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傀儡

    沈荔表情不变:“师傅这话是什么意思?”

    池月冷哼一声:“还跟我装?虽然我也不能算你正正经经的师傅, 没教过你几天,但此前那个沈荔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知道的。”

    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虾仁, 又是一声笑:“最起码,她是吃不得虾的。”

    沈荔一噎。

    她自从穿越过来,便一直在一个没人熟悉她的环境里,整个京城知道她名字的也不过就只有沈家人。

    有那样一个大伯母在, 自然也不会费心关注她以前吃什么穿什么,又对什么过敏。

    原本她还庆幸, 虽然脸变了个模样,但体质和体型跟她原本没什么出入。

    却没想到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按照池月的说法,小时候那个沈荔也不是完全对虾过敏、吃不得,只是吃不惯这个味道。

    所以吃得很少,更别说像她那样吃得那么香了。

    也难怪,她就说在京城的时候, 周钊也见她吃过虾, 那时他倒没什么反应?

    池月见她沉默, 又说:“也不只是这一点。周家小子参军, 三天两头不着家,跟你也就是数面之缘,有个印象,自然不过分关注你吃得什么吃不得什么。”

    “但你在我这里学厨,我却很知道”

    她说着, 忽然没了声音。

    原来的小女孩父母早亡, 村里人虽同情怜悯, 有心接济,但时日如此, 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没让她饿死,已经是天大的善良。

    因此性子平直善良,往内探又柔软和顺,不愿和他人交恶,天然的回避风险和小心谨慎,才该是沈荔应有的模样。

    没道长到十来岁,送去京城才一年,就变了个性子。

    更何况

    池月夹起一块沈荔炒的虾球。

    “既然你是学厨的,便知道手里的菜,会泄露一个人的气质。”

    沈荔点头。这也是自然的,她曾说厨艺厨艺,这也是一门艺术。只要是学艺术的,自然知道曲子里可以泄露学琴者的情绪、画中可以寄托作画者的哀思。

    如此,一道菜里自然也能展现出厨师自己的特质。

    若是旁人吃了,只觉得味道有变;但在池月这样浸淫厨艺一道多年的人眼里,她的变化是无所遁形的。

    既然都说到这地步,沈荔也不再隐瞒。她点点头:“我是一年前来到这里的。”

    池月:“也就是刚好去到京城?”

    她脑子一转,也反应过来这对沈荔是多方便的一件事,忍不住微笑:“倒是便宜你了。”

    “师傅不觉得这事情奇异?”

    池月摇头:“且不说我和那丫头本就没什么交集——你可以觉得我冷酷无情,但你更有天赋。若让我选,我也会选你来做徒弟,而非她。”

    池月含了一口酒在口中,将剩下的话吞了下去。

    更何况她总有一种微妙的感觉,眼前这个沈荔虽说来得更晚,但却比她原先那徒弟更像

    更像个活人。

    嬉笑怒骂,一喜一嗔。因着她的鲜活,也让自己一潭死水般的生活有了微波。

    这感觉很细微,很主观,即便说出来,也只让人觉得她疯了。

    池月于是闭口不言。

    “我还以为是师傅将我从小看到大的。”沈荔说。

    池月摇头:“我也没太深刻的印象了,只知道那时江南水灾,家家户户都没余粮。”

    “你父母不在,饿成皮包骨,讨食讨到我家门口来,我便喂养你一段时日。又给了你几本菜谱,叫你自学。实则现在回想起来,也并没有手把手教你什么。”

    沈荔思索片刻,在心里将系统拽出来:“所以在我来之前,自然会有另一个我,在这里生活?”

    她有些担心,是不是为了将她拽来这个世界,系统专程把原来的灵魂赶走了。

    结果把系统气得不行,跟被污蔑了一般:【宿主怎么能凭空污人清白?我们是不会做那样残忍的事的!在你到来之前,这里生活的只是一只傀儡和被我们植入的相处记忆而已!】

    沈荔若有所思:“那这之前跟傀儡相处过的人,见到我都会感觉奇怪吗?”

    系统下意识道:【不会的,带你回家系统已经全程修补过了绝大部分人的意识】

    沈荔意味深长:“修补过了啊”

    系统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了:【这、这是游戏里应该有的、正常的填补背景!】

    它强做镇定:【作为人物背景,必然有自己的幼年存在。所以捏一个小时候的形象,用来完善故事线也是应该的。】

    “既然如此,你大可以让我穿越到小时候啊。”沈荔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可以让我变成刚出生的那个婴儿,穿越到这个世界,如此一切都迎刃而解。”

    “我会构造属于自己的背景,我将经历真实完整的一生,而不需要任何傀儡的参与,不是吗?”

    系统支支吾吾,说不出个话来。

    沈荔也懒得逼他,事实上她心里已经有一个细微的猜测。这猜测说到底,还是要感谢她师傅池月。

    若说她之前即便有些怀疑,却也囿于【游戏角色】的想法,而未曾往深了考虑,那么池月今天一语道破她的身份,便像是打破了一堵墙一般,让沈荔清醒过来。

    不过,她还需要一次验证的机会。

    *

    江南魏家。

    魏家在江南盘踞经营多年,早已成为一条商业巨鳄。虽说魏家大姑奶奶远嫁京城,但有运河这条水道在,两边来往依然密切,魏桃对魏家的控制力也从未削弱过。

    她从小便是家里最有威严的一个,同辈的兄弟姐妹都对她很是敬重服从。

    魏家家训便是如此,能者为上,因此即便是资历最老的魏家大哥魏槐,也从未有过半句不愿。

    相反,因常年见不到最爱重的妹妹,只得宠一宠她和北安侯的孩子,楼满凤。

    “只是阿凤啊,实在不行,咱们便不做这一单子了。总归库里还有些银子,拿出来垫了”

    宠爱外甥的好舅舅魏槐追着楼满凤跑,他身强体健倒还无事,反而是楼满凤气喘吁吁起来。

    话没说完,便被气呼呼地打断:“那怎么行?”

    他狐狸眼圆瞪:“那不就坐实了这一单赔钱的意思?”

    魏槐苦笑:“难道到这一步了,阿凤还觉得有挽回的地步吗?”

    原来楼满凤这次下江南,也不只是为了和好兄弟李执一起,更不只是想要同沈荔一道,而是有心要在江南做些生意。

    他原本想的也很好,毕竟有魏家保驾护航,做什么不是赚钱?

    既如此,就要做最赚钱的行当。

    楼满凤自认不说京城第一富贵公子,但也算是吃过玩过见过之人,自然知道什么东西赚钱。

    既要贵重,又要少见,最好还得漂亮精致,无一处不美。

    这些东西无论是有些用处,还是只能拿去当摆件,都足够让那群公子哥追捧。

    只是他没料到,压根等不到他把东西运回京城,光是在交货这一环节上就已经被卡住了。

    他原本提前付了定金那家工坊已经人去楼空,是个专骗定金的骗子。

    这种人要说抓,实在不好抓,衙门来人细细勘察过了,这一屋子东西全是房东自备的。也就是说剩下的行李多半早就收拾好,如今已逃出去多日。

    别看前两天还在江南,这会儿说不定都已经藏进山里,预备偷偷离开这地界了。

    即便是为了他下定金的那百十辆银子,也不至于追到外头去。

    更何况楼满凤他实在也丢不起这个脸。

    魏槐见他脸色不好,拍拍他的肩:“阿凤,世人各有所长,各司其职才是正道。像是管大寺抓犯人的,你让他去户部,他就不一定干得好,这个道你未必不明白,只是眼下钻了牛角尖。”

    楼满凤垂头,不说话。

    “何况有你娘、有你舅舅我在,自然能保我魏家百年不衰,长久兴旺。哪里需要你一个侯府世子,亲自出来跑生意呢?”

    魏槐实在苦口婆心:“你娘替你操了那么多心,就是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做自己喜欢且擅长的事就好。实在不必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

    楼满凤沉默半晌,才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夜雨。

    滴答,滴答。

    冷冰冰的。

    “舅舅,你不懂”

    魏槐看他:“不懂什么?”

    楼满凤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要怎么说?

    说那天见沈姐姐和李执、乔裴等人心照不宣,聊些他压根不懂的话题,心中是如何煎熬?

    说即便已经希望渺茫,但他总还是想,让沈姐姐知道他楼满凤也是个可靠的人?

    这样的话,他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雨丝如细针,一下一下,刺进少年心中。

    第72章 来接你

    若说楼满凤是愁眉不展, 那么沈荔这几日在江南住着,便是春风得意。

    夜市摊子上打出了名声,让人知道沈记好酒与朱家酒行, 这是其一;在池月跟前卸了担子,这是其二。

    【我还以为宿主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不会因为在游戏世界中无人知道你的真面目而感到寂寞呢。】系统阴阳怪气。

    它当然该是阴阳怪气的。原本整个计划做得很完整,将人送过来, 趁着现代姑娘初到古代心思不稳,哄她签下攻略回家路线

    情感, 才是维系人类关系最稳定、却也最富变数的纽带。

    即便是骗局,也是能让人心有不忍的骗局。

    对于人类来说,事实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按照以往数据来看,恐怕并非如此。

    系统尽管不是人,却对此深有所感,并打算学以致用

    只可惜沈荔压根没给它机会。

    “寂寞倒算不上, 只是”沈荔想了想, “有人知道, 果然还是更好吧?”

    仿佛有一个人同她分享了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便有了一丝一毫的连接。

    即便是现代的沈荔,在这古色古香的游戏世界里,也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角落了。

    她这日是难得的休息,池月自己有事,让她别去, 沈荔便待在驿站, 燃上一炉茉莉香灰闭目养神。

    躺了片刻, 听红袖来报:“朱夫人在凌云阁设宴,请沈掌柜一会。”

    江南的凌云阁分店也处处都有, 朱家马车接她从隐秘后门进,一路直上三楼包厢。

    除了二小姐朱玉,朱曼婷、朱鹮、朱贞三人皆在。

    比起沈荔,朱曼婷一家更是心情畅快无比。

    早前也说过,朱家远不像邱家那样一门心思投注酿酒,只是这次投入太多、期望太高,若是做不起来,哪怕对朱家也是伤筋动骨的损害。

    ——但沈荔只用几坛子酒,就把局面完全扭转了。

    一起一伏,如何叫朱曼婷不喜意凝腮?

    “沈掌柜,快坐!快坐!”名满江南的女商今日一袭蓝衣,素淡雅致,“我们二人也许久未见,这些日子繁忙,倒少与沈掌柜谈心了!”

    沈荔见她衣裳花样眼熟,很快便想起,这件似乎在京城也见朱曼婷穿过。再一看,果然袖边袍角,多少有些磨损的痕迹。

    那么,是不是就能说朱夫人是个勤俭的人?

    回想起朱家五步一停十步一景的偌大园子,似乎又并不是这样。与其说她勤俭,倒不如说,她总是表现出最有利的模样。

    如在她面前,俨然一个有话就说的爽直性子;但之前邱啬上门挑衅,却又见得朱曼婷忍耐怒火,只求降低损失;

    而一个勤俭持家、亲切近人的形象,无疑能为她孀居的寡妇身份,增添人们最看重的品德。

    这只是一个闪念,沈荔很快露出笑容,在朱家的招待下坐好。

    酒过三巡,朱曼婷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若非酒行的伙计三番五次找我,否则我也不想来催促,倒显得我坐不住似的。”

    沈荔接话:“朱夫人不来找我,我也要来找您的。”

    她拈起一块荷花形状的红豆酥,一咬便簌簌往下落酥皮。

    江南甜食花样繁多,口味比京城要做得还要略好些,即便小小一个红豆酥也不例外。

    内里豆沙充分熬煮,又掺了牛乳揉做细密的团,里头包一团浓稠的荷香甜羹,外头包一圈莲蓉,再用酥皮定型炸制。

    一口下去,酥皮层次分明,微带咸香;莲蓉柔软清甜、豆沙绵密浓郁。

    正觉得有些干涩时,甜羹从中间缓慢淌出,将酥皮、莲蓉与豆沙三者柔和地统一起来。

    莲蓉与甜羹都含了荷、莲的清香,再佐以莲叶茶,又多了一层风雅意味。

    等吃完一个,又用茶水清了清口,沈荔这才道:“如今借着夜市东风,朱家酒行已经有了不少客源,这自然是朱夫人经营得当的缘故。”

    她也不算奉承,因为沈荔这些日子自顾自埋头酿酒,每种品种能出多少,全看她能拿到的材料和天时地利……

    三天两头缺货断货,排期排到几个月后去。尽管也有些越炒越热、无法控制的缘故,却也不免要让人心生不满。

    然就在这种供应极不稳定的前提下,朱曼婷能转劣为优,将客人的诸多不满全都消化成持久、多次的消费,这当然是她的本事。

    更不用说,这期间她从未上门找过沈荔,实打实将信任托付到了极致。

    即便只是为了这个,沈荔也很喜欢她这位合作伙伴。

    朱夫人闻言,也很自然地收下了这份夸奖:“这是我的分内事罢了。沈掌柜从无到有,酿出见所未见的美酒,难道便不比我辛苦吗?”

    例行互吹两句,沈荔收了神通,直接切入正题:“此前说过,就算我能制出要求不那么严苛、旁人也能上手的酒方,也仍需要一批熟练的工匠来做。”

    “工场的环境也要有充分的保障,否则只是一点变动,也会对成酒的质量产生很大的影响。”

    沈荔面色不变:“这是我不能接受的。”

    朱夫人凝眸看她片刻,见沈荔毫不动摇,便慢慢说道:“自然,只是酒场、工匠,无一不是要见钱的。无本的生意我也爱做,有本的生意,便不能太唐突了。”

    她语气一转,方才的平直大方中,莫名多了两分锐意:“若是拘泥于此,一年到头,只是那么小猫三两只,这事做起来又有什么意思?”

    沈荔:“是吗?但要酒坊顶着我的名字,卖出去不合规制的成酒,这我也是不愿呢。”

    两人一言一语间,几乎不留空隙。如此紧迫的对话,使她们的言谈如两柄利刃相接,一碰就是叮当作响。

    朱三小姐朱贞毕竟年少,性格又率真跳脱,这时不免忧心起来。

    手指在桌下戳了戳大姐朱鹮:“姐姐,要不要咱们”

    她想着桌上毕竟四个人,她和大姐要是也说些话,缓和缓和,便不至于如此剑拔弩张了吧?

    朱鹮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把茶水倒满,一语不发地装石头。

    小妹还是见得少了。便是再亲密的合作伙伴,真刀真枪利益相对,难道还有看在情谊的份上让步的吗?

    若沈掌柜是那样的人物,恐怕自家娘亲一开始,便不会选择跟她合作。又或者,会选一个完全不同的合作办法,直接从她那里重金买断酒方,而不会叫她插手生产了。

    “倒没想到沈掌柜是这样意气用事之人。”

    “我也从未想到朱夫人是短视之人。”

    眼看这话是越说越过分,朱贞越发紧张起来。一看沈掌柜年轻体健,又比娘亲高许多,唯恐她一个不忿动起手来,便把茶杯紧紧握在手里。

    只等两边再也忍不住,就摔杯为号,叫外头凌云阁一众小厮进来,保护娘亲。

    然就在这时,那似乎不可开交的两人,忽然对视一眼,雨歇云霁,微笑起来。

    “看来沈掌柜是不愿让步了。”朱夫人含笑提起手边茶壶,“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只能保住你这尊金佛了。”

    沈荔耸耸肩:“能做朱夫人的马前卒,我也很乐意呀。”

    朱曼婷替她满上一杯茶:“沈掌柜的嘴,比我女儿还要甜。”

    一旁真正的女儿朱贞,讷讷问自家姐姐:“她、她们这是”

    朱鹮吃着点心,半晌她一下:“有沈掌柜开口,即便这回酒坊成本略高些,那群倚老卖老的东西也没什么话好说。”

    朱家虽说是朱夫人当家,但朱家和何家两头,都还有宗族亲眷插手生意。若是利润太薄,即便明知是薄利多销,日后源源不绝,恐怕也要纠缠一二。

    沈荔这样说,便正好给了朱夫人一个挡箭牌,足可以应付他们歪缠了。

    朱贞恍然,旋即又有些不解:“但又何必演这一出?直接明了说出来,不是更好?”

    朱鹮摇头:“若说出来,其实又是娘亲欠了一回人情你就当是她二人闲来无事,互相逗趣吧。”

    屋里气氛刚归于平静,外面守着的周雨便敲了敲门。

    “沈掌柜,乔大人的马车在外头停着,说是、说是”

    周雨总觉得这话怪怪的,但还是复述道:“说是,来接您的。”

    朱曼婷一听,眉梢便不轻不重地挑起来。

    “这位乔大人,待沈掌柜甚是亲厚。”她没有用感叹的语气,而是如同下判断一般,“若不是见他行事怪异,似乎对万事万物都不上心,我恐怕要替你先担心一遭呢。”

    说着,朱曼婷拂了拂脑后玉簪:“咱们这些做生意的,就算家大业大,跟天上的鸟、海里的鱼都说得上话,但在这些人跟前啊”

    沈荔一开始还没太解,听到最后,实在忍俊不禁。

    原来朱夫人是担心,乔裴贵为宰相,又见她赚得盆满钵满,会忍不住将沈记夺过去?

    说来,似乎曾经也有人这么提醒过她。

    好像是蓉姐姐?

    不论是谁,沈荔这时都忍不住笑了出来:“那倒不是”

    不过,怎么没人猜乔裴居心叵测,并非图财,而是图色呢?

    沈荔一怔,随即摇摇头。果然还是他表现得太不明显。

    有心要钓特等鱼,放的饵却连二等都够不着。

    乔裴的车夫自然是照墨,这位随侍见她到了,先向车里传话:“大人,沈掌柜到了。”

    青色车帘被素手撩开,乔裴那张冷玉雕砌的漂亮面庞便露了出来。

    他见沈荔久久不动,面露疑惑。

    这人虽然心思颇多,但正如沈荔先前所想——似乎在引人注目这件事上,半点不通。

    也罢,只好她费点心,教一教了。

    如此想着,沈荔伸手过去。

    乔裴以为她要顺着他撩起的地方抵住车帘,为了给沈荔让出位置,正要将手缩回去。

    却不料,被人一把握住。

    少女的手温热,掌心的茧、微凸的血管与指节,无一不是乔裴想象中的触感

    就是,太突然了。

    突然到,乔裴甚至忘记,他还能将手抽回去。

    就这样让沈荔握着他的手,借力上了马车。

    照墨不知道自家主人在后面发愣,见她上了车,立刻驾马启程。

    哒哒两声,马车便动了起来。

    车里不免有些震动,沈荔收回手去,扶住一旁嵌在车身上的雕花木柜。

    手中一空,乔裴不自觉虚握了握。

    “沈掌柜”

    沈荔回头:“嗯?”

    温热触感犹在。

    只是她仿佛并未放在心上。

    乔裴垂眸。

    “无事。”

    第73章 魏家

    乔裴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 也是早早和沈荔约好的。否则以他的性子,怎会轻举妄动,做出上门接人的事来。

    而沈荔之所以请他来接, 则是因为今天和魏家有约,要上门一趟。

    走过去自然也行,但如今风气,便是乘车更显得重视, 她就麻烦乔大人送一送了。

    楼满凤的事,虽说他有心隐瞒, 但耐不住魏槐着急。

    太子那头他是不敢说的,但听说自家外甥跟这位沈掌柜交好,甚至差点定下两姓之好,便动了心思,请沈荔上门一叙。

    “听上去,世子此事似乎有些麻烦。”

    乔裴支起车厢中的小桌, 为茶壶添上滚水:“若说办法, 自然也不是没有, 端看世子愿不愿而已。”

    “我又如何不知不说世子之尊, 若他愿意将魏家公子身份露出一二,在江南便也能横着走了。”

    沈荔揉揉额角。

    “奈何,他就是不愿呢。”

    乔裴听着听着,眼帘便垂了下去。

    为何不愿?

    楼满凤如今不过是被人骗了几单生意,对不上给对面的货, 这点麻烦在乔裴看来, 小得不能再小。

    要么用魏家的钱摆平, 高价从别的地方收货,吃一笔亏;

    要么用魏家的身份摆平, 让人不敢追着他要东西,把风险转嫁出去。

    放眼江南,难道有哪家货商敢同魏氏商行对着干吗?

    至于他的不愿

    也不是不能解。

    乔裴不语。

    目光垂落,看向对面那只茶盏。

    车上所用的茶盏都是特制,以防倾洒,不是平时用的开口茶盏,而是小口的茶杯。

    这车以往只有他一人坐,定制单子自然也是一壶一杯即可。

    多出来的这只杯子,还是去年夏天,叫人加急做出来的。

    沈荔未曾察觉他的目光,放下茶杯,继续道:“供货的跑了,催着交单的那头也不是什么恶形恶状之徒。都是本分做生意的人,阿凤愁眉苦脸好几天,也难怪别人察觉。”

    阿凤

    “沈掌柜与楼世子,似乎很亲近。”乔裴轻声问。

    “朋友情谊,忧他所忧,难道不该?”

    “沈掌柜高义。”他不说话了。

    短短几句话后,一切又归于平静。

    称谓算不得什么,不过是个名字而已;但事无巨细,周到关怀的姿态

    就算这对她来说,也许不是什么费神的大事,但也总让人看着不甚愉快。

    抿一口茶,乔裴轻轻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倒不奇怪沈荔会知道楼满凤经商失败的事。

    楼世子性情直率单纯,脸上是藏不住事的,只要有心,人人都能看出些端倪。

    但,那也要有心在先,不是吗?

    在他的沉默里,马车很快到了魏氏府上。

    楼满凤不在,他舅舅魏槐将两人迎了进门。

    “倒不知乔大人今日也一道前来,有失远迎,实在失礼、失礼啊!”魏槐拱手。

    但等乔裴先一步进屋里,院中只有他和沈荔两人时,又压低了声音提醒:“沈掌柜莫怪我小人之心,实在是我等市井小民,不与官斗才是智行啊!”

    他对楼满凤万般宠爱,对沈荔也爱屋及乌:“若说沈掌柜是寻常女子,那么这乔大人常伴左右,无非是看年岁相仿、性情契合,有男女之意。”

    “但你毕竟不同”

    沈荔听着听着,一下子恍然了。

    难怪、难怪

    原来不是乔裴黏她黏得拙劣,而是她太锋芒毕露了?

    是沈记的存在感太强,她的形象与其说是一个年龄正好、亟待婚嫁的适龄少女,不如说是话语权十足的一方富商大贾。

    以至于外人眼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都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生怕乔裴觊觎沈记、有心要从她手里抢走这只生钱貔貅了。

    “当然了,要是不好推拒,找我妹妹也是一样。”魏槐促狭一笑,“她可是很欣赏你的。”

    魏桃作为北安侯夫人,帮沈荔挡一挡宰相威逼,也不是做不到。

    然而这里的欣赏究竟作长辈欣赏晚辈、同行欣赏同行、亦或主母欣赏佳妇,就见仁见智了。

    沈荔抿唇一笑,不接话,反而问:“这些都是小宗,倒是阿凤的事,您再同我细说说”

    说话间,两人一路穿过魏家同样大而繁复的庭院,来到乔裴等候已久的正厅。

    一推门,便见这位高权重、威权在外的宰相大人,正对着小茶炉目不转睛。

    他自从被沈荔说过以后,又恢复了以往轻淡素白的打扮,不再整天折腾那些红衣。

    又听了照墨的谗言(这些前面都要补上),着意要表露自己和他人不同的‘竞争优势’,于是越发贞静有度,举手投足间,恨不得把优雅大方四个字明晃晃写在衣袖上。

    只是这样一来,他守着茶炉的端方模样,看着倒有几分大妇风范了

    魏槐险些以为自己眼睛坏了,偷偷揉了两下。

    沈荔却深以为然。

    勿怪魏槐,她不也常把乔裴比作大家闺秀,偷偷叫他乔大小姐么?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乔裴的问题。

    她和魏槐刚走过去坐下,乔裴便递上一碗茶:“温度正好,沈掌柜试试。”

    沈荔早就习惯,连带着后面红袖周雨两个也都习以为常。

    唯独魏槐,被吓一大跳。

    这乔裴乔相之名,他也有所耳闻,又因为有北安侯那样一个姻亲,知道得更深入些。

    虽然素有‘玉宰相’的美名,但‘活阎罗’又岂是好惹?

    光是替当今斩贪除恶、肃清朝堂,做变法之先驱,便绝不是寻常心性。

    更别说在北方边线蕲州、烟州几地的大动作。

    若说北线安然无恙全靠他,似乎有失偏颇;但说他一人之肩力保北境后勤无虞,似乎也不能算错。

    远坐朝中,运筹帷幄千里之外,听上去只是动动嘴皮子的事。但其中对局势的判断,对细节的把握,对人心的控制,一丝一毫绝不能出差错的压力

    即便对此人人品不大信任,魏槐也不得不说,这是位顶尖能臣。

    而能臣的人品不可信赖,这不是从古至今应有之义吗?

    这样一个人,居然亲手替沈掌柜煮茶

    只是他知分寸,没有当面言说,只继续和沈荔说着楼满凤的事:“凤儿性子倔强,这事说到底解决起来不难。但他既然不想用魏家、楼家的威势迫人,我这做长辈的,也不好伤了他的心。”

    刚说到这,乔裴手腕一动,将沈荔手中的茶水满上。

    “温度正好。”他言简意赅,“用些吧。”

    沈荔便抬手用了。

    “若照沈掌柜所言,替他周全善后、找新的货源,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怕凤儿不愿。”

    魏槐说:“绸缎瓷器,这些东西江南处处都有;但凤儿好强”

    不知是不是故意,一只装了凌云阁红豆酥的瓷盘从照墨手里递到乔裴手里,又被他轻轻搁在沈荔面前。

    虽然只是轻轻一声,但也不免断了魏槐的话。

    一而再再而三,魏槐又不是什么委婉妥帖的性格,当即问:“乔大人可是有话要说?”

    沈荔吃着红豆酥,笑眯眯的,不说话。

    “惯子如杀子。”乔裴慢条斯道,“魏家对世子,溺爱太过。”

    魏槐一笑:“魏家一不违法乱纪、二不仗势欺人,只是纵了纵家中小辈的性子,何至于杀子?”

    大不了,魏家高价买一批绸缎送去,填了那头紧赶慢赶追着要的单子,不就结了?

    乔裴本来懒得多费这些口舌,他一向是最不喜欢多说话的人,尤其对着说不通的人。

    不过今天既然坐在这里,要么他说,要么沈荔说。

    如果他不讲,那就只能让沈荔亲身上阵,为楼满凤悉心毕力、万般周全。

    他抿唇,淡淡道:“惯子何须千金?只需哄坏他的性情。”

    他这话有些不留情面,魏槐脸色顿沉,旋即又意识到这位是乔相,努力缓和下来。

    沈荔夹在中间,看得明明白白,不由得心中叹气。

    乔裴的说法,其实也有些道。她和魏槐商量再多,楼满凤这件事要解决,最根本的问题依然在他自己。

    他视动用魏楼两家身份、财富为耻,说明他有骨气,也说明他心性上自矜自傲

    却毕竟过犹不及。

    这一次不能将他心结顺,下一次他依然对自己的身份不满。

    长此以往,又有两家兜底,他只会更加跟自己拧着来,万一发展成自我厌弃,性情怎么能好?

    这话、这话确实有,但魏槐又岂能轻易认下?

    再者,他也实在找不到别的法子教养这个侄儿,没看连这一次的事,都哄不住吗?

    两人对峙半晌,互看不顺眼,沈荔只得放下茶杯:“只要能说通他,这事便好解决了。”

    魏槐苦笑:“这岂是易事”

    沈荔摇头:“虽然执拗,但他不是不明之人,总能说通的。”

    魏槐只觉得满心动容。自家虽说势大,妹妹又嫁了北安侯,但沈荔又哪是惧怕、垂涎这些东西的人?

    今天能如此费心,也不过是顾全和楼满凤的情谊而已。

    “若是沈掌柜有所托,槐必不推辞。”他正色道。

    沈荔微笑,没说什么。

    楼满凤性子单纯,但偏偏有股倔劲。

    原先沈荔还不觉得有什么,但这桩事一出来,倒让她有些明悟了。

    原来的世界里,沈荔头上有一个哥哥,是家里最小的女儿,该说是福窝里长大的也不为过。

    顺风顺水一路,按着寻常轨迹,就该名校毕业、海外归来、家族镀金——

    没本事的,找个体面的营生混日子;有本事的,就可以顺风而上,大展宏图了。

    偏偏她一样都不选,虽然有些本事,却做了所谓不体面的工作。

    为此,宁可放弃沈家所有助力、放弃自己体面的管学学位,从头开始学起。

    如此叛逆执拗,没少被沈女士隔空教育。

    再回头来看楼满凤,沈荔只觉得,仿佛看到更年少时的自己。

    未来的路如何,看不清。

    但要不要走?

    是一定要的。

    只是这只漂亮的小凤凰,就不必像她一样,一个劲儿往南墙撞了。

    *

    同魏槐商议好,沈荔便和乔裴一道告辞,一路回了驿站。

    她今天又是和魏夫人见面、又是上魏家去议事,着实累得不轻,打了声招呼就回房休息了。

    乔裴目送她进去,也往自己院子走去。

    不像沈荔,身边有朱家给的红袖和周钊送来的几个兵士,乔裴身边随行的,一直只有照墨。

    他身边伺候的人一向精简,或者用精简二字已经不足以形容,不如说简陋。

    京城至少还能看见一两个洒扫的,一旦出门,就只剩照墨一个。

    好在他这人无欲无求,照墨一个人跟着也足够,并不觉得疲累。

    他做乔裴随侍,时日不算短,一向最懂得,不在大人思考时说话。

    这时却不自禁道:“大人今日”

    乔裴抬眉:“什么?”

    照墨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咬牙道:“仿佛有些有些失控了。”

    第74章 失控

    失控?

    这很新鲜。

    乔裴从没体会过失控的感觉。

    在其位而谋其政, 在他这个位置,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偏移,也会酿成大祸。

    当然, 是他的大祸。

    因此处处谨慎小心,事事度着皇帝的心思来做。

    这是他学到最宝贵的一课,因此面对沈荔时,往往也是如此。

    一步一步, 落在哪个位置、得到什么处境,无不小心慎重, 唯恐被她识破

    或者,被她厌恶。

    那么,现在的他,已经到了哪个位置?

    又该做些什么,才是明智之举?

    乔裴摆摆手,头也不抬:“下去吧。”

    他不愿说, 照墨难道能逼他说不成?

    只能诺了一声, 退了出去。

    *

    第二日早起, 日头正好, 沈荔早早去了池月那里,楼满凤自然去看顾他的生意,整座驿站几乎听不见人语。

    “将蕲州的文书呈来吧。”乔裴对照墨说。

    他说这话时,神态里难得流露出一分半分的不情愿来。

    照墨对他颇为了解,深知自家大人不是一个勤政的人物——没见之前为了去沈记的试吃宴, 连军报都懒得会么?

    只是以往从未做得这样明显罢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山清水秀的江南, 眼看着沈掌柜请他试菜、品酒, 正是好时机,陛下那头派发过来的东西却无穷无尽, 想也知道大人会是什么脸色。

    但照墨自己也奇怪,原先大人明摆着是一副‘爱谁谁吧反正这活我不干’的模样,怎么不知不觉地,似乎又回头是岸了?

    只是看上去还是那么不情愿。

    乔裴接过文书。

    他当然是很忙的,只要开了一条口,源源不断的公务都会从四面八方送来。

    大庆东西南北三十六州,有二十州的事务无一巨细要他过目。

    与其说是皇帝信他,不如说皇帝不能不信他。

    满朝文武关系纵横,即便是他名义上的老师高鉴明,算是一流清官,却也避不开儿女姻亲,和工部颇有瓜葛。

    这也难怪,谁不愿自己孩子有个好些的归宿呢?

    但好一些的归宿,意味着总要自己的同僚,或是名声响亮的富豪之家,建立密切的联系。

    是以,这样的事连忠心耿耿的北安侯都做不了——他也的确做不了,一介武夫,怎懂得文官上书时的春秋笔法?

    乔裴慢慢喝下一口茶,心思蹁跹而飞。

    沈掌柜,不知见到楼世子没有。

    她会当面叫他阿凤吗?

    “大人,小心烫。”照墨看他面不改色,忍不住自己悄悄哈气,“那壶茶刚煮的,我原想放在旁边搁一会儿”

    乔裴:

    乔裴:“无妨。”

    他说无妨,便是真的无妨。

    乔裴对疼痛的耐受度很高,几乎感觉不到。

    沈荔曾经握过他的手,若是再握久一点,就能察觉他的手心里,同样是厚厚一层茧,以及交错深切的疤痕。

    痊愈很久,但,不好看。

    沈荔大约不会喜欢。

    乔裴从来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在大庆,运气好坏首先验在投胎上。

    最好的当也不是皇宫贵族,而是颇有家资、关系和睦的几口之家。

    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运气,生来就是孤儿,被一又聋又哑的老人养了三年,老人去世,他又上街头流浪乞讨,才偶然被当地的扶幼院捡回去。

    刚进扶幼院时,连用勺子吃饭都不大会,更遑论如常人一般走路、说话、劳作。

    这样的人,怎么能在扶幼院好好生活下去呢?

    幼小的孩子们并没有太多坏心,甚至也耳濡目染教了他许多人类社会生存的法则。

    乔裴学到的第一条,就是找到自己的价值。

    扶幼院的孩子们不是白白被养育的。即便是再小,也都要上工做活。有的是织布、有的是喂鸡、有的是割猪草,总之,要做点什么。

    乔裴却什么都不会。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也许不是什么大错;但他提供不了一丝一毫的价值,这不行。

    扶幼院不能养一个白吃干饭的人,于是将他送走。左右都是在城里,卖艺也好乞讨也好,总归饿不死他。

    走时还能听见那些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跟他说发达了要常回来,最好带邻家铺子里的牛舌糕回来。

    牛舌糕又是什么?

    乔裴不知道,他的运气忽好忽坏,刚被扶幼院丢掉,又被老太监捡回去。

    那里像是另一个扶幼院,全是小孩子。

    老太监没做什么坏事,只是忠于上命,捡些孩子回来,挑出里面最聪慧的几个,培育成才。

    不巧,乔裴偏偏聪慧至极。

    若是扶幼院能有那个条件让他接触文墨,恐怕也会发现。

    他的天才即便是在生疏的学语声中依然如袋中之锥,锋芒毕露,即便是一字不识的文盲,也能看出他的天赋异禀。

    毕竟,不是谁都能过目不忘、一通百通。

    太监如获至宝,将他推举给了至高无上的皇帝。

    他原本就是奉命行事,有了乔裴这样的天才,更显得这一招行之有效。皇帝龙颜大悦,着令他勉力继续。

    ——当然要继续,无根无萍的小孩子,几块馒头就可买到忠心,为何不做?

    愚钝些的勤学苦练,做个打手暗卫;聪明些的兢兢业业,做个皇党暗桩。

    至于乔裴这样万里挑一、千年一遇的天才

    当然要做最脏、最重的活。

    成为李家皇族的刽子手,才是正途。

    乔裴在雪夜里行过军,雪与汗浸湿马背上的皮鞍,大腿的皮肉磨烂,周围士兵看了都抽气,他却不觉得如何。

    行军,能表明他的态度——支持伐戎;又能得到士兵的信服,何乐而不为?

    那次回来,皇帝喜他能文能武,为了给他一个更干净清白出身,将他塞给高鉴明做弟子。

    看,这就是价值。

    皇帝开价,他给得起,那么皇帝就会给他一样好东西。

    第一次在高尚书府听了课,正要回去时,他偶然发现扶幼院就在途中。

    不知怎么想的,买了牛舌糕,慢慢走去。

    却发现原来的地方,已经是一片秦楼楚馆。

    卖牛舌糕的掌柜还觉得他奇怪呢:“早些年就关了门了!这位大人可还记得那场大疫?哦唷,这扶幼院里头老的小的,死了一大片!怎么还开得下去?早早就关门了!”

    他心里默算。

    原来,他走第二年,这里就已经干干净净,再没有什么扶幼院了。

    乔裴默然不语,提着牛舌糕回去了。

    并没有吃,放在那里摆了几日,后来被老太监丢了。

    听上去仿佛吃过一些苦,但他没多少怨怼之情。

    毕竟这就是他的价值所在。

    且皇帝又能有什么不对呢?

    他善待百姓、以民为本、劝课农桑,处置世家权贵从不手软;又严守边线,无论北安侯还是如今的周钊,带兵在外哪怕不听皇命而为,也从不加以训斥。

    当今在位不过三十八年,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粮仓足满,边境无忧,怎么称不上一句明君?

    若是为了这等政治抱负,而建立对百官的监察机制,又要筛出几个知根知底的可信之人,找人养些孤儿,教育他们、安排他们,又利用他们

    这难道又是什么大事么?

    况且最开始那间扶幼院,说是扶幼,扶的也是有回报、能做工的幼。

    因此乔裴很明白。

    即便是对太子,在他心里,其实本也无所谓什么态度、政见之分。

    之所以同他‘计较’,只是因为皇帝想看而已。

    这时两人不和,自然是一心盼着年轻的权相能让步、仁爱的太子能学会用人;

    但要是宰相和太子伯牙子期

    漫无边际想了半天,手里的文书处得七七八八。照墨伸手来接,乔裴连再翻一遍都懒得,直接塞给他。

    照墨迟疑片刻:“要不您再看看?”

    ——这蕲州军务左牵烟州右扯固州,稍有差池,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乔裴却只是摆摆手:“去吧。”

    照墨知道他这样必然是心中有数,也不再劝,带着文书走了。

    以前都是大人比他忙,现如今,他比大人还要忙一百倍。

    这些送来的军务、水患、徭役折子,大人如今只是过过目尔,再不像往日无微不至,细细垂询。

    虽说以他的能耐,绝不会出什么岔子,加之密司早已是个成熟的机构,各方运作之下,乔裴有必要亲手批阅的很少。

    但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态度也该是那么个态度吧?

    乔裴听见门开合的声音,心知照墨已经走远。

    也许在随侍眼里,乔大人变了许多,但在乔裴自己来看,他分毫未变。

    如今,只不过发现他的价值在更重要的地方罢了。

    他敛眉,手指拂过腕上翠玉。

    毕竟,若整个世界都不再真实,那么这里头的浮华名利、位高权重

    又算得了什么呢?

    *

    照墨送完文书,又一一和各地密司传过讯,这才回到院子外头守着。

    大人是个好静的性子,平日除了他不叫人伺候。

    吃穿用度,若不是看在宰相之尊的份上,恐怕不挨饿受冻就已经够了。

    唯独沈掌柜

    沈掌柜,很不一样。

    无论是对大人而言,还是这个人本身,都格外不同。

    不知是不是出身乡野,总有种京城难得一见的野性

    说不好,该是说,活人气儿?

    说话做事,让人一看就知道发自本心,绝非教条规矩能养出来的人。

    “照墨。”乔裴在里面出声。

    “大人有何吩咐?”

    “备马车。”

    备马车干什么呢?

    后面又没声了。

    不过光是备马车三个字,都能听出自家大人轻微的怨气。

    也是,吃着沈掌柜做的点心,喝着沈掌柜送来的茶,文书随便看看就发出去了,小日子逍遥着呢,哪管外头洪水滔天

    照墨心里胡乱想着,一边备好马车。等乔裴上了车,才又问:“大人,咱们去哪儿?”

    乔裴半闭着眼靠在车中:“府衙。”

    他心里半烦,为着太子那头折腾出的事情。年轻人初出茅庐,心是好的,事是乱做的,一来就得罪府衙上下。

    姓王的掌管觅州府多年,贪污之事想必也不是一日两日,却从未听闻半点消息。

    虽说其中也有他威严日盛的缘故,但难道府衙众人,就半点好处都没得吗?

    如今太子一来,斩了王知府是一回事,却没给余下人得到好处的机会。

    他自是天潢贵胄,在府衙省吃俭用,回了驿站照样能用上宫中细点,但其他衙役小官呢?

    就算太子是个可造之材,做事细心妥帖,但也没有到天纵奇才的地步。

    一个人,难道还能做二十个人的事吗?

    如今府衙撂挑子,半点不露在明面上,只是推脱不做,就把太子原本要修的路全盘搁置下来。太子手里没有自己的班底,难不成还要亲自去挑石头修路吗?

    这也是为什么,乔裴正在赶往府衙的路上。

    忽然,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浮现心头。

    也许正出于一直倚靠的原则,出于对价值的重视,叫他觉得,这些缝缝补补的朝中事,做起来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一时间,他竟想抛下那所谓的府衙大事、皇帝的信重、一切的一切

    去找想找的那个人。

    但就像先前无数次那样,乔裴再次劝说自己。

    稳一稳,再稳一稳。沈荔那里暂时谈不上十拿九稳,那么现有的位置就不能丢。

    否则,丢了容易,再想捡回来,哪是自己说了算的?

    这样想着,心里的感觉却越来越强,像一柄小鼓,密密麻麻捶了上来,捶得人意乱心烦、燥乱不安。

    忽然一道风,将马车帘子吹开。

    乔裴向外看去,只见一临街院子里,正门大开,门口守着两个眼熟卫士。

    沈荔身影就在其中影影绰绰,仿佛说笑着什么。

    “停车。”他忽然说。

    马儿长吁,宽大豪华的马车稳稳停下。

    “大人,大人?”

    照墨在他身侧小声道:“大人注意脚下。”

    乔裴嗯了一声。

    照墨却忍不住偷偷打量自家大人。

    怪事。

    刚刚出门时,脸色还同奔丧一样,怎么忽然一下子

    就春风徐来,春暖花开了?

    第75章 工坊

    觅州府, 南圩街,一家不大不小的作坊里,沈荔正在其中旁观工人酿酒。

    这家作坊——又或称之为工场, 是朱夫人老早搜罗来的。原本的主人也是做酒的,用料良心,周期太长,反而被挤兑得无处存活。

    因此将酒场脱手, 卖给朱曼婷,自己拿了钱回江北老家。

    正好, 拿来给沈荔做试验场。

    当然是需要试验的。尽管方子经过调整,材料不再难以取得,不是动辄便要“去年冬天第一场雪后的梅花”,只是些随处可得的普通食材。

    但工匠的手艺和工场的条件,也是沈荔此前和朱夫人多番拉扯的,却必须要再三检验。

    总不能大量的原料买来了、销售的渠道找好了, 却最后出不了货吧?

    这样一来, 反而要陷进楼满凤的处境去了。

    说起来, 楼满凤的事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天她虽然回去就反复劝说, 小世子当面也答应得好好的,却不知道最后

    正想着,身边忽然有人叫她:“沈掌柜。”

    声音低柔婉转,如暗夜箫音。

    是乔裴。

    沈荔回头,果然是他:“乔大人怎么在此?”

    她没记错的话, 江南篇是他和太子二人的高光。

    古代权谋、朝中争斗, 不是远在漠北的周钊和尚一团孩气的楼满凤能触及的。

    唯独这二人, 一个高才卓识,一个智略贤明, 在江南篇章里大放异彩。

    无论水患还是匪徒,是民忧还是官斗,都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勇气。

    以至于江南篇后,几个角色的人气都拉开一截。

    沈荔倒从没想插一脚,虽然剧情至今已经有了不少的改变,她也从未狂妄到认为自己可以在这群古代顶尖聪明人面前耍心眼。

    只管忙自己的生意,等挣够了钱功成身退而已。

    但无论如何,这乔大人怎么到了江南,还是整日无所事事的样子?

    “偶然经过。”乔裴回答,“见沈掌柜在,不免要问一问。”

    沈荔便给他介绍一通,这工场地方不算大,其实也就是一间四合院。只是修建时把前头的院子打通,后面的院子又全修上房屋。

    原料在前院处,工人在后头作业。

    沈荔领着乔裴主从二人一路穿过中线,来到最后的工艺区。

    “这是前些日子出的成品,乔大人试试?”

    乔裴品一小口,颔首:“裴虽不胜酒力,亦能体味其中妙趣。”

    品酒是一件很玄妙的事,能喝出好处来的自不必说;那些喝不惯的,恐怕此生都难以习惯酒精辛辣冲鼻的气味。

    但沈荔的新酒,又有所不同。

    没有沿用山楂,而是换了更甜些的石榴。口感依然是清新爽利,但酸味减淡,甘甜的果香更加明快许多。

    余韵久久不消,似乎比最开始的版本,还要更加馥郁浓醇。

    “沈掌柜的东西,自然都是上佳的珍馐。”他说。

    沈荔似笑非笑看他一眼,径直回身往前走:“乔大人高洁无二,怎么也说些谄媚之语?”

    乔裴跟在她身后,因着身高腿长,不紧不慢,倒也正好。

    “沈掌柜说笑,高洁之人,也有诚心之语。”

    “哦?乔大人对我心诚?”

    “自然。”

    霎时间,又没人说话了。

    酒场里的都是聪明人,再不聪明,也是本分人。既然沈荔是东家,东家的事又怎么能随便插嘴?

    这时候都垂头沉默着。

    照墨更不用说了,这几个月里,几乎养成了非礼勿听、非礼勿视的君子礼仪,眼看就要得道成仙了。

    众人各有各的沉默,唯独乔裴,心里不安。方才被她一问,下意识答了,却又总觉得不大对。

    沈荔,原本就是这样咄咄逼人的性格吗?

    她当然称得上刚直二字,但为人处世,处处妥帖,也很注重给人留面子。

    只要同她认识,便少有不中意她的

    于乔裴,这也许不算什么好事,但也不可否认。

    ——所以,愈发显得刚才的举动怪异了。

    有的事就是这样,想,是不能细想的。

    越想,越难往好处想。

    乔裴却控制不住,不由得放任思绪蔓延,渐渐的,一个不好的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总不会,她已经察觉

    否则又怎会疑他的诚心?

    正当此时,前面的人影一拐,进了左手边一间厢房。

    乔裴下意识要跟进去,一抬头,见不少生面孔大胡子端坐其中,很有分寸地停了脚步。

    沈荔方才想起还有个人跟在自己身后似的,回身对他说:“一旁耳房里有冰,去那儿坐着歇息一会儿吧。”

    乔裴点头:“你这里有没有冰?”

    “有,你不用担心。”

    三伏天,又是江南水乡,没冰的日子难捱。

    听她这样说了,乔裴才往耳房去。

    还侧过脸吩咐照墨:“你去街上看看,有没有酸梅汤卖,加了冰的最好。”

    又怕他不知变通,补充:“只要是冰的,不拘什么,都买一些回来。”

    照墨先是应了,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大人,那府衙那边大人?”

    乔裴不搭,他也只能苦着脸出门去了。

    *

    闲来无事逗逗乔裴,最多算是沈荔繁忙工作日程中的调剂。厢房里坐的,才是她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说句实话,直到现在,整个酿酒生意里,朱夫人都没有让她操太多的心。

    譬如脚下这间工场,是朱夫人老早就瞄好了的,守信用的好工场。

    她的眼光老辣,沈荔信得过,而试验后的结果也让她满意。虽然也有不少损耗,但对古代手工酿酒来说已经相当不错。

    只看朱夫人整日红光满面,就知道其中利润必不会少。

    而凌云阁试卖的效果也很好,这意味着之后大量上货也能吃得下。

    朱夫人原想做成一家独大,这是她的经验之谈。越是垄断,挣得越多,但沈荔提出了另一条路子。

    “诸位,劳大家久等了。”

    门里头大多是中年男人,衣衫华贵的有,其貌不扬的也有。彼此之间,虽也挂着笑脸,但总是提防试探,言谈之间,小心探问着对方是做什么生计的。

    有的祖籍比江南更南,有的比京城更北。但无论是哪里人,因着谈吐间不自觉流露的神情见识,不免都能猜出对面这人和自己一样,都是跑商的。

    既然如此,招徕一屋子行商,沈朱两家的意思便明显得很了——这次他们受邀过来,恐怕是要被挑一挑、选一选的了!

    这念头一出,好不容易炒热的屋子里又冷淡下去。

    然轻轻一声响,正面的门被人推开,露出一张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脸。

    “沈掌柜!沈掌柜好啊!”

    “沈掌柜金安!金安!”

    “咱们这坐着喝茶吹风,哪里算久等?”

    沈荔一推门进来,这厢房里凝滞的气氛便被打破,众人的笑容都真诚许多。红袖跟在她身后,不经意间,露出江南朱家特有的腰牌来。

    如此众人便知,沈荔今日是能代表朱夫人和她自己一道做决定,不至于两方扯皮,说话不算话。

    先一盏茶,沈荔简单讲了如今酿酒的数目:“——我们所在的这间工坊,已经做出一批货来,供应凌云阁,小坛子一斤装,每两月便能出五百坛。”

    这工坊大小,众人皆是目睹。二三十个人,竟能有五百斤的产出么

    “沈掌柜是想,让我们彼此凑一凑,看能不能给您跟朱夫人这头,供上原料?”

    “是也是也,酿酒耗材一贯多,若是有我能帮上忙的,您尽管开口!”

    显然,众人大多以为沈荔说这话,是为了要他们提供一条原料的商道。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想错了。

    “不是原料,而是酒。”沈荔说,“不知诸位是否有意,替我们卖些好酒,去往大江南北呢?”

    这下,一众行商才真是瞠目结舌了。

    实际他们自己如今的货单里,以米粮、盐糖、布匹之流为大头,显然是卖些人们不得不买的货。

    如此,其质量是否上佳、品味是否高雅、出处是否人尽皆知,并不在商人们考量的范围内。

    这实在是很好解的,正如朱夫人一心要将这款酒全数捏在手里,如今的商人,要么如面前这些行商,自己不生产,只做些代批发的活;要么就要自己生产,销售的路子再想办法。

    像是沈荔此前的口脂工坊,已经不能算典型的后者,因为魏氏已经充分参与到了生产的过程中来。

    这样一来,倒更像是那些顶级奢物,或老字号秘方的样式。

    这便是另一种行商的办法,仿的是皇商模子,根基是有绝对竞争力的商品。譬如格外精美的绣品、格外上好的盐糖,又或者传家的酱料方子等等。

    这一类货品,其特点就是生产和销售的都是同一个主体。

    越是上好的配方,越是具有竞争力的商品,就越能快速地积累前期资本——又或者说,能证明其背后有相当大的势力。

    这样的人,自然会把所有销路都掌握在手里。

    如此,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也是因此,众人都不敢相信沈荔的话。

    “您这话”总算有个络腮胡子大汉,紧皱着眉,竭力组织起语言,“可是,要将这酒,托给我们来卖么?”

    沈荔点头:“正是如此。”

    众人小声哄闹一番,却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各方走商,镇定下来又道:“那这价格”

    价格,也是沈荔和朱夫人此前一直权衡的问题。

    从原料到人工,再到周期,盘算成本,最后大约一坛是一两银子出头。

    听上去不高,是因为沈荔和朱夫人再三试验、调试,将损耗率进一步降低,才能压到这个数。

    制成的酒每坛不过五百毫升,便是一两银子一斤酒。

    比起所谓‘金樽清酒斗十千’,中间还有足足九两银子的差额可以赚。*

    这酒的好处,既然喝过,便没人看不出来。行商在外闯荡,喝酒是免不了的,怎么会品不出其中妙趣?

    既然滋味更好、暖身之余,也不至于太容易喝醉误事,那么若要往更高的价格抬,也是轻而易举的事。

    譬如路边浊酒三五文就是一碗,总得来算,不过一钱银子一坛;那么凌云阁素日卖的酒,大多十两银子一坛,已经很是昂贵。

    可见越好的酒,溢价越高,甚至可以成指数型上涨。

    行商们便暗自揣摩,若是能轮到他们销卖,对这款新酒,心里头的价位,不免也给得很高。

    若是从沈掌柜手里拿货,似乎能有个有个十两银子一坛的进价,就已经很不错,是个很有赚头的价格了。

    要知道,这东西眼下就只有江南有,若卖到外地远方去,便是几十上百银子一坛,也轻轻松松啊!

    这时,只听沈荔手指在桌上一敲:“我等商议好的进价是六两银子一坛。”

    “六两?”

    “怎会只要六两银子一坛?”

    众人不可置信。

    那络腮胡子因为先前开口的缘故,胆子大了许多,又问:“这样,恐怕损伤您的利益”

    他们倒不是一心为沈荔考虑,而是怕这事不能长久,或者沈荔另有所图。

    沈荔摇头笑道:“只是你们卖时,需配着朱家其他货品一道卖。”

    众人便懂了,这是有心宣扬自家声名,恐怕是要仿着魏氏商行

    毕竟,那头也是卖上好绵白糖起家的嘛!

    这也是她与朱夫人各退一步的结果——朱夫人接受她经销的提案,为此得了建立朱氏商行的可能,又搭上其他货物;反过来想,觉得沈荔毕竟资本不足,在长远所得上吃了亏,不由得补了她几分利润。

    如此,那五两纯利里头,分成三两沈、二两朱,也是情有可原。

    不要看这只是一两银子,光是眼下这个作坊,两个月五百坛,尽可卖光,便是五百两的差值,更遑论朱夫人手里还有好几家工坊等着开工。

    每两月五百坛的量,其实供应凌云阁都不算够,少说也得要个千把坛备着,才算有备无患。

    再说,两人已经商议好,等沈荔回了京城,各自再开的工坊,依然按这个比例来算。

    其中联络信任,则有凌云阁做担保,有魏家做中介,又有二人情谊做底子,自然没什么说的。

    因此沈荔从中得利,虽不一定有朱家多,但也完完全全超出她预期的数额。

    至于具体数字,还是要等朱夫人手里剩下的工坊全都建好

    沈荔不再深想,和一众行商签了契子,起身送客。

    红袖与她一道出门,等一众人物喜笑颜开走远,才难掩好奇:“那络腮胡子,虽是按您吩咐特意叫来,却似乎没有什么优待”

    原来谈事之前,沈荔就留心吩咐过,要她们特意找一个北地的商人,最好是蕲州、烟州方向。

    红袖以为边疆走商之人,特意叫来是为了给他些好处,却不料沈掌柜不动声色,仿佛没有过这样的吩咐?

    沈荔默然一瞬。

    【因为你是掌握剧情的宿主大人呀~】

    系统阴阳怪气的声音在脑中响起。

    的确,沈荔会做出这样的判断,完全是因为她知道此后剧情里,北边与戎狄接壤处会开放互市。

    互市,那是多么大的利益!沈荔甚至怀疑,只要赚上这一笔,就已然离回家不远了。

    这当然是和周钊息息相关,但这人表面桀骜,内里其实很守规矩,绝不会用人唯亲。

    所以若是到那时再准备,恐怕她的身份在边疆不会有什么竞争力。

    这时候就着人牵线,将沈朱合营的好酒卖到北边去,无疑能提前打好根基。

    等她日后

    【事事料在人先,这难道不是穿越者最大的优势吗?】系统苦口婆心,这是时隔许久,它再一次寄希望于沈荔选择一开始的道路,【难道唯独宿主独具一格,不喜欢自己有着先人一步的优势?】

    不能说不喜欢。

    沈荔想,换做在现代,要是她能永远料到竞争对手的先机——譬如下一季度要推出什么风味的新菜、做出什么样的全新装修,那必然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

    但在这里

    “你总是很希望我沿着既定的剧情走。”沈荔忽然说,“即便现在似乎已经和原剧情相去甚远,你还是觉得,没关系?是吗?”

    系统一噎,不敢说话了。

    但这一次,沈荔没有像之前一样,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她一边思索,一边慢慢道:“因为你觉得现在还不算晚?即使现在我重新向剧情线靠拢,依然可以走上你规划中的路线?”

    “又或者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剧情?”

    “其实对你来说,比起剧情,更重要的难道不是向我推销好感度路线吗?那么在我拒绝这么多次、甚至一千万两的进度条都攒了这么多之后,又是为什么,觉得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沈荔在心中将一切细细数过。楼满凤、李执、周钊

    电光石火之间,她意识到一件事。

    “可以检测他们的好感度,没道不能检测我的,是吗?”

    这一瞬间,她像是将一切都想通了。

    “所以,他才是你最后的依仗”系统一派沉默,沈荔却并不需要它的回答。

    “原来如此。”她轻轻说。

    第76章 白茉莉

    这头事情谈完, 沈荔随着乔裴一起去了府衙。

    也难怪乔裴不紧不慢,太子那头的事耽搁片刻也无大碍,衙门里头没人做事, 便是闹不起来的。

    但等他坐镇,几个命令下去,裁处了在其中煽风点火唯恐不乱的人,又明赏罚, 确定暂行制度,整个府衙居然重新运作起来了。

    李执了然:“乔相在这之前, 已经摸透是何人在其中搅混水”

    他就说,即便真的要闹,一群人里,难道只有一个想法?难道在这觅州府衙门里,当真就做到了人人一心,别无二志?

    不过他在其中数月, 却比不得乔裴远远作壁上观看得清楚。

    虽说破局手法粗暴, 但干净利落, 又胜在刚柔并济, 并不将所有老班底弃之不用,而是择优留用,甚至加以褒奖。

    也难怪他作风狠厉,父皇却依然肯用

    李执正想着,手边落下一杯酒。

    “这一批新出的酒, 刚才乔大人尝过了, 你们也试试?”

    抬头, 沈荔正冲他眨眼。

    李执失笑,心中平复许多:“孤尝一尝。”

    他身边还坐了个神情不自然的楼满凤。这时也给自己倒了半杯, 全然没有之前滴酒不沾的模样了。

    沈荔度他面容,便没有追问之前那批缎子的事。

    恐怕已经接受了魏槐建议,以魏家威势先得一段缓冲时间,再从其他地方搜罗货品补上。不过以他好面子的程度,也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败,不提也罢。

    几人各有各的愁绪,坐在府衙后院,一时竟无声无息。

    实际上,无论是何地的府衙,后院都会留几间空房,以备不时之需。

    万一官员加班太晚,或天气糟糕,便可以直接在府中住下。

    觅州府惯来富庶,府衙修得也算精细,院落宽敞不失雅致,倒也够他们四个人坐。

    “但孤也没料到,沈掌柜会同行商们合作。”

    李执说:“江南好酒之风盛行,就算只在本地卖,想来也是供不应求。”

    “当然,若是和朱夫人合作,我们两家单独吃下来,也不是不可以,甚至绰绰有余。”

    沈荔低低同李执说着:“只是这些新酒交给行商,便能蔓延到大庆四方去,带动商道是其一。”

    “二来,行商们有自己的路子,如边境这样的地方,即便是朱夫人也不能轻易触及,但行商们却可以。”

    她慢慢说着,像是在想着什么:“这样,倒也方便我们做生意了。”

    楼满凤一听,当即笑了,也没了方才那点别扭:“虽然是这样说,但上好的美酒送去边关,那样苦寒的地方,哪怕只是让将士们暖暖身子,多一个人在寒冬腊月里活下来,也算行善积德了!”

    太子同样赞赏:“若天下商人皆能如沈掌柜一般,孤与父皇也少许多烦恼了。沈掌柜,堪为天下表率啊!”

    大庆商业发达,但管控起来,不免多了许多难度。商人逐利是天然的,若是其他酒商能有这样的机遇,恐怕巴不得将所有渠道攥在自己手里,肆意抬价。

    至于买得起的只有豪富权贵,那又如何呢?

    沈荔的做法虽然谈不上有多慈善,却也客观上开拓了多方商路。

    行商们来自天南海北,若是有利可图,自然会巩固商道,其中好处不必多言;沈记的好酒能送往北疆驻守的将士们手里,这又是一大利处。

    若是只让朱家掌控销路,恐怕除了江南、京城这样高官富商云集之处,再难去往其他地方。

    李执做事手段也许温和,但眼光是敏锐确切的:“敬,沈掌柜高义!”

    两人一时间将沈荔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沈荔也不害臊——她的脸皮嘛,让系统来说,那就是厚比城墙,半点不怵。

    唯独乔裴手边的酒杯,一口都没有少。

    他不胜酒力,这话不是说说而已。即便只是拇指大小的酒杯,一杯也够他喝的。

    刚才在酒坊品过,这时若要再喝,便很难维持头脑清醒。

    这在乔裴看来,是万万不可的。

    他的目光从酒杯上挪开,扫过面颊微红的楼满凤与李执,又不自觉落在沈荔脸上。

    她看上去,倒是分毫未醉。

    酒量似乎很好?

    又不免想到她的酒,为了销往北疆,竟愿意让渡许多利益。

    乔裴深知沈荔爱财,并不以为忤,反而觉得应该。

    人活一世,总该追求些什么,况且是沈荔,爱什么都是应当的。

    但那样爱财的人,却肯退让至此

    为什么?

    她的酒量,又是跟谁一起练出来的?

    那样多他不曾知晓的岁月里,沈荔身边坐着的,又是谁?

    乔裴微微眯眼。

    周钊

    他记得,蕲州密司来报,周钊在北境违背圣令,未曾放开手脚练兵,而是一味屯田?

    若做个权臣佞臣,坐实了太子对他的期望,就能更放肆些

    更近些

    手指在石桌上一碰,冰冷的凉意令乔裴眉心一皱。

    他似乎,有些醉了。

    *

    又过几日,觅州府上下整顿完毕,风气一清。

    驿馆内,皇帝照样坐在上首,左太子右宰相。

    “这么说,看来公主及笄,确实没有办错。”

    皇帝穿着常服,坐在榻上的姿态很是放松:“谁能想到,这背后还有这么多牵扯。”

    说着话,手指拨弄着桌上的棋盘,将一枚黑子捻起。

    “既然已经有了证据,儿臣”

    太子话音未落,皇帝摇摇头:“不必着急。”

    这怎么能算证据?

    虽说及笄宴后,皇室下令严查奎香楼以人命诬陷之事,却也没想到最后的结果会如此惊人。

    原来支撑奎香楼数年间在京城立足,又扶持其对竞争对手极尽阴损手段,甚至以此为据点,发号施令、违法乱纪的,正是奕亲王!

    太子眉头紧锁,复又展开。

    这虽然是证据,但经营酒楼,手段不过残暴些,难道皇帝还能为此,治自己弟弟的罪吗?

    既然不能,那么便要奕亲王先动,皇帝再动,如此师出有名,不必落下残害手足的罪过。

    厅堂里倏然沉默下来,唯独乔裴,将茶盏放回桌上,落下轻轻一声响。

    他抬头,正对上皇帝半是含笑,半是冰冷的面孔。

    “臣自请,为陛下分忧。”

    *

    这一分忧,立刻就是好几天过去。

    乔裴不能不忙,皇帝为了掩人耳目,带来这里的班子除了他,就只剩贴身的一个太监。

    虽说这太监识文断字,也能做些公文活路,但皇帝并不肯太给他放权。

    到最后,依然是乔裴自己,又批公文,又亲去奕亲王府,说些不阴不阳的话。

    只是说话,仿佛还不算非常见效。奕亲王这个人,能一路活到现在,谨慎是必要的,恐怕还得再加一剂猛药

    他一面想着,一面和照墨回到驿站。

    不远处,庭院里,若隐若现两个身影。

    高些的那个,清瘦颀长,即便只是影子,也能看出气质非凡。发冠更是太子常用的青玉,而非楼世子爱用的白玉,身份便呼之欲出。

    至于矮些的那个

    乔裴并不觉出什么特点,譬如身形、发饰、站姿,他自觉自己并非通过这些判断——

    但他知道,那是沈荔。

    手便不由得攥紧袖中紫檀木盒。

    里面装着一支白玉簪子。

    这是他在京中买下,一直带在身边的。

    沈荔爱洁,身上总有些花朵熏香味道,其中又以茉莉最多。

    三串小小的白瓷茉莉花攒在一处,镶嵌在簪头,高低错落有致,略一摇晃,便是窸窸窣窣,如茉莉花迎风吟哦一般,虽则只是白色,却让人挪不开眼。

    美,而不是表象的美,是一种气韵的美。

    乔裴一见,便觉得与沈荔相配。

    用料虽然不名贵,但形状蕴意,无不切合妥帖。

    虽然细心呵护,又用上好釉料刷新几次,但这支被红绒布细细包着、又在量身定制的檀木盒里装好的簪子,却显得如此不合时宜。

    他远远站着,见李执犹疑中开口:“只是”

    温雅清贵的太子此时略略窘迫,他很少在人背后说这些话。只是沈掌柜为人正直,尽管聪颖过人,但要和乔相比拟,又少了些无所不为的狂妄狠辣。

    如此,总是要吃亏的。

    想到这里,他语气坚定许多:“只是,乔相这样的人,能远,还是远着些吧。”

    说着,又忙不迭补充:“孤虽与他政见不合,但也承认他手腕高明。为官上,虽失之仁和,却也雷厉风行,有经国之才。但作为朋友、作为近人”

    他语速放缓,似乎想找出个贴切的词来:“太过冷傲。”

    冷傲,作‘冷淡傲慢’解。

    事实来说,李执的评价不算偏颇。即便是游戏设定里,给乔裴的定位也差不多是如此。

    楼满凤活泼骄矜、李执容华风雅、周钊桀骜豪爽

    乔裴嘛,冷心冷肺。

    若要打出他专属的he线,必须在每个关键节点,坚定不移地选择他。

    只要有一次选了别人,再回头,便只能贴他的冷脸了。

    玩过乙女游戏的,都知道这种设定多么变态。毕竟大家是来图个乐子,又不是来做舔狗

    但谁让他实在漂亮?因此要求苛刻,居然也成了锦上添花,给他增添不少人气。

    不过以沈荔这些时日的接触来看,冷淡傲慢乔裴?

    恐怕不尽不实也。

    她笑而不语,李执只当她脾气倔,又相当自信,要凭自己的亲眼所见去判断,便叹了口气,将话题转开:“说来阿凤同我说,过几日预备设席,大约是想谢你提点,今晚也许就要上门”

    这话没什么不能被人听见的,两人于是往院外慢慢走去。

    却没人发现,院外影壁垂花门后,玉白的身影。

    她不反驳,恐怕,也是那样想?

    又或者其实不是,她并不觉得自己冷淡傲慢日日都去沈记,事事皆依着她,也算冷淡么?

    或许确实有做得不尽善尽美之处,无怪乎她不满意,但他,但他

    但他从未学过,如何与人亲近、如何让人满意,难道,不该被原谅一次吗?

    手中不自觉捏紧了翠玉珠。

    玉色上佳,上等的翡翠,是深邃又清透的碧色,衬得乔裴指节细白,近乎透明

    罢了。

    她如何想,又哪里有多重要?

    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她如何看他

    都无所谓。

    第77章 好梦一场

    近日, 觅州府衙上下皆是一片宁静下的躁动。

    在其中做事的多少都算是人精,也能看出虽然坐首位的是太子,真正做主的却是玉宰相乔大人。

    虽然不知这两尊大佛为何突然驾临觅州, 但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像他们这样的小吏,只求安分度日,不求荣华富贵,自然不会多嘴。

    只是

    “照墨大人, 咱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啊!”一文书小官将照墨堵在门口,倒起苦水来, “这两位尊者气势逼人,往那一坐,咱们都不敢多言了!”

    “长久下来,看一本折子的时间,却只够看半本,怎么得了呢?”

    他不敢直呼太子、宰相, 只敢口称尊者, 但话语里的意思已经明了。

    这二位在上头斗法, 底下的小官就算问心无愧, 又怎能安心?

    照墨一时无言。

    要说自己大人为何跟太子殿下不和,他心里也多少有数。

    里头两成是政见的确不合,三成是陛下龙心所愿,剩下五成

    他想到这儿,不免缩了缩脖子。

    那些事, 可不是他能腹诽的。

    “这些日子府衙人手缺失, 的确辛苦。但百姓生计的事, 总还要诸位大人操心。”照墨熟门熟路地安抚着,“再等些日子, 今年的年礼就要下来了。”

    大庆的年礼从秋天开始派发,否则大大小小这么多官员,真从年节时分开始发,恐怕要发到第二年夏天去了。

    年礼是薪水俸禄的一部分,几乎占了底层官员收入的一半。

    故而一提及此事,众人喜笑颜开,也忘了刚才的争执。

    照墨这才松了口气。

    按大人的吩咐,眼下是关键时刻,觅州府衙受万众瞩目,万万不能有松动。

    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关键时刻,但大人的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也必须完成。

    如此这般想着,照墨不错眼地守在府衙里,倒也一时相安无事。

    与此同时,乔裴也没有闲着。

    他这些时日的懒怠表现外露,连最不擅长察言观色的皇帝也从中汲出一两分滋味来。不过乔裴实在好用,年岁正好,留给太子也算合宜,便多有赏赐安抚。

    顺便,把该他的公务,又扔了回去。

    这回乔裴没再推脱,如往常一样接了下来。

    他手指拂过短短一截字,只是扫一眼,便霎时记忆下来。

    纸条在烛火上一燎,化为灰烬。

    皇帝南下原本就自有打算,太子是外头一道引人注意的幌子,他又何尝不是?

    先皇共有八子,到了晚年,夺嫡风云晦暗,只剩两子。一位是当今陛下,另一位封在南边,是为奕亲王。

    两人同父异母,非同胞所出,彼此关系不咸不淡,原也不算什么。

    但有土有人,还是富庶之地,长年累月经营,如此的亲王

    皇帝怎么能睡得安稳呢?

    早年没有太子时,几乎是夜夜不成眠,唯恐哪日便有臣子为国体议,要求他封个皇太弟。

    这些,李执不知,乔裴却很清楚。

    ——因这奕亲王逐年累计的野心,几乎是他一手推动,盘根错节拉拔起来的。

    想到这里,乔裴思绪不由得一顿。

    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阴晦暗断,这些东西是他做惯了的。

    往日也并不觉得有什么。

    觅州府乃奕亲王治下最繁华之地,按本朝惯例,税赋先让奕亲王刮个五成,才能往京城送。

    这样下金蛋的母鸡落在奕亲王手里,即便他没有死罪,也该有死罪了。

    可惜帝王做事,不能如此随心所欲,凡事讲究师出有名。乔裴揣度他心思,几乎不用多想,便知道若是能坐实奕亲王的罪名,才叫能臣。

    这便是他的办法。

    本也没什么。

    只是心中烦闷,就连回了驿馆也没能消解半分。

    他面上神情倒是维持得好,八风不动走进去,便被皇帝身边太监叫住,说是圣上有请。

    “乔爱卿,坐吧。”

    皇帝似乎有些兴致,竟跟他问了两句吃穿用度,这才道:“觅州的事,你做得不错。”

    乔裴坦然受了:“陛下过誉。”

    “然行百里者半九十,最后一步之前,都不叫完。”

    皇帝半闭着眼,微微仰靠在特制的龙椅上,慢慢道:“乔爱卿,你一向懂得这个道。”

    乔裴心里一紧。

    皇帝信他,却也知他了解太多私密,因此在他面前从来宽和厚爱居多,从未有过这样敲打的语气。

    是前些日子的怠惰?还是他一举一动中似有若无的去意

    他眉一敛:“臣,谨遵上命。”

    无非是做得更绝些,于他,再简单不过。

    再,轻松不过。

    *

    月色皎白,盈盈如水。

    乔裴行在其中,一袭衣袍赛雪的白,边角用银线绣了暗纹,走动起来,更是波光粼粼。

    只可惜袍角零星几点血迹,因为时间长了,不像红梅,倒像几团污渍落在上头。

    监斩这样的事,要想自己一星半点不脏手,是绝无可能的。

    乔裴轻轻吸气,一旁照墨就极有眼色地开口:“大人,就快到了,这身衣裳立刻就能换下。”

    他摆摆手:“走吧。”

    这会儿倒也不说无妨了。

    沿着月色行车,并不算太难为,但怎么也比不上白日。

    照墨驾车驾得很慢,也很稳,乔裴却不知为何,修身养性的功夫比平日差了不少,总是起起伏伏。

    再走两步,就是驿站的后院。按要去乔裴的住所,从前面直进是最快最便利的。只是现在夜深,从前院进难免一路戒严,扰了皇帝父子歇息,乔裴做不出这等蠢事。

    照墨便绕道从左侧花园小门进。

    驿站是四方的格局。皇帝带着太子住在最靠里的内院,外头侍卫层层叠叠。

    从正门向里看,左后是花园,因此左侧的厢房比右侧小些,拨给沈荔这没什么随从的人住,绰绰有余。

    这也意味着

    “乔大人?”

    乔裴抬眉,心道天意如此。

    大半夜没睡觉的沈荔,乍然出现在他面前。

    沈荔做了一辈子夜猫子,来大庆适应了很久,才习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但到江南认了师傅,被带坏却很容易。

    池月独身居住,又随性惯了,日夜颠倒是常有的事。沈荔跟她几乎一拍即合,很快混到一起去,不到日晒三竿绝不起床的。

    今晚也是同样,因为试菜太晚,怕就那么睡了不消化,两人先是假模假式地比武,又斗棋,最后沈荔给她唱了几首流行曲,调子把池月吓得不轻,这才被赶了回来。

    不巧,正撞上乔裴。

    她鼻尖一动:“乔大人受伤了?”

    似乎闻到些血腥气

    乔裴微微后退一步,眉目顺和地垂下:“小伤,沈掌柜不必挂怀。”

    照墨就站在旁边听他胡扯。

    那是小伤?压根就没伤吧!

    分明是为了让奕亲王慌不择路,自家大人草蛇灰线,从亲王长随一外室之子着手,意欲以小动大。

    这种人家的少年,稍有差池,便是个张狂恶少,只要有心,什么样的罪名找不出来?

    且是外室子,而非正室,平日消息往来本也不多。那长随得知消息再赶来,已是人头落地,再没有可纠缠的,只能回去哭丧一般,报给奕亲王听了。

    若不是自家大人监斩时站得太近,恐怕一丝血迹都不会有。

    沈荔点点头,乔裴以为已经蒙混过去,却又听见她问:“乔大人缘何受伤?”

    “一些无谓匪徒,偶然碰上。”

    “寻常匪徒也能叫乔大人受伤?”沈荔挑眉,“毕竟,你身手那般好。”

    她忽然称‘你’,语气间亲密尽显,乔裴目光骤乱,几乎语无伦次:“只是小贼事出突然,我与照墨并未防备,总之”

    照墨:?

    照墨安然站在一边,甚至更往后退了半步。

    苍天有眼,可别让这两位想起他来。

    沈荔微蹙着眉,她不大知道乔裴一向在忙什么——政务这些,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文言文,即便给她看了,她也不一定会懂。

    但受伤,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乔裴还在那儿编呢:“实则我也不常见血,偶然一次,心绪不宁”

    他小心翼翼抬眼去看沈荔表情:“也许,夜不能寐,并非不可能。”

    还‘夜不能寐’呢!

    沈荔自己都没察觉,她轻轻剜了乔裴一眼,这才回身到自己房里,须臾便拎了一只酒坛子出来。

    乔裴信口开河,她实在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一则他自己身手不俗,沈荔见识过;二则江南篇章里,自是他运筹帷幄的高光时刻。

    若是周钊、楼满凤这样的人物受了伤,似乎也能算其勇气的勋章;但李执、乔裴这样的角色,既然是智斗,自然不会安排他们随便受伤的。

    乔裴余光注意着她手中那坛酒,心思百转。

    这酒不知是工坊所出,还是她亲手酿制?

    若是亲手酿制,专程拿出来,又是什么意思?是礼物?要赠予他?

    又或者,只是拿出来,要送到别的地方去?

    说起礼物,那只簪子还在他那里存着,似乎也不是个办法,该重新找个机会送出

    不过,方才她细细问我受伤的事,莫非是觉得不体面,又或看出我的谎言,要与我割袍断义送酒断义么

    胡思乱想,其实也只是一瞬间。

    再一错眼,沈荔已经走上前来,将酒坛塞进他手里。

    “既然睡不好,就喝些酒吧。”她话音里有些微妙,仿佛的确不太信任他刚才‘夜不能寐’的话,“熏走血腥气,总能送你一场好梦。”

    送他一场好梦

    乔裴接过,低声应了:“好。”

    若不是梦,岂不更好?

    第78章 谋逆

    从那日与乔裴偶遇后, 江南似乎一下紧张了起来。

    不说旁的,光是原先销量无甚波动的新造酒,一时都有些卖不出去了。

    她虽然不能算是什么洞察人心的政治谋略家, 但只消看看每日采购米粮的用价,便知道这里不大太平。

    朱夫人更不用说,连连来信,却不敢上门。驿站里毕竟有皇帝坐镇, 就算她一开始不知,但看太子在觅州府上下忙活, 也能猜出一二。

    太子这样的身份,竟也露在外面,想来江南还有更大

    如此,连叫沈荔出来一叙都不大可能。

    这日,沈荔晨起洗漱,红袖在一旁陪着。

    原先她是奉了主家的命, 来伺候这位沈掌柜的, 却不料人家压根用不上自己。

    虽说是京城来的富商, 但平素铺床箱、收拾衣物、漱口洁面, 都亲身上阵。

    这在红袖看来,是很奇怪的。

    要知道,即便是朱夫人,身边也是八个丫鬟随身伺候,不贴身的更不知凡几。如非必要, 恐怕连脚都不会沾地。

    这位沈掌柜——正如大小姐朱鹮所说——确实不一般。

    不一般的沈荔洗完脸, 托着腮看了片刻晨光, 忽然道:“红袖,叫周雨他们过来, 就守在院前吧。”

    红袖一愣,随即应了:“是。”

    心里却很疑惑,这是为何?

    周雨几个自从来了江南,便没有什么差事在身上。

    平时总是分出三人随沈荔活动,另两人便在外头探听各种消息,偶尔也出借给太子、楼世子用一用。

    但无论如何,沈掌柜从未管束过他们什么。

    因此几人领命过来时,也有些困惑。

    “就在院前守着,要吃喝的,我这院子里有间厨房。”沈荔说,“这几日,都不要往外走动了。”

    “究竟是为何”

    也有人想追问,但很快被周雨压了下去。

    这位军衔最高的副统领面色严肃,不复平日说笑之态:“我等明白,必不为沈掌柜添烦。”

    沈荔点头,也懒得解释。

    她没有证据,全凭猜测,最多加一点剧情预知的金手指。

    《云水录》的剧情结构,大致就是总——分——总——分的模式。

    先是在京城地图将众人认个脸熟,接着立刻就进入分岔路。

    江南地图的最核心内容就是谋逆,具体是谁沈荔忘了,只记得肯定是个姓李的。

    窝里斗嘛,不是异姓上位,那就谈不上战争,只是权谋斗争了。

    她倒不算十分紧张,一则这只是个丰富太子人设的剧情桥段,二则她和皇室的联系,要比剧情里更弱许多,总不至于牵扯进去。

    不过明明知道有谋逆,还是要不小心提防。

    别的也就算了,要是被随机砍了一刀送上西天,那岂不是太冤?

    再则,被误认为是谋逆造反中人,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这几个兵士都是周钊派来的,牵扯其中,首先就要害了自己统领的命。

    领兵在外的驻边大将,最不能失了圣心。

    因此周雨几个很是听话,这几日连她的院子都没出过,平素吃睡就在耳房。

    驿站里的气氛也正如沈荔所言,愈发紧绷。原本四处走动的侍从婢女不见踪影,即使偶尔见着几个人,也都是紧绷着脸。

    要想内外进出,更是管控严格如铁桶般,就连周雨这样的熟面孔,也要再三盘查才肯放行。

    红袖不由说:“亏得沈掌柜料在前头,否则我们要是从外头回来,还不一定能不能进这驿站的门呢。”

    周雨点头:“在驿站里被拘着,虽然行动受限,好歹能洗清一半嫌疑。”

    被人盯着,虽说有些恶心,但至少事事留了痕迹。

    再有秋后算账,当也算不到他们这些人头上来。

    他看了看天色,估摸要下雨:“叫人把沈掌柜晒的那些东西收起来吧也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红袖点头:“我去收。”

    沈荔在院子里晒了些果干,因为用糖不少,耗费不菲,故而他们几人都帮忙盯着。

    等红袖几人收完,分门别类摆好,已是傍晚。

    日头一落,偌大的驿站院子里悄无声息。

    小厮丫鬟们走过,也只能听见衣摆静悄悄的声音。

    几人都有些松懈,以为不会再有大事发生。加之天色确实已晚,众人便四散回屋,正要歇下。

    但躺了一炷香,半梦半醒之间,却忽然听见吵嚷的声音。

    依稀能辨别几句,仿佛在说什么“中毒吐血”的话。

    转眼,火光大亮,竟是被人一不做二不休,放了一把大火!

    小院立刻被惊醒,沈荔起身时,周雨几人已经穿戴整齐,将院子团团围住,确保没有陌生面孔混入其中。

    红袖则守在她屋内,见她醒来,快而小声地说:“后面院子里,有个试膳太监吐血,说是喝了毒酒,已经不行了。”

    那难怪了,试膳太监吃的是皇帝前头一口,他中毒身亡,说明有人要害的是皇帝。

    不过话又说回来,明知有试膳太监,还会直接在饭菜里下毒吗?

    她坐在正厅里,远远都能听见驿站乱成一锅粥。

    天边火光浮现,又是喊打喊杀的声音,好在一个时辰不到就消了下去,火光也隐匿起来,不见踪影。

    “结、结束了?”红袖喃喃问。

    沈荔正要开口,又是一阵兵甲碰撞声,间或有破开血肉,那种叫人听了便骨髓发冷的声音。

    她闭口不言,只攥紧了红袖的手。

    红袖的手好冷。沈荔想。

    又或者,是她自己的手太冷。

    又闹了半个时辰,外面安静下来。

    沈荔带上蠢蠢欲动的周雨,又留红袖几个人看住后门,便往前院走去。

    刚到门口,从东面冲来两三个丢兵弃甲的人,披头散发,面目模糊,不知是汗还是血,将发丝蒙在面上,竟像是已死之人复生过来一般。

    沈荔一时僵站,不敢动作,周雨将她拽回来,与此同时,那几人身后又蹿出一列亲卫,无一不是面目狰狞,劈刀砍下。

    斩首的斩首,穿心的穿心,有一个被捅破了肚子,白花花肠子混着脂肪涌出来,一路淅淅沥沥,热气腾腾,淌到沈荔面前。

    这人倒下去时,面容从发丝里露出来。

    眼睛瞪圆,身量也不高,看上去年龄不大,不过十来岁。

    大学都没毕业的年纪。

    周雨半挡在她身前:“沈掌柜,不如我们还是回去坐下,吃些东西,休息片刻。”

    他语气竟有些轻松,不知是不是看见谋逆之徒毫无反抗之力的缘故:“看上去一时半会儿没完呢。”

    沈荔沉默着回去,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却觉得口舌黏连,说不出话来。

    很快,驿站里的动静便彻底沉寂下去。

    她站在院中,听着侍卫前来传话,说是奕亲王下毒谋害皇帝不成,便起兵谋逆,意图火烧驿站,篡位登基。

    好在有亲卫左右坚守,太子、乔相与诸位将士里应外合,保得陛下平安无虞。

    一副藩王谋逆被捉的图景,栩栩如生在她眼前展开。

    “只是近几日,还是不要过多外出的好。”亲卫知晓这位沈掌柜常常外出酿酒,好意提醒,“外头也不太平。”

    沈荔答:“知道了。多谢。”

    她闭目片刻:“周雨,关门吧,今天应该也不会有客人来了。”

    方才的血,还在院前空地上。

    热意仿佛未消。

    什么权谋夺嫡、决胜千里之外一家子窝里反,跟旁人又有什么干系?哪里就配得上那么多活生生人命

    算了。这毕竟不是她的世界。

    她的世界,不会这样

    毫无人性的残酷。

    *

    藩王之事尘埃落定,太子和乔裴两个人忙得要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有人搞了破坏,就有人要善后。

    偏偏觅州府跟他二人打交道最久,不得不一力顶上。

    楼满凤也很忙,原本走上正轨的绸缎生意因为这桩事,忽然又起了波折。

    原本两人商量着,要去南市场的夜市逛一逛,此前沈荔忙着酿酒,好不容易最近有空,反而是楼满凤不见人影。

    不过有魏家兜底,无论如何,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沈荔并不那么担心。

    池月倒是置身事外,还有闲心招沈荔去喝酒,见她神色有些难得郁郁,还出言安慰:“这事,你见得多便不奇怪了。”

    说着,便聊起前朝末年的事情来。

    俗话说,荒年饿不死厨子,池家既然有厨道传承,便也侥幸从前朝末年的混乱中存活下来。

    她道:“这都算好的了,你瞧不起窝里斗,但人家窝里斗至少杀的也是自己人。”

    据她说,池家原也不是江南人士,祖籍在更西面的地方,只是前朝末年各方厮杀,百姓流离失所。

    更别提丢在其中的无辜性命,可能一夜起来,便见爹娘亲朋为了一口吃的,被兵丁误杀,全家就孤零零只剩一个。

    只剩一个,还不如死了算了。

    “就算是手里有兵有粮,难道就会有好结果?”池月将酒杯往她跟前一推,“岂不知成王败寇,胜者手里的命,又哪里会少?”

    “总之,你我过自己的日子,少管别的烦心事,这也就是了。”

    她动动手指,最终还是摸上沈荔的头发:“真要管,哪里管得过来?”

    她们这头喝着酒,觅州府衙,太子几人也正在用饭。

    只是衙门里坐着,总不像个样子。

    他身份毕竟不同,只能跟乔裴对坐,两人只是干巴巴吃着,似乎连味道都品不出来。

    “许是忙了太久公务。”李执沉吟片刻,道,“不若我们回驿站去,和楼世子一起用?”

    楼满凤今日也是难得在驿站里,李执想,也许他那头的事已经忙完,想必有楼满凤在,桌上气氛也能轻快一些。

    乔裴无可无不可,点头答允,两人便又回了驿站。到了楼满凤院门口,一问,却听说他人在沈荔处。

    乔裴脊背一绷,人不自觉更挺拔了些。

    李执虽没有他那样过激的反应,却也想起前几日他和沈荔的暗语,希望她能少和乔裴接触。

    正是进退两难,沈荔身边的周雨从里头出来,说是门口小厮回禀后,沈掌柜请两位一道进去。

    “他这是怎么了?”

    李执一进门,便挑起眉来:“吃多了酒,醉了?”

    楼满凤趴在桌上,脸颊从胳膊间圆鼓鼓露出一小团,红润满面。

    要不是眼睛半睁着,李执还以为他已经醉晕过去。

    他心念一动:“怪不得沈掌柜请孤来用饭,原来是打着这样的注意。”

    沈荔假装惶恐:“民女岂敢?只是打量着殿下心软,好说话而已。”

    语罢,两人都笑起来。

    乔裴落在太子身后半步,耳边听着笑声,唇角却冻住一般僵硬。

    李执心软,好说话

    那他呢?

    残忍,无情?

    楼满凤虽然醉酒,但没过多久,似乎又清醒了过来。

    他听着几人谈论觅州府衙的公事,沈荔偶尔说些话,仿佛很得了李执和乔裴认同。

    她就是这样的人。无论什么,都做得很好。

    所以要配得上她至少,也该有一技之长,才能勉强挤入行列之中。

    他刚一走神,便被李执趁机拖起,甩给侍卫,起身离座。

    李执本也不饿,只是在府衙里用饭,心境始终不渝。只是在沈荔这儿坐一坐,就好了许多,便替她顺手解决楼满凤,还小院一个清净。

    眼看要走了,楼满凤又耍起赖来。

    他神思不属,仿佛纠结着什么一般,冲沈荔伸了伸手。可惜被侍卫箍着,挣脱不开,神情也沮丧下去。

    再抿抿唇,言语间,依然勉强保留着同她的亲昵:“沈姐姐,我先走啦。等那头事情办完”

    他目光垂下来,见沈荔的笑容一如平常。

    楼满凤看着看着,骤然有些鼻酸:“那时,再来见你。”

    这两人都走了,其余人自不会来打扰,这院子里眨眼便只剩沈荔和乔裴两人。

    月色正好,满院桂花树也落了碎金,香气浮动间,仿佛能见金色香风,轻描淡写在半空舞动。

    但气氛凝滞。

    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乔裴暗自回思。

    似乎,从这之前,就已经有些端倪了。

    沈掌柜不喜他。

    乔裴想。

    今日也没有同他说笑,没有朝他这里多看一眼。

    也许是那日太子的话起了效果,也许是更早,她就已经察觉自己人品不堪。

    总之,她不喜他。

    这种时候,他当然是不愿引人注目,尤其沈荔注目。

    但事与愿违。

    手指蓦地一紧。

    乔裴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腕间玉珠磕碰,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糟糕

    沈荔听见那声响,果然扭脸看过来。

    目光定定,仿佛素日在沈记,忙得累了,便看上一会儿乔裴。

    那样漂亮动人的一张脸,光是看看,都能消疲解乏似的。

    他倒是没什么波澜,一如既往,平和安定,像一枚上好的玉石,温温润润,伫立天地之间。

    即便谋算着什么,也总叫人觉得光明正大,被算计许多,也不该怪他。

    乔裴被她看得久了,似有不解,偏头过来:“沈掌柜有话要说?”

    沈荔嘴角一提,微笑起来。

    有的东西,不是死死握在手里,就一定能完好无损的。

    她很清楚这个道。

    所以,不如讲话说尽、说明。

    因此她问:“你早知道我不是她,对不对?”

    第79章 坦白

    “我想以乔大人的聪慧, 早已经有所察觉。”

    沈荔垂眸,手指在桌边轻点:“却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没有说穿?”

    乔裴不做声。

    心中却一片疾风骤雨。

    与其说察觉, 不如说,是沈荔——面前的沈荔,印证了他对这世界的猜想。

    上京、开店、定亲、江南、漠北

    乔裴已经活过三次。

    每一次沈荔存档重来,他都保留着上一次的记忆, 重新作为【宰相乔裴】,等待着她的到来。

    倒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毕竟每次做出不同的选择,发展的路径便会不同。

    但总归,大同小异。

    对于乔裴这样聪慧的人,一旦有了记忆,很快便能推出这世界的关窍。完全相同的开局、固定不变的问题,以及一定程度的奖励

    可怜他并没有游戏这个概念, 只觉得这些设置, 似乎无限贴近一场——一场考试。

    考验的是谁, 做题的是谁, 尚且没有定论,但他已然有些猜想。

    而若能在这次考试中交出一份不错的答卷,又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奖赏呢?

    乔裴能想到的最佳,莫过于从这样的循环往复中脱离。

    也许在旁人听来,无限轮回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

    无限的生命、无限的时间, 连年龄都限定在二十来岁, 不及而立之年。

    他在这样的世界里, 手握权势、地位尊崇,似乎也还是个被选中的重要部分, 等待着做题人的研究与关照。

    但,为什么要等待旁人的审判?

    最让他难熬的,不是过程,而是未知的结果。

    三次重复,几经排查,很容易就能发现连接他、北安侯世子楼满凤、云开军统帅周钊、当朝太子李执的那个人,是京城沈记的掌柜。

    这掌柜此前也一直叫作【沈荔】,虽然开了一家叫沈记的食肆,却没有几时在铺子里。

    从行为轨迹来看,似乎更注重和其他几人建立联系。

    乔裴便知道,他们几个,正是这位【沈荔】要做的题。

    前几次很显然,算是失败。有时香消玉殒、有时含恨而终,总之谈不上圆满。

    每每这位【沈荔】收获一个不堪的结局,世间万物便随着她的失败,重新来过。

    但,如果成功了呢?

    如果【沈荔】做完了题目,又会如何?

    世界从此消失?所有人都在二十来岁灰飞烟灭?

    如果她不再做题了呢?

    乔裴活了二十多年的这个世界,会从此顺畅地流逝下去,还是永远、永远,停留在她放弃的那一瞬间?

    那他呢?

    每一次都能保留记忆再次循环的他,似乎格外有些不同。

    那么在这世界僵滞不前的无限时间里,他是否,也会保留思绪,成为一个仿佛永生的疯子?

    又或者勉力祈求她的继续,以致有那么一两道题目,被她答了出来?

    那些被她成功做出来的题目,是否能得幸苟活,乃至去往另一个世界?

    如此说来,倒像古往今来皇帝们所求的——成仙。

    而【沈荔】,便像一个下到凡间渡劫的仙人

    一个不擅男女情爱的仙人。

    乔相的行动力非比寻常,厘清这一切后,便做了万全打算,要主动结识这位【沈掌柜】。

    然仙人做事,怎是他能操纵的?

    尽管第二次循环就有了记忆,但乔裴依然只能做到被允许做的事。

    譬如在秋雨夜,因为种种原因经过沈记、进门去点上一碗小葱拌豆腐、见【沈荔】独身做生意,留下二十两银子

    最后,看着她飞蛾扑火般嫁给太子,却因为名声不显被冷落,在深宫中销声匿迹。

    第三次,则看着她远赴漠北,种种做法被疑心是北戎奸细,与周钊互无信任,最终被一箭穿心。

    虽然称得上一句凄美,但乔裴作为这凄美爱情之中毫无选择权力的配角,说实话,心里并无半点波动。

    就算有,也只是竭力思索自己多番靠近,为何半点改变不了既定的路线。

    最终得出的结论,便是这世界是围绕【沈荔】展开的。

    只有她的决定是至关重要的,其他人,便如路边草芥,只能随风而舞,日晒雨淋,皆不由己。

    明确了这一点,便只剩最后一条路。

    接近她。

    既然任何外力都无法动摇,那么乔裴只能尽力和【沈荔】建立深刻、无法消解的关系。

    毕竟,在楼世子、太子、周将军之后,应该轮到他这道题了,不是吗?

    那个雨夜,他迈步进沈记,虽多少觉得有些出入,但也依然顺着前三次的轨迹,向她讨要一碗小葱拌豆腐。

    沈荔却说:“店里没有豆腐。”

    四次循环往复,这是他第一次,听见沈荔有了不一样的回答。

    从这一夜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乔裴不是愚笨之人,甚至跟愚笨二字半点关系都扯不上。

    见微知著,再没有比他更厉害的人。

    若说曾经的【沈荔】遵从着一套既定的行为规则,虽然比他们这样的人更自由,但也只是有限。

    那么这个沈荔、这个沈荔

    她分明是不一样的。

    除了随心所欲的态度,和对美食一道的偏爱,其说话做事,又可见超前的眼光和深刻的判断。

    但真说起读了多少书、对古籍多么倒背如流,她又实在谈不上。

    虽然乔裴也不认为经史子集就能概而统揽天下人才,但既然不是用他熟知的古今典籍堆出来的人才,那么那些才干、魄力和眼光,必然有另一套培育的模子。

    换言之,一套截然不同的教育体系。

    有了这个引子再往下想,很难不去怀疑她的来历。

    更何况,是一开始就知道这世界有异的乔裴?

    沈荔能从他的接近里察觉乔裴的异样,难道还不允许对方也是如此?

    她不是那样霸道无能的人。

    相反,沈荔一向自评心胸开阔,舒朗洒脱。

    沈家大小姐,说出去那也是首都响当当的身份,不是照样说不要就不要了?

    就算一开始众人只觉得是一家子闹笑话,但看她妈沈涯女士的决心,跟她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坚定,多少也有些幸灾乐祸。

    不一定跟沈荔有仇,但看她出丑,也是乐事一桩。

    即便如此,她依然坦然自若地在海外做学徒,有旧相识特意来看乐子,也照样下厨服务,并不以为是非常丢脸的事。

    所以,被乔裴欺瞒、利用,也不应该是一件大事才对。

    他所作所为,甚至比不上原来那个设计将沈荔赶出餐厅的经。

    不说利益受损,乔裴反而帮了她许多。

    她一向算得清楚,看得也开,却不知为何,有些

    烦躁。

    即使面对乔裴秀色可餐的侧脸,也无法消解的,烦躁。

    “乔大人本不是平易近人的性子,却一见面就待我和善,蓄意接近,难道不是因为有利可图?”

    “否则的话,我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值得乔大人如此放低身段。”

    眼前落下几粒桂花。

    乔裴手指一动,指腹碾过金色花蕊。

    很痛。

    他知道沈荔口齿是很伶俐的,平素总能将人哄得开颜,那时面对奎香楼,同样是心志坚定、反应灵敏。

    但当自己站在她对面,那张熟悉的脸上,柔和神情一消而散,眉目间竟显得冷冽。

    很痛。

    他辩无可辩,嘴唇开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从一开始,你察觉到我的异样开始,就已经下了决心。”沈荔盯着乔裴的眉峰,实则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分析摆上台前,“那日留下二十两银子也好,中秋当夜,补上的二十两银子也好,都只是要将自己和沈记挂上钩,也就是——”

    “和我产生关联。”

    她说到这里,提及自身,不由得轻轻一笑:“还好,我不是什么自视甚高的人,否则岂不是要怀疑,乔大人竟是真的心仪我?”

    一字一句,咬字比平时更硬,更冷。

    乔裴下意识反驳:“并非”

    “乔大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沈荔打断他,语速逐渐加快,语气也更生硬许多:“我的异常?乔大人究竟见过多少个【我】,才会觉得这一次的我是异常的呢?”

    “既然如此,乔大人又岂会不知,这世界本身的异常?”

    “所以接近我,自然是想探究我、调查我、审视我,从而找到解决异常的办法”

    沈荔顿了顿:“仅此而已。”

    她不想讲得太难堪,却已经讲得很难堪;

    她不想说得太明白,好在,也没有办法说得太明白。

    游戏、穿越、时间线的循环,其实乔裴已经知道得大差不差。

    至于其他的,譬如她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这连沈荔自己都不知道。

    她看着乔裴水盈盈的眼,忽然放慢了声气,轻轻问:“如果乔大人在我这里,永远得不到想要的东西——”

    她目光向下一闪,捕捉到男人手背紧绷、青筋毕露的瞬间。

    转而唇角微扬:“看来我是不必问了。”

    风簌簌吹过,石桌面原有的桂花被一卷而空,树上却又落下许多。

    桌上,手上,衣衫上,一片浓烈桂花香气

    但属于沈荔的香味,应该是茉莉才对。

    乔裴不合时宜地想。

    他发现自己有些走神,尽管这并非一个合适的时机。

    但思绪,总是很难控制的。

    沈荔的神情越是冷淡,话语越是尖锐,乔裴就越发难以控制自己,回想过去,那些柔软,温暖的时刻。

    好像这样,就能从当下的痛苦中逃离一瞬。

    而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如沈荔所说,居心不良。

    他无可辩驳,因为他确然是这样做的。

    因为自己切实做过的事后悔,甚至到了不敢面对现实的地步

    他并不是这样的人啊?

    乔裴难得如此审视自己,却十分困惑。

    他对世间万物的评判,从来只看价值,因此也足够客观,足够冷静。

    即便是最开始,沈荔点穿他知情,乔裴也并不觉得到了末路。

    因为说到底,沈荔是个非常、非常善良的人。

    这简直不必抽丝剥茧,是肉眼就能看出的简单事实。比起他、楼世子、太子乃至周钊,沈荔实在是个过于善良,在乎旁人的人。

    这大概与她来处不同也有关系,但性格里温和的底色是实打实的。

    既然如此,即便一开始得知乔裴隐情,心中厌恶,却也不算什么大事。

    恐怕百般恳求之下,以她的心软,不说一起离开,至少也能知道这一方世界真相。

    即便只是这一点进展,对乔裴而言,也比当下处境好太多。

    但真正到了这一步

    真正面对她的怀疑、冷淡、厌恶

    乔裴手指攥紧,却忘了珠串不在掌心,兀自掐出道道血痕。

    “我”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如失水的桂花,“一开始或许是、的确是,我无从抵赖,但后来”

    怜悯也好,他有许多,预备等日后再讲的话。

    那些用于算计她心软的话,这时竟想不顾一切,倾倒出来,将所有循序渐进都抛之脑后。

    竟然、竟然,一到面对沈荔时,他总是做出太多用‘竟然’来形容的事。

    但哪怕只是一丝半毫怜悯,让她不再用那么、那么毫无柔情的目光,审视两人所有的回忆

    也比现在要好百倍,千倍。

    “后来的事,其实有那么重要吗?”

    沈荔的声音依然很轻。

    乔裴喉头一紧,目光随着她慢慢抬起,迟迟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荔从桌边起身,抖了抖裙摆上的桂花粒。

    她目光一怔。

    忽然之间,她意识到,又是一年秋天了。

    堪称漫长的时间里,乔裴带给她的,倒也是快乐居多。

    即便一开始

    一开始的异样,她不是不知道,不是没有留心,只是,那时候乔裴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角色,一个好看的、有些关联的角色而已。

    如今再回顾,却像一根刺。

    越想拔出来,就扎得越深。

    沈荔知道自己是一个固执的人,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如此。

    一开始看中的苹果,即便沈涯女士再三科普,说那看上去就不是最好吃的,她也一定要拿到手。

    一开始挑中的小提琴,即便朋友们都说很难练、很痛苦,也不会放弃。

    一开始确定的梦想,即便她哥哥沈椎都已经放弃反抗,她却一定要坚持。

    难道不放弃就一定比放弃要好?

    沈荔并不清楚。

    她只知道,后退一步,她就不再是自己。

    一开始就充满算计和利用的关系,再如何修补,难道就能焕然一新?

    她并不相信。

    “既然乔大人没有别的要说,今天就到这里吧。”

    她慢慢呼吸着,将桂花的香气深深吸进胸膛,心也渐渐静下来。

    “我也没有什么要和你说的了。”

    第80章 出师

    桂花越落越多, 沈荔探探天气,一日出门时,顺手买了两件外氅回来。

    “眼看着是越来越冷了, 沈掌柜还要每日出门吗?”红袖问。

    沈荔套上外裳,又加一件银灰鼠裘,这才觉得温度适中:“要去呀,总不能让师傅来找我吧?”

    她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每日要按时去师傅池月那里报道,回来以后, 还要抽空去朱家和朱夫人见面。

    先前藩王造反一事牵连太多,两人交流断绝,堆积的事都攒到了现在。

    不过她倒是从朱夫人那里听说一个奇妙的消息。

    关于烟雨楼邱家。

    这些时日,邱家的境况并不算好。

    甚至于,因为将手里可流动的金钱全部投入,酿了一大批新酒出窖, 却因为沈荔横插一脚而滞销, 显得不如往日远矣。

    “不过, 却没人见过邱啬。”朱曼婷给沈荔添了半杯茶, “他们家承诺的新酒迟迟不出,原先下了单子的酒楼都上门去,却发现邱家已经人去楼空。”

    “跑了?”沈荔挑眉。

    “跑了。我原以为是在这周遭庄子里藏着——就这一两天的事,跑能跑到哪里去?”

    朱夫人捻起一块点心,却不吃, 只是在指尖看着, 仿佛邱家邱啬也只是她指尖的一块点心:“但这两日却听到风声, 说是他们也插了一手。”

    话语之间的沉默,实在暗含了许多意思。

    沈荔抬眸看向她, 便得到了朱夫人认同的点头。

    要说插了一手,以邱家的体量和最后的结果,恐怕是一件大事。

    但江南发生的大事,除了奕亲王,难道还有第二样?

    也正因如此,沈荔很是不可置信:“他怎么敢”

    转念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可惊讶的。

    邱啬为人狂妄,又对朱夫人事事压他一头极为不满,头脑发热也不是没有可能。

    “难怪”她想起那日驿站起火,试膳太监中毒身亡,“若是邱家好酒,被采买上贡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一来,事情便都清楚了。”朱曼婷道,“他被人找了去送死,恐怕还以为是什么上好机遇——上达天听,成为御品贡酒,自然是一步登天。”

    “只可惜”沈荔用手背贴了贴茶盏,发现已经变凉,“反而成了死棋。”

    朱夫人还在细细回想:“那时朱家尚且没有开始大张旗鼓做酒行生意,江南酿酒,唯烟雨楼邱家为尊,一枝独秀,因此被人挑中。”

    却没想过,若是为了讨好,奕亲王大可抢了他的方子,夺了他的酒行,将这顶顶好的生意变成自己的。

    一个姓李的亲王,在江南盘踞多年,何必退而求其次,让邱家代为行事?

    再者,皇帝既然是微服,又把太子顶在外头,岂会让奕亲王轻易得知此事?

    不过反过来想,明知试膳太监的存在,却依然奉上明目张胆的毒酒;明知皇帝来意不善,却依然大张旗鼓行事

    沈荔手中茶盏,泛起一圈微微涟漪。

    恐怕奕亲王,早也不打算活了。

    “不过邱家人不见了,烟雨楼还在。”朱曼婷看她神思缥缈,轻描淡写道,“也不知道那位是怎么想,要留?还是要着人代管?”

    “姓吴的畜生也来过几次,玉儿虽念旧,但也心里有数,未曾会。”

    光听称呼,就能听出朱夫人显然更记恨自己二女婿些。又或者,该称为前二女婿。

    于她,商业竞争百无禁忌,能人居之,手段下作——她又不是没有不择手段过。

    却容不下自己人的背叛。

    毕竟据沈荔所知,朱玉已经准备和她的夫婿和离。而古时的和离又不像现代的离婚,要细细分割财产,一丝一毫都有法律规定。

    这时候,不过是谁大谁有。

    眼下,有的自然是朱家,因此朱玉的丈夫在和离中分不到一星半点的好处。

    以朱夫人的脾气,能让他净身出户,都是心有大善。

    不过听畜生二字,就知道朱夫人大约是不准备手下留情了。

    沈荔对朱家家事不感兴趣,只说邱家:“他们家的酒卖得如何了?”

    “订单是一窝蜂地接,人不见了,东西却交不出来。”朱曼婷轻笑,“再过些天,下了单子的恐怕都要上吊了。”

    按她的想法,自然是往死里拖,才能将自家的利益最大化。

    且不提这群在邱家下单子的人,本来天生就已经是朱家的对立面,光说眼下,邱家眼见是产不出新酒,而知晓方子、能接盘的便只有朱曼婷。

    拖得越久,开价越高,自然赚得越多。

    只不过,跟沈荔交往日久,她也算看出来,这位朱家的大恩人虽然不说仁善慈心,至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要往死里拖,底子厚些的好说,剩下的难免就要更窘迫许多。

    毕竟要做到自己颇有盈利,又能得人人称道,这般尽善尽美的程度,实在耗时耗力,还不一定能成。

    故而她往日出手,也是不留情面,有时简直杀机毕露。

    朱曼婷张了张嘴,心道若是沈荔不支持,也就罢了。

    毕竟是沈掌柜,救朱家于水火,又跟她有亲密无间的合作,长期来看,总是不亏。

    便是让几分利,哄她一笑,又如何呢?

    却没想到沈荔轻声说:“为今之计,自然是拖字诀。先试探一番,能不能将邱家酒行、酒坊收拢,再说单子的事吧。”

    她这话,也不过是把朱曼婷的想法包装一番,用和缓的说法讲出来而已。

    “我还以为,沈掌柜要劝我慈悲为怀。”朱夫人含笑道。

    “原本是这样想但是,又觉得徒增烦恼。”沈荔说,“当初邱家设下圈套,人人皆知他偷窃朱家酒方,却还是愿意去邱家下订单。”

    “虽然商人逐利,但今日占了上风的是朱夫人,要回头惩治这份不义,也无可指摘。”

    她说到最后,声音渐弱,手贴着杯壁,却迟迟未有动作。

    两人见面,照例是坐在凌云阁里。

    因都不嗜酒,桌上不过几碟精细点心、小菜,配朱夫人自己存下来的好茶叶。

    朱夫人夹了几块小菜放进碗里,顿了顿,将筷子端正放好,抬头端详沈荔的神情

    按说这位沈掌柜神思敏锐,往日被这样细细端看,恐怕是立刻要笑盈盈反问她‘朱夫人有话要说?’的。

    今日却,似乎不大对。

    果然,朱夫人想,她有些走神。

    其实人之心神起起伏伏,是寻常事,即便朱曼婷自己,也不敢说时时精神抖擞、谨慎戒备。

    但沈荔——自从与她认识,便从未见她低落消沉过。

    她总是精力十足,连懒洋洋的模样都少见,仿佛不会累一般。

    从到江南至今,怎么也算不上一帆风顺,朱曼婷却很少见她抱怨、不满、愤懑。

    就算是现在,朱曼婷看她神情,也并不觉得有太多变化。

    只是她善度人心,观察细致,又和沈荔交往许久,总归体味出一些不同。

    朱曼婷自觉两人也算有些交情,于是直接问:“沈掌柜是否有烦恼?”

    沈荔回神,自然地又端起笑容:“朱夫人何出此言呢?”

    “我观你神情,仿佛在想一个难题。”

    沈荔默然。

    她学着朱夫人的样子,夹了几块小菜进碗里,却提不起什么胃口。

    这可是天大的事,毕竟沈荔无论在哪里,对吃是从不怠慢的。

    如此,她自己也意识到朱夫人所说。

    自己好像是有些烦恼。

    “我被人骗了。”她摊手,“尽管一开始我就有所察觉,一直清楚他在骗我,但当一切都摊开、说透”

    “依然,有些不愉。”她说

    甚至难受。

    原本沈荔并没有把乔裴的事放在心上——并非嘴硬,而是的确如此。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想到食肆酒行银钱,想到京城沈记,想到回家,便想不起乔裴来了。

    可是她也并非时时都那样忙。

    等略微闲下来些,有了空余,坐在桌边品着茶,忍不住要想——

    江南凌云阁的点心,比起京城,到底欠缺两分。

    这样的茶点,乔裴吃惯了她的手艺,又怎么尝得惯?

    如此,便不免又要想到他低垂的长睫、柔白的侧脸。

    想到他平和端方的神情,被她打趣‘乔大小姐’时候,红玉一样的耳尖。

    想到他居然骗了自己那么久,从未想过要坦白。

    若不是被她拆穿,还不知道要瞒到什么时候。

    就算再次想起,沈荔也并不生气。

    可能因为她早就知晓,可能因为乔裴并未因此伤她分毫。

    但不生气,却耐不住心中酸涩。

    对面朱夫人忽然拊掌而笑:“沈掌柜,如此才是成大事者。”

    “哦?这又是从何说起呢?”

    “沈掌柜不嫌我多话,我便直说了。”朱曼婷咽下一口茶,清清喉咙,“依我看来,沈掌柜经营沈记,一路应当也有不少磨难,但总归还算顺当,全凭自己能力,也一路扶摇直上,到了今日。”

    沈荔听她说沈记,心里却想的是在现代的事。

    似乎也大差不差?

    尽管有些波折,但无论如何跌入谷底,凭她的手艺,也能从路边摊做回米其林榜单里去。

    “若沈掌柜是个诗人,又或画家,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说的。”朱夫人思索片刻,斟酌着说,“但咱们这一行,总是要和人打交道。”

    “若是菜色不如别家好吃、东西不如别家罕见,这些,咬咬牙,总能硬扛过去。”

    “只是有些时候,心里这道坎要迈过去,却不容易。”

    朱曼婷也不知想起什么,面容里坚毅的神色软化几分:“世人往往说,和解。像你我这样的人,总觉得这词有些退让的意思,似乎不大好听。”

    “但无论你对那人是什么样的看法,真正要和解的,都是和你自己。”

    她隔空指了指沈荔,笑容里几乎有了些长辈的宠爱意味:“沈掌柜,是原谅那人,再给出一次机会更让你舒心,还是与那人一刀两断,一了百了更让你畅快”

    “无须多想,也无须为自己的决定,承担过多的压力。”

    朱曼婷垂下眼帘,眼中恍然。

    “唯独记住,无论选择什么,不要为了一时义愤,伤害自己的心。”

    *

    “——朱夫人是这样说的。”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趴在石桌上,相当没形象地向师傅转达。

    说来,沈荔其实从未和池月约定过每天一面,却保持着差不多的频率。

    她那总说想一个人待着的师傅,也没提出什么异议,反而每日都给她留着门。

    池月不置可否:“也挺有道。”

    她倒不觉得沈荔会拗着一股劲,最后伤人伤己。

    毕竟她这个徒弟虽说脸皮厚、韧劲足,但最最叫人看中的一点,还是她心性疏朗。

    这样的人,无论最终选择什么、走上什么样的道路,总不会满心焦躁埋怨的。

    池月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让沈荔把酒窖里时间正好的一批酒搬出来。

    忙到天黑,沈荔又重新趴回石桌,等着池月亲手下厨的晚饭。

    吹着夜风,她顺口提起:“说来,驿站众人最近忙忙碌碌,像是要回京了。”

    “既然如此,你也该随他们一道回去才是。”池月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淡淡道,“亲卫众多,方能在路上护你周全。江南一带洛水河上,水匪可不少。”

    沈荔睁大眼,扭头看向池月:“但我不是还要向师傅你学”

    “你出师了。”

    池月说。

    手中一杯酒,递到沈荔眼前。

    她很少笑,这时眼角眉梢,却挂着浅浅笑意。

    “酿酒一道,于我而言也十分深奥。我会的,已经全部教给你了,我不会的”

    她微微低头,展颜片刻。

    “我没有什么可以再教给你。”池月犹豫一瞬,将手搁在沈荔头顶,“剩下的东西,都要靠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