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第51章
“布谷——布谷——”
莫婤躲在右骁卫将军府围墙外的角落, 仿了大杜鹃,就是布谷鸟的啼叫声。
因迟迟不见长孙无忌的身影,她更心急了些, 声唤得更大,幸而仿得像, 未被人识破,庞大娘教她的口技很是实用, 她甚至会冒男声。
“这些个畜生, 叫着真是烦人!”
将军府巡逻的家丁厌了, 忍不住骂,还找来叉棍, 捅着她头顶的枝丫,扑了她满头的灰。
骤然, 她觉着身后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
拉出袖口缝着的内胆,里头装满了曼陀罗子粉,她猛然转身。
李世民正一脸疑惑地瞧她。
“你属猫的?走路不出声?”松了口气, 莫婤忍不住发火。
“没人属猫, 我属马,马蹄哒哒哒,有声。”
李世民回答得一本正经, 她被一口噎住,也没时间发火了,忙问:
“你怎来了?”
“阿耶见长孙大人时, 无忌托我阿耶帮着,带了封信给我。”
“对啊,我该找夫人的。”莫婤暗骂自己脑子断了根弦。
“女眷进不去,你得找高大人。”
想
着日日应酬, 见不着面的高士廉,她又安慰自己,还在她的法子更快些。
想罢,不再同李二郎胡侃了,她拽了他的领子,同他一道贴在将军府的围墙上。
于是,长孙无忌从院门走出来时,就瞧见着两个张牙舞爪的壁虎。
“君等何为?”
“你怎出得这般容易?”
莫婤震惊,这哥不是被限制人身自由了?
“出恭。”
“没人跟着?”
见她一脸不可置信,无忌觉着很是逗趣:
“不过是侍疾,虽不能会友,但又不是看犯人。”
见他来去还算自如,心头宽展了些,念着出恭也拖不了太久,她遂出言提醒道:
“阿兄,你兄长们有无欲驱逐尔等之意?”
据史料记载,长孙无忌同他母妹,在长孙晟死后被其兄长孙安业无情地赶出了长孙家。
听罢,无忌不动泰山的脸上,有了一丝裂痕。李世民见了无忌的反应,眸色更深了些,里头看不清是探究,还是愤怒。
见小伙伴们皆变了脸色,莫婤心头直打鼓:是她提示太明显?还是已有了些苗头?
“舅母同你说的吧,我那些兄长贪财慕权,早恶之我们母子三人。”
无忌只一瞬就恢复了淡然,冷静地估算着这种可能性。
若阿耶去世,家中掌权的便是二哥、三哥。二哥偏颇,三哥放肆,若想他们这一脉独霸家产也不无可能啊!
这种情况即使在礼崩乐坏的大隋,亦并不常见,因而无忌并未防备。
经莫婤这一提醒,他方觉得,无论是否发生也应早做打算。
“我已知晓了,烦世民将婤婤送回高府,明日亥时,再陪她来寻我一趟罢。”
“我就是起镖师之效用?”李二郎忍不住吐槽,却还是仗义地应下。
毕竟这般晚,莫婤独行在大隋巷弄间,是极危险的。
这不,方行至半路,他们就被抢劫的蒙面人堵在了街口。
“呦,今个走运,两头小肥羊!”
“别废话,先抢,再杀人灭口!”
“冲啊——”
四人提着刀,朝着他们扑过来。
见状,李世民不慌不忙地取下背着的弓箭,从箭箙中抽出两只羽箭,双箭齐发,将四人射了个对穿。
莫婤早在贼人放狠话时,就退后几步,将舞台让给了李世民,连曼陀罗子粉都懒得摸了。
见贼人被李世民轻而易举射中,虽早有预料,但仍觉惊叹。
正了正方才无半点晃动的金缕幞头,李世民抽了羽箭,领着莫婤快步绕过。
无惊无险回了高府,一进屋就被挎了接产箱的莫母提溜着,上了出行的马车。
马车头挂着个“单”字,除了驾马的车夫,还有四位护卫陪同。
“阿娘,杜娘子发动了?”
莫母点点头,扔了本接产书给她温习。
下了马车,同莫母疾行至产房偏院,将门起开个缝,挤了进去。
绕过织锦挂屏,躬身穿纱帘,就见着杜娘子松了紧抓的床架子,又滚到斗柜上蹭着。
杜娘子见了她们,在大丫鬟玉娥地搀扶下,跌跌撞撞过来喊道:
“顺娘,我肚子好痛!”
“约莫几刻钟疼一下。”莫母忙上前,揽着她急急询问。
“每刻都疼得想死,还见着我太奶了!”
“没见着夫君?”莫婤没忍住嘴贱,被莫母拧了也不敢动。
“见着了,鼻青脸肿的丑死了,滚一边去。”说着还挥起了手,直呼晦气。
莫婤这般问,也是为了确定杜娘子是否疼得出现了癔症。
见杜娘子如此回答,她忙踮脚取了多宝阁中的铁观音像。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多有得罪,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一面念念有词,一面将铁观音丢进了火盆。
嫌火不够旺,她又问玉娥要了炭盒,翻找起来,竟在里头觅到除“乌薪”外,更好烧的石精炭。
乌薪是优质硬木烧成的,烟少升热快,高门大户多用此炭;而石精炭,就是精煤,杂质少,火焰明亮,烧得比乌薪还猛。
一样挑了些,皆掷进火盆中,火燃得更盛,直将铁观音烤得通红。
让丫鬟将早就准备好的醋盎,就是醋盆子端来,她用火钳将铁观音麻利夹进醋盎里,端着嗞啦冒气的醋盎到了杜娘子鼻前。
一股股烟,混着剧烈地醋酸气,直冲杜娘子的鼻,杜娘子被熏得一激灵,逐渐清醒过来。
“行了,要熏晕了!”
见杜娘子中气十足地抵制,莫婤方移开了醋盎。
“哎呦,有东西出来了!”
还未等她歇口气,杜娘子又开始嚎。
她忙上前,捞起杜娘子的裙,大腿上正缓缓流下股鲜血。
“阿娘,见红了。”
说罢,她喊了丫鬟打热水,帮着将先前便备好的产架搬了进来;而莫母正同大丫鬟一道,扶着杜娘子在屋内打圈。
“顺娘,不行了,好痛,让我生啊!”
杜娘子走了两步,说罢,就要蹲下使劲。
瞧她这熟练的动作,莫婤警惕起来,难道是宫口就开全了?就算是经产妇,也是急产了。
急产很是危险,轻易就会造成会阴或宫颈撕裂,在古代可是要死人的。
莫母翻了个白眼,一把将她捞了起来,骂道:
“胞宫口未开,我替你生啊?瞎用什么劲,真当拉矢①啊?”
说罢,还意味深长地瞧了莫婤一眼。
她心虚了下,又在心中理直气壮地呐喊:劲使得是不对,但万一又是古代“特产”呢?这不能怪她啊!
许是被莫母骂醒,杜娘子不再乱用力,跟着莫母的步子晃,莫婤还跟在她们身后,教她用“嘻嘻轻浅呼吸法”。
用嘴吸入一小口空气,保持轻浅呼吸,让吸入和吐出的气量相同。见杜娘子掌握后,又教她生产时该怎么呼吸,来配合用力。
烛火在灯盏里摇曳,灯芯贪婪地吸吮胡麻油,正大口吞噬着生命的点滴。
莫婤再次探手查宫口后,示意莫母近乎开全了。
“这次你来。”
见方才莫婤表现得这般老道,杜娘子瞧着状态也高,莫母让她主导接生。
扶着杜娘子攥紧楠木架子,莫婤蹲下身喊号子;莫母则帮扶着杜娘子上半身,以防她没力气跌倒。
“深吸口气,憋住,用力往下拉,就跟拉屎一样!”
“方才不说,不是拉矢吗?”
杜娘子本就烦躁,闻及,火一下就上来了,莫母帮她接生时可没说过这般话。
其实是莫母当时同她不熟,想着做生意还是文雅些好,谁知她闺女分明是高夫人当小小姐一般养大的,怎这般粗鲁。
难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思及此,一心要让莫婤嫁个好人家的莫母,又焦心了两分。
万般念头闪过,手还不能闲着,莫母索性用指将杜娘子嘴捏上,边逼她用力,边警告:
“闭嘴,别散了气!”
“很好,再来——”
当杜娘子觉矢似被拉出来时,莫婤换了指令:
“见到头了,吹起,像吹蜡烛一样。”
“呼——呼——”
还没搞明白自己是不是真拉了,这般不雅,听她换了号子,忙跟着指挥哈气。
待胎儿成功娩出后,莫婤在火上反复撺几道,直将剪子烧红后,用其断脐,将婴儿给了举着包被的小丫鬟。
转动脐带,将胎盘旋了出来,她先快速检查了一遍,后用手在杜娘子腹部为她按摩子宫,助其收缩。
“玉娥姐,药端来!”一面喊着大丫鬟喂药,一面手不停歇。
她总有些不好的预感,在现代刚刚工作的她,也曾接生过一台过期产。
产妇生时明明很顺利,胎盘也是完整的,并未遗留在腹中,只是比一般胎盘稍大些,但当时她就觉不对,径直喊人推来了产后出血时用的急救车。
车方到,产妇身下就开始涌出鲜血,向泼水一般,连止血水囊也塞不进去,置入就被血冲出来。
幸而抢救及时,且有血袋供应,方逃过一劫。
脑海中还有片段在闪,她心头愈感不妙,又喊玉娥去催“加参生化止崩汤”。
人参二三钱,当归身四钱,川芎二钱,炒黑的干姜、炙草各四分;炒黑的荆芥穗、白芷各五分,去皮尖尖的桃仁十粒。
这般就得了
此汤,用于产后鲜血崩。她先前还特地叮嘱煎药时,再往里头搁两个大枣。
听罢莫婤的催促,玉娥喊了脚程快的婆子,帮着将药提来,哄着狂冒虚汗、喘息不止的杜娘子,将其咽下。
此时,她身下已开始渗血,莫婤按摩的手都有些抖:
“阿娘,换你来按,我力不够了!”
喊了莫母换她,莫婤又蹲下身去继续查看,阴丨道同宫颈皆无撕裂。
没找出原由,莫婤烫了手,哆哆嗦嗦往里探,摸到了子宫下段。可千万不要是子宫下段收缩乏力啊,毕竟她现代那台大出血就是此原由。
仔细摸了摸,子宫颈收缩还算有力,她朝里钻了钻,终是将堵在宫口阻挡收缩的血块扣了出来。
又同杜娘子灌了一碗止崩汤,血渐渐缓了下来。
等待血止的时刻,明明只有数十瞬,莫婤却觉度日如年。
结束后,她也顾不上脏污,累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帮熟人挑大梁接生,她心头颇为紧张的。
这大隋可没有急救药品、没有血浆,连刀子亦不敢轻易动,全靠稳婆一身本事啊!
拍拍屁股起身时,头晕眼花,差些撞到玉娥,还是一旁的小丫鬟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第52章 第52章 第52章
被小丫鬟扶着坐到了一旁的绣桌上, 莫婤倒了杯冷茶吞了,喘喘气后,见莫母正同杜娘子交代着后续, 她便顾自收拾起接生箱笼。
梨花木的箱笼,镶着青铜包角, 上头的铜扣还点缀着绿松石与红珊瑚。
在大户人家接生,莫母自不能再挎个破草笼。
掀开雕着鹤、鹿的盖子, 里头淡淡的草药香, 混着古木香飘来。
上层除了莫母手中的剪子, 还有被稳婆们称为“催生三宝”的镰刀、擀面杖和头发。
镰刀是剪子的备用之物,擀面杖是胎儿难产时滚肚儿的, 起初让莫婤最震惊的是头发。
产妇尝发,发丝挠喉, 似藕断丝连,能激其呕吐,增加腹压以促使胎儿出生。
大隋比之五代, 义髻更为盛行, 就是假发包,东市头饰铺子里,皆有义髻、义发卖。
《孝经》曾有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古人轻易不会剪发,那这些铺子里头的假发从何而来?
有一种刑法“髡刑”,将罪犯的头发剃掉, 以示其低贱和受罚的身份;或是盗了死人的尸首,扒了他的发;或是同义庄管事串通,剃了他的发。
这般得来的头发,难以彻底清洁, 若入产妇口,莫母是断不安心的。
从北朝到隋唐,“剪头胡雏”的文物图屡屡出现,莫母亦能找到还未汉化的胡人剪下的头发,但他们的头发色黄欠美,还多有自然卷,莫母怕用了引得大户人家夫人们不满。
因而,莫母多是向出家之人沽发,反正他们要剃掉三千烦恼丝,也愿意同莫母结个善缘。
莫婤瞧着心头却是发麻,忙端开上层,起出下层。
下层则放着满满当当的药材,还有煎药炉、铫子、滤药帛。
她点了点剩下的,在心中琢磨着回去后应填补多少。
右骁卫将军府
知无忌找了信任的人,长孙高氏打开个鎏金鸟纹银盒,同儿女数了里头的地契、房契,又背了几遍嫁妆单子,就给了无忌让他托人带出去藏了。
长孙高氏嫁给长孙晟当续弦时,长孙行布已年岁不浅。
长孙行布娶妻后,她这个后娘懒得讨前头娘子生的嫡长子的嫌,径直将管家权交到了大儿媳手中。
长孙行布活着的那几年,他娘子就算为了面子过得去,也将她这婆母供得高高的,虽存不下什么银钱,但够他们母子三人过活了。
但自长孙行布去世,大儿媳约莫是怕今后的日子不好过,将银钱卡得更紧了。
长孙晟生病后,还多次以公公看病花费颇多为借口,克扣他们母子三人的月钱。
只是她一个长辈,自不好同晚辈计较,且她嫁妆颇丰,原也不在乎这些。
昨日经莫婤提醒后,长孙无忌就支使妹妹观音婢带着几个丫鬟,去母亲的小库房取些金贵的物件。
谁知,抬进屋不过一刻钟,长孙安业的夫人齐娘子,就带着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进了高氏的屋中。
“没听说婆母屋中摔了瓶,怎的取了好些出来?”
“暂且不说我的嫁妆随我处置,你是怎得的消息?”
长孙高氏面色如常,抿了口茶,骤然厉声问道。
“方才路过瞧见的。
我是关怀小婆,怕没眼水的惹了您生怒,砸了物件,小婆何必疑我!”
齐娘子见唬不住高氏,只得换了套缓和的说辞,心中却是咒骂不断:
死老太婆,等老头死了,非要赶你出去不可,到时你的嫁妆首饰都是我的!
长孙高氏见她一口一个小婆,趾高气扬的样子,又给自己添了杯茶,直往她脸上招呼。
扬着下巴,斜着眼的齐娘子被泼个正着,气不过,也装不下去了,喊了身后的婆子就要打上来。
“你公公还没死呢,我看你敢?”
长孙高氏说罢,迅而扭身,抽了身旁的仪剑,虽是装饰剑,但可开了刃,径直抵上了齐娘子的脖。
齐娘子身后的婆子本欲上前阻挡,但她们一动,长孙高氏的剑更用力,瞬间将齐娘子的脖勒出条血痕。
“啊啊啊,别动——”齐娘子痛得直叫唤,不让婆子们再动作。
见长孙高氏胆儿这般大,被架着刀的齐娘子吓得脸儿惨白,乖乖认错告辞。
送走不速之客,高氏心下怒火难当,自她阿耶去世后,他们母子被长孙一族屡屡看轻,幸得长孙晟庇护,只是现今,他也要去了。
前些年,洮州遇吐谷浑来犯,高老爷因患病不能迎战,于是贼人大肆抢掠洮州后离去,御史台上奏他损失百姓人口,又说他接受羌人馈赠。
因着家中还有羌人姬妾,如姚小婆等,高老爷百口莫辩,免官后一蹶不振遂卒。
高大人虽未受牵连,但他官位本就不高,难以撑起门楣,现为前途他只能日日应酬,连时常出入高夫人院中的莫婤都难以见上他一面。
幸而高夫人颇有经商才能,手中铺子颇有赚头,养活了一大家子。
虽也有外室、姬妾在高老爷去世后自请离去,但高夫人从未像别的落没人户,卖妾散奴。
只是随着高府政治地位的坠落,让在长孙家的高氏母子三人,在长孙晟病重后,连嫁妆都要守不住了。
得亏是后母,她与儿媳接触不多,除了日常戴的首饰和房中的装饰她们眼熟些外,嫁妆皆被她锁在小库房。
钥匙更是亲自保管,连贴身丫鬟也未曾进去过,所用之物除了自己取,就是派观音婢去取。
观音婢自知母亲的心思,每每让丫鬟在外等候。
只是就算这般,见今日这架势,小库房外定有长孙安业等人的眼线,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嫁妆换出来呢?
虽地契、房契才是大头,但高氏亦不甘心将这些留给长孙府的饿狼们。
这边长孙高氏母子三人皆辗转反侧不得眠,那边莫婤亦收拾完箱笼,在杜娘子偏房歇下了。
这一觉,直睡到午后,醒来时,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莫母先醒
了,找丫鬟要了块磨刀石,正润着镰刀和剪子。
见她醒了,便打开了绣桌上的螺钿漆盖食盒,试了试温,喊了莫婤来吃。
里头除了几道豚肉、时蔬外,还有碟儿糯米凉糕,竟配上了罐爽口的香糟蟹。
糯米凉糕不难,就是得多费些功夫。
搅成糊糊的糯米粉,要没有一点干粉粒,才会细腻。
蒸糯米团,更是吃火候和时候,稍不注意蒸过了头,黏牙不说,还腻得慌。
最麻烦的,是这道蜜糟蟹。
杨广是个好吃的主儿,尤其嗜蟹,苏州一带产的蜜蟹、糖蟹、糟蟹颇负盛名,甚至被杨广点成了贡品,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有言:“大业中,吴郡贡蜜蟹二千头,蜜拥剑四瓮。”
而据陶谷的《清异录》记载,杨广收取贡来的蜜蟹后,将蟹壳揩擦干净,“以金缕龙凤花云贴其上”,时人称之为“缕金龙凤蟹”。
因着杜娘子娘家临苏州,对做蜜糟蟹很有心得,亦是喜爱,就算今岁有孕不能食也忍不住做了几罐。
要想做好蜜糟蟹,先得挑雌蟹四五只。
而要想选到肉质饱满、蟹黄丰富的雌蟹,最是难。
买蟹铺子自不能让你逐一择,那就得瞧青背、白肚、利爪、金须,手脚长还有大力,蟹肺米白的。
再给它们翻个身,脐是圆的,便是母蟹,手再使劲按下肚脐,若捏不动,这只蟹就足够肥了。
选好蟹还不算完,洗蟹也是个技术活。
要将蟹放水中吐一阵子的沙,再用猪鬃刷洗其蟹壳、蟹脚。
洗净蒸熟后,熄灭火还得闷一刻钟,再夹进密封罐子里头。
取一个双耳小铜锅,添些山泉水、冰糖、盐和花椒,大火煮开后,继续沸个一盏茶的功夫,让花椒的香味散出些。
糟卤倒入花椒糖水,再加些黄酒和高粱酒,冷却后倒入密封罐子,放入冰窖中冷藏一整日才够味。
蟹本就性寒,杜娘子自是吃不得了,但拿来招待莫家母女,却是极有面儿的。
螯封嫩玉双双满,壳凸红脂块块香。
莫母箍着莫婤,只许她吃两个,怕她夜间闹肚儿。
想着晚上还有大事,再馋,莫婤亦不敢多撮。
吃饱歇足后,杜娘子见她这般喜爱,又让玉娥多给了她们几罐当红封。
路过秋曜坊时,莫婤同坊中众女子也送了两罐。
今个是毕医女守家,领着轮休的紫烟认药材,身后还跟了一溜学童。
当年水祸,人市里什么职业都有,唯独医者紧缺,也有那药婆凑上来自荐,但赵妈妈瞧着她提溜乱转的眼仁,直捏莫婤。
莫婤一眼就望见了药婆口中的黑牙,再往下扫,黑黝黝的手上,十个指甲缝全是脏污,惊得她直发愣。
这真的是懂医理的药婆?
被赵妈妈捏了方回过神来,拉着她直往外窜,找了近半个时辰,也未觅得医女只好作罢。
倒是挑了些记忆、眼力不错的小童,当药童。
拉了个木几,拿出孙思邈给她的医书,伴着毕医女温婉的讲解声,看入了迷。
“咚咚咚——”
坊门忽而被敲响,一瞧竟是许久不见的崔姐儿。
崔姐儿去岁就嫁人了,嫁得是一酒楼的账房先生,日子平平淡淡,却和和美美。
因着他夫君的关系,崔姐儿也在酒楼找了份端茶倒水的短工,辞去了帮秋塘坊众女子缝补的零活,就见得少了。
见她有些害羞,莫婤主动迎上前去。
“崔姐姐怎有空来?”
“请你们吃喜饼。”
崔姐儿红着脸,塞了包桑皮纸裹着的饼,纸上头还用朱砂印了个“囍”。
“是有了?!”
莫婤接过,往下一扫,裙儿罩着,瞧不出了所以然。
崔姐儿点头道:“过了三月,马上就通知你们了!”
月份小,她阿娘怕她怀不稳,不让她往外说,现今是无论如何也要来感谢秋曜坊众女子的。
当年用了她们的香皂,她母亲的女子病好了不少,谁曾想没多久,她竟也染上了此怪病,手足无措只好求助秋曜坊的医女们。
正值灾年,她根本没钱付诊费和药费,秋曜坊众人却还是一直帮她治,直至她痊愈。
痊愈后,听从莫婤的用深井水煮内裈,再过一遍醋,这病再未复发过。
其实,崔姐儿平日就爱干净,是用了水灾后的脏水才染了病,虽当年的水灾未引发大疫,但莫婤囤的药却处处派上用场。
风寒发热要用,口足生疮要用,上吐下泻要用……最后,连治痔疮的药都没了。
她更是趁此,将孙思邈给她的医书掰碎了读,而他这便宜师父只来瞧过她三次。
一次是她回府,高热不下时;一次是她在难民堆救人,被传染后;一次是她背完书,准备用其当引火纸前。
孙真人每次都神出鬼没,让她很难不怀疑他在监视她,但她也问心无愧,便随他去了,就当多了层保障。
瞧着时辰,崔姐儿在晚膳前告辞了。
莫婤是同她一道走的,她回屋陪着莫母用膳后,换了套黑不溜秋不打眼的衣裳,同院外的李世民会合。
还未行至,远远瞧见长孙无忌正巧亦跨出了院门。
还未等他们猫过去,长孙无忌身后出现了个人影,他们放缓步子悄悄靠近。
李世民在她耳旁轻叹:“长孙安业——”
第53章 第53章 第53章
长孙安业方侍疾完, 正喊了烧刀子酒,要解解酒瘾。
这可是大嫂去岁初春,专待山雪融化后, 去渭水头头取的仙人遗泽酿成的。
酿时还邀了他去瞧,那母乙饕餮纹铜爵里头还留下道粉儿的涟漪, 大嫂说是叫“一梭水”。
烧刀子酒埋在莲池窖里藏了整年,他喝着最是够劲, 前搁才又去大嫂处求了坛。
其实, 是因烧刀子酒, 性烈,还用上了蒸馏手法, 很是醇厚,莫婤向高夫人求的蒸馏器具就是从做烧刀子酒的老翁手头买的。
唤人洗了个五色缠丝的玛瑙杯, 拧开镶金的牛形兽首嘴处的塞子,仰头,一美妾倒酒, 他畅快地喝。
刚尝到味, 齐娘子就使了婆子来唤他。
今个傍晚,齐娘子吃了亏,自是不服, 用纱布裹了脖,就去了大嫂院中。
齐娘子来到大嫂堇娘子屋里时,她正穿了身蚌肉白对襟襦裙, 盘腿坐在静室,手串檀木珠子礼佛。
跪在佛像旁的大丫鬟在帮着烧佛经,把经文一张张丢进火盆子,还拿了面团扇吹烟。
堇娘子自长孙行布去了后, 就给自己的屋子封上了大窗,说是寡妇守节,整得这屋子青霄白日,也阴沉沉的。
黯便罢了,她日日礼佛,烧香燃纸,烟雾缭绕,把屋子熏黑不说,还直呛人,齐娘子每次来都是含着片薄荷,就怕自己晕过去。
只这般清醒,又将她这被佛像包围的静室瞧得一清二楚,或低眉善目,或笑口常开,或怒目金刚……她心可不澄澈,每每瞧着都有些心虚。
“好嫂子,你瞧瞧我这脖儿,小婆也太狠辣了些。”
揭开脖儿上缠的布,就觉似有烟灰沾上,痒得慌,齐娘子又围上了。
堇娘子瞥了眼,又阖上眸,念叨着佛经不回话。
“好嫂子,你同二哥说道说道,让他给他们个教训?”
“你怎不同安业说,让他替你出头?”
听她死命撺掇自己,堇娘子才不愿当这出头鸟,开口推脱。
“我们安业哪比得过二哥气势,二哥最是听你的,说两句还不简单?”
齐娘子可不愿意在这个紧要关头,给他官人找麻烦,虽他们一心是要赶长孙无忌母子三人出府,但若能让长孙恒安率先发难,他们再坐收渔翁之利,岂不更美。
听她这般捧自己,堇娘子心中自是得意,想官人去后,她日日哄着小叔子们,终是见了成效。
前个,纨绔的长孙安业乖乖来求酒;不着后院的长孙恒安,日日来陪她念一段经。
佛前自是规矩,但她心中却一直琢磨着转房婚,长孙家有鲜卑族的血统,习俗与乌桓同俗,“妻后母,报寡嫂”。
她日子过得寂寞,还时常
恐慌被长孙一族赶出府去,每每回娘家,阿娘也是让她早日连上长孙家的其他兄弟,她心思日渐起。
长孙无忌年岁最轻,但却油盐不进,她亦瞧不上;长孙安业好哄,确是个喜新厌旧的花心鬼,不可靠;最好的是日后掌权长孙府的长孙恒安,憨厚老实,还孔武有力。
心头这般想,但因着长孙行布才走不久,公爹也不是个好说话的,她一直只敢淡淡地暗中接近他们兄弟,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一寡嫂可掺和不了小婆的事。”
虽被齐娘子夸得心头舒坦,但她还没昏了头,想支她去以身试崖,断是不能。
见她端着个冰清玉洁、不问世事的样子,齐娘子心头翻了无数个白眼,她日日勾搭小叔子,真当府中无人知?
她官人素来花心,也轮不着她做主,但二哥在二嫂眼中可最是模范夫君的。
齐娘子才不同二嫂点破大嫂的心思,她还想看总在她面前炫耀幸福美满的二嫂的戏呢。
折腾了大半日,也没出着气,夜间换药时,伤口还发脓了,可把齐娘子吓得够呛,使人去叫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本不耐烦去,但听着似有隐情,还是怒冲冲地行至齐娘子房中。
“官人,快来瞧瞧奴家!”
一进屋,齐娘子嗲嗲地唤他,歇了他三分气。
走进,瞧见她楚楚可怜的神情,心头散了火,缓缓取下纱巾,被她这流黄脓的刀口吓了一跳。
“怎得弄成这般?”
见官人这般关心,齐娘子更觉委屈,哭哭啼啼将在长孙高氏处受的辱,添油加醋地抱怨一通。
瞧着娇妻小意婉转的样儿,长孙安业心直痒痒,耐着性子听下去,却愈发觉着不对劲。
这时脑子突然灵光的长孙恒安,顾不上安慰娇妻,匆匆回了前院,见一向守在长孙晟病床前,直到亥时方离的长孙无忌果真不见了。
“二哥,那小兔崽子呢?”
“出恭。”
听了二哥的回答,长孙恒安自是不信,疾行至院门处,果然逮到了长孙无忌。
为了堵他个现行,他放轻脚步缓缓跟着。
就算长孙恒安躲得再好,也逃不过李世民的敏锐和鹰眼。
在望见长孙无忌的同时,他便认出了跟踪其后的长孙安业,瞬时拉着莫婤退后几步,躲在了拐角处。
“世民——”
本是躲得好好的,突然被长孙无忌一叫,他只得现身。
莫婤则还贴墙藏着,一动不动。
长孙无忌正欲将手中的鎏金鸟纹银盒递给李世民,就被身后跟踪他的长孙安业快步上前拦下,要一把强抢过去。
谁知李世民死死拽着,长孙安业竟扯不动,用上了双手,也不抵用,脸都憋得通红。
“你这吃里扒外的小兔崽子,还不帮忙!”
见长孙无忌在一旁看戏,长孙安业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一散气更拼不过了,觉着手筋都要被拉伤了。
“来人啊!”
知自个是夺不过了,长孙安业高声嚷道,喊高府中的护卫出来帮忙。
无忌只能对李世民微微摇头,世民忽而松手,让边使劲拖着,边叫人的长孙安业,一时不查,狠狠摔了个屁股墩。
待他一瘸一拐站起来时,右骁卫将军府中的护卫们,正举着火把前来支援,堇娘子、长孙恒安同他娘子、齐娘子皆到了。
这般大的动静,将军府中看热闹的丫鬟婆子愈来愈多,在院门后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蹲下,瞧不见了。”
“挤什么挤!”
“别踩我脚!”
大家很有吃瓜的自觉,前头排的或蹲或坐;后头排的或垫脚,或上树。
兄弟阋墙、同室操戈的戏码,总能点燃大伙儿的吃瓜热情。
看撑腰见证的人皆到齐了,长孙安业将银盒顺手给了他夫人齐娘子,开始对长孙无忌发难:
“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小二,去叫族长;小三,喊人绑了这个家贼!”
这边众人围了长孙无忌,正唱着大戏;那边应酬完的高大人,醉醺醺回了高府。
“夫人——”
高士廉步都迈不稳,进了高府就直唤高夫人,犟得本想扶他回前院歇息的小厮,只能大半夜去打扰高夫人。
高夫人院里早熄了灯,值夜的袖莲听见响动,忙从碧纱橱后的矮榻上起身。
“应是官人回来了,扶我起来瞧瞧罢。”
袖莲方欲裹了衣出门瞧,高夫人就在里屋唤人。
这些日子三天两头就要来这一出,高夫人都习惯了,想着官人心头难受也就忍了下来。
点了灯,也懒得打扮,高夫人素着脸,披了件荔肉白的长衫,迎了出去。
高大人正躬在墙根处吐,见着夫人,扶着的小厮忙掏出块汗巾,帮高大人抹了嘴。
而挣扎扭头的高大人,瞧见夫人,竟直扑了过来,抱着她哽咽。
他在官场举步维艰,那些请他吃酒的同僚,每每要他付银钱不说,还将他当戏子耍。
他伏低做小、忍气吞声不过是想求个再好些的官职,早日撑起门楣,却被众人戏谑。
还有那丧良心的,吃了他的酒,上值却给他使绊子,幸而上司念着他救他妻儿的恩,多敷衍了过去,但这般总不是办法,若再被御史台谏了,他恐会丢了官。
愈想愈憋气,酒意上头,急得差些哭出来,埋头躲在高夫人脖颈处,缓气。
“呕——”
情绪上来了,胃中翻江倒海,他又狠狠呕了一通,瞧着清醒些,高夫人唤杏雏去小厨房搬了一瓦罐米线。
这还是因着莫婤跟着莫母学接生后,事多,没法子随叫随到,特地为给高夫人日常换口味备的。
专买的荆州产的绿壳蛋鸡,黑肉、黑鸡架吊成的高汤,倒进瓦罐里。
这瓦罐更是此菜的灵魂,入口的吃食自不能有金属异味,要选那秉阴阳之性的土陶。
莫婤专程挑了钦州坭兴陶,紫红陶土烧成的瓦罐美观实用,还含众多矿物质。
米线要提前泡软,松茸切片,韭菜花拧成段,再配上小羊羔胸脯最嫩的那块肉,搁上些胡椒、丁香、清酱、绵盐等,放上灶台焖。
火候最难掌握,不能太旺,煮烂米线,又不能太微,让米线夹生。
连常常熬药,对添火颇有心得的她都失手了两罐。
做好的瓦罐米线封上盖子,再捆几层棉布,糊上些泥浆,丢在冰窖里头,想吃时只需取出一罐烧滚了,就可食用。
盖子一揭,汤香扑鼻,吸口细粉,味鲜又有嚼劲,米线不会像面般发坨,还因煨汁整日更是入味。
高大人狼吞虎咽,汤都喝尽了,发了汗,散了酒气,瞧着清醒了过来,又望着那油灯琢磨起他的前途来。
净了手的高夫人,润了些菊花香膏,同高大人闲聊,拉回些他的心神。
待他心绪好了些,方才将莫婤傍晚同她说的话,向官人透了些口风。
“我瞧妹夫的身子,应撑不了多久了。”
“为何?”
高大人心头一跳,因着杨广忌讳,文官武官自要避嫌,他们两家除了年节少有走动。
当初高老爷子骤然离世,他也去求过长孙晟,想让他帮着走关系,谋个更好的官,奈何长孙晟文官人脉少,平日还缺乏热络,皆不够仗义,怕受牵连。
此事后不知怎的,还被长孙一族的长辈知晓了,他们亦怕被高府连累,也不找长孙晟说道,偏将高士廉辱了一通。
从此,他就当没了这门亲戚,年节回个礼,问候一下外甥妹妹便作罢。
他的官职不够格上朝,只听夫人说长孙晟病得不轻,外甥、外甥女和妹妹皆无法回门,本以为是长孙族箍着他们的托词,竟不知是真的。
“官人上些心罢,我早同你说过妹妹日子不好过,瞧长孙族这般作态,不会将他们逐出长孙府吧?”
“不能罢?”
高士廉犹豫着回答,心头浮上的却是长孙族族长傲慢的口吻和不屑的神情。
当日在茶馆,他辱了他一顿,还嫌他晦气,将他撵出了隔间,难保对他妹妹没起这等子心。
一面想着,一面翻身就要爬起来,连夜去敲那右骁卫将军府的门,问个清楚。
“官人何去?”
“我去同他们说道说道,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然后又被赶出来?”
高大人一下被臊红了脸,喃喃反驳不出口。
“长孙家重族法,官场还颇有人脉,就算上达天听,也有的是人帮,我们怎么争?
一旦被赶,别说分外甥些家产,就是妹妹的嫁妆也保不住。
若是他们贱皮子的要让妹妹陪活葬,岂不还害妹妹丢了性命?
官人冷静些,我们从长计议罢!”
高夫人苦口婆心,心头亦是煎熬,高府瞧着花团锦簇,却皆是她用银子堆出来的罢,朝廷上没了位置,最是被人瞧不起。
幸而容焕阁开得不错,赚利颇丰的同时,因着莫婤等人广结善缘,他们在
高门大户中还存了些敬重,否则只会更加艰难。
高夫人拉回了高士廉,熄了他的心思,同他一道歇下了,她却不知,连有长孙一族血脉的她外甥——长孙无忌,都被堵在了右骁卫将军院门外。
右骁卫将军府,院门外。
听了长孙安业的吩咐,小二脚程快,拉了匹快马,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去接族长去了。
小三为了挣表现,也忙招呼了人手去找绳索,要捆了长孙无忌。
备好人手,拉好麻绳,他们将长孙无忌团团围住,却见他平淡无波地瞧着他们,也不反抗,他们一时竟畏手畏脚,不敢下手了。
这可是主子啊,长孙老爷还没死,他还有一贴身护卫在外围瞧着呢。
念及此,众人更有所顾忌,一时就这般僵持了下来。
使唤不动家丁,长孙安业怒火顿生,环顾四周,见看戏的人这般多,顾着面子,也想将自己立得更伟光正些,便忍了下来,开始诉说他们对长孙无忌多好,长孙无忌如何跋扈无礼,足足絮絮叨叨了好几刻钟。
长孙无忌也不回嘴,就悠闲站着,时不时还蔑他几眼,不将他当回事。
见他这般作态,本口都说干欲作罢的长孙安业,又来了火气,继续斥骂。
吼得嗓子都哑了,他就下死命令,定要家丁绑了长孙无忌,还对着不肯动手的家丁拳打脚踢撒气,欲赶他们上前。
见状,勒着绳子的家丁更是噤若寒蝉,不肯上前半步,你长孙安业都只敢对他们发火,不冲着这长孙无忌动手,定是还有顾虑。
本在一旁闷不吭声的长孙恒安,忙上前将这个怒发冲冠就没了脑子的弟弟拉回来。
“三弟妹,烦请你将盒子里的东西点点,看有少了些什么没。”
长孙恒安开口,就是一幅长孙无忌偷了府中东西的口吻,要齐娘子当众开盖,坐实长孙无忌家贼的罪名。
听兄长这般安排,长孙安业清醒过来,回忆起今个的目的,配合着攻击长孙无忌偷家。
银盒里头厚厚的一沓,齐娘子一面点着,一面嫉妒不堪。
她当初嫁人,也算是高嫁,家中为了撑面子,瞧着亦是十里红妆,但内里都是些不值钱的笨重货,哪像长孙高氏这般多的银票。
这银票下头,就是厚厚的一摞地契、房契——
不对,为何是佛经!
齐娘子心下一紧,忙戳了戳哑着个公鸭嗓,还侃侃而谈的长孙安业。
长孙安业忙着帮兄长打配合,见妻子这般还以为她等不及要收了钱财。
正发挥在兴头上的长孙安业,理也不理,扬出了最终目的:
“阿耶还在,你就这般不孝,今日我定要将你逐出家门!”
“族长来了——”
小二脚程快,不过小半个时辰,就赶着马车将族长架来了。
“兄长不若仔细审审?”
见族长到了,一直默不作声的长孙无忌,方开口道。
“人赃并获,你还能狡辩不成!”
长孙安业边说,边接过齐娘子快举到他眼睛里的单子。
妇人就是没见识,就这点票子就能让她激动成这样!
心中自鸣得意,还忍不住鄙夷他夫人的长孙安业接过单子一瞧,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翻看的动作愈来愈快,为何只有面上几张是一张小额银票,余下的竟皆是佛经。
“阿耶病重,我床前侍疾不愿离开半步,欲托付好友将佛经供于庙中为父亲祈福。
这些银票是为“福田捐赠”,虽不多,但皆是我一分一文攒下的,不曾想竟遭兄长如此污蔑!”
长孙无忌语调越发高昂,声情并茂,调理清晰,让周围啊看戏的人明明白白听清了始末。
在众多火把的簇拥下,将他通红的眼和受辱的面容照得分外惹眼,让前来主持公道的族长都有些脸红。
“无忌别气,你三哥也是怕你被骗,心急了些!”
长孙恒安见势态不妙,忙出声偏帮,欲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罢了罢了,别伤了兄弟间的和气。”
族长亦出声维护,虽觉丢脸,但仍是不想管这摊子闲事。
长孙无忌因着也欲邀来族长,才纵容长孙安业将此事闹得这般大,经此一役,他是看清了长孙一族中长辈的态度,对莫婤的预判更肯定了些。
“算了可以,二哥和三哥要给阿耶捐更多的富泽!”
然就算孤立无援,长孙无忌亦不肯轻易罢休,定要让他们也脱层皮。
见二人踌躇,他大声喊:
“你们这般不孝?连我这没俸禄的白身都要为阿耶祈福,你们竟无半点触动?”
此话一出,周围看戏的一片哗然,甚至有长孙府中的老管事出言质问,族长的眼神亦越发不妙。
长孙恒安同长孙安业只能咬牙应下,长孙无忌还不肯罢休,非要他们当场给了族长。
见他这般得寸进尺,兄弟二人面色不善,但瞥见抱剑观战的长孙晟贴身护卫,还是乖乖让夫人回房取了几万两银票给了出去。
虽今日这初闹剧定会被贴身护卫传给阿耶,但他们出了这般多的钱表了孝心,阿耶精力这般差,话都说不了两句,应是不会多作为难的。
而此时,原本躲在墙角的莫婤,早已绕过众人,行至后院角门。
正欲翻墙而入,就见角门处坐着个小女童,抱着几个“水木偶”。
女童约莫七八岁,鹅蛋脸面,颊粉如桃瓣,水滴鼻,柳叶眉,眼若水杏,清眸流转间顾盼神飞。
穿了身不惹眼的佛头青襦裙,窄臂宽袖外,还披了件宝蓝的小袖衣。
而她怀中的水木偶皆有两尺余,身穿绮罗,饰以金翠,面部表情都画的活灵活现。
木偶在古代被称为傀儡,又叫魁儡子、窟儡子。
三国时代,马钧利用水的流力,制造出了一些能击鼓、吹箫、跳丸、掷剑、倒立的木人,就是水木偶,而这些水木偶排出的戏,就叫“水转百戏”的木偶表演。
《隋书》曾言:“帝犹恨不能夜召,于是命匠刻木偶人,施机关,能坐起拜伏,以像于抃。”
因着杨广的喜爱,木偶多了关节活动,还出现了用机关木人表演各个历史片段,规模十分宏大的“水饰”表演。
据《大业拾遗》记载:“隋炀帝以三月上巳会群臣于曲水,以观水饰。”工匠门为杨广设计了七十二种水木偶表演节目,包括洛图河书、大禹治水、武王渡孟津等历史故事。
水木偶自在大隋流行开来,多为高门大户的公子小姐们爱不释手。
女童见着莫婤,不再倒腾手中的水木偶,反而上前寻问:
“是莫姐姐吗?”
莫婤忙点头,还拿出来长孙无忌给她的长孙氏族徽。
“我哥哥是长孙无忌,莫姐姐可同兄长一般唤我观音婢。”
简单介绍了自己,互通身份后,观音婢就将水木偶塞进了莫婤怀中。
这水木偶并不是普通的木偶,它是空心的机关木偶,里头塞满了长孙高氏的银票、地契和房契等物。
长孙高氏怕这些东西太过打眼,早想了法子藏进了水木偶体内,让观音婢自个儿带出来,就算撞见人也不怕。
而见观音婢这般重视此木偶,莫婤也已猜了个七七八八,一面机械地抱紧,一面在心中发出了尖叫——
观音婢!
未来的大唐皇后!
李世民你跟你老婆错过了!
“姐姐,你还有法子搬些娘亲的嫁妆出去吗?”
观音婢却是没管这个姐姐怎么呆头呆脑地,径直问道。
今日半夜前院院门口这出闹剧,是长孙高氏母子三人谨慎筹划得来的。
长孙无忌让观音婢去库房拿东西,一是为确认是否有人行监视之实;二是为让背后不轨之人有所行动,他们好行调虎离山之举。
果然,不一会齐娘子就现了行,想着长孙安业那个榆木脑袋,长孙高氏还故意惹怒齐娘子,狠狠闹了一出,就为让他有所察觉。
若他直到长孙无忌同莫婤等人见了面都未曾醒悟,长孙无忌今个就只能将银票、地契等单子交给莫婤了。
幸而他今日还算机敏,终是在最后关头明白过来,让长孙无忌有机会将事情闹大,探明族中长辈们心思的同时,还将府中大多数人,尤其是能做主之人,引去看戏,方便莫婤想法子运出嫁妆。
为多拖延些时候,他一直忍着长孙安业的污蔑,直到族长来了方才缓缓开口表演。
这般好的机会,同长孙无忌颇有默契的莫婤,自不会错过。
早在见到长孙安业的那刻,她就猜到了他的意图,李世民亦然,所以才陪着长孙无忌拖延时间,明明一把就能将长孙安业拽翻,却还装作势均力敌同他拉扯了一番。
趁着众人目光皆汇聚在他们二人身上,莫婤顺利地摸到了后院,与观音婢会合。
观音婢见莫婤点点头,知她定有安排,方开了身后的角门,往里探了探,见院中无人,忙领了莫婤入内。
七拐八弯,她们入了长孙高氏的院子。
长孙高氏早在一个时辰前就到了她该歇息的点,院中的丫鬟婆子都下值了,守夜的大丫鬟见有热闹瞧,也跑了去,院中空无一人。
见此,莫婤吹了声口哨,一头白狼从院外窜上了院墙,同时院外传来轻微的马蹄声和车轮压辙声。
当初的小狼崽,早长成了威武的白狼,平日里皆收着牙,一幅大狗般温和模样,让人真它是宠物。
但只要莫婤遇到危险,隐没在黑暗中的它就会突然出现,将其撕个稀碎。
“大白,闻闻还有人没。”
让白狼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竟还真找出个躲在暗处监视的婆子。
这婆子原也是要去前院看戏的,但因着脚程慢,到时已挤不进去了。
她人又矮,垫脚也瞧不着;身子胖,爬树也不成,只好悻悻地回来了。
正躲在门旁的倒座房,舔蜜水,就见三更半夜不睡觉的观音婢,抱着几个水木偶出了院子。
这小娘子夜间总是精神好,就爱同这些个水木偶玩过家家,婆子觉得怪异,更不敢跟上去了。
她瞧着这些像极了人的玩意很是慎人,觉得邪性,小孩子魂火不稳,她就怕什么孤魂野鬼上了她的身,若她跟着再盯上她……
心头打了个寒战,将倒座房的门死死锁上,窗亦关得紧紧的,因而观音婢带人回来时,她没瞧见。
现今听着院中似有人在对话,想着长孙安业许下的监视重金,方哆哆嗦嗦地将窗推开个缝查看。
谁知,竟和白狼张着的血盆大口来了个贴脸杀,两眼一翻,被吓晕了过去。
大白将其拖了出来,莫婤将昏睡不醒的她绑了,蒙了眼,塞了块厚汗巾在嘴里,同时大白又转悠巡视了两圈。
“莫姐姐,没人了吧?”
见大白停下乖乖坐到莫婤身旁后,观音婢边新奇地瞅大白,边问。
莫婤点头,观音婢遂用身上藏着的钥匙,打开了小库房的门。
装睡的长孙高氏早在丫鬟离去后,就进了小库房,正在里头归拢嫁妆。
布匹被褥数箱,陶瓷器具数箱,金银首饰数箱,轻便的、笨重的,分门别类的放着。
见状,莫婤让大白守门,又喊了院墙外的吴娘子和其余武娘们入内,帮着将长孙高氏的嫁妆运出去。
今个午后,她去秋曜坊不仅是同众女子送糖糟蟹,更是找吴娘子等人做帮手。
知长孙无忌定有所安排,她自也要做好接应。
武娘们这些年很得了些历练。
帮着容焕阁搬货物,同秋曜坊众女子抓毛贼,还陪着莫婤闯过难民堆,看着不显眼,皆是孔武有力,一人一手就能抬一箱翻过围墙。
长孙高氏当年嫁进来时,正是高府风光的年岁,因着女儿去做续弦,高老爷子心头很是过意不去,又给她多添了些嫁妆傍身。
十里红妆虽已用了这些年,仍是不少,莫婤已喊了四两马车,但定是装不完的。
她问了长孙高氏房契中最近的一处闲置隐蔽的院落,从木偶中翻出了钥匙,装完一车,装下一车时,就让一位武娘跟车,将东西先运回去,卸货后再来装。
为了节省时间,还派出了她的汗血宝马。
小马驹已长成了高头大马,通体乳白,没有一丝杂色,身姿矫健优雅,就算拉着一车的货物亦轻盈迅速。
它极通人性,知莫婤等人的处境,运送时除了轻微的车辙声,竟无几近听不见马蹄声。
因时间空间皆有限,莫婤同武娘们挑着轻便又贵重的箱笼搬,直到大白奔回来报信时,库房中还剩了些木材、被褥等大件的什物。
也顾不上可惜了,众人翻身出了院子,扬长而去。
将马车中的货物卸下,皆锁在长孙高氏陪嫁的屋子里后,方回了高府。
高府内,莫母正焦急地等着莫婤,见她平安归来方松了口气,要给她下了碗蟹黄面压压惊。
白日午后,莫婤去秋曜坊求助时,莫母莫母穿过交错的小巷,在李家河鲜铺挑了挑,又通过喜鹊桥,穿过桃李坝,到了曲水池。
因见闺女爱极了嗦蟹,莫母欲买些在家中备着。
曲水池上,飘着一条条渔船,边上堆满了卖河鲜的小摊,叫卖的有头发花白的老翁,包着头巾的渔娘,穿着开裆裤的小童。
秋风一起,菊黄蟹肥。
现今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各个摊位上皆摆满了蟹。
也不单是曲水池捞上来的,各处来长安卖蟹的皆汇聚于此。
除了苏州颇负盛名的蟹,有阳澄湖的大闸蟹,有吴江汾湖的紫须蟹,有青州的五味蟹……
莫母挑挑选选,选花了眼,不知不觉竟买了一背篓,趁莫婤出门时,皆洗了出来。
见她回来了,忙将螃蟹面朝上,贴上葱、姜、紫苏等,上铁锅大火蒸。
一刻钟后,蒸锅蟹从青背成了红壳,见熟透了,莫母用牙箸夹了出来,欲剔出蟹黄、蟹肉备用。
剥蟹肉是最费神的,要先把脚掰了,打开蟹壳去除蟹嘴、胃、心、腮,再用蟹墩子将黄哄出来。
莫婤手脚快,帮着莫母,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剥出整碗。
燃了火炉子,将蟹壳扔进锅炒出蟹油,再倒入蟹黄和蟹肉快速煸炒,淀粉勾芡,添上些绵盐和清酱,就得了正宗的蟹黄浇头。
煮一锅龙须面,还要过道凉水使其更爽滑些,再淋上浇头。
蟹黄的鲜带着丝丝甘甜,面滑而不腻,每丝都吸饱了蟹黄酱汁,回味无穷,莫婤梦中都念叨着,明个还要吃。
而在右骁卫将军府瞧了一晚上戏的李世民,回到家中时,撞见了李渊。
“阿耶怎还未歇息。”
“等你啊,小混蛋,说说今个又去哪疯了。”
昨日他是知他去了右骁卫将军府,总不能今个又去。
“右骁卫将军府。”
“你个臭小子,还真去了!”
李渊抽出身后的藤条,就要揍他。
“男女大防你懂不懂,虽你们有婚约,也不能见得这般频繁,你对得起人家女娃的名声吗?!”
李世民灵活闪躲,李渊一时也打不中。
“阿耶,你在说甚?我同谁有婚约?”
“你个臭小子,还装傻!”
“何时装傻了,谁啊!”
“不就是长孙家的小女儿,你不是去瞧她的?”
“阿耶可冤枉我了,我可没见着长孙家的小女儿,她是我新嫂子?”
听他说得这般荒谬,李渊抄起藤条又想揍他。但见他是真不知,松了口气的李渊方将始末道来。
因着是长孙家最小的女儿,很是得长孙晟宠爱,长孙家族亦非常上心,她伯父长孙炽更是早早就开始帮她物色如意郎君。
一次宴会上,长孙炽目睹了李渊妻子窦氏的智慧大气,认为她这般的女子定会教出出色的子女。
婆母开明,夫君出众,定是门好亲事,长孙炽遂极力促成了此事,定下来李世民同观音婢的婚约。
李世民挠挠头,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他还是个毛孩子呢,怎么就有婚约了啊。
等等,长孙府的小女儿,不会就是辅机的妹妹吧?那他岂不是得叫他大舅哥?
本还有些害羞,念及此,突然就有些憋闷了。
李世民的难受也不过瞬余,转眼就抛之脑后睡得香甜,莫婤亦一夜无梦,早起还迷糊着,就被高夫人唤了去。
“夫人,怎的了?”
揉揉眼,莫婤不自觉同高夫人撒娇道。
高夫人净了手,取了些真珠粉,搁进浅盏里,再唤杏雏在小厨房拿了小罐野蜂蜜,添在真珠粉里头,做成碗真珠粉糊糊。
让袖莲帮忙按着莫婤,亲自给她做起面膜来。
“你瞧瞧,都起皮了!大姑娘了,也不多注意些,我看你将你容焕阁有身子的人都管得好,自个儿偏不修边幅。”
高夫人愈说愈来气,从小就箍着她穿衣打扮,现今衣裳是会搭了,就是不上心;发髻是不肯梳的,日日挽个马尾,不伦不类;这些也就罢了,脸也不肯润,问起就说忙忘了。
“我看你到底有多忙,比我忙?”
帮着她敷完脸,使劲抽了下她的肉屁股,威胁道:
“日后再让我瞧见你这蓬头垢面的,就别同你娘学接生了。”
见她眼泪汪汪地瞧着自己,高夫人也不心软,都不知被她这幅模样骗了多少回了,她都懒得心疼了。
狼来了的故事,还是报应在了莫婤身上,她只好乖乖应下。
其实不是她不爱打扮,但是真的麻烦,她这手一到这些用处,突然就不巧了。
发愁之余,心头还忍不住感叹,原来天下威胁孩子的家长都是一套说辞。
在现代,小时她不愿去跳舞时,小姑就威胁她,若是不去跳舞,就别去画画了,最后她只好两个都坚持了下来。
又同高夫人胡侃了一会,夫人方说起她同高大人昨夜商量的结果。
“待长孙晟一去,守完孝,官人就将妹妹接回来,定不让人扫地出门这般没尊严。”
听罢,莫婤很是赞同地点头,心中的算盘又响了一番,方踌躇地说:
“恐怕来不及啊。”
她虽不知长孙晟具体在今岁哪一日死的,但据史料记载,他一死长孙皇后同她母、兄就被赶了出来,可没留时间给他们守孝啊。
思及此莫婤在心中直骂畜生长孙安业,若人死能复生,他爹定能被他给气活了。
而听莫婤这般说的高夫人,以为是长孙无忌给她的消息,当即更重视了两分。
“那就过了头七就接回来,我高府还养得起他们母子三人。”
高夫人说话很是硬气,长孙无忌的前途,她没法保证,毕竟他舅高士廉都还在宦海挣扎呢,但让他们母子三人吃饱喝足是没问题的。
“府中还住得下吗?”
莫婤心中直夸夫人霸气,但又估摸起高府现今的地盘。
高府的宅子,是祖上就传下来的,很是宽大,但因着东跨院塞满了妾室、小婆,自不好让观音婢同她们住一处。
高夫人听罢,亦在心头盘算起来,长孙无忌可同他舅住前院,她此处原是能住下小姑子和外甥女,但就日日在同个屋檐下相处,再起了矛盾。
原也可住在高母处,但高母如今中风,她亲侄女庄姨娘都不肯踏进院子半步,若她贸然将小姑子安排进去,也不知她会不会心头不爽利啊。
念及此,高夫人心中亦有几番踌躇,只好先将两处的院子都收拾了出来。
第54章 第54章 第54章
同高夫人絮叨后, 莫婤回了容焕阁。
晴姐儿正瞧着做重阳糕的模具,见她来了,忙让她赏花样子。
这些花样子是高府木匠们按着莫婤的描述做成的, 或宝塔状、或仙桃形、或菊花样,或栗子式……
莫婤领着厨娘们, 热火朝天忙活了整日,待她们皆熟练后, 又如火如荼忙了三日, 终是将贵客们的重阳糕在重阳节前一批批地送了出去。
自是消费额度最高的, 在最前头,但就算这般, 至少也要做上大半日才能将同批次的送出去。
莫婤见天儿还热气腾腾,就想了个法子, 做了冰皮重阳糕。
将糯米粉、粘米粉和绵砂糖混匀,再多过两遍筛,去除颗粒和气泡后, 倒上铁盘, 铺得又薄又平,再放入蒸屉。
蒸好的皮儿晶莹剔透,光滑又有弹性, 用它包了重阳糕,再存进冰窖里头。
送出去烈日一烘,带出些水珠, 更耀得皮子惹眼,亦不至于冰到掉牙。
容焕阁的顾客们爱极了,纷纷送来回礼不说,还皆又多续了费。
本以为只是多赚了点银子, 谁承想第二日莫婤在容焕阁转悠时,又被人逮住叫“小神仙”。
这妇人穿得很是讲究体面,一袭桂子绿琵琶襟襦裙,头上顶了个闹娥珠花树头钗,两侧插了几对玉钗,拉着莫婤嚷着嚷着,竟要跪下来。
“使不得,使不得——”
莫婤忙退开半步,躲了女子的跪,将她扶了起来,问明原由。
妇人姓若,昨个她领着三岁小童出门游湖,正巧碰上了容焕阁送重阳糕来,想着娃玩累了,有吃食裹腹,她就带上了。
谁知,秋老虎竟这般厉害,晒得小童红透了颊,瞧着神情都有些恍惚了。
她忙扶他去了凉亭,吃了几块重阳糕竟就缓了过来。
虽觉神奇,但本就知容焕阁的吃食了不得,也未在意,哪成想,身旁没有重阳糕吃的小童,竟突然倒地,浑身抽搐起来。
双眼上翻,牙关紧闭,口吐白沫,像是发起了“羊癫疯”。
她一妇人,吓得抱着小童就跑了,回到府中更觉后怕,今日急急来感谢。
“应是中暍(中暑),若娘子之后有可有请郎中?”
莫婤断不敢言是她的神通,本就是冰凉之物解暑,她可不能招摇撞骗。
而那抽搐的孩童应也是中暑得了热射病,体温达40℃以上,出现了肌肉痉挛和抽搐的症状。
若娘子自是回府就请了郎中,郎中亦是这般说,但她信命,莫小娘子能三番五次直接或间接救人,定是身负大气运的。
送走若娘子,见容焕阁凑热闹的人,皆看福娃一般瞧她,眼见着就要上手摸了接福气了,她忙翻身上了“胭脂雪”的背跑了。
小马驹长成了大马驹,给自己挑了个胭脂雪的名字。
当初选名字时,她可是接连取了“雪璃”、“桃夭”、“玉影”……
小马驹皆摇头,莫婤无奈了,想着它又白又能变粉,就叫了声——胭脂雪。
随口一喊,不料小马儿真应了。
这可让莫婤愁了几个时辰,毕竟她的马儿可是个公马,不会是有性别认知障碍吧?
莫母不懂什么是性别认知障碍,听莫婤解释完只觉着她有病,畜生哪分得清公母,倒是高夫人听罢觉她纯真,还问了小狼崽的名字。
她本来给它取了个怀旧的名——小灰灰。
谁知它长大后,一身皮毛炫白,小灰灰是喊不出口了,就叫了大白。
骑着胭脂雪到了王娘子处,王娘子除了她这一个小弟子,还多了个弟子——蔷姐儿。
当年那场大难,莫婤回了长安就高烧数日,醒来时听高夫人说蔷姐儿整日不说话。
连姚小婆这般泼辣的人,也只能守着蔷姐儿哭。
谁知,莫婤见着蔷姐儿后,她突然抱着莫婤痛哭了一场,之后就成了莫婤的小尾巴。
莫婤本想着让她同她一道学接生,谁知她一出院门就发抖。
但也不能终日不见人,莫婤就领着她来了王娘子处。
王通当年红极一时后,没多久就又受了贬,宦海浮沉沉沉之下,万般灰心干脆辞了官,四处云游教书,连长孙无忌这个徒儿与他都仅凭书写往来。
嫁了人的王娘子,虽仍定居长安,但书肆就门可罗雀了,因着挡了面脸,连买书的都几日方有一人,这般频率正适合蔷姐儿做康复训练。
蔷姐儿还算聪明有悟性,王娘子考验了她一番,就收作了弟子。
或是因着王娘子日日开解,
或是在书中寻得了安宁,或是时间尘封了记忆,蔷姐儿现今瞧着已然恢复,莫婤又邀了她。
“蔷姐儿,要不同我一道学接生?接触的多为女子。”
见蔷姐儿踌躇,莫婤想着现今稳婆的名声,亦不好意思了两分:
“若绝不喜,径直拒绝即可。”
蔷姐儿摇摇头,还是咬牙问道:
“要束脩吗?”
她娘花销本就大手大脚,从破庙回来后,更是好上了藏香,香料皆是颇贵的,她那点小妾的月供,哪儿经得住买,还要留出女儿上学的钱。
蔷姐儿亦想学接生,但明白阿娘心头的苦,不想她这点喜好都被耽搁,更不愿自己成为她的负担,就想着再找份挣钱的活计,补贴家用。
“你早说啊!”
得知原由的莫婤,也怪自己未曾发现蔷姐儿真实的需求,忙许诺了秋曜坊中做学徒同等的工钱。
“待日后我开了接生馆,你能独立接生,这钱自要再提上一提的。”
莫婤算了算手头的银钱,已在为接生馆培育储备人才了。
她又盘算着,问问春桃、紫烟、晴姐儿等人的想法,若她们皆有意,就都一道培训起来。
让蔷姐儿坐她的马,同她一道回了高府,方下马,就又被莫母拉着,风风火火地往外跑。
“阿娘,我找了个帮手。”
莫婤正想带着蔷姐儿见见世面,见此,忙同莫母说道。
莫母早知她的心思,瞧了眼紧张望向她的蔷姐儿,遂点头应下。
唤了个丫鬟帮着同姚小婆带话,莫婤拉着蔷姐儿,跟着莫母上了马车。
右骁卫将军府
约莫是贴身护卫将当晚的情形,一五一十汇报给了长孙晟。
长孙晟本就精神头短,近来清醒的时刻更少了。
只要一清醒,就对着长孙恒安和长孙安业吹鼻子瞪眼,药也不要他们喂。
他们自知被长孙无忌摆了一道,将他盯得更紧了,出恭要轮流陪着他,连他夜休都好喊人守在他门前。
瞧着他们眼中日渐露出的凶光,长孙无忌很是担忧。
一日他竟还发现长孙安业鬼鬼祟祟朝阿耶的药碗中洒了些什么,不过阿耶又推了他的药,他要强灌就被阿耶的贴身护卫扔了出去。
长孙无忌自此愈发警惕,三天两头就要托人请不同的郎中来瞧。
右骁卫将军府这般频繁地请郎中,自是引起了圣上的注意。
派来太医都瞧了好几回,皆是连连摇头,也劝说不必再多用药了,现今只能靠百年老参吊着命了。
听及此,大嫂堇娘子竟提出个荒谬的主意——
娶妻冲喜。
府中二哥、三哥皆成亲,自只有长孙无忌能担起此“重任”。
他自是不愿,但一推脱,他们就拿孝道压他,还未等他想出法子脱困,二哥和三哥先起了分歧。
长孙恒安想着找个小户人家的女子,嫁了长孙无忌后,给他们些银子打发了,名正言顺地将他们这支分出去单过。
但早早盯上长孙高氏嫁妆的长孙恒安自是不同意,这样一来不仅留不下长孙高氏的嫁妆,还要损失他们的银钱,连聘礼都要从公中账户出。
二人争执不休,一时僵持了下来。
大嫂见他们兄弟闹不和,很是不忍,遂提出,要不她就做出些牺牲,转房婚嫁给长孙恒安,就当给公爹冲喜了。
齐娘子没曾想,她竟能将自个的私心美化成这样提出来,心中惊叹不已。
而本在同长孙恒安顺气、劝说长孙安业的二嫂柯娘子听罢,却是炸了,冲上去就要撕烂她的脸,却被长孙恒安撴了回来。
“大嫂不过好心,你何至于这幅样子。”
见她这般激动,本也惊讶的长孙恒安,忍不住替长嫂说话。
这段时日,他陪着长嫂礼佛,内心平静了很多,释怀了父亲的偏心,释怀了同仁的鄙夷,释怀了自己天资的不足。
每每瞧着长嫂和煦的脸,他都无比满足,他自个知道,长嫂没勾引过他,但他未必没起过心思。
这边,堇娘子见柯娘子这般污蔑她,也忍不住流泪,但只是默默地不出声,更惹得众人怜爱,连还同大哥闹不愉快的长孙安业都帮着大嫂说了一通。
齐娘子心头已将长孙安业拧得浑身乌青,骂得狗血淋头,面上却同她一道劝着二嫂。
长孙无忌冷眼旁观这场闹剧,冷哼一声回了长孙晟的病床前。
“阿耶,你真的不知吗?”
他看了眼长孙晟日渐消瘦的脸庞,低头喃喃,他这般处境,他阿耶如此洞察一切的人,竟会毫无所觉?
在他心目中,阿耶是无所不能的人,就算现今躺在病床上,他也不信他就“瞎了眼,聋了耳”。
“好小子,终是忍不住了吧。”
原本沉寂的长孙晟,忽而回了长孙无忌的话。
他猛然抬头,阿耶仍闭着眼,呼吸平稳,只还未闭合的嘴,透露着方才是他回答的。
“就算阿耶现能帮你们,但将来的日子还长啊,长孙一族,皆不是仁善之人啊。”
长孙晟有气无力地说着,这段时日,他半夜都会清醒一阵子,听着贴身护卫的禀告心头亦是焦急无比。
若他小儿自个不能立起来,他就算能帮他一时,也护不了他一世啊。
之前闹出那般阵仗,总算让他安心了些。
还是嫩了点啊,就算吸引了府中众人,但长安城人来人往,夜半就能确保一个过路人都没有?
若遇上那贪财鬼,定会想法子弄清始末,狠狠讹他一笔,若敲诈不成,亦会告密长孙家,让他们功亏一篑。
不过那头白狼,到是让他有些吃惊,他派出去帮他们守着街口的人,都是精锐,离他们这般远竟还能被它察觉。
但畜生不同人,他见他们没有威胁便未将他们捉出来,但多的是事后牟利之人啊。
其实并不是如此,是这些侍卫身上都有同长孙无忌相似的气味,见他们帮着赶路人,白狼发现不是敌人,才未行动。
若是大白能说话,他们早就在莫婤面前掉马了。
“你附耳过来——”
长孙晟动了动指,让长孙无忌凑近了听。
第55章 第55章 第55章
长孙无忌跪在阿耶榻前附耳细听时, 前院的闹剧终是散了场。
柯娘子自进了二房的院儿就开始啕,奔过八字照壁,顺着回廊撞开正屋门, 甩了隔帘,扑倒在楠木罗汉床上。
长孙恒安一路追过来, 进了里屋却又成了个哑巴,只坐在胡床上喝冷茶, 鼓着个牛鼻子, 大喘气。
“你们早勾搭上了吧?”
哭厌了的柯二嫂, 撑起身子质问,见他将头摇成条饿犬状, 更是怒极,抽了榻间的衾被、褥子往他身上抛。
见皆被他挥开, 又举了床头的玉枕,直朝他脸上砸。
长孙恒安前额被砸中,滚落时还撞到了鼻梁, 疼得他忍不住抽气。
“泼妇, 无理取闹!”
捂着鼓包的额头,他扔下句话,出了正屋。
“哎呦, 老爷!”
方行至院外,就被一提着脏衣篓的婆子撞见,这婆子当场就嚷了起来, 原是长孙恒安被砸出了鼻血,正往外冒。
悄悄跟着官人的柯二嫂有些心疼了,正欲上前,却见长孙恒安步子一转, 去了大嫂堇娘子的院子,气得她将手中的绣帕都扯烂了,回卧房,收拾了包袱就要回娘家。
而流了一下巴血的长孙恒安,进了堇娘子院后,还将在倒座房值夜的丫鬟吓得够呛。
“啊——”
随着尖叫声起,堇娘子院中顿时人仰马翻,正擦着菊花香露的堇娘子,披了个湖绿游鳞长袍就出了正屋。
“哎呦,恒安怎弄成这般。”
裹紧袍子,引他入正厅,抽了条叠成海棠的光面樱草色圆巾,细细帮他抹了血迹。
长孙恒安心头触动不已,正欲牵起长嫂的手,堇娘子已先一步退开,给拧了湿帕子的丫鬟腾位,让她帮他敷鼻止血。
待他血止住,堇娘子从他口中得知了原由后,邀他进了静室,命他念了整晚的经文。
每当他要睡过去时,堇娘子的大丫鬟便会轻轻将他唤醒,在他耳畔提起病重的阿耶、挣扎的长嫂、狼狈的妻子。
值夜的丫鬟都换了好几轮,堇娘子亦早已入了梦乡,只有长孙恒安还在不断被叫醒忏
悔:
“我佛慈悲,我是为阿耶安康,才让大嫂被逼嫁我冲喜,我有罪——我佛慈悲……”
而莫婤一行人,驱车入了拱辰胡同,在一处朱红大门前停下,门两旁还蹲着两头石狮子。
大门处早有管事等着,花白的发盘成了利落的单髻,穿着靛青的对襟长衫,领着莫母等人从侧门进了正房夫人的院子。
今个她们帮着接生的,是从七品京兆主簿的夫人。
京兆主簿的夫人舒娘子,竟是容焕阁的熟客,见着莫婤惊喜万分。
“莫小东家,您还会接生?”
听她这般称呼,莫婤只好装作矜持地颔首,心头却在懊悔,又没听夫人的敷个脸,也不知她面色好不好,幸而穿戴还算规整。
见到“小神仙”,舒娘子拉着她的手就不肯丢了,定要她亲自帮她接生。
本就有心要教蔷姐儿接生,遂欣然应下,由莫婤主导接生,莫母从旁为蔷姐儿讲解细节之处。
扶着舒娘子倚靠在胡床上,莫婤先将手放于双乳下,靠近胸骨的位置,边判断腹中胎儿情况,边问道:
“最末次月事,是何时来的?”
舒娘子正拧眉回忆着,她身旁的大丫鬟帮着答了出来。
莫婤快速心算出孕周,与手下宫底的高度对比了一番,胎儿大小确是与孕周相符的。
继而她将双手指腹相对,交替轻推,摸到了胎儿柔软、宽而且形态不规则的臀部。
挪开双手,将手放到舒娘子腹部左右两侧,轻轻深按,在右侧触摸到了饱满而平坦的胎背。
将右手放到小腹最下、靠近两腿间的位置往上,拇指与其他四指分开掐住,进一步确定了胎儿处于头位,还左右摆了摆,却是推不动了,胎头已然衔接。
舒娘子见莫婤抚弄得这般细致,恐胎儿有异,眼见着紧张起来。
“别怕,放松,胎位是正的。”
摸着手下的皮都绷紧了,莫婤一面出言安慰,一面加快了手下的动作。
“稍有不适,忍耐些。”
说罢,也不待舒娘子多想,左右两手分别沿着骨盆口往下深按,确定已完全入盆。
在一旁盯着的蔷姐儿,就算有莫母的讲解,也看得眼花缭乱,只能先死命记下步骤。
用“四步触诊法”先确定了胎位正、入盆好,莫婤松了一口气,陪着舒娘子走动、锻炼呼吸。
舒娘子有身子前就是容焕阁的忠实主顾,有身子后更是节节课不落,莫婤教的配合呼吸等法子,她皆能理解掌握。
因是头胎,舒娘子个儿也不高,骨盆条件不算好,但在莫婤手下却生得异常顺利。
耗费的时辰短不说,七斤半的胖小子,也未将她阴丨道撕裂,只有轻微擦伤,舒娘子很是感激。
因平素惯在容焕阁上课,她也懂了些女子有孕需注意之事,但总是管不住自个儿的嘴。
每到半夜里就要闹醒她官人,让他帮着叫吃食,或汤饼,或蛋羹,或菜粥……反正口中是不能闲。
同她一道有身子的娘子们,肚儿都比她小一圈,容焕阁的医女们亦劝她不能再这般吃了。
后两月,她已克制了许多,但找了四五个稳婆,皆说不好生,受些痛苦也就罢了,最怕生不下来丢了性命。
官人怜她,不愿她涉险,问遍同僚找“圣手”,终是求得了莫娘子,谁知还能遇上“小神仙”帮她接生。
因着对莫婤万分信任,她极为配合。
特别是在胎头娩出的关键时刻,若没配合好,可能会导致会丨阴撕裂严重,引发产后感染,走向死亡。
幸而她听话且坚韧,莫婤让用力她才用力,让她卸力,她忍着剧痛也努力松气,才得到这般好结果。
舒娘子自不管这些说辞,只认是“小神仙”的功劳,心头愈发崇拜的同时,让大丫鬟给莫婤等人的红封又厚了一层,早食还送来了碎金饭和鲈鱼脍。
所谓碎金饭,就是将饭炒得颗粒分明,皆包蛋黄,色似油炸,油光闪烁。
这道菜是隋朝越国公杨素发明的,是扬州炒饭的鼻祖了。
而鲈鱼脍,做法就更讲究了。
需要在九月霜下之时,收三尺以下的鲈鱼做成干脍,浸渍后布裹沥水,散置盘内,取香柔花叶相间细切,和脍调匀①。
霜后鲈鱼,肉白如雪,不腥,配上油香蛋鲜的碎金饭,更是下肚儿。
不知不觉间,三人竟干完了整整一脸钵的饭,走时皆扶着后腰,像极了还未生子时的舒娘子。
因着太撑了,坐在马车上胃顶得慌,见离高府不远了,莫婤三人便下马车步行而归,就当消食了。
桂花巷子两侧的丹桂,任秋风一吹,阵阵飘香。
临着重阳,坊市间热闹非凡。
有妇人领着女童,发簪姚黄,手捧簸箕,卖桂花糕、菊花露。
茶馆里,说评书的时不时尝口菊花饮子润喉,引得听客纷纷效仿。
最有心机的要数两侧的酒坊,竟专门画了幌子叫卖茱萸酒,饕餮们偿偿这家酒辣,吃吃那家酒香,瞧着都要品窜味了。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挂着茱萸枝的人家,祈求安康。
莫婤正同蔷姐儿东瞅瞅,西望望,前头竟敲锣打鼓似有人迎亲。
未曾见过古代婚礼,莫婤忙挤进去想长长见识,就是凑热闹,却不小心又听了一耳朵的瓜。
“怎又是去这家下聘?”
“只是下聘?这般阵仗,我还以为迎亲。”
“我听闻是冲喜,要办得热热闹闹的。”
“那我知得更多些,是转房婚!”
前头两个瞧着面容英俊的郎君,竟亦爱八卦,消息还这般灵通,她忍不住开口打听:
“公子,你们打的何暗语?究竟是谁家啊?”
他们同时回头,瞧见的竟是一貌美的小娘子。
长得白净些的郎君,一袭松青长衫,戴着顶银丝祥云幞头,方才听声儿还算跳脱,现下竟是俯首羞红了脸。
敛下眸子,他不敢盯着莫婤脸瞧,吞吞吐吐答不出话。
穿着玄袍的郎君,瞧着更成熟些,先朝莫婤行了个拱手礼,后讳莫如深地抱歉道:
“小娘子,嚼舌本就是我等失礼,断不能言明是何许人家。”
说罢向前昂了昂首,顺着他的目光,莫婤瞧见聘礼箱子上,贴着大大的“右骁卫将军府”的字样,上头还雕了长孙族的族徽。
心头骤然一紧,又想到方才他们说的是“转房婚”,忙问道:
“何为转房婚?”
“种类繁杂,此户应是兄娶寡嫂。”
青衫郎君缓了过来,见莫婤这般急切,亦上前解释道。
“二位可知,是行几的欲娶寡嫂?”
算了算长孙无忌的年岁,本是轮不着他娶的,但莫婤仍不放心,若他们想随便指一门亲事困死阿兄该如何是好!
知两位郎君为难,她亦未言其姓氏,只侧面打探排行。
“行二,他们寡嫂不小了。”
见她这般和善,玄袍郎君去了些戒心,直言道。
听罢,莫婤放下心来,又同他们寒暄一番,得知其名。
青衫是刘郎,刘景行;玄衣是韦郎,韦师实。
同两位慷慨分享消息的郎君道谢后,她拉着早在她同他们打听时就藏到她身后的蔷姐儿,退出了人潮,同莫母一道回了高府。
“景行别瞧了,都走远了。”
韦师实见他望着莫婤远去的背影愣神,万般呼唤也不应声,只好挡在他面前。
挡前,韦师实亦又看了眼,方才躲在莫小娘子身后,未曾露面的女子。
回过神的
刘景行亦觉自个儿孟浪了些,不再同韦郎胡侃,赌气地推了他一把,同他一道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去。
高府内,高夫人听闻莫婤回来了,忙喊人将她领了过来,让她帮着瞧瞧重阳的席面。
高大人在官场屡屡碰壁,伏低做小亦不抵用,瞧着是要熬不住了。
见此,高夫人提议趁着重阳办几桌酒宴,将他的同僚上司皆请来,走礼省事,更是为了重金打点。
请帖是以绫绢为材,四周以金线细细勾出云纹,连绵起伏若祥瑞缭绕。
云纹间,还用银线绣了麒麟点缀,金银交错,熠熠生辉。
内里是高大人亲自撰写,亦是高大人亲自去邀的。
他这般重视,高夫人自不能拖他后腿,抓来莫婤帮着想方子,定要将席面办得风风光光。
糟蟹、糖蟹自不能少,菊瓣玉糕、香翠鹑羹、葵花斩肉、贴乳花面夹……
“夫人不好了,大人锁了书斋,正在里头砸物件呢!”
正商量得起劲,前院的大丫鬟紫霞慌慌忙忙跑来后院,向高夫人求助。
闻言,高夫人也顾不上拟馔单了,让莫婤先回屋歇息,她快步去了前院。
“官人,开门!”
重重拍了高士廉斋室的外门,里头不光无人应,还又响起了一阵杯碟破碎的动静。
高夫人听得直皱眉,喊了两三个家丁,一道砸开了门。
屋内碎了一地的茶盏、笔洗,连桌上的镇石都摔断成了两半。
“果真该听婤婤的,就不能让你们用这书桌。”
见高大人垂头丧气地蹲在矮榻上,高夫人故作轻松地侃道,
“呦,还知道挑便宜的砸。”
书桌上的白釉辟雍砚台,几案上的琉璃盏,多宝阁上的浅浮雕梅花玉瓶等皆完好无损,高夫人又好气又好笑。
将高大人拉到内间,取了他的双层纱幞头,解了他箍得紧紧勒出小肚腩的腰带,还松了松领子,问道:
“是他们又辱你了?”
高大人摇首,似想到了什么,脸骤然涨得通红,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愤恨道:
“这回夫人可将这帮无耻小人,高看了!”
第56章 第56章 第56章
大业五年三月, 杨广率领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妃嫔侍从,自东都洛阳启程,过长安, 穿扶风,越陇西, 渡黄河,入西平, 至张掖①。
打杨广西巡起, 洛阳同长安内, 留守的有品级的官员们,就需时常举办各种宴会, 来维持和展示大隋的繁荣与稳定。
临近重阳,官员们除了有赴不完的宴, 还要陪着亲友登高,忙得脚不沾地。
高士廉先是去了上司府邸送请帖,不出所料, 没见上人。
不过上司府中的大管事好歹客客气气将他迎进去, 再斯抬斯敬地将他送出来,反倒是后头的同僚家奴多不会来事。
终是遇见个得闲的同僚,见他送请帖, 还将他邀进府中一道吃酒。
两壶酒下肚,这同僚就向他打探起消息来。
“说道说道,你那妹夫是怎想的?让儿娶寡嫂冲喜?”
听罢高士廉瞬时蒙了, 他可未曾闻及此事。
见他一无所知,同僚知他与这门亲戚关系浅,肉眼可见的冷淡便罢,还出言讽刺:
“这等子蛮夷, 就是荤素不忌。”
在五胡乱华时期,鲜卑等游牧民族,皆被中原汉族政权冠以“曼”、“夷”等带有贬义的称号,甚至延续到大隋②。
而转房婚这一习俗在游牧民族中常见,在汉族中,却随着儒家文化的兴起,特别是在汉代以后,儒家伦理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因其与儒家倡导的伦理纲常相悖,被视为乱丨伦的一种,甚至被立法禁止。
但大隋统治者杨广,在其父隋文帝去世当日就收了继母宣华夫人,朝中的汉族官员们,内里虽不齿,面上却要端着圣上仁慈的态度。
现今对着同为汉族,且与有鲜卑血统的长孙族关系一般的高士廉,这同僚竟百无禁忌,开起不合时宜的玩笑:
“长孙晟瞧着活不久了,你胞妹若成了寡母,定会被前头娘子生的那几房继子疯抢!”
高老爷原是北齐高祖高欢的从父弟,清河王高岳之子,拥有北齐王室的血统。
长孙高氏年轻时,高老爷还是北齐乐安王,她因着家世出众,才情了得,容貌昳丽,受到青州无数血气方刚的男儿追捧。
北齐灭亡后,高老爷降了隋朝,举族搬入长安,高氏又引得长安城凤雏麟子青睐。
但最终高老爷却为找个有力的亲家,将她嫁给了在隋地位声望颇高的长孙晟,做填房。
当时得知此消息的长安城才子们,心碎的琉璃渣铺满了朱雀大街。
同僚没少听他老爷子忆往昔,此时竟拿这事嘲讽高士廉。
几年的官场磋磨,本已磨平了高士廉清高的棱角,现听同僚如此侮辱胞妹,还是破了功。
往那同僚脸上泼了酒,摔了杯盏,奔回高府后,高士廉还忍不住大动肝火。
“妹夫一去,就将妹妹接回来罢。”
高夫人听完官人的控诉,亦是怒意丛生,但心头却敲响了警钟。
右骁卫将军府那些个继子,瞧着皆不足信,那长孙安业更是色胆包天,若无长孙晟压着,恐生歹心。
高士廉听罢亦颔首赞同,他不会将胞妹多留在右骁卫将军府,成为别人口中的谈资和笑柄。
这边高夫人同高士廉达成了一致,那边闲不下来的莫婤,又是去了容焕阁。
将日后欲开接生馆之事,同众女子说了说,春桃头一个应了下来,紫烟紧随其后,晴姐儿则需回府同赵妈妈商量。
见她们这般支持,人才储备自愈早愈好,但哪有这般多的接生实战,让新手们练手啊?
可都是人命啊!
思及此,莫婤便想到了前些日子,为容焕阁实操室定制的,模拟分娩的模具。
可在实操前,先教会她们理论,再进行模拟演练,熟练后才上实战。
想罢,莫婤专程找到了高府木匠宿工,询问制作模具的进度。
“宿工,模具做成了吗?”
“小东家,您瞧瞧,这婴儿模具,是仿着我那才出生三日的侄儿做的。”
莫婤一瞧,果真不错,连婴儿未闭合的前囟门都做出来了。
婴儿的前囟门位于顶部中央,呈菱形,刚出生时还未闭合,随着其生长发育,一般在一年到一年半左右完全闭合。
“我可是仔仔细细瞧了,摸了,这处是真有!”
见莫婤一直盯着前囟门,宿工忙解释道。
“你摸时净手了吗?”
听罢,她方还十分满意,现下又紧张起来。
婴儿未闭合的前囟是可以轻微触摸,但手必须是清洁的。
否则手上的病菌,会通过囟门处未闭合的部位,若感染了婴儿脑部,可能导致脑膜炎、脑疝等严重后果。
“那是自然,不然我能抱到娃?我嫂子定砍死我。”
说罢,宿工还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战。
当日他琢磨得入了迷,只情不自禁地点了一下小侄儿此处,就被她嫂子追着打,他拼命解释他净了手也不抵用。
念及此,宿工害羞地将骨盆的模具拿了出来。
莫婤一瞧,顿感眼前一黑。
“这真没招了,我还没娶亲了,总不能去摸我嫂子的吧,我摸着自己的做了一个。”
宿工挠挠头,细蚊子般的声音儿,在莫婤听来却是震耳欲聋。
“用的你自己了?老天爷,我不是画了草图?”
“你那草图也太草了,还不准,做出来的皆连不上!”
听罢,宿工更委屈了,他真的是仔仔细细研究了那些图,无论如何天马行空,亦想不出其构造。
拿起木几上的图纸,莫婤也对自己产生了几分怀疑,难道真是她太久没画,有误?
为做出模拟分娩必不可少的骨盆模具,莫婤百般央求莫母。
莫母抵不住闺女的痴缠,便同她一道回了趟西城丰邑坊,还拉上了高府宿工,找南街义庄的庄管事行了个方便。
庄管事靠着钱老爷的人脉,又在其他坊市开起了庄氏义庄连锁店,从他手上过的尸体,没有八万亦有八千。
做善事的同时,还能财源广进,因而他很是感念让他发家的莫氏母子。
听闻莫婤要用无人认领的死尸,都未曾多问,直放下话来——欲得几何,则有几何 。
毕竟这大隋,在长安城外晃上一圈,就能拉回一车死尸。
莫婤在现代虽是学医的,但解剖真是法医的活,她连解剖刀都不知如何使,还好有莫母。
作为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稳婆,莫母会解剖,还尤擅妇女解剖。
在现代,除了大学见了不少“大体老师”,她还在医院跟了不少手术,瞧着莫母解剖视觉上还算接受良好。
只是其他五感,就不太美妙了。
从福尔马林泡过的冰凉触感,变成了新鲜出炉的软腻。
屋子里弥漫着腐败的恶臭,不时还有血泡挤出皮肤的破裂声,她咬紧牙关,紧闭双唇,就怕尝到点尸味。
她都这般难受,就更别说头次见这架势的宿工了。
宿工一进义庄,瞧见尸体,先是吓得瑟瑟发抖;待莫母为其解衣时,他扭过红温的脸,不敢看。
莫母待义庄僧人超度后,她方动刀。
忽闻一阵浓烈的酸臭,莫母扭头一瞧,宿工已在身侧吐得不成人样了。
为让骨盆模具做得更逼真,高矮胖瘦的骨盆莫母皆剖了。
莫婤亦是从各个角度画,还拽着宿工将每幅图对应哪个部位,弄得清晰明了。
这点工作量放现代,莫婤最多一日就能完工,而此次他们却在义庄整整耗了三日,至少一半的时候,是在照顾狂吐不止的宿工。
宿工这幅霜打模样,自是没了胃口,别说吃肉,就是瞧见赤色的,他都直干哕。
但要做工,咽不下吃食自是不行的,她便想到了开胃爽口的冷淘,就是凉面。
大隋是没有冷淘这一说的,它始于唐朝,唐制规定,夏日朝会燕飨,就有此味。
唐冷淘中,最出名又是“槐叶冷淘”。
《唐六典》曾言“太官令夏供槐叶冷淘。凡朝会燕飨,九品以上并供其善。”唐杜甫甚至专为其做了首诗:“青青高槐叶,采掇付中厨。新面来近市,汁滓宛相俱。”
而在义庄院中,最不缺的就是槐树。
背个小竹篓,莫婤爬上曲梯子,采了些肥厚又嫩的槐叶。
以青石为砧,飞镖为刃,将槐叶剁碎。
莫母还向着邻户借了个石臼,用石杵捣出槐叶碎的汁水,用其和面。
一旁凑热闹的庄管事夫人亦擅厨艺,瞧着心痒痒,见她举着飞镖欲削面,痛心疾首。
阻了她,庄夫人从庄管事的珍宝库里头,翻出把吴刀,还拿了瓶洛酒。
切以吴刀,淘以洛酒,面细如丝,滑嫩筋道。
煮熟后,还放在义庄中的深井里头镇了整日。
捞起就得了冷淘,用沸油浇拌,添以清醋、丁香、胡荽、蒜泥等调料。
莫婤还摸了把茱萸果榨里头,又酸又辣,爽滑劲道,终是让宿工有了胃口,莫母和庄管事两口子亦赞不绝口。
适应好的宿工,在义庄开启了事业狂模式,对着莫婤的图和实物琢磨其细节之处,想着如何用榫卯结构将其连接。
而趁他奋发图强的间隙,莫氏母女还回了趟莫家小院。
“快马轻车,莫氏收生。”
呢喃着,莫母取下了院门上挂着的莫氏收生的招牌,上头竟出奇的没多少灰。
见状,莫婤忙从包袱中翻出钥匙开门,拉着止不住手颤的莫母进了莫家小院。
东南角的枣树,早已枯死,只剩下个干枝丫。
院子中央的石桌上,未遮盖子的水井里,皆落满了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残叶。
墙角的梅枝似也知晓了此处的冷清,不再伸向这头。
屋里皆布满灰尘,也未曾有人打扫过的痕迹。
“咚咚咚——”
忽而,响起了敲门声,打破了相对无言的母女俩。
莫婤忙跑去开门,竟是大着肚子的春老鸨。
“哼,死鬼!你们竟还知回来。”
春老鸨一幅负心汉地眼神瞧着她们,说罢竟摸出条方巾嘤嘤哭起来,活像是被她们搞大的肚子,他们还抛妻弃子。
“打扰了,打扰了。”
一斯文书生模样的男子从春老鸨身后探出头来,不好意思地解释:
“她自有了身子,情绪起伏颇大,时哭时笑。
但是真念着你们,时常拉了我来帮你们擦这招牌。”
说罢就往那门上指,却没瞧见那木牍。
听罢,莫母捏紧了手中的木牍,失落怅然骤起,现也只好收了心绪强笑道:
“是念着让我帮你接生罢?
不是万花丛中过?现怎愿吊死在一颗歪脖子树上了?”
“顺娘!胡生才不是歪脖子树呢!我可生过一胎了。
且不止我,街坊邻里经你这儿,瞧不过眼,皆会帮你擦擦的。”
莫母的手艺当年就颇得赞誉,受过她恩惠的人户不少,自不愿瞧着她的招牌蒙尘。
听罢,莫母终是死了心,却又觉欣慰。
而莫婤却进了兄长的屋,瞧着那没了席镇的破草席发愣。
那破席的席镇是镶嵌了贝壳的彩陶,做成的长寿龟样式,她很是喜爱,因而印象深刻,若不是太重不好搬,当年她定是要带走的。
难道,家中进了贼?
念着不知死没死的王二麻子,莫婤心头发紧,同莫母商量后不欲多留,午后便想去接了宿工,一道回高府。
“顺娘——顺娘——”
刚收好包袱,正欲离去,外头就响起了胡生急切拍门的声儿。
原是春老鸨见了她们太过激动,在屋里头又唱又跳,直将自个儿搞到破水了。
“还说不是等我接生!”
莫母扔了身上的包袱,挎上接产箱,拉着莫婤就跑,连门都忘了锁。
第57章 第57章 第57章
春老鸨还住在巷子口, 胡生瞧着似是入赘。
同莫母一道奔进春老鸨的院子,莫婤却发现与原先大相径庭。
春老鸨最爱在自家庭院种花,粉的桃花、黄的雏菊、白的杏花、红的牡丹, 甚至用瓦缸养了碗莲。
平日间,还会自个插花, 牡丹盘花、桃枝瓶花、碗莲缸花、雏菊盆花……放与屋内,姹紫嫣红, 芬芳扑鼻。
现今院子中, 花圃竟皆刨了种菜, 只墙角栽了几窝翠竹,还算雅致。
屋内更没了花的踪影, 处处透着清贫。
也没心思再琢磨这些变化,春老鸨此胎竟是急产。
急产就是从有产痛到完成分娩, 总时间少于一个半时辰。
而春老鸨破水后,方才痛了大半个时辰,宫口就开全了, 胎头下降得也很快。
莫婤蹲在她身下, 正评估着胎头娩出速度,扶着春老鸨的莫母就发出一声怒吼。
“放松,让你放松!”
春老鸨竟不顾莫母的指挥号子, 胡乱用了一通力,恼得莫母直拍她。
因着用力不对,既耗费了大力, 还让原本应显露的胎头,迟迟不见踪影。
“你走开,胡郎!我要郎君!”
几番折腾之下,春老鸨疼得都认不出莫母了, 竟同她推攘起来,一个劲叫着胡生。
而蹲在她下头的莫婤,也只能跟着她胡乱扭动的身子,寸步间挪动着观察胎头,很是艰难。
见莫母还在拼命控制春老鸨,莫婤干脆一把子起身,咚咚咚跑至庭院,扯了把韭菜,又将胡生拽了进来。
将韭菜连着根捅进春老鸨的鼻孔,韭菜的辛辣瞬时将头脑失智的她冲醒了。
“快,同她说说话!”
拉过胡生,让他帮着叫住春老鸨,莫婤又蹲下身,只见已能瞧见胎头尖尖了。
烫手泡过白醋后,莫婤开始控制胎头。
“吹气——吹气!”
“老鸨子快吹气!”
本以为叫胡生进来,能让春老鸨更听话些,谁知她拉着胡生的手似得到了力量,愈发用力。
胎头出得太快,定会撕裂会
阴的,严重的甚至从会阴处撕裂至肛周。
若到达四度撕裂伤,就是将肛丨门、直肠和阴丨道等完全贯通,会导致盆底损伤、大小便失禁、疼痛及性功能障碍等并发症。
但在古代,甚至都等不到这些并发症发作,三天的感染高热就足以要了她的命。
想到此,莫婤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忙扯开胡生,让他蹲下当个支撑,右手肘抵在他背上,右手拇指同其余四指分开,利用手掌大鱼际抵住会阴。
这就是接生中俗称的“保会阴”,既能防止会阴撕裂,又不会阻止胎儿娩出。
“吹!快吹!”
春老鸨还是不听指挥,让她放松她用力,让她用力她挣扎,莫母终是忍不住,甩了春老鸨一巴掌,卸了她的力。
伴着莫母同莫婤的河东狮吼,春老鸨终于将小闺女生了下来。
幸而孩子不大,会阴虽撕破得乱七八糟,但只瞧着可怖,其实伤口并不深。
莫婤翻出才研制成的酒精,将丝线和银针泡在里头消了毒,方勾着给她缝伤口。
“你这手法不错啊。”
撑着春老鸨的莫母,伸着头瞧莫婤为她阴丨道绣花,不由赞叹。
但听到阿娘这般说的莫婤,却是不由手上一顿,心头未升起半分得意,累得浑身是汗的身子,竟觉出一丝凉。
心头正琢磨着说辞,谁知,莫母话锋一转,念叨道:
“绣胸托还是有好处的。”
听阿娘全自动为她找了理由,莫婤松了口气,见恢复些力气的春老鸨似有挣扎的迹象,忙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收了尾。
安置好春老鸨后,已至黄昏,胡生为表感谢,亲自将她们送了回去。
“我明明记得出来时,没锁门啊?”
莫母瞧着门上落得好好的锁有些发愁,她们出来得着急,可没带钥匙啊。
听罢,身后的胡生害羞地挠挠头,不好意思道:
“是我。”
原是当时胡生落在她们身后,见未锁门,就好心帮她们锁了。
没有法子,莫婤只好爬上围墙,从墙角翻了进去,还踩到一块松动的砖石,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莫家小院仍是她们出门时的样子,连随意一扔的包袱都在原位。
转悠了一圈,确定里头没有贼人,莫婤才给莫母开了门,母女俩又在莫家小院多待了些时日。
因着给春老鸨缝了线,这些时日除了是为了等着给春老鸨拆线外,莫母还同她熬了几日的消炎草药。
而等她度过产后危险的空闲,她们还被春老鸨逼着,吃了他们两口子的爱情瓜。
春老鸨,原名春婉兮,取自《诗经》中“有美一人,清扬婉兮”,这般雅致的名字,自昭显出她不算平凡的家世。
她是大隋一秀才公的独女。
开皇七年,隋文帝正式设立分科考试制度,取代九品中正制,自此选官不问门第①。
科举制度初期设诸州岁贡,规定各州每年向中央选送三人,参加秀才与明经科的考试。
大隋因是才设立秀才科,其选拔标准非常之高,考上秀才的人数非常少,而春老爷就是其中之一。
春家本以为走上了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谁知一场大火将本就不富裕的春家烧得家徒四壁。
春老爷为了继续他的锦绣前程,竟将还未及笄的兮姐儿送至妓院。
自幼听父亲念叨之乎者也的兮姐儿,胆子小,更是不知此处为何地。
但她还算聪慧,闻着屋内熏得人作呕的浓香,花枝招展、香肩半露,一开口就是绵绵多情的年轻娘子,就猜到知此地的腌臜。
为了逃离此地,她想了无数的法子,最终却都被捉了回来。
因着是用重金将她买来的,顾着她的皮相和身子骨,他们也不打她,就将她关在黑漆漆的屋子里,整日整日饿她。
三日后,她挨不住妥协了。
但兮姐儿并未自暴自弃,她靠着自己的美貌和机智往上爬,从胆小如鼠逐渐变得泼辣干练,不过双十年华就将这家妓院盘了下来,成了妓院的春老鸨。
这家开在西市的妓院,也正式改名为春红院。
妓院这一场所最早可追溯回春秋时期,最初叫“女闾”,当时的齐国宰相管仲设立了国营妓院,收取税金②。
到了大隋,随着杨广上位,设立教坊,广纳歌舞艺人,纵情声色,妓院也得到了空前的发展。
春老鸨的春红院,亦是日进斗金。
一日,她从西市回延寿坊时,竟被采花贼盯上,是胡生叫来了官兵,捉住了贼人,将她救下。
为表感谢,她与胡生相约过几次,不由被他的才华所吸引。
胡生只是一农户人家,却颇有文采和抱负,令她心折。
不久他们便成亲了,还生下来一个乖巧的女儿,自此她便安下心来,要同胡生好好过日子。
为此,她卖掉了春红院,安心在家相夫教子,日子很是快活。
“那应该卖了不少银钱,你怎还过得如此清贫?”
瞧着春老鸨一脸痴迷的模样,莫婤忍不住开口。
“那些银钱都是要留给郎君读书的,怎可挥霍。”
春老鸨理所应当地答,面上满是骄傲。
“那钱呢?”
莫婤仍觉不妥,忍不住追问。
“自是给郎君了,他才知如何将钱花在刀刃上!他买书、打点人脉皆要不少银子呢!”
“他这般跟你说的?”
“你管这般多干嘛?你不会也心悦胡生了吧?”
“我图他年龄大?”
听着这恋爱脑发言,莫婤顿觉火气上涌,起身就想扇醒她,还是被莫母扽了回去。
莫母摸了摸她背顺毛,方缓缓开口:
“你前头那个闺女呢?”
照顾春老鸨这几日,她们一次也没见过她前头的孩子,按照年岁算,那孩子不过一两岁,正是要人守着的时候。
“送回乡下了,自有嫂子婆母照顾,郎君可不愿我这般操劳。”
说罢,春老鸨又得意地扬起下巴,炫耀地瞧着莫婤,看样子还是在忌惮她要抢他郎君。
“你简直被下了蛊!”
春老鸨此前虽对莫母不算友好,但人瞧着也是精明的。
何况在妓院活过这么些年岁,对男人不应瞧得透透的?
莫婤愈想愈觉不解,也愈发生气,将怀中装着酒精的羊皮囊扔到春老鸨怀中,拉着莫母回了莫家小院。
本欲拆线那日再来,却仍放心不下春老鸨的伤口,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在古代,动针线缝会阴啊。
之后,还是日日去巷子口,春老鸨处,观察伤口恢复情况。
拆线那日,更是起了个大早。
一进屋,春老鸨便朝着领她们进来的胡生撒娇发腻。
足足小半刻钟,才瞧见站在胡生身后的她们。
见了她们竟还发脾气,不肯再让胡生亲自招待她们,掀开被褥就要亲自下地作陪。
她这般不识好歹,莫婤也不再同她客气,将胡生赶了出去,喊莫母按住她,慢条斯理地帮她拆线。
“别动啊,再动要留疤的。”
“不怕留疤,你就拉我。”
“快不了,快了要留疤的。”
她三句不离留疤,直将春老鸨吓得乖乖听话,钝痛折磨下终是拆完了线,春老鸨自己还翻看了几遍,仍觉不满。
“若留疤了,胡生会不会不要我了——不不不,他不会嫌我的。”
见她只顾着自我说服,莫母不欲与她多作纠缠,忙将她思绪拉了回来辞别:
“我们此行不便耽搁太久,这便走了。”
他们此行只预备了三五日的假,现今却是多耽搁了这般多的时日。
昨日高夫人还派了张妈妈,领着一队护卫来寻他们,就怕他们又遇上类似于王二或破庙那般的贼人。
现已给春老鸨拆了线,她也未曾出现并发症,他们自要尽早赶回去。
听张妈妈说,高府里头求莫小娘子帮着接生的人,都来了十几波了。
前些时日莫婤帮京兆主簿的舒娘子接生,不仅让舒娘子认出了她,因她还为难生的舒娘子接生得这般顺利,舒娘
子自忍不住为她做宣传。
一时莫婤名声大噪,容焕阁“小神仙”——莫小娘子还颇善接生之事,一举传遍了妇人圈。
但凡家中有即将临盆的妇人的人户,皆欲求得莫小娘子帮其接生。
思及此,莫婤更急着回去了,这般多台的接生等着她,都够她轮流带着春桃他们去长见识了。
而听莫母这般告辞的春老鸨,却立即束住莫母的手道:
“再多留一段时日吧,帮我祛祛疤,我再多添五两银子!”
见出了这般大价钱,莫母仍不为所动,春老鸨揣测道:
“你定是还担心王二?”
第58章 第58章 第58章
“不用怕, 他早死了。”
春老鸨死死抓着莫母的手不放,嘴中却满不在乎地说道。
自莫家母女搬走后,王二日日同他哥王大, 闹得鸡飞狗跳。
今日绞了他嫂子新给他兄做的胡袍,明日砸了侄儿侄女新得的玩物, 惹他们大哭后,他只顾放声嘲笑。
王大气不过, 但每当举起棍棒要教训他时, 他就躲到王父王母身后, 让王大没了法子。
一日,王大趁王父王母出门赶集时, 将床上睡懒觉的王二捆了,送去服了徭役。
只是没成想, 王二这般不中用,竟没挨过半月就死了。
因着王二的死,王家父母以泪洗面, 成日埋怨王大, 惹得王大带着妻儿躲到了他当役头之地。
去岁,官府传来王大当役头被造反的役民围攻,死无全尸的消息。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王家父母领了抚恤金, 却还托人带着他们去王大当役头之处找儿媳和孙子。
最终,仍是他们老两口独自回来的。
因他们口风紧,大家不知是王大的妻儿一道没了, 还是失踪了,还是不愿同老两口回来。
随着王大一家威慑的消失,街坊邻里越发想念接生实惠又安全的莫母,擦门外的招牌都更勤了两分。
听着春老鸨的描述, 莫家母女心头再无半点波澜,那些往事早已困不住他们,就算现今王二没死,她们也断不会再怕了。
吃完陈年旧事后续瓜,莫母抽掉春老鸨的手,同莫婤一道跨出里屋,差些同捧着书卷,颔首奉读的胡生撞个正着。
匆匆道歉后,他们回了莫家小院,见张妈妈等人已等在院门外,莫婤忙拎了包袱欲同她们一道回府,却被莫母拦了下来。
莫母从衣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
“救我女儿。”
“春老鸨的?”
见着这明显仓促偷摸下写出的字痕,莫婤心头一震,这分明是求救信!
难怪春老鸨不愿让莫母走,难怪春老鸨方才一直抓着莫母。
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接生时,胡生应是一直贴在房门外,在她突然出屋拔韭菜时,方躲不及,才会被她一爪子揪了进来,不过也算合了他的意。
而她们照顾春老鸨这几日,几乎难有同春老鸨独处的时候,多是胡生在一旁周到伺候,春老鸨则负责甜蜜撒娇。
本以为是专门秀恩爱给她看,心头不知骂了多少遍春老鸨恋爱脑,现今却觉细思极恐,胡生应是一直在监视她们和春老鸨。
“阿娘,这不只说的一个女儿吧?”
原来春老鸨不是在同她们炫耀美满生活,而是在向他们透露更多求救信息。
思及此,莫婤不禁有些后悔,她那些清醒发言不会让偷听的胡生起了警惕之心吧。
莫母亦想到了此处,忙问了张妈妈,让其托高府擅跟踪的护卫去盯着胡生。
此事未解决,定是走不了了,莫母只好替张妈妈又续了厢房费,烦她再多等她们些时日。
张妈妈自是一口应下,她本就是高夫人派来陪同保护莫家母女的,自要等着她们一道回高府。
而莫婤在心头直呼:夫人远见!
夜半三更,胡生趁着春老鸨熟睡,抱着才出生的婴儿,出了巷子。
在他屋子四周监视的高府护卫,悄然跟了上去。
得到报信的莫婤,忙喊上莫母,又叫了几个护卫陪同,去到了巷子口。
翻进春老鸨的院子,摸入她的房内,爬上她的床,欲将她叫醒。
“你们终于来了。”
忽而,床角传来叹息声,惊得莫婤一颤。
莫母摸到木几上的油灯,点了火,照亮了春老鸨红着眼眶的脸。
“他又把我的女儿带走了——又带走了。”
春老鸨低声嘶吼,青白的眼仁里,布满了怒气上涌的血丝。
对着身旁的棉枕拳打脚踢一番,春老鸨方平息下来,同莫氏母女说起始末。
当日胡生万分巧合的英雄救美,春老鸨自所有怀疑。
但当时她的春红院因经营甚好,所赚不菲,又无有力靠山,招来多方觊觎。
甚至还有一贪财好色、貌丑如蛤的小吏,日日缠着她,欲收了她做外室,享用美色的同时,好霸占她的财产。
而与这奸人相比,自是腹中有些才华,行事周到妥帖,相貌白净的胡生更拨她心弦。
两厢对比,万般焦急之下,她走了一步错棋——嫁与胡生为妻。
她知胡生心思不纯,但他出生微末,身板纤细,不过是求财想要考取功名,她只需月月出些银钱,就能将其捏得死死的。
成亲的头年,胡生对她百依百顺,日子过得安稳富足,除了只有一个男人顽有些腻外,也无其他不好。
谁知,意外却发生了,她怀孕了。
前些年头在妓院里,老鸨妈妈为了将来在贵人给她们赎身时,能将她们卖个好价钱,是未曾用那等绝育方子的,但平素亦使了不少手段让她们避子。
每位正式接客的姑娘,都要吃柿子蒂。
这个不是普通的柿子蒂,是需用瓦片烤干后,再用开水冲冷服用,每次服用七个,连续服用七天,就可保一年不孕,但在这一年中都不能再吃柿子。
若在这一年中,想要有身子,只需再吃七个柿子蒂即可恢复。
但因着这法子简单,时常有接客的姑娘不知是没吃足,还是想先有了身子脱离妓院,竟莫名其妙有孕。
几次三番有身子,又未真正脱离出去,就会惹恼老鸨妈妈,一碗剂量足的红花下去,不仅让其没了身子,日后更是再也无法有孕了。
只这般也让妓院算是损失了一笔收入,老鸨妈妈又想了别的法子,根据她们的月事,算好日子让她们歇业不接客。
双管齐下让在妓院里头奋斗了好些年头的兮姐儿,只小产过一次。
当兮姐儿成了春老鸨,自得到了这些法子,她为了不给自己留下软肋,分明严格按照这些法子做了,却不知为何还是有了身子。
说到这儿,春老鸨满脸不解,而莫婤却在心中感叹:
偏方不可信,而“安全期”真的不是一定安全啊!
老鸨妈妈根据月事算的日子,在现代又叫安全期,即为女性月经周期中不易有孕的阶段,也称非排卵期。
通常排卵发生在月经周期中间阶段,即下次月经来潮前的十四天左右。
避开排卵日前后几天,一般认为是排卵日的前5天和后4天,即为非排卵期(安全期)。
在此期间,女性雌孕激素水平低且平稳,不利于男性送入女体内的精子与卵子结合有孕,但也不是绝对安全,仍有可能发生意外怀孕的情况。
而本就处于霉运中的春老鸨,显然就碰上了这种意外。
春老鸨原打算偷偷将其打掉,但正欲喝药时,却似觉腹中胎儿在内跳动,终是不忍心,将她生了下来,而这成了她口中走错的第二步棋。
因她怀孕,春红院被更多人盯上了,几家你来我往,争斗不休,那些明晃晃的谋划,瞧着已将春红院视作盘中餐,眼见着就要按耐不住,欲对她出手了。
无法,一出了月子,她日日早出晚归,就为找了个出价公道、有些权势、为商还算正派的下家,将春红院和春红院的姑娘们,卖个好去处。
当她终于处理完一切,安心回归家庭时,却被胡生告知,因他照顾不好女儿,将其送到了乡下婆母嫂子处。
春老鸨只在同胡生成亲时,见过他乡下的父母兄嫂。
脑海中对父兄的印象,只剩当着她面随地吐唾沫和大小便,吓得她急急避开。
而他母嫂,春老鸨甚至连她们脸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们一直颔首的后老勺和躬着不敢挺直的背。
思及此,春老鸨恐他们将女儿带坏,自是不肯,怒火中烧命令胡生将闺女接回来,胡生却不为所动。
待她撒了一通气后,余光瞥见胡生眼中的凶光,更觉心头发凉,只好能屈能伸地小意哄了他。
夜半,待他熟睡后,春老鸨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你去何处?”
她方出了屋子,欲去报官,胡生便出现在她身后,将她抓了回来。
扭打之下,春老鸨竟发现,还算身强力壮的她,撼动不了胡生半分。
“我在村中,最擅长捆猪来杀。”
胡生将她死死抱住,在她耳后阴森森地说着。
在妓院沉浮这些年,春老鸨最擅长的就是虚与委蛇,为了女儿同自己的安危,她只能小意哄了胡生,暂时将他安抚下来。
自此,春老鸨为麻痹胡生,日日装作乖巧恋爱脑的模样,蛰伏了下来,等待时机欲一举将其搬倒。
谁知,机会没等来,她竟又有了身子。
想到乡下受苦的女儿,春老鸨是断不愿再生了,但一直未真正对她放心的胡生更警惕了,除了每日进口的什物皆由他把控外,还一刻不离地跟着她。
本在孕中脾气就不受控制的她,被逼得情绪更差,几欲崩溃,甚至生了在巷弄间随意拉个人求救的念头。
但她因自小被卖到妓院,对有着自由身的街坊邻里皆嫉妒,日日尖酸刻薄,将他们得罪了个遍。
再加上胡生逢人便说她有了身子后,多想多思,最爱使小性子,惹得众人皆绕着她走,就算她成日从巷子口走到街尾,也难见上一人。
就算有人,亦是瞧见她便跑,或是她被胡生死死拉住。
眼见着,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胡生稳婆都叫来了几波,她心头愈发着急。
一旦孩子生下,她的软肋又多了一根。
总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她竟等来了从高府回来的莫家母女。
因着胡生是这个巷子的外来人,自不知莫家母女靠上了当官的高府。
而巷子中的大伙儿,自吃过媒婆郑大娘家那上门妹夫的瓜后,断不敢再同这些入赘之人多聊的,就怕被扣上断袖等荒谬的名头,也未曾让胡生得知此等消息。
春老鸨只同他说了,莫家母女是被王二逼走的,王二死了,王家落没后,她们方敢回,这才让胡生放松警惕,在她突然临盆之际,去求了莫母接生。
而春老鸨知道,前来接生的莫家母女,就是她等来的机会。
第59章 第59章 第59章
这头莫家母女陪着春老鸨, 半步不敢离,那边高府护卫一路尾随着鬼鬼祟祟的胡生。
绕过井台,穿过橘河桥, 又七拐八弯过了几条街,他终进了巷角一处破院。
“大郎, 怎今日回来了?”
正在院中倒恭桶的胡母,见胡生抱着小女回来, 很是不解。
“娘, 快找户人家, 将这两赔钱货卖了。”
胡生被恭桶熏得连躲几步,却不忘将怀中的婴儿塞进胡母的臂弯。
胡母忙扔了手中的桶, 将婴儿抱稳,听罢很是不舍道:
“大姐儿都养了一两年了, 怎突然要卖。何况这城里风声紧,哪还有人户要买闺女的。”
“她娘不安生,我也不会让她好过, 也别挑正经人家, 明个我找刘赖子喊人伢子来。”
胡生咬牙切齿道,
“卖了她女儿,我还要把她也卖回勾栏, 虽是生过的老鸨子了,但她那幅皮相应能值几个钱。
就是不知她那卖妓院的钱藏哪儿去了,我可不信她只卖了一百两!”
当日春红院匆匆贱卖, 胡生这几年断断续续哄到手的只有一百两,他用其买了这套小破院,就花了精光。
不过这破院才买不过半年,竟涨了不少, 他也算赚了。
心头愈发满意的同时,对长安城中商铺的卖价亦有了几分了解,因而对春老鸨的说辞起了疑。
本欲捏着两赔钱货,再试探试探春老鸨,从她手中多扣些出来,谁成想竟来了两个多管闲事的。
胡生心头愈发后悔,不都说她们要价低?
瞧着老鸨子这般挂念她们,应是关系不错,他可是打了不出钱的念头。
美人面薄,哪成想这两母女瞧着美,脸皮却这般厚,不仅要红封,还比他问过的最贵的稳婆都高三层。
最混账的是——半分也不肯少。
该死的老鸨子还说钱全给了他!放她娘的屁!
思及此,胡生眼中溢满凶光,若是能绑了她们也卖去妓院,岂不是又能多赚几笔。
这母女俩势单力薄,定好收拾!
胡生在心头盘算着,很是迫不及待,翌日一早就找了人拐子,欲先将两个小女卖出去,再带他们去捆了老鸨子和莫家母女。
而守在胡家院子的高府护卫,自是将此番阴谋探得一清二楚。
待胡生喊来人拐子看货时,就报了官,将正在行“人口拐卖”之举的胡生一家抓了个正着。
自前些年,轰动长安城的破庙人贩子作奸案被告破,唐国公府连同右骁卫将军府,联名上告,因还牵扯朝廷官员的家眷,影响恶劣,让杨广大怒。
在杨广眼中,侵犯朝廷官员及其家眷,无疑是在打他的脸。
且他的雄图霸业本就需人丁,现竟被人贩子迫害,不知让他少了多少劳动力,因而下旨严办此类事件。
至此,胡生一家流放岭南,再无音讯。
而摆脱了胡生的春老鸨,带着取名为春凤的大姐儿和春蝶的二姐儿,欲离开此伤心地。
“兮娘,想好如何过活了吗?”
莫母见她后头背着凤姐儿,前头抱着蝶姐儿,双臂挎着大包小包,很是不忍,遂出言询问。
“呵——我有钱有手段,何处不好过活?”
春老鸨,也就是兮娘子洒脱一笑,很是松快。
胡家被流放后,作为苦主的她拿回了胡生买的那处院子,竟卖得一百二十两。
之前卖春红院的钱,除了留着稳住胡生的两百两,剩下的皆被她换成了房契、地契,现今翻了一倍不止。
全部身家加起来,都够她再干回妓院老鸨的生意了。
但现今的她已懂得怀璧其罪的道理,要干什么营生,还得从长计议。
“不若你先同我们回东城罢,一道也能安全些。”莫婤提议道。
经此一役,她很是欣赏兮娘子,心头隐隐有个念头,但还是等她再调查一番,确定兮娘子底色为善,方能实施。
而听她这般说的兮娘子,见着各个威风凛凛的护卫,为求安全,自无不应。
方行至平康坊坊门处,她们就被等在坊门口的春桃堵了个正着。
春桃没作任何解释,直拉了她,就上了开往东市容焕阁的马车。
“果真是比我忙啊!”
莫母掀开高府马车帘,目送女儿上车远去,欣慰地笑着摇摇头。
“我何时才能,再这般风风火火的啊!”
包着头巾,裹得只露出双眼的兮娘子瞧着远去的莫婤,心生羡慕。
莫母听罢,忙放下车帘子,正色道:
“你还是先养好月子罢,若是留下一身毛病,还风火得上?只能日日避风烤火了。”
听罢,兮娘子没忍住瞪了莫母一眼,但知她是为她好,心头乖乖记下。
而春桃这般着急,是因容焕阁前些日子有贵客到访,寻莫小东家。
知她不在,这几日又派人来了好几回,问其何时能归。
今日竟比她们还早知道莫婤返程的消息,而一直未露面的大主顾,现已亲身等在容焕阁内。
“你都没见上,就知是大主顾?”
见春桃这般紧张,莫婤有心让她放松些,扯了个由头逗她。
“小东家是埋汰我呢?干了这么些年,我还能没这眼力见?”
春桃听着她的调侃,反而更焦急了些,
“小东家快别说笑了,真是天大的主顾!”
“那别卖关子了,到底是谁啊?”
见春桃这般严肃,她只好端起重视的架子。
“是南阳公主!”
莫婤一下将眼睛瞪得滚圆,没想到她这座小庙,竟真招来座菩萨。
在现代河北苍岩山福庆寺,有一座南阳公主祠,内有南阳公主的塑像。
而这位削发为尼,被光绪皇帝敕封为“慈佑菩萨”的南阳公主,是杨广的嫡长女。
杨广最是疼爱这个女儿,连出巡都要带上的。
她姿容俱美,言行有节,《隋书》曾评价其:“美风仪,有志节,造次必以礼。”
“南阳公主是大着肚子来的?”
莫婤掐指一算,猜到了南阳公主此行来意。
南阳公主在开皇十九年(599)嫁给了宇文士及,现今应是怀长子宇文禅师的时候。
“小东家,你怎知的!”
春桃听罢,心头一惊,不愧是大伙儿口中的“活神仙”,真是神机妙算啊!
“这般急,她临盆了?”
装作没看到春桃崇拜却又疑惑的眼神,她自顾自问,不动声色地移开了此话头。
“约莫还有几日。”
春桃摇摇头,方才让容焕阁上值的医女瞧过了,还没到时候呢。
“有人招待着?”听罢,她愈发淡定。
“公主对咱们容焕阁可有兴致了,掌柜们和晴姐儿正领着她四处瞧。
我出来时,公主还预备上教学营养课呢?”
春桃眉飞色舞道,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
“那急甚?自是要让公主先逐一体验一番,若能买上年卡通票,才算真的大主顾!
有了公主牵头,咱们店生意还能更上一层楼!”
掏出条圆巾,给春桃擦了擦额间的汗,拉她安稳坐下,揉碎了同她说,还让车夫慢些驾马。
其实,她另有深意。
若能让南阳公主成为她们的忠实主顾,容焕阁岂不又多了重依仗!
春老鸨的事给她提了个醒,长安城内,东贵西富。
西市多为有钱的商贾,春老鸨都被逼如此,而在权贵聚集地的东市,这种事定不会少。
这几年靠着高老爷的余威和妇人间的威望,容焕阁开得还算安稳,但人走茶凉,她还是要早做打算。
念着要同公主见面,她自要好生规整一番。
随即从包袱中翻出了,雁纹玉背篦梳和葵花带柄形铜镜,笨手笨脚地欲梳个规整的单髻。
春桃看不过眼,夺了她的篦梳,让她只捧着铜镜,帮她梳。
可惜马车晃晃悠悠,春桃在高母处当丫鬟时,高母的发自有大丫鬟梳,她帮自个梳还成,同莫婤梳着却怎也觉着别扭。
眼见着马车奔进了东市,自不能这般乱散着发见公主的。
春桃遂让车夫拐进了东市的篦箕巷,撩起车帘,找了个幌子上写着“常州第一篦梳”的篦梳作坊,赁了个篦梳匠,也叫梳头娘姨。
“扬州胭脂,苏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
春桃念念有词,瞧着收拾好梳具上马车的梳头娘姨,很是激动。
梳头姨娘,知氏,将长发收拢为一股,绕出一个向额顶倾覆的扁圆髻,再从髻下将这股长发继续绕额平盘,几卷几收,得了个灵动如初生的翻荷髻。
翻荷髻最是难盘,极考验梳头娘姨的手艺,因而春桃专挑了盘着此髻的知娘子。
因着莫婤多是扎个方便省事的马尾,发还算顺直,知娘子三两下通顺了发,给她编髻。
按着她桃形脸,将发分成了几股,逐一盘绕成环状发髻,又从莫婤开着的妆匣中,挑了些小巧精致的发簪、钿花固定。
不过小半刻钟,就编得了繁复大气的多鬟髻。
幸而,容焕阁还备了莫婤撑场面用的衣裙。
在知娘子镶珠收尾时,马车也到了容焕阁不远处。
叫停马车,春桃快步绕至容焕阁侧门,偷溜进去,卷了套枣红银白锦霞复襦出来,让莫婤在马车上换了。
拾掇一番后,她长开的美貌愈发惹眼,瞧得知娘子手痒痒。
终是没忍住,知娘子又翻出珍藏的榴子红唇脂,薄点在她的唇上,瞬时人愈发有气质。
同知娘子道谢,并付了铜钿后,莫婤方同春桃一道从正门入了容焕阁。
进了“牡丹”贵宾室,莫婤就见着了一挺着大肚,身着华丽的美妇。
美妇身后围着一圈丫鬟嬷嬷,还有那带刀的女护卫们。
这般阵仗,让莫婤心头一跳,面上却是端得淡然自若,还熟练地按着晚娘教的礼数,有条不紊地行礼。
而同她一道进来的春桃亦是机灵,学着莫婤的样子一道向公主行礼,未出半分差错。
公主身后的婆子见状,暗中点了点头。
她是南阳的奶嬷嬷,本来南阳欲找民间婆子接生她就不赞同,得知还是个年岁尚浅的小娘子,更觉不妥。
但瞧着她这稳重的模样,也不愿再为难,只念着回府再劝劝南阳。
不过这容焕阁是办得不错,公主大气,开口就要了十年的通票,她是舍不得的,只给媳妇和闺女们买了通票年卡。
“你就是莫小娘子?”
南阳公主温声问道,见她颔首应后,径直上前,拉她坐到自己身旁,同她聊起了生育之理。
一聊之下,莫婤竟觉与南阳颇为投缘,不知不觉便聊到了日暮。
送走南阳公主后,整日的奔波同紧张后的疲惫感,一道涌上心头,莫婤在贵宾室的胡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惚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做梦,只是动不了手脚,亦醒不过来。
梦中的少年,披麻戴孝跪在棺椁旁,脚旁的烧纸钱的火盆噼里啪啦地燃着,周围是更大的谩骂声。
不知怎的,灵堂的众人忽而动起手来,拿着棍棒、毛鞭赶着少年和他的寡母、妹妹。
莫婤就站在灵堂外,拼命挣扎,身子却迈不过那扇大开的堂门,嘴张张合合却发不出声。
她,毫无办法。
少年护着寡母幼妹往门外退,似察觉到了她,抬首冲她一笑,却又被身后的人踹倒在地。
莫婤眼睁睁瞧着他们挨打,只能在无声哭泣中醒来,泪流满面。
来不及擦掉泪痕,她翻上胭脂雪的马背,疾行回高府。
她要去找夫人,她要去求夫人,她无论如何也要拉着夫人去右骁卫将军府里瞧瞧……
第60章 第60章 第60章
梦中激出一身的汗, 秋夜晚风凄凄,将她吹得心直发凉。
已至戌时末,高府四处皆熄了灯。
莫婤疾行至高夫人院外, 守门的丫鬟端了个小墩,正坐在院门处撑头打瞌睡。
见莫婤来了, 只瞧了一眼,又自顾作小鸡啄米状。
院中值夜的皆未歇息, 小厨房的灶房丫头还添火, 温着灶头上的水。
而夫人正屋外, 今个值夜的是忆梅。
“梅姐姐,能帮我唤声夫人吗?”
她上前, 拉着忆梅的手,极力平复奔后的喘息, 在忆梅耳畔轻声询问。
见她神情急迫,冷夜里额角竟布满细汗,忆梅拉她进了小间, 让她先梳洗一番, 还找出自个的衣裙给她换上。
莫婤心头急得不行,一面快速地收拾着,一面央道:
“梅姐姐, 我自个来,烦您先帮我问问吧。”
“可——大人亦在房中,已同夫人歇息了。”
忆梅放下手中的帕子, 转悠两圈,方犹疑道。
听闻高大人竟也在,莫婤心头更急迫了些,有高士廉领着, 他们去右骁卫将军府,岂不更方便。
思及此,见忆梅不愿去请,她拧身就要自个去求,却被忆梅扽了回来。
“也是大姑娘了,怎半分不懂。”
忆梅束着她,不让她
去,言语间的顾忌也让她醒悟过来,侧耳细听,果闻及细碎呻吟。
这时怎好去打扰,但她心中却似有千万只蚂蚁在爬,急得团团转,只好不断祈祷:
梦都是反的,定是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静不下来,她又在小间晃了一盏茶的功夫,终是忍不住询问:
“还要多久。”
“这我哪儿知!”忆梅绯红着脸,横了一眼莫婤道,“到底出何事了,这般急。”
莫婤喃喃说不出,她亦知为一梦境来这般打扰,却也有些荒谬,不过是仗着夫人疼她。
想到这儿,她冷静了些,在心头琢磨着之后的说辞。
右骁卫将军府,二房
前脚敲锣打鼓送完聘礼,后脚长孙恒安就迫不及待办了喜宴,因是为了冲喜,这转房婚闹得轰轰烈烈,连西巡回长安的杨广都听说了。
几日热闹后,寡嫂堇娘子就成了二房长孙恒安屋头的娘子,而真正的二嫂柯娘子,竟在娘家一住就是半月,不肯回。
长孙恒安欲以不孝之由,将其休弃,却被堇娘子劝住:
“我这边方冲了喜,你就讨晦气?”
却也怪道,自堇娘子冲喜后,老爷子竟真好了些,每日醒的时刻更多不说,还有精力见见旧部,也能为他在军中多铺些路。
想着今后升迁应能容易些,长孙恒安愈发得意,瞧见堇娘子正娇嗔地恨着他,心头直痒痒,拉她上了榻。
“大人——大人,老爷不好了!”
正兴致高涨,忽闻外头一阵哭天喊地的高呼,直将他吓萎了。
裹了外袍,长孙恒安怒气冲冲踹了一脚跪着的家丁,朝长孙晟院中赶。
一路上还遇上了长孙安业,他竟还喝得醉醺醺,正被三弟妹齐娘子搀着往前倒。
上前,先给了这不成器的弟弟一脚,直将他踹了狗吃屎,还连带着拽倒了扶他的齐娘子。
见他疼得龇牙咧嘴,酒应是醒了几分,才将他架起,奔至长孙晟院外。
进了长孙晟里屋,只见长孙无忌正跪在长孙晟榻边,而榻头围满了大夫。
醒过来的长孙安业,摆着身子,大步上前,一把拎起长孙无忌,死死拽住他的前襟。
“你个不孝子,定是你把阿耶气得发了病。”
长孙无忌被喷了一脸酒气,拉着脸,冷眼瞧着他们又欲给他安上些什么罪名。
见他总是一幅不屑的神情,激得长孙安业朝他脸上挥拳头。
自是不能即将被赶出府还要挨打的,长孙无忌一掌包住他的拳头,揍了回去。
醉鬼毫无反抗之力,瞬时就被长孙无忌狠狠揍了几拳。
待长孙恒安反应过来时,长孙安业已被他按在地上,打得鼻青脸肿。
“成什么样子!”端起兄长的威严,将二人扯开道,“辅机怎这般不孝,在阿耶榻前就要动手。”
“二哥先将裤头提好,再来说我罢。”
长孙无忌懒得再同他们装,鄙夷地扫了他一眼,直言不讳道。
“你——你——”
长孙恒安从未听他说过这般粗鄙之言,震惊之余被臊得火冒三丈,本就被吓软的下身,又火辣辣地疼起来。
跟在他们后头的齐娘子,回头望了一眼方才赶到的堇娘子。
堇娘子同长孙恒安不同,她穿戴整齐,甚至还专挑了素净的短襦,头上未簪金戴艳,只插了几根瞧着水头不错的翡翠和白玉钗子。
见此,齐娘子忙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墙角,不着痕迹地蜕掉手腕上的金镯子,捏下赤玉耳珰,将发上鲜艳的头饰皆拿下藏进了荷包里。
幸而,今日穿的是银鱼白的暗纹襦,还算合适。
连齐娘子都这般注重,长孙恒安自也觉出不妥,只能忍着剧痛,又将衣袍系紧了些,不敢再招惹长孙无忌,就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人的话。
见一个被他揍得说不了话,一个被他噎得说不出话,长孙无忌又跪回阿耶的榻边,拧了热帕子给阿耶擦手擦脸。
榻头的几位大夫交头接耳一番,也不知哪位是主事人,只好对着身旁的大管事道:
“早些准备后事罢,熬不过明日了。”
正帮阿耶擦手的长孙无忌,瞬时手上一紧,觉着心头喘不过气来。
而端着热水盆入内的长孙高氏,手中的盆打翻在地,铺了满地的水。
“王管事……请族长,其余人……出去,无忌和夫人……留下。”
长孙晟早在长孙安业污蔑长孙无忌时便醒了,只是无力再管这两个混账,就等着小儿去收拾他们,若打不过,左右还有他的贴身护卫。
只是,现知自己时日不多,总要交代后事了。
“阿耶,我们——”
见状,长孙恒安亦明白过来,心头慌了神,上前一步,欲辩驳些什么。
长孙晟紧闭的双眸,忽而睁开,目光锐利,刺得他住了嘴,乖乖退下。
待众人离去,长孙无忌跪着爬到长孙晟的榻头,瞧着他。
方才的一番动作,似耗尽了长孙晟最后的精力,他脸开始泛灰,眼皮无力往下坠,却还艰难地睁开。
他望着小儿,混浊的眼中再无厉色,却盛满了愧疚,双唇惨白见不到一丝血色,一张一合,气若游丝。
长孙无忌忙将耳朵贴到阿耶嘴边,只听他断断续续道:
“辅机……阿耶……阿耶护不住你们了。”
瞬时,长孙无忌红了眼,死死抓紧阿耶的手。
阿耶的手,干枯得只剩下冰凉的骨头,他双手不停搓着,却怎么也捂不热。
“辅机……阿耶错了……阿耶有悔……”
他拼命摇头,阿耶在他心中是大英雄,怎能这般抱着内疚离去,不得安宁。
泪不受控制的顺着山根滚落,他哑着嗓子,努力按下哭意:
“阿耶已为我们做了这般多,是我无用——”
长孙晟眼角飞速划过一行浊泪,叹口气,对着门旁的长孙高氏微微抬了抬手:
“玉娘——”
呆滞在门旁的长孙高氏,这才如梦初醒,扑到长孙晟床前,哽咽着说不出话。
“玉娘……当年泛舟湖上,是我不该……”
长孙晟颤颤巍巍抬起手,想帮夫人拭泪,却只半路接到几滴泪珠子,便无力落下。
长孙高氏忙牵了他的手,抵到脸颊上:
“何故说这种话,嫁便嫁了……你不说要护我到白头,可不能食言……”
闻言,长孙晟的眼前如走马灯,闪过当年种种。
那一年,盛夏,他与同僚一道出游。
途径一翠湖,见有小娘子泛舟湖上,嬉笑打闹好不快活,一时被迷了心,就在远处望着。
忽而,湖边浣衣的小童,为抓一件飘远的衣裳,而跌入湖中,引得众女子惊呼不已。
只见一身着赤色襦裙的小娘子去了半臂,跳入湖中,如红鲤戏水,游进了长孙晟心头。
不知不觉间,他已行至湖畔,帮着小娘子将小童救了上来。
小娘子对他道谢,夏花般灿烂的笑颜,终是让他没忍住,冒昧问了她的姓名,原来她是高家玉娘。
本以为是一场美妙的邂逅,谁知却是孽缘的开始。
当日在场之人不少,本是行善举,最后不知怎传出长孙晟同高氏玉娘私相授受。
长孙晟本就心慕玉娘,亦不愿世人诋毁于她,便郑重向高府提了亲,高老爷欣然应允。
那个盛夏,暴雨又急又猛,大雨滂沱中,穿着赤裙的女子浑身湿透,从巷口冲了出来,冒雨挡在了他的马前,求他取消婚约,却被高府护卫拼命拉了回去。
“求求你——求你取消婚约——”
她被人箍着往前推,却一直回头朝他喊着,凄厉地哀求一声声砸穿了他的心。
他万分不解,高老爷分明应得这般爽快,他以为她是愿意的。
百般打听之下,竟得知,原来她早有心上人,因着家世官职不显,高老爷不同意。
但她一直在等他。
“就算我取消婚约,你也难嫁他。”
心有不忍,亦不愿放弃,找了
个机会拜访高府,长孙晟同玉娘表明心意,
“玉娘,我心悦你。待你等累了,若仍未等到他升上官,就回头看看我罢,我定还在等你,我定会护你到白头。”
他取消了婚期,却保留着婚约,一等就是三年,终是等到她答应嫁给他。
掀开盖头的那一瞬,是他这辈子最喜悦的时刻,前头的娘子是家中定的,现在他却是娶到了心上人。
但当他凝眸看去时,玉娘却是泪流满面。
原来,她还是不愿。
“玉娘……你今后多穿赤裙……好看……”
长孙晟眷恋地盯着她,她还是这般美,这般让他心折,只是自嫁他后,她再也不愿穿赤色衣裙了,他不知她是怕睹物思人,还是一直怨他。
不过也该怨他的,若不是小儿发现了两兄弟的心思,他还以为自己真能护住她一辈子。
枉费他玩弄了一世人心,到头来却看不透亲儿的狼心狗肺,真是可笑。
“我……”
“老爷,族长到了——”
门外响起了王管事的敲门,玉娘的话也被打断。
长孙晟觉自己精神头愈发差了,忙让其将族长同余下人一道唤了进来,安排生后事。
用衣袖抹了泪,长孙高氏同长孙无忌一道退到角落,拾掇好衣裳,等着众人入内。
“我死后,一切从简……送回故里,同你母合葬便可。”长孙晟对着长孙安业交代道,“好生孝敬……你继母,否则待我夜半……敲你床。”
威胁完长孙安业,长孙晟最后看了一眼高氏立着的角落——
玉娘,让我再望了望你罢,当日我在湖畔望见你的那一眼,终究是错的,就让我再错最后一次罢,死后你定不愿同我再共枕,我就不再打扰了。
想罢,长孙晟疲惫地闭上了眼。
他这一辈子自认英勇无比,上阵杀敌从未胆怯,功过自有后人评述,但却一次也不敢同玉娘谈及当年,装聋作哑偷来的日子,他也满足了……
……
大业五年,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去世,炀帝深表悼惜,赐赠甚厚,唐贞观年后,李世民追赠司空、上柱国、齐国公,谥曰献,后世亦称其为“齐献王”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