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探测

    方维像一条濒死的鱼,在案板上耗尽了全部力气纵身一跃,跳到地上,慌乱地提上裤子。

    卢玉贞被他的敏捷吓了一跳,她是见惯了的人,本来毫无波澜,但想到他那个阳性的结果,心中一股说不出来的烦躁。她退了一步,忍住不适感,背转身去小声说道:“方科长,你……自己处理好了,咱们就开始。”

    他慌乱地嗯了一声,弯腰看着发生变化的地方,先扇了它两巴掌,又给了两拳。虽然没敢花大力气,也算打得疼了,它依然坚强地不为所动。他一时情急,汗水就沿着脸颊涔涔而下。

    卢玉贞瞟了一眼,看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我先出去一下。”

    诊室的门被轻轻地关上。这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楼里绝大部分诊室都已经人去室空,外头一片安静。方维见她走了,愈发窘迫,使了点力气拧着大腿两侧,拧出两片红。

    她又进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医用冰袋。哗啦一声,她将冰袋抖了一下,搁在他旁边的桌子上,用手指头敲了敲。

    冰袋敷上,效果立竿见影。方维松了口气,又回到检查椅上,双膝弯曲,双腿分开,只觉得四肢都软了。

    卢玉贞很淡定地拿起注射器,在尿道口上注入了利多卡因,她手法很好,过程并不疼。方维经此一役,羞耻心已经被迫扔掉了大半,看着天花板一声不吭。

    他眼睛瞥见了那一根足足有四五十公分长,筷子一样粗的金属管,心里打了个颤。卢玉贞带着手套轻轻触碰了一下麻醉过的地方,问道:“还有感觉吗?”

    “没有了。”

    她公事公办地说道:“待会你要配合我,尽量放松,越紧张越疼,既不容易进去,对尿道伤害也大。”

    “好。”

    她拿起金属管:“咱们开始吧。”

    镜鞘进入的时候有点疼,还在可接受范围内,后面慢慢酸胀起来,他一直向后缩。卢玉贞摇头道:“深呼吸,你之前教我的那种,吸气,分三口吐出来。”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吸气。她低着头,很认真地操作着,神色肃然,“你的尿道有点窄,所以会很不适应。我慢慢来。”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停滞了,突然酸胀感减轻了大半,应该是已经在膀胱里了。

    卢玉贞轻轻点了一下屏幕:“这是膀胱内部的影像。”

    她来回转着探头,寻找合适的角度,他只觉得有东西在肚子里搅来搅去。她指着给他看,“三角区有大量滤泡,通常这是腺性膀胱炎的标志。”

    她保存了几张图片,又缓慢地调整位置,终于找到了B超中所指的区域。

    她的操作放缓了,方维清晰地瞧见了那块肿物。“卢医生,凸起是不是比较大?”

    她谨慎地回答,“也还好,两公分,基底款,肉球状。”一边仔细地截屏。

    方维将这些信息按照泌尿外科教科书里的说明解读了一下,觉得每一项都不是很乐观。她又拿起一个略细的管子:“我要取样本做病理,会很疼,忍一忍。”

    确实很疼,细管沿着硬管穿入,从肿物上活生生夹了一块肉下来,他狠狠地抖了一下,强行忍住了。

    她将管子极慢地抽了出来,一缕血水跟着流了下来,滴滴答答地落在下面的铁盆里。她小声说道:“方科长,硬镜做完了,报告我现在就可以出,样本需要等病理科出具最后结果,大概一周的时间,收到会通知你。”

    “好。”

    他在帘子后面强撑着把衣服一件件穿上,只听见她在外面柔和的打字声。

    卢玉贞翻来覆去地看着影像,根据经验也觉得更像肿瘤,心里不由得起了一点同情,将嫌弃冲淡了许多。她将报告递给他,“硬镜做完后面几天会很不舒服,建议你住院。我可以帮你办手续。”

    方维愣了一下,摇摇头:“不用了,我还是回家吧。”

    她很严肃地一边比划一边解释:“你的尿道比一般人狭窄,膀胱镜做完之后有损伤,尿道里都是血栓,小便会很痛苦的。大概会持续一到两天的血尿,常人很难坚持。”

    他感受到了她的善意,“谢谢,我在家休假吧。家里离不开人。”

    她不好再说,将报告递给他,又嘱咐道:“千万不要因为痛苦就不喝水,必须得大量喝水,尽快小便,才能保证伤口不发炎。蒋老师开的药也要按时吃。其实……挂水是最好的。”

    他道了谢,拖着发抖的双腿离开诊室。大楼里灯光昏暗,只有这间屋子还亮着。他缓慢地回头:“不好意思,让你加班了。”

    她将防护服一层层脱了,脖子里全是汗,额前的头发也湿了,黏黏地贴在脸上。她冲他摆手:“没事没事,正常工作。”

    方维知道她按照传染病接诊的要求,后续要做全诊室的全方位消杀,也是不小的工程,心里又觉得有点愧疚。

    他落寞地往电梯走,几十米的路程足足走了十分钟。电梯送他到了地下二层,他艰难地走到自己的车位,拉开车门,在驾驶位上半躺下,掏出药来吃了,又视死如归地大口喝着矿泉水。

    他给方谨发了条微信:我在加班,半夜才能回家,你看好弟弟。

    方谨:怎么又加班啊,刚说好的(露比撇嘴)。

    方维:我明天休假,给你们做好吃的。

    方谨:(欢呼表情)

    方维一天没吃饭,有点饿了。他实在没力气去食堂,只好打开储藏格,翻出王有庆送的一盒沙琪玛:“看来屯点粮食,什么时候都好使。”

    稍微歇了一阵,麻药的劲过了,尿意慢慢袭来,下腹一阵针扎一般的疼痛。他琢磨着停车这层没厕所,科研楼地下一层有厕所,晚上大概没人,就往那里走去。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尾巴换了两条腿的人鱼,每走一步都像走在刀尖上。好不容易挨到了厕所,他已经觉得如遭凌迟,下半身像是几万把针一齐刺入,疼得钻心。

    他解开裤子,血像一条细线一样流下来。他情不自禁地发着抖,眼前渐渐出现一片黑雾,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卢玉贞在诊室内极其认真地擦擦洗洗,好不容易完成琐碎的消毒工作,打开手机,发现微信头像在闪。

    李义:下班了吗(笑脸)

    卢玉贞:下班了。

    李义:我去找你,一块吃个饭

    卢玉贞:好啊。大概什么时候到?

    李义:一个小时吧,有惊喜奥

    卢玉贞:期待期待

    她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换好衣服,走进科研楼地下。小狗们听她的脚步声已经熟了,都汪汪地叫起来。

    她掏出钥匙开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她愣了一下,才发现窗户的合页已经修好了,关得严严实实。她一下想到了方维,心里忽然五味杂陈,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屋里太热了,她伸手将电热油汀关了一个,取出角落里的狗粮。

    她先把四喜从笼子里放了出来,摸着它的腿脚像是好多了,走起路来也很稳当。她将狗粮倒在食盆内,“你抢不过它们,先吃吧。”

    四喜低下头嗅了嗅,却不吃,卢玉贞有点纳闷,“你怎么还挑食啦。”

    四喜忽然叫了一声,转过身去,撒腿就跑。事出突然,她毫无防备,大门敞开着,四喜直接冲了出去。

    卢玉贞吓了一大跳,慌忙出门去追,一路叫着四喜的名字。她忧心如焚,满脑子都是乱的,天已经全黑了,万一被人逮了去,被车碰了……四处都寻不见,一条瘸了腿的小狗,能去哪里?

    忽然她听见了远处有很低的呜呜声,应该是狗叫。她松了口气,沿着声音寻去,四喜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到了门口,她忽然犹豫了,这里是男厕所。

    卢玉贞确认了一下声音的来源就在厕所里,又大声叫道:“有人吗?”

    没有回应。她大起胆子进了厕所,转头一看,吃了一大惊,险些尖叫出声。她望着眼前的景象,腿脚都吓得麻了,一个男人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四喜蹭在他旁边,正用舌头舔舐着他的手。

    她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方维的脸,犹豫了片刻,就俯身去探他的鼻息。

    温热的气息落在她手上。“有气,大概是晕过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子没拉上,裤腿上溅了几滴血,大概猜到了情由。

    她从兜里拿出一副一次性手套戴上。这原是准备喂狗用的,此时刚好发挥上用场,她对准他的人中使劲按下去。

    方维哼了一声,迷迷瞪瞪地睁开眼。他在混沌之中,瞧不清眼前的人,只觉得周遭一片冰冷,下面疼得像碎玻璃往里扎。这一天的折腾,他不管从精神还是肉/体都已经到了崩溃边缘,两行眼泪禁不住直流下来。

    卢玉贞看见他神情凄楚,心里一软,蹲下身柔声问道:“是不是太疼了?不行就住院吧。”

    方维眼前澄澈了些,看清楚是她,简直是无地自容。他挣扎着站起身来,裤子便往下掉。她看得清楚,急忙扶了一把,帮他提上去。

    方维的羞耻心就像是丢在泥里又踩了一脚的碎瓦片,一块一块地不成形状。他缓慢地走出厕所,四喜欢快地围着他转圈,又站起来扒拉他的腿。他想去摸它,只是弯不下腰,小声说了一句:“四喜,谢谢了。”

    他叹了口气:“我再去车里待一会儿吧。”

    她连忙伸手拦住了,小声道:“我陪你去吧,一个人别再出什么事。你在这等我。”

    她弯下身子将四喜抱了起来,它又变得很乖顺,一点也不挣扎。她将它送回去放进笼子,又额外加了狗粮,“你还怪聪明的,认识给你治病的人,把他救了。”

    过了一会,卢玉贞才回来。他往有电梯的另一边走去。走廊里的灯随着他们的脚步,在身前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他走得很慢,她默默地在旁边陪着。“这很正常,直接疼得休克的我也见过。最好还是要有人照顾,住院好歹有护工,你家里……”

    他嗯了一声,“我只有两个孩子,不过……别找他们了,还小呢。”

    他这句话说得无限凄凉,卢玉贞心中暗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嘴上说道:“你要回家休息也可以,还有别的家属吗?”

    他摇摇头。

    “或者……女朋友?”

    他刚要答没有,手机忽然响起来,是高俭的电话。他叹了口气,接了起来,对方的语气有点急:“检查结果怎么样?”

    “等病理呢,哪有那么快。”

    “哦。”

    方维顿了一顿,“你开车送我回家一趟吧。疼得要命。”

    “行,没问题,我待会就去找你。”

    卢玉贞放了心,“那就好。第一回能尿出来,后面就能轻一些,在家一定要大量喝水,别怕疼,尽量卧床。”

    “好。”

    “一个星期内,最好不要同房。”

    方维愕然地看着她,勉强应了一声,“知道了。”

    卢玉贞脑中忽然闪出谢碧陶的身影,迟疑了一下,才说道:“还有一点要注意,平时……同房的时候,也要做好措施。这样不光对自己,对女方也是一种保护。如果……复诊还是阳性的话,尽快到皮肤科就诊。”

    方维低头瞧着她,她目光很真诚,里头满是关心。他苦笑着点点头:“好。”

    她的手机叮咚叮咚响了,她瞧了一眼,笑着说道:“我男朋友来接我了。”

    她愉快地冲他招手:“我们去吃晚饭,先走了。”

    李义的车是辆红色的马自达6,歪斜着停在科研楼门前。卢玉贞熟练地坐上副驾驶,系上安全带,回头笑道:“有什么惊喜?”

    李义从后座拿出一个厚厚的纸袋:“给你买的,快瞧瞧。”

    她打开一看,是一个名牌链条包,做工很精致,“这……这得不少钱吧。”

    “两万多呢。”

    她吓了一跳:“乱花这个钱做什么,就咱们俩的收入,哪里用得起。赶紧去退了吧。”

    “退什么,都要结婚了,场面上的东西还是要好看些,人靠衣裳马靠鞍。喜欢吗?”

    卢玉贞将包包内外翻了翻:“真漂亮。特别喜欢。”

    李义笑道:“跟你很搭配。你打扮起来,背这个包更好看。”他用鼻子闻了一下,皱起眉头:“你又去喂小狗了吧,一股狗味。”

    她赶紧把车窗摇下来吹风,冷不丁看见一辆路虎在他们后面停了下来,方维拖着腿上了副驾驶。

    她招了招手,李义也瞧见了,“是方科长吧,我下去打个招呼。”

    她赶忙阻止:“改天吧。他今天……不大方便。”

    两辆车一前一后地开出医院,李义问道:“怎么不方便?”

    “他生了病,我给他做的检查,有点像膀胱肿瘤。”

    李义愣了一下:“这病好治吗?”

    “单纯的膀胱肿瘤好治,但如果是癌症,复发和转移率都很高。”

    李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他的设备科科长就没法做了吧。”

    她不解地看着他,“当然还是命重要了,得专心治病。”

    “我的意思是……他帮不上你转行政了,咱们也不用求他了。”

    他正要向右并线,原车道的车立即加速冲上来,险些就剐蹭在一处。李义连忙点了刹车,两个人都向前一扑。他摇下车窗,向窗外骂了一句。

    卢玉贞连忙劝道:“算了算了,你也没打灯。”

    “后面这车纯粹脑子有病……”李义叨叨了几句,又说道:“设备科就算了,有一搭没一搭的事。我这两天认识了个国企的领导,听他说想在单位弄个老干部卫生室,招两个保健医生。我想着这工作挺稳定的,朝九晚五,工资也不少发。”

    卢玉贞的心一下子沉下来:“我……还是想在这儿干,再等小半年就规培完了。”

    李义捏捏她的脸:“你看你天天辛苦得脸都憔悴了。天天盯着别的男人的下三路,这么有意思?又脏又累。”

    “好歹是我的专业,学了这么多年。”

    “总比再赔进去一辈子强。依我的意思呢,我慢慢求着那个领导,给你把国企的工作办成了。还有,你在附近租的房子不是也快到期了吗,正好年底退了。咱们俩就住在一起,甜甜蜜蜜过日子,调理着早点生小孩,才是正道。”

    卢玉贞望着外头的车流,红灯亮成一大片。她闭上了眼睛。

    李义喃喃道:“我想下班就能看见你。等你有了周末,咱俩一块出去逛逛玩一玩,把这几年没去过的地方都补上。”

    她忽然睁开眼睛:“你知不知道梅毒有假阳性的?”

    李义吓了一大跳:“这玩意传染吧,你消毒过没有,别蹭在车上。”

    “消杀过了,肯定没事,我就是问问,你了解吗?”

    李义哼了一声:“我哪里知道这个。太专业了,也就是你们学医的明白点。”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第25章 偶遇

    方维瘫在床上蒙着被子,偶尔奔走于卧室和厕所之间,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整天,眼看着自己小便的颜色从鲜红渐渐转为粉红。第二天下午三点钟,他收到了一条微信,内容并不意外。

    是卢玉贞发来的,只有一张梅毒三项检查结果的系统截图,显示TRUST阴性,TPPA阴性,TP阴性。

    方维虽然很笃定,但仍然有种服刑犯人忽蒙大赦的欣慰感。他点开大图,发现报告上传时间是两点四十七分,估计是她一直在刷新系统,有了结果第一时间告诉了他,心里顿时涌上来一股暖意。

    他想了想,回了一句:多谢了,卢医生。

    卢玉贞:不用。方科长,你的判断是对的,我问了检验科,假阳性概率大概在3%左右,刚巧让你赶上了。今天好些了吗?

    方维:好多了。

    卢玉贞:是不是还有血尿?

    方维:有一点,粉红色,吃着消炎药。(鞠躬谢谢表情)

    卢玉贞:(加油表情)

    方维松了口气,将报告截图发给高俭,留言道:我就说过。

    高俭那边一直没什么反应,大概是在手术中。

    他又歇了一阵,听见门锁咔嚓一声,方谨和郑祥俩人拎着大包小包进来了。

    方谨将一个巨大的白色塑料包扔到他床头:“爸,专门给你买的。”

    他一看是一包成人纸尿裤,窘迫地丢到一边:“我还起得来呢,不用这个。”

    方谨直摇头:“昨天你一晚上哼哼唧唧的,我俩都听见了。高伯伯也说了,你这尿道感染挺严重的。我还专门问了大发财超市的理货员,她推荐这个牌子,说好多瘫痪啊半身不遂的病人都买,好用。”

    方维被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心事,沉着脸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问:“你俩晚上吃什么?我赶紧做。”

    郑祥打开购物袋,取出几包速冻饺子:“要不就凑合一下。”

    方维像个螃蟹一样横着走进厨房,指挥着他们俩人开了火。饺子被冻得梆硬,他看郑祥随手拿了两个就要往水里扔,连忙伸手挡住了:“水开了再下,不然就是糊糊。”

    正说着,高俭的微信来了:你还真是洁身自好。

    方维:那当然了。

    高俭:还是雇个保姆或者钟点工吧。

    方维:我也在想,又怕万一有点什么事,有个外人在家,不放心。

    高俭:你啊,就是太谨慎。

    方维:没办法,改不了了。

    方谨将超市买来的一盘熟肉搁在微波炉里热了热,连同破了几个的饺子一起端上餐桌。方维准备了点蒜泥,倒在醋里,搁点香油,三个人一起开动,吃得很干净。

    方维笑道:“卖相味道都还不错。这顿就先这样,过两天我好点了,教你们包点饺子馄饨,冻在冰箱里,比外头买的强。”

    俩孩子你看我,我看你,方谨迷茫地摇头:“现在外卖多方便啊,不然就到楼下买着吃。”

    方维叹了口气:“傻小子,你也不知道外面的菜和肉是不是好的,洗没洗干净,打了多少农药。你俩长着身体呢,怕吃坏了。”

    他唠叨了两句,就停下了:“有点啰嗦了。这都是鸡毛蒜皮。”

    他想了想,进了里屋,将一个带着锁的抽屉开了,从里面取出一摞证件来,一一摊在床上:“我的几张银行卡都在这儿,密码你们知道。这是咱们家的三本房产证,旁边两处房子各写的是你俩的名字。这是两份租房协议,租金我都让他们打这张卡里。万一有什么着急的事,你们两个商量着办。”

    方谨呆呆地问道:“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维摇摇头:“没什么意思,你们现在长大了,家里的大事小情也要知道一些。免得我出差什么的,来不及处理。”

    方谨别的不管,先将自己名下的房产证拿了出来,笑眯眯地翻来翻去:“我以后是不是就在对面的房子里结婚了。”

    方维忍不住笑了:“都随你,也可以生孩子,想让我给带的话也行。”

    郑祥却一直盯着方维的表情,一言不发。方维问道:“老二,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有意见,只是觉得你今天特别反常。”

    方维有点心虚,避开他的眼光:“我刚在家看电视上被诈骗的新闻,觉得社会上坏人太多了,多长个心眼可没坏处。”

    “哦,这……我跟我哥还是小学生,要懂这么多吗?”

    “咱家跟别人家不一样。”

    方谨插话道:“现在单亲家庭也挺多,光我们班就有大概三分之一,真没什么特别。”

    方维被这么一抢白,思路就乱了,只好随便闲聊了两句。方谨和郑祥各自玩着IPAD,他倚在床头看了本书,没过一会,他又睡着了。

    夜深人静,方谨和郑祥将房间门紧紧关上,两个人在被窝里凑在一块,小声地说话。

    “哥,你不觉得爸这两天有点奇怪吗?”

    方谨转了转眼珠子,咂摸出点味道,“是有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电视里演那些卧底背着家里人去执行任务,就提前交代这么几句。一般都回不来了。”

    “啊???你个乌鸦嘴!”方谨伸手出来,捏郑祥的嘴。

    “哥,我的意思是,他肯定不是无缘无故说那些话的,绝对受刺激了。”

    “是什么刺激?”

    “要么是肉/体上的,要么是心理上的。”

    “可能太疼了,尿不出来憋的。”

    郑祥小心地说道:“也有可能,不过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万一他心理抑郁了呢?”

    “你可别瞎说,抑郁……那可是要人命的。”

    “所以咱们最近得多关心他,知不知道。你就知道天天围着那个女同学转。”

    “哪有。”方谨推了他一把,“咱们再好好想想。抑郁……不至于吧。”

    “可不好说,我看高伯伯昨天把他扶上来,他脸上有痕迹,像是哭过了。”

    “哭了?这么严重,谁欺负他了?”

    “我估计八成还是跟找对象有关系。咱们留神着点。”

    卢玉贞又忙了整整一天,在食堂吃完晚饭才回到办公室。办公区域是格子间,隔壁坐着的几个医生都已经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她在电脑前坐下,查了几篇最新的文献,将它们打印出来订在一起,用笔圈圈点点。

    夜静无人,她看得十分认真,不知不觉已是深夜。十一点钟,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起身刚准备要离开,忽然在自己外套兜里又摸到了那个陀螺。

    她一时玩心大起,将它取出来,在桌面上拧了一下,陀螺转成一道金色的漩涡,持续了很久很久,才撞到那本文献上,晃悠着倒了。

    卢玉贞忽然心中一动,抬起手来,在知网的搜索栏输入了方维的名字。同名的人太多,一时难以判断,她想了想,又在研究领域里加上了医学,在论文来源处选了学位论文。

    很快就找到了。八年前的一本硕士论文,名字是《骨科术后封闭负压引流术在预防感染的临床和基础研究》,作者方维,导师冯时。

    她将论文下载到本地,细细翻看。她的第一感觉有点奇怪,论文篇幅特别短,只有四十来页,但是写得逻辑清晰,语言简洁,论据充分,整体质量很高。

    她自言自语道:“原来他是我师兄啊。以前也是搞临床的,怎么忽然做行政了。冯时……就是冯院长吧。”

    她又继续往后翻,找到了论文致谢那一页,也很短,上面只有简单的几句话。

    “感谢我的导师冯时,以及华正医院创伤医学中心的医生和护士们,以精湛的医术和无私的关爱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感谢所有帮助过我的人,让我更有勇气面对未知的挑战。

    感谢自己没有放弃,让有限的人生仍然拥有无限的可能。

    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

    仁慈在于,只有你往前走,他总是给路。 ——史铁生《病隙碎笔》

    第26章 导尿

    华正医院的儿科门诊外人头攒动,小孩声嘶力竭地嚎哭着,老人在一旁哄,都是神色焦急。

    卢玉贞步履匆匆地穿过人群,推门进了诊室,“请问叫急会诊的是哪位?”

    儿科医生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女大夫,见到她来才松了口气,指着旁边站着的小男孩和后面一对老夫妇,“就是他们,说小孩男性/器官发育不良。”

    老大爷迅速将小男孩的裤子扒拉下来:“医生,这是我孙子,我瞅着他这宝贝咋越长越小呢。”

    小男孩约莫四五岁,呆呆地望着她。卢玉贞仔细地看了一眼,又戴上手套翻开仔细检查了一番,“很正常,没什么问题啊。”

    老太太直摇头:“不对吧,生下来好大个,比邻居家的大好多,这两年都抽抽了。”又掏出手机给她看照片,里头是几张大特写:“当时满月的时候专门给我孙子拍的照片,你瞅这多大……”

    她耐心地解释:“小男孩要到7到10岁才有第一次发育,这样的大小是正常的,各个部位看着也没有问题。如果10岁以上看起来短小,就再来就诊。”

    夫妇俩面面相觑,老大爷皱着眉头问:“你懂不懂啊,我们想换个男医生来看。”

    儿科医生连忙说道:“这是我们泌尿外科的医生,见得多了。”

    老大爷笃定地说道:“看过多少没关系,她身上又没有长过,还是不一样。”

    儿科医生很为难,“这……”

    卢玉贞叹了口气,“我的诊断结果就是发育暂时没有异常,如果还有疑问的话,建议找泌尿外科的男医生挂个号。”

    老太太着了急:“这都是什么态度啊,我们就想要个男的过来还不成,非来个女的,耽误了我孙子的大事算谁的。”

    儿科医生苦笑了一下:“会诊的医生都是资历浅的。这样吧,我建议你们挂一个泌尿的专家号,他们经验比较丰富,也可能有潜在的问题,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

    老夫妇脸色缓和了一些,“那可以。”

    他们抱着孩子走了。儿科医生也跟着叹了气:“都这样,你还年轻,顺着他们说就行了。”

    卢玉贞点点头,在会诊单上签了字。

    她忽然觉得十分疲累。她走在医院大堂的屏前,那里有出诊专家的名字,泌尿外科的专家有十几位,没有一位是女的。

    她心里起了一点犹豫,国企,保健医生,有周末,朝九晚五,没风险……她摇了摇头,将这个念头打消在萌芽里。

    眼看就快到下午下班的时间了,她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打给病理科:“您好,我是泌尿外科,想问一下0233号样本的病理结果有没有出。”

    “我查查。”对方停了一下,“还没有呢,又不是立竿见影,固定切片染色哪一样不得时间。”又压了一下声音问道:“怎么创伤中心也打电话在问这个样本,我看是你们泌尿外科送检的。”

    卢玉贞愣了一下,“估计也就顺手问一声。能加快一点吗?”

    “在这做病理的,哪个不是心急火燎,都等着结果给个痛快话。耐心等吧,急不得。”

    她点点头:“好的,等结果出来,拜托一定打电话告诉我一声啊。”

    “好好好,知道了。”

    她站起身来松了松筋骨,忽然手机又滴滴地响起来,“创伤中心病房叫急会诊。”

    卢玉贞翻了一下会诊申请,忍不住苦笑起来,喃喃道:“请贵科协助导尿。”

    虽然无奈,急会诊也是需要在十分钟之内到场的,她叹了口气,揣上扩张器和大小号导管,迅速朝病房走去。

    护士带着她走进病房,病人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生,脸色苍白,身体一直在发抖。床边站着个家属,正是谢碧陶。

    金九华立在门口张望着,见到她来了,就点头道:“卢医生,病人尿潴留。做了全麻手术后,六小时尿不出,B超显示膀胱里尿液超过600ml。”

    病人情绪不大稳定,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眼泪糊了一脸。谢碧陶很紧张地握着她的手:“玉兰,没事没事,医生来了,是个女医生。”

    病人甩开她的手,双手抠着枕头扭来扭去。她上前问金九华:“用过什么措施吗?”

    “用了毛巾热敷和按压,都不管用。”

    她嗯了一声,“护士上尿管也可以啊。术前尿管怎么上的。”

    金九华摇摇头:“尿道比较窄,主要是人也不配合,两个护士试了,都没成功。”

    卢玉贞苦笑了一下,“我记得上次高主任的手术,护士在手术室插不进尿管,临时叫我过去的。”

    金九华陪笑道:“那不是病人前列腺增生么,幸亏你来了。回头我跟主任汇报,后续加强护士导尿培训,争取少麻烦你们。”

    卢玉贞想了想,将小号导管拿出来,就问金九华:“是临时导尿还是留置?”

    金九华犹豫了,看到谢碧陶很焦虑地盯着他,很认真地解释:“临时导尿就是这一次导出来,后面还是要尝试自主排尿。留置就是先留一周,用尿袋。”

    卢玉贞补充了一句:“临时导尿的话,导管比较浅,留置就要用水囊固定,进入得很深,拔尿管会疼一点。”

    谢碧陶有点慌了:“你们是大夫,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金九华思考了一会:“她刚换了人工关节,需要绝对卧床,先留置吧,等体力恢复了,再尝试自己排尿。”

    卢玉贞小声道:“那你先走开点,估计病人看你一个男人在这,心理压力也大。”

    她在床上铺好无菌单,再用棉球将病人尿道周围仔细消毒,抬头对谢碧陶说道:“安抚着她,不要乱动。”

    下入导管的过程很艰难。谢碧陶一直拉着病人的手。病人强忍着不动,但整个下半身都颤抖起来。她扳着病人的腿,很稳地将导管推送进去,尿液顿时沿着尿管流了出来。

    她注入水囊,将尿管固定住,把尿袋挂在旁边的输液架子上,看着它渐渐充满,又回头跟护士交代了一下。

    病人脸色瞬间好了许多,安静地倒下了。谢碧陶将她送到门口,感激地道谢。

    卢玉贞摇摇头:“不用谢我。这只是暂时解决困难,过一周拔了尿管,还是要面对同样的问题。多用热毛巾敷一敷尿道周边,放点流水的音乐,练习收缩一下括约肌,都有帮助。”

    谢碧陶掏出手机,恳求地说道:“卢医生,方便加你一下微信吗?我后续多请教你。”

    卢玉贞平日是不加病人联系方式的,此时犹豫了一刹那,想到她可能是方维的女朋友,才点了点头。

    她发了一个音乐文件过去:“这是我们觉得比较有用的音乐合集,下雨啊,流水啊,口哨啊,俗称催尿进行曲。”

    谢碧陶笑了,“真有意思。”

    卢玉贞也跟着笑:“苦中作乐吧,别人都叫我们修下水道的,不是什么好差事。”她看了一下病人:“心态很重要,病人保持好心情,恢复得快很多。”

    谢碧陶听了这句,心中一动,又问道:“卢医生,我能请你喝杯咖啡吗?”

    卢玉贞有些愕然:“这就不用了吧。”

    “我……有些私事咨询。”

    “好吧。不过你得等一下,我回去收拾东西,下班见。”

    晚上七点钟,她们俩在门口的咖啡厅见了面。

    她平时不怎么喝咖啡,只叫了一杯柠檬苏打水。谢碧陶很客气:“卢医生,我知道你也挺忙的。我想问一下,排尿困难有心理因素吗?我妹妹自从出了车祸,一直都插着尿管,怎么也解决不了,一试就哭。”

    “会有一些,本来在病床上排尿,就有心理包袱。我经常去产科协助导尿,产后妇女尿潴留是个普遍现象,一方面确实是膀胱受损,另一方面,精神焦虑会影响肌肉的恢复,心理上也会更不敢尝试。你妹妹这个情况,只能等时间长了慢慢改善。”

    谢碧陶仔细回想了一下,“她一直精神压力很大,经常失眠。”

    “是车祸造成的心理问题吗?”

    “大概是吧。实不相瞒,我妹妹是个网络主播,在网上有点人气。这次出事,有不少人留言骂她小三,说她是凶手。我把手机藏起来了,可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渠道又看见了,所以情绪很糟糕。”

    “我们医院有心理咨询,如果有需要可以去看,会有帮助。另外就是病人身体不舒服,心情就很暴躁,一定要多体谅。一切交给时间吧,人体的恢复是个很漫长的过程,等出院了,也要继续做康复治疗。”

    谢碧陶用小茶匙缓慢地搅着咖啡,“金医生说我们下周就可以出院了。我想在附近租个房子,这样来往医院方便,不知道哪个小区好一点。”

    卢玉贞喝了口水:“我也是跟人合租。医院附近租金不低,我住的小区环境一般,很多都是来做试管的外地患者短租的。康复也不是每天都做,建议租在你上班的地方比较合适。”

    “我的事务所离这里不算太远。我妹妹腿脚不方便,要歇一阵。她是做主播的,地点比较自由。”

    “哦。”

    她忽然想到一个人,“方科长对这附近比较熟悉,你可以问问他。”

    谢碧陶有点为难:“我跟他也不是很熟,再说他最近可能不大方便。”

    卢玉贞愕然地望着她:“我以为……”

    谢碧陶马上猜到她的潜台词:“我们就是吃过两顿饭,亲戚介绍相亲的,不合适。”

    “对不起,是我误会了。”卢玉贞有点尴尬,“我帮你留心着点。对了,我现在租的房子快到期了,是个带电梯的两室一厅,我和一个同学一起合租,改天我带你去看看,离得很近。”

    “那太好了。你不租了吗?”

    “我快结婚了,男朋友买了房子,我想着年底搬过去。”

    “恭喜恭喜。”

    她们起身要走,谢碧陶忽然瞧见她的链条包:“新买的?”

    “嗯,男朋友送的。”

    谢碧陶伸手摸了摸包,欲言又止,微笑道:“挺漂亮的。”

    她们走出咖啡厅,天已经黑了,行人纷纷将帽子翻上来,加快了脚步。忽然卢玉贞觉得鼻子上一凉,她伸出手去,有雪粒子轻轻打在她手心里,立时就化了。“下雪了啊。”

    ICU病房内,机器滴滴的声音有规律地响着。冯时带着高俭和金九华巡视了一圈,在郑佳瑞的病床前停了停。“肺部感染的情况怎么样了?”

    金九华翻了一下病例:“体温有所下降,白细胞也降了,但肺部CT提示团影没有变化。”

    冯时摇摇头,很严肃地说道:“九华,病人的病历应该在你脑子里,不应该临时翻数据。肺炎的症状和影像学表现不一定完全同步,肺部炎性病灶的吸收会延迟。”

    高俭笑眯眯地说道:“九华管的床位太多,可能一时记不过来也是有的。”

    冯时转脸盯着他,目光很专注:“高俭,如果管床医生记不住,那就说明你工作分配有问题。医生过劳不是好事,对病人也不负责任。我不会因为工作量大就降低要求。”

    金九华连忙说道:“冯院长,是我自己懈怠了,没认真观察病人的情况,跟高老师没有关系。”

    冯时嗯了一声,放缓了声音:“年轻医生都是这么走过来的,我对你们严厉一些,不要在意。”

    高俭笑道:“九华,比起我当年在护士站罚站,你这都不算什么,冯院长对你够温柔了。批评越多,成长越快。”

    冯时忍不住笑了,又观察了一下病人,“给他加点抗凝药物,提防下肢静脉血栓。”

    他们又走到女警察的病床前头。金九华道:“她的内脏指标这几天都很平稳,只是一直没有醒。脑部CT显示出血有吸收。”

    高俭想了想:“她的情况还不能上高压氧,只能先等等,观察着。”

    冯时叹了口气:“明天再叫一次全院会诊吧,多听听神经外科的意见。”

    冯时和高俭都走了,金九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在女警察的病床边上靠了靠,冷不防床上一个东西掉下来,落在地上。

    他定睛一瞧,是个录音笔,连着耳机。录音笔上的红灯还在一闪一闪。

    他忽然想起来,这是陆耀送过来的录音笔,他托护士一直塞在女警察的耳朵里的。他将耳机拿起来,只听见滴滴的报警声和“电池电量低”的重复声音。

    金九华自言自语:“原来是没电了。”他将录音笔揣在兜里,走出了ICU。他到办公室电脑前坐下,给它插上充电线。电子屏的电量显示一格一格地增长着。

    他站在窗前,看着路灯的光里雪霰渐渐成了雪花,在空中翩翩起舞。

    他回头看录音笔,上面闪烁的红灯已经转为绿灯,他拨了一下开关,将耳机戴上。

    是陆耀的声音,嗓子有点哑,带着点哭腔,一点也不像一个警察。金九华突然有种偷听的罪恶感,可是好奇心驱使着他继续听下去。

    “阿昭,其实我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请假去了你的家乡,跟你亲戚们打听过,他们说你一直没回来。我到了你家的土屋,三间房已经差不多塌了一半,我刚走进门,有几只蝙蝠飞了出来,差点扑到我的眼睛。我知道你家条件不好,可是真的想象不到你吃了那么多苦,才考上大学的。我那时候特佩服你,体力比我都好,原来都是从小爬坡过河去上学练出来的。”

    陆耀抽了抽鼻子,有很长的沉默。“我私人手机号一直都没换。我记得毕业以后,有一年的大年三十晚上,手机上有个来电,我接起来,那边就一直没说话。我记住那个号码了,再打回去,他们说是在云南玉溪市的火车站,是个公用电话。那个是你对不对?我真后悔……早知道我再查一查,至少不会是这样……”

    “阿昭,你快点醒过来好不好?我找个靶场带你去打枪。你的枪法一直比我强,你打中了三个人,死了两个,重伤一个。云南公安厅的同事说那伙人都抓住了,一个漏网的也没有,我等着他们挨个枪毙。阿昭,你不用再执勤了,你才三十岁,还有好长好长的路……”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金九华叹了口气,将充电线拔了。

    他穿上防护服,回到了病床前,将耳机重新插在女警察耳朵里。她阖着双眼,头上已经长出了乌黑的发茬子,血痂也结实了,整张脸看上去很温柔。她浑身上下插着仪器,僵直着一动不动,只有屏幕上规律跳动的线条提示着她的生命依然存在。

    金九华仔细翻了翻床头的诊疗和用药记录,试着将它们记下来。忽然他觉得大腿上有些痒。他伸手去挠,却摸到凉凉的一根手指。

    他吓了一跳,低头看去,是她的手轻轻颤抖着,眼睛也睁开了一条缝,仿佛在盯着他。他喜出望外,慢慢移动了几步。她的眼神在跟着走。他打开手电筒观察她的瞳孔,对光反射正常。

    他压抑着兴奋,回头招了招手,低声道:“病人醒了。”

    第27章 奇迹

    这一晚断断续续落了点雪花,很快就化了,柏油马路上湿漉漉的,行人的脚下多了些泥。

    清晨依然是浓阴的天,空中飘着点小雪。进城的收费站大排长龙。一辆红色的马自达6逆着密集的车流,向北驶去。

    难得化了浓妆的卢玉贞坐在副驾驶上,将遮阳板后面的小镜子拨了出来,细细地整理头发上的彩色花环。

    她穿着一件白色缎面蓬蓬裙婚纱,胸口和袖子都是蕾丝装饰,显得十分优雅。她认真地照着镜子,很不自信:“这嘴唇好红,上下睫毛画得像苍蝇腿一样,能好看吗。”

    李义穿着一身亮面绣花西装,笑眯眯地说道:“好看,特别好看,刚才你走出来的时候就把我看呆了。你不懂,这是舞台妆,不画得浓一点出不来效果。”

    她看上去十分紧张:“我也不大会摆姿势,万一太僵硬……”

    “摄影师最懂了,听他们指挥就行。他们在昌平郊区包了个摄影棚,把景给布好,都是现成的。”

    李义见她还是愁眉不展,笑道:“人家化妆师化了一个多小时呢,可好看了。你的婚纱和那天买的鞋子也特别搭配,看我眼光多好。你没忘记带吧?”

    卢玉贞看了看脚下的运动鞋,“我带了。我还穿了加厚的打底裤,等拍的时候再换。”

    “好。”

    卢玉贞碰了碰脖子:“我突然觉得这里有点痒,不会是对扑的粉底过敏吧。”

    李义瞥了一眼:“你可别挠,挠出一道道的没法拍了。”他拿出湿纸巾递给她:“用这个擦擦。”

    她小心翼翼地擦着:“好点了。”

    李义点点头:“这次我定的工作室还挺有名的,看了他们的样片,棚里面有个很大的秋千,上面编着五颜六色的花。造型我都想好了,你坐着,我站着一推,飞到半空中,拍出来肯定特别浪漫。”

    她忍不住笑起来:“你还挺会想的。”

    “是啊,我把几家都看过了才下的定金。刚巧你那天临时去天津出差,不然你来挑最合适。”

    “你挑就行了,我信得过。”她闭上眼睛,“我先睡一会儿,早上五点起来,困得要命。”

    “还是别睡了。再把发型给弄乱了不好。”

    她嗯了一声,向窗外望去,雪慢条斯理地下落着。他伸手开了雨刮器,“这边比城区的雪下的大多了,看路边都有积雪了。”

    “城里边人又多,气温高,肯定化得快。”

    他们出了高速,上了一条支线,再往北走,渐渐转入一条乡道,这条路很狭窄,两侧都是农田和茂密的树林,树梢顶着些残雪。再往远处是低矮的山,半山腰似乎是个墓园。

    车身颠簸了一下,李义嘟囔了一句:“路面有点不平,不好开。”

    卢玉贞严肃起来,“咱们慢一点吧,安全第一。”

    “约的是九点,时间快到了。”

    正赶上前面有辆白色的面包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路本来就窄,将他们的车堵得严严实实。李义不耐烦地叫道:“这SB肉车。”

    他连续摁了几下喇叭,滴滴声响得很是刺耳。面包车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慢悠悠的。

    李义有点着急,打开车窗爆了一句国骂。

    前方是个弯道,李义踩了油门,车速就往上加了一点。卢玉贞感受到了,叫道:“别这么快。”

    “超车得果断,不能让它这么压着。”

    他又长长地按了一声喇叭,将车飞快地驶入了对面车道,忽然瞧见盲区里出现了一辆载货大卡车正对向行驶过来。

    巨大的蓝色车头正冲着他们,卢玉贞脑中嗡地一声,浑身的血都凉了,眼看就要撞到一处,李义将方向盘一转,这辆车直直地冲进了路边的排水沟里。

    大卡车呼啸着过去了。车里一阵沉默,只有雨刮器在工作的响动。过了一会,李义才小声问道:“你没事吧。”

    卢玉贞吐了口气:“我没事。”

    李义熄了火,两侧驾驶室的门都开了。

    他们两个人都艰难地爬了出来。这排水沟约么半米来深,将车轮卡得死死的。他们面面相觑。

    “我试试能不能倒出来。”

    卢玉贞有点精神恍惚,她抱着胳膊一言不发。

    方维在墓园管理处登了记,带着两个孩子向山上走去。他一只手拿着一束菊花,一只手打着伞,谨慎地踩在石阶上,“慢点,别摔了。”

    方谨把围巾裹了一下,“好。”

    他们走了十五分钟,才在一座双人墓碑前停下。方维深深地注视着墓碑上两张年轻的面孔。

    他掏出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墓碑,将泥点和污迹一一擦净了,又掏出一块细绒布,清洁上面的照片。时间久了,年轻的人脸渐渐变得有些模糊,连带笑容都像隔着很远。

    他将鲜花放下。方谨从双肩包里拿出了稻香村的点心和松仁小肚,规规矩矩地摆在墓前。方维将盘子调整齐了一些,站起身来。两个孩子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安静地三鞠躬。

    方维压低了声音:“孩子,我有些话跟你们爸妈说。”

    他俩乖乖地走到一边。方维从包里掏出一个保温杯和两个瓷杯,将茶水倒满了,白汽在空中徐徐上浮。雪花落了一两朵在热茶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嫂子,今天其实不是什么节庆,既不是你们生日,也不是忌日。就是想你们了,就过来看看。我开着车,一点也不远,顺便念叨念叨。孩子们大了,在家絮叨起来他们也不爱听。老二上四年级了,成绩很好,刚拿了区三好,奥数也得了奖,老师提起来都很喜欢。老大……成绩也还行,身体结实,今年没生病,参加学校的乐团也要出去演出了。总之……你们尽管放心就是。”

    他蹲下身去,将两个茶杯碰了碰,“至于我,好像和前几年一样。工作上的事就凑合干吧,找对象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不过我也看开了,谈恋爱也就那么回事,看别人折腾就行了。我最近……好像生病了,不知道是良性还是恶性的。经历过一回,我其实不怎么害怕,反正早晚都有这一遭,就是想到孩子们,心里七上八下的总是不能安稳。你们当时把孩子好好地托付给我,就撒了手。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在身边寻么着,也没找着合适的。要不……你们在天之灵保佑保佑我,让我再多活几年,至少五年多吧,先让老大成年再说。到时候眼睛一闭,我就没遗憾了,安安心心找你们交差去。”

    他很平静地说到后面,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来,擦了擦眼泪才勉强说完。他叹了口气,将茶水端起来洒在地上。“你们答应我啊。”

    方谨和郑祥远远地看着他,连他擦眼泪的动作都看得一清二楚。

    “哥,你看爸都哭了。”

    “他以前上坟都不哭的,是不是真像你说的,抑郁了?”

    “他表情挺难受的。以前他在家里都是乐呵呵的,这几天话都不怎么说,要是真有事……可怎么办,找一下高伯伯和冯爷爷?”

    “他们也不是没给介绍过啊。”

    他们看着方维将茶杯收起来,招手叫他们过去。方谨摇摇头:“爸,我们也有话说,你到一边去。”

    他们两个站在墓碑前,用手指抚摸着墓碑上的照片:“爸爸,妈妈。”

    方谨先忍不住哭了起来,郑祥也跟着哭得颤抖了。“叔叔对我们很好,照顾得特别周到。可总是在想,你们要是在就好了。”

    方谨伸手搂着郑祥的肩膀,像是个做大哥的样子了。“你们放心吧。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一下你们,就是叔叔他找对象的事,能不能帮帮忙呢?”

    郑祥一下子转过脸:“大哥,这姻缘不是月老管吗。”

    方谨抽了抽鼻子,“都是神仙嘛,一个托一个总有认识的。就是你们跟月老说一声,给他找个好对象,心地善良的。让那姑娘赶紧来。”

    “天上掉下来一个吗?”

    “差不多吧,就是……越快越好。”

    墓碑前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方谨就在上面画了一朵桃花,画了个心形,想了想,又在旁边加了一个,画了一支小箭将两颗心穿在一处。

    他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叨叨。郑祥看得晕头转向:“这也是小菊教你的?”

    他并不回答,过了一会才伸手将雪上的痕迹擦干净了,“求桃花。她说不管求什么,都是心诚则灵。”

    他们默默向山下走去。方维好奇地问道:“你们两个刚才比划什么呢?”

    郑祥笑道:“爸,那可是秘密,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

    雪飘飘忽忽地落着,乡村道路上一片静谧,两侧的行道树又密又高,不见行人。方维将车里的安全巡航打开,把雨刮器调到最大档,打着双闪在小路上慢悠悠地行进。

    “其实这个天气最好就是不要开车。下雪还稍微好点,最怕雪停了路面结了冰,稍微一转向,就不容易受控。”

    他非常小心地转过一道弯,突然他眼前出现了一幕奇异的景象。

    他先是看见了一抹耀眼的红色。

    一个女人。

    一个穿着婚纱的年轻女子站在路边,手里拿了块红色的围巾挥舞着。围巾被风吹着飘到一边,连带她的大裙摆也轻轻摇动。

    他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身材纤瘦,头上长发飘飘,戴了一个彩色的花环,上身搭了一件白色披肩,周身缎面的婚纱闪着柔和的银光,完美地融入了雪花飞舞的背景里。

    三个人都被惊得呆了一刹那,他反应过来,连忙轻点了几下刹车,将车在她十米以外停住了。

    双闪啪嗒啪嗒地响着。他看着眼前的梦幻场景,喃喃道:“这……不是拍电视剧吧。仙女下凡?还是……”

    两个孩子对了一下眼神,都是目瞪口呆:“不会真的这么灵吧。咱爸妈行动力够强的啊。”

    他们仔细地观察,终于在沟里瞧见了车尾巴的一角,“爸,我看是有事故找救援的。”

    方维立时放下心来,启动车辆往前走了几步。

    卢玉贞在路边挥舞了一会,偶尔有几辆车匆匆而过,并没有搭理她。她只觉得寒气从脚向上一路延伸到小腿大腿,腰部以下全都冻得僵硬,加厚打底裤冷冰冰地贴在腿上,连几个暖宝宝提供的热气也是杯水车薪。

    她懊丧地垂下头来。忽然前方有车辆的喇叭声。她勉强撑着直起腰。

    一辆白色的沃尔沃停在她面前,车窗缓缓摇下来。

    她与驾驶座上的方维四目相对。

    第28章 吵架

    两个人都愣在那里,忽然车里的音响大声地报了一声:“蓝牙已连接。”

    方维回过神来,连忙叫道:“卢医生,快上来说话。”

    卢玉贞上了车,坐在副驾驶上。她浑身上下已经冻得透了,嘴唇也发紫。他将空调热风风速调得高了一些,又将那双手套递给她:“捂一捂。温度不能调得太高,你适应一下。”

    她脑中轰轰作响,不知道该说什么,呆了一刹那,打了两个喷嚏出来,接着便是鼻涕长流。

    方维默不作声地将抽纸递给她。她心里的恐惧委屈慌乱混成一锅粥,眼泪哗哗往下淌,车里只听见吸鼻子抽气的声音。

    她将纸巾揉成一团,才发现上头黑乎乎的一片,大概是涂的睫毛膏掉了。

    方维问道:“没事吧?你男朋友呢,怎么放你一个人在这。”

    “去旁边村里找救援去了。”

    方维下了车,绕着那辆被卡住的马自达6转了一圈,又回到车上,眉头紧锁:“你们……这是逆行吧,车速还挺快。”

    她一阵羞惭,极低地嗯了一声,方维的脸立即阴沉下来:“这次算你命大,没撞上对面来车,又是冬天,沟里没水。你知不知道,半米的水也能淹死人。”

    他声音十分严厉,见她垂着头一言不发,才放缓了一点,“算了,也不是你开的车。你告诉你男朋友,我这是四驱车,后备箱里有救援绳子,让他先回来吧,我试着给拖上来。”

    她拨了号,声音在音响开始公放。方维点了一下屏幕将蓝牙断开,她拿起手机压着声音说道:“我同事,就是方科长刚好路过,他说能把车从沟里拉出来。”

    李义声音很欢悦:“那可太好了。我刚找着一户有拖拉机的……”

    卢玉贞不想多说,“你快点回来吧。”

    方维下了车,打开汽车后备箱,先拿出红色的三角牌,将它立在车后面十几米处。他在备胎后面用螺丝刀拧开一个小盖子,露出里面的固定孔。他取出拖车钩,将它顺时针旋转着安放在固定孔上,再把拖车绳子穿过去,仔细地打了个结。

    卢玉贞在后面看着他这一系列操作,“真厉害。”

    他头也没回:“你先回车上坐着吧,太冷了。”

    李义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岔路口赶了上来:“太巧了太巧了。天降贵人啊。”

    他上前去握方维的手,方维礼貌性地回握了一下,“你把拖车钩弄上吧。”

    李义有点窘迫:“我……不知道在哪儿。”

    “那你找一下车辆使用手册。”

    两个人在手册里翻找着,不一会就找到了位置,李义陪笑:“以前都没用过。”

    方维将拖车绳拴上,缓慢地加速,将马自达拖拽向上,用了好一阵子才将它完全从沟里弄上来。

    李义长出了一口气:“太谢谢您了,不知道说什么好。要不您刚好路过,我们可就惨了。”

    方维摇摇头:“以后千万别这样了。借道超车要额外注意,万一有事故后悔都来不及。”

    李义低下头一个劲地点头:“这次确实大意了。您说的是。”

    他上车点火,屏幕就滴滴地响了起来,“不太好,显示底盘报警。”

    方维走到车窗前看了一眼:“我建议还是再找个修车厂,看看具体是什么事,尤其是悬挂,万一伤到了,平衡会有问题。”他打开了导航,“我看两公里以外就有个修理厂,吊起来检查一下。”

    李义很忐忑:“您不赶时间吧。”

    方维笑道:“我还好,今天休假。”

    他看了一眼沃尔沃副驾驶上坐的卢玉贞,她正焦急地往外看,脸上的黑色和红色混成一条条,望去极其狼狈。“卢医生是我同事,遇上了还能不帮忙。”

    两辆车一前一后,牵引着行进。方维很谨慎地压着车速,李义在后面有些着急,但也不敢说。

    进了修车厂,有工作人员上来接车,李义就去前台说明情况。方维低下头将拖车绳子解了,在手里仔细地盘好。

    卢玉贞终于在温暖的风里缓了过来,筋骨一阵酸软。

    李义接了几个电话,过来敲了敲车窗:“玉贞,咱们赶紧去摄影棚吧,他们打了好几次电话来催。我说车有毛病了,他们说可以来接。”

    卢玉贞下了车,将手套递给方维:“方科长,戴上吧,别冻了手。”

    修车师傅见到她的打扮,都小声地议论着。她走进车间,看着车头上的雪和泥,还有一些枯草沾在上头,“李义,今天……能不能不拍了。”

    李义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就是个意外,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她摇了摇头:“我的妆都花了,头也很疼,怕撑不下去。”

    李义看到方谨和郑祥两个人正隔着车窗好奇地瞧着,脸上顿时也有些冒火,“你又闹什么脾气,都定了的事,临时怎么取消呢。”

    她只觉得精疲力尽:“真的很累,我可能也感冒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李义左右看看,握着她的手道:“玉贞,你再撑一撑,克服一下,今天好不容易穿得这样漂亮,不拍多可惜。”

    方维将拖车绳放进后备箱,进来准备告别,忽然看见卢玉贞狼狈地摇头:“我身体坚持不住了。”

    李义从口袋里翻了翻,拿出一条巧克力:“你吃点东西垫垫。”

    方维见到这个情形,有点尴尬。他想告辞,又看卢玉贞脸色很差,十分不忍心,柔声说道:“估计是起得早,刚才又被吓到了。不行跟摄影师好好商量,换一天拍也可以吧。”

    李义听他说“吓到”,心里暗暗有些不爽,转头对着卢玉贞道:“再歇一阵吧,咱们进了棚补一下妆,速战速决,不会累的。”

    卢玉贞的无名火一下子窜了上来,她板着脸道:“我想回家休息。”

    “别那么任性,定金都交了,不能白白损失。”

    方维看到两人的话里都带着火气,连忙居中站定了:“都让一步,别吵起来。拍婚纱照总得欢欢喜喜的,摄影师也要拍笑脸。心里带着气,哪能拍得好看,回头翻出来看也不开心。还是要好好沟通,挑个大家高兴的时候。”

    李义道:“方科长,你知不知道凑她这一天休息有多难。一会要出差,一会要培训。换一天不知道又要约到什么时候去了。”

    卢玉贞深深叹了口气,“对,都是我的错,我太忙了,对不住你。”

    她看师傅正操纵着机器,要把马自达挂到空中检查,连忙叫道:“停,师傅你先等一下。”

    她从后备箱里拉出一个行李箱来,还有一双鞋。“我实在累了,改天吧。”

    李义盯着她:“你要把衣服换下来?”

    “对。”

    “咱们好不容易才……还有这双鞋,你看多闪亮。”

    卢玉贞瞧见这双镶满碎钻的鞋,心里的火已然要冲破天灵盖,“这鞋挤脚,我根本熬不下去,你喜欢就你穿好了。”

    她憋着一口气进了后院,李义和方维面面相觑,两个人都尴尬地沉默着,李义咳了一声:“不懂事,让您看笑话了。”

    方维内心忽然有点无来由的酸,他也不好说什么,想了想:“卢医生人是很好的。都不容易,别吵架。”

    卢玉贞从后面出来了,她洗过了脸,将头发抓了个高髻,脸色苍白得吓人。她穿着黑色羽绒服和毛衣,平静地说道:“我把婚纱送回去。”

    李义心里无奈又丧气,“想一出是一出。”

    “嗯。”

    方维道:“反正车要搁在这里,不如你俩都跟我的车回城吧。”

    李义瞧了一眼前台,压低了声音道:“我得在这盯着师傅,别他们动什么手脚。方科长,我请你再帮个忙,把她送回去成不成?”

    卢玉贞还没等上车,车里的音响又大声报了一声:“蓝牙已连接。”

    方谨和郑祥凑在一起,好一阵窃窃私语。

    她坐在副驾驶上,向着两个孩子打了声招呼:“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方谨补充一句:“认识你很高兴。”

    她愣了一下,心里想道:“在哪儿听过这句话呢?记不得了。”

    方维将车慢慢驶离,暖风轻柔地吹着,没过一会儿,她就窝在车座里睡着了。

    前面有红灯,他控制着缓慢停下。深度的睡眠给她的脸上补了点血气,望去有了红晕。

    他看得出了神,内心忽然跳得慢了半拍。

    冷不防后面的车滴滴声响起来,他愣了一下,才发现已经转了绿灯。他抬脚松了下刹车,稳稳起步。

    第29章 生病

    卢玉贞垂着头,拖着行李箱从婚纱店里走出来,忽然看到路边的沃尔沃闪了闪车灯。

    她有些意外,“方大哥,你怎么又回来了。”

    “反正孩子已经送回家了,看你脸色不好,又不远。”

    方维将行李箱接过来,卢玉贞摇头:“不用,很轻。我打个车吧。”

    “算了,就几步路。”

    她上了车,靠在椅背上默然不语,过了一会才苦笑道:“店员说衣服下摆蹭的都是泥,又收了两百块钱清洁费。”她又咳嗽了两声,“大概是真感冒了。”

    “家里备的有药吗?”

    “有感冒胶囊和布洛芬,没什么大事。”

    他翻开储藏格,将一包蛋黄派和一包饼干递给她:“拿着吧。最好自己熬点粥喝。”

    她也没力气推拒,就接过来放在包里,又想起病理的事,“别着急,我一直在催着病理科,他们说有结果就马上告诉我。”

    方维微笑道:“好的。”

    他将她送到楼下。这是个老小区,里面都是六层板楼,各处都挤满了车。他勉强找了个不妨碍别人的位置停下了。她很礼貌地冲他挥手:“谢谢。”

    他摆了摆手:“好好休息。”

    她提着箱子上楼去了,掏出钥匙开了门,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是又痛又酸。屋里没有人,另外一个室友也是规培医生,难得在家。她换了衣服,将烧水壶放在床头,就缩着躺下来,盖上被子。

    她很清楚自己确实病了。先是发冷,又是发热,牙齿打着颤,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眼皮沉得像是抬不起来。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恍惚中醒了过来。进屋的时候还是下午两点钟,虽然阴沉,也有些暗淡的光,此时竟是一片漆黑,半点声响也没有,分不出什么时候。

    一丝孤独从她心里生发出来,她强迫自己喝水吃药,重新闭上眼睛。

    卢玉贞觉得自己的灵魂脱了躯壳,好像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乡村小路上穿行,脚下全是雪。远处隐隐飘过来一束炊烟,那是家的方向。她快走了几步,忽然巨大的蓝色卡车向她冲过来,她想躲,脚却牢牢地粘在地上动不了。

    她睁开眼,只觉得头痛欲裂,像锥子一直在往脑子里钻。她强撑着坐了起来,翻开手机。

    她先是向蒋济仁请了假,说是重感冒。她极少请假,导师很痛快地批了。她将热水壶的开关拨了一下,嘶嘶的声音响起来,水在壶中翻着浪,屋子里总算有了点声息。

    热水倒在杯子里,她想去厨房煮点面条,腰以下疼得要命,竟是迈不开腿。她拆开饼干,蘸着热水吃了一块,嘴里尝不出什么味道,只是隐隐觉得有点甜。

    叮铃一声,她翻开手机,是妈妈发来的微信:贞贞,我跟你爸昨天去逛了逛,有好几种被套,你看你喜欢哪个。我们找人做了蚕丝被,纯手工的。

    图片一一发过来,是一系列的大红被套,有双喜字的,有金丝鸳鸯的,有年画娃娃抱着大鲤鱼的,样子都无比喜庆。

    娃娃的脸笑眯眯地正对着她,她一阵头晕目眩,倚着床头,深吸了两口气,回了一句:都行。

    妈妈:那好。我给你多做几床,反正小李有车,搬起来方便。

    卢玉贞:别做那么多了,放不下。

    妈妈:外面的被子不好。我跟你爸也想做两身衣裳,办酒的时候好穿。

    她看着空空的行李箱,里面只剩了那一双镶满水钻的鞋子。她小心地在屏幕上敲着:妈,其实……不用那么着急。结婚的事,我想再考虑一下。

    她又将这些字一一删掉了,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挺好的。

    热水变成温水了,卢玉贞叹了口气,泡了一碗饼干糊糊,稀里糊涂地灌了下去。

    叮咚一声,李义的微信来了:单边减震器坏了,还在修。

    她苦笑了一声,回了一句:挺危险的。

    李义:婚纱摄影那边,我跟他们都谈好了,他们答应改天再约。

    卢玉贞:好。

    她将手机扔在一边,把被子拉起来盖住头。外头是个幽暗的大世界,里面是个幽暗的小世界,漫无边际,却也只有自己。

    方维回到家,郑祥和方谨正讨论得热闹,忽然噤声。他知道说的话跟自己有关,心里有点虚,想着:莫非去看病的事被他们发觉了?

    他换了衣服,忽然听见背后沙发上郑祥说道:“蓝牙已连接。”

    郑祥的声音有点奶气,把语调拉得很长,听起来有点阴阳怪气,他一下子转过身。

    方谨笑着问:“爸,那个新娘子是谁?你认识吧。”

    “我同事,怎么了?”

    “很巧啊。还坐过你的车。”

    “一块出过差而已。”

    两个孩子对视一眼,脸上有点若有若无的笑:“那也算是很有缘分了,想没想过……”

    方维心里忽然一动,随即自己压住了:“她男朋友你们也看见了,别瞎想。”

    “太不霸气了。”方谨摇摇头,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方维开了门,高俭带着一阵寒风冲了进来,低头换拖鞋。

    两个孩子都凑上来,“高伯伯。”

    高俭将郑祥抱了起来,在空中甩了一个圈子,“还是你够轻。你大哥现在又高又结实,转不动了。”

    他俯身捏了捏方谨的脸,笑道:“你俩先玩吧,我找你爸有点事。”就扯着方维往他卧室里走。

    高俭将门重重地关上。他有点迷茫,看见高俭脸色发黑,有点不好的预感,“不会是……”

    高俭咳了一声,“病理科那边我盯得紧,他们告诉我了。”

    答案就在眼前,方维压住紧张,仔细地观察高俭的眼神,心里一下子放松了,“良性,肯定是良性。”

    高俭一下子绷不住了,嘿嘿地笑起来,“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跟我太熟了,装严肃和真严肃还是不一样。”方维按着太阳穴,用了点力,“老天保佑。”

    高俭点点头:“病理结果就是息肉,良性的。其实恶性也不是啥事,早期切除化疗效果还不错,实在不行把膀胱切了,身上挂个尿袋,啥也不影响,再也不尿急了。”

    方维听到后面,推了他一把:“师兄,你是说真的还是开玩笑呢。”

    “肯定是开玩笑。我想着你这辈子也够倒霉的了,老天爷总不能可着一个人祸祸吧。”

    方维听了这话,不知道怎么回,颓然地往床上一坐。高俭一眼瞧见那本《泌尿外科学》,抽在手里翻了翻,“这几天又快翻烂了吧。其实你当年泌尿外科成绩也特好,要是走那个方向,蒋济仁现在只能在旮旯里刨土了。”

    方维赶紧把书夺回来:“少胡说。蒋主任是美国的博士,院里的引进人才,在外面别管不住嘴,给自己招祸。”

    “知道了。谁不知道他那青年拔尖人才是怎么回事,他爹打招呼专门设的萝卜岗呗。一堆正高还没地方转悠呢,一个副高主持科室工作,前途不可限量。”

    高俭说着就带了点不忿,方维直接打断了,“师兄,你也是院里数得出来的青年专家,他又跟你不是一条赛道,至于么。一个帽子的事。”

    “我就是看不惯,这年头海龟比土鳖吃香。九华跟小蒋还是同学呢,论努力可一点不差,起得比鸡早,干得比牛多,现在才是个主治,谁叫他没有个牛叉爹。”

    方维听得直摇头:“世上哪有公平的事。”

    高俭发完牢骚,整个人恢复了常态,搂着他的肩膀,“算了算了,咱们赶紧大吃一顿去,带着我俩大侄儿去搞顿火锅,给你庆祝一下。”

    “南门外那家?”

    “对,咱们的据点。”

    “冯老师……他不知道这事吧。”

    “我没敢跟他说。”

    “那就好。”

    方维走出门去,郑重宣布:“你高伯伯要请咱家三口人吃饭。”

    俩孩子都欢呼起来,“高伯伯最好了。”

    四个人顶着寒风到了火锅店。那是一家小馆子,门脸上挂着两盏红灯,装修也很陈旧了,门脸还算干净,柜台旁堆着酒箱子,两个服务员穿梭来去。他们是熟客,老板见了也额外亲切,亲自出来招呼。

    高俭恨不得把菜单上的肉都叫一遍,还是郑祥拦住了:“伯伯,我们可吃不了这么多。”

    方维笑道:“那时候他排一天手术,晚上到这儿吃夜宵,一头牛都吃得下去。”他转过脸来对着高俭:“现在悠着点吧。你也小心尿酸高。”

    高俭若有所思:“我怎么也到了注意指标的年纪了。”

    这顿饭吃得宾主尽欢,两个半大小子的食量着实让高俭有点惊讶:“你爸养活你们俩不太容易。”

    方维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整个人轻松愉悦:“所以得玩命打工呗。”

    高俭笑了。他们一行人走到小区门口,高俭忽然对方谨说道:“医院里还有点事,我跟你爸商量商量,你俩先回去。”

    等到两个孩子的身影瞧不见了,他拉着方维,很小声地说:“我带你去个地方,续个摊。”

    方维疑云大增:“什么地方?”

    “好玩的。”

    方维瞧见他嘴边暧昧的笑容,脑子里直打鼓:“不会是……不正经的地方吧。”

    “正经营业场所。”

    “这么冷的天,你……”

    高俭一边伸手打车,一边压着声音,“我仔细想过了,梅毒假阳性那件事,你不会还是个黄花少男吧。”

    方维脑子里轰的一声:“别胡说,我走了。”

    高俭生拉硬拽把他拖回来,挑了挑眉毛:“被我说中了吧。”

    “你神经病。”

    “总得解决一下,跟我走没错。”

    第30章 酒吧

    高俭和方维在后海下了车。一阵寒风吹过来,还带着点水边特有的阴冷气息。方维裹紧了羽绒服:“冻死了。你可真有瘾头。”

    高俭笑微微地瞧着他,“就是见识一下,别这么抗拒。绝对是正经地方,不正经的我也嫌脏。”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这家名叫“Yesterday”的酒吧。

    方维本来以为是迪斯科震天响,男男女女在舞池中尽情蹦迪的大夜店。出乎意料,这里很安静,只有一个民谣歌手在小舞台上唱着歌,曲调很婉转。

    昏暗的灯光下,男男女女都凑在一起小声聊天。高俭熟门熟路地找了个卡座,招手叫道:“两杯夏日芒果园。”

    不一会服务员端了两杯加冰的芒果汁上来,方维翻着酒水单,嘴角一撇,“两杯一百五,我在超市买二十斤芒果都有找。”

    “知道你最会过日子。买两杯东西,能在这坐一晚上,就是入场费。”

    “别的见识没有,这个物价太离谱了。”

    高俭摇摇头,端起芒果汁来抿了一口:“小方,你谈过恋爱吗?想谈恋爱就得学会花钱。”

    方维被这句话堵了心:“请她们吃饭,看电影什么的,我也会啊。我为人并不吝啬。”

    高俭叹了口气:“师弟,我帮你思考了很长时间,知道为什么你这么多年没找着对象吗,就是你不会谈。”

    “我不会你会,你不也没结婚吗?”

    高俭笑了笑:“我那是不愿意为情所累,不想结婚,可不是没女朋友。主动不结婚和被动打光棍是有区别的。”

    方维不以为然:“你就会这么扎我的心。”

    “咱们学医出身,讲究的就是针砭时弊,对症下药。”

    “我是找人结婚,不是玩玩,可做不到你这么潇洒。”

    歌手刚好一曲唱罢,站起身来鞠躬谢幕,方维很给面子地鼓了掌。高俭笑道:“问题就出在过日子上头。”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三十几岁了,带两个孩子,还是男孩,人家能看上我的概率很低。”

    “道理没错,就是太理智了。女人可不是理智的动物,真看上眼了,杀人犯她们也跟着赴汤蹈火。我以前治过一个高位截瘫的,不光有老婆,外头还有小三小四争的不可开交呢,长相就一般人,家里也没什么钱。”

    方维像听到都市异闻一样睁大了眼睛:“这也行。”

    “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玄妙的事就叫“感觉”。这玩意说不清道不明,但哪个女人都想要。女人谈恋爱都是要风花雪月,不是奔着柴米油盐来的。你上来就把当后妈摆在她脸前头,谁都想跑。”

    “风花雪月……也不顶饭吃。”

    高俭笑眯眯地瞧着他,“你就是太拧巴,其实贪心得很。要真是只图照顾孩子做家务的女人,也能找的着,把钱说清楚就行。你又想图点人间真情,那可比什么都宝贵,可遇不可求。”

    方维被他说中了心思,就低下头去,“听听音乐,喝点小酒,就能找着感觉吗?”

    “那倒不是。我就是跟你说,男男女女无非就是那么点事,没什么大不了。在这儿坐着的都是寂寞了,过来喝一杯。没什么想法就闲聊,真看对眼了,找个乐子。风流一下,你情我愿,天亮了各自走路,谁也不认识谁。你也不用二十四小时想着俩孩子,学会偶尔放松。”

    方维听他一口气讲完,往周边瞧了一眼,有对青年男女正搂抱着出门去,肢体语言演绎着“如胶似漆”四个字。他摇摇头:“陌生人……我可不行。”

    “古代咱们老祖宗就是盲婚哑嫁,揭开盖头谁还不是陌生人,也一样洞房花烛。别老给自己设限。”

    高俭在周围扫视了一圈,往吧台指了指,“那边有个美女。”

    方维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个年轻女子背对着他们坐在吧台边上,穿一身黑色连衣裙,上头大概镶了珠片,反着冷冷的光。她有一头微卷的齐耳短发,挺拔的肩背,曲线曼妙之极。

    “她都没露脸。”

    “我敢跟你打赌,绝对是个大美人。”

    女子手里拿着一杯饮料,小口地啜饮着,“看她的手也很修长。”

    方维直摇头:“师兄,你的哈喇子快掉到我脸上了,收敛一点。”

    高俭戳一戳他的胳膊:“我帮你要一杯酒送过去,你和她聊聊。”

    “别,拉倒吧,没兴趣。”

    两个人正说着,忽然瞧见吧台里的酒保给美女送了一杯鸡尾酒,一个身着修身西装的男士随即起身,在她身边坐下了。

    高俭笑道:“叫你太忸怩。”

    男士半个身体都凑过去,很热切地和她攀谈,美女不为所动,伸手将鸡尾酒推到一边。男士会意,悻悻地离开了。

    方维看得笑了:“很高冷啊。”

    “看不上那个人,未必对你就没感觉。你身材相貌都不差,就比我稍微矮点儿,不算什么。”

    方维哼了一声:“又来这一套,想让我给你当僚机就直说。”

    忽然美女动了动肩膀,露出一张精致的侧脸,方维立即不笑了,压着声音说道:“咱们还是走吧。”

    “又怎么了?多么漂亮。”

    “这是你的病人家属。”

    高俭吓了一跳,认真看了两眼:“确实眼熟,我知道了,是那个郑佳瑞的小三她姐姐。”他叹了口气:“基本的职业操守我还是有的,病人家属就算了。你怎么认识的?”

    “朋友介绍的。她是个律师。”

    方维话音刚落,忽然酒保走了过来,托盘里放着两杯橙汁,“那位小姐送你们的。”

    高俭与方维面面相觑,眼光又齐齐落在谢碧陶身上。她端着杯子优雅地走了过来,嘴边带着一抹笑容,半个酒吧的眼光都跟着她移动着。“高先生,方先生,不介意一起坐吧。”

    方维很尴尬:“怎么让女士请客,太不好意思了。”

    “这倒没什么。”她微笑了一下,又转向高俭:“谢谢高主任一直关照我妹妹,不过她可不是小三。外边传闻都是谣言。”

    高俭虽然是一贯的脸皮厚,此刻也忍不住尴尬,他咳了两声:“对不起。”

    “没关系。”

    她笑眯眯地看着方维,“我怕方先生不能喝酒,所以点了橙汁。”

    方维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两种选择,“绝症是装的,就想和我套近乎”,“绝症是真的,生命最后时刻的放纵”。他权衡了一下利弊,选择了第三条路。他打开手机,打了一行字发给谢碧陶:“前几天误诊了,一场乌龙,我没事。”

    谢碧陶收到了,眼睛里闪出一丝喜悦,发回一句:“我很替你高兴。”

    高俭将那杯橙汁一饮而尽:“你们先聊聊吧,我有事先走了。”

    方维也跟着站起来:“时间不早了。”

    高俭按着他的肩膀:“你跟这位美女的确有缘分,再聊两句。”

    他大踏步地出门去了。方维摇头道:“谢律师,叫你破费了,饮料的钱我转给你。”

    “不用客气。”谢碧陶小声问道:“你平时也喜欢听音乐吗?”

    忽然手机叮咚叮咚响起来,是卢玉贞的电话。他走到略微安静的地方去接。

    她的声音变了,沙哑得很厉害,简直不像她本人了,语调有点焦急:“方大哥,病理结果我在系统里查到了,咳咳……”

    她咳了两声,有点喘不上气:“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方维只觉得心脏被重击了一下,他说道:“我能听见。”

    “是良性的,良性。”她把“良性”两个字咬得很重,“你可以放心了。”

    这句话好像让他的四肢百骸都热起来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发着酸。他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卢玉贞也沉默了一会,“别紧张,别激动,没事的,就是息肉。”

    “谢谢。谢谢你特意告诉我。我很高兴,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他控制着声音。

    “那就好。”

    “你……你是不是病了?”

    她咳得有点深,“就是普通感冒,吃了药,躺躺就没事了。”

    “好,注意休息。”

    “嘟嘟”一串响声,卢玉贞挂了电话。方维深吸了两口气,闭上眼睛。

    高俭的话突如其来地在脑海里回响着,“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玄妙的事就叫“感觉”。”

    “你又想图点人间真情,那可比什么都宝贵,可遇不可求。”

    台上的歌手在悠悠地唱着老派的情歌,念啊,怨啊,求不得,爱别离。台下有人在缠绵拥吻。

    他在乱糟糟的思绪中寻到一丝清明。“我找到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