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咨询

    方维望着手机屏幕出了一会神,才回到座位上。谢碧陶见他眉目间忽然有些异样的神采,衬得整张脸像是年轻了十岁。

    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方维笑了笑:“好像重新活了一回。”

    她也跟着笑了,举起手里的杯子:“庆祝一下。”

    方维很礼貌地跟她碰杯,“突然觉得以后每一天都是赚的,要好好活。”

    谢碧陶很赞同:“身体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其他全部是虚无。”

    方维点点头,沉吟了半晌才问道:“谢律师,咱们俩算是朋友吧。”

    “当然是。”

    “我咨询你个问题,就是……咱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回绝我了。你觉得哪方面不大合适?”

    谢碧陶被他的直白吓了一跳:“咱们……要说那么清楚吗?我觉得做朋友挺好的。”

    “哦,你不要误会,我没有死缠烂打的意思。这些年我被女生拒绝的次数不少,大概心里有谱。我只是想咨询一下,从女生的角度,哪方面是不能克服的困难?”

    她看方维的脸色极其严肃认真,语气也是郑重其事。她很冷静地在脑子里将思路慢慢过了一遍,才斟酌着说道:“方科长,你的相貌、工作都很不错,人也温和有礼貌,只是给两个孩子当后妈,对女生的挑战太大。首先是财力上,在北京养活一个孩子到大学毕业,少说也要一百万起步,更别说日后孩子结婚成家,要有物质上的支持;其次是情感上,要和陌生的孩子分享感情,本来就是反人性的,不是说女生不善良,而是谈恋爱结婚总要有两个人的空间;还有就是夫妻俩要不要生孩子,生完孩子之后,还能不能一碗水端平,人总是会本能地偏向自己亲生的孩子;最后就是一些生活矛盾,孩子能带来一些额外的矛盾,万一夫妻吵架,孩子参与了,会把事情变得更糟糕。”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方维的表情,见他一直很平静,才微笑着说道:“我是做律师的,见多了恋爱时海誓山盟,离婚又打得头破血流的案例。感情基础好的尚且闹得很不堪,我自问是个普通人,可能没有办法处理这样复杂的关系。对不住了。”

    方维听得非常认真,“没什么对不住,我要的就是这样诚恳的话。那我需要非常努力,才能抵消这些吧。”

    谢碧陶小心翼翼地说道:“方科长,你是个好人,不过……”

    他想了想,“我也是个普通人,也没有一夜暴富的可能。我也绝对不会放弃两个孩子。那么其实谁跟我在一起,获得幸福的概率很低。”

    谢碧陶听他说得坦诚,也放缓了语速:“其实……幸福是个人感觉。我的分析只是把所有感性的因素都排除了之后,得出来的理性判断。可能也是工作的原因吧,要求我们要时刻理智。”

    方维若有所思地笑了:“怎么每次都跟做咨询似的,这样下去要向你交费了。”

    谢碧陶笑道:“情感咨询我可不是专业的,哪里敢收钱。”

    两个人默契地出门打车。路边也有男女搂抱在一起,抵御着寒风。方维问道:“我住医院附近,要是顺路的话,我带你回去。”

    “现在不顺路,我最近正在医院附近找租房,想搬过去。”

    方维笑道:“找得怎么样了?”

    “看了几处,还没定下来,卢医生说她租的房子年底到期,我还没去看。”

    方维忽然心里一沉:“那她去哪儿?”

    “她说准备结婚了,男朋友买了房子。”

    他心中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恍惚着上了出租车,标志性的建筑物一座一座从眼前经过。路边的树木叶子已经落光了,树杈在风中摆动。后海的灯红酒绿仿佛只是一瞬,而生活终究要落在高楼里的一个个小窝里。

    司机是个四五十岁的本地人,说话有点逗:“哥们,你没喝酒吧?”

    “没。一点都没喝。”

    “那就好,最怕拉上喝得不着四六的,死活说不清自己家在哪,还不敢扔下,怕大冷天的出了事。上回有个哥们喝多了,一边哭一边跟我唱,死了都要爱……多不吉利啊你说是不是。也就是你们这些年轻的经折腾。”

    他跟着麻木地笑。他刚刚发现自己是有感觉的,想到她会动心,就是胃里抽抽一下,五脏六腑都带着点麻。但是……她就要结婚了。是的,她穿了婚纱,虽然照片没有拍成,但是早晚会换一天补拍,像所有情侣婚纱照的主人公一样甜蜜对视,牵手亲吻……那画面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他翻开通话记录,好像也只有一分多钟,她声音很哑,感冒肯定不轻。她吃过晚饭了没有,能吃下东西吗,李义看上去不像是能给她做饭的人……算了,他们毕竟是男女朋友,做不做饭又有什么要紧,或许她也不介意。不过……她到底吃过晚饭了没有?

    他望着窗外,快要到了,车在红灯前停下。外面就是她住的小区,夜深了,只有街边的饭店绝大多数都已经打了烊,只有几家铺子还亮着灯。

    方维忽然瞧见一家粥店,他只犹豫了片刻,就叫道:“师傅,在这停吧。”

    “啊?不早说,这儿不能停。”

    “那就过了路口,靠边就能停了。”

    他下了车,走进这家粥店。店面很小,几张桌台,没什么客人,老板娘在柜台里玩着手机,懒得抬头,指一指上头的招牌:“就剩下南瓜粥、紫米粥和八宝粥了,小菜有花生米、酸豆角和卤蛋。”

    他打开手机,已经十点钟了,又有点犹豫:“她睡了吗?我这样送上去方便吗?李义是不是在?我……”

    方维叫道:“要一份南瓜粥,一份紫米粥,小菜各要一份,打包。”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微信里输入:你吃过了吗?

    最后还是没发出去,他自己删掉了,自言自语:“算了,拿回家吧。”

    老板娘慢手慢脚地盛着花生米。忽然哗啦一声,厚厚的棉布帘子动了,进来一个裹得很严实的人。

    他俩四目相对,方维只觉得头上放了烟花,炸得一天都是星星。他结结巴巴地问:“你怎么……”

    卢玉贞头上包了厚厚的围巾,戴着口罩,显然没想到在这里能碰到熟人,眼神有点慌乱,“我……我想吃点热乎的。”

    “怎么不叫外卖?”

    “过了十点,外卖费有点贵。你呢?”

    老板娘把打包的粥递到他手里,他的大脑飞速旋转:“孩子们想吃点夜宵。我出来一看,这家还开着。”

    “方大哥,你对孩子真好。”

    她叫了一碗南瓜粥,一碟子花生米,很无力地坐下来。

    方维说道:“谢谢你,一直在系统里查我的病理。”

    她摘了口罩,鼻头红红的。刚想开口就连续打了几个喷嚏,方维抽了几张纸递过去。她擦了擦鼻涕,才慢慢说道:“谢谢。我也挺替你高兴的。”

    方维见她十分虚弱,便问道:“请假了吗?”

    “跟蒋老师请了一天假。”

    “多请两天吧,看着不轻。”

    她摇头:“后天还安排了一天膀胱镜。”

    “找个人替你吧。少了你地球也不是不转,别带病上班。”

    她叹了口气,“是挺累的。临床……太苦了。”

    她忽然抬起头来:“方大哥,我想问问,转行干行政会好一点吗?收入呢?”

    “行政……加班没那么多,一般都能正常上下班。收入比不过临床,大概打个七八折的样子吧。”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挺好的,也稳定。算成小时工,收入更高了。”

    “反正各有利弊吧。”他试探着问道:“你博士都读下来了,真不打算继续做医生了?”

    “我也不知道。你别跟我导师说啊。”

    “不会。我觉得你聪明又肯吃苦,做行政也能做得很好。外科很累,女生更不容易,不管转行还是坚持,都有理由。只不过,别人怎么想不重要,这是你自己的职业,要自己选。”

    她很认真地听着。“那……家人的意见呢?”

    “可以听。但最后承担的只有你自己,选了就没法抱怨,只能咬着牙走到底。”方维说得很谨慎:“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谢谢你。”她使劲抽着鼻子,“我会好好考虑。”

    她指一指他手里的外卖盒子,“快回家吧,孩子们说不定等得急了。”

    他只好点头:“好。”

    他走出店外,又回身望去,玻璃上贴着红色贴纸,“健康美味,营养可口”,从字的缝隙里映出小小的人影。他摇摇头,心里默念:“其实我做的应该比外头买的好吃。”

    第32章 好转

    陈妙茵在走廊里穿过,在冯时办公室门前停了下来。门开着,冯时在跟高俭在讨论着什么,气氛很轻松。

    冯时问道:“怎么这两天不见小方?黄院长说要开院里的班子会,听听会议室系统改造的事。”

    高俭笑道:“估计在家看孩子吧。说不定哪个小的感冒咳嗽,在家照顾。”

    冯时点点头:“你跟他联系一下,看是不是家里有事。”

    “不用着急,他应该很快就来了。”

    冯时忽然眼光瞥见她,招手道:“妙茵,你先进来。”

    高俭打量着她,目光不算善意。陈妙茵从包里拿出两张纸,垂着头说道:“冯院长,这是我老公的取保候审文件,需要医院出具支持材料。我们问了一下,说需要您这边签字。”

    冯时拿起来读了读:“因犯罪嫌疑人郑佳瑞在住院治疗期间,生活不能自理……”

    她的脸立刻涨红了,冯时很及时地停住,“高俭,正好你在这,安排给她打一份病例。妙茵,你让ICU主任签完字,到院办公室去找主任签字,他俩双签完毕,再送到我这里来。”

    她一叠声地说好。

    高俭笑了笑:“我这就去办。”

    他出去了,冯时淡淡地说道:“妙茵,这都是公事公办,标准流程。我签完了就能盖医院章了。对了,ECMO前天已经撤机了,他的生命体征平稳,一时半会没有大风险。病人恢复了部分意识,这都是很好的现象。”

    她忐忑地说道:“谢谢,谢谢你们救了他一条命。”

    冯时很严肃地说道:“这是医生的职责所在,我们天天就是这么过来的,每一个人进来,我都希望他能治愈出院。只是……我还是希望你们能好好赔偿受害者家属,毕竟去世的孕妇是无辜的。这种惨剧,没有人愿意见到。”

    陈妙茵既窘迫又羞愧:“会的,我们一定会。”

    冯时看到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有些酸,“妙茵,人世间没什么公平,可是公道也在人心。还是站在那个幸存的孩子的角度,尽可能把后续保障做得周到些。我……不是作为医生说这些话,只是作为旁观者的建议。”

    “好。我也有孩子,我能体会。”

    冯时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妙茵,你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叫郑爱妙,小学六年级了。”

    “爱妙……那他以前待你很好啊。”

    陈妙茵敏锐地捕捉到“以前”两个字,一腔辛酸扑来,喉咙便哽住了。她苦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也老了。”

    她换了个话题:“冯院长,我们家属这边,想请您和几位医生吃个便饭,这段时间您辛苦了,不知道有没有时间。”

    冯时有点惊讶,“哦,我们院里有规定不允许,不用张罗了。”

    “就是普通的饭,不算宴请,不喝酒的。”

    “那也不用了,我们只是尽义务而已。”

    她见他态度坚决,只得勉强道:“那好。”

    她握着那份取保候审的文件,将它小心地放回包里,重新走回ICU外面。郑爱妙站在角落里,她走上前去,握着女儿的手发呆。

    忽然几个警察疾步走了过来,有男有女,女儿被吓了一跳,慌乱地躲到她怀里:“是来抓爸爸的吗?”

    她心里一凛,急忙反身将女儿护住,“不是的,妙妙,别害怕。”

    女儿抹着眼泪:“学校里的同学都说我爸爸是坏人,害了好多人。我昨天梦见他被抓走了,关在监狱里。”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眼泪终于无力地落下。

    ICU的门开了,金九华走了出来,看见陆耀守在外面,笑眯眯地点头:“普通病房那边准备好了吗?”

    “好了。”陆耀将手里的一束鲜花指给他看,“她能接这个吗?”

    金九华笑了:“摆在旁边拍照可以。她的手还处于活动受限阶段,不能劳累。”他又将这束花接过去好好查看了一下:“黄玫瑰和百合,上头可别有刺。她很虚弱,千万不能感染。”

    “这个你放心,我让她们包了好多层报纸。”

    护士叫道:“18床家属准备。”

    两个护士将女警官的病床推了出来。她看见了外面的一队警察,眼神就变了,直勾勾地看着他们。

    陆耀带着人站成齐齐的一排,举起手来郑重地敬礼。

    这一幕如此庄严肃穆,ICU门前的家属们都看得屏气凝神。女警官默然地望着他们,良久才从嘴边露出一抹笑容。

    她的手抬了抬,金九华连忙俯身笑道:“你现在手还不大能活动,不用回礼了。”

    她微微点头,又对他轻声说道:“谢谢。”

    金九华忽然觉得自豪感满满:“你放心,我还是你的管床医生,一定照顾到你出院。”

    他们一路护送她走到普通病房,陆耀小心地把鲜花放在床头,她转过脸来笑了,对着他说道:“麻烦给我拍张照。”

    金九华掏出手机:“我给你们拍。”

    黄色玫瑰舒展着花瓣,有一股淡淡的香气。阳光照在病房里,冷冰冰的陈设因为这一束黄色的鲜花而浮现出了无限温情。他们小声地笑着,比着各式各样的姿势。袁昭很配合,一直都在笑。她脸上的血痂也变淡了许多,一张温柔的脸闪着光辉。

    陆耀眼中含着眼泪,凑在她身边,竖着大拇指。

    “咔嚓咔嚓”,所有美好的画面都被定了格。她冲着金九华抬一抬手,哑着声音叫道:“金医生,你也来。”

    他有点惊讶,“你怎么知道我姓金?”

    她下巴点了点,“听别人叫的。”

    金九华笑道:“我很荣幸。”他斟酌了一下:“你是18床,我以后就这么叫你吧。”

    陆耀摇摇头:“她的档案已经走完流程了,以后可以恢复本来的名字,她叫袁昭。”

    金九华念了一遍:“袁昭,真好听,跟你的人也特别搭。”

    她有点愣神,过了一会才点头答应:“哎。”

    与此同时,方维信心满满地走进泌尿外科诊室。蒋济仁笑眯眯地看着手里的病理报告:“你这个息肉还有点特别。”

    “长得特别好看?”

    “那倒不是。本来是个小的膀胱结石,被息肉包住了,所以反复发炎。你的腺性膀胱炎特征也很明显。”

    “能用激光碎掉吗?”

    “拿着激光炮照着肚子突突两下,那个对普通结石有效,对你这个不行。我建议还是膀胱镜手术,直接切掉,一了百了。”

    方维听见“膀胱镜”三个字,脸色立即变了,蒋济仁会意:“现在腔镜手术很成熟,这次用软镜,住院三四天。”

    他思索了一下:“可以,等年底吧,这段时间要科室考核,还要做明年的设备招标计划,一堆汇报材料要处理。等孩子们放寒假了,我就来手术。”

    蒋济仁叹了口气:“方科长,你真够能忍的,那得一直吃着消炎药。结石在膀胱里头都快磨成珍珠了,哪天取出来给你瞧瞧。”

    “我磨一磨,当个项链挂脖子上。”

    方维笑眯眯地告辞,蒋济仁忽然想起件事来:“对了,我女朋友她哥哥已经撤了ECMO,现在情况稳定。她想请几个医生吃顿饭,专门说把你叫上。当时去买ECMO配件,你可帮了大忙。”

    “这就不必了吧。就是出了趟差。”

    “我也是这么说,而且病人请大夫吃饭也很不妥当。后来她说都是朋友,九华是我们同学,小卢是我学生,就随便吃一顿,不是宴请。”

    他听见卢玉贞的名字,心中一跳:“那好。什么时候呢?”

    “本来打算就今天,小卢刚好说病了,那就再等两天。”

    第33章 穿帮

    宏济医疗股份有限公司今日发布关于董事及高级管理人员变动的公告(证券代码:00XXXX 证券简称:宏济医疗公告编号:20XX-020)。郑佳瑞先生因个人原因辞去该公司执行董事、行政总裁及薪酬委员会职务。辞任生效后,郑佳瑞先生将不再在该集团公司担任任何职务。

    郑佳雪女士获委任为该集团公司执行董事、行政总裁及薪酬委员会成员。郑佳雪女士毕业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获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曾任美国华明药业公共关系部高级主管、宏济医疗集团规划发展部副经理、宏济医疗集团规划发展部经理等职务。

    截至本公告披露日,郑佳瑞先生持有公司股份3,484,324股,约占公司股份总额的11.68%;郑佳雪女士持有公司股份504,440股,约占公司股份总额的1.69%。公司及董事会全体成员保证信息披露的内容真实、准确、完整,没有虚假记载、误导性陈述或重大遗漏。

    另据宏济医疗20XX年第三季度报告,今年前三季度,宏济医疗实现营业收入2.13亿元,同比下降10.98%;实现归属于上市公司股东的净利润3788.11万元,同比下降70.19%。公告解释称:“公司主要产品的销售价格同比下降,毛利同比减少。”

    华正医院对面某酒店的会议室里,气氛十分紧张凝重。圆桌上坐满了脸色铁青的病人家属,郑佳雪带着两个法务人员坐在一侧,李义带着两个下属坐在她旁边。

    受害孕妇的父母眼睛通红:“我不要赔偿,我要他偿命,让他去阴曹地府找我女儿请罪。”

    孕妇的丈夫低着头一言不发,谢碧陶压着声音解劝:“叔叔阿姨,就算咱们不出谅解书,对方也顶多判七年,不会死刑。考虑到孩子的抚养问题,我这边还是建议能协商就协商。”

    孕妇的母亲擦着眼泪:“我女儿也是从一个小婴儿养大的,我们两口子看着她走路,送她念书,工作,结婚,就想着给她带孩子呢,我的老天爷……”

    谢碧陶推了推孕妇的丈夫:“王先生,你来劝一下吧。”

    王先生咳了一声,“爸,妈,小玉的心愿也是孩子能健康长大,咱们……还得朝前看。”

    “什么朝前看,我都活不了了,那天被撞死的怎么不是我。我换我女儿,心甘情愿。”

    “妈,你别激动,咱们家还有孩子呢。孩子在新生儿ICU也花了不少费用,以后吃穿住行,哪一样不要钱。小玉在天有灵……”

    好不容易等家属平静了些,李义拿了一叠文件出来:“之前我们理赔部的另一位同事已经跟大家解释过了。考虑大家的情绪比较激动,我这次专门再来解释一遍。这里是《保险法》的原文,第七十八条规定:被保险人故意制造保险事故或者故意重大违反交通安全法规且发生保险事故的,保险人不承担保险责任。所以我们也是依法合规在办理赔偿。公安机关已经判定肇事司机全责,我建议你们收集整理所有的治疗费发票,连带伤残证明、误工证明,起诉肇事司机,法院会给大家合理公道的判决的。”

    家属们的眼光一时都定在郑佳雪脸上,她摇摇头:“李经理,我哥哥一直在众安保险购买车险,也额外买了意外险,先后投保金额也有几百万,发生了事故,保险公司可以完全免责吗?”

    李义微笑道:“郑总,我们也是依法办事。酒后驾车属于重大违反交通安全法规的情况,这在我们的免责条例里面都有说明。”他拿出一份合同的复印件:“这是我们和郑先生的车险合同,你可以看一下,免责条例第二条就是。”

    郑佳雪接过来扫了一眼,脸色一沉,又看向后面的两个法务。两个法务面面相觑,都不做声。郑佳雪冷笑道:“保险公司撇的倒是干净,当时上门跟我哥哥推销,说得天花乱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李义脸上仍是客气的笑容:“郑总,郑先生是酒驾,而且是醉驾。如果他不是酒驾,而是正常行驶,不管造成了多大的伤害,我们绝对不会拒绝赔偿的。我们众安保险在业界的服务口碑一向都很好,相信您也理解。”

    郑佳雪和法务小声商量了一会,也觉得无计可施。王先生站了起来:“我妻子还躺在太平间里,孩子也刚脱离危险期,还有在座各位的亲属,都是无辜进了医院。你们宏济医疗是上市公司,这赔偿是该有的社会责任。赔不赔,怎么赔,你们要给个说法。”

    众人都跟着点头:“我们已经很理智了,要是给不出个说法,就到你们公司大楼门前坐一坐。”

    郑佳雪看到群情汹涌,也站了起来,鞠了一躬:“各位相信我,我也是带着诚意来的,会给大家最合理的方案。”

    “别总是打嘴炮。进了医院这么多天,所有费用都是我们自己垫付的,要垫到什么时候。好端端的落下残疾,以后的日子怎么过,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的轻松。”

    郑佳雪点点头:“我们需要统计一下各位的医疗费和误工费数目,我带了两位法务过来,她们会协助记录的。”

    法务拿出一张表格,“大家一个一个来,在我这里登记。”

    郑佳雪缓慢地走出会议室,往洗手间走去。她拧开水龙头,将凉水泼在脸上。忽然身后有个声音压得很低,“郑总,咱们可不可以聊两句。”

    她愕然回首,是谢碧陶。

    她俩默然地沿着楼梯向上走,开了一间钟点房。郑佳雪将门小心地掩上:“什么事?”

    谢碧陶道:“赔偿金额合计应该超过七八百万了吧,还不包括谅解书的费用。”

    “差不多。”

    “我有办法让众安保险承担一部分。”

    郑佳雪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什么办法?”她想了想,“我们公司的法务说众安保险引用《保险法》没有不当。”

    “办法很简单,只是我也有条件。郑总是个讲道理的人,咱们可以摊开来说,信任一下对方。”

    “你说。”

    “一个是谅解书的费用。我是王先生的代表律师,希望你们能尽量表示诚意。”

    “可以。”

    “还有就是我妹妹的事。我妹妹因为这件事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压力,在网上被污蔑和人肉。希望你们能为她恢复名誉。”

    “那你妹妹到底是不是小三呢?”

    “不是,我有证据。”

    她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谢碧陶笑了,“郑总,咱们先彼此信任一下吧。毕竟我妹妹也是受害者之一。”

    “那好。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郑佳雪打开手机。“你扫我。”

    谢碧陶发了一个pdf文件过来。

    “那位李经理说的没错,《保险法》里说非法驾驶,保险公司免责。不过你可以看这一条,我用红笔标出来的。《保险法》第十七条规定,订立保险合同,采用保险人提供的格式条款的,保险人向投保人提供的投保单应当附格式条款,保险人应当向投保人说明合同的内容。对保险合同中免除保险人责任的条款,保险人在订立合同时应当在投保单、保险单或者其他保险凭证上作出足以引起投保人注意的提示,并对该条款的内容以书面或者口头形式向投保人作出明确说明;未作提示或者明确说明的,该条款不产生效力。”

    郑佳雪眼睛亮了:“那就是说……可以追溯投保的电话录音?”

    “正是。我相信众安保险的销售绝不会在你哥哥投保时,还能一条一条念免责条款。购买保险的录音可以从保险公司调取。”

    接近傍晚,方维给卢玉贞发了一条微信:“今天的膀胱镜做完了吗?吃饭的地方不近,我开车带你去。”

    过了很久,她才回复:“好,我这就来。谢谢方大哥。”

    方维将车停在门诊大楼后面等着,忽然听见音响又叫了一声:“蓝牙已连接。”

    他的心跟着狂跳起来。她在车外头站着,神情疲惫,穿了一身朴素的黑色大衣,越发显得脸色苍白。

    她上了车,方维苦笑道:“你真就不能多休两天。”

    她闷着头咳嗽,“都是活赶着活,怎么休呢。”

    方维将车驶出医院。她闭着眼睛说道:“其实我不愿意去吃这顿饭。本来救活了病人,人家送个水果我就很高兴的。救活了他,总觉得对不起死去的人。”

    “别想太多了,就当他是条狗吧,救活了拴起来,能不再咬人就行。”

    “有钱人就是爽,花钱买命,还买到了。我天天看着那些因为费用放弃治疗的人,唉。”

    方维叹了口气道:“咱们俩就闷头吃饭,啥也不说,吃完走人。”

    “好。”

    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在一个别墅区停下。她惊讶地左右看看:“这也不是饭馆啊。”

    “是一家私房菜,得预约的,一天就招待一桌,保证私密。”

    “这样也行啊。”

    小别墅二楼别有天地,布置得很像个微型园林,摆了不少花木盆景,中间放置着一张圆桌。

    圆桌上已经到了几个人,金九华笑道:“方科长,就等你们了。”

    蒋济仁笑呵呵地给他们指了指:“这里热,外套脱了吧,可以挂这边架子上。”

    桌子旁立着一个檀木的衣架,卢玉贞将包摘了,伸手挂上去。

    她的手忽然停住了。

    架子上已经挂了个一模一样的链条包,大小,颜色,品牌都是一样的,只是……下面的这个在灯下显得亮晶晶的,有种说不出来的光滑感。

    她莫名其妙地想起谢碧陶的那句话:“包包很漂亮。”

    一丝不祥的感觉从心底生出来。金九华眼尖,笑道:“真巧,两个包一模一样啊。”

    蒋济仁瞥了一眼,也忍不住笑了:“真是太有缘分了,看来这包还挺流行的,你们俩眼光也差不多。”

    他最后那句话忽然戳中了郑佳雪的心。她眨了眨眼睛:“小卢挺有办法的,我的销售跟我说北京这几个月都没货了,还是专门给我从上海调的货。”

    蒋济仁不以为意地笑道:“什么包这么吃香,难道是金子打的。”

    卢玉贞脑子里嗡的一声,她冷静了一下,将包往衣架边上挂了,中间隔开一段距离。

    方维跟着笑道:“现在海外代购才厉害呢,我就认识人在法国留学的,一周代购好几百个包,他们肯定手里有货,比在国内方便,又便宜。”

    卢玉贞胡乱嗯了一句。方维脱下羽绒服,正正地挂在卢玉贞的包上面。黑色的羽绒服很宽大,将包盖得严严实实。

    第34章 栗子

    陈妙茵伸手招呼:“小卢,坐我旁边来。”

    卢玉贞见到她温柔可亲,就小心翼翼地走到她旁边坐了,陈妙茵笑着说道:“我也不大出来应酬,看到来了个女医生格外亲切。学医的小姑娘都有本事,能干的很,我女儿得向你们多学一学。”

    方维便也很自然地坐在卢玉贞旁边,给她倒了一盏茶。她有点害羞,急忙推拒:“方科长,太客气了。”

    方维笑道:“我们就是后勤服务科室,给临床医生做好保障是我们的职责。”

    蒋济仁和金九华对视了一眼,都笑起来。蒋济仁便道:“人都齐了,要不点菜?”

    郑佳雪笑着摇头:“这家店古怪的很,老板有脾气,不点菜的,上什么吃什么。”

    卢玉贞瞥了一眼衣架上的包,心里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呼吸越发憋闷起来,气也喘不均匀,闷闷地咳了两声,赶忙把口罩戴上了。

    蒋济仁笑道:“小卢这两天都感冒了,能来吃这顿饭就很不容易。我原想着冯院长要是在,我再跟他好好推荐一下我这位开山大弟子,人品学问都好,明年留院一定得投她的票。”

    金九华也说道:“我们叫会诊,卢医生也常来,处理问题又快又准。上回高主任在手术室叫人插尿管,金英也是老资格了,都插不进去,还是卢医生过来一手搞定的。”

    她窘迫地摆摆手:“都是蒋老师教得好。他手把手带着我,什么都是从头学,我做错了事他也不生气。”

    方维笑道:“名师出高徒,两好并一好,少了谁都不成。”

    不一会菜品上来了,这是家淮扬菜,用料精致,味道清淡,众人纷纷称赞起来,卢玉贞只觉得没滋没味,便也跟着点头。

    她心乱如麻,用勺子在碗里将一个狮子头切碎了,一点一点勉强吃了下去。方维见她脸色不好,猜得出原委,也不说话。他俩原是打定了主意不开口,陈妙茵也不善言辞,说了几句客气话,看在座的都没有孩子,更没有共同话题,只能带着客气的笑容劝卢玉贞喝汤。

    郑佳雪看到场面越来越冷,只能强打着精神问道:“方科长,你对医疗设备国产化怎么看?”

    方维很客气地说道:“国产化是大势所趋,基础的医疗器械,现在都走集中采购,国产化率都在一半以上了。只是高端器械,尤其是核心零部件专利都在欧美大公司手里,一时半会想替代也难。”

    郑佳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搞研发是要费些工夫。”

    方维喝了口茶:“想加速研发还是要医工结合,要理解临床的需求,又要有工程创新能力,我看你们两口子结合就很好。”

    众人都笑了。蒋济仁一聊到这个话题,就来了兴致:“腔镜手术现在欧美都有成熟的达芬奇机器人来做,创口小,精度高。咱们院里要是能引进就好了。”

    金九华忽然想起给袁昭动手术时候的场景:“有些需要极细微操作的手术,的确机器人更有优势。不过以后外科医生可就没饭吃了。”

    方维道:“我倒是很看好这个行业前景的,现在是机器人给医生打辅助,以后就说不定就能独立作业。到时候社区医院也能开复杂手术。你们临床上多提需求,只要列入采购计划,我们可以采购、调试、移交。”

    蒋济仁想了想:“机器是一方面,人才储备也是一方面。”他转过身去看着卢玉贞:“院里也有去美国欧洲的访问学者计划,能出去一两年在国外的医院进修。小卢,到底你是土博士,英语差一点,海外的一些临床技术接触的少。女医生要是想有发展,还是要在技术上突破。”

    方维也点点头:“外科之所以女生少,就是因为大家都觉得传统开放手术首要靠体力。后来腔镜手术进步了,女生就渐渐多起来。以后大家要是都用手术机器人,体力的劣势就不存在了,反而女生更有条理、更细心。你可以尝试一下,这是个很好的方向,先准备好了,机会一来就抓住。”

    卢玉贞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心潮澎湃起来:“谢谢老师,我尽力而为。”

    这顿饭终于宾主尽欢地结束了。卢玉贞伸手去拿包的时候,仍是有些窘迫。

    她在副驾驶上来回翻着那个包,想解释一下,又觉得难以开口。方维会意,也不提这件事,只是说道:“做访问学者,又能学技术,又提升眼界,有这个意向就赶快去申请,机会难得。”

    她闷闷地嗯了一声。他问道:“有顾虑?”

    她摇摇头:“没有。蒋老师跟你都说得对。我平常查文献,也知道这个方向是前沿,要是能占先机,就能留院了。”

    他笑了:“你这追求也太低了点,何止是留院,现在机器人沾边的论文影响因子都很高,过几年你就是专家了,走廊里也挂着你的照片,写上擅长机器人微创手术。”

    她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将包丢到一边:“听起来感觉不错。”

    方维将车开到小区门前。晚上小区门口横七竖八地停满了车,他找不到车位,只好笑道:“那你在这里下车吧,我先走了。”

    她下了车,走出几步,忽然回来敲敲车窗:“方大哥,你先别走。”

    他愕然道:“什么?”

    “你先等一等。”

    冬天干冷的空气里,夹着一丝淡淡的甜味。小区门口有个卖糖炒栗子的铺子,一包一包摆在玻璃柜台里面,炉子里的栗子裹着沙子和蜜糖,刷拉刷拉地旋转。她冲向柜台,扫码买了两包,从车窗里递了进来:“给你家孩子的。”

    他有点愣神:“这……不用了。”

    “又不值钱,就是个零食。你这么晚回去,总得带点吃的。”

    他伸手接过去:“好。”

    车重新发动起来,开了暖风,栗子的味道更加浓郁起来,熏得他心神一晃一晃。

    卢玉贞戴上口罩,往小区里走去,忽然手机叮咚叮咚响起来,是谢碧陶。

    “卢医生,我正好在附近,想看看你的房子,请问你晚上有事吗?”

    “没事,你来吧。”

    她发了个定位,又不放心,还是跺着脚在楼下等着。不一会儿,谢碧陶就到了,一脸抱歉:“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就上去看一眼。”

    “没关系,我也正好刚回来。”

    卢玉贞按了电梯:“这是老楼加装的,去年才安上。”

    她掏钥匙开门,是个很窄小的两室一厅,装修是八十年代风格,客厅打了一溜木柜子,收拾得很整洁。

    “我平时也就回来睡个觉。还好东西少,看着还不太乱。”

    谢碧陶转了一圈,又去看浴室,卢玉贞笑道:“都是凑合用。你随便看。”

    谢碧陶有点犹豫:“就是装修旧了点,别的都不错,尤其是离医院特别近。你确定要搬吗?”

    她忽然心底起了一阵奇怪的感觉,是的,确定要搬吗?

    她定了定神,将那个链条包拿出来:“谢律师,这个包,是不是假的?”

    谢碧陶被她问住了,勉强答道:“我看不出来。你要是有怀疑的话,先问一下你男朋友吧。说不定……他也是被代购骗了。”

    谢碧陶走了。卢玉贞瞧着这个包。换了是以前,她会毫不犹豫地打个电话叫他说清楚,但现在……

    她在微信里敲着字:你送我的包,有个五金件坏了,专柜说可以修,但要有发票,你哪天拿给我一下?

    界面显示正在输入,随即又消失了。过了一阵,李义才回道:“小票找不见了,你拿给我吧,我给你修好。”

    这是她意料之中的答案,但还是鼻子一酸。她安静地回答:李义,找个时间咱们聊一聊吧。

    第35章 分手

    创伤中心的病房内,陆耀坐在袁昭的病床前,细心地将橘子皮慢慢剥掉,将上面的白色脉络也挑掉。

    袁昭勉强抬起了手,“同学,我自己弄。”

    陆耀听见这个称呼,有点发愣,随即摇摇头:“金医生嘱咐的,你的手还不能动。”

    方维推着一台红外理疗仪走进门,将理疗仪插了电,上面的红灯亮了起来:“专门在库房给你找的,虽然是旧的,比现在花里胡哨的强,功能没问题。”

    陆耀道:“袁昭,给你介绍个朋友。医院设备科的方科长,铁哥们,跟我从小就认识。”

    袁昭眨眨眼睛,算是打了招呼。方维笑道:“这么秀气的女警察,做事情威风凛凛,真让人刮目相看。”

    陆耀将方维拉过来,在他胸前比了个大拇指,才说道:“我特意叫他来,是因为他当年伤得跟你差不多严重,后来也恢复了,看着跟好人没区别。”

    方维听见最后一句,就忍不住笑:“跟好人没区别,还是坏人呗。”

    “嗐,就是跟正常人没区别,腿能走,手能用,就是运动不能太剧烈。”

    袁昭好奇地望着方维。他将袖子撸上去,给她看手臂和手背上的白色疤痕。时隔多年,疤痕已经淡去了不少,但仍能想见当年的惨烈情形:“当时几乎断成几截了,腿上也是。后来也是冯院长连夜动的手术,前前后后用了半年多,做了许多小手术才下地,现在生活一切正常。所以你不用担心,我跟你的情况很相似。一定得有信心。”

    方维将理疗仪转过来,放在她的膝盖上:“烤灯一天两到三次,不要贪多。做康复第一条就是耐心。毅力我相信你肯定有,也不怕疼,可是要循序渐进。金医生很负责,一切听他的,包你蹦蹦跳跳地出院。”

    袁昭听了,脸上露出充满希望的神情。金九华走了进来,跟他们笑着打招呼。他盯着尿袋看了一眼,忽然伸手将理疗仪关了:“她尿袋里有白色沉淀。”又问护士:“昨天早上还不是这样,你后来注意了没有?”

    护士答道:“记不清了。”

    金九华俯身问袁昭:“有没有什么异常?”

    袁昭有点害羞,小声说道:“尿管周遭有点疼。”

    金九华虎着脸:“袁昭,有哪里不舒服就跟我说,忍着会出大问题。”

    他掏出手机来,“请泌尿科会诊吧。”

    陆耀将金九华拉到一边:“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大概率是感染。卧床的人多发,她插尿管的时间有点长了。”

    沿着长廊,卢玉贞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方维瞧见她的身影,立即站直了。

    她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很快严肃起来,“两位男士先出去吧。”

    陆耀弯下腰去给袁昭盖了一下被子,才拉着方维出门。

    卢玉贞脱了袁昭的病号服,仔细检查了一下,“初步判断是尿路感染。她一直留置着尿管,估计下面清洁不够,盯着护工让她们上心一点。”

    她又问袁昭:“有药物过敏史吗?”

    袁昭有点吃力地想着。陆耀进来了:“她对罗红霉素过敏。”

    金九华的眼光一下子落在他身上。

    “阿莫西林呢?”

    “可以。”

    她点点头,对着金九华说道:“感染不算严重,建议上阿莫西林,输两天试试。”

    金九华点点头,安慰袁昭:“很容易处理。”

    陆耀拉着方维出门,找了个角落站定。方维笑道:“她恢复得还真不错,比我当年快多了,当警察的就是不一样。”

    陆耀勉强笑了一下,压着声音道:“她醒了,我心里特别高兴。只是……好像脑子有点不大记事了。”

    “多正常啊,她大脑出过血,能清醒,认识几个人就很不错了。”

    “她好像对过去的事情很模糊。知道自己是警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负了伤。我们拿着以前的合照指着,她知道是同学,别的似乎都记不清。”

    方维想了想:“脑外科挺玄学的,失忆又没法用常理推断。依我看,过去的事忘记了,也许是大脑的保护机制呢。”

    陆耀脸上有些哀伤的神情:“的确是。记不得也好。你要是有事,就去忙吧。”

    方维等了一小会,见到卢玉贞出来了,才笑道:“那我先撤了。”

    他们并肩走了两步,他搜肠刮肚地想说几句话,忽然她说道:“不好意思,方大哥,我还有事。”就转过身去,进了另一间病房。

    他愣了一下,只好走开了。

    谢碧陶站在床边抱着手,一脸焦急和无奈。卢玉贞掏出小号导管,想了想,又放回去,对白玉兰说道:“自己再试一试。”

    玉兰整个脸都挣得通红,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她直摇头:“卢医生,我不想试了,真尿不出来。”

    谢碧陶直叹气:“玉兰,这样咱们没法出院。”

    卢玉贞摇着床头的把手,将它倾斜了一点,小声劝说:“外头有些糊涂人说糊涂话,不必当真,我们都相信你。”

    白玉兰呆了一瞬,忽然眼泪直流下来,一颗一颗滴在病号服上。卢玉贞道:“你旁边住着个女警察,执行任务受了很重的伤,差点命都没了,也在慢慢恢复。你跟那个姐姐学一学,也勇敢一点。”

    她将手机里的流水音乐打开,“想象自己泡在温水里,尽量放松。”

    白玉兰闭上眼睛。卢玉贞看着谢碧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她们安静地等着,过了一阵,听到了哗哗的水声。

    这简直像是天籁之音,谢碧陶险些喜极而泣。卢玉贞拍拍她的背:“放心,都会没事的。”

    方维走出住院部大楼,天已经偏西了,晚霞将半片天空映得通红。迎面来了一个人,脸上陪着笑容:“方科长。”

    他一看是李义,内心顿时复杂起来,挤出客气的笑容:“你好啊。”

    李义看着也是心事重重,很快就收敛了神情:“玉贞说晚上一块吃饭,想跟我聊聊。”

    “哦。”

    李义抬起头看着大楼:“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方维愕然道:“啊?”

    李义很快回过神来:“没事。上回拍婚纱照的事,估计还跟我怄气呢。多谢你上次救援得那么及时,还把她送回来。”

    方维一阵心虚,“大家是同事,应该的应该的。”

    卢玉贞走出门来,见到两个人正在攀谈,就走上前去。李义礼貌地告别:“方科长,那我俩走了,改天再一起吃饭。”

    他伸手搭在卢玉贞肩膀上,两个人的背影看上去也十分搭配。方维立在原地,心里又酸又苦,半晌才回过神来,低头给方谨发了微信:“想吃什么?”

    “想吃馅饼。”

    “好,等我回去。”

    李义和卢玉贞进了安德商场,找了间餐馆。卢玉贞将手里纸袋子放在他脚下:“你上次送的包。”

    “哦,五金件坏了是吧。我拿去给你修了,再送回来。”

    “不用了。我想……我不需要了。”

    李义惊讶地瞧着她:“不要了?”

    “嗯。”

    “我也是花大价钱买的,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

    “因为……是假的。”

    李义猛然抬头,正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神情无喜无悲。

    他有点慌乱:“不是……我是找代购买的,我回头找她要小票,你相信我。”

    “那天我背着它,刚好我师娘背了个一样的。特别巧。”

    “你师娘……”他忽然脸色又冷下来:“郑大小姐,现在是郑总了。你跟她比什么,她家有的是钱。”

    卢玉贞笑了:“我没跟人家比。我心里清楚得很,我家条件不好,我爸就是个村里开诊所的,我妈是种果树的,在北京这种富贵地方什么也算不上。”

    “我也没嫌弃你啊。”

    她盯着他看了一眼,他心里发了毛,“我的意思是……咱们不是要结婚吗,我也是为了哄你开心。”

    她摇摇头:“李义,咱们两个……我觉得有点不大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

    她苦笑了一下,“咱俩结婚的事,还是算了吧。”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确认,随后忽然愤怒起来,又压抑住了:“你又闹什么,总是这样说一套做一套是吧。上次拍婚纱照,你一个人跑了,我跟人家工作室说了多少好话……”

    卢玉贞非常平静,“李义,你好好听着,我不是在闹,我很认真地跟你说,我不想结婚了。”

    “你跟我怄气没关系,我爸妈那边怎么办,家里亲戚怎么办,你这是打我们全家的脸。快三十的人了,你懂不懂事?”

    “先谈咱们两个的事。”

    “哪是咱们俩的事呢,这是两家人的事,我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

    她深吸了一口气,很耐心地解释:“我觉得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结婚很重要,但是结婚不能解决问题。”

    他忽然觉出来,她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你的意思是……要分手?”

    她心底有一阵尖锐的刺痛,又努力抑制住了:“对,我们分开吧。”

    第36章 失落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阵沉默。李义终于开了口:“你……外头有别人了?”

    卢玉贞很严肃地摇摇头:“没有。”

    李义带了点怀疑地看着她,“那你怎么……”

    她清了清嗓子,将这几天心里的话一句一句表达着,“我只是觉得,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我不想做国企的保险医生,也不想转行政岗。我们医院的医生们,四五十岁了也都忙忙碌碌的。”

    她继续补充:“我不太想那么早要孩子。养孩子是很费时费力的一件事,我暂时还没准备好。”

    李义脸色越来越沉,“你是不是被网上那些女的给带傻了?她们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鼓吹不结婚不生孩子,都是专门害年轻女生。你是有文化的人,博士都读下来了,可别上这个当,耽误了自己可就糟了。”

    她将两只手握在一起,垂下头去。李义道:“玉贞,咱们在北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了。有钱人遍地都是,咱们只是凑个温饱,不上不下这么过日子。我……我也不能像花花公子那样能说会道,甜言蜜语地哄你。结婚前有焦虑,是很正常的,我不会跟你计较。咱们早就见过双方家长了,他们都很满意,别一时上了头,做些傻事。”

    她茫然地瞧着他,这番话说得很温和,挑不出什么毛病。有那么一二刻,她觉得自己就要被说服了:“都一把年纪了,还折腾什么呢?”

    然而那些阴影仍然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她闭上眼睛,斟酌了语句,才说道:“李义,我是真心喜欢做外科医生,虽然又累又脏,可我一直很享受。朝九晚五的安稳日子,我也不是没考虑过,可是既然我选择了,就得坚持到底。”

    李义像发现了稀罕物一样笑起来:“你是在说,你有一个梦想吗?”

    他不像是在嘲笑她,更像是在嘲笑自己:“我上大学的时候,也梦想过做音乐呢。这些年我天天琢磨着从哪儿挣钱,对着老板点头哈腰,逢年过节送礼,弓着身子敬酒,是不是特庸俗。可不庸俗,哪能在这么大的北京挣出个窝来。”

    他叹了口气:“玉贞,咱们在一块七年,再熟悉不过了。你在学校里读完本科,读研,读博,外头的这些风风雨雨,我可没让你沾过,我想着结了婚,这些俗事也不用你扛着。”

    她眼圈也红了:“结婚真的不能解决问题。李义,现在分开,比以后结了婚再发现不合适要强得多。”

    他定了定神:“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吧。”

    “知道。”

    他的愤怒浮了上来,“卢玉贞,你是不是觉得还沉浸在幻想里,觉得自己救死扶伤很伟大?病人家属含着眼泪给你鞠躬,很有成就感是不是?那我告诉你点实话。那个被车祸撞死的孕妇,你拼死拼活把孩子救下来了,其实那孩子还不如死了。孕妇的老公可一点都不愿意看见这个结果,老婆死了,留下个吃奶的孩子,衣食住行都得花钱,还耽误他找后老婆。就因为有这个孩子,他家才死咬着我们公司不放,害得我天天挨训,年底的奖金眼看着就黄了。”

    “还有你救下来的肇事司机,你救他干什么呢?一个危害社会的货,家里就会胡搅蛮缠,越有钱越抠索,还打电话到银保监会投诉,搞得我要替公司去给人赔礼道歉,和解赔钱,其实从头到尾跟我半点关系都没有。对,你伟大,你救了两条人命,我在后面忙着擦屁股,这就是操蛋的社会。我倒要看看,我不给你善后了,你接着去高尚吧。租个三千的单间,开灯都得拉绳子,还愿意去给医院当牛做马。自以为什么事业女性,你就去吧,不撞个头破血流可别回来找我。”

    看着他扭曲的神情,她的脸色渐渐变白。“好吧。”她站起身来,轻轻点了一下头,“对不住,我先走了。”

    卢玉贞抱着羽绒服,坐扶梯下到一层。新年将至,员工们在布置大堂的装饰,彩球和玩偶被堆在一旁,花花绿绿的惹眼。有人在用打气筒吹着气球,将它们弯成各种形状。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拍着手在旁边看着,吹气球的大姐就随手递了一个出来:“拿着玩吧。”

    小女孩得到了意外的礼物,兴奋得眼睛都发出光来。她被抱在爸爸怀里,小心地将气球转来转去。妈妈着急忙慌地给她披羽绒服:“出去风大,别感冒了。”

    卢玉贞瞧着这一幕,只觉得心酸到无法言语。她也穿上厚重的羽绒服,把围巾系得很紧,慢慢走回医院去。

    她走到新生儿ICU,值班的护士见了她,就笑道:“那个小孩出院了,总算可以不住保温箱了,很健康活泼。”

    她小心地问道:“是她爸爸抱走的吗?”

    护士想了想,“姥姥姥爷来抱的,爸爸好像就来过一两回。”

    “哦。谢谢。”

    天很阴冷,她走进科研楼地下一层,给实验犬们加了狗粮。四喜吃完了,呜呜地绕着她转,又努力扒拉她的鞋子。

    她眼眶一酸,终于忍不住蹲下去摸着它的头,“四喜,你说我做得对吗?好像谁都不会高兴。”

    四喜汪汪地叫了两声。她擦了擦眼泪,“等我再攒点钱,把你抱出去,我带着你过日子吧,好不好。”

    它像是听懂了,从嗓子里咕噜咕噜地回应,又趴下去蹭着她。“好,我就当你答应了,咱俩做个伴。”

    与此同时,医院附近的一座茶楼里,服务员们正凑在一块小声议论:“三个大美女,各有各的气质。”

    “年纪大的那个好像最漂亮。”

    “那我也去看看。”

    “别去了,老板专门说的不让打扰。”

    安静的茶室内,谢碧陶掏出了一沓纸:“郑太太,郑总,这是我整理的郑佳瑞和我妹妹的聊天记录。”

    “我妹妹白玉兰网名叫白小仙,是个做直播卖货的美妆博主,有一些粉丝基础。今年8月,郑佳瑞就频繁给她打赏,很快就成了榜一。每次我妹妹做直播,他都来刷礼物。”

    陈妙茵和郑佳雪对视了一眼,郑佳雪冷冷地说道:“那就是说你妹妹还是收了他的钱。”

    “这些也是主播做业绩的一部分。打赏平台会有提成,之后会交到我妹妹手里,郑佳瑞打赏了大概有五六万,我妹妹拿到的只有一万多。后来,他就通过官方和非官方的途径,约我妹妹见面吃饭。”

    谢碧陶谨慎地看着陈妙茵,她神色很麻木。“他们在十月份见了一次面。郑佳瑞提出给我妹妹租一套公寓,每个月给十万块,签两年的合同。我妹妹并不想和他发展线下的关系,所以好言好语地拒绝了,还劝他不要再打赏。但是郑佳瑞继续发微信和打电话纠缠她,还开车在她租房的地方跟踪,并且放了大话,说他看上的女人,没有能逃掉的。”

    郑佳雪将聊天记录翻了翻:“这是真的吧。”

    “每一条都是真的。”

    陈妙茵想拿过去,郑佳雪赶紧合上了:“嫂子,都是胡言乱语,没什么的。”

    陈妙茵却很坚持:“我看看吧,好歹鉴别一下。”

    她自以为已经修炼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了,可是翻着这份记录,依然忍不住地发起抖来。

    “我跟我老婆早就没感情了,熬着不离婚,就是怕对孩子不好。”

    “就是一个大肥婆,我看见她就犯恶心。”

    “我一时把持不住跟她有了关系,结果她带肚子逼婚,我吃亏就吃在太心软……”

    郑佳雪看到她脸色煞白,连忙夺了过去,又对着谢碧陶说道:“别扯别的,那天酒驾是怎么回事?”

    “我妹妹害怕了,想报警,又怕得罪大客户。没想到郑佳瑞找了他们公司的老板。老板就说摆个酒宴,让我妹妹去赔罪,两个人说开了就没事了。”

    “所以……”

    “相信警察和你们家也已经调查过了,那天公司老板一直给我妹妹劝酒,又把她送上了郑佳瑞的车。”

    谢碧陶叹了口气:“情况就是这样。如果这些不足以让你们打消疑虑的话,我这里还有姐妹之间的聊天记录,可以证明我妹妹没有接受他包养的意图。”

    三个人都沉默了。陈妙茵轻声问道:“你妹妹现在还好吗,是不是快出院了?我那天看到她在楼道里坐着轮椅。”

    “是。但她在网上被人肉了,信息被发得到处都是,很多人攻击她是凶手,还有人PS一些不堪入目的照片流传。她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半夜哭。”

    郑佳雪忽然说道:“做主播的,应该心理更强大才对吧。”

    谢碧陶道:“她才23岁,还很年轻。”

    陈妙茵眼里闪出些同情:“还是小孩儿呢。”

    郑佳雪道:“谢律师,你先回去吧,我跟我嫂子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第37章 退款

    谢碧陶走了。郑佳雪将聊天记录翻了翻,忍着烦躁喝了口茶:“嫂子,你怎么看?”

    陈妙茵恢复了平静:“小姑娘也可怜,帮帮她们吧。”

    郑佳雪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做直播的女生,在外面混社会,十个有八个是搔首弄姿搞擦边的,不然怎么吸引人打赏。嫂子,你心地太好了,不知道有些人没底线的,心机得很。这姐妹两个能在北京立足,一定有些手段,她们说的话,不能全信。”

    陈妙茵苦笑了一下:“小雪,你哥四十好几的大男人,自己当老板,小姑娘二十出头,论心机,她哪里是你哥的对手。”

    郑佳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嫂子,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了。我哥今天这样,还不是在国内被一帮狐朋狗友带坏的,这些女网红也没少在中间出力。你就不怨她们吗?”

    “冤有头债有主,你哥要是自己不烂掉,苍蝇也不往他身上扑。妈老说我看不住他,其实撵走一个又来一群,有什么用呢。”

    郑佳雪安慰地拍拍她的手,“是我哥对不住你,我们都看在眼里的。这次更是让你受了大委屈。”

    陈妙茵很淡定,“我跟他结婚也不少年头了。我一看那个聊天记录,就是他能说出来的话,语气我都能想象。你哥这次犯了大错,我心里始终过不去,总想着弥补一下。就当是为了妙妙考虑,做点善事也好。”

    郑佳雪默然地点头,“是。那我想想办法。”

    “要不,给那个主播出个辟谣声明吧。”

    郑佳雪笑了,“嫂子,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现在网上流言多,只怕起反效果。我在想主意呢,最好借着这个机会,挽回一下咱们家的声誉。”

    “小雪,你一向聪明,还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其实嫂子你就是在家呆的时间太长了。你也是留过学的,各方面不差,考不考虑出来帮我。”

    陈妙茵一阵手足无措:“我行吗?”

    “没什么不行的。现在公司里我说话算数了,给你找个位置不难。”

    陈妙茵很犹豫:“你哥那边缺不了人,再观察几天才能去普通病房。妙妙这次受了惊吓,情绪也不稳定,也要送她上下学。等家里稳定了再说吧。”

    郑佳雪摇摇头,忽然问道:“嫂子,你对济仁的那个女学生怎么看?”

    陈妙茵错愕地答道:“卢医生啊,人很清秀,看着温和老实。小蒋看上去也蛮欣赏她的。”

    郑佳雪若有所思:“我总觉得这姑娘心挺高的,不大安分。就咱们吃饭那天,她背了个名牌包,是假货。我听济仁说她家里是江西农村的,条件很一般。”

    “农村出身的小姑娘,能读到博士毕业,也是很上进了,肯定吃了不少苦吧。”陈妙茵温和地说道,“小雪,你别多想,说不定她根本不认识这个包。好歹人家下力气救了你哥。那包又不值什么,不如我送她个新的,跟她提醒一句。她是小蒋一手培养的学生,以后管你叫师娘,咱们大度点没坏处。”

    郑佳雪嗯了一声,“嫂子,你真有气度,是我哥瞎了眼。这次……等我哥好了,咱们一家都看着他,再不让他出去瞎混了。”

    陈妙茵苦笑道:“我早就看开了,随他去吧。”

    郑佳雪一下子严肃起来,“嫂子,你真能看开的话,刚才就不会气得手抖了。你是个大活人,不是庙里的菩萨,该发火就发,该争取也得争啊。”

    陈妙茵觉得心被扎了一下,有些隐秘的痛又泛了上来。她漠然地说道:“咱们走吧。”

    她们走出茶楼,路灯下洋洋洒洒又下起雪花来。车进了医院,陈妙茵走下来,心里像坠了铅块,沉甸甸的。她抬起头来数着窗口的灯,第一个窗口,第二,第三……冯时还在。

    ICU门口的家属等候区,永远挤满了人。有人激动地笑,有人绝望地哭,有人焦急地打电话借钱。她掏出手机,微信里有冯时的私人号,头像是一片海边落日。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发了一个微信给女儿:妙妙,还在排练吗?我让司机去接你。

    郑爱妙过了一会才回复:不用了,妈,我跟同学打车回去。

    陈妙茵:打车不安全,还是家里的车方便,顺便送你同学。

    郑爱妙:行吧。

    这场雪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卢玉贞觉得心里也是断续的疼,偶尔停一停,又泛起来,搅得一刻也不安宁。

    直到雪停了,她才找了个下班后的时间,带着那双鞋去了安德商场。

    店里人很多,她安静地等店员忙完了,才到了柜台,“这双鞋,是在这里买的,请问能退了吗?”

    店员脸色一沉,勉强笑着问道:“请问小票带了吗?”

    她将小票递过去。店员小声说了句:“时间有点长了。”

    她赶忙解释:“我查了一下,你们的规定是一个月可以退的。买回去从来没穿过,你看这鞋撑还是原样。”

    店员将鞋子拿了起来,仔细看了看鞋底。鞋面上的碎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真的要退掉吗?看它多漂亮,穿在脚上也很衬托气质。咱们女人可都得有双这样的鞋子。”

    “可是它挤脚,穿着不舒服。”

    店员笑了,“你的脚偏宽,哪双高跟鞋穿上都会有个适应过程,都是得磨到匹配了才行。你回家用电吹风吹一吹后跟,会变软一点,或者我送你个创可贴,这样就好受多了。”

    她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创可贴来,“美女,熬过去,坚持几天就好,再高级的鞋子也一样。”

    她有些犹豫,手不由自主地就要接那个创可贴,忽然又清醒了一点,“我真的不需要它了。”

    店员的笑容更深了:“美女,你当时买的时候是店庆活动打了折的,物美价廉,买到赚到。现在不打折了,你要退多可惜。再买一双要多花三百多呢,还不一定有合适的。我们家的鞋子一直卖的很好的,回头客也多,要不再考虑一下?”

    她咬着牙摇摇头:“不好意思,还是给我退了吧。”

    店员见她十分坚持,只得将鞋子收到柜台里,“确定吗?”

    “确定。”

    打印机吐出一张退货单来。店员公事公办地递给她:“申请好了。”

    她看着手机:“没到账啊。”

    店员看了看系统:“美女,已经显示退货了,估计是银行系统的问题,过两个工作日要是不到账,你就打这个电话查询。”

    两条街外的小区里,方维刚洗完澡,将浴室玻璃上的水擦干净。方谨在厨房闷着头洗碗,碗筷在盆里一阵乱响。

    方维吐槽:“老大,怎么洗个碗动静那么大。”

    郑祥悄没声息地凑到他眼前:“爸,别说我哥了,他不大高兴。”

    方维赶紧将浴室门关了:“怎么回事?”

    “那个乐团,我哥不是替补么,人家正牌长笛回来了。”

    “那……不让他上场了?”

    “嗯。你没发现他这几天都不练了么,估计伤心了。他准备得挺认真的。”

    方维哦了一声,将手擦干净,走进厨房。

    方谨闷闷地说道:“爸,我一会就洗完了,不用帮忙。”

    方维将碗一个一个地放在架子上:“孩子,演出都是小事,别那么在意。”

    方谨垂着脑袋:“我很努力了,还是水平不够。”

    “你吹得很好了,以后有机会也能上场。”

    方谨摇摇头:“爸,明年我就上初中了,小升初最后一次正式演出,以后没机会了。”

    方维见他神色沮丧,连忙搂着他的肩膀摸索了两下,“我记得下个月在中山音乐堂,到时候我陪你去看。在家咱们也办一场专场音乐会,我和你弟弟都是你的忠实听众。”

    郑祥站在门口:“对,听你吹三个小时,吹到你上不来气。”

    方谨憋不住笑了,又忽然想起件事,“还为了演出买了一双鞋,能退了吗?实在太浪费。”

    “退什么,你小升初说不定要面试,回头有正式活动又要现买。留着吧。”

    方谨轻松起来,“那就好。”

    方维忽然听见口袋里的手机叮一声响,他打开一看,是个退款通知。

    他仔细看了看商家的名称,顿时脑中一团疑云:“老大,你刚买的鞋子还在吗?没拿去退吧。”

    “没有啊。”

    “郑祥你呢?”

    “我脚上还穿着呢。”

    他往回追溯当日的情景,忽然脑子里灵光闪现,“对,是她。难道……”

    他慌乱地拿着裤子往身上套:“我有点事要出去。”

    “爸,你头发还没干呢。”

    方维急匆匆地往头上扣了顶帽子,“不要紧。”

    他又把羽绒服裹上,瞬间冲出门去,留下郑祥和方谨呆呆地对视。

    卢玉贞走在商场大堂里,手里捏着退货单,忽然心里有点轻松。商场的装饰已经到位了,四处贴着新年快乐的花纸,金色和银色的灯错落地放置在各个角落。正中央摆着一棵巨大的桃树,不少人将写着心愿的小卡片挂在上头,树枝上已经挂满了大红色的心愿符,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一家婚纱摄影店很应景地在做活动,向路过的女生派发着单支的玫瑰花:“美女你好,祝你新年桃花旺旺。”

    销售是个年轻的小哥,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支,她伸手接过来,在手里转着。销售热情地说道:“美女,看看我们的婚纱照吧。”

    “我单身。”

    “单身不怕,新年新气象,很快就有正桃花了。”销售往展板上指了指:“到时候记得考虑我们工作室啊。”

    她抬眼望去,上面挂着俊男美女拍的婚纱样片,男生将女生的秋千推在空中,女生戴着彩色的花环,裙摆随风飞舞着,两人都笑容满溢。

    她忽然心脏像被攥住一样,整个人都呆住了。往事像是涨潮的海水,将她整个人淹没,只有眼泪无声地沿着眼角向下流。

    销售吓坏了:“美女你怎么了?”

    她狼狈地摇头:“我没什么。”

    忽然有个人递过一张纸巾来,卢玉贞感激地接了过去擦了擦,抬头说道:“谢谢。”

    她愕然地立在原地。方维柔声道:“你退了双鞋子吧。”

    “你怎么知道?”

    “当时是我付的款,退款打到我账户了。”他将她拉到一旁,“怎么又要退了?”

    “穿着不合适。”

    “是不是要换一双?我陪你去要个折扣。”

    她垂下头去,“不用了,我想我也用不着了。”

    他心底一种隐秘的猜测浮上来,带着喜悦:“你的意思是……”

    “我不结婚了。我们分手了。”

    第38章 报名

    方维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有点扭曲,说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卢玉贞讶然地看着他,忽然根据自己的日常工作有了判断,用手一指,“卫生间在那边。”

    他自觉无法解释,只好胡乱嗯了两声,疾步进了卫生间。突如其来的欢悦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深吸了一口气,分成三口吐出来,又对着镜子调整五官,把笑容压下去。

    他重新回到她面前,很老成持重地说道:“卢医生,你吃过了吗,咱们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轻微地摇头:“我不大想吃。”

    “那……”

    她望了望四周:“我请你喝杯奶茶吧,谢谢你当时给我付了钱。”

    他们进了奶茶店,她要了一杯七分糖的热奶茶,方维要了一杯红茶拿铁。他将那双鞋子的退款转给她,才试探着问道:“你们吵架了?”

    “没有吵。”

    “是他……干了对不住你的事?”

    “也没有。就是……我自己不想结婚了。”

    她刚喝了一口,忽然电话叮铃叮铃响了,她接了起来,用方言叫了一声:“姑姑。”

    对面像是很焦急,说了好大一通。卢玉贞向方维比了个手势,默默地走到外面角落里。

    那杯奶茶在桌上冒着热气。方维看着它一点一点凉下去,直到热气完全消散了,卢玉贞才回来,眼圈红红的。她颓然地坐下,喝了一大口:“不好意思。”

    “没什么。”

    她垂着头:“全家人都觉得我有毛病。他们见过李义,说他条件好,又知根知底。我爸妈也说我错了。”

    他冲口而出:“你没错。”

    她惊愕地抬头。方维赶快给自己找补:“日子是你自己在过,别人替不了。就像买鞋子,挤脚的就不能买,多好看也不行。”

    她苦笑着点头:“可是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

    方维想了想,“他配不上你。他……驾驶习惯不好,你坐他的车,说不定会出事的。”

    她像是忽然找到了安慰:“也对。”

    他们默然相对,把饮料喝完了。她擦了擦眼角,将羽绒服拉好,“那我先回医院去了,谢谢。”

    方维伸出手,虚虚地拦住了她:“你精神不大好,先回家休息吧。”

    “我有篇会议论文要投,还要再大改一下才能发给蒋老师。家里什么也干不了。”

    “其实……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导师也满意,心情不好就给自己放个假。”

    她微笑道:“我想让自己忙起来。闲着容易胡思乱想,也不好受。文章还得要改好几轮,赶在下乡前要投出去。”

    他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下乡?”

    “是送医下乡。年前医院组织去山西临汾村里义诊,我们科里也要出人,我就报了名。”

    “奥。”方维在自己脑海中搜寻了一下,没有任何印象,大概是自己请假期间的事。

    他们一前一后地出门。一阵寒风吹过,两个人都打了哆嗦。她笑道:“方大哥,你先回去吧。”

    他想了想:“我回去看看水管的情况。这两天特别冷,怕水管冻裂了,几年前就爆过一回,水把急诊大厅给淹了,挨了院长好几顿骂。”

    “那你们真不容易。”

    “谁说不是呢。”

    忽然叮一声响,卢玉贞拿起手机来瞧了一眼:“太好了。”

    她笑眯眯地指给方维看:“这是我主刀做的尿道下裂手术,小男孩6岁,刚刚成功地尿出来了。”

    “看你多厉害。儿科手术可不好做,弄不好家长要闹的,你肯定是手特别稳当。”

    她放松了一些:“要是照你说的,引入机器人,那就更快更稳了。”她转过头问:“方大哥,你什么时候住院?你要是信得过我,我主刀给你做膀胱镜软镜手术。”

    方维忽然大感害羞,其实在她面前也暴露过了,全都被她看在眼里,可是……如今完全不同了,万一再出了什么尴尬的事……他正在胡思乱想,卢玉贞见他犹豫了,连忙笑道:“还是请蒋老师主刀,我打辅助就可以了。”

    住院部大楼到了,她礼貌地挥挥手。等她进了门,方维转过身来,向家中走去,一边打了个电话给王有庆。

    王有庆声音有点迷糊:“头儿,又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我想问问送医下乡报名的事,文件你看到没有?”

    “奥,前一阵子你休假的时候办公室发的,放你桌上了,说是去吕梁山区一周。按老规矩,我从维修组派个有经验的人去就行了。”

    方维顿了顿,“这怎么行呢,这可是今年院长专门强调过的,咱们要服务到位。”

    王有庆清醒一点了:“头儿,那我去吧,确实安排别人也不合适。”

    方维咳了一声:“这次估计带简易B超机、CT这类的设备比较多,要不……还是我去吧。”

    王有庆愕然地问道:“你亲自去啊。这……”

    “表达一下咱们的重视,我经验也够。”

    “那肯定好,不过头儿,出远门的话,你这个身体是不是不方便,我说的是路上找厕所什么的……还有家里面,走得开吗?”

    方维被问得一愣,心中隐隐觉得很有道理:“先把我报上吧,万一不行,换你去。”

    王有庆连忙答应了。

    方维回到家,两个孩子都睡下了。他脱下帽子,湿漉漉的头发已经被压得没了形状,紧贴在头皮上。没被盖住的头发上结了冰,十分僵硬。

    他开了吹风机,暖呼呼的风将他瞬间包围。他内心十分愉快,闭上眼睛只觉得整个人像沐浴在春风里,被催开了一束的花朵。这样的喜悦,他恨不得把两个孩子叫醒了跟他们分享,他忽然笑了,也太幼稚了吧。

    他按停了吹风机,下定了决心。

    第二天傍晚,方维将两个孩子接回来,就带着他们一起进了厨房。

    他下力气和了面,方谨啪啪啪地用刀剁肉。郑祥在摘菜。

    他咳了一声:“我有件事跟你们商量。”

    他俩瞬间停住了,兴奋地盯着他。他很严肃地说道:“我得做个手术。”

    两个人脸色都变了,一个问道:“什么手术?”一个问道:“危险吗?”

    “是个膀胱息肉的小手术,良性的,不危险。”

    他俩将信将疑。方维将诊断报告取出来递给他们:“放心,这上面都写着,只要割了就没事了。”

    方谨瞧了一眼,默不作声地继续剁肉,将案板敲的山响。郑祥很冷静地问:“爸,前一段你跟我们交代房子证件,就是因为这个吧。到底是良性还是恶性,你跟我们透个底。”

    “真的是良性。”

    “爸,你最近十分不对劲。不是我不信你,你再找个人来作证吧,别骗我俩。”

    “是实话。”

    “你当时说爸妈都去国外工作了,骗了我们好几年。”

    方维一阵心酸,立即把高俭的微信翻出来,刚要打,方谨一把按住:“不找高伯伯,你俩肯定是穿一条裤子的,撒谎也串通。”

    方维哭笑不得,“俩傻孩子。那我找个泌尿科的大夫来。”

    他给卢玉贞打了语音通话,她很快就接了:“方大哥,什么事?”

    “是这样的,我孩子想确认一下,我之前诊断的到底是什么病。”

    郑祥忽然笑起来:“姐姐你好,咱们在昌平那个小路上见过一次,你还记得吗?”

    方谨也凑过来,傻呆呆地注视着她的微信头像:“我记得这个花儿。”

    方维一阵心虚,“对阿姨礼貌一点。”

    郑祥听了这句,忽然转过头来,用很了然的神情瞥了他一眼:“好的,阿姨,我想问问我爸的情况。”

    卢玉贞笑了两声,“他就是膀胱有炎症,息肉把结石包住了,需要动刀子取出来。”

    “需要住院多久呢?”

    “四五天就好,小手术。”

    两个孩子对视了一眼,脸色都好了起来,“那……我们把他送过去,你能多照顾一下他吗?”

    卢玉贞笑得止不住:“你爸爸要是住院了,就是我们科室的病人,我们当然会好好照顾的。”

    “阿姨,那我爸爸就拜托给你了。”

    “好的好的。”

    郑祥把通话挂了,方维抱着手,“说什么瞎话,我是三岁小孩吗,要人照顾?”

    “爸,你是三十三岁的小孩,你照顾我们,我们也照顾你。”

    方维听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忽然内心一震,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琢磨了一会,才岔开话题:“我给你们包点饺子,冻在冰箱里。记得到时候把水烧开了再下锅。”

    第39章 住院

    大发财超市里顾客摩肩接踵,“铃儿响叮当”的音乐声欢快地飘到每个人的耳朵里。洗衣液区域旁边的售货员戴着红色的圣诞帽,向过往的人派发试用装。

    方维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走过,顺手拿了一包放在车里,又在货架上挑选洗护旅行套装。

    方谨从人堆里挤进来,抱着一大袋消毒湿巾,还有一次性内裤:“爸,这些玩意儿好沉。”

    方维赶紧接过来:“我就带几包,用完就扔掉了。医院那个环境也不能勤换洗。”他想了想:“眼罩和耳塞家里都有,就不买了。”

    郑祥拿着一个饭盒过来,“爸,给你吃饭用的。买这个还送筷子勺子。”

    他点点头,将它放进购物车里。郑祥很仔细地在车里翻找:“还差什么呢,可别漏下。”

    方维笑道:“好歹我在那工作,人缘也不错,找个人帮买东西还是可以的。你俩别太担心。”

    郑祥脸上带着忧虑:“做手术呢,要开刀,我挺害怕的。”

    “又不是没做过,我见得多了,就是住院太无聊。”方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将车推到生鲜食品区:“给你们买点面包。”

    方谨摆摆手:“不用不用,我有钱,带他出去吃。”

    方维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这几天也不能都吃汉堡薯条啊,还带着弟弟呢。你最近发育,个头窜的高,就是太瘦。”他拿了几盒纯牛奶:“早上要热一下,还有,千万不要用微波炉热鸡蛋,会爆炸的。”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忽然看到谢碧陶推着车从旁边经过。两个人一愣,就笑着打了招呼。

    谢碧陶看到他车里的一次性用品堆得很满:“方科长,你这是要出门旅游吗?”

    方维微笑着说道:“嗯,出门几天。”他看她车里放了几把笤帚,还有些抹布、洗涤灵:“谢律师,你找到房子了。”

    “是的,托我舅妈的人情,我找了个锦绣春天的两居室,精装修的。”

    “巧了,我也住那个小区,那咱们以后就是邻居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说。”

    谢碧陶很客气:“咱们互相帮忙。”

    方维忽然想到什么:“卢医生的房子你去看了么?”

    “看了,她那儿房租是便宜些,不过是老小区,不方便停车,装修也很旧了。我妹妹在做康复,我还是想租个齐全一点的。”

    方维听了,心就沉下来,点点头道:“那确实住的不太舒服。”

    谢碧陶看着他身后的两个孩子:“都这么高了,很帅气。”

    方维笑道:“现在孩子们营养好,长得都高。跟阿姨打个招呼吧。”

    方谨很礼貌地叫了一声:“姐姐。”她就笑了:“真会说话。好了,我不打扰你们。”

    谢碧陶出了门,就恢复了严肃的神情。她将新房子打扫干净,就开车出发去接妹妹。

    白玉兰戴着口罩,一头长发挽了个高髻,自己手摇着轮椅。谢碧陶跟在后面,手里拎着着大包小包。

    她们经过ICU门口,白玉兰下意识地往里面望了一眼,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随即低下头去。陈妙茵的婆婆站在门外,看到这一幕,径直向姐妹两个走了过来。

    白玉兰看见她脸色不善,身体向后缩了缩,谢碧陶急忙闪身拦在她面前。“拜托让一下。”

    王女士目光很凶,“你们倒是没事了啊。”

    高俭带着金九华刚好路过,瞧见了这一幕。他咳了一声:“九华,郑佳瑞的脑部出血怎么样了?”

    “刚又拍了CT,出血点被吸收了不少。”

    高俭点点头:“王女士,你跟着九华换隔离衣,消消毒,再进去看十分钟吧。家属探视对病人康复很有效果。”

    王女士立即脸色柔和起来,转身离开了。高俭顺手推着白玉兰的轮椅,将她送上电梯:“赶紧走。”

    谢碧陶感激地点头:“高主任,谢谢。”

    他也进了电梯,按下1层,“我正好去外面开会。”

    大堂里人来人往,他带着她俩往后门走,“郑家这位老太太不是善茬,我也害怕跟她打交道。”

    谢碧陶却忽然叹了口气:“我倒是有点羡慕郑佳瑞,不管干了什么坏事,他妈也像个母老虎一样护着。”

    高俭想到王女士的神情,心里也是一动,嘴上却说道:“不是他妈惯的,他说不定还没这么嚣张。”

    他低下头对白玉兰说道:“恭喜你出院,记得按时来做康复。”

    住院这天刚好是周末,两个孩子不用上学。方维自己收拾了个行李箱,方谨硬是要替他拉着,三个人一起到了住院部,倒把护士长吓了一跳:“方科长,你们到底谁住院?”

    他将住院单递过去,护士十分麻利地办完手续,将他带到了一个双人病房,里面已经住了一个病人,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妈。

    方维有点尴尬,不过他知道医院里人来人往,空出一个床位很难,又看见中间有帘子,也就没说什么,叫了一声大姐。大妈倒比他大方许多,笑着说道:“我姓赵,那是我儿子。”

    窗前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眉清目秀,戴着眼镜,挺斯文的样子,抱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

    他客气地打了个招呼,又问道:“你是学生吧?”

    “奥,是的,研究生。”

    赵大姐很健谈,方维没花什么力气,就知道了她是北京本地人,几个月前刚退休,得了肾结石,昨天做完经皮肾镜碎石手术。她儿子是清大的研究生,软件工程专业的。

    方谨和郑祥把充电宝、IPAD、洗漱用品、毛巾都拿了出来,林林总总摆在床头。赵大妈很羡慕,眼睛都发出光来:“两个这么大的儿子?小伙子真厉害,你看着可年轻。”

    “是。”

    “儿子,你瞧瞧人家,你闷头不响的,对象的事还要我操心……”

    卢玉贞推门进来,小伙子立即把电脑放下,整个人站得笔直:“卢医生好。”

    她就笑了:“小杨你好,今天尿的颜色有什么变化吗?”

    “颜色变浅了一些,送去化验了。”

    “那很好啊。”

    她跟方维打了招呼,又到赵大妈面前,很认真地看了她的检查单,用笔将几个数字圈出来,掏出一个本子刷刷地写了几行字。

    他们一问一答,卢玉贞问得极为详细,不时地在本子上记录。她又拉上帘子,检查了一小会:“伤口恢复的也很不错,身体底子好。消炎的药可以减量,过两天就能出院了。”

    赵大妈很高兴,“卢医生,你手艺真好,人也和气。”

    卢玉贞笑道:“也是你们配合的好。到时候来拔双J管,直接找值班医生就可以。”

    赵大妈小声问道:“我还想找你拔呢,听说挺疼的。”

    “不要紧,我们这边医生都很有经验。你要是想找我,下午过来,我快下班的时候一般都在。”

    她又转过身来,看着方维一家人和琳琅满目的东西:“你们准备的可真齐全,跟度假似的。”

    方维有点不好意思:“提高一下生活质量么,做完手术不能动。”

    郑祥和方谨齐声叫了一声“阿姨”,她就答应了,又说道:“方大哥,你能及时来住院挺好的,早治疗早安心。明天早上蒋老师就有手术,我把你放在最后一台。你放心,由他主刀。”

    方维听着这话的意思,倒像是自己信不过她,想了想才郑重地说道:“卢医生,我觉得你很有耐心,手上也稳,你要是主刀更好。”

    她笑了:“不用这么客气。手术表我已经排好了,我打下手。”她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来,“我要做术前谈话,家属来了吗?”

    方谨发了愣,指着郑祥:“我俩就是啊。”

    她看到两个孩子神色都特别认真,连忙笑着摇头:“我说的是能签字的家属,你俩还小呢,没满18岁。”

    赵大妈冷不防在旁边插了一句:“孩子妈妈过来签就行。”

    两个孩子听见了,都低下头去,方谨嗫嚅道:“我妈妈……已经去世了。”

    卢玉贞心头一震,握着那张纸不知所措。赵大妈赶紧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唉,我这嘴……”

    方维咳了一声,“我自己能签吗?”

    卢玉贞也很为难,“按规定不行。必须得近亲属,比如父母、兄弟、叔伯……”

    方维叹了口气,忽然后面传来个熟悉的声音:“我来吧。在没有近亲属的情况下,医院方可以签字。”

    他们惊愕地抬起头,冯时笑眯眯地站在他面前:“刚有事找你,打你座机,他们说你住院了。我才看见你的病假条。”

    两个孩子都凑过去叫道:“冯爷爷好。”

    方维窘迫地笑:“老师,我这是个小手术。”

    冯时提起笔来,在风险告知书上大笔一挥签了字,见卢玉贞还在发呆,“不用念了,风险我们都知道。”

    卢玉贞醒过神,连忙将告知书收起来,又小声道:“冯院长,明天有个现场教学,不知道你们同不同意,会有几个研究生来观摩腔镜手术过程。”

    方维下意识地看了自己下边一眼,心里还在犹豫,冯时一口答应:“没问题,咱们是教学医院,这是义务。”

    冯时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方维有点心慌,看着外面天色将晚,连忙叫方谨回家去。

    郑祥问:“爸,你怎么吃饭?”

    “不用管我,这儿有病号饭。”

    卢玉贞笑道:“病号饭味道一般。你把饭盒给我,我带着俩孩子去职工食堂吃,再给你打点饭上来。”

    “哪里能这么麻烦你,你这么忙。”

    郑祥却立即将饭盒拿在手里,“阿姨,咱们走吧。”又冲着方维挤眼睛:“爸,你的饭卡给我。”

    方谨在包里掏了掏,很快找到了,“爸,你要吃点什么?”

    方维哭笑不得:“你们看着弄吧。我都行。”

    郑祥小声说道:“阿姨,这次拜托你照顾我爸,我俩诚心诚意地请你吃饭。”

    第40章 手术

    职工食堂内人来人往,方谨站在小炒窗口,看着上头的照片,豪气冲天地伸手点菜:“糖醋排骨,蒜黄炒蛋,地三鲜……”

    卢玉贞赶紧阻止:“你爸明天就做手术了,尽量清淡一点,流食最好。”

    郑祥笑着解释:“阿姨,那是我哥要吃的,他饭量大。”他扯一扯方谨:“大哥,先问问阿姨喜欢吃什么,让客人先点。”

    卢玉贞有点不好意思地摆手:“在我们医院职工食堂吃饭,怎么能让你们掏钱。”

    郑祥很严肃:“那可不行。我爸说了,男子汉大丈夫,对女士一定要礼貌有风度。这是他的饭卡,我不能给他丢脸。”

    她见了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一直在笑:“好好好,帮我叫个小炒黄牛肉吧。”

    他们两个商量着,又问道:“阿姨,你觉得我爸要不要喝点什么汤补一补?”

    她笑着回答:“不用,很小的手术。”

    他们就加了一道小白菜海米炖豆腐,方谨很利落地刷了卡。

    菜出来得很快,卢玉贞端着托盘,领着他们到角落坐下。方谨高瘦挺拔,郑祥清秀伶俐,一路上回头率颇高。她好奇地仰头问方谨:“你有多高,一米七往上?”

    “我一米七二了。”

    “上初中?”

    “我小学六年级,我弟弟四年级。”

    她吓了一跳:“小学生就这么高了。”

    郑祥打开饭盒,拣了些炒鸡蛋和豆腐,将它装的满满的才盖上。他小声吐槽:“我大哥光长个子,到了医院还得挂儿科。”

    方谨也不生气,只是嘿嘿地笑。

    卢玉贞想到他们母亲去世了,也有点心酸,她出去买了几个桔子,几盒酸奶,半打蛋挞,摆在他们面前:“一起吃吧。”

    方谨小声问道:“卢医生,我有件事得跟你确认一下。”

    “什么事?”

    “就是发生车祸的那天晚上,你是在安德商场吗?”

    她愕然答道:“是啊,当时我在外头广场上,差一点就被那辆肇事车给撞了,幸好你爸拉了我一把。”

    方谨眼睛亮了,和郑祥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就没错了。”

    卢玉贞有些不解,郑祥笑道:“咱们先吃饭。”

    吃了两口,方谨笑道:“这菜做得也不如我爸的手艺。”

    她大感惊讶:“你爸这么厉害?”

    “当然了,他做饭很用心的,一般厨子比不上。回头等他好了,你到我们家去做客,绝对比这个好吃。”

    “好啊。”

    这餐饭吃得十分愉快。他们走出食堂,天已经黑了,她将饭盒接过来:“你们快回家吧。”

    “好,拜托阿姨。”

    两个孩子将羽绒服的帽子扣上,在路灯下面一步三回头地离去。她心里一阵柔软,默默叹了口气,才回到病房。

    方维拿着手机,很认真地在看。她将病床上的桌板放下来,把饭盒打开:“我让俩孩子先回家了。今天八点之后就禁食禁水,做完手术八个小时也不能吃饭喝水,比较受罪。”

    他笑着说道:“谢谢,我明白的。”

    “护工雇了没有?”

    “雇了一个。”

    赵大妈在旁边插话:“小伙子,手术还是得有熟人在,护工有时候也不大靠谱。你看看同事啊,朋友什么的,过来一下。”

    卢玉贞笑道:“大姐,他就是在医院工作的,我们是同事。”

    “那就好了,远亲不如近邻,还是这样方便。”

    她将桔子剥了皮,小心地放在米饭上面:“真的就是个很小的手术,千万不要紧张。你放心就是。”

    方维笑了:“不会的。你也放心。只是……卢医生,还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

    “全麻苏醒的时候,万一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你可千万要阻止我,拜托拜托。”

    她大笑起来:“你对自己很没有信心啊。”

    “每个人反应不一样,我害怕自己要是胡言乱语,那就惨了。”

    “好,我知道了。”她从白大褂口袋里取出那个小陀螺,郑重地递给他:“方大哥,之前一直想还给你的,总是忘记。这次不能忘了,祝你手术成功,早日康复。”

    方维看着她专注而认真的神态,喉头忽然哽住了,等她将陀螺放在手心里,才微笑着说道:“一定会。”

    作为住院病人的夜晚,方维经历过上百个,再熟悉不过了。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独特味道,连同隔壁赵大妈响亮的鼾声、楼上拉床的吱嘎声都是恍如昨日。这次的感受却最为奇妙,甚至想到她在楼道尽头的医生办公室办公,与他只隔着十几米远,他浑身都会热起来。

    他手里摩挲着那个陀螺,那曾是为了哄郑祥买的,很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此刻却变得如此珍贵。他忽然又想起和谢碧陶的谈话,毕竟……

    “滴滴”两声,是隔壁房间的输液报警器在响,护士过去将针头拔了:“今天输完了啊。”

    忽然走廊里传来卢玉贞的说话声:“GAO丸扭转?发生多长时间了?我这就到。”

    她对着护士交代:“我去趟儿科急诊。”

    她走路很轻,一路往电梯方向去了。他笑了笑,安心地睡着了。

    早上五点多,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就被拉起来备皮,抽了几管血,留了好几种晨尿,又排队做了心电图和胸片。

    六点多,他收到了方谨的信息:“爸爸加油。”

    他回了一个奋斗的表情。

    护士将他带到手术室外的等候区,按照顺序将病床排好队。因为他是一个人,手机和拖鞋等个人用品只能拜托护士帮忙拿回病房。

    他就安静地坐在床上等着。时间缓慢地流逝。到了中午十二点多,才有人将他推进了手术室。往手术床上转移的时候,蒋济仁笑着说道:“很会配合啊,方科长。”

    麻醉医生也跟着笑。他往另一侧看去,卢玉贞穿着绿色的手术服站在一边,给他盖了很厚的被子。头上的无影灯明晃晃的,有点刺眼。周围机器的声音嗡嗡乱响。

    七八个研究生走了进来,有男有女,手里拿着本子,好奇地盯着他看。他还没来得及害羞,卢玉贞说道:“上麻醉吧。”

    手术室护士将面罩扣上,他还没等数到三,就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有种溺水的感觉,又阴又冷,呼吸不畅。他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是一片白光,中间生长着一棵大树,一棵绿色的大树。他慌乱地扭头:“我的手呢,我的手断了,血管断了,神经也断了。”

    周围忽然响起来一片模糊的哄笑声,他几乎破了音,挣扎着要起身:“我的脚也没有了,谁看见了,快拿给我。”

    笑声越来越响了,大树忽然弯下腰来,用一根细瘦的枝条握住了他的手,“方科长,别激动。”

    枝条的温度穿过来,有些暖意,他好像找到自己的手了,“我的手还在啊。我的脚呢?”

    “脚也在,齐齐整整的。”

    大树抖了抖枝条,“知不知道我是谁。”

    “一棵大树。”

    “什么样的大树?”

    “你是一棵绿色的大树,长得很好看。”

    笑声变得更加清晰,他的眼泪忽然流下来,“好疼。”

    大树的枝条上长着树叶,树叶擦过他的脸:“不疼了啊。很快不疼了。”

    他嗯了一声,又说道:“我好饿。”

    “出去就有好吃的了。”

    他的眼泪不断淌着,从半昏迷半清醒直到完全清醒,嘴里一直叫着“对不起,我就是想哭。”

    “想哭就哭出来吧。”

    蒋济仁向着一群/交头接耳的研究生说道:“这种情况很常见,麻醉苏醒时人的意识力水平会降低,一般一到两个小时会恢复,中间经常会胡言乱语。”

    手术室护士和麻醉医生面面相觑,“看不出方科长这么多愁善感。”

    麻醉医生说道:“唉,都是苦命打工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