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四坛酒
沈荔是跟着皇帝来的, 所以皇帝歇脚的驿站也预留了她的房间。
但朱夫人盛情相邀,她推辞不过,当晚便留宿在朱家, 只让一个兵士回去守在驿站里以防皇帝传召。
朱家阔绰,准备的房间也宽敞精致,即便只是客房,也看得出是精心布置。
还有不少沈荔没吃过的特色小吃、点心在后厨, 一看就知道是朱夫人专门为她备的。
待客之道如此,即便是沈荔知道是有所求, 也多少有些慨然。
说真的,朱夫人要是能收她做干女儿
系统已经习惯了:【你为了回去还真是不择手段啊】
朱家没有男主人,只有前院住着不少小厮和护院,看护府上安全。
到了内院,全是丫鬟婆子,主人更是只有朱夫人和她三个女儿, 因此进出也很方便, 不至于撞见什么人。
沈荔坐在正厅, 手边一碟子小巧玲珑的藕荷花糕, 面前正坐着朱家的三千金。
大女儿朱鹮面容板正,仪态很是端方,有些说不出的紧绷感。
三姐妹里,唯有她的名字随了朱夫人丈夫何家的排辈,从了‘鸟’字。
二女儿朱玉, 出生时朱夫人和丈夫正是两情相悦, 情意正浓, 因此生下这女儿,也待她如珠如宝, 取名为玉,只盼着把她捧在掌心,不让人碰碎。
三女儿朱贞是遗腹子,彼时朱夫人正在和丈夫何家一族争夺家产。这家产虽有大半都是她挣来,但在丈夫死前全都姓何。
想要让这些财产名正言顺地归于自己和三个女儿,朱夫人必是费了一番手段。
从朱贞之名也能看出,想来她至少承诺了不会改嫁,这才保住家业。
至于后来朱家势大,何家一族全都要仰仗她生存,加之丈夫死去多年,这才给三个女儿改了自己的姓,全都随她姓朱。
说起这事时,朱鹮没什么表情,朱玉略有些羞怯,朱贞则言笑晏晏,也可见三姐妹的性子。
沈荔对此的毫无波澜,倒也让朱家姐妹三人有些吃惊。
朱贞快言快语道:“沈掌柜看起来,倒是并不在意我们三姐妹姓朱呢?”
沈荔:“朱夫人才智过人,事业有成,想来对三位也关爱有加。一肩担起双亲之责,姓朱也没什么可惊讶的。”
她能接纳良好,是因为她在现代和哥哥都是随母姓。
沈荔在现代的母亲沈涯女士从小智商超群、跳级多次,没成年就进入大学,二十出头研究生毕业回国。
可以说在家中是智商最为出众一人,几乎是白手起家打下沈氏商业帝国。
而她爸上官先生是个画家——美男子画家。
这两人的爱情故事沈荔知之不详,据江湖传言,是她老妈手腕过人,糖衣炮弹一个又一个,把她爸那个没见过世面的贫穷小画家,打得晕头转向。
只此一生,眼里除了画笔就只剩沈女士一个人。
上官家的亲戚很少,跟她爸关系也不密切,沈女士又有手腕,沈荔从出生以来几乎就没见过上官家的人,更不用说姓上官。
再说,以沈女士那个强势的脾气,自己累死累活生了俩小孩不跟她姓,恐怕能要了她的命——又或者要了上官一家子的命。
基于此,沈荔能接受朱家三姐妹随母姓,也是十分自然的事。
她态度平静,并没有强掩惊诧,而是全然不在意,这不得不令一旁仔细观察的朱鹮脸色愈发和缓。
朱家大姐和二妹三妹都不同。三妹出生时父亲已去,母亲一人挑起朱家大梁,大权在握,说一不二,没过过多少被人质疑的日子。
二妹性子柔软些,左右为难,但平素行事更合长辈心意,也鲜少被人挑剔。
唯独朱鹮作为大姐,原本是比着闺阁小姐的模子来教养的。直到父亲去世,这才转道去学了瓷器。在朱曼婷之名响彻江南之前,没少被人诟病。
如今见京城来的这位沈掌柜行事作风都与母亲相似,对她陡生几分亲近。
还将自己信得过的侍女红袖送给她作伴:“红袖人谨慎细致,这几日便由她陪着贵客。江南虽不如京城繁华,但庙小妖风大。”
朱鹮说:“沈掌柜且要保重自己。”
沈荔半点不推辞:“这是自然,多谢朱小姐好意。”
*
第二日,她便动身去找那传说中的师傅。
周钊怕她离乡多年没了印象,给了她师傅的住址。但古代行路艰难,就算手里有地址,也是乘着马车行了半日,又转道到了山间小路。
江南潮湿,马车容易陷入泥泞里,便自己下来步行。这又走了大半日,才找到山间一片树林。
“这地方还真够难找的。”一直护在沈荔身侧的兵士周雨小声嘀咕。
周钊的云开军里不少捡来的孤儿流民,都随着周钊姓。除了留守驿站的,这四个人里有三个都姓周。
他说的也是实话,这屋子实在难找,不仅要赶半天的路,到了地方却发现眼前是一片树林。树林茂密,阴凉是阴凉了,却连半分房子的影都看不见。
好在周钊还给画了个简易路线图,半是摸索半是找寻,这才弯弯绕绕找到了山脚下这座小屋。
隔着一条两米宽的溪流,踏过竹桥,便是一小片田地拱卫着屋外小院。此时正值夏日午后,水面细细光粼闪动,乍一看宛如游鱼滑过。
如此田园野趣的生活,倒让她这位师傅看上去更加神秘。
沈荔几人刚在门口落脚,还没出声,门便从里边打开。
一梳着道姑头的青衫妇人倏地露面。
她肤色极白,皮肤略粗糙,眉眼透着些冷然之气,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沈荔反应过来,向她行礼:“此前给您来过信。沈荔见过师傅。”
妇人堵在门口,半步不往后退,似乎根本没打算请她们进去。
她一开口,咬字清晰,如珠玉落瓷盘一般清脆冷然:“你就是沈荔?”
沈荔笑盈盈点头:“是,师傅有何指教?”
妇人眉头都没动一下:“我知你来意。想让我教你酿酒,那便要露些手艺给我看。”
说着,从身侧拎出四坛酒来。
四只酒坛都只有巴掌大,一手便能提住两只。
“这四坛是我得意之作,每种风味不一。”妇人说,“我持家酿酒,决意不能让无谓之徒随意堕了名声,若是你手艺不过关,我是绝不会教你的。”
沈荔接过那四坛酒,便听得她师傅继续道:“所谓过关,便是为这四坛酒配出最恰当的配菜。”
池月两手环抱,站姿并不拘束婉约,反而洒脱不羁:“若是做不到,便回你的京城去吧。”
她态度实在说不上好,朱鹮送到她身边的红袖还算沉得住气,但周雨几人一路过来,也算和沈荔有一些生死之交的情谊,此时险些按捺不住,要拂袖上前。
却被沈荔一拦。
只见这位本该年少气盛的沈掌柜,依然是笑盈盈的模样,抱着其中一坛酒,冲池月笑道:“那是自然,师傅。”
“下一次我来之时,便是师傅教我酿酒之日。”
池月轻笑:“是大话,还是自信?”
沈荔:“兼而有之。”
池月更是一笑,显然并不信:“既如此,那便等你的好消息了。”
几人千里迢迢来,又带着四坛酒千里迢迢回去。
一路上周雨都在抱怨,说这青衫道姑虽然是沈掌柜的师傅,却毫无待客之礼仪。但等几人回到皇帝下榻的驿站,将酒坛子一一揭开,周雨便不说话了。
他作为西北军将士,为了御寒,喝酒自然不算少。可以说天下美酒他都喝过,没喝过也在周将军那儿闻过。
——却从未体味过如此复杂却又美妙的酒香。
爱酒之人,只需一闻,就能判断这是不是好酒。按周雨的眼光来看,这四坛虽各有千秋,但无一不是万里挑一的精极品美酒。
沈荔没注意他发亮的眼睛,将四坛酒挨个倒出一小杯来,细细品味。
若按甲乙丙丁来排号,那么甲号酒香味最是清冽。
回味并不悠远绵长,却很是清爽宜人,大约用了不少山里植物——如松针竹叶之类来做底子。
乙号酒则有着浓郁的果香,约莫是几种莓果的混合?浓重的酸味入口微涩,却让回甘更加明显,一杯下肚,口齿生津。
若是用做餐前酒,想必开胃。
丙号酒则是纯粮食酿造,酒香浓烈。
含一口在嘴里,便能驱散前两种酒的所有余味,很是霸道。
第四种酒的味道最为复杂,层次极其丰富。闻起来花香扑鼻,却一时无法判断是哪种花。
第一口下肚,也不如前几种酒那样辛辣刺激,反而落入肚中,只是微微的暖意,一时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喝酒。
片刻之后,才有蜂蜜的甘甜滋味缓缓升腾起来,叫人又想念起一开始那花香混合的暖意,忍不住一杯接一杯。
沈荔品完,想起池月说的配菜,便有些犹豫。
若要说下酒菜,从古至今莫不是一些炸物、小吃、烧烤之类。至于不同地区就地取材,也有用海鲜、水果、发酵物等等素材制作的品种。
但同这几种风格迥异的酒,似乎都不太般配。
不过万事莫过于尝试,沈荔先动手随意做了些。
正巧赶上乔裴来找她,两人分着吃喝完毕,果然都觉得食物的味道太重,和酒谈不上什么交相辉映,更遑论用食物来衬托出酒的原香。
乔裴在吃这一道上,也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
沈荔看着眼前四坛美酒,难得有些犹豫不决,踌躇不前起来。
第62章 鱼汤
沈荔很少喝酒, 即便是吃饭时配酒,也鲜少把酒当做主体。
她做菜的风格就是这样,菜品的味道为主, 酒水只作为烘托菜肴味道的陪衬。
当然不排除有主厨的风格是将配餐酒搭配其中,风味发挥到极致,但如今陡然要她也用菜品来衬托酒的味道,两者相依相偎、交融一体, 倒一时有些无从下手。
她看向乔裴,后者很自然地懂了她在问什么:“我也不常喝酒。”
一桌子的炸物烧烤都被收捡下去, 但浓郁的味道还是在屋里飘忽不散。
沈荔走到院外,手里是一杯刚开的乙号酒。并不喝,只是放在近处闻着味道,思索该用什么样的菜品去衬它。
乔裴忽然道:“沈掌柜明日有空吗?”
沈荔扭过脸看他:“有空。有什么事?”
乔裴坐得笔直:“头一次来江南,打算明日出门转转,行一只小舟在河道里缓游。”
他说到这儿, 停顿一下, 片刻后才又开口:“不知沈掌柜, 是否有意同行?”
目光触及他通红的耳廓, 沈荔心中暗笑。
让乔大小姐此等闺秀问出这样的话,她实在深感荣幸。
“当然,那就明天见。”
乔裴点头,看了眼桌上那杯酒,走前犹豫一瞬, 仍道:“晚上不宜多饮酒, 明日起来要头痛。”
沈荔看着他耳朵尖那块儿从粉红到嫣红, 再看他面容,一时却并不能了解他究竟在想什么。
她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很无聊:“嗯, 这是最后一杯了。”
乔裴见她确实不再喝了,这才起身离开。
即便杯中已经没了酒,但温润的酒香依然在院子里飘荡着。
沈荔坐了片刻,脑海中掠过一抹红,接着又是一路而来的山水江景、山脚下幽密树林
似有些许灵感,但又飞快地闪过,让她无法捉住,只得回去睡觉了。
*
第二天早上起来,在驿站里囫囵吃了些早点,便随着乔裴出门去了。他昨晚所言果然不假,只有一只小渔船,中间竹棚隆起一块儿避雨。
“这船是新的!贵客!”旁边的渔女面庞黧黑,笑脸十分灿烂:“上个月才叫做的,只下过两回水,崭崭新!”
乔裴颔首,旁边照墨便递过去一袋子钱。
“贵客,这、这太多了——”
照墨跟她掰扯:“您就收着吧,这船我们占用一天,不知耽误您多少事呢。”
“这哪耽误得了什么?”
渔女自然是说不过照墨的,很快便拎着那一袋钱喜滋滋回家去,想着今儿大可买些贵价的肉存起来,又或者炖了给自己补补身体。
乔裴带着照墨,沈荔也带着红袖,没带周雨。这厮说他要去朱家讨两坛子酒,带回京城给兄弟们分了。
一上船,才发现这船狭窄,船舱正中最宽处能容三个人并坐,再往前,两个人都难。
沈荔问:“不用船桨?”
红袖答:“这种小渔船都是用竹竿撑走的,前面应该有竿。”
乔裴说:“照墨,你去。”
照墨得令,起身就往船尾走,路上还拽走了不肯离开的红袖。
两人缩在船尾,一人划船,一人抱膝坐着,幽幽看向船舱里。
“别看了。”照墨没扭头,认真撑着船,“我家大人脾气可不好。”
红袖不搭他。
她是个认死的人,性子细致谨慎。既然大小姐让她时刻照顾沈掌柜,那她就得无时无刻不盯牢。
照墨见劝不动,也不再多说,只觉得人间无处不迷茫,唯有他自己看得最清楚。
譬如人人都说大人君子端方,他却知道绝非如此,大人只是懒得同愚人计较。
又比如人人都说大人心静如水,恐怕漫天风雨砸落也溅不起半点波澜。
但唯独他知道,这竹竿一撑,船每震一下,恐怕他家大人的心跳都会快上一分。
不是船动,不是水动——只是大人心动罢了。
乔裴自然不知道自家随侍在后边大逆不道地揣摩他的心思,他和沈荔两人坐在船舱靠前的檐下,因为船舱太窄,两人挨得很近。
近到,似乎能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
“这风仿佛是桂花香味。”乔裴状若无意,问,“既是夏日,哪里来的桂花?”
沈荔下意识摸了摸发尾:“哦,我的发油是桂花味的。”
原来是头发。
乔裴又问:“沈掌柜早上似乎吃的不多。是驿站厨子做的不合口味?”
沈荔剜他一眼:“那可是御厨,我哪敢挑剔。”
乔裴平铺直叙:“即便是御厨,也不如沈掌柜的手艺出众。”
沈荔的手指在船沿敲来敲去:“若不是乔大人贵为宰相,无所不能,我都要以为你这么嘴甜,是有求于我了。”
嘴甜。
是夸他?
他不自觉抿了抿嘴。
似乎也并不是很甜?
乔裴很想将话岔开,但不等他想到合适的话题,却发现这人的目光又不正经起来。
原本礼貌落在眉间的目光,从额头一路飘向他的双眸,此刻再往下滑,便是那张被她说是很甜的嘴
他脖颈一僵,唇角微抿,缓缓扭头看向碧绿的水面。
沈荔看他退缩,也不穷追猛打,只说:“这水质倒是很好。”
乔裴不着痕迹缓了口气:“靠水吃水,合该如此。”
江南水乡小镇,靠水吃水,自然也注重护水。
这几条河道,水面都是清澈见底,除了靠岸边的地方飘着不少绿油油的水生植物,河面一片清透,几乎看不见半点脏污,更不用说垃圾。
河道狭小,顶多只能共两艘狭窄小舟并肩来回。
照墨撑船的速度也并不快,倒真像乔裴昨晚说的那样,在‘河面缓游’了。
一阵水波微动,小船摇曳。
沈荔坐不住了,微微向后一仰头过去,直接躺倒在甲板上。
双目凝视着天边的云,一时觉得云在动,一时又觉得云没有动
她莫名其妙来到这里,最后又毫不留恋地回去,那么对这个世界来说,她究竟存在过吗?
等云看烦了,也差不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两岸的砖房里一家一户地冒出饭香味来。
这一带不少小孩喜欢开门对着河吃饭。沈荔一看准一家小孩吃得最欢的,厚着脸皮上前讨了几碗鲫鱼汤。
荆钗布裙的女主人笑得和善开朗,不仅往鱼汤里多添了几块肉,还配了一壶米酒。
“四个人,一人一小杯也够了。”她将酒壶塞到沈荔怀里,“姑娘要是喜欢,下一次还坐船来我这儿!米酒也是卖的!”
这些鱼户人家自己酿的米酒,当然不像现在的工业米酒那么甜。
酒里的甜味很淡,酒精更淡,混合着大米天然的植物清香,将鱼汤里的那点腥味儿消解的半点不存。
鱼汤也是清淡的,只撒了几粒盐。鱼本身并不是最好的品质,处手法也略显粗糙,因此吃起来尚且有股水腥气。
但活鱼现杀,很是新鲜,那鱼肉又极为细嫩。
小小一团在嘴里咬开,细细的鱼肉纤维化成淡淡的甜,跟米酒同样清淡的甜味混合在一起。
二者叠加,原本两样清淡的食物,却混杂出了浓郁的风味。
“很好喝。”沈荔将碗还回去,先付了饭食的钱,又道:“大娘,我想向你买几壶米酒,您看家里还有多的吗?”
那大娘连连点头:“有的、有的!你要多少?”
“来个四壶吧。”
“好嘞!”
很快,米酒就到了沈荔手上。
“咱们这儿家家户户都酿,每一家自己酿出来味道都不一样。不过我可给你打包票,我老于家的米酒,绝对是这一片最好喝的。”大娘拍着胸脯说。
“那当然,我相信于大娘的手艺。”
沈荔笑弯了眼睛:“作为回礼,我也做一道菜试试?”
她手上有茧子,看得出不是不通庶务的娇小姐。那大娘便也没拦着,将家里炉子搬出来,就在岸边,让沈荔随便用。
新鲜的鱼虾还很多,沈荔做了一道河虾。
她对食材处做地很精细,将虾线去了、洗得干干净净、头尾切除再下料酒、盐腌制。所有去腥方子全上了一遍,最后出来的成品果然鲜嫩滑美,而没有半点腥味。
河虾味淡,沈荔便将虾脑炒出黄澄澄虾油,又煮一碗鱼汤混合熬成极鲜的底汤,搅入鸡蛋液,虾仁摆在上头,做成嫩滑的蒸蛋。
那大娘吃了,眼睛一亮:“小姑娘,你可是个大厨啊!或者家里有厨艺传承?我在这河边住了一辈子,竟不知道这虾如此鲜美!”
吃到尽兴处,大娘又开了一壶米酒,直接对嘴豪饮。
两口下肚,倏尔眉头微皱:“这酒”
“酒?酒怎么了?”
沈荔最近钻研得头都大了,很是敏感地追问。
那大娘想了想:“刚才喝鱼汤时,还挺相衬的。吃小姑娘你这虾,又有点不搭了。”
“不过也难怪!”不等沈荔有所反应,大娘抚掌笑道,“我这酒也就是按着老方子随便酿的,不像你这菜做得那么精细,不搭调也是应该的!”
搭调?
细丝一样的灵感从脑海中划过,似乎在金光下若隐若现一般,神秘又细微。
沈荔沉思不语。
等付了钱上船,红袖问:“沈掌柜怎么知道那家娘子做饭好吃?”
沈荔答:“这一家孩子吃得最欢实,想来东西味道不差。”
小孩子藏不住情绪,好不好吃都露在脸上,况且是家里的饭菜。
船身轻摇,沈荔眼中一抹白衣如月划过。
她看向乔裴,果不其然得到了玉美人的称赞。
“沈掌柜灵透聪慧,在下望尘莫及。”
沈荔托着腮笑:“但我对那些经书典籍一窍不通,四书五经也没背过,这样也算聪慧吗?”
“自然。”乔裴点头,“照墨同样不通文墨,但他学东西上手很快,譬如撑船。”
他解释得很认真:“刚上船时还总是摇晃,把不准方向,现在已经撑得平稳迅疾,这也不失为一种聪慧。”
在后边听着的照墨:
旁边的红袖听到这儿,才慢悠悠地抬头看他一眼,撇撇嘴。
这位乔大人,长得倒是不错,只是眼神不是很好。
充分解她表情含义的照墨继续:
他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受伤?
沈荔被乔裴一番话说的笑容绽开:“没想到乔大人还很会哄人。”
她没太留神乔裴的反应,又一次陷入沉思,脑海中无限模拟着各种食材处出来的味道。
酒之一道,香醇绵软。尤其是粮食酒,往往是味越浓越好,但她师傅的酒却滋味各异,又特色鲜明。
有的清纯甘冽,有的霸道如火,千姿百态,绝非寻常的下酒菜就能应付过去。
但处得太复杂,一是损伤食物本味,又跟那酒不相符了
细线串联在一处互相纠缠,终于形成一条明显的绳,将方才那些碎片都串联在一起。
沈荔回神,这才发现小船已经快要靠岸。
她在乔裴之后下船,四人启程往回走去。
“这一天过得还真快。”她看着夕阳红晖落在脚边,不由得感慨。
乔裴点头:“的确。”
他没对沈荔方才整个回程一语不发的行为做任何评价,却耐不住沈荔自己要问。
“这一路只是看风景,都没怎么陪乔大人说话。”
她笑盈盈地站在黄昏下,歪头问他:“乔大人不会觉得无聊吧?”
乔裴一抬眼,不期然撞见沈荔眸中小小的自己。
她的眼瞳很干净,是浅浅的琥珀色。
乔裴鲜少直视别人的眼睛说话,更遑论这种奇特漂亮的颜色,一时居然有些看住了。
等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是多么孟浪。
喉结一滚,视线立刻被长睫遮住。
“不会。我请沈掌柜出来,本意也是希望这水上行舟,能解你的烦忧。”
他嘴唇微动,静默片刻:“不会厌烦。”
真的?
还是因为解了她的烦忧,让她不再埋头忙于这件事,才能更好地像之前那样,接近她?
沈荔眉一挑,弯下腰,从下往上抬头去看他的表情,还很是恶趣味地将脸凑近。
却没想到,乔裴居然向后退了半步:“沈、沈掌柜”
太近了
她这样百无禁忌的人,即便就在驿站院子里,也不会收敛半分的。
接下来会做什么?
乔裴感到耳朵烧得滚烫。
她会不会,再凑近一些?
“好啦,不逗你了。”
沈荔却忽然退了回去。
“既然是乔大人陪我去找的灵感,那等新菜做好,也要请乔大人头一个品尝。”她说。
乔裴的呼吸随着她说话起起伏伏,无有不应:“自然。”
两人便在驿站里的梨树前分道扬镳。沈荔往东回了自己的院落,照墨和乔裴两人站在树下没有走动。
犹豫片刻,照墨还是开口道:“大人,沈掌柜为人舒阔开朗,对待朋友坦诚大方,您不如”
您不如有什么想做的,直说就是虽然他也看不大懂
乔裴凤眼一斜,冰凌一般的目光投向照墨。
只是一霎,便叫撑了一天船的随侍不敢再开口
他怎么会不知道?
只是,骑虎难下。
乔裴此前无论做什么,处置如何的高官显贵,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感觉。
就像站在一面安全的悬崖边。
安全到沿着眼下的路一直走,也不会出现任何危险。
却又始终站在悬崖边。
第63章 试菜
事实上, 第二次试吃会来的人不止乔裴,楼满凤和李执都到了。
“沈姐姐这是要请我们喝酒?”
楼满凤诧异地看着桌上的四个坛子。
他要是没记错的话,沈记一向是不卖酒的吧?
连常去沈记吃饭的楼满凤都感到惊诧, 太子就更不用说了。
两人不由得把视线投向老神在在的乔裴。
只见这人手里攥着万年不变的翠玉珠子,脸上没有半分多余的表情:“稍后自然会知道。”
楼满凤撇撇嘴,看不惯他无波无澜的样子:“不就是运气好,误打误撞陪沈掌柜去采风一次吗?”
“采风?”李执问, “什么意思?”
楼满凤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他对沈荔的动向一向关注, 于是便把沈荔拜师、求教、乃至于那日和乔裴坐船出门的事娓娓道来。
只是他不知道这其中还有做出下酒菜这一环,只以为沈荔早就拜师成功,那天只是为了钻研新菜,出去找灵感而已。
乔裴听他说的八竿子打不着边,也不纠正,手指却不由得在石桌上轻敲两下。
节奏很是轻快。
很快, 沈荔端着盘子出来。
她这小院自然是带了厨房的, 不过难得的是, 直到端菜出门之前, 三人都没闻到饭菜香。
“这是什么?”楼满凤探头,好奇道,“倒没什么热气呢。”
李执也端详着盘子里的东西:“也有热菜,只是没有旺火炒制,所以外面闻不见味道吧?”
“是下酒的点心。”她将瓷盘放在正中, “都尝一尝吧。”
再一看那盘, 是一厚底陶盘, 中间十字分割成四块。
显然,对应着四种不同口味的酒。
楼满凤见其中一包竹叶, 便觉得新奇,伸手拆开,果然如李执所说,是热腾腾的。
两柄叶子左右舒展,里面是两面煎过的糯米糕。
大约就是一个指节的厚度,入口很是方便。
寻常糯米糕,将糯米捶打柔顺,不见颗粒,这一块却粒粒分明。
一口咬下,两面油香焦脆,但很快又触及柔软黏糯的内里。
等完全咬开,内馅浓郁的汁水浸润出来,满口生香。
“这是鸡肉?咦?好像没有吃着肉”楼满凤一面嚼,一面道,“有菌子?仿佛还有什么——”
他嚼着嚼着,忽然没了声音,片刻后才喃喃道:“真香啊”
两片薄薄糯米糕里,包着鸡油、猪油等荤油炒熟的杂菌,以及被肉汤煮到软烂的萝卜。
菌子并不是水润润的,而是晒干后炒制,因而越嚼味道越丰富、越鲜美,再配上滑润软烂的萝卜块,滋味简直妙不可言。
沈荔微微一笑,将酒盏推到他手边:“试试。”
楼满凤看也不看,从善如流地端起饮下。
好在沈荔倒的并不多,也就是一口的量,这才没让他呛着。
“唔,这酒倒是很清淡”他细细品着,“虽然也香味十足,但又很清淡?真是奇怪的酒!”
李执听不下去,正想自己倒一杯尝尝,却又听见他说:“怪事!这一口喝完,嘴里竟然只剩酒香,再没别的味道了!”
抬眼看去,只见这小子两眼微眯,脸上似有若无地笑着,仿佛微醺:“还有些甜呢香甜”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低,接着,‘啪’一声,倒在桌上,眨眼便打起小呼噜来。
李执:
李执:“我倒不知道,这小子酒量居然这么差?”
他们相识多年,虽说楼满凤年纪不大,但往日也不是没有一起喝过酒啊?
乔裴也在旁边,慢条斯喝完一杯,轻声道:“大约不是世子酒量不如人意,而是沈掌柜的酒太过香醇。”
李执睨他一眼。
这时候倒是嘴甜。
他没吱声,照着楼满凤的模子,先咬一口糯米糕,再品酒。
按说这糯米糕滋味如此浓厚,应当会在口中久久不散才对。
但一口酒下去,起初没什么变化,只觉得口感顺滑,虽有酒香,但并不刺人。
渐渐的,酒液在口中升温,清淡的香气也浓厚起来,如细细绵绵春雨。
一开始恍如无物,意识到时,已经将那些纷杂的味道席卷一空。
只留下清冽微甘的回味。
李执好奇:“如果是其他的菜,会有不同的口感吗?”
沈荔便将另一碟给他推过去:“试试看。”
李执夹起一块裹满酱汁的鸡肉:“闻上去酸酸的”
咬一口下去,鸡胸捶薄调味后煎熟,以柑橘为底的酸口酱汁,味道激烈,入口一瞬便让李执皱眉。
他喝一口方才的酒,期待着极酸之后更加浓醇的回甘,却久等不至。
反而和嘴里的味道交错在一起,不伦不类,无论酒或是菜,都失去了自己本有的风味。
“甲号酒清新淡雅,菜品要是太浓重,未免夺走它的本色;要是太清淡,又难以衬托。”沈荔倒上一杯,给他递过去,“你再试试这酒。”
李执又咬一口那薄薄的鸡胸肉,嘴里酸得能拧出汁来,闻言接过酒杯,仰头喝下。
“不酸了”他挑眉,“不对,不是不酸了,是酒和菜共有的酸涩,如对撞的刀剑一般互相卸力,反而凸出了酒自身的甘美”
“正是如此,没想到太子殿下很会品评嘛。”沈荔捧着脸,两眼弯成月牙,显然对自己很满意:“我也重新做了很多次,才试出这样的搭配,怎么样?很不错吧?”
李执不由莞尔:“的确,很美妙的搭配。就是这名字”
杂菌糯米糕,也太直白了吧?
哪怕叫山珍白玉糕,都要好上许多。
沈荔难得语塞。她最早在西餐厅工作,的确不怎么讲究取名,只需要把食材堆垒上去就是。
后来出了事自己创业,那也是从早餐店干起。
没见哪个早餐摊,会给自己的包子起名叫‘软玉含金枝’吧?
她干咳一声,立即转移话题:“总之这菜配上酒,味道如何?若是可以,我便要去找师傅了。”
两人难得统一意见,点头道:“非常美味。”
这二位吃饭不说炊金馔玉,但身份在那儿摆着,都是京城数一数二尊贵之人,平素吃得自然也相当精细。
又在沈记养刁了舌头,寻常美食很难得到如此盛赞。
沈荔放下半颗心,打包一个食盒拎着,往山脚池月住处赶去。
等到地方时又已经是傍晚,这一回她只带了周雨,池月开门见是她,伸手将食盒拿走,却没让人进去,
周雨吹胡子瞪眼:“这老尼也太不讲礼了!怎么将您关在门外?”
沈荔却没出声,站在门口等了片刻,很快,眼前的木门又被重新打开。
池月依然是那副不咸不淡的表情,眼睛却微微发亮:“你那第四坛酒配的糕饼,是用了鸡蛋、牛乳、面粉?怎么做的?”
沈荔微笑:“您让我进去,我就告诉您。”
池月一噎:“还威胁起你师傅来了。”
随即一个轻飘飘的白眼,将两人放了进来。
至此,沈荔才第一回走进自家师傅的小院。
在外头看还没个概念,但走进来后却发现别有洞天。
院子很是宽敞,但却让人有些无处下脚。
因为这院落里铺满了各种晾晒的食材药材,乃至花瓣草叶。一个棚子接一个棚子地搭起来,替它们遮雨。
池月脚步不停,一路从前院穿过房屋走到后院。
那里有一整片的池塘,一方小花园和一座亭子。
与其说是亭子,更像一个瓦顶搭建的棚,因为实在太大太显眼。
大庆朝时兴的亭子是如朱夫人家里修的那样,讲究小巧精致、合情合。
而这个石棚,虽说修了个亭子的形状,但无论怎么看都像是为了吃东西方便,不至于在院落里淋雨才修得这样坚固开阔。
棚下一条长长的木桌,沈荔带来的食盒就摆在那木桌左侧。
周雨没有跟进后院,这毕竟是池月独居的院子,只守在前院护卫周全。
在桌前坐下的,只有沈荔跟池月两人。
她这位师傅半点没有跟她寒暄叙旧的意思,直接开始吃菜喝酒,反而让沈荔松了一口气——说实话,若是池月要跟她叙旧,沈荔还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她可没有跟池月相处的记忆,就连游戏里也没提过多少,最多只是几个闪回,帮助玩家明确走厨艺这条路的信心罢了。
“我想想,这四款酒里头甲号清淡、乙号酸涩、丙号辛辣、丁号是去年的鲜花酒——”
“唔,清淡的用山珍反衬、辛辣的用油润消解、酸味对冲了酸味、甜味调动了花香嗯虽然不算特色,但没有出错,最终都是为了酒体自身的甘美回味?落脚点在这里啊”
池月碎碎念完,抬头,看向沈荔:“思路倒是简单”
又撇撇嘴:“不过还算有效,确实动了脑子。”
她说完,也不等沈荔的反馈,下巴微抬,平静道:“可以,你过关了。”
沈荔还没来得及露出笑脸,又被她雷厉风行地抓住手腕,往前头屋子里带去。
酿酒讲究发酵,发酵就讲究温度,所以酒坛子都是在室内里摆着。
但沈荔没想到她的师傅如此不讲究,这院子明明很大,房间也不少,十来个房间里却几乎每一间都摆满了酒坛。
酒厂的味道,说实话,是有些难耐的。
沈荔上辈子也调研过不少酒厂,无论是外国的葡萄酒庄、清酒厂,还是国内的白酒厂、黄酒厂,厂子里的味道,跟直接打开酒瓶闻到的酒香,是截然不同的。
是一种尚未成熟、混合着工厂气味的微妙酒精味道,绝对算不上好闻。
池月房里虽说全都是手工酿酒,但诸多种酒味混杂在一处,也不能说让人有多舒畅。
但池月面不改色,俨然已经习惯。
她将沈荔拉到一间空房:“你以后就住这里,从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酿酒。”
说完,扭头就走。
沈荔站在门口,失笑片刻,只觉得她该把红袖带过来才对,至少有个人能陪着说说话。
且红袖干活麻利,她一个人在这儿铺床收拾房间,还不知道要折腾到几点。
要是能有红袖帮忙
正想着,门又被打开。
池月抱着一床全新的被褥走进来,往她床榻上一扔:“所有厨具都在前院。你若要用些茶杯茶壶之类的器具,在隔壁房间也有。”
“被子若觉得太厚可以去换。还有几个木盆,都在隔壁房间能找到。”
她语速很快,噼里啪啦说完,看向沈荔,好像在问她还有别的事吗?
沈荔难得哑口无言一回,摇头道:“没有了,您早点休息。”
池月颔首:“不用你说我也会的。”
又是转身就走。
沈荔看着她背影消失,愣了几秒,不自觉微笑起来。
她这个师傅,还挺有意思。
第64章 来访
“又错了, 对酒曲不加区分,说明从一开始你就没有想清楚要做什么。红枣、枸杞、荔枝、柑橘,这些东西难道能用一模一样的酒曲?平时做菜也这么不精细吗?重新做。”
池月面上冷肃, 毫不留情,心里却不由得感慨。
自己这白捡来的便宜徒弟,实在堪称是天赋异禀。
她手把手教的,自然能看出沈荔之前从未接触过酿酒。从零开始, 却没想到上手这么快,而且一点就通、一通百通。
更要紧的是
“好, 我再试试。”沈荔没抬头,而是细细品味不同酒曲的风味,究竟有什么不同。
池月看她行事,确实没有一丝半毫急躁,心里倒高看几分。
虽说多年前,两人也有过些缘分, 但自从上京后, 她这便宜徒弟便从一介农家女, 一跃成为无人敢小觑的酒楼之主。
甚至于, 还被选做公主及笄宴的主厨。
这样的经历、这样的身份,即便心中再如何谦逊自持,行为上也会有相当自信。
而这样的自信落在并不熟悉的领域,就会化作急躁。
她站了片刻,又觉得沈荔并不是漫无目的地乱来, 不由问:“你想做什么?”
沈荔便把自己和朱家的约定如此这般一说:“既然是要一鸣惊人, 便不能和如今市面常见的酒品相似了。”
池月抱着手挑眉:“所以?”
沈荔道:“我既然放弃浓醇精酿, 就只能在口感和香味上下功夫。”
池月心里轻嗤。说得容易。
但看沈荔眼神,最终也没有冷嘲热讽, 只是道:“那你便试试吧。”
这其实也是无奈之举。沈荔品尝过池月的酒,真正要说浓度高、滋味绵长的好酒——就是那天拿来考验她的丁号酒——费尽心力也就那么几坛。
要做起来,不说成本,工序就够麻烦。
至于其余的花酒、果酒,各有所长。若用花入酒,便要唇齿留香;若用果入酒,便要清甜爽口,自然各有趣味,比一味的浓酒,更加馥郁绵长。
几番取舍,只能放弃酒精浓度,突出特色。
毕竟这古代酿造出来的酒,无论如何都无法跟现代工业大机器制造的相比。
虽然也有蒸馏酒,浓度不能说低,但从选材制曲开始,精处的食材、密封的环境、温度的控制,诸多条件都不能比较,更遑论量产。
她在古代钻研八十年,也不如造一个蒸汽机来得有效。
不过话说回来,这纯手工酿法,更注重食材的选择、处,以及其带来的微妙区别,的确给她许多启发。由此,越发觉得自己还有不少东西可学。
在酿酒一道上,沈荔根基到底并不深厚,又有和朱夫人的约定在先,总想着要立刻拿出一款极为惊艳的酒来。
这难免给她许多压力,即便本不是畏惧压力的人,也比往日在京城更加勤勉。
池月看在眼里,并不多说,只是陪她一起熬着。
两人天不亮就一头扎进院子后的酒坊,往往忙上一整天才出来,一日也就吃那么一顿。若非沈荔这是自己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恐怕早就饿晕过去。
小半月过去,沈荔对基本流程已经烂熟于心。
至于给朱家的酒方,也已经有了想法,只碍于经验不足,前面四五批的发酵效果尚且不尽人意。
她睡得更少,恨不得直接在底下酒窖里打地铺,日日盯着。后来还是池月看不过眼,一路把她提回去塞进被窝里。
时值仲夏,原本正是赏花赏水的好时候,师徒二人却跟鬼打墙一般,被困在山脚小院里。
又是十来日,沈荔掐指一算,自己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回驿站了。
池月一觉醒来,经过她卧房,发现人不在,便直接去了酒坊:“就知道你在这里。”
沈荔抬头:“师傅起了?昨天睡得好吗?”
池月嘴角一抽:“还不错。”
却难免想起,昨夜暴雨,她担心沈荔那间房漏雨,起身去看,先留意她房中灯火未熄,又顺着那点光,看见院子里仿佛隐隐有个人影。
人影只站了片刻,等沈荔房里暗下去,池月就没再见到了。
莫非,是鬼?
池月掐了掐掌心,勒令自己清醒些。
若真有鬼,怎么不见爹娘回来,指着自己一通责骂?
可见不是鬼,而是人。
只是她这院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就算有酒,大多也未到开启的时机。
况且,那人站的位置,显然是
她垂头,目光看向瘦了一圈,还在忙不迭准备新一批特酿酒的小徒弟。
看着看着,不自觉点头:“只说眼下,你这一批应当比之前好许多。”
沈荔一听,立刻仰头笑起来:“是吗?我也这么想!等酿好了,第一个就给师傅尝尝!”
池月别过头:“让我试毒?真是好徒弟。”
沈荔笑嘻嘻扯她衣角:“师傅知道是试毒竟也不拒绝?真是好师傅。”
像池月这样浸淫酿酒一道多年的高手,并不一定非要等成品出来,才知道成功与否。以她的经验,只需要看过程步骤,隔个几日去听一听里面声音,便有所判断。
也幸好有她指引,让沈荔避过许多弯路,如今便只等着手上这一批新酒出窖了。
这天傍晚吃饭,池月忽然捧了一坛酒出来:“前些日子那几坛子酒,想来最后味道不会有错。今日便破例开一坛,就当庆贺你出师半截。”
这说法很新鲜,沈荔微笑起来:“师傅说了算。”
两人还没来得及下筷子,前头就传来叫门的声音。
周雨跑来传话,说是太子李执到了。
沈荔斟酌了片刻池月的脸色,发觉她并不很排斥,于是请人进来。
李执也不介意那一整条长桌,随意找了个位置坐下。
池月不开口,沈荔只好代为做主:“太子殿下要不要一起用饭?若要,我去后头拿碗筷来。”
李执摇头:“来之前已经吃过了,今日只是来看看你是否顺利。”
池月轻嗤一声:“她顺不顺利,当然是我说了算。”
李执也不以为忤,只笑着说:“也想看一看沈掌柜的酒,是怎么酿出来的。”
他贵为太子,却没带几个随从,大约是看出池月不喜旁人踏进院子,全都留在门外候着。
虽然他说不吃,但总不能真让李执看着自己和池月吃饭,故而沈荔还是给他拿了一套碗筷。
李执起身接过,没注意旁边池月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过来。
身高来看,倒是差不多?只是身形,有些不大对。
她想,堂堂太子,大约也不会半夜潜入她这破败院子,只为隔着窗看一看沈荔有没有睡吧?
不过管他是谁,有外人在,池月吃得便不顺心,很快丢下一句‘饱了’,就扭头离开。
沈荔心想一会儿该准备些点心,给师傅补上这一顿,便听见李执说:“看来确然来得不是时候。”
她见李执面色和缓,心里也松一口气:“今天开了好酒,师傅原想畅饮一番,却恐怕在太子殿下面前失仪,收敛了些,殿下见谅。”
李执捏着自己的指节,唇角带笑:“沈掌柜不必如此谨慎,孤并未放在心上。”
“今日前来,也是一时兴起,没有提前告知。”他目光平和,忽地抬眼,和沈荔眼神轻碰,“若说失仪,也是孤失仪在先。”
人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荔还能说什么?添上酒,便拿自己做陪客,乖乖跟李执一道吃饭。
这位太子不是个话多的主,自然不像楼满凤活泼;但比起乔裴,却也说得上性格开朗善言。
沈荔忙着酿酒,好不容易有了空闲,肚子里也攒了一箩筐话,两人凑在一起,倒是刚刚好。
酒过三巡,沈荔起身在院子里走了几圈,回过头,却发现李执面色有些难得的疲惫。
双眼微阖,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这位太子殿下一向恪守皇室威严,在外恩威并施,以端方仁慧著称。
沈荔偶尔怀疑他是不是偶像包袱很重——用她的话来说,就是有些端着。
但端着端着,就浑然一体,倒也难得在人前露出这样的疲态。
“太子殿下,这是累了?”她问,“要不要叫人送回去歇息?”
太子睁眼,盯着檐下飞鸟雕纹片刻,慢慢开口:“只是最近太忙了些。”
又补充道:“觅州知府犯事被判,父皇命我暂领。”
他想了想,轻轻摇头,却又笑道:“只是有的事,和书上学来的,还是太不一样。”
作为太子,他的政治任务在这之前只是熟记、领会学问经典,再就是在一些典礼上走走流程,确保礼仪完善圆融。
即便父皇教诲,大多也是如何在朝堂势力之间周旋、平衡,以最小的代价,达到自己的目的。
李执以前还从未接触过这样繁琐,细小的政务,实在是有些
沈荔想了想,多少也懂了。
虽说太子一向接受最顶级的皇权教育,但那都是教他怎么做皇帝,怎么摆布人心、权衡势力,大开大合,很是抽象。
但恐怕没教过他,该怎么处一头疑似无主的牛,到底是归村口王二,还是归村尾张三。
自然,若他顺利登基,有的是人帮忙处这等微不足道的小事。但若自己没有这样的判断,又如何确定臣下的能力和重心?
她当然不会插手皇帝教儿子,况且她自己也不会。
沈荔对自己,总是看得很明白,便只是笑着拍拍少年人的肩,鼓励他:“既然是陛下旨意,那肯定大有深意,殿下只管去做就行了。”
她说得直气壮:“总之,不是还有你父皇兜底吗?”
李执被逗笑:“我看你也很累。一直在这院子里,都没怎么回驿站。”
“楼小凤可是抱怨了很多次,说是想约你一起上街逛一逛江南集市,却找不到人。”
他神情温和,难得有些打趣:“要孤来说,酿酒一事不必急于一时,偶尔休息两天也无碍”
他正说着,身后一道冷冰冰的女声扎来,将两人冷得脖子一缩:“烹饪也好酿酒也好,都是持之以恒才能见到结果,若是把每一天都看得轻飘飘,今日事堆到明日,明日事堆到后日,那又如何坚持?还有何成果可言?”
沈荔眼睛都瞪圆了,干巴巴地眨了眨。
她师傅还、还真挺厉害的,这可是太子啊
沈荔自己不怕,那是天生现代人,骨子里就没有这根弦,而且回家一事已有曙光。
但她总不能不能替池月不怕,于是帮忙打圆场道:“我师傅就是为人比较严肃,对我要求很高,望女成凤嘛。”
李执是个温润性子,也不在意,笑道:“自然,我父皇也是一样。”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怎的,也许想到了彼此被长辈压迫的情形,居然还有些惺惺相惜了。
池月冷哼一声,懒得插手青年男女在这儿引为知己,扭头就走。
“沈掌柜的师傅,倒也是性情中人。”李执若有所思道。
沈荔扭头看他:“殿下这话,是认为我也是性情中人?”
“自然。”李执眨了眨眼,后知后觉,察觉酒意上涌,“若非如此,怎能随心所欲不逾矩,想笑就笑,想怒就怒?”
他的玉冠微微有些偏移,黑发散碎,落在额前颊侧,让人很有些拨弄的冲动。
尊贵克制的上位者,难得流露些脆弱茫然来。
沈荔想了想:“逾不逾矩,其实并不好说。若按旁人的规矩,我也许已经逾矩太多。”
“就算只说我自己的想法,也不能说所作所为毫无约束、放肆洒脱。”
就像是现在,被困在莫名其妙的异空间里,只能靠赚钱回家。
要说她现在最想做的事,当然是回去将那无辜错失的米其林三星拿到手,只可惜不能。
她忽然一笑,手指点点自己下巴,又隔空指了指李执胸口,“只是,规矩可以约束我的行动,却不能约束我的心。”
同李执说着,她却觉得自己眼前也清明许多:“即使难免遇上身不由己的情况,却不能让自己的心也跟着迷失了。”
“这恐怕很难。”李执喃喃。
“当然。”沈荔抬头,看向空中弯月,“但这就是能成事者,和不能成事者的区别所在。”
李执偏头,眼眸因酒意而微眯,像只打盹的猫:“看来沈掌柜也有坚决果断的一面。”
沈荔点头:“倒是你们,总认为我好说话,这可不行。”
她板脸,伸出手去:“今日不请自来,酒菜更贵,二十两银子,拿来吧?”
李执低笑几声,却越来越不受控,笑了半晌,才从袖笼摸出一锭银子:“要不是今日凑巧,我恐怕就要被押在这儿了。”
“不过,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将银子塞进沈荔手中,“我总觉得,自己无能为力的事太多,但其实”
他忽然闭口不言,抬手举杯,脸上浅浅的茫然神色如潮水退去,轻笑之间,又复归那神像般岿然不动的尊贵俊美:“此后心中困惑,我会时时想起沈掌柜今日所言。”
“若是仍不能解,是不是可以上门,请沈掌柜解惑?”
沈荔点点头,心想这等美人来找,也不算坏事:“自然。”
转眼又想起什么:“一次十两!”
李执一愣,倏尔大笑:“好,一次十两,必不会少了你的!”
第65章 试酒
与此同时的江南, 沈荔亲手酿造的第一批新酒也已经出窖了。
虽然是最传统的制法,但好歹有了气泡的口感。可惜纯手工酿造,多少有些失败品, 比例大约是五比一,已经让沈荔有些心疼了。
“少在那儿愁眉苦脸的。”池月经过走廊,就见自家徒弟对着酒窖捧脸发呆,忍不住轻哼, “第一批就能成这么多,还想如何?别不知足。”
说来奇怪, 起泡酒的概念和口感,在这时应当十分怪异才对。但她的师傅却接受良好,半点不觉得是对酿酒艺术的玷污。
池月那日尝完粗略成品,虽皱眉半晌,但依然勉强给了个好评:“倒还过瘾。”
不愧是师傅,轻而易举就讲出了最经典的评价!
这起泡酒里的气泡, 不就是碳酸饮料里的重要成分吗!
碳酸饮料的风靡, 就源于这过瘾二字, 故而池月的评价, 简直说到了点子上。
沈荔考虑几圈,最后还是决定将起泡酒作为开发的重心。
一来口味独特,碳酸气泡能带来无与伦比的爽快,且正好合上夏天炎热的气候;二来起泡酒只要手法得当,几乎不拘什么材料, 性价比显然更高。
“你对食材想法很多, 且不拘泥, 这没什么不好。”池月点了点沈荔的额头,板着脸道, “只是有时要求自己,不必太严苛,否则只是自寻烦恼。”
沈荔抬头望她,两眼晶亮:“师傅是在开解我?”
池月冷笑,狠狠一下戳在她脑门:“想得美!”
说完,甩手就走。只隐隐留下一句“明日试酒”,身影就消失了。
因为是新酒出炉,沈荔做了一桌子配餐,又备了食材,预备现场烧烤。
原本没邀请人的,也不知道那三个人是从哪儿闻到了酒香,大老远从城里的驿站跑来。
池月的小院里,沈荔憋着笑看了一眼师傅的脸色。
“看什么看,开门。”
“是,师傅。”
池月脸色当然不好看。原本是自己和小徒弟的私宴,突然多了三个外人,这算什么事儿?
乔裴楼满凤李执三个自知亏,手里大包小包拎着礼物和各色下酒菜,倒也和谐。
五个人坐在一起吃菜喝酒,偶尔赏一赏越来越圆的月亮,倒也是一大乐事。
“说起来,这些日子倒不常见阿凤的身影。”李执说。
楼满凤略有些骄傲地挺起胸膛:“我很忙的,我每天都在忙我的大事。”
“你有什么大事?说来我也给你参考一二。”
楼满凤不他:“哪里需要你参考?”
接着又搬着椅子往沈荔身边挤:“沈姐姐,若是我要做江南绸缎的生意,你觉得好不好?”
沈荔还没来得及说话,李执又道:“哦?原来你这些日子是去进货了?”
楼满凤志得意满:“是啊,我已经看好了东西,就等入了库送去京城卖了!”
江南气候适合养蚕,是绸缎的原产地,送往京中也是一个办法。不过上好绸缎在京城早有固定的销售渠道,各家有自己熟悉的老字号,双方都了解彼此需求。
除非这一批缎子额外有独到之处,否则楼满凤贸然插手,恐怕要栽一个不大不小的跟斗。
不过沈荔没太多说,毕竟江南有魏家在,几乎算是楼满凤的后花园,他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只是心里想着,若是有机会,还是帮他一把。
算是全了魏桃与她合作的情谊,也是她对楼满凤的一点爱护之心。
这个话题聊完,李执又讲起了他在县衙的经历。
“说实在话,自从出了尚书房,孤还从没有那么累过。”他叹一口气。
原以为往日在书房学习,一篇文章就有百八十种不同解,而他全都要熟读记牢融会贯通,已经够累人。
没想到还不说深入朝堂,只是碰了碰基础的管事务,就叫他忙成这样。
“这些日子一直没能得空来看沈掌柜酿的酒,也是府衙里公务不断的缘故。”
李执说起来都觉得自己可怜:“那儿的路极为泥泞,平时天气晴朗还不觉得,一下雨就砸出一片泥浆,更有甚者,河道也蔓延上来。”
他说着,眼神都有些放空了:“有时你都不知道脚下有路,还以为是水塘,一踩下去整只脚都被抓住似的陷进去。”
“路修成这样吗?”沈荔不解,“这山脚下的路都不至于如此”
修路自然是很麻烦的事,尤其古代,若非大城市,等闲是没几条路的,几乎都是人长久经过,约定俗成的小径。
但这里又多雨,若不将路修得规整些,恐怕容易出事,故而朝廷多次拨款下来,专项给江南几州修路。
李执如此这般解释了一通,楼满凤倒还没什么反应,沈荔却放下酒杯:“那王知府恐怕”
太子冲她点头:“沈掌柜一点就通。王攀已经押送进京,多半是要流放烟州。”
乔裴夹在中间,一语不发地喝酒吃菜,动作姿态极为优雅,对他两人的哑谜半点不好奇。
楼满凤却坐不住了,脑袋一左一右地转着,问:“什么?什么意思?为什么那姓王的会被判?路难走了一点,做什么判他流放?”
他的思维方式和当下许多人一样:“路修不好,原因总是很多,有时是没钱,有时是没人——毕竟咱们大庆不好私发徭役,也不能全怪知府吧?”
沈荔摇头:“江南一向富庶,虽然重税,但不会比蕲州、烟州这样的地方更差。不说师傅这院子外面山脚下的路,城里的路总不该迟迟还修不好。”
“加上”沈荔笑笑,没把话说下去。
加上,太子亲临。如此贵重的身份,可见事关重大,便是临时抱佛脚也不该如此。都这样了还不修路,唯一的解释便是觅州府里真的没钱。
江南膏腴之地,堂堂一州府衙,怎会没钱?
一州税收加上朝廷拨款的体量,又花到哪里去了?
沈荔只是略微一想,都能想出无数骇人听闻的缘由。搜刮民脂民膏以肥私人,那都是其中最不要紧的一种可能了。
她能想到这一处,是李执都没有想到的,看向她的目光愈发欣赏:“正如沈掌柜所说。那王知府几次三番将修路修桥的经费贪墨,却不忘征发徭役——没有钱,光是征了人去做什么?后来去查,发现他还不止做了这点事”
说到这儿,他话语一顿,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虽说一直觉得沈掌柜聪慧过人,今日一听,原来还远超我的想象。谈吐才智,远非寻常人可及啊。”
李执也许不是故意这样说,但沈荔却没法解释。
她也无从解释,因为一个普通的食肆掌柜,是没办法从几句闲话里推断出江南官员生死的。
这不是智力决定的,而是信息量。
作为一个现代人,得到了本地道路问题沉疴顽固、财政富庶颇有盈余、太子亲临仍未有改进这几条信息,很容易就能推断出地方官大概率存在问题。
这是因为现代教育对人的思维有了系统性的培养,接收信息的渠道又太多、太全面,对事物的判断,下意识就能触及古代寻常百姓很难抵达的深层情况。
如果当真是一个普通的食肆掌柜,又是农户出身,不说别的,识字就已经是一大问题。
整合信息对地方知府的处境进行猜测,更是难上加难了。
否则谈及古代的聪明人,又怎会都提名谋士,而非学者呢?
谋士谋士,讲究的就是从多方信息中提取最重要的内容,进而推断出眼下情况。
这在没有互联网、没有手机,通讯极度困难、数据获取极为模糊的古代,的确是最顶尖的聪明人才能做到的事了。
见她沉默两秒,乔裴便自然地接上话:“我往日去店中,也和沈掌柜说起过一些朝中大事,未曾遮掩。想来正是因此有了猜想吧。”
既然有了台阶,那不管这台阶好不好下,都得赶紧下。沈荔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我是听乔大人说起过,才有了个印象。我足不出户,哪推断得出这么多事来?”
不管李执信不信,反正她是把这个话堵上了。
没有实打实的证据,他也不可能脑洞大开,想到那么荒谬的地方去,最多觉得她天资聪颖。
不过嘛
沈荔看向旁边的乔裴。
“倒是多谢乔大人提起这一事。”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乔裴的侧颜,“若非如此,我自己都要忘记了。”
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
结果乔美人又不看她了,长睫虚虚掩映着,将原本就细白的脸庞衬得宛如羊脂白玉:“无妨。”
沈荔抬起手腕,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美人垂眸,自然是无比诱人。他相貌清俊,平素无甚表情,显得凌霜傲雪,冰清玉洁。
这时倒有些别样的柔婉。
况且乔裴不仅皮相好,骨相也好。微低头时,柔滑线条从脖颈到下颌,浑然一体。
让人疑心摸上去是不是也如美玉一般,触手生温。
‘啪’的一声轻响,沈荔将酒杯放回桌上。
刚刚打圆场那么会说,现在又不好意思了?
光是看他这样的反应,旁人恐怕都要搞不清楚,谁才是被骗的那一个了。
第66章 对峙
这天一大早, 沈荔带着酿好的酒去朱夫人家。
从双方达成共识那天起,朱夫人便未曾派人打探过酿酒的进度。即便只是着人去池月院子里看上一看,都从未有过。
如此信任, 沈荔自然省得。
她师傅刚一点头,说这一批还算合格,沈荔就带着东西上门了。
刚拐弯,就见朱府门口围着一圈一圈的人。
她好说歹说挤进去两层, 才发现最里边儿有人正在跳脚。
沈荔没看清为首几人的脸,就听到他们叫嚣:“朱曼婷, 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趁着我心情好,你把你那些酒低价卖给我们,这事就罢了;否则,这江南不会有地方买你们家的酒!”
说话这个人姓邱,正是那收买了朱家酒方的人。
沈荔此前也听朱家人说过,应当是烟雨楼少当家邱奋临。
她对这种级别的商业竞争接受良好, 其实不仅是她, 朱夫人自己事实上也接受良好。
其中最让人恼火的无非是作为二女婿却背叛朱家的吴氏, 不过更糟糕的, 朱曼婷又不是没见过。
总不会有人以为她从一介寡妇一步步做成江南著名的富商巨贾,靠的全然是忠贞不二的品质和谦虚温婉的德行吧?
沈荔心知肚明,因而之前也没有太过担心。
不过今日听这话,这邱老板,似乎还能控制酒的销售渠道?
她正想着, 朱夫人就发话了:“邱少东家此话虽然有, 不过酒这东西对我朱家, 毕竟只是锦上添花,做不成也无妨。倒是邱少当家自己, 要抓稳得来不易的机会,才是最紧要的。”
邱奋临原也不是蠢人,脖子一缩,大约也是想起朱家还有其他产业,酿酒只不过是近来才打算涉足,却没能十分成功的一项而已。
但回过神来,又不禁冷笑:“朱曼婷,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谁不知道你朱家妄图攀附,才下了血本争做酒商?为此折腾许久,没想到半路折戟,如今倒有闲工夫来威胁我了?”
他往前两步,阴笑连连逼近:“朱夫人啊,咱们做生意的,都讲求一个安稳和谐。能平平顺顺挣钱,又何必把脑袋别腰上,跟人掰腕子呢?”
“你说你,明明有过机会,却眼睁睁错失了去。就算得了许可开了酒行,又有什么用呢?”
酒行许可?
沈荔眨眨眼,一听这词,便立刻想通朱家问题的关节所在。
她在江南呆这几个月,对市面上行情也有些了解。
朱家主营业务有三项,一项是大姑娘朱鹮掌控的瓷窑、绣坊。这两处主打精品,出品的瓷器和缎子量都少,但金贵。
一套简单的茶具动辄动辄八九百两银子,上千两也是轻而易举。
当然,也有一些普通的瓷窑绣坊,里头出品些平价的成套瓷器和棉麻布料。
这些大多要往京城、西南边陲、又或者烟州等地供货,总之销路甚广,是不用愁的,
第二项是朱夫人手中掌管的各色商行。
不论是在京城都开着分店的百年老字号凌云阁,还是南边最著名的银楼凤求凰,都在朱曼婷手里攥着。
其三自然就是朱家名下的各大农田庄子,供给她们一家四口吃穿用度不说,还能有不少结余。这部分蔬菜瓜果,质量过关的就先一步转卖给凌云阁,若有剩余,就卖给其他酒楼。
看着似乎不多,但每年算下来进项也不少。
即便如此,朱家在整个江南富商圈子里也不算是最顶级的。最最顶级的,应当是北安侯夫人魏桃掌管的魏家一族。
她虽是名义上的掌权人,但毕竟远在京城,江南这里头的生意大多是她哥哥——也就是楼满凤的亲舅舅魏槐在操持。
沈荔同这位魏槐见过几次,那是个外表相当粗犷的中年男人。
看着倒有几分胡汉混血的味道,粗野不说,很难叫人觉得他跟那精雕玉砌的小少爷楼满凤有血缘关系。
不过他看起来大大咧咧,做生意却细之又细。尤其魏家在江南一带经营不少矿山。贵的有翡翠玉石,便宜的有建造园林屋舍用的石块,都由他们开采贩卖。
开采矿山,非精细周全之人不能干的。
更不用说几乎开遍全大庆的魏氏钱行,这些都是不必提的。
若说魏氏是顶层上流人家,朱家算是中上流,那么这邱家就只能算是中流。
他们家虽然人丁兴旺,但有能耐的却不多,手头上最有利的,仍然是早年间祖辈传下来的酒行。
大庆朝因着粮食不足的缘故,对酿酒一行的把控相当严格。
若只是私下酿酒,偶尔上市场卖一卖倒还无妨;但要像朱夫人或邱家这样大批量地酿造、售卖,那就涉及到粮食的大量吞吐。
若没有朝廷的许可,是绝不能成行的。
即便是酒楼采购,也不能直接接触酒坊,而是要通过管控严格的酒行来达成交易,就是为了防止酒坊见钱眼开,私下多酿酒卖给第三方。
且不同等级的许可,所需条件也完全不同。
如朱家头一回申请,以朱家家底和名声作为保证,让朝廷相信她朱曼婷有能力托底,即使把粮食挪去造酒,手里依然不会少了供应江南吃用的份,这才能批上一道丁等许可。
丁等许可,意味着每年酒行的吞吐量受到严格限制,等酒行销量稳定且日渐满足不了需求,才有资格进一步申请丙等、乙等、甲等。
且不同的酒行之间,等级是不互通的。也就是说同属于朱家的酒行,也可能出现四个丁等两个甲等这样的情况。
这也是为什么邱家堪称一家子败家货,却仍然尾大不掉熬到今日,还有力反咬朱曼婷一口了。
毕竟邱家手里大大小小几百家酒行,遍布江南各地。放在现代,说是唯一最大技术垄断商,也不为过了。
原本按朱夫人计划,她朱家新成立的酒行只有几家,名声微弱、渠道狭窄,自然比不过邱家多年积攒。
但有了独特酒方,就能一炮打响,从市场中撕扯出一道口子来。
加上朱家有凌云阁、银楼、瓷窑等等其他产业辅助,总能让酒行慢慢立起来。到那之后,慢慢推动双足鼎立的格局形成,朱曼婷自然有信心应付邱家。
眼下酒方被偷,没了这个优势不说,反而还要被低价收购手里所有的存货。相当于费心费力替人做了白工,实在是耻辱中的耻辱。
再转念一想,若是咬了牙把酒留在手里慢慢卖呢?
这想法只是一瞬,沈荔立刻就知道这不可能。
她见过朱夫人手里的方子,也知道那酿出来的必然还是低度酒。低度数的白酒没法长时间窖藏,因为酒精挥发的速度很快。
越是挥发,酒味越淡,酒体越是发酸。
到最后,就只剩下变质的液体。
不能久放,就只能抓紧卖出去,却偏偏让邱奋临掐住酒行的命脉,如今朱家的处境不可谓不艰难。
不过——
“如何,朱夫人,还要同我叫板吗?”邱奋临神态嚣张,“若你求饶,我不是不能在每坛酒的单价上,让你一两分的。”
沈荔明白的,朱曼婷和邱奋临必然也明白。
两人目光在空气里碰撞出火花。
朱曼婷虽然性子被魏桃亲口批了直率暴躁,却也不是个不能忍让的。商场之争,从来都是如此,谁占了上风谁便得利。
其余人再不甘愿,也要割出血肉以保周全。
即便是她,还曾经给三女儿取名朱贞,来获得何氏一族的信赖。
情势所迫,退让一步也未尝不可。
朱曼婷心里近乎冷酷地想着。
为了朱家,为了自己挣下来的家产和三个女儿,她可以无限度的退让。她可以将朱夫人这个身份,永远放在朱曼婷这个名字之前。
但就在这时,清脆的女声插入了他们的对话:“朱夫人,我来送酒了。”
朱曼婷一下抬头看去。
沈荔站在人群里,笑容恬然,提着一个篮子冲她招手,像是完全没听到刚才的争执一样。
她若无其事,朱曼婷看着她的笑容,却不由得心里一松。
沈荔做事总是一心要做到最好,她既然当真来了,那便是说,新酒确然是酿好了?
方才被邱奋临逼到极致,到了这样的危急时刻,却忽然被人撑了一把。朱曼婷做惯了挡风遮雨的顶梁柱,沈荔带给她的感觉陌生,却实在美好。
“这又是谁?”那邱奋临忽然被打断,立刻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莫不是你在外头生的?”
朱曼婷两眼如刀射过去:“闭上你的脏嘴!”
邱奋临被她瞪得又是一缩:“还在这装模作样你都死到临头了!朱曼婷!”
他压根没把沈荔放在眼里。这样年轻的姑娘,多半是朱曼婷手里酿酒工坊的人。
说来也是她活该,尽找些女子做工。
朱曼婷这种钢筋铁骨的母老虎,整个人世间有这么一只,那都是菩萨不长眼,把人从镇妖塔里放了出来,怎么会有第二只?
君不见,她的二女儿就被自家夫婿给哄得团团转。
若非如此,他邱奋临又岂能拿到这张酒方、将朱家打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嘛,猫抓老鼠,又何必急于一时?
邱奋临乐呵呵地打量朱曼婷脸色,她神色越难看,邱奋临就越高兴。
往日他都是被这朱夫人压在头顶啊,哪成想,还有今日这般快活?
“朱夫人,好言难劝该死的鬼。若是你执迷不悟,那我邱家酒行,恐怕也要斟酌着收你家的东西咯”
他凑近些,故意压低声音道:“等到那时候,就不是你求一求我,能解决的事了。”
“朱夫人何必求你?”
沈荔上前两步,人已站在朱曼婷身前:“倒是邱掌柜,怎么还有时间在这儿,跟我们闲话?”
“你说什么——”
“若我是你,这时就会守在酒坊,一步都不敢动。”她微笑着,目光却极冰冷,仿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可是邱家起死回生的法宝,难免有人起了心,往里头放些不能下肚的东西,混在一起”
“若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邱家还能翻身么?”
邱奋临悚然:“你敢下毒?你竟敢?”
沈荔笑而不语。
这批酒对他太重要,示好不得损失。邱奋临手都在哆嗦:“你、你们都给我等着!最毒妇人心,我算是见识了!这批酒酿完,我要你们好看!”
语罢,摇摇晃晃上了马车,马不停蹄地往自家酒坊奔去。
朱曼婷站在原地,看着邱奋临被她三言两语喝退,默然两秒,问:“你下毒了?”
沈荔眨眨眼:“我骗他的。”
朱夫人摇头轻笑:“我就知道。”
两人一路进了厢房,立刻有人送上备好的茶水点心。
沈荔用了半盏茶,才听见朱夫人慢慢道:“今日虽然能将他喝退,但等这批酒出来,朱家酒行恐怕也确实站不住了。”
沈荔倒是很能解,这无非就是名声和渠道的不统一。酒行能大批量销售,却无奈成立时间太短,名气不足,不管是其他酒楼二次采购,还是嗜酒之家自己买来解馋,都不会以朱家酒行作为首选。
沈荔若有所思:“如此,自然还是要众人知晓朱家酒行,再说其他。”
朱曼婷苦笑:“沈掌柜是想将朱家酒行的名声一口气打响?我不是没有想过,但那也只是在一开始,酒方没有泄露的时候。”
若酒方没有泄露,朱家酒行自然是好做的。一面有凌云阁缓慢反哺引流,一面有朱家现金流支撑,更重要的,是还有一款滋味不错的新酒。
“再说,就算是那款酒方,也绝没有好到让天下人趋之若狂、让邱家不得不上门求购的地步”
朱曼婷说到这儿,话音一顿,几乎是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沈荔。
“沈掌柜的意思是”
她的目光从沈荔身上,转而落在她带来的那几坛酒上。
沈荔颔首:“天下人趋之若狂、邱家走投无路,上门求购”
“朱夫人,我倒很想见一见,你所说的这般景象呢。”
朱曼婷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原以为沈荔是极为谨慎周全之人,做事走一步看十步,如无万全把握,便不会轻易出手
却不料,她还有如此张狂无忌、傲慢睥睨的一面。
那是一种由心而生的自信与傲然,绝无半点矫饰或虚张声势。
她这样说,是因为她能做到。
如此而已。
朱曼婷看在眼里,心中犹如火烧。
“好。”半晌,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瞒沈掌柜所言,我也想见一见这般景象。”
她既然点头,就是愿意继续合作的态度。
沈荔对此很满意。虽然她一个人单干不是不行,但有朱家帮忙,当然是更好的选择。
朱曼婷豪情万丈,一时间竟有种重回二十出头,和夫君一道白手起家的气概:“沈掌柜,你说,你打算怎么做?我都支持!”
接下来是先采购一大批原料?还是雇百来个工人?还是再收购二十家酒坊?
朱曼婷很是期待地看向沈荔。
沈荔抿唇一笑,颇为羞涩道:“那就先去路边摆个摊吧!”
第67章 新酒
沈荔所谓摆摊, 不是真的要随便找条路坐下来卖酒。
江南夜市文化发达,尤其市中心两河地区,几乎能灯火通明达旦。
这里毕竟鱼米之乡, 光是这几个月呆下来,沈荔就能感觉到当地百姓的生活水平要比她想象中要好很多,比起京城也不差。
夜市的管也相对宽松,因此往往从傍晚天刚刚黑就已经开始, 直到夜色深重才意犹未尽地结束。
她问了朱夫人,挑了一处最为繁华的夜市, 很快租到一间小小的铺子。
这夜市形状大致是个十字,路边全是摊位,摊位背后则留给小商贩们存放货品、也有食铺在后面摆上桌椅板凳,供客人坐下来歇脚用餐。
至于白天,这一片撤出去以后,空缺下来的铺子又留给白天的商贩用。
这其中也是有讲究的。来夜市摆摊的, 往往并不指着这个点子小钱过活, 只是作为日用的补充。
而白天的铺子营业时间长, 拿来做正经营生也是过得去的。
沈荔的摊位就在十字路口的东南角, 人流量最大,租金也最贵。
夜市虽说是归街道司管,但里头也掺杂不少其他权势家族的势力,做得太显眼了惹人注目,难免枪打出头鸟。
所以尽管有朱夫人撑腰, 沈荔还是按照市价交了租金。
“一天三百文, 这个价可不低。”她笑着摇头。
乔裴在一旁收拾摊子, 闻言平静道:“沈掌柜若是嫌贵,我可以帮你去谈一谈。”
“真的吗?”沈荔的笑容更盛, “宰相大人帮我谈夜市价格,这还真是大材小用。”
原本乔裴说要一起来,她还有些担心这位一看就贵气十足的乔大小姐,对桌椅板凳、收拾食材之类的杂活很难上手。
却没想到他干起活来,倒是动作麻利,不用多说,一点就透。
炉子是托了朱夫人,专程请人打的长方形碳炉,因为工匠的手没那么快,一时半会儿没有铁网,只是光秃秃的炉子。
如此,对火候的把控更要小心。
换做正统的西餐厨师,用多了火候随心掌控的各种仪器,都难免束手无策。
不过沈荔从早餐摊干到烧烤铺,再重新开起真正属于自己的餐厅,倒不觉得麻烦。
“那是当然,我们家大人可不是那等子不食人间烟火的纨绔贵公子。”照墨得意道。
沈荔瞥他一眼。
也不知道在拿话点谁。
照墨和沈荔见多了后,不免相熟起来,话也多了。
这时也没注意乔裴的神情,一个顺嘴就说:“自家宅子里也没几个仆从,几乎事事都是亲力亲为,我们家大人啊,跟别人不一样。”
乔裴不想听他替自己卖乖,问道:“梧桐街的铺子,租金多少呢?”
沈荔看他是真心发问,便想起这个人随手拿二十两银子出来买她胡说的菜,都面不改色。
想来照墨的话虽然是真的,但这位乔大人财大气粗、视金钱如粪土,多半也是真的。
又或者说,他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视金钱如粪土。
她于是解释道:“沈记位置已经算好的了,扩建之前的大小,做一个胭脂铺或者绸缎庄子已经足够。但租金也不过每月一两银子——就这,都算是高价了。”
一两银子也就是一千文,折算下来,一天也就三十文出头。
乔裴若有所思:“既然能开到这个价,只说明这夜市上的摊位,生意的确很好。”
他推断的不错,沈荔的烧烤摊刚支起来没多久——甚至还没把菜摆出来,就已经有人寻来问价了。
摊位虽小,但两边都有菜价,荤素都串在竹签上,一览便知。
火炉在正中,无论从哪边过来的客人,只需挑好菜递给沈荔,就可以去后边儿小桌边休息,等着上菜了。
不过她的标价不低,素的六文,荤的十文,都赶得上沈记在京城卖面的价钱。
所以来问的人虽然多,却没几个真正点了菜吃的。
“一串上头也就那么几片肉,还卖那么贵”
“是啊!有这功夫,我不如自己去买个一斤猪肉,回家烧来吃呢!”
诸如此类的话不少,但沈荔没半点求客人留下的意思,只是笑着送走一波又一波来问价的人。
乔裴也不着急,在一旁陪她坐着。
偶然往他那头看去,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坐在喧闹夜市间,便像雨中翠竹,格格不入。
不多时,去帮忙交租金的红袖和周雨也回来了。
一见摊位前头冷冷清清,周雨有几分替她着急:“沈掌柜,要不我去前头帮你拉些客人来?”
说着,还往上撸了撸袖子。
红袖:“你这是想去抓两个客人回来吧?”
“要你多嘴!”
沈荔摇头。先前也说了,她的摊位位置并不差,游人很多,并不缺客人。缺的只是头一个吃螃蟹的明智之人。
还好她今天备的菜不多,烧烤摊子准备起来不麻烦,一个炉子就足够,但菜最讲究新鲜。
况且南方的夏天,露天放着,今天卖不出去,明天肯定是用不了了。
俗话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沈荔对自己一般是大胆期待,小心行事。在客流量没稳定下来之前,她必是不会一口气备太多菜的。
正想着,眼前落下两道阴影。
她一抬头,便见楼满凤和李执两人,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
这两人有意打扮低调,都穿了不引人注目的深色衣衫,只是脸长得太好,多少也算一种烦恼。
即便是头顶玉冠摘了、折扇藏了,腰间玉佩也换成了平价款,但有那张脸在,就通通是顶配。
要沈荔来说,这两位,再加上身后的乔裴,和远在京城的周钊,四个男主角哪怕身披麻袋,都是引人注目的。
光是现在站在这小小烧烤摊前,就已经引了不少男男女女,往这边打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江南风气如此,对美人的追捧更是不得了。
还有大胆的小姑娘往这一头抛来香囊,被这两人身边的随从尽数挡下。
楼满凤大约也是习惯了如此受人瞩目的姿态,左右挥挥手,笑眯眯将折扇一振,发丝在微风中飞扬,端的一副风流倜傥模样:“沈掌柜,可开业了?这些一道算钱吧。”
话语生疏,却在折扇遮掩下,俏皮地冲她眨眨眼。
沈荔忍不住一笑,接过他递来的一把竹签,分门别类按烤制时间长短放好:“如此,就请公子到后边稍等了。”
李执做不来他那样情态,只是拱手冲沈荔一笑,抬脚和楼满凤一道往后面走去。
人群却不由得发出遗憾的长叹。
这些小摊的桌椅板凳都在后边挡着,一来,是让客人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吃东西;二来,也是把路面腾清,方便行人走过。
虽是好意,这时却阻碍了他们端详两位的容颜啊!
不过,也有人灵机一动。
若是为此,买个几串又有何妨?就当是自己上当受骗也行嘛!
登时,沈荔这烧烤摊前生意又多了几单。
“啧啧,美色误人啊!”
“两张脸就把荷包骗得干干净净,如此行事”
有人风凉话没说完,鼻尖就涌上一股霸道的香气。
只要是逛过夜市、小吃摊的都知道,夜市一霸,那绝对是各色烧烤、
明火烤制,油香四溢,再加上复合的调味料,那香气能让周围所有食铺黯然失色。
哪怕是在景区,明知道东西并不会好吃,也会为那绝对不正宗的烤羊肉串,付出十元乃至二十元一串的代价。
眼下,同样如此。
江南夜市终归以各色面食汤点为主,也有些蒸菜炖菜,放在热锅里煨着,如此便不需要现点现做,客人付了钱,端一碗就走更加方便。
但若要论香气的统治力,那必然是比不过烧烤摊的。
五花肉片得极薄,腌制入味,也不知用了什么料,刚一放上碳炉,便被底下的炭火烘出令人目眩神迷的香气。
更不要说那肥肉间的油脂全被烤出来后,滴落在炭火之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嗅觉与听觉的双重享受之外,再一看那肉,边缘焦脆,内里却柔韧多汁,油脂咕噜噜往外冒。
各色香料在其中,交相辉映,俨然一支诱人的香气之乐。
不为美色所动的几人,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这,要不买一串试试?”
“就那五花肉吧看上去太诱人了!”
“一看你们就是不会吃的!显然是整条的烤鱼更鲜美多汁!”
“什么?!你这家伙,实在讨打——”
吃着吃着,便有人觉得嘴里少了些许滋味,探头来问:“掌柜的,您这摊上有酒卖么?”
虽不知道为什么,那几个老客常客都叫这摊主为掌柜,不过众人从善如流,也跟着这么叫起来。
便想着,若是没有也无妨,谁让这儿东西好吃呢?
大不了去其他地方买些,再过来坐着喝就是了。
却不知道沈荔就等他们问了,闻言点点头,一抬手,红袖便送过去一坛酒。
因只有一桌点了,便只送上一坛。旁人看了倒也好奇,毕竟东西好吃,应当酒也不错才对。
但盖子一揭,却没有叫人如预料般闻到浓郁的酒香。众人正觉得失望,四散开去,便见那桌人倒出四杯到白瓷杯里,纷纷一愣。
“这酒”
原本都退开了,这时又好奇起来。一众人又探头过来,仿佛什么鬼鬼祟祟的群居动物:“怎的是这样的颜色?”
不说别的,这酒既不微黄,也不米白,虽然澄澈透明,却也不是完全的无色,而是浅浅的微红,仿佛有些粉红了。
酒液落在白瓷杯中,如美人面庞,雪白羞怯,实在美不胜收。
小小一口,冰凉甜爽的酒液在口中迸开。风味不必说,只看色泽便知道当是往果酒那头靠的,细细品味,应当不是樱桃、水蜜桃、荔枝之类常用的水果,果香更淡,倒像是无花果?
最叫人惊奇的,却还是这酒的口感。
“很很痛快!”头一个喝下去的人只说出这样一句,“这口感,若说辣,其实并不觉得多么醉人,但说不辣”
“倒还是蛮辣口的!”同桌人补充,“不是那种火烧火燎的辣,而是一种”
“仿佛是无数的小泡泡,在嘴里炸开花一样!”
这样的形容不说好不好喝,却实在很少见。许多本不爱喝酒的人不免也买了一坛来尝试,只觉得和一桌子烧烤配上,简直再合适不过。
烧烤味重,油香四溢,这酒却清淡爽口,又是无花果风味,一口下肚,便只剩微甜泛酸的果味在嘴里。
“不说别的,我看倒是很开胃!”有人便说,“倒该给我爹买一坛子去,他一到夏天便不爱吃饭!”
这话一说,其余人也纷纷点头称是:“正是呢,若是将这酒放窖里藏着,用饭之前拿出来,冰冰凉凉来一杯,那滋味——”
“沈掌柜,这酒可还有多的?没有也不碍事,总能提前订吧?”
一眨眼,沈荔手头现有的酒便卖得一坛不剩,其余还有坚持要订的,都叫红袖记了名字住址,一人收了一两定金。
见她生意好,李执自然高兴,但他思虑周全细腻,不由担心起以后没见影的事情来。
“这酒虽然新奇,同夜市小摊也确实般配,但对如今最好饮酒的人来说”几人在后头远离人群的地方坐下,李执斟酌片刻用词,才慢慢道,“到底有些,不够醇厚。”
如今大庆最爱饮酒的,一则北疆居民,因为天气寒冷而饮酒之风盛行;二则沿江沿海的百姓,万般阴冷潮湿,须得喝酒才能去去湿气;三则江南文人,不必说,饮酒是多么风雅的一件事,便是少了笔墨,也不会少了酒。
起泡酒虽然口感独特,确实能叫人立刻记住朱家酒行的名头,但图新鲜的这一批浪潮过去,似乎就会很快销声匿迹,只是一时的流行
“怎么会呢?”
沈荔接过乔裴递来的手帕,将额头汗水擦去。
她在炭火前站了一晚,脸颊烤得通红,还多少有些灰黑印记,实在算不上体面。
眼睛却仍熠熠发亮,灿阳一般。
乔裴看着她,便想,那夜秋雨,两人初见,她也是这般
倒不该让这些人看了去。
“殿下顾虑周全,事实也确实如此。”她笑着说,“若是仅靠这一种酒,自然难以立足。”
“但我不会止步于此。”
沈荔脸庞微抬,神情怡然自若:“我还能做得更好。”
第68章 朱氏酒行
“虽然只是摆个摊子, 但的确不轻松啊”
不过几日,照墨便发出如此感慨。
夜市摊子看上去是要比沈记小上许多,更不必说凌云阁、奎香楼那样的大酒楼。然这几日下来, 他却半点不觉得惬意。
提前准备食材自然是辛苦至极,且沈掌柜在吃之一道上,一贯是不肯将就,这不仅仅是说要最好的材料, 更是说要料无数道工序。
不管是谁看了,都要说这钱该叫她赚。
“沈掌柜, 今天也是老时间开摊?”有几个青山书生过来,手里提的赫然是朱氏酒行的坛子,“我们这儿也是老样子,留个座啊!”
沈荔点点头,笑道:“倒是诸位,又去光顾朱氏酒行了?”
书生们嬉笑:“是啊, 总归沈掌柜的酒也是从那儿进, 咱们便省您一回事了!”
之所以有这样一说, 是因为沈荔从开卖酒那一日起, 便声称这酒是从朱氏酒行进的。
按她跟朱夫人的契子,只要卖出的酒是她的新酒,那么便对半分润利益,旁的酒则不算在其中。
这也是沈荔斟酌后定下的,原本她这里的宣传作用必然是带动了朱家所有酒的销量, 但因为她不打算参与任何经营工作, 所以在这一点上让了步。
但朱夫人诚心合作, 也不想她以为自己得了便宜就傲慢,反而把新酒部分的利润给她多划了些。
最开始还战战兢兢的, 怕沈掌柜翻脸,但从朱氏酒行买的次数多了,见她也不介意,便直接提着过来了。
沈荔确实也不介意——都是要到她手里的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坐下。
哎呀,可爱的小钱袋子们。
她将一批点好单的菜放上火炉,一面翻动刷料,一面和身边的乔裴搭话:“乔大人没有公务要忙吗?”
这人天天来夜市不说,最近几天更加猖狂,白天提前准备材料的时候也总见他在面前晃荡。
总觉得,有点格外的黏人?
乔裴摇头:“不要紧的。”
照墨闭着嘴不说话,在前面忙东忙西,生怕沈掌柜问到自己。
天地良心!他可没有大人那样的定力,睁着眼睛说瞎话。什么不要紧,分明是很要紧,只不过对大人来说
这公务再要紧,似乎也没有沈掌柜一句话来的要紧。
若是如此,这番逻辑,似乎也没有什么错漏
他一时也有些不大说得上来。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摆摊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沈荔笑道,“毕竟乔大人清高雅洁,喏,白衣都被灰弄脏了。”
乔裴顺着她手指看去,不由失笑,掸了掸灰,见没什么效果,便也泰然自若地不再擦拭:“我见沈掌柜动作麻利,想来不是第一次做。”
“既然沈掌柜并不扭捏,我又何必越俎代庖?”他抿抿唇,最终还是道,“只是有些好奇,沈掌柜以往,究竟是以什么谋生?”
虽然他知道沈荔身份不一般,只说心性,便和他所见的大庆人相去甚远。但究其行事,倒也能融入进众人之中,至少能排除许多荒诞的猜测,确定【她】必然是人的身份。
那么,她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在此之前,她又是做什么的人呢?
沈荔瞥他一眼。
他最好问的是农户女沈荔,而不是她这个沈荔。
不过嘛
“自然是,什么都做。”沈荔慢吞吞道,“毕竟要生活,要钱,面子便没有那么重要了。”
要说她顶着米其林二星的旗号去推早餐摊卖包子,丢不丢面子,答案是不必多说的。即便沈荔自己能调整好心情,却也不能说这是对她职业发展很有益处的事。
收入骤减、环境也不那么体面,更不用说劳累的程度。
“后来也做别的,比如夜市。”她说,“夜市会好些,至少不用起那么早,但依然算不上什么好出路。”
为了方便,她在叙述时减去不少细节,只说是没上京城之前曾经做过的事。
“有时也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就这样干一辈子,究竟还能不能做到最初想要做到的事。”
沈荔说着,难免陷入回忆里,眼中闪过柔和的光,“当时是很煎熬,但如果能看到现在的我”
说到这里,一时恍惚,才回神想到自己已经不是那个等着参加米其林颁奖晚宴的自己,而是大庆的沈记掌柜。
乔裴见她忽然顿住,适时地出声:“这样的经历,却叫沈掌柜练出那样好的手艺可见天赋过人。”
沈荔盯着他看了片刻,看得乔裴挪开目光,才微笑起来:“多谢乔大人赞赏。”
闲谈也只是一会儿功夫,很快,沈荔的摊位前又围满了客人。有的自己在外头买了酒带来,有的则依然在她摊子上点。
但不管是备好的酒还是菜,都消耗很快,一眨眼便卖得空空如也。管中窥豹,也能看出沈荔的忙碌。
烧烤摊前的忙碌,和京城酒楼的忙碌又是不一样的。
酒楼里,她已有相当的地位和下属,即便依然每日守在灶间,倒也不像沈记刚开张时那样左支右突、手忙脚乱;
烧烤摊前,沈记的跑堂账房都不在不说,只是区区一座夜市小摊,露天席地站在摊前招徕客人,如何能与酒楼相比?
但她总是如此甘之如饴。
乔裴对自己的判断,总是有些信心的。一个人到底是伪装镇静,还是确然心境平和,很难完全掩藏。
无论是在地位尊崇的京城三大酒楼之一里做掌柜,还是在这一架小摊前忙得浑身油烟,沈荔看上去总是分毫未变。
便是再急躁的人,见了她,也会从心底感到一丝平和欣悦吧?
夜色愈浓,来夜市的人更多了。沈荔摊前客人来来去去,有不少都从朱氏自己带了酒来。
这不,不远处又有人拎着“朱氏”的酒坛过来。但这回掀开坛口,喷涌而出的香气却格外浓重霸道,不像是无花果起泡酒那么清甜。
“这位兄台,你这也是从朱氏酒行买的酒?”有人吸了吸鼻子,“这味道倒是从未闻过”
“是呀,前几日去时,也只觉得除了那起泡酒,旁的都是平平,怎么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好东西?”
带酒过来的人笑道:“没见过吧?我也是昨天去凑巧买上的。”
说着,将坛子倾斜,酒液从中流出。
那酒液香气绵长不说,且又额外有一股别样的熟悉香气。
“这是花香?”有人便问了。
“是呢!可别小瞧了这酒,要收集夏夜昙花,一片片剥下来洗净晾晒,再入美酒浸泡,足足一百二十片花瓣,才能泡出这样一坛!”
究竟是不是一百二十片,他自己倒也记不太清楚,但众人投过来的艳羡和赞叹,无疑叫这带酒来的客人,胸膛更往上挺了几分。
“说来也怪,无花果这坛不是不好,跟这摊子上的烧烤搭配也是绝佳美味。”他砸吧两下嘴,笑着说,“不过我倒觉得这新买的昙花酒,跟烤出来的肉和菜更加般配许多呢!”
“只有昙花酒?”旁人咋舌,“如此岂不是产量极少?”
“那倒不是,也有些旁的,往日那些桃花酒梨花酒都有,我想着入了冬,恐怕还有梅花酒呢”
各人口味不同,有人觉得起泡的清爽口感与烧烤更配,自然也有人觉得醇厚的酒就很好。
不过这昙花酒只看模样、闻香气,也能辨出是一款上好佳酿。
酒液清澄如泉水,香气幽微却绵密,久久不散。再观品酒人面容,一坛下肚,仍没有满面通红,可见此酒品质上佳,且不刺激人体。
这样的好东西,绝不是卷入风波的朱家能研制出来的方子。
不必多想,酒方出自谁手,几人已有定论。
照墨不自觉道:“该不是沈掌柜,一边忙着这头的事,一边还不忘去山脚下钻研酿酒,最后还”
还真叫她做出来了?
红袖、周雨与有荣焉,在旁边挺胸抬头:“沈掌柜是什么样的人物?这些对她来说,根本就不是事儿!”
沈荔听见,颇遗憾地摇头:“之前做起泡酒的时候写的方子,只是每种花瓣的处方法不同,区分度不高,还不能算很完善。”
闻着空气中弥漫的浓醇香气,以及其中一丝幽微夜昙香,照墨都有些讷讷了。
他扭头看向一旁不说话的乔裴。
大人,您倒是也说点什么呀!
这沈掌柜,能耐是大,但说起话来也忒气人了些
乔裴却很平静,细细一看,几乎有些所应当。
其实他也并不懂其中难度,酿酒做菜,经商之道,他统统不懂。
但沈荔沈荔做出任何成果,说出任何话,有任何叫人难以解的天才之举,都是很好接受的。
因她从来不在乎旁人的眼光。
不管是操持沈记、凌云阁,还是与楼世子、薛小姐这些身份地位较她而言高出许多的人交往,她总是、总是不那么在乎。
礼仪礼节倒也周全,只是,她并不总是需要旁人的肯定或好感。
她的心活生生的,只是做她自己。
沈荔的神采飞扬,似乎便源于这份满不在乎,她只对她自己负责,而不为旁人的观感所累。
叫人看了,实在是
乔裴想到许多。想到他在官场中见过的,自诩清流的官员;想到那些恣意妄为,仿佛毫无顾忌的纨绔子弟;想到大权在握,言语定人生死的帝王。
又想到他自己。
实在是不能不羡慕。
第69章 月色
京城沈记。
“是荔荔的信吗?”
沈蓉百忙之中抬起头来, 见门口芳姨点头,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快给我看看!”
芳姨把信交到她手里,沈蓉连忙打开。
在她旁边坐着的两三个少女也纷纷凑过来。
“信上说她过得很好, 酿酒也已经学会精窍。只是江南事多,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来呢。”沈蓉念给她们听。
郑梦娇正想说什么,就听见下头有客人在叫。
她高高应了一声,扭头道:“我先下去帮忙, 信一会儿留着啊,我还要看一遍的!”
沈蓉嗔她一眼:“少不了你的, 快去吧!”
郑梦娇如今在沈记,虽然挂的是客人的名头,但有沈荔的托付,她自然产生了许多责任感。加上原本就是爱交际的性子,竟然有几分如鱼得水起来。
且她爹是闻名京城的大庆第一喷子不,言官, 若不是闲得慌, 实在也没人敢对她指手画脚。
眼见她快乐如小蝴蝶地下楼去了, 沈蓉将信递给薛依依:“你先看着, 我把手里的事忙完。”
说完,又和桌边的另一个少女埋头研究起了手里即将推出的全新口脂。
若是沈荔在此,就能认出这少女是那日赏花宴上,被嫡母当众斥责的廖小姐廖清瑜。
在沈荔离京后不久,廖清瑜就辗转找到了沈记口红工坊。她认得沈蓉, 便支支吾吾地说了自己来意。
沈蓉一听, 不由得一愣:“你是说, 你想来工坊帮忙?”
廖清瑜红着脸点头,手中帕子揪成一块皱皱巴巴, 可见心里紧张:“若是不成也没事!我、我就是问一问”
沈蓉犹豫再三,还是将她留下了。
虽说会惹上廖清瑜嫡母不快,但她既是嫡母,作为当家主母,便不可能随意给人下绊子。
万一被揭露,那丢的是整个廖府的脸面——她自己又不是没有生养,怎敢坏了自己儿女前程?
更何况,她沈蓉也不是吃素的。
于是将人收了下来,还意外发现廖清瑜手脚麻利,在没有精密仪器的帮助下,做出来的脂膏成分比例最是精确,又快又好。
沈蓉原本没打算将她安排在一线做工的,都忘了原本的打算,直夸她心灵手巧。
“我往日在家中就常帮忙做事的。”廖清瑜一被问起,就羞涩笑道,“庶女哪需要什么人服侍?自己把自己看顾好就是了。”
无论是烹饪、女工、绣花,乃至按照沈蓉要求做口脂,甚至简单地修一修桌椅板凳,她都能做,的确缓解了口红工坊一开始人手不足的问题。
而到现在已过去几月,梧桐街周围的不少妇女慕名而来。
知道沈蓉手底下待遇好,工作虽谈不上清闲,但给的工钱高,而且做工的都是女子,传出去也没什么说头。
人一多,重复的劳动就派发了出去,沈蓉便有空和廖清瑜两人来钻研新的颜色、新的配方。
正说着,郑梦娇又上来了。她一进门就是一声叹气,脸皱成一团,假模假样地抱怨:“唉,我算是体会到荔姐姐平时有多忙多累了。”
“那些客人们问问跑堂就能解决的问题,非得叫能管事的评评——”
薛依依笑话她:“你先把你脸上的笑藏好吧!”
郑梦娇藏不住,顿时灿烂一笑:“我就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心里可高兴了!”
又看薛依依一味打趣她,眼珠一转,道:“倒是我们折月客,最近许多烦恼呢!”
沈蓉一听,将方子交给廖清瑜,自己凑过来:“什么烦恼?倒是说来我听听。”
她看薛依依咬着嘴唇不说话,又有郑梦娇笑得狡黠,心里一动:“莫不是薛家有了相看的对象?”
她能猜得这样准,也是因为自己就有如此这般的问题。
果然,就见薛依依慢慢颔首,声音犹疑:“倒是也有,但爹娘喜欢的”
她摇摇头:“我却不喜欢。”
沈蓉并不惊讶。只看薛家行事,显然是很疼爱她,却又能为了她的婚事,转而不顾她这些时日的憋闷,将人留在京城,就可知道薛家必然想要她嫁一十全十美之人。
十全十美,又哪有那样好找?
况且沈蓉以己度人,想从薛依依举止判断,她是否也暗暗有一个心上人时,反而觉得不妙。
若是有,如她这般,倒也还说得过去。
毕竟沈家与薛家,绝不可相提并论,她要嫁一个平平书生,她娘能跟她闹上九九八十一天,但薛依依若有心仪之人,以薛家之势,就是逼,也能按着头逼出来一个十全十美的对象。
然而
她看着薛依依纯然烦恼的面孔,心中笑叹。这薛家姑娘,恐怕是半点成亲的心思,都还没有呢。
*
江南小院里,沈荔也有自己的烦恼。
手工酿造就是这样一回事,尤其在古代,对酿酒者自身的技术、品味要求太高。
甚至于因为要酿造的是起泡酒这样技术难度大、成品不稳定的东西,沈荔自己每回做出来,口感和香味上都会存在细微的差别。
池月倒是很冷静:“酿酒这东西就是这样,时间、原料、酿酒人,都会让它的味道截然不同。你若想用这个一鸣惊人,那么已经成功了;但要长久撑起一家酒坊,那酿酒方子就还要修正。”
她对失败,仿佛是见得太多,所以并不气馁,也不烦躁。
若要沈荔看来,自家师傅便像一块冰,即便融化,也只是冷冷的水,一辈子也不会沸腾一般。
越是这样想,便越是好奇那日太子来访,她忽然的恼怒。
沈荔自忖两人关系还算亲近,便直接问道:“师傅那日对太子殿下的话语那般反应,是因为孑然一身、不怯不畏,所以才?”
若是单纯的厌恶皇室,那沈荔也要斟酌一二,是否委婉地请李执以后少来做客。
池月瞥她一眼,脸色一僵,竟然一下便拂袖而去:“你自便,我出去坐一坐。”
出了院子,半空的圆月余晖便更加亮白。池月的影子映在面前地上,凝实又小巧,似乎正回望着她自己
若是面对过去的池月,现在的她,能否抬头挺胸,告诉自己,这些年来她从未躲懒、从未放弃、从未愧对过自己?
池月在院中长椅边坐下,久久看着自己的倒影,默默无语。
她不是沈荔以为的那样不惧皇权,只是情不自禁。听见那样的话,就心里烦闷。
——哪里用得着这么忙这么累?你是姑娘家,好好休息就是。
——池家女儿,你家的手艺原也不传女,何苦自己和老祖宗对着干呢?
——女儿总有另一条出路,嫁了人,生计有夫君操心,我的月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呢!
这样的话,她听的太多太多。
爹说,娘说,她都得听;后来爹娘去了,旁人再说,她就不愿听了,于是搬到这山脚下来独自一人居住。
池家厨艺世家,如今有门手艺的,莫不是捂得严严实实,世代家传。
到他爹这一代却只生下一个女儿,厨艺也好木工也好,这样的手艺一向传男不传女,池家也是如此。
但池月却知道她爹娘不是那等乐意将女儿贱卖的人家,只是她爹发自内心地认为做厨子太辛苦,实在不适合女孩儿操持。
就算是池月从小天赋异禀,对厨艺表现出莫大兴趣,她爹也只是说,“学几个菜,日后能做给你夫君孩儿吃便罢了”。
连食谱都不让她翻,更遑论放任她进厨房。
若不是池月知道自家菜谱是祖传的宝贝,她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父亲偷偷拿去烧了。
直到父母因病去世,病榻前都还在叮嘱她。
说那菜谱摆在箱子里,莫要去动它,你只需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快快活活的,日后嫁个好人家,轻松度过一世,便罢了。
池月听了太多次,直到父母走前,都还在听这样的话。
原先的委屈酸涩已经没有,只觉得不解。
为什么?
她知道学厨很苦很累,但为什么从一开始被人就将它撇开,连伸手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倔得要命的性子,于是那之后便拿了菜谱偷偷学起来。
虽说天赋异禀,但这厨艺本就是功夫活。池月比起那些从小就上灶台的练家子,总是差了几分。
明明是个天才,手里也拿着最好的秘传菜谱,却永远没办法触及自己想要的水平,池月怎能不怨?
直到前些日子,她曾经教过几日的便宜徒弟找上门来。
她记得沈荔,但也只是个模糊的影子。虽说是名义上的师傅,却也只是见那孤身一人的女孩太过可怜,教了她几手。
就像她父亲教她一样,只是几道菜,日后能做给夫君孩儿吃也就罢了。
她忘了自己也受困于这样的想法,后来又听说小姑娘去了京城,更没再把这事放在心上。
却不料这次再见,沈荔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说话做事,从骨子里透出来自由洒脱。
池月羡慕她。
她对自己从来很诚实,喜欢做菜,那就是喜欢;对父母有爱亦有恨,那就是爱恨交织;所以羡慕沈荔,就是羡慕。
这样好的苗子,又同她一样喜欢挖掘各色食材潜力,如此合心意的徒弟,却让她听见有人同她说着自家父母那般的话,怎能叫池月不怒?
但扭头走了,自己冷静稍许,池月又有些懊悔了。
她怨的是什么?是做菜吗?是厨艺一道永生无法达到最顶尖的位置吗?
不是啊。
她最怨的,分明是无法决定自己的人生。
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擅自决定徒儿的人生?她自己愿意一辈子学厨,是她自己的事,却不能强要沈荔也同她一心吧?
若是小姑娘有别的志向,她也不该为一己私心就横加阻拦。
否则,又和那些人有什么两样呢?
池月倚酒对月而坐,在后院走廊下默然不语。
不知坐了多久,只觉得夜露深重,已将衣襟打湿,身后忽然披上一件外裳。
暖融融的。
池月没回头:“你来做什么,还不早点上榻歇下?否则,少不得又有人说我苛待你。”
“师傅对徒儿严格是应该的,哪有什么苛待不苛待。”
沈荔也在廊下坐下。
她碰了碰师傅冰凉的手背,干脆伸手握住。
她的手和池月的手,都有一层极厚的茧子。
粗糙、位置不一,甚至有些微微变形。
那是她们日夜握刀提锅练习,剁骨切菜翻炒,红案白案齐上阵,才被时间允许留下的勋章。
“我答应你,师父,绝不为任何事放弃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荔说。
她虽然没说烹饪,但却比说了还叫池月高兴。
若沈荔承诺一辈子做菜,反而要让池月怀疑是不是迫于自己才如此说。
但沈荔却说,她不会为了任何事放弃她喜欢的东西。
池月自己都没察觉,那冰凉的手指却已经握住了沈荔的手:“此话当真?”
“自然。”
“好,那就好”
池月眼角划过一滴泪。
沿着面庞,从下巴滴落,沾湿衣襟,晕染一片冷冷深色。
“那样就好”
第70章 反响
夜市即便天天都开, 中秋当日也是要关的。合家团圆之际,小商小贩们也一一回家,就着月饼赏月。
沈荔原本想着自家师傅和她一样, 孤零零一个人在江南,也没个亲人。于是备了好酒好菜,准备去山脚下的小院和池月一起过中秋的。
却不料临走前,有公公前来传旨。
说是皇帝下诏, 请她赴宴。倒也不是什么奢华大宴,只是几个亲近人的小聚而已。
既然皇帝有旨, 那无论做了什么计划也只能放下。
沈荔提着那盒准备好的酒菜,直接就赴宴去了。
皇帝很是好奇:“你这是,手里提的什么东西?”
沈荔笑着回答:“是民女准备的一些菜肴。”
另一只手提着坛子:“这是还未开封的酒。”
皇帝早听说她在酿酒——这整个驿站里,每个人无论做什么,自然有人事无巨细向他汇报。
沈荔学酿酒、到去夜市摆摊、以此为契机替朱家的酒铺打开市场
只要皇帝想听,自然能把起因经过结果听个别无二致。
皇帝眼睛微眯:“可是那名声在外的果酒?”
谁不知道这位沈掌柜初学酿酒, 就一鸣惊人。如今整个江南五城里头, 喝过她亲手酿造美酒的不多, 但不知道的, 却少之又少。
皇帝如此想着,旁边太监已经将沈荔带来的一坛子酒呈上。
这些吃用东西在进门前就已经被检查过一遭,一会儿倒酒出来时还要再检查一遍,确保不存在任何问题。
沈荔则被引到一旁坐下。依然是熟悉的座次,她和乔裴坐在皇帝右手边, 太子和楼满凤坐左手边。
楼满凤见那酒递给皇上, 便知道自己恐怕是喝不上了, 忍不住对沈荔挤眉弄眼。
小声问:“只带了一坛?”
上头皇帝见他那没出息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笑骂道:“得了!朕是那种小气的人吗?先找一个瓷瓶来,再”
他话没说完,密封的盖子已经被太监打开。
皇帝原想着,若是那些烈酒醇酒,他喝过品过不知凡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期待。
却不料盖子一掀,浓郁的果香涌了出来。初初一闻,仿佛是山楂的香气,但再仔细探寻,又不止这一样果子。
即便还没有送入口中,这浓烈的香味,已经叫皇帝想起山楂的酸,口中便不自觉生津不绝。喝都没喝到,竟已经胃口大开。
贴身太监最擅长揣摩上意,一看就知道刚才说要分几个酒壶出来,恐怕做不得数。
正要装聋作哑地将这酒奉上,就听见底下楼世子没眼色地追问:“陛下!不是说要分到酒壶里一人赏一壶吗?”
李执当然了解自己父皇,忍着笑替他解围:“楼世子若是想喝,我把我的酒分给你。”
他说的是桌上这一壶御酒。
楼满凤不乐意:“这能一样吗?我要喝沈姐姐亲手酿的酒。”
“笑话!怎么,朕不给你,你还要亲手来夺吗?”皇帝一拍桌子。
楼满凤半点不害怕。他从小就见当今皇上跟他爹两个人互相拍桌子吵架,面红耳赤、拳打脚踢,那是常有的事。
楼知怯的亲卫都从一开始战战兢兢到后来面不改色,他是楼知怯亲子,更是毫不畏惧。
“陛下言而无信!”
“好啊!楼家小子,是朕太纵着你了!执儿——!”他叫太子,“狠狠揍他!”
李执忍笑忍得更加痛苦,抬手随便给了楼满凤肩头一拳。
后者立刻委屈起来,捂着伤口,隐隐作痛,抬头想向沈荔撒撒娇。
毕竟是她亲手酿的酒,只要沈掌柜开口,陛下怎么也得给她一个面子吧?不说一整壶,一杯总是有的吧?
但一抬头,却见沈荔微微垂着头,伸手去端小几上的茶碗。
她手腕从袖口露出一截,青蓝的血管微微跳动,脸上再无半分多余神情。
没表情的时候,半点不像平时笑脸迎客、名满京城的沈掌柜,而独有几分冷情。
楼满凤鲜少见她这样,正细细端详欣赏,却瞥见一旁几边的乔裴。
脸色一黑,顿时不乐起立。
这家伙喝茶就喝茶,为何姿势角度,都跟旁边沈掌柜一模一样?
两人如出一辙地抬起手腕,茶盏送到嘴边。喝茶时,头脸纹丝不动,只是手腕轻轻一转,动作优雅至极,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不知是几世修来的默契!
偏偏他二人还半点没意识到自己和旁边的人动作一致,让楼满凤连叫破都不方便,唯恐惊动他们,反而让他们知道身边还有个这样的人。
一来一去之下,自己生起闷气,一顿饭都没吃好。
倒是皇帝跟他斗完气,自己偷摸把那坛酒喝了,只觉得惊为天人。
这酒虽果味浓厚,一入口,酸得恰到好处。既给人深刻印象,却又不至于酸倒了牙,叫人难受。
往日常说烈酒烈酒,喝下去如火烧火燎,刀剌喉咙一般,才觉得是血性男儿。
但这坛子新酒别出心裁,称不上多么浓烈,但一入口,仿佛有什么在嘴里噼里啪啦爆开,刺激又舒爽,味道半点不输,口感上融入果香,又更加圆润顺滑,的确是极品。
他不敢多喝,因为太子孝顺,始终盯着他身体,也只能趁宴席散去,一人在房里独酌。
一旁的贴身太监度他神色,笑着凑趣道:“陛下倒不如从京城发一道旨,赞赏这个沈掌柜酿酒技艺高超,配得上您之前发下去那道‘天下第一厨’的匾额呢。”
皇帝一听,便明了这太监的谏言是何意,笑着点了点他:“你这老货,唯独在这些事上显得精明。”
太监忙笑道:“奴都是揣着皇上的意思来的。皇上精明,奴自然也就精明。”
那句从京城发旨,确实说到了皇帝心坎上。他虽身在江南,但此次微服出巡是瞒着众人来的,整个江南至今未有官员知道皇帝亲身在此,只以为是太子驾临。
这之前几个府衙有官员被办,也都是太子出面去做的。
皇帝秘而不发,暗藏此处,自然有他的打算。
只是京中太过安静,久未有皇帝音讯传来也不好。
为了让有些人相信他还坐镇皇城,倒不如像这太监说的,从京城发一道旨,说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顺道抬一抬沈记的地位,让他们在江南做事更活动得开些。
如此两全其美,何乐不为?
“这样,传旨下去”
*
“酒呢?酒呢?不是说沈记开始卖酒了吗?”
“唉呀,你听错了,那是说沈掌柜开始酿酒了——”
“那不是一样的吗?”
“沈记不卖酒吗?皇上金口玉言,说是天下第一酿,这才紧赶慢赶来的!咱们京城当真没有卖的吗?”
“沈记从来都不卖酒哇!你忘了,沈掌柜如今人在江南,即便酿了酒,也是在江南卖。咱们京城啊,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见得到一丝酒影子!”
“怎么这是?咱们京城人,现在活得还不如江南人了?”
门外熙熙攘攘,拥挤不堪,不少人手里捏着银票都送不出去,怀里藏着银子都花不出去。
至于沈记和凌云阁的包厢里,更是热闹一片。
江南有酒商,难道京城就没有吗?倒不如说京城酒商更多。
越靠北的地方,气候越寒冷。古代燃料都是稀罕物,即便家里不缺,但能喝口酒暖暖身子,岂不更好?
京城爱酒的人,比起江南是只多不少,酒商们自然也活跃至极。
更何况沈记早就名声在外,此时又听说沈掌柜酿了新酒,早已风靡江南,还得了当今盛赞,更是叫人心痒痒。
真想知道那江南士子、贵女们爱喝的酒、当今皇帝爱喝的酒,究竟是个什么味道哇?
只是无论他们问谁——沈记的老面孔芳姨、三娘,又或者常来的郑家小姐,甚至有人往大庆风物上投稿子,隔空遥问折月客——都没个音讯。
越是问不到、尝不到,就越是惦记。甚至有人都已经发起牢骚来了:“这沈掌柜分明是京城人,怎的去江南酿酒了。”
有的老客虎目圆睁:“咱们京城,那也该第一时间喝到沈记的酒嘛!”
芳姨也好,马三娘也好,又怎么好跟他们作色,柔声劝着,又叫赵二往外头跑腿买了两壶酒,这才作罢。
等到了打烊,总算又有了时间,和郑梦娇一道往沈蓉的口脂工坊去了。
“我看啊,掌柜的要是再不回来,我们这几人恐怕就被人包了饺子了!”芳姨半是担忧,半是欣喜道。
郑梦娇也赞同:“是啊,荔姐姐要是人不回来,托商队送两瓶酒回来,叫人解解馋也是好的呀。”
如今沈蓉掌管的口脂工坊虽说小有规模,每日也产出不低,但鲜少有人知道这工坊背后也是沈荔,因此来围堵的人不多。
听完几人等人甜蜜的抱怨,沈蓉失笑着拆开沈荔送来的信。
“短时间恐怕还回不来。”她笑着说,“荔荔信中说,她只是初入酿酒一道的门槛,还没学到什么能用的,恐怕要在江南多待些时日。”
即便被追捧到极致,沈荔仍记得自己原先的目标。
——她想做的是便捷、能够走量的食品行业。尽快赚够钱,尽快走人。
能学到一手极佳的酿酒技术自然好,等以后回家去了也用得上。但眼下大受欢迎的起泡酒,却暂时还没办法量产。
没办法量产,就没办法源源不断稳定地供给她的回家进度条。
因此虽说她亲手酿制的一坛酒,已经能在江南乃至京城卖出几百两银子的高价,沈荔依然日日去池月的院子里报道。
埋头学习,潜心研制,仿佛半点成就都未曾取得,没有半点被追捧的傲气。
池月看在眼里,不褒不贬,只是任由她来,任由她去。这种日子过起来,便如流水一般的快。
就在沈荔刚对新的酒方子有了些眉目时,一日傍晚,两人在亭子里吃饭时,池月忽然放下筷子。
轻轻一声‘叮铃’碰撞。
她抬眼看向沈荔。
“你不是她。”池月注视着她的小徒弟,“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