘴道:“搬到我那处院子养病,病好了随时可以回来,肖姐方便的话送娘子过去,认个路,有什么事可以给娘子传个口信。”

    肖寡妇叠声应着是,看林蓁喝粥不用她帮忙,不由分说就收拾起林蓁包袱。林蓁本来就没啥东西,几件换洗衣裳和几本书,肖寡妇三两下就收拾妥当。

    肖寡妇道:“喝完粥,我就送你去养病,你随时可以回来!”

    如此这般,肖寡妇架着林蓁往外走,林蓁这会儿意识虽清醒,但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毫无挣扎反抗能力,再加上肖寡妇保证有什么事会去知会她,竟如此被架上了马车。

    肖寡妇放下车帘时,时彦站在车厢边对林蓁道:“不用担心,只是养病,若住不惯你随时可以回来”。

    *

    肖寡妇回到包子铺时  ,已是傍晚时分,她帮着时彦把林蓁安置妥当,见着从未见过的大宅院,丫鬟仆妇成群,心里为林蓁高兴。临走时,时彦还送了她几匹布一些吃食,让给娃娃做新衣裳好上学,肖寡妇就觉遇到了贵人。

    担心哥哥卖了她的布,她把布匹放到裁缝家才回铺面,看到娃娃守了一天铺面直心疼,对她道:“走,给你做衣裳去!”

    她正要关门,自家哥哥回来了。肖哥问道:“今日这么早关门?”

    “嗯,有事”,肖寡妇不想和他多说,指指铺面里一堆面粉,对哥哥道:“刚刚面粉送来了,你把它们挪到厢房去”,肖寡妇带着娃出了门。

    肖哥看看小山样高的面粉袋,撸起袖子开始搬。

    正搬着,铺面门口一道中气十足男声传来。

    “掌柜,你这儿,是不是住着一个清秀少年公子?”

    时隽站在包子铺门口,他打量着这里,有些怀疑是否找对地方,这里实在太破,林蓁会住这里?

    第27章 第 27 章 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

    肖哥听到有人招呼, 放下正准备搬动的面粉袋,拍拍手站起来看过去。

    店铺门口站着位军爷模样的青年,身形高大健硕,虎背熊腰, 剑眉星目, 那双炯炯有神眼睛透着寒光, 凛然眼神似乎自己是什么钦犯。

    想想自己除了赌钱没什么错处, 没什么可怕的,肖哥应道:“军爷, 你找谁?”声音里透着不自知的胆寒。

    “你这儿,有没有一个清秀少年住着?”时隽声音有些不耐。

    回想昨晚他前脚回府,方怀简后脚上门,时隽心里很有些窝火。

    都什么事啊!

    方怀简躲林蓁都要跑到越州,这临出发前一天林蓁都能找上门, 她怎么这么能耐, 就像方怀简肚里蛔虫,一举一动她都知道!

    见面也就罢了, 不知林蓁是不是又哪里寻到高招,给方怀简下了蛊, 方怀简竟然要他在自己不在皇城的日子里,照拂林蓁?!林蓁的疯癫病都传染给方怀简了吗?

    时隽作为一个清醒之人, 当然严词拒绝!还当场骂了方怀简几句。

    “你和她啥关系呀, 你忘了为什么要离开皇城?非要惹火上身?脑子进水了?被驴踢了?吃多了油蒙了心?要不我揍你几拳让你清醒清醒!”

    幸好他是硬茬儿, 方怀简遇到他这样的没法儿,不再提照拂的话,让他捎一封信给林蓁。时隽闻言,当场把砚台摔成齑粉!还写信, 这不是自己上赶着给人家送把柄吗!

    方怀简也气了,跟着摔了茶盏,甚至说出了不做兄弟的话!时隽赫然而怒,当即把毛笔全给折了!要不是各自长随拦着,时隽回忆到,两人真可能动手。

    想想都胸闷!遇到林蓁就没好事!

    最后各退一步,时隽答应给方怀简捎口信。方怀简还诸多要求,务必严守秘密,必须今日就送到,须得好言好语不能吓着林蓁等等等。

    时隽看在多年兄弟情分上,勉为其难一一答应了。

    本以为到英国公府送口信,答应了才知道,林蓁竟然女扮男装跑出了府,躲在一个包子铺里!他去送口信还不能直呼其名,都不知道她叫什么!

    那一刻时隽真有这兄弟不做算了吧的想法,他厌蠢,一直以为方怀简是个聪明人,怎么如今如此不灵光,他也不想和疯婆子打交道,不想趟这浑水!

    无奈方怀简又是给他道歉又答应去越州给他寻当地名品宝剑,时隽也不想在方怀简临出发前和他闹得不愉快,不过,若他回来还如此执迷不悟,他肯定要踢开这个蠢友的!

    回想起这些,时隽对包子铺掌柜语气颇有情绪。

    “到底有没有?!”

    时隽一声高喝,肖哥心里不由得抖了几抖。

    清秀少年?那是甄安吧,他长得不清秀啊,挺招人的明艳眉目。他该不是犯了什么事,召来了军爷?肖哥对甄安的了解均来自肖寡妇对他的只言片语,他也没关心过,只想着有人住杂物间还给一锭银实在赚翻了,这会儿很担心甄安招来什么祸事。

    肖哥惶恐道:“军爷是不是找甄安啊?他说他来皇城寻亲,暂住此地,除此以外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甄安,时隽眼珠子一转,那就是林蓁了,时隽道:“他人呢!我找他!”

    肖哥愈发担心了,问道:“甄安,他没犯什么事吧,他这会儿不在,军爷要不进来坐坐等他?”

    刚刚搬面粉时,厢房里没人,床上被衾凌乱,肖哥猜想甄安应该出门了,过去白日里他回来时通常碰不到甄安,想来这次他也是出门了。

    “我就在这儿等!”时隽看那铺面窄小昏暗,宁愿站街上宽敞亮堂。

    肖哥见时隽没什么吩咐,继续去搬面粉,等面粉全部收拾妥当,卫生也打扫了,天色也完全暗淡下来,仍然没有甄安的影子。

    时隽问:“他跑哪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

    肖哥道:“小的也不知道啊,他一向早出晚归。”

    时隽想想,这的确符合林蓁性格,整日折腾不停,现在女扮男装估摸着没人认出她,肯定更加肆无忌惮。

    虽然方怀简交代要他当面和林蓁说,但他没耐心继续等下去,等一个心野不知何时归家的女子,他等了这么久,已经仁至义尽。

    时隽对肖哥道:“这有个东西你给甄安,转告他几句话,这东西的主人记着她,三个月后会来找她。”

    肖哥点头,伸手就要来接。

    时隽见他一双手还沾着白白的面粉,嫌弃道:“去洗个手过来!”

    黄金玉是林蓁送方怀简的,时隽猜测方怀简就是受此物影响,态度才变化巨大,方怀简还特意嘱咐,定要准备个上好的木盒装好黄金玉才还给林蓁。时隽问了母亲谢氏才找到一个合适紫檀木盒,这会儿他当然不想有人污了它。

    肖哥洗干净手过来,时隽才把紫檀木盒交付给他。

    “现在就去放他房里!”时隽声音不怒自威,肖哥头如捣蒜,拿着木盒转身往厢房走,将其放在林蓁那张狭窄床上。

    转头回来,肖哥在时隽面前点头哈腰:“军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给你交代的话务必转到,若有差池,我拆了你铺面扒了你的皮!”

    肖哥心惊胆颤:“是是是,军爷放心!”

    时隽拂衣而去。

    夜如墨染,家家都掌灯时,肖寡妇带着娃娃才回来。她先带着娃娃去吃了顿好的,然后去买了要给学堂的束脩,再到裁缝店给自己和娃娃量尺寸,一年四季的衣服都做了身新的,回到铺面兴高采烈。

    见铺面门还大敞着,搬着门板开始关门。

    肖哥听到动静,跑出来看了一眼,对她道:“甄安还没回来,你给他留个缝。”

    肖寡妇道:“他不回来了。”

    “为何?”肖哥心里一惊,甄安和军爷有关系,甄安难不成被官府抓了?

    肖寡妇道:“他今日找到了他的亲人,搬走了。”

    “搬走了,再不回来了?”

    “都找到亲人了,还回来干嘛?”

    “他搬哪儿去了?”

    肖寡妇警觉,她可不想嗜赌的哥哥知道林蓁条件好,赖上林蓁要银子,她道:“我哪儿知道,送到大街上,他家人带他走了。”

    肖寡妇收拾着蒸笼里没卖完的包子,对肖哥道:“你若没事,把厢房里床拆了,挪出空间好走路。”

    肖哥转身往厢房走。

    听着肖寡妇在铺面里的动静,肖哥拿起床上的木盒细瞧,木料凝润,阴

    刻着缠枝花纹,牡丹花朵都描金栩栩如生,素雅而富贵,这一个盒子就价值不菲,肖哥按捺下躁动打开了盒子。

    瞬时眼睛有些闪,黄橙宝玉上精雕细琢,玉色似水润流动,凤凰若振翅欲飞,他啪一下合上木盒,听着肖寡妇往天井里走的声音,犹豫间把木盒塞进了怀中。

    *

    林蓁所住宅院是时彦刚买没多久的一处三进院落,小而精,时彦看中它闹中取静地理位置,命为静苑。这处宅院刚刚收拾利落,就派上用场,只是之前静苑里只有几个打扫的仆役,在时彦劝说林蓁搬家时,让启明赶紧回毅勇侯府找了几个伶俐稳妥的丫鬟仆妇过来服侍。

    诸事都很顺遂,时彦没想过能这么早就和林蓁共处同一屋檐下。

    如此顺意更让时彦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成功唾手可得,欲速则不达,不可操之过急,他在心里警醒自己。

    因而林蓁住下后,时彦只管安排大夫每日上门诊病,嘱托丫鬟仆妇好生照料,见林蓁要休息,早早告辞回府了。

    林蓁吃了药大好,躺在床上,心里的问题唯二。

    首要的当然是飞飞。不知方德山听清地址没有,不知飞飞会不会给自己写信,如果他真不再回来,自己要不要再去找他,或者自己也可以给飞飞写信,那就只能找弟弟去打听飞飞地址,可弟弟还会帮自己吗,她和弟弟说得是逃出来考女官,可不是找飞飞。

    想飞飞剩余的时间都给了时彦。他为什么要坚持是飞飞呢,他一点儿不像飞飞,不仅仅是外貌。等病好了,自己难道要一直住这儿直到考上女官吗?如果他不是飞飞,她不想在这里久住。

    千思百虑间,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日醒来,身边服侍的丫鬟换了个人,新丫鬟年纪大些,看着有股伶俐劲儿。

    丫鬟自我介绍:“奴婢彩橘,本是跟着夫人的,大公子让奴婢这段时间照顾姑娘。”

    林蓁一惊:“谢夫人知道我在这儿?!”

    彩橘道:“姑娘放心,大公子交代过,您在这儿安心养病,没有任何人知道,大公子都会安排妥当。”

    林蓁略略放心,问道:“谢夫人不会问起你吗?”

    彩橘笑道:“毅勇侯府里唯大公子马首是瞻,大公子不说,没人会追问不停。”

    “大公子这么得宠吗?”

    “大公子曾经大病一场,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一年,现在都没好彻底,自大公子病后,大家就都顺着他了。而且大公子病愈后,换了个人似的,弃武从文,还做得顶顶好。”

    林蓁想起雨夜时彦和她说过的话,他就是病后才有前世记忆的,亦是病后变了个人般。

    自己亦是遇到飞飞后变了个人般,扑到他身上,不管他什么态度什么脸色拼命纠缠,还把飞飞逼下水,这些事情决不是前世的她能够做出的事,飞飞就算想起前世,见到自己如此做派,也会认不出她?

    谁是飞飞呀,林蓁的心阵阵抽痛,脑袋也疼得似要爆炸,强逼自己抽离这个问题。

    午膳时候彩橘端来热腾腾食盒,她打开食盒放置在桌上,林蓁随意瞧去一眼,顿时惊呆了!

    一碗清爽小馄饨!一碗红汤大排面!几碟小菜。

    她这辈子第一次见!

    “这,这谁做的?”

    彩橘笑道:“奴婢做的,姑娘胃口好就吃些面,胃口差些就吃小馄饨吧?”

    林蓁想知道的哪里是这些,她问:“你怎么做这个?”

    这里是北方,她就没见过南方常吃的食物。

    彩橘疑惑道:“大公子说姑娘可能爱这些食物,特意让我做的,我是江南人士,会做这些。姑娘是不喜欢么?”

    “没有没有,可以可以!”

    林蓁脑子里乱糟糟的,爱吃的小馄饨都没吃出什么味道。

    下午不是在睡觉,就是醒着想心事,脑子里浑浑噩噩。到了晚膳时间,时彦下值来探望。

    林蓁见着他,仍然觉得陌生,想问的话也问不出口,因为知道他的回答一定是,我是飞飞。

    时彦命丫鬟布菜,各式菜肴摆上桌后,林蓁的眼睛再次直了!

    有生煎,有排骨年糕,还有蛋烧麦!

    林蓁目光在时彦和食物间徘徊。

    时彦温声道:“试试?仆妇们按我说的做的,口味不一定到位。”

    林蓁凝目注视着时彦,结结巴巴问:“你,你还记得些什么?”

    “我记得到处都能够看到一些标语,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自由平等……”

    后面的林蓁已经听不到了,她脑子里炸雷似烟花,不断轰鸣闪耀,耳膜似乎已经震碎,除了惊天雷声再听不到其他声音。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时彦和她一样穿来的!

    第28章 第 28 章 要死了?

    似乎一眨不眨盯着时彦, 其实此时林蓁眼前模糊一片,她仿佛孤身在一片荒原,天黑如墨,电闪雷鸣追击着她的身影, 她拼命奔跑想躲开惊天炸雷, 可除了身后雷鸣和闪电, 她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好一阵, 眼前时彦才逐渐清晰,林蓁还没缓过劲, 又听到时彦说:

    “我还记得日月湖边我们一起散步,我们去吃东一食堂的蛋烧麦。”

    刚刚被雷劈,这会儿再被电击,全身突如其来强烈针刺感,不过经过电闪雷鸣后的林蓁, 此时对痛感已有些迟钝, 她呆滞地看着时彦,木然地点点头。

    他就是飞飞了, 除了飞飞,谁会和她在校园里散步, 在食堂吃饭?理智告诉自己,他就是, 可情感上却无法接受!

    她无法说服自己去爱一个陌生人, 或者说, 对一个陌生人倾注对飞飞的炙热。

    飞飞就在眼前,可自己对他全无感觉,心里想的仍然是方怀简,想嫁的人还是方怀简。可林蓁也意识到, 方怀简不是飞飞,他永远没有想起来的那天。

    突然眼睛发酸,视野里再一次模糊,林蓁不想时彦看到赶紧垂首,她刚刚垂眸,眼泪就啪嗒啪嗒落在自己衣裙上,林蓁赶紧眨眨眼睛,勉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她有疑惑,也有些悲哀,她似乎自欺欺人,原来她喜欢的其实不是飞飞,而是像曾经的飞飞那样的某一类人,比如方怀简?

    即便试探出林蓁的母校是江南第一的理工科高校交大,时彦仍没有十成十把握,他让仆妇做出江南口味的食物做出交大的蛋烧麦依旧是试探之意。

    若林蓁没什么反应,他会说自己碰巧尝过味道很好,劝胃口不佳的林蓁试试新鲜。可林蓁的反应超出预期,时彦心里感慨,或许他俩确实天作之合,她真是很配合自己呢!见此情形,他顺水推舟说出了日月湖,说出了东一食堂,那都是交大独一无二的所在。

    见林蓁初时身躯僵直,而后眼含泪光,身形微颤,时彦知道自己赌对了!

    时彦道:“一个人若是毁容了,或者得了失忆症再记不起曾经的人和事,和以前判若两人,他就会失去曾经的爱吗?”

    “四年前我大病一场,病愈后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我和以前也大不相同,都是亲人们和我说以前的过往,可他们仍然非常的爱我,甚至比以前更甚。”

    “安安,我对我们过往只有模糊的记忆,但我记得清楚,十分确定的是,我们曾经很相爱。现在,我看到你亦觉无比熟悉,我仍然想像前世一样,在你身边陪伴你。我现在模样和以前不一样,这辈子的经历也让我有和前世不一样的认知和性情,但既然我们再次相遇,安安”,时彦恳求道,“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让你了解现在的我?”

    “我就希望你病好了暂时不要走,我听肖姐说你想考女官,我这里清净,没有任何人会打扰你,考女官的书毅勇侯府里都有,我会把它们搬来,你安心在这儿备考,好吗?”

    他的语气无比真挚,眼眸中柔光流动,眼底爱意遮掩不住溢出来,无声爱慕中带着些许卑微,林蓁看着时彦,想到面对方怀简时的自己,也是爱得忐忑,爱得小心翼翼。

    “你在这儿看书,也可以熟悉我,我变了很多,但内心没有变过。”

    时彦语气中的卑微,让林蓁情不自禁联系自己,自己在方怀简面前的心动,委屈,伤心,无助,眼泪……

    “我,我可以

    留在这儿,准备考试“,像同情那些痛苦日子的自己,林蓁于心不忍拒绝如此一个无视自己名声不佳,知道自己心有所属,仍然挖心掏肝对自己的好的人。

    可自己为什么要考学?当初想考女官是想着嫁不了飞飞,给自己人生的另外一种选择。可现在,飞飞就在眼前,她并不想嫁他,她想嫁方怀简?想又不想。

    林蓁心乱如麻,自己偷跑出府,自己考女官,曾经的雄心万丈,坚定无比的意志,此刻都化成了一滩泥水,不知该何去何从。

    还是无法忘怀方怀简。

    “时公子”,林蓁问时彦,“你知道方怀简去哪里了吗?”

    林蓁可以去问弟弟,可那不知道什么时候,时彦就在面前,他一定知道,林蓁忍不住想问。此刻,她多希望方怀简就站在自己面前,她定会一寸寸地描摹他,仔细辨认他,他是不是空有飞飞一具躯壳,永远不会拥有飞飞的心。她多么的想念他!想念她的飞飞!

    时彦道:“他去了越州。”

    “越州里皇城多远?”

    “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吧。”

    “他多久回来?”

    “他没有说。”

    方怀简的确没有说归程的具体日期,时彦不觉自己说谎,虽然大家都知道秋闱事情忙完他就会回来。

    “他没说回来的日期,也没说越州地址,或许他现在不知道,也许他到越州后会去信时隽,要我帮你问问吗?”

    林蓁想了想,摇摇头。眼前人就是飞飞,已经告诉了自己所知方怀简的全部信息,她不好意思再托他去打听。若方怀简托她打听另一位姑娘消息,她会很难受的,将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而且,林蓁下意识觉得方怀简会来找她。她给方德山平安玉时,除了保佑方怀简平安的意思,就是希望他会因此再来找她。

    平安玉是云娘给她的,说是母亲生前心爱之物,可以护佑平安,让她收好做个念想。云娘和她都不知道此物价值,但云娘强调过此物贵重。

    如此贵重之物,她赠给了方怀简,他收下也好,退回也罢,总会有个回音吧。这是方怀简雨中说三年五载,未有归期时,她唯一想到让他主动联络自己的办法。

    越州,半月之遥,来回一个月,方怀简应该会给自己回音吧,林蓁知道了越州这个地方,感觉距离方怀简的距离似乎都近了许多。

    可等他的回音是盼望什么呢,明明飞飞是身边之人,林蓁说不清自己心思,但对越州的方怀简就是放不下,心存希望。

    林蓁身体底子本来就很好,有着时彦找来的太医院大夫精心诊治,风寒很快痊愈。她答应了时彦,便在静苑安心住下来。这里有专门的书房,时彦搬了许多书来,可以说,若想考女官,再没有比这里更好的环境,便是自己在英国公府的沁院,亦比不上这里静谧,丫鬟仆妇不主动吩咐,绝不会在主子面前晃荡。

    这本是绝佳学习机会,若把书房里的书看完,考女官手到拈来,可林蓁在书房看书时常常走神,看着看着就不知道看到了哪页哪行,甚至有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在纸张上乱涂乱画,一个正经字也没写。

    她没有想方怀简,没有想时彦,可就是如此。

    她头疼,恨自己不争气,把纸撕得粉碎。

    从未有过如此的徘徊,想了想,还是继续去御史台门前出状师摊,有生意上门强迫自己集中精力书写,至少不会浪费时间,而且算算日子,她收了明晖的一锭银,也快到了再见诸大人的时间了。

    在御史台门前出状师摊的一个下午,明晖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站在了林蓁的状师摊边,还是像第一次一样的打扮,明靓中带着桀骜。

    林蓁赶紧收了摊,整整衣冠就要和明晖出发。

    她其实有些担心自己的容貌,现在的装扮是半月前一模一样的男装,可明晖说过一看就是个女子,她想过再仔细装扮一下,但上次小吏见过她,她再整胡子什么的,更怕露馅。

    林蓁问明晖:“我这打扮,很容易看出是个女子吗?”

    明晖扫了她两眼,反正在他眼里,林蓁怎么看都是个女子。

    “可以,没问题。”

    现在不可能大改,再说看出女子又如何,不会掉脑袋就不是事儿。

    两人先去找小吏。上次的小吏还记得林蓁,直接把二人引到一处院落,对着院落门口守卫的护卫恭敬请示:“诸大人等的人来了。”

    林蓁本以为他们会等一会儿,她一大早就出摊了也留意着御史台的正门,根本没看到马车进门。

    跟着院落里出来的官员模样的人七弯八拐,终于到了一间书房门口,门口站着身着盔甲身材壮硕的护卫,那威武模样让人看一眼就噤若寒蝉,敛色屏气。

    还没有见到诸大人,林蓁就让这里肃穆严正的气氛压抑得不敢抬头了。

    书房门帘被撩开,林蓁垂首跟在明晖身后迈进房门。

    进门后头尚未抬起,便有人命跪下,林蓁赶紧跪了,眼角余光只瞟见房中主位上的人身着黑灰色丝质长袍,长袍镶着金边,虽是玄色却如水般耀着光芒,似乎有蟒兽的金丝绣纹,林蓁不敢细看。

    想来就是诸大人了。

    诸大人直接问明晖:“你是苦主什么人?”

    明晖垂首道:“故人。”

    “说话云里雾里,还想翻案?”

    明晖道:“苦主是小人救命恩人,故小人一心想为苦主伸冤。”

    “你是何人?”

    “小人明晖,皇城城西顺远镖局镖师。”

    “噢?”诸大人似有了兴趣,问道:“你走过哪些镖?”

    明晖思考须臾,回道:“跟随师父走过川西白银镖,还走过岭南兵器镖。”

    诸大人没有回应,林蓁能听见手指在太师椅上轻扣的细微动静。

    “拿下!”

    诸大人一声令喝,林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按趴在地上,而身边明晖“簌”一声不见了人影。

    就听见窗户被撞开的声音,和屋外兵刃相撞的锐声。

    林蓁想扭头看看怎么回事,头刚动,就被身后人一把按在地上,结结实实吃了个嘴啃泥。

    “这就要死了?”林蓁惶恐,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

    第29章 第 29 章 地狱之门阎罗大殿

    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连脑袋也没法转动些微,鼻梁生疼似乎被撞移了位,嘴唇有点锈迹味道,应该磨破了皮, 胳膊被强扭着快断了, 林蓁保持着另一个时空她见过的警察对嫌犯的姿势, 脑袋里却来不及思忖伤势, 而是想着还能不能走出御史台。

    这里不是法治社会,这里是负责监察可以风闻言事的御史台!

    不仅有独立的司法审判权, 还有自己的刑监狱机构,只要听闻有人犯罪,没有证据都可以抓人,即便事后查证嫌疑人清白,御史台也没有诬陷之罪, 它本质上就是天子对文武百官的獠牙!

    林蓁回想明晖的话, 她不过说了几句话,没有什么问题啊!可想到明晖当初要给自己三十两递份状书, 又觉得肯定有问题!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这个道理死到临头了才有深刻体会!

    外面院子里渐渐没了动静, 明晖被抓住肯定不是这样的声音,孤身一人被按在地上, 林蓁的感觉更糟糕了, 自己本兴奋地奔往光明, 却一脚踩空跌入陷阱,明明蓝天白云在头顶上飘飞,自己却只能枯坐等死!即便诸大人明察秋毫,认定自己无辜, 一顿打是少不了的,自己如何挨得过……

    惊悸不安中,一双黑靴缓缓走进了林蓁视线,虽是黑色,盯看片刻却隐隐看出暗红色彩,定是用了特殊的染色技巧,那靴面上各有一只金色蟒兽,随着黑靴逐渐靠近,那蟒兽的五爪似乎下一刻就要扑到林蓁额上,将她一顿撕咬。

    在五爪即将抓上来的那刻,林蓁高声道:“诸大

    人!小人有紧要的话要说!”

    “噢?什么紧要话你且说”,黑靴者就站在林蓁脑袋边,声音如同他此刻的地位,居高临下。

    “确实是紧要的话,不宜不相干的人听。”

    此时此刻,保命免受折磨要紧,林蓁想摆出英国公自己的伯父林若松,可这屋子里还有许多护卫,她开不了这个口。

    “这里是御史台,并无不相关之人,有话快说,莫要拖延时间。”

    声音如千年寒冰,诸大人语速又慢,那话语就像冰刀子,一个接一个蹦落在林蓁身上,又冷又刺痛。

    他的蟒靴微动,林蓁吓得不敢再考虑其他,将自己的秘密直接说了出来。

    “臣女并非甄安,臣女林蓁,英国公林若松是臣女伯父,礼部林若柏是臣女父亲。因家中不允臣女明年春闱考女官,臣女逃出英国公府,在御史台前摆状师摊谋生,臣女不知明晖所犯何事,只因收了他一锭银,想为他办好这桩事。”

    “半月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半月前自己说了什么,总共都没几句话,当时状书交了就走了,林蓁仔细回想,惶恐回道:“半月前为方便行事,臣女女扮男装,不得已说了些假话,现下句句属实,不敢欺瞒大人!”

    “你和明晖什么关系?”

    “臣女和明晖确无关系,半月前臣女在御史台前摆摊时,明晖找上臣女,允诺臣女把状书送进御史台,就有三十两报酬,不过实际他才给臣女一锭银。”

    头上传来一声冷笑,不屑讥嘲间或有之,林蓁此刻哪里顾得上诸大人态度,只求他相信自己,放过自己。

    “诸大人明察,臣女句句真言。”

    “赐座。”

    心中恐惧和压抑随着这声“赐座”烟消云散,看在自己是英国公府的人,诸大人应该会放过自己,林蓁猜想。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忽略身上疼痛,看看屋内摆设,一瘸一拐走到离主位最远的一张太师椅坐下。

    林蓁身躯挺直,臀部只稍稍挨着太师椅,面对这个声音就让人不寒而栗之人,她坐在太师椅上如坐针毡。

    垂首不敢看诸大人一眼。

    诸大人问:“半月前,你说你是潭州人?年十七?”

    “回诸大人,臣女祖籍密州,臣女母亲潭州人士,臣女属虎,今年十七。”

    诸大人默想了一会儿,追问道:“你母亲现在英国公府?”

    “母亲是父亲妾室,在臣女幼时便病逝,已故去多年。”

    “你母亲闺名你可知晓?母亲家中可有兄弟姐妹?只有你一个孩子吗?”

    林蓁颇觉奇怪,审问自己为何问自己母亲?她忍不住向主位方向偷瞄一眼。

    没想到诸大人目注心凝眼珠一转不转正盯着自己,他眉毛粗黑向两鬓飞扬,一双丹凤眼细长上挑,虽生得一副玉郎面貌,但玄色蟒服在身,那金蟒张牙舞爪呼之欲出,让他周身温度比周围都低了几分。

    且他眉头深锁,柳叶般薄唇紧抿,深邃似夜明珠的眼眸紧锁着人看,似要划开人的皮肉,看出人的五脏六腑来。

    目光和他对视一瞬,林蓁仿佛被阎罗看个彻底,身上冷得一激灵,庆幸自己没说假话,再狡猾的狐狸在这样的目光下应该都无处遁形。

    林蓁赶紧垂眸,避开诸大人视线,低头回道:“母亲闺名唐婉莞,商户独女,并无兄弟姐妹,父母去世后偶遇在潭州做官的父亲,父亲见她孤女可怜,便纳母亲为妾,臣女在潭州出生,后父亲带母亲与臣女回皇城,回皇城后母亲诞下臣女弟弟林承俭,后因病去世。”

    诸大人盯着林蓁看了良久。

    他是四皇子萧忱,今上还是皇子时在潭州私服出访与当地一秀才之女孟惠君所生,本是双生子还有一妹妹,今上派人接母子团聚时,因秀才一家与太子案牵连,孟惠君当时一心营救父兄,不愿丢下家人自去,只把刚生下来不久的孩子交给了来人,而妹妹恰好生病,孟惠君把女儿留在身边。等今上再派人去解决秀才一家处境时,秀才一家已在充军路上病死,孟惠君带着女儿不知所踪。

    今上找了母女多年,萧忱后面接过今上的托付,继续寻找母亲和妹妹。只是这么多年,毫无音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两个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是以只要遇到和潭州有关联的任何人任何事,萧忱都会多出几个心眼仔细琢磨。

    林蓁长得出挑,但模样和当今天子,和孟惠君,和自己都不像,年纪也比自己小一岁,她母亲经历亦和孟惠君无半分近似,萧忱打消了念头。

    萧忱问:“你是不是和那个方翰林一起落水的姑娘?”

    倏地一下,林蓁的脸泛起了红,自己名声传得这么远,连御史台的人都知道此事,她垂首默默点头。

    萧忱不禁对林蓁起了几分好奇和佩服。

    明明瑰姿艳逸,该是个执掌中馈的当家主母,不在家好好学习如何打理府中事务,却离经叛道女扮男装在御史台前摆状师摊,这脑回路亦是绝了,他要是她父亲也得打断她的腿。

    若说她像当今诸多女官般,心系天下忧国忧民,偏偏还纠缠一个翰林,做出双双落水之事。

    萧忱脑中浮现她戛玉鸣金气冲斗牛的模样,为三十两银子与小吏争得面红耳赤,吵架能吵一个时辰百折不回,他第一次见这样充满矛盾水火共存一身的女子。

    “那个方翰林答应娶你了?”

    林蓁摇摇头。

    “他后面会娶你吗?”

    林蓁头垂得更低了。

    萧忱冷笑两声:“拿出你和小吏吵架的气势,你都和他落水了,他不该娶你吗?”

    他不该娶的,他不是飞飞,一切都是自己自以为是的强求,给他造成了许多困扰,是自己不对。

    双手手指下意识互相掰扯,林蓁垂眸看着自己手指,回想自逃出府来的过往,睡着逼仄的杂物间,偷偷摸摸地跟踪尾随,永远的被冷待被拒绝,在御史台前摆摊险些挨揍,还有此刻差点挨板子下狱,自己都心疼自己可怜自己,想自己搂着自己安慰,可该怨谁呢,方怀简甚至只是受害人。

    眼泪情不自已地滴落在身上。

    吵架像河东狮吼气势如虹,落泪时又像小白兔,粉嫩嫩软糯糯我见犹怜,萧忱不能理解方怀简为何看不上林蓁,大概看不上她庶出身份。

    萧忱冷哼一声:“哭有什么用?这种看不上你的男子有为他哭的必要吗?多想他一秒都作呕!为一个根本不爱自己的人哭,简直有病!要么你强大到迫他在你身边,日日折磨他,啖肉饮血,以解心头之恨,要么一脚踢飞,再不给他一个眼神,你这般容姿,这天下之大还找不到一个爱你的人么?”

    林蓁诧异地抬起头,这番话不像从一个阎王般的人口中说出。

    萧忱盯着她目光淡漠,脸上仍然冷肃,林蓁却看出了一点儿温度,像一个关心自己的长辈,比如云娘,不过云娘可说不出萧森肃杀之话。

    见林蓁目光探过来,眼中还水润润盈盈欲滴,萧忱挑眉道:“不对么?一叶障目。”

    林蓁点点头:“谢谢诸大人提点,还请大人莫要告诉臣女英国公府的家人,我被抓回去就再无法考女官。”

    “考女官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回去告诉英国公,就说我说的,他若不让你考,我必参他一本。”

    林蓁虽不知这诸大人到底什么官衔,但御史台本就干这个的,何况他还蟒袍加身,定是个招惹不得的人物,哪敢因自己破事让伯父得罪诸大人呢。

    “多谢诸大人,我回府后定向伯父转告。”

    虽然萧忱一脸阎王像,但此刻林蓁看他,却是个面冷心热的善心之人,她没有想到下一秒她就会改变想法。

    “万事多留心眼,递个状书差点丢了命,考上女官能顶什么事?能洞烛其奸还是纵横捭阖?女官面对的不是布衣白丁,都是老奸巨猾。”

    “下去吧。”

    林蓁起身,心中感激:“臣女可以回去了?”

    “尚未查证,所言属实自会放你。”

    林蓁呆在原地,以为诸大人好说话会放了自己,还要继续呆在这里,呆在刑狱?

    “诸大人,臣女句句属实。”

    萧忱没再搭理她,屋内护卫向林蓁近身,高大壮硕的身形把林蓁衬托得如蝼蚁。

    林蓁不由得瑟瑟发抖,她看向萧忱。他目光坦荡看着自己,眼神和初时那刻一样,冰刀般划开人心,让自己不由瑟缩。

    萧忱身边官员催促道:“自己走罢,莫要护卫动手。”

    林蓁跟着护卫出了门。

    房门合上,萧忱对身边官员淡声道:“单独一间,条件差些,天亮放人。”

    *

    御史台刑狱。

    刚迈进大门,扑面的酸腐夹杂着血腥味让林蓁差点吐出来,幸好她没吃晚饭没喝水,干呕了几下总算适应。她跟在狱卒身后,嫌犯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喊冤声呻吟声此起彼伏,让她宛若身在地狱,战战兢兢走在长长的昏暗甬道,她目不斜视,不敢看两旁的牢房,那里面似乎关着恶魔森森冷笑,又像疯子歇斯底里,或者痴癫嚎啕大哭,她从未见过如此恶心可怖之地,她似乎跟着黑白无常,前方就是地狱之门阎罗大殿。

    终于,在精神快崩溃的那瞬,狱卒停在了一件狭小的牢狱前,狱卒道:“进去吧。”

    林蓁咬着牙忍着恶心默默踏进牢门,刚想再进一步,脚上黏腻得抬不起腿,她弯身看了一眼,虽然牢狱光线暗淡,她还是看清了脚下,鲜血和呕吐物的混合,狭小的牢狱里淌得到处都是。

    “哇”,她控制不住地吐出酸水,身形抖动间赶紧想扶住牢狱的木栅栏,手却摸得一手浆糊,触电般闪开木栅栏,脚边忽的窜出几只老鼠,老鼠们在她刚刚吐出的新鲜酸水中梭巡,在她的衣摆下打着转。

    林蓁不可收拾地尖叫,瞬间成为此间地狱中一名标准疯子。

    第30章 第 30 章 梦寐以求

    叫到满脸泪痕嗓子干疼, 亦无人搭理,林蓁脑子被气味熏得晕疼,但理智却慢慢恢复,渐渐停下和周围妖鬼比赛嗓门大。

    浓重气味充斥鼻腔, 空气中氧气都被这些腌臜气味代替, 她呼吸困难, 胃里似乎有只发情的公狮, 在嘶吼在碰撞要撞开禁锢它的牢笼,林蓁弓着腰, 时不时就因公狮的发疯呕几口酸水,但她胃里实在没东西,吐了一阵只有酸液冒出来,再后来胃间或痉挛,只是恶心反胃, 吐不出什么。

    林蓁慢慢直起身, 扫了一眼这个狭窄的牢房,没有窗户, 三面都是碗口粗的木头编排的木栅栏,除了靠甬道的那面木栅栏, 两侧木栅栏的缝隙能够看到两边相邻牢房。暗淡光线下,两边牢房中的囚犯形似鬼魅, 有一个见林蓁进来, 连爬带滚地挪到相邻的木栅栏边, 紧紧扒住粗大的木头低声吼着,那声音不断反复,林蓁听了一会儿才辨认出他说的话:“救我,救我!”

    他头发像一堆杂草, 努力发声却只能发出像动物的低鸣,显然在这里已经呆了很长一段时间,林蓁尽量忽视周围,不去看他不去想他,只想如何挨过这段时间。

    她是英国公林若松的侄女,诸大人查清楚了最多关几天还是会放她出去吧?时彦知道她不见了,会不会找她,是否能问到她被抓进刑狱,会不会来救她?诸大人没有对她动刑,只是挨几天,林蓁想,她不能还没受刑毫发无损就倒在这个地方。

    看清墙边有个像床的架子,林蓁几步走过去,站在了木架上。木架上铺着稻草,稻草上亦是黏糊糊分辨不出什么东西,只是比地上情况稍稍好些。林蓁几脚把稻草全踢到地上,木板露出来,上面污渍程度又略微好点,她脱下自己外袍,撕下两只袖子,一只绑住自己脸,把鼻子裹得紧紧的,希望能减少些恶心的气味,尽管可能只有点心理上的帮助,另外一只袖子她扯下几条布,卷成团塞进耳朵,降低点灌进耳朵里的桀桀妖鬼之声。

    剩下外袍她叠了两下放在木板上,林蓁坐在外袍上,这里总算有个可以落脚之地。

    林蓁闭目,脑海里唱着给自己壮胆的《大刀进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看准了敌人,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如此唱了几遍,心里刚刚好受点儿,“吱吱”叫声就在耳边响起,林蓁睁眼,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感到腿上爬上些东西,几只黑乎乎瘦精精老鼠在自己小腿边脚边窜来跑去,似乎想吃鞋底下的污秽。

    “啊”,林蓁再次尖叫,眼泪泉涌般淌下,她一把揪下头上的幞头,拼命向小腿挥打,老鼠惊得四下逃窜,木板上倒是没了它们的身影。

    林蓁哀哀戚戚抽泣,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似乎下一刻就会崩溃发疯,她害怕她和这个地狱中的疯子们一样,再也无法清醒,也怕和她的邻居一样,残存些许理智,却只能像野兽般低吟出可怜的几个字。

    林蓁坐在衣袍上,再也不敢闭上眼睛,手中紧握幞头像一名战士紧握武器,眼睛盯着木架周围,一旦有点儿声响动静就拼命敲打木架,把那些动物们震走,她精神高度紧张,像一只受惊的小鹿随时担心被天敌捕食,心如擂鼓,手心出汗。

    刑狱里没有窗户,只有长长甬道上隔着一段距离有盏灯火,这里没有时间,没有日月,不知过了多久,甬道上现出一个人影,离林蓁牢房越来越近。

    来人在林蓁牢房前站定,掏出钥匙打开了门锁,对着牢门道:“出来罢。”

    林蓁抓着幞头正全神贯注守护着自己的木架床,压根没注意牢门前动静。

    来人声量大了些,唤道:“喂,快点儿!”

    林蓁这才发现有人唤她,抬眼一看,牢门前站着个狱卒,不是先前带她进来的狱卒,是个面孔陌生的新人。

    牢门大开,林蓁先是一阵惊喜,眼泪夺眶而出,紧接着心里蓦地一紧,是要被抓去审讯,还是已查清自己清白?林蓁跳下木架子,几步窜出牢房。

    “这位大人”,林蓁小心翼翼问狱卒,“我们要到哪里去?”

    “禁声!”狱卒问道,“是林蓁?”

    “正是小人!”

    狱卒看了林蓁一眼,见她脸上裹着块布他皱了皱眉,压低声音吩咐,“出去就知道了。”

    林蓁忐忑跟着狱卒身后,一步一趋跟着走出刑狱。

    刑狱外夜空如墨,漆黑一团,四周皆是砖地连蚊虫的声音亦无,安静得落针可闻,可空气清新香甜,是林蓁从未感受过的甜美新鲜,她扯掉脸上袖布,贪婪得猛吸几口,似要把胸中浊气一口气全部荡涤。

    新月如钩,林蓁抬眼望了眼天空,镰刀形的月亮差不多快到天空正南方向,此刻应该是夜里一点左右,这样漏尽更阑之时,御史台的大人们会审讯自己吗?

    跟着狱卒在御史台黑魆魆院落里一通走,视线里远远出现了两个昏黄灯笼,离灯笼越来越近,林蓁才发现这灯笼处是白日里自己进来时御史台的侧门。

    自己要获自由了吗?!林蓁止不住激动,脚步离灯笼的距离越来越近,她的心就像毫无章法的琴弦,一时紧张得似要崩断,一时轻松得想落泪。

    狱卒带着林蓁往门口走,走到灯笼下,狱卒指指门口,道:“你快走罢,莫要声张,莫要太大动静!”

    林蓁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自己被放了,但为何偷偷摸摸?不愿多想,害怕狱卒改变主意,担心眼前的自由瞬间溜走,林蓁立刻跑向门口。

    脚步迈出御史台门槛的那瞬,眼泪止不住溢出眼眶,自由了!终于自由了!就像做了个破胆丧魂的噩梦,也像地狱游历一遭,终究都过去了!

    林蓁一脚踢飞

    脚上两只污秽布鞋,赤着脚在黑漆漆大街上一边淌泪一边飞奔,曾经她翻离英国公府院墙时,极为惧怕可以吞噬万物的黑夜,可此刻,这静谧夜色这昏黑街道这拂面夜风这轻摇树叶……她只觉无比亲近无比温暖,就连远处狗吠房顶一闪而过的野猫,她亦感到可爱无比,她重新回到了人间。

    “安安!”一声清冽男音在寂静街道明朗清晰,林蓁怔了一瞬。

    昏黑街道上闪出一位高大男子身形,白色袍摆在夜风中飘飞,林蓁一眼就认出了人,时彦。

    瞬间明白了狱卒为何偷偷摸摸放了自己,本就滴滴答答淌泪的眼睛模糊了视线,看不清脚下的路,林蓁脚步慢了下来,但没有丝毫犹豫向着时彦飞跑,他一身白衣,像黑暗中给自己引路的明灯,让她奔向光明回归人间。

    时彦在夜色中已经焦躁得徘徊多时。

    像往常一样,仆从在傍晚时分会去御史台大街上接摆摊的林蓁回静苑,可今日仆从驾着马车抵达时,御史台前大街上却空无一人,仆从四处打听一番,得知林蓁进了御史台再未出来,登时慌了神,赶紧回静苑报信,恰好时彦下值刚到。

    时彦痛悔自己大意!自肖寡妇那儿顺利地把林蓁接回静苑,试探林蓁,让她接受自己就是飞飞,诸事在时彦掌控中超乎寻常顺畅,虽林蓁对自己仍是不冷不热,颇有距离,但时彦相信假以时日,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会接受自己。

    自己对林蓁怎么不是真心呢,这真心虽有自己的目的,但情真意切,没的半点虚假,譬如鱼与熊掌,好好运作可以兼而有之。林蓁嫁给自己,可以提前离开英国公府,离开憋屈她近二十年的地方,到毅勇侯府过自由自在的日子,只要她安生不作妖,他绝不会抛弃她,不会让她得到小说里长伴青灯古佛的孤苦结局。

    他顺她的意让她去御史台前继续摆摊,不过是写状书想来没什么风险,怎料出了这般大事!时彦赶回毅勇侯府匆匆拿上银票,当即奔波各处找人疏通,救林蓁出御史台。

    不仅小说里描述过御史台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时彦穿来这几年,对御史台也有些了解,御史台大夫王大人是王皇后亲哥哥,此人职责就是天子打手,只要有人被抓进御史台,不缺个胳膊少条腿是不会出来的。

    时彦心急如焚,自己户部四品官衔在皇城实在不算什么,平素和御史台并无任何往来,有钱亦未必有人买账,他翻来覆去仔细盘算,实在不行,让自己爹金吾卫大将军去游说,若爹都不管用,只能去英国公府报信了。

    意料之外,在他递进五千两银票后,事情顺利解决了,御史台的人传出话来,夜半丑时整在御史台门前等。他并不知道,只因萧忱提前放话,天亮放人,御史台的人才敢钻这点空子,收下他的银票提前个把时辰放人,不然,恁他送多少银子都无济于事,毕竟脑袋比银子更重要。

    事情就这样顺利解决,时彦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子时未到就在御史台前大街暗处静静观察等待。幸而御史台的人言而有信,林蓁终于被放出来了。

    黑暗中,时彦向着林蓁唤了声“安安”,她似愣了一瞬,认出自己后往自己方向跑来,时彦心下顿时大安。

    就见林蓁难得的向自己狂奔,更看她男子外衫不知所踪,身着中衣一双赤脚在青石板路上奔得登登作响,便知她定在御史台里受了苦,一时间看她在夜色里这般狼狈,心下顿生怜悯疼惜,不知她有没有受刑受伤,怕是她和方怀简落水时也没有此时这般恐惧无助。

    时彦抬起脚,也奔向林蓁,还没跑两步,林蓁就撞进自己怀里,胳膊紧紧箍住了自己!

    身体僵直得不似自己,时彦穿来以后的梦寐以求,就在自己焦心火燎中不经意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