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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谢澜安两世为人, 使她犯难的事不多,她不懂的更少。

    可是这一项,着实令她怎么回溯也没想明白:为何胤奚本事了得, 总能亲得她很舒服, 可换她亲上去, 胤奚却淡雅的不生波澜, 连呼吸都不乱?

    接下来的一日, 谢澜安逮住机会又偷袭了胤奚一回。这已无关暧昧, 而关乎心气,她是谢含灵,在掌控欲望与沉溺温乡两者间,她一定是冷静自持的前者。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胤奚只在最开始不设防的时候红了下脸,很快,又被他反客为主。

    “女郎软得好厉害……”

    说不清那家伙是不是故意的,贴在耳边的水声,配合低溢的喘息……谢澜安并不是自己想回忆这些细节, 只怪记性太好。

    “你在我这儿喝完两壶茶了,也不说是什么事?”甘棠苑的藤萝花架下, 谢晏冬看着侄女一脸严肃的神情, 觉得有趣。

    以谢晏冬对她的了解, 若是公务上的难事, 澜安反而不会露相, 相反,她想炮制什么人,闲庭信步轻挥扇,如临大敌的只怕便是澜安的对手了。

    自家侄女性子淡, 这么明显的喜怒还真难得一见。

    “……并无大事,”花狸猫在矮竹榻上邀宠地露出肚皮,一个劲儿地朝主人喵喵叫。谢澜安将它拖到自己身边,不客气地摸了把狸奴柔软的肚皮,“就是来看看姑母。”

    谢晏冬是男女之事上的过来人,谢澜安经验不多,自认向姑母请教不算什么丢脸事。可她转念一想,一场起于戏弄之心的游戏罢了,何至于她背着人寻求外援,那岂非显得她认真了?

    再说,也不能用那王家庸人来恶心姑母。

    只是当谢澜安回过神时,人已经在甘棠苑了。

    谢晏冬那双仿佛看透世情的妙目轻盈流盼,微微一笑,白到剔透的指尖绕着猫尾巴,与澜安说起家常:

    “你从荆州带回的家书我看了,二兄在信上让我多看着你——你又要做什么,让向来八风不动的谢荆州都坐不住了。”

    这两日京人也在议论,谢澜安回京后陛下不赏,她也不在早朝露面,不知背地又在琢磨什么道道。

    “天机不可泄露。”谢澜安抛开杂念眨眨眼,少见的露出属于她这个年纪女子的俏皮,“——不过。之后确实有件事要拜托姑姑帮忙,今年的游览山水之行,只怕要欠姑姑一次了。”

    “好啊。”谢晏冬甚至不问,含笑从澜安肩头拂去一片花瓣,“往年离京游冶,就是嫌金陵无趣。今年有我含灵在,这上京城的风起云涌最有看头。”

    三日后,御史台递来消息,谢澜安想查的东西已经查到了。

    谢澜安便知,可以上朝了。

    ·

    二月十五,寅时三刻,正是天蒙蒙亮的时候。谢澜安起身盥洗毕,在镜前穿朝服,一道人影不请自来。

    胤奚没有着舄,雪白的罗袜踩在地板上悄无声息。谢澜安从铜镜里对上那双桃花眼,胤奚说:“我为女郎更衣。”

    他自己的左臂还用绷带吊着呢,却来服侍她。谢澜安稀奇:“是我的侍卫都没睡醒,还是你梦游呢?”

    说完她自己明白过来,哦,他如今是功臣,没人拦他进主屋了。

    胤奚任她取笑,神情正经,从束梦手里接过朝服的腰带。

    谢澜安狐疑的目光先落在他饱满的仰月唇上,余光又扫过他右手的朱砂痣,是那个奸滑小贼不假啊。他从来分得清公私,不会不分场合腻人的。胤奚轻抹她的海崖襕肩抚去褶皱,谢澜安还要迁就地侧一侧身,他托起躞蹀玉带,揽臂丈量她的腰身,谢澜安还得自己帮忙抓着另一边。

    胤奚还想为她穿靴,谢澜安直接夺过手,自己把重云朝靴给蹬上了。

    中丞大人倒没有不耐,只是觉得有些古怪,这不是他应该做的事。但低头间对上那双锋亮的眼眸,她恍然胤奚并不是在做奴仆之事。

    他是为她整理盔甲。

    他仿佛知道她今日要在朝堂上做什么。

    “我为女郎祝捷。”为她整理袍摆的胤奚抬起脸说。

    “那是自然。”谢澜安挑挑眉。两人脸上都无玩色。

    ·

    上朝的途中,玄白在辕座上勒缰略停了一停,唤了声:“主子。”

    谢澜安用笏头挑开车帘,只见宽广笔直的御道外,一座寺刹前的梧桐树下,有个布衣裙钗的年轻妇人手牵一垂髫之子,冲她的马车遥遥下拜。谢澜安问:“那是谁?”

    随扈的允霜在马车侧后方张望几眼,催马压辔,俯在车窗前回话:“似乎是万斯春万大人的妻儿。”

    阳光下,那妇人清素的脸上满是感激之色,身边的孩子白净天真,古刹钟鸣,万叶婆娑。这幅景象如此祥和,没有谢澜安百年间目睹过的频发于女人和幼童身上的漂泊与离乱。

    谢澜安等了一会儿,等那对母子起身,落下车帘时说:“太平真好。”

    宫城外的横街上已经停了不少牛车,上朝的公卿大夫们自此入宫。郗符等在大司马门外,不怎么在意形象地负手拢着玉笏板,不时朝南边望。

    一看见玄白驾驶的车辆停伫,他立刻迈开金薄履迎上去。

    谢澜安一下车便看见了这位旧时友。郗符走近的同时眼睛没闲着,在东方射来的明光下,望着眼前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依然是那般逸逸仙骨,姿才英荦。

    他摇头轻笑,谢澜安不在京城的这几个月,金陵的传言众说纷纭,一会儿说谢澜安在查找失踪的清田吏时,也被山中的豺狼悍匪绑走,陷进了贼窝,一会儿又说她与山越匪朋比为奸,把江南世家镇压得半死不活……可谢含灵就是谢含灵啊,她既立得下军令状,便一定会清风朗日的衣锦归。

    “阁下这检田的差事办得漂亮,这回又少不了封赏吧。”郗符叉在胸间的手臂没放下来,骄矜地瞧瞧她,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你进城时没瞧见我的海东青吗?”

    回京好几日了,就连个招呼都不打。

    “云笈啊,少喂些肉吧,都快飞不起来了。”谢澜安与他寒暄一句,目不旁视地往大殿走。

    早在她换回女装之初,对他的态度便是这般敷衍了事。郗符也是贱,明知她唤他表字惫懒多过真诚,脚步还是不值钱地跟上去。

    余光扫视左右没有耳目,他低声问谢澜安:“听闻荀祭酒今日告病不来,你有什么用意?”

    此日是谢澜安回京后首次上朝,陛下必定会在朝会上嘉奖她清田之功。荀夫子向来以这个关门弟子为荣,往日偶有不适,尚且兢兢业业地上朝从不缺席,何况是今日?

    且听阿弟说,近几日御史台的人往大理寺跑得有点勤。

    不怪郗符有这层隐忧,他实在是被谢含灵一出一出的给弄怕了。

    想当初春日宴上换妆、斯羽园中抢人,到后来绣衣谏北伐、自揭铜矿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让金陵跟着抖三抖的横变?他只盼姑奶奶今天能消停点。

    谢澜安反问:“你朝食用的什么?”

    郗符莫名其妙。

    “待会儿别太激动。”谢澜安在迈进太极殿前的最后一刻这么说,槛外的熹光与廷殿的阴影平分了她身上的大料青襕袍,给女子的背影镀上莫测的威凛。

    丞相王翱与扬州司马王道真父子二人,已经早到廷殿,谢澜安是为数不多来得比丞相还晚的臣子。

    双方分庭而立,视线交错。

    谢澜安站在游龙漆柱下泰然自若。王道真目光沉郁,不知御史台最近在忙活什么东西,持中丞令牌在省台秘阁出入无阻。王丞相则一如既往揣着笏板,在文班列首闭目养神,兵来无非将挡,水来无非土淹。

    卯时正,中常侍唱礼,羽葆华盖临于黼扆,皇帝身着日月星辰十二章文衮服升入帝座。

    群臣肃穆,除了年事已高的王丞相自先帝朝便特许不跪外,文武臣工分两列伏拜天子。

    平身后,皇帝在臣僚中找到谢澜安的身影,微微一笑。

    “今日众卿到得齐全。”皇帝没有收回眼光,并不掩饰对谢澜安的倚重,“谢御史入吴清田半载,劳苦功高,朕心甚尉,今回朝特赐卿画辂一乘,玉璧一双,田园十顷,以奖嘉格。”

    听到这些赏赐,谢澜安身后那些忌惮她的朝臣暗自松了口气。

    赏东西比升官好啊,这女子已经是正二品官身,若趁这一回再升,那么放眼朝堂,便没几人不屈就在她之下了。

    谢氏女的能力谁也不敢否认,这一回三吴世家挨收拾,朝中与那几家有姻亲表里的官员,皆心有戚戚然。可敬之畏之的另一面,便是忌之恨之,都是赳赳男儿郎,谁愿意雌伏于一介女子之下,永远看她的脸色呢?

    “臣为陛下尽瘁,敢不自勉,谢陛下隆恩。”谢澜安不在意人心各异,执笏谢恩。

    她话音刚落,中散大夫出列,“陛下,臣有本奏。”

    皇帝应允后,只见曹中散转身面向谢澜安,“谢中丞革新政事,有功当赏,可臣却听闻中丞大人在离开吴郡后去了荆州,与荆州刺史私下见面。二人虽为叔侄,然在官言法,此举有违律令,有暗通款曲之疑。”

    曹中散话音顿了顿,又看向朱御史一班人,“御史台往日纠百官风气,那叫一个言辞犀利一往无前,可今日对于自家长官的疏失,不知怎的,竟只字不言?是以弹劾臣工虽非微臣分内,臣亦不得不为正视听据实以报。”

    不用问就知道这人是王丞相门下了。朱御史气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们中丞回来的路上,差点死于暗杀!!绕道去串个亲戚怎么着了?她在外面辛辛苦苦救人量田的时候,你们在哪喝花酒呢?

    只是谢澜安要他们暂对遇刺之事保密,朱老不能坏长官的部署,耐着脾气正要为谢澜安分辩,皇帝先他开口:

    “此事,谢卿动身前给朕呈过请疏,是朕应准的,不算违律。”

    王道真眼皮子微跳,曹中散更是愣在当场。臣子的文书都会在中书省留档,若不是事先确准没有,他们怎么会挑这个刺?

    皇帝这是要回护谢澜安,那这招棋便废了。

    谢澜安看了眼灰头土脸的曹中散,眉目清萧:“陛下,臣亦有本启奏。”

    皇帝心里有数,微笑道:“爱卿请讲。”

    谢澜安颔首:“记得陛下曾与臣言,三代圣人明理得才,君臣相得,陛下常常钦羡,故常生野有遗贤之憾。《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臣蒙陛下圣恩,当为陛下分忧,以为当今朝廷应旁求俊彦,广纳英才,臣伏请陛下——开龙门!开科试题选拔才学之士,凡天子之民,无论士庶高寒皆可赴考,九品官阶,唯有才德者居之!”

    果然来了!王翱陡睁双目,眸光精极,他不用门生代言,罕见强硬地直接道:

    “陛下,老臣不赞同!”

    九品中正法是世家巩固地位的最后一道防线。试想世上是寒人多,还是世家子弟多?若再失此一城,今后的簪缨之族便真要沦为砾土了……

    王翱胡须轻抖,蓬门筚户吃糠咽菜长起来的市井之徒,就因为读过几本圣贤书,便能与华贵子弟平起平坐了?休想,永远都休想。

    站在谢澜安右手边的郗符,同样眉头枯索,有一种悬在头顶的剑终于落下来了的认命感。

    他转头看着女子,这样的傲色,他太熟悉了,那是她每次清谈时胜券在握的神情。

    玉笏衬着谢澜安比玉更白的修长秀指,她侧头,带动梁冠上的缨组,夷然反问:“所谓国家得人则理,失人则乱。孔圣匹夫而为百世师,傅说奴身而成圣人事,自古圣贤不问出身,不知丞相何以不赞同?”

    王翱知道她舌灿如莲,根本不与她引经据典,直接釜底抽薪:“陛下,老臣并不反对国家取才纳士,然而九品官人法是定俗成规,年年选取上来的不是人才吗?今日在列诸公,都不是谢中丞口中的俊彦英才吗?老臣倒疑问,谢含灵如此汲汲劝圣上开科取士,究竟是为天子选门生,还是替你谢氏选门生?!”

    一老一少相对视,谢澜安檀唇轻弯,想诛我心吗?

    “丞相何意?”

    王翱寸锋不让地回视后生:“谁人不知,你谢含灵已纳崔膺的高徒在幕下,又挑选学识过人的寒门学子出入自家藏书楼,再将这些人送到士人馆作文造势,这不是培植自己的势力是什么?——如今又要蛊惑陛下策举取士,真是步步为营啊,到那时,你谢氏的门生纷纷中选,入朝排挤掉旁系异党,你谢含灵便是世家寒门两头占。老夫倒想问问,你是何意!”

    大殿上从阒然无声转为窃议纷起。若按丞相的推论,那谢澜安早晚会成为大玄说一不二的权臣。

    权臣啊,由来为天子所忌。

    有人悄觑皇帝的龙颜,心思急转;有人嗅到风雨欲来,怕受到波及,悄没声地踩着朝靴往后蹭了两步。

    郗符皱了皱眉,王翱作为政客终究老辣,懂得天子的逆鳞何在。

    他才欲开口,谢澜安轻描淡写接过了话头:“丞相无须多虑,下官避嫌,不参与此届开科从出题、主考,到判卷、录用的全部过程。我没有什么私党,我说了,中举的学子唯有才者居之。”

    这回轮到皇帝皱眉了,“此策是含灵提出的,朕以为可行。朕信她,何须避嫌,这座师之位非她莫属。”

    “陛下请三思!”王翱忡忡变色,“如此一来,天下的寒人是更感念陛下呢,还是更服膺负江左才名的谢含灵?她这是为自己养望,并非为陛下求才啊!”

    “——按丞相的说辞,谢中丞谏言良策,就一点好处都不能有了?”朱御史的爆脾气终于难忍,“非但不能得着好,还得被泼些脏水,自污以证清名是不是!”

    谢澜安静静听他们吵了一会,照着持扇的习惯转笏敲了下躞蹀带。

    “还是要避的,”她声音不大,神色也不怎么在意,“毕竟寒士赴考,女子也在其中,为免有人说我不公舞弊,这个嫌疑我避定了。”

    天光乍破云,一阵东风惊动宫檐下的铁马,纷繁的脆响引发了殿内的喧哗。

    她说什么?王翱在谢澜安说完后本能地准备回击,下一霎不可置信地瞪目,她说什么?!

    郗符骤然转头注视谢澜安,上朝前垫肚的糕点一下子哽在喉头。

    随即,他居然是已经不觉得意外地溢出一声笑。

    任何石破天惊的变革,只要与谢澜安沾上边,会显得稀奇吗?怪不得她劝他别太激动……女子也在其中……女子也在其中!这几个字不仅震得群臣失语,连座上的陈勍都猝不及防地扣紧龙座。

    “荒谬……荒谬!”最初的震愕过后,原本两不站队的礼部尚书怫然开口,“谢中丞有功不假,却不可恃功肆意胡言,女子怎能察举,女子怎能入仕?”

    谢澜安在一池沸水的中央淡淡然,“察举制,与九品中正制都是老黄历了,现在商议的是策举,我再说一遍——策举制度,只凭真才实学做官。”

    “做官?”王道真已经顾不得御前失仪,怪笑着抢白,“难不成女人考中了还要入朝为官,还要与吾等赫赫公卿同廷议政?那她们是穿裙裾还是穿——”

    目光落在谢澜安那身不输男儿气派的朝服上,王道真话音一转,仍不改阴阳怪气:“你是前无古人的才子佳人,不代表个例可为常例!乾坤人伦岂可倒转,陛下,此风不可长,此例不可开!”

    这可真是个送到手里的好把柄,谢澜安连从寒人取士的建策都尚未获得老臣们的认同,这会儿说什么女人也要参加,简直是不知所谓。

    小女子就是小女子,物伤其类,爬到多高也绕不开这点小谋小算。她太狂妄了,也太自负了,王翱像抓住猎物破绽的娴熟猎手,露出胜利的笑意,自负好啊。

    他抓住时机金声玉振:“陛下,妲己灭纣,褒姒惑周,吕后害政,赵姬淫荒。您听听您所信重之臣的言辞吧,她这是要废吾法害吾君亡吾国啊!陛下万不可受此蛊惑,酿下大错!”

    陈勍枯着眉,谢含灵事先并没有与他说过这事……她为什么要画蛇添足呢,明明说定了的,她在朝议上提出策举,他为她保驾护航,此事便稳妥了。

    为什么要节外生枝扯上女子?

    世上哪来的第二个谢含灵?

    皇帝在龙椅上想焦了心,阶下,谢澜安还是一如他印象中那般淡定从容,他听她辩才无碍:

    “丞相大概就是不能考中策试的那类人吧,怎么不审审题呢?我的意思,是让才学兼备的士女入仕,丞相的例子,所举都是后宫妃嫔,可庙堂与后宫岂能等而论之?再者,幽纣亡国,只是因为一个女子吗?当今圣上英睿无伦,又才新喜,丞相举这个例子,是意指圣上也会被祸水所惑吗,李廷尉,这算不算大不敬之罪?”

    王翱张口结舌,徒然抖袖指她。谢澜安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再说哪有祸水,谁是祸水?在场便有后妃的母氏,平北侯,令千金有祸国之心吗?光禄卿,令嫒是吕后吗?我替你们向丞相问个清楚。”

    之前王翱提及妲己褒姒时,在场的皇帝老丈人们确实心里一哆嗦,没办法,有庾太后这个前例在,他们能不担心皇上提防吗?

    这会被谢澜安引导,一个个不禁哀怨地瞅着丞相大人,虽然口头上为丞相圆场,心里却感激谢澜安将话挑明,反倒不去针对她的出格了。

    郗符紧绷的心神稍稍松缓,重新丰神逸态地玉立在旁,低头欣赏自己的指甲。

    一念心想,幸亏阿歆那个小呆瓜奉陛下之命去崇文馆修书不在,否则见到这位的灼灼风采,还不更给迷坏了。

    “陛下,老臣绝无顶撞天颜之意,只就事论事。”

    微微干涩的嗓音,出自缓过一口气的王翱之口,他动了真怒,褶痕深重的眼皮低垂,遮住眼底的精光。“从古至今,君有轩辕抚运而起,伊帝乘时而兴,臣有萧张力荐山河,申甫佐圣辅明——女子?无名!坤岂可反乾,地岂可欺天!有不臣之心的是谢含灵,老臣恳请陛下褫夺此子官衣,降旨治罪!”

    皇帝为难地投下目光:“……含灵,你有何话说?”

    谢澜安神色清冷,那两道入鬓的黛眉是两把折不弯的钢刀,撑住她一身落拓。女子当然无名了,她们生而承父姓,十五及笄,嫁入夫家,生儿女随夫姓,老后受子奉养,“她们”始终没有自己的归属感,“她们”当然无名。

    反观男子,生来便有继承之权,娶妻进门无需任何割舍,又有人为他生儿育女,不用受一点痛苦。如此享尽天地钟爱的人,又理所当然地用乾坤伦常约束女子,不许女子崭露头角,不许与男子同竞同行,故而女子当然无名!就因为无名,谢澜安才要争!

    “天无私载,地无私覆,男与女皆是造化之灵,为何两而分之。”谢澜安风骨铮铮,“扬州司马有一句说得好,世上既然有谢含灵这个先例,未尝没有其他才女闺秀,天家取材,无非不拘一格,多多益善八字而已。

    “臣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臣若得怜苟存,便请陛下降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诸位同僚,你们睁眼看看北朝,他们效仿我朝汉化,日新月异,而江左之徒犹然固步自封。胡夷尚且好学,我们为何不能更进一步?”

    王翱怒斥:“北朝之俗,妇人无格,家国大事皆决计于妇人之手!我华夏正统,难道反而要习胡虏风俗吗?你这是要乱我汉裔衣冠,你是何居心?”

    “……是啊,这何来进步,这不是倒退嘛,谢含灵以己渡人可以理解,可惜不符情理啊。”

    “无知小女、颠倒黑白,连她都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

    “疯了、疯了……”

    质疑之声不绝于耳,谢澜安平静地站在朱墀下,似从陡峭山岩缝间长出的一竿青竹,三尺姝色,有万尺开张之势。

    “我倒想问问,丞相是何居心?”

    王翱冷笑:“老夫哪句话说得不妥?”

    谢澜安冷笑:“我回京途中遭遇刺杀,险些丧命暗箭之下。我为陛下行新法,杀我者,才是坏国本,通国敌的罪人——丞相以为然否?”

    翚檐下铁马忽静,如棋枰关键手一子落定。

    第82章

    “有人刺杀你?”郗符眉心惊跳, 下意识握住谢澜安的胳膊,“这又是几时的事?”

    朝臣们闻言也懵然相觑,一时分不清真假。

    谢澜安今日上朝真可谓有备而来, 她先谏寒人取士, 是掷在太极殿上的第一声惊雷, 再牵扯上女子参考, 是第二声惊雷, 眼下忽又自曝遇刺, 则是第三次骇人听闻了。

    王翱脸色猝不及防地一沉,皇帝脱口问:“爱卿何时遇险,怎未听你提及,可有受伤?刺客可有抓到?”

    谢澜安轻挡开郗符手臂,道:“刺客已服毒自尽,现有物证。”

    文臣堆里的辛少筠总算等到这句话,精神一振。

    御史台事先也并不知中丞今日会在朝上作惊人语,方才所受的震惊与其它臣僚一般无二,然而却知道此刻是中丞大人用他们的时候了。

    辛少筠当即侧出一步, 立在中道上,声音洪亮道:

    “启禀陛下, 射杀中丞的箭支经大理寺鉴定, 与去岁射杀太学生杨丘的箭支相同。陛下可传物证。臣以为此事说明, 两件案子的主使者为同一人, 且不是京城外的势力。

    “当初庾氏全族下狱审问时, 庾奉孝连谋逆罪都认了,却不认杀太学生这一宗。以当时太学门前的形势看,庾氏要抓人,也确实无需放暗箭。由此论之, 背后的主使者,必是想激化外戚与清流之间的矛盾,那么他必然既不属于外戚,也不属于清流,那么,谁有这等动机,谁便有伤害谢中丞的嫌疑。”

    郗符紧皱眉头,将目光投向王翱。

    “你们扯东扯西地在说什么?”王道真没想到他们久查无果的事,会被谢澜安当廷道出,但听到刺客已死,心又放回了肚子,他打断辛少筠,“现今在说女子参加会试不合规矩的事!”

    “嗯,我的性命不怎么值钱,所以王司马不以为意,”谢澜安应了声,环顾四周,“但前任吏部尚书洪养元家中三口老小的性命,也不值钱吗?辛大人!”

    “是。”辛少筠应声,“中丞大人鞠躬为国,性命自然是值钱的。下官得知长官遇袭后,不敢怠慢,督促大理寺调查,协理卷宗时便发现,除了上述发生的两起箭刺案,原来在修平元年,还发生过一起案件。当时尚是太后听政,时吏部尚书洪养元曾上启,琅琊王氏在朝中门徒甚广,王翱为丞相,其子为扬州司马,当年九品选官入朝者有王氏门生三十人之多,似有不妥。此事当时决议无果,结果不出一月,洪尚书的夫人陪同婆母上山敬香,所乘马车翻下山崖,洪尚书的妻女与高堂三条人命就此湮灭。”

    朱御史目视丞相接着说:“陈宗旧卷上,有涂抹仵作记录的痕迹,原记录洪夫人胸口之伤,不似崖下树枝贯穿,而似箭伤,而且是一箭穿透了洪夫人与护在怀中女儿的心脏!可不知为何,当时以意外结案。不久后,洪尚书亦告病辞官,越年郁郁而终。

    “敢问丞相,如果此事真是意外,为何要改伤遮掩,当时的大理寺少卿,也是您老的门生吧?”

    “朱御史疑心此乃老夫所为?”王翱从容自若,“证据呢?就凭你们几句模棱两可的猜测吗?”

    他冷冷看向谢澜安,“提议寒人科举,和遇刺案件是两件事情,谢中丞搅在一起说,不过是意图混淆视听!”

    “不,这并不是两件事啊。”谢澜安理了理袖摆,嘴角流露一缕讥诮,“我现下怀疑有人涉嫌刺杀朝廷命官,那么此人的话便不足取信,在三司查明真相之前,于公于私,这人都不该再参与朝议了。”

    ——原来这才是她的目的,她想封住老夫的口!王翱恍然大悟,喝道:“小儿空口无凭,你道涉嫌便涉嫌吗?”

    谢澜安不理他,“竹客。”

    辛少筠执笏再次向南面深揖:“陛下容禀,下官查找旧卷宗时,事有凑巧,还发现了些旁的东西。”

    他偏头示意,御史台的文吏出列,手捧一叠札子跪呈皇帝,辛少筠道:“此为符安至修平年间,庾太后主政时,王丞相批红的两省文书。”

    王翱神情现出片刻迷茫,继而瞿然阴沉。

    什么事有凑巧,根本就是奔着这个去的吧?郗符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出一声“高”,意会了谢澜安的意图。

    众所周知,庾太后兄妹把持朝政时,朝中无人岂轻犯其锋,饶是王丞相,也只能勉强与庾氏分庭抗礼,使朝廷不致沦为庾家的一言堂。而太后下发到中书省的种种政令,王翱批红就是走个过场,就算他驳回,也拦不住靖国公在外实行。

    这种操作在以前的六部习以为常,可那是庾太后主政之时。如今江山易主,王丞相的这些旧案底,若有心追究,便都是与庾太后同流合污的“罪证”。

    “久闻丞相和光同尘,明哲保身,”谢澜安轻弹指锋落在笏板,沉着的声音响彻大殿,“果然不假啊。昔日圣上受制于外戚时,不见丞相据理力争,陛下蒙昧于幽宫时,也不见丞相拨乱奉主,那么你口中的忠君爱国之心,又有几分可信呢?那么你对何事是对社稷好、是对君主好,其实昏聩不知,那么你先前对鄙人提议的种种反对,便都作不得数了。”

    “陛下,鉴于此,臣请陛下暂夺丞相的廷议之权。”

    王翱全明白了,谢澜安突然横插一笔遇刺的插曲,并不是想在今日便定死他的嫌疑。

    她做不到,她清楚他手段干净,留不下什么实质的把柄,便从旁隙入手,想用云遮雾绕的欲加之罪,封住他今日的口——只要今天这一日,王翱无法阻挠她,谢澜安的策举之议便能畅行无阻。

    她的目标,原来还是为了给寒人与女人谋前程。

    从寒人中取士是表,从女人中取士是里,有了第二条,朝臣们的注意力便会被转移,全部侧重于抨击什么女不女的,而忘了反对废除九品本身;等到第三道迷人耳目的遇刺案一出,谢含灵面具下的獠牙才终于显露。

    把水搅浑,从中谋利,她才是高手!

    谢家玉树!

    御座上的皇帝呢,此时的心情并不比王翱轻松多少。

    陈勍隐隐有一种失控的感觉,那是一种令他熟悉的无力感,是掌控权在别人手里,而自己只能干坐着接不上话的无可奈何。

    看来御史台早已闻知含灵遇刺,可他却不知道。谢含灵也没有告诉他的打算,她只是暗中搭好了万事俱备的戏台,架着他道出那一声:“准。”

    “准。”陈勍只能这么说,因为他对王氏一族的势力也忌惮久矣。

    若能趁此机会打压丞相,何乐而不为。

    王翱瞿然心寒地望向上座,他乃三朝老臣,多年来为风雨飘摇的大玄折冲万方,虽说不否认有些私心,可到底没让南玄在他的手上衰败。

    今上乳臭未干,屁股还没坐稳,便敢当廷封他言路,这样的屈辱可忍,孰不可忍?

    “陛下偏信谗臣,老夫……无话可说!”丞相不行退礼,甩袖昂昂然而去。

    目中无君的老滑头。皇帝心头暗恨,面上不显,保持着雍容风度:“传令廷尉,彻查中丞遇刺案与洪尚书后眷坠崖案,朕不容许国之忠良,遭此不白之冤。”

    而后,他缓和着声气问谢澜安,“谢爱卿仍坚持,一定要女子共同参试吗?”

    谢澜安颔首:“余心之所善。”

    “陛下……”王道真脸色铁青,他跟随父亲参议朝会这么多年,头一回遇见寻个由头就给丞相封口,不让人说话的情况。这位王氏家主调转矛头:“谢含灵,你颠倒阴阳,我王家不言,难不成你以为诸公都分不清是非黑白吗?卫大人?曹大人?尔等来分说分说。”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众人,却都嗫嚅着不语了。

    谢澜安这招釜底抽薪太绝,连丞相都被弄哑了口,气得愤然离席,他们自然担心御史台也拿住了他们的把柄。

    有人想起被谢澜安整治过的那些前车之鉴,他们方才似乎忘了一点,从这个女子出山伊始,所做的每一个决策,就没有失手的。

    却也有心怀坦荡的国子监老臣,不满谢澜安的胡言乱语。这位老祭酒发已花白,他笃行了一辈子圣贤之道,却听谢澜安大言不惭说什么女子入仕,早已气涌如山。

    老祭酒有心与之廷辩,想了想,可能说不过她,于是攘袖举笏,迈着龙钟老步冲到谢澜安身旁要捶击她。

    “哎唷文祭酒,”郗符都不用眼疾手快,轻巧地架住文老头儿的手,哭笑不得,“您老这春秋高龄,当心闪了腰呐。先生莫急,看我怎么质问这胆大包天的女郎。”

    好!王道真暗喝一声,这对冤家从前便是清谈场上的对手,有郗家大郎诘问谢氏雅冠,最好不过。

    保守派们心生期待,只见郗符掉下脸,面对谢澜安开口前还清了清嗓,“谢含灵,我问你,既然你说要女子一同参试,那么女子的试卷与男子相同吗?”

    谢澜安看他一眼,没撅他的颜面,淡然开口:“自然,公平嘛。”

    郗符道:“那便怪了,女子少有男子的入学机会,学问见识又怎么比得过寒窗数十载的儿郎?你执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又能拾到几颗遗珠,吃力不讨好,又有何意义?”

    谢澜安眸中蕴着清冷的露气,九州之内有望通过策试的女子少之又少,她不知道吗?她比谁都清楚。

    可总要给她们一点希望,让她们相信人生不止苟且而已。

    “正因如此,诸公的反应之大,亦令我好生奇怪啊。”谢澜安侧眸扫视左右,“女子机会少,有机会入塾识字的,已经千里无一。若有脱颖而出者,那便是万里挑一的奇才,必有过人之节,可为陛下建言分忧。可诸位却活像是女人要把这朝堂占满,吞了你们似的。”

    谢澜安忽而扬唇,缀在她眉梢的张狂展露无遗,“你们怕什么?”

    “朝堂乃庄穆之所,”曹中散在王道真一个劲的眼神暗示下,硬着头皮反驳,“岂容裙钗与弁冠混同?”

    谢澜安刹那沉脸,“曹伯旋,这是你第二次轻侮我了。庄穆的朝堂连一只狂吠蠢物都容得下,你不该自省吗?”

    郗符抬起拇指刮了下嘴角,强让自己把笑忍住,一本正经地向曹伯旋下按掌心,指指自己,示意他来。

    “谢含灵,我再问你,那参考的女子年龄应该限制几何呢,家世又要如何筛选呢?”

    谢澜安道:“不限其数,贵在得人。”

    郗符:“不妥吧。若是年龄长者,需侍奉公婆,相夫教子;若在闺阁者,将来又难免要嫁人生子,哺育孩儿。这……一来二去繁琐不断,即便中举也难任职事,公与私如何两全?”

    谢澜安凉笑:“那怎么男子便不问年岁,唯才录取,且双亲逝世丁忧三年,无人指摘他们耽误公事,反夸纯孝?女人即便嫁人生子,也用不了三年吧,又不是死丈夫守丧。”

    “咳。”郗符连忙重嗽一声,倒揪着双眉看着谢澜安。你辩论就辩论,对我刻薄撒气算怎么回事?

    到了这节骨眼上,只要不缺心眼的也都反应过来,郗符哪里是和谢澜安作对,他看似句句设阻,实则分明与谢澜安一唱一和,引她畅所欲言呢。

    众人心中的诘问都被郗符问完了,谢澜安的弥缝也无懈可击。可见谢澜安不是头脑一热提出的建议,她周全地考虑过所有可能出现的问题。

    可正是这份谋定后动,令衮衮诸公后背寒毛倒竖。

    朝堂上只能有一个女人,这是他们容忍的底线。

    谢澜安却想凭一己之力,扭转固化了上千年的男尊女卑。

    第83章

    廷议至日西不决。

    大殿上分为两派, 除了吵还是吵。别看谢澜安带领御史台的这一边人少势单,却无一人能在谢中丞口风下占得便宜。

    郗符并非故意作壁上观,而是昔年的清谈冠首根本用不着旁人助拳。

    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 唯一能在辩才上胜过谢含灵的办法, 便是从一开始就别让她开口。

    对面吵不过, 却不肯让步。女子参政, 事关国格, 毕竟不是等闲, 最终群臣齐齐将目光转向皇帝,跪请陛下做出公正的裁决。

    陈勍透过冕旒下望,他曾梦寐以求国朝大计全由他一言定之,可事到临头,他却举棋不定起来。

    开此先河是会被载入国史的,允准女子入试、进而入仕,后人是会赞誉还是讥笑?

    “……让朕再想想,诸卿回去也再想想。”最终皇帝宣布退朝,唤了声“谢卿”, “你且留下。”

    谢澜安揖笏应声。这一大天下来,场中大臣连午食都没用, 一个个不是油头汗鬓, 便是筋疲力尽, 唯有她看上去依然神清气爽, 与刚上朝时别无二致。

    皇帝移驾西殿, 看着容与雅致的谢澜安,先呷口茶润了润起皮的嘴角,无奈轻叹:“含灵,其实你有事可以提前同我说的。”

    上次的铜矿案也是, 这回的女子入试也是,她若提前说明,也不至于让他如此措手不及。

    “陛下恕罪,是臣失之急躁了。”洒逸飘曳的团领袍衬着谢澜安的好身姿,她颀立在侧,接过彧良奉来的茶盏,错认得干脆,眼里的坚决分毫不改。

    “然臣反复思虑,以为若为寒子立命,非如此不可。圣上襟怀广阔,必于男女一视同仁,故请陛下早作决断,为生民开一线生机。”

    “非我不愿。”陈勍放下盏子,扬起清隽的眉眼看她,“士庶之辩原本就难在短时间内扭转,如今再上加男女之辩……一团乱麻啊。朝中老臣众多,变法如此激进,只恐适得其反。”

    未及弱冠的君王有理有据,“含灵你看,不妨先实行寒人取士,待第一届进士中举,选任,在朝中有了话语权,有能力与三公九卿分庭抗礼后,再徐图其他不迟。否则,眼下老臣们情绪激愤,六部难以运转,连拔擢寒人都难以推行,这不是本末倒置了么?”

    谢澜安瞥下眼睫,极淡地笑。

    寒士们如今盼着天降恩典,期冀以自身学识做进身阶,所以只要朝廷愿意开恩科,这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都会欢欣鼓舞。

    可若真等到他们白衣换官衣的那天,这些上位的寒门贵子,自恃清高身份,难保不摇身一变成为反对女子进学的一方。

    人性是什么?人的阶级会变,利益也会变。到时候新老联合,纵使是谢澜安也没把握还能找到像今天这样的时机。

    鼎新之机,只在今日。

    “六部不干活,就换一批愿受陛下指派的。”谢澜安道,“哪位朝臣敢暗中使绊子,陛下手里的御史台与校事府耳达天听,必不令陛下为臣所欺。”

    这些事陈勍想不到吗,不,小皇帝只是不想冒险,想找个两全其美的说辞罢了。

    治大国如烹小鲜,以帝王的立场论,可以理解。可从古至今的妇人女子,正是一点点妥协着妥协着,终于退到了只剩后宅那方寸之地的地步。

    龙涎香余调凉薄,谢澜安浅抬的眼尾含着冷漠。她一步也不会让。

    陈勍见她坚持,便道:“朕……我再考虑考虑。”

    皇帝要三思,谢澜安容他三思,一揖后退出燕殿。陈勍望着那道潇洒绝伦的背影,沉默片刻。

    他在渐沉的暮色里对彧良说:“朕羡慕她。”

    日影西斜,谢澜安出殿后拂去满身熏香,顺道去往御史台。辛少筠还留在公署里等着中丞。

    这是个有心人,谢澜安叮嘱他继续盯着两省动向,辛少筠欣然领命。

    横街外,本以为下朝的臣子车架已经驶走七七八八,不想谢澜安临近马车,看到玄白身边还站着个风度傲然的郎君。

    她挑眉走近,郗符一见她那面如冰雪,又斗志昂扬的神情,心跳就突突,忙不迭摆手:“免开尊口免开尊口,我不跟你吵。”

    真是邪门了,那些身强力壮的大人们在宫里耗了一天,出宫时个个像斗败的公鸡,就连他自己都感觉身心疲惫,反观被群起而攻之的谢含灵,非但毫无疲态,反而越斗越精神,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

    郗符不承认自己在等她,怕这个热衷于给自己八面竖敌的奇女子,出宫路上再挨谁一笏板。

    谢澜安看见他却想起一事,哦了一声:“对了,帮我给贵府小郎君传个口信。”

    “凭什么?”郗符听她有求于人,下意识地摆出矜持嘴脸。

    随即想起郗歆是御前的人,往皇帝跟前递话最方便,郗符眉心又是一跳。

    他忍不住对那张胸有成竹的脸磨牙:“谢大人,你又打什么主意?”

    谢澜安抬眼观霞,风动鸾铃,清响顺着御道飘扬而散。

    ·

    山间起了风,百里归月身裹宽大的斗篷,感受着东风拂过脸颊的茸痒。

    “革世俗心,改百年法,开万古流。”她闭着眼轻声说。

    这才是她要辅佐的主公。

    “大哥,”脸色孱白的女子睁眼转头,朝身后一直默默看着她担心她受寒的封如敕歉意一笑,“请送我入京吧。”

    封如敕的方脸上愕然若失,“不是说好……五、六月再上京也不迟吗?”

    “女君需要有人帮她。”百里归月摊开掌心,接住不知何处飘来的蒲公英蕊。她听不到今年浮玉山的春雷声了,好在还可以去看一看秦淮河的万顷风波。

    ·

    小长干里的一户民宅内,桃树皆枯。

    无人管顾的野草蹿长到书房的窗沿下,楚清鸢右手死死握着毛笔,在临窗的剥漆几案上吃力地写着字。

    热了饭菜进来的仆翁,看见从郎君额头不断滴落的汗珠,老眼油然一湿,哽着声劝:“郎君,您歇一歇吧……”

    失控的笔锋猝然在纸上划下一道墨痕,楚清鸢像被人抽了一鞭子,痛苦地闭上眼。

    不成……还是不成。昔日他那一手连郡学先生都称赞不绝的书法,练不回来了。

    俄顷,男人被汗水蛰开眼睛,平静地将笔从骨头生疼的右臂换到左手,抚落那页废纸,从头练起。

    “郎君……”仆翁不忍看他如此自苦,放下托盘心疼道,“您说你这手……是乌衣巷谢家的公子打坏的,那恶霸把郎君害成这样,咱们、咱们就不告了吗?”

    楚清鸢俯低的脸面透出冷峻,笔下未停,“跪在强权门下状告另一强权,在这个世道行不通的。总有一天……”

    仆翁没等到总有一天怎样,他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郎君不在这半年……说是被一位贵人接去休养了。老奴有些糊涂,那贵人既然帮郎君养伤,为何又关着郎君不让您回来?那位贵人,能不能帮郎君讨回公道呢?”

    只在提起那个人的时候,楚清鸢死井般的眼里才会迸发出冶亮的光芒。

    “她?”楚清鸢分不清心里是一头雾水的怨恨多一些,还是不切实际的期待多一些。他至今不明,那名风姿高彻的贵女为何对他如逗猫犬。“她,定然有她的道理。”

    楚清鸢握紧自己残废的右手,我等着。

    ·

    胤奚握了握自己的左手,感觉牵扯到肩膀的肌肉有些疼痛了,便松开手。

    回想刚习武时,他为了保右手的朱砂痣不受兵械磨砺,便和祖遂嘴硬说惯用左手。他性子拧,后来真就咬着牙偏重左手使枪练拳,也真叫他练成了。如今暂时无法动刀动枪,幸好不耽误写字。

    ——就算伤的是右边又怎么样,胤奚手里握着笔,不知想起什么,粉白的唇平抿成一条线。

    纵使从头来过,他会比任何人差吗?

    下朝回来的谢澜安一进东屋,入眼的便是一个脸色严肃的小郎君,两条腿一屈一箕地坐在小案后写着什么。

    胤奚也古怪,写字不在外堂书案,却在日影朦胧的卧室里。谢澜经过帘钩拢起的帷幔,如入自家内室,口中半含揶揄:“又不好好养好,偷偷用功呢。”

    胤奚不娇惯自己,白天不愿躺在床上静养,闲着不是翻书就是动墨。谢澜安说过他一回,被胤奚三混两混地给岔了过去。

    她走近案边,胤奚也抬起头看她。

    见女郎神采清爽,便知今日的这场舌战群雄是胜了。

    “没偷偷,等女郎回来呢。”

    谢澜安垂眼随意扫了眼书案,忽然心中一动。

    胤奚掌缘压着的策文她不意外,在外这半年,她时常出一些题目给胤奚命他作文,等他写完再批评圈点,令他重新修改,总结不足。让谢澜安意外的是,那策文边上有一张纸,上面只有两个名字,上头一行是“楚堂”,下面写着“百里。”

    若然开科顺利,男女同试,此二人必定榜上有名。

    可谢澜安习惯事以密成,今日之前,她从未向胤奚提及女子科考的筹谋。

    而她才从宫里回来,朝服都没换,朝堂上的议论更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出来。

    谢澜安俯下身子,对上那双弧廓漂亮的桃花眼,莫可名状地弯了弯唇,“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胤奚没起身,就那么仰着头,笔管在修长的指间淡然转个圈,像只矜贵的小狐狸。

    “我知道女郎要推行寒人策举,”他轻声回答,“然而仅是男子入试,不够,也不足以逞女郎之志,伸女郎之气。衰奴挽郎出身,推己及人,尚且希望有朝一日凭我的作为,令天下人对挽郎一行破除忌讳偏见,令同行都能挺足胸膛赚钱谋生,何况女郎襟怀旷达,心怀芸芸——”

    谢澜安忽然探出拇指,从胤奚能说会道的小嘴上抹过去,“少来四骈八骊那一套,马屁休拍,老实讲话。”

    胤奚低头看了眼自己练习的文章,腼腆一笑,难怪语风一时没转过来。

    “嗯,”他老实地说,“我在女郎招揽百里娘子的那一日,便隐约猜想女郎想让女子与男子一同参试,所以那日女郎才露出见猎心喜的神情。后来,女郎再邀阮四娘子与常娘子上京,我便又确准了几分。”

    他说着,温软的眼神锋锐几分,“这才是真正的公平选才。”

    既然女子能习武入伍,那么女子便能习文入朝。一旦男女同试,以胤奚所识人中,楚堂与百里归月必为各中魁首。

    谢澜安看着对面澄澈无尘的眼眸,对这份惊人的默契,她最开始会感到戒备,如今却越发习以为常了。

    她的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指尖缓缓抚过字迹,无端让胤奚手背的朱砂痣痒了痒。

    “那么最后一个三甲之位呢?”

    胤奚声轻若羽:“我为女郎争个第三,好不好?”

    那份轻描淡写的张狂,像极了她。

    谢澜安在太极殿一整日都没渴,听到这一句忽然口干。她掌心发潮的扣住案沿,向前倾身,冷声命令:“不准动。”

    她不给胤奚反客为主的机会,凑上去封住胤奚的唇,用花招诱敌,尝试深入,解自己的渴。

    可是对庙堂大事手到擒来的谢中丞,再一次折戟于红尘温乡。听话不动的胤奚能感觉到女郎着急了,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倾低,睫毛眨得厉害,不循章法舔着他,撬着他,表现得那么凶狠,却像瘫软在他呼吸间的靡泞花汁。

    久攻不下。

    胤奚内心发出一声深喟,轻巧地转动毛笔,启唇,慢条斯理引导着女郎如何攻克自己,与她呼吸交缠,最终让她如愿尝到自己的甜津。

    日头更西,屋里更暗了。廊下隐约响起家仆的脚步声,然而没有命令是无人敢接近内寝的。

    谢澜安在沉浸中结束这个吻,睁眼却见胤奚神情平静,温文尔雅地问她:“女郎还要吗?我还有文章未写完。”

    他甚至连笔还稳稳拿在手里。

    谢澜安蹙眉退开几许,紧盯着胤奚。下一刹,她蓦地轻揪胤奚衣领,心骂谢澜安啊谢澜安,你灯下黑了!

    “你故意玩我?!”

    “嗯,故意的。”胤奚轻易认下,扫眼打量女郎水泽未干的唇,眼梢的狂羁藏不住。

    举手投足的意态都是跟她学的。

    他像她的拓本。这个惊鸿而至的念头不知怎么惊悸了谢澜安,一瞬恍惚间,又一次被稠热的唇舌覆上。

    不再刻意隐藏的胤奚,脸颊很快绯红尽染,他的呼吸重重扫在谢澜安脸上,压抑不住地溢出凌乱的口耑息。

    他无耻,他知道女郎征服心重,所以故作淡定,激她临幸。

    他下作,明知女郎对他更多的是胜欲,而不是爱欲,可没关系,他是就好。

    女郎的好胜心一如他想象,她重复了一次又一次,总疑心为何她带给胤奚的反应,不及胤奚给她的意乱神迷。

    因为她忽略了一件事。

    谢澜安感受的新鲜体验,是胤奚给他的;那么她永远不会知道,她给胤奚的快感,会不会十倍百倍于他?

    事实上,她的每一次奖赏,他都如火焚身。

    “奸滑小贼!”

    谢澜安不能容忍自己如此迟钝,她恼死了,偏偏顾忌胤奚的伤不能下力气,只好趁间隙咬他的唇泄愤。

    “是女郎、教得好……”他低声喘,终于将真面目展露在谢澜安面前的狂浪子,虔诚又迷乱,单手揉皱了她的朝袍。

    第84章

    谢澜安的选士之策很快遍传京城, 她的语出惊人是席卷金陵的一粒火种,顷刻点燃了修平十一年暮春里最大的一场争议。

    士人馆中分为两派,一派闻之大喜, 因推崇谢澜安而盛赞此计大气魄。

    “谢御史出身世家, 却为寒人发声, 破除偏见, 勇开先河, 真乃社稷之器。男女同试有何不可, 我等男儿郎,难道连与女娘们公平竞争的气量都没有吗?”

    另一派则极力反对女人参试一说,以为有辱斯文。

    “闻所未闻!诗经早有言,女子当宜室宜家,怎能登大雅之堂?此乃坏读书人风气之滥觞,谢含灵要擢拔女子,就是为了引为奥援,私心甚重!”

    太学里同样在吵。

    虽说授书的博士们碍于荀夫子与谢澜安的师生关系,想压一压学子们的反应, 却架不住个别激愤的太学生登上学府门前的高坛,挥臂放言绝不与女子同窗, 若女子入考院, 他宁可弃考!

    愤生话音未落, 便有一本卷起的书秩砸到他脸上。

    “无知蠢物, 何故作此哗众取宠态!”掷书的人大声斥驳, “谢娘子佐圣上,除奸佞,查占地,行土断, 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深思熟虑,卓有成效?虞某家中小妹便有才学,某也一向不羞于承认舍妹的才华在我之上,她若有机会入试,他日与谢家玉树同朝为圣上谋,我求之不得,我全家求之不得!怎么了!”

    “你强词夺理,你因私忘公!”

    “女子怎么你了?我就问女子怎么你了?”

    授师见学生们吵闹得不像样,准备出面制止,却被圆滑的同事悄悄拉住袖摆。

    从头顶飞过的砚台溅出淋漓墨点,同僚抬手遮着发冠笑叹:“听说士人馆那边,吵得都掀桌了,看来不管官学私学,读书人血气上头都一个样。别管,也好教宫里那位听听动静,明白猝然改革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京中寒门子弟却不管这许多,听到风声的人们奔走相告,无一不欣喜若狂。

    寒人苦世家久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他们纵使读再多的书,原本终其一生也不过搏得个七八品小吏,潦倒生涯。

    可那位谢御史硬生生给他们扯开了一隙天门,让他们有了鲤鱼跃龙门的资格。

    虽然这事还未定准,可这一刻,所有人对这位江左第一人的信任与推崇都达到了顶点。

    甚至有从来不信鬼神的耕读人家,特意跑到庙里为谢澜安烧香祝祷,只盼她万事顺遂,心想事成。

    “我还以为你这老头子,这次会站出来大义灭亲呢。”

    荀尤敬拿着水舀在自家门前浇杏树,老妻卫淑见他优哉的模样,习惯性呲哒丈夫一句。

    荀尤敬身着半旧的竹布衫,系在腰间的黄皮葫芦随着他弯腰一晃一晃的。荀尤敬耐心浇足了水,方在习习春风中向南望着乌衣巷的方向。

    老夫子提着木舀轻语:“因为我也有女儿,我也有福持啊。”

    那日他受含灵请托,托病不去大朝会,便知道她那个脑袋瓜里又有新招了。

    荀尤敬是老派学究,不能论此中对错,唯独心疼那孩子每一次改革,总伴随着毁誉参半。

    “嘿哟,你说这小谢娘子图什么呢?”

    酒楼茶肆中,之前被谢澜安削过土地荫户的世家子弟,欢快地说着风凉话,“原本只差一步,她就能做大玄座师,这是何等万古流芳的美名啊。她倒好,非要犯天下读书人的忌讳,想抬女人上桌——这下玩砸了吧。”

    对面一个油头粉面郎子乐呵呵接口:“去岁北伐不也是?打胜了,功劳是大司马的,收复的青州是朝廷的,她谢含灵身为首议者,最初不也被骂惨了,说她枉顾国情,穷兵黩武。”

    “还有三吴清田,江南世家恨死她了。百姓是分了几亩薄田,乐呵乐呵,可升斗小民的声音能有多大,光他们念她的好管什么用?”

    “好好的一手牌打成这样,可惜了的,我都替这位谢娘子肉疼……”

    几人说得正兴起,楼里蓦然沉寂了下来。

    嚼舌根的人抬头,便见一群佩刀的骁骑卫踏进门槛,领头的肖浪劲衣精悍,一脸狠煞,视线径直向他们扫来,吓得酒客当场洒了酒杯。

    “有什么可惜的。”

    文杏馆门厅四敞,谢澜安手拈白棋,在她与谢晏冬之间的棋枰上落下一手定式外的手筋棋,对玄白和允霜的汇报不以为意。

    外面会吵成什么样,她预料得到。

    闺阁妇人,因为限制,没机会也不习惯站在人前,这是传统,也是定式。甚至此刻为了女子该不该参考而争吵的,也都是男人,听不到女人自己的声音。她要打破这个定式,所以她站在了朝堂,可只有谢澜安一个,太少了,等她百年后,这么点特立独行的意思便散了。

    谢澜安不喜欢人亡政息的故事。

    前路再荆棘,她也斩得出一条通途。

    “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谢晏冬夹着棋子略作思考,应对一手,抬头看向谢澜安身后,“原来这就是你拜托我的事,是想我做女学子的授师,助她们入试吗?你这孩子,遇到事总爱自己扛着,这回可真吓着姑姑了。”

    廷议之后,家中的女眷方听说谢澜安进城前遇过刺杀,好生后怕了一阵。

    如此一来,胤奚苍白的脸色,身上的伤势,也都有了解释。

    谢澜安身后摆的那局棋,正是胤奚与谢策在下。自从阖府皆知是胤奚为家主挡了箭,继谢策送去的补品之后,折兰音也遣人去关怀胤郎君可有衣食短缺,甘棠苑的长史亦携着上好的治伤药,往上房跑了几趟。

    胤奚不是张狂的人,小郎君在某些事上相当大胆,可一出私帷,他又变回了那个纯良无害的腼腆郎君。

    面对主家的这份热情,他并不能坦然受之,只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谢澜安。

    不过那会儿谢澜安气还没消全,把脸一撇,才不帮他解围。

    此刻,胤奚左袖垂敛,右手拈子,并不因为一边臂膀行动不便而显得萎靡,下棋的神态蕴藉隽永。

    谢策却在他不紧不慢的攻势下,陷入长考。

    一楼原先放沙盘的位置,换成了锦绣春枝的屏风,五娘瑶池与少夫人折兰音一边打茶围,一边看四人下棋。花狸猫百无聊赖卧在屏风底下,庭院里,练完字的孩子们蹲在文杏树底下,围成一个圈儿兴致勃勃地看蚂蚁搬糖。

    谢策谨慎落了子,眼盯棋盘,嘴上说:“只恐习俗滋深,虑始难就*。但看含灵这么放松,莫非你已经有把握让陛下点头?”

    灿灿春色从厅门倾洒进来,胤奚拂去飘落在枰角的一片柳絮,目光轻转,停在女郎雪白的指尖上。

    谢澜安坐在光里,身上的雪襕云裳溶成了金。

    “他需要一个中立的声音帮他下决心。”

    王翱有一句话说偏了,皇帝会忌惮她强硬的手腕吗?也许。可是放眼满朝,愿意站在皇帝身边为他与世家打擂台的,也只有她谢澜安。一旦失去她的辅佐,皇帝很快会再度沦为世家的傀儡——他只能同意。

    年少气盛的君主,只是需要找一个台阶自己走下去。

    ·

    “云亨,此事你有何见解?”

    外面热火朝天地吵,皇帝居深宫同样头疼。这日见到回御前上值的郗歆,不由问这个他从小到大信赖有加的伴读的看法。

    郗歆挽袖为皇帝将墨磨匀,回说:“陛下,臣出身世家,基于立场无法指摘策举制好还是不好,臣是男子,也无法对女子感同身受。所谓‘唯恐积重不返,狂澜难挽,有初之萌,人君不可不慎。’陛下夙夜在公,臣不能替陛下分忧,委实惭愧。”

    “这是《檄庾氏文》中的句子。”

    皇帝听到郗歆诵读的章句,眼神微亮,“你也喜读此篇?”

    这篇出自白衣楚清鸢之手的文章,原是痛斥庾太后家族罪愆的,陈勍身为人子,本应为长者讳。然而文中假借君王之口吐露的曲折心声,一下子契中了陈勍多年来委屈愤懑的心境。

    陈勍想不到民间还有此等才子,之前本想赏赐这个书生,可惜听说此人不好名利,寻觅不见,便只有把览文章,无事时读上一读。

    今日经郗歆偶然提起,皇帝心念一动。

    对于女子入试的建议,谢含灵立场太坚决,世家反应又太过剧烈,皇帝一直想找个没有私心的第三方,不受干扰地判断此事。

    而楚清鸢,不恰恰是这样一个耿介之士吗?

    人君为求耳目明达,折节下问白衣志士,也算一段佳话吧。

    “派人去坊间寻访楚生,”皇帝当即对彧良道,“召他入宫见驾。”

    彧良躬身领命。郗歆放下墨条,微不可见地吐出一口气。

    谢娘子托阿兄带给他的话,便是希望他能在御前提一句《檄庾氏文》。按阿兄的说法,他可不是上赶着配合谢娘子,而是谢娘子想做的事,纵使不通过他,她也会有其他路径达成。

    “与其这样,”郗歆犹记得当时阿兄板着面孔,别别扭扭的姿态,“还不如由我们来掌握宫廷的第一手动向,也好对时局变化有个准备。”

    郗歆的心思便简单多了,他觉得谢娘子要做的事总不会是坏事,帮了她便等于帮了朝政,那也不能算是欺瞒陛下。

    宣旨公公踏入小长干里一幢简陋的民居,把楚家的老仆吓了个哆嗦。

    正在屋里苦练书法的楚清鸢走出来,听闻圣上召见的口谕,跪在地上怔忡半晌。

    待他回过神,眼里的迷茫顷刻被一片隐晦的锋亮划破。

    楚清鸢稳住自己,接下谕旨,准备换上他那件最体面的绉料团领文衫入宫见驾,随即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就穿着身上的半旧布衣登上车轿,随圣使入台城。

    巍峨九重阙,薰风自来下。当楚清鸢迈入凤阙的第一道外宫门,不觉微微晕眩。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离他遥不可即的梦想这么近过……然而这还远远不是终点,楚清鸢一路上凝神敛气,目不斜视,为他引路的内监不多言,他便绝不多问。

    一直到汉白玉石砌就的太极广场映入眼帘,楚清鸢呼吸发颤地深吸一口气。

    眼前便是天子堂。

    按规矩,白衣庶人只能从偏侧甬道进殿。

    西阁中,皇帝已遣散了其他人,通报说楚生已至,皇帝道了声“宣”。

    楚清鸢踩着一双布鞋垂目入内,至正堂,余光只及掠见上首的一抹明黄,便不敢多看地揖首加额伏跪。

    “草民楚清鸢叩见陛下。草民蒿莱弱质,微命书生,蒙天宸垂青,惕惕铭感,不胜惭惶。”

    皇帝见此子口齿伶俐,沉稳不乱,本人与他的文章一样文质彬彬,甚感满意。

    他抬了抬手,楚清鸢方谢恩起身,皇帝端坐含笑:“你不必紧张,朕读过你的檄文,也读过你的《北伐论》,是个有才的人。”

    皇帝说到这里,留意到楚清鸢面颊凹瘦淡白,似乎元气不足,不禁转而关怀:“朕见你消瘦,可是身有不适?”

    楚清鸢得天子垂询一问,心中砰砰作跳,便知今日是福非祸。他直到此时才敢抬眼,圣上比他想象中还要年轻。

    “回陛下,”楚清鸢的伤是谢演造成的,之后又莫名被谢澜安的手下软禁半年,而今谢澜安又是皇帝身边的第一红人。他在右臂的隐隐作痛中,快速斟酌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

    “此前草民作檄文,冒犯了天家,难免受到一些非难……而今已云开雾散,幸托陛下宽宏不罪之德。”

    皇帝皱皱眉,楚清鸢不敢说,他却听了出来。

    之前楚生写文骂庾家,皇帝母族的那些党羽哪个是善罢甘休的,必然要拿这个小民出气。也怪他当时全部心神都放在扳倒太后的计划上,忽略了这一点。

    如今外戚一党诛的诛抄的抄,再行追究,也是笔糊涂账了。

    皇帝便安抚了楚清鸢数语。而后,那双清隽又不失深沉的眼眸注视着眼前的布衣才子,终于切入正题:

    “近日京中物议嚣然,关于谢御史提出的女子参试之论,想必你也有耳闻。朕想听听,你是如何想的。”

    ·

    “你安排的那枚棋会为你说话?”

    谢策听了阿妹透露的消息,有些稀奇。他手上举着棋子要下,低头看满盘局势已尽在他手,诧然抬头看了看胤奚。

    怔愣须臾,谢策就明白过来,无奈地投了子,“我当小郎君是实诚人,这故意让子输棋,跟谁学的?”

    胤奚跽坐在龙须方格席上轻轻摇头。

    侧对着他的谢澜安,凭想象都知道小狐狸此时是怎样一副正直无邪的面孔,她一子干脆收官,完胜了谢晏冬后也不看谁,冷酷地说:“我没教过。”

    小郎君秾丽压过三春的眉眼悄然耷拉下去,谢澜安仿佛后脑勺有眼睛,话锋轻转:“不过——何尝不算一种布局呢。”

    谢策不由气笑,他听明白了,别人都是输的不冤,轮到他这,变成赢的不冤了。

    随即他听阿妹回答了先前那个问题:“那人不用我教。他会为自己说话,这就够了。”

    棋子不知自己为棋,方见下棋人手段高超。

    ·

    听到陛下的问话,楚清鸢心弦微松。与他来路上猜测的相符,皇上忽然召见名不见经传的他,果然与闹得沸沸扬扬的策举有关。

    “陛下,事关国政,草民不敢妄议。”

    “朕准你直言。”

    楚清鸢眼前闪过谢氏女郎那双霜雪无情的眼眸,目光遽然一定,道:“草民愚见,以为这是谢御史的围魏救赵之计。”

    “哦?”皇帝一时不解,“此话怎讲?”

    “陛下请想,如今朝野内外所争论的,难道不是在于女子该不该和男子一样举才入仕,而对于选拔寒人本身,反而没有太多抗议之声了?”

    楚清鸢留意着皇帝的神色,“假使有人要改造一条立逾百年的街衢,那住在坊中的所有人都会强烈反对,可当此人说要拆毁这里、夷成平地,那先前改造的建议,反而能获得人们的默认了。”

    皇帝思绪豁然,“这么说含灵是有意转移矛头,为了保寒人入仕?”

    楚清鸢点头。

    不管那名谢家玉树心里是不是真的这么想,他都要在陛下面前如此进言。

    只有这样,策举制才不会半途而废,他才能参试,达到更进一步的可能。

    至于女子同试,就算施行了又能有多少名额,根本是无足挂齿的事。

    楚清鸢为皇帝算了一笔账,“陛下,女子入学不易,以经书文赋为业则更难。纵使许她入试,姑且算一县之中有才女二三人,一郡中二三十人,一州之内也不过三、四百人……其中十有三依风俗之见父母不允,又十有三因远途不便裹足不前,再有未出闺阁者、家有子女者、体柔弱质者,顾忌不一而足……最终能顺利到达金陵的,能有几成?”

    许多事若只揪着大义吵,只会越吵越一团雾水,可若用数字说话,顷刻便清晰明了。

    皇帝听完这番话,困扰他多日的症结一下子便疏散了。

    是了,他担心的女子成党的事,几乎不可能发生,那他何必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出格,与含灵难做呢?

    “故而陛下索性顺御史中丞之请,一来可安臣心,使其竭力为公;二来可向天下昭示陛下的怀才宽广之心,令匹夫匹妇仰陛下如日月;三来又可制衡世族,何乐而不为?”

    楚清鸢越说越激昂,皇帝眉头忽而轻动,望他一眼,含笑点头:“吾子长才,解朕心头之惑。来人,看赏。”

    楚清鸢目光烁熠。一盏茶的功夫后,先前引楚清鸢入宫的内侍,托着一盘沉甸甸的银帑,前导楚清鸢走出云龙门。

    小公公一改之前的三缄其口,回转笑脸儿恭维这位衣饰平平的郎君:“能得陛下亲赏的学子,郎君您还是修平年间头一份呢,奴才恭喜郎君了。”

    楚清鸢的笑意还未完全流露,一抹异样感觉掠过心头,蓦地定了步子。

    ——他做错了一件事。

    ·

    谢澜安懒散地将棋子拢回棋盒。

    上辈子,正是这对君臣合谋将她逼入绝地。好啊,不是自诩君臣相知,中野得鹿吗?

    那这一世,我再送你们一次机会。

    ·

    楚清鸢方才太急于表现自己,故而在陛下面前侃侃而谈,却忽略了皇帝身为至尊,连他都左右为难的问题,自己怎么可以三言两语便看透其中肯綮?

    这岂不是说,陛下的思虑还不如一个学子周全。

    陛下之前看他那一眼……原来是因为这个。

    顷刻间,楚清鸢后背便被冷汗湿透。小公公托着赏赐纳闷地轻唤:“楚郎君,您怎么了?”

    楚清鸢视线落在那些银帑上,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陛下既然最终赏了他,便说明对他尚算满意,所以没关系……没关系楚清鸢,你还有机会。

    蓝衣青年犹豫一刹,拾起一块银锭交予领路的内宦。

    他没做过这种事,动作难免生涩,但入乡随俗,在所难免。“多谢公公为鄙人引路。”

    “哎郎君,您客气了,御赐之物,做奴才的沾沾手已经是莫大福份,小韦子哪里配受?”

    内侍力辞不要,却又向楚清鸢透露出自己名姓,便是看中此人今日被圣上召见,他朝的前程不会短了。多结一份善缘,就是多给自己留条路。

    楚清鸢便作罢,继续跟随小韦子沿出宫的方向走。将出外宫门,迎面看见一位穿大袖衫,持麈尾的便服中年人洒酒然走来,楚清鸢的视线与那人一错而过。

    待出宫门,楚清鸢低声问:“方才那位是?”

    小韦子敛着眼睛,言简意赅:“王丞相之子,扬州司马王大人。”看那汹汹架势,竟像是进宫寻陛下讨公道呢。

    ·

    “可这么一来,女子不成了寒士举子的挡箭牌吗?”

    谢五娘旁听姑母与兄姊们谈论国事,当听到一节,忍不住发问。

    话音才落,那边复盘的四人齐齐回头看她。谢瑶池本身胆小,当即红了脸,可胸中还是有一口气不吐不快,捏着丝帕欲言又止。

    “你想说这不公平?”谢澜安明白五娘的意思,语声平静,“没有那么多公平的时候。我给她们争取到这一仗,她们就得去打。输或赢不要紧,重要的是站出来,站到人前。反正这不会是她们为自己争取的最后一场仗。”

    阿兄说的虑始难就,无非万事开头难。

    可一旦掘开了头,流水滔滔,何人能绝?

    “阿瑶,”谢澜安笑道,“才刚刚开始啊。”

    谢澜安极少这样笑,外面人说谢家玉树脱尘绝俗冷不近人,是有道理的。而她这纯为高兴的一笑,使关在骨子里属于女子的情致惊鸿闪现,伴随着明媚,足以倾人城。

    胤奚曾有两次见过女郎这样笑。

    一次是她听闻贺宝姿当街挑衅她,另一次,是当她看到百里归月的时候。

    那迸发在女郎眼底的幽明火种,亮得灼人神魂,仿佛这是让她生命力蓬勃的源泉。

    胤奚跟了谢澜安一年,都没见女郎对他露出过这种坦然的笑。一定要比较的话,她好像更喜欢“她们”,其次才是他……其次应该能排到他吧。

    这没什么不好。

    胤奚一点也不气馁,他常常在女郎不看向他的时候,发觉谢澜安的神情里有种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的冷,宛如神灵亘古地蔑视这污浊尘世,随时欲乘风飞去。

    若有什么能燃亮她冰神雪骨的芯,他会像守护她一样捍卫此物。

    谢瑶池的脸比胤奚还红,她痴痴看着阿姊的笑靥,脱口道:“我、我也想帮阿姊的忙,我学问兴许不行……但有什么我能出一份力的吗?”

    “落不下你。”谢澜安早已想好,“还有常表妹和阮家四娘,也可以接上京了。”

    时下民间流通的书籍全靠手抄,故而书籍价贵,纵使慧根出众的女学子,所读的书也有限,对高门大族里习以为常的经义辨析与典籍掌故,未必通熟。

    待学子们会集京都,谢澜安准备开藏书楼,在考试前给她们集训一番。

    家中的才女姑姑是现成的教头,几位娘子从旁协理——这总不算是舞弊吧。

    “那么是否可以上禀天听,为女学子们报销入京的盘缠?”美人方榻中的折兰音茶汤点成,令使婢端给姑姑,第二杯给小姑,其后才轮到丈夫,思索着加入讨论,“毕竟平民家女娘的地位不如子嗣,纵有上进之心,家中耶娘恐怕不舍得花销。”

    难得折氏高门之女,能设身处地考虑到这一层。

    胤奚右掌托着分到的温热茶盏,清峻地开口:“既然劝学,不如干脆下敕,凡能中举的女学子,皆免家中兄弟徭役。如此一来反对女儿参考的亲眷,或许会为了让爱子得利,反而支持——这是以利诱之,算不得正法。可正如女郎所说,改法伊始,只能不得已而为之了。”

    他曼雅的嗓音在厅中一响,被谢家人齐齐注视的就变成了胤奚。

    唯独谢澜安,还没忘自己是怎么中的计,他还把她的衣服揉皱了,矜然转头看文杏树下窃窃私语的玩童。

    胤奚脸皮薄,那是对谢澜安专属的,眼下他逸然自若,望着女郎的侧影想了想,接着说:

    “从前的察举荐才,都是先经乡县推荐,再入京集试。而今世家盯着女郎的建策,即便朝廷同意了,也会设卡阻挠,百余个州县,女郎鞭长莫及。莫如想办法将参考的女学子接引上京,统一作答乡试卷,通过者,再与男学子一同考会试卷,避免有人从中作梗。”

    他的声音含有一种独特的绮丽,有乐府诗的古韵。

    单听声韵,已是一种享受,何况胤奚所提的建议,句句有见地。

    谢晏冬与谢策姑侄,在心中暗暗点头。

    在场的都是自家人,他们能容胤奚坐在这里,并不只因为胤奚为澜安挡过箭,谢家人的眼皮子没有这么浅。这本身已代表一种认可。

    “你说得不对。”院子里忽然响起小小的争吵,小扫帚指着树根旁那只最大的蚂蚁,认真地说,“这个是蚁王。”

    “不是。”荀胧爱读杂书,学小扫帚的姿势抱臂而蹲,信誓旦旦地指认另一只脱翅的母蚁。

    “它们不看个头大小的,看谁能支使谁,这只才是蚁后呢。”

    谢方麟静静听她们分辨。

    谢澜安耳听童言稚语,弯了弯唇,慢慢抹开新淘登来的碧竹扇骨,如同抹开根根剑簇,扬袖轻扇。

    风起,平分秋色。

    ·

    棋下得尽兴,茶也过三巡,议事告一段落,大家便相继回房了。

    厅里只剩两个人时,谢澜安起身也要走,被胤奚两步过去轻轻勾住袖子。

    “我跟女郎认错……”谢澜安扬动眉梢,就听小郎君鼻音喁喁的,“你罚我骂我,别不理我。”

    自从那日他放肆了一回,女郎便对他爱答不理的。可夜幕初临时,女郎又会推开他的屋门,亲自检查他的伤口。

    那圆润微凉的指甲刮过胤奚创口旁的肌肤,触感比他伤口结痂还痒。

    “罚你,”谢澜安抬起羽扇般上勾的眼尾,终于舍得正眼看胤奚。她竖起掌心按住他胸口,听着他蓬勃的心跳声,哼笑,“想得美。”

    树荫下小扫帚拍拍屁股站起来,目光无意间转向门柱遮挡的厅子,看见小胤嘴唇贴在家主大人的额心,闭着眼缓慢摇头轻磨。

    小扫帚瞪圆眼睛,脑筋一片空白,脚底下一不留神,碾死了她亲封的那只蚁王。

    ·

    上巳日的朝会上,皇帝终于松口,同意谢澜安提出的策举选士,并惠及女子。

    “陛下慎重!”数日托病不朝的王丞相也不得不上殿,廷尉至今查不到他雇凶杀人的实证,王翱便还有底牌,“此事史无前例……”

    他话音未落,殿外的羽林来禀,说有大司马的急疏呈给陛下。

    王翱闻声一瞬间,心就定了。

    这是他写给褚啸崖的联盟信起了作用,只要他与大司马同时施压,陛下也轻易动不得世家的根基。

    他冷笑着瞥了眼老神在在的谢澜安。

    谢澜安今日学丞相的样子,立在龙柱下半闭着眼养神,两耳不闻殿中事。

    皇帝不知大司马此时上疏是何用意,皱眉从中常侍手中拿过折子,匆匆扫过几行,眉眼开霁,又扔回给彧良,“念。”

    王翱眼皮子一跳,便听那疏呈上,竟是褚啸崖拥护废九品,开策考的说法。

    假寐的谢澜安嘴角轻扬。

    “是你……”王翱看向谢澜安,眼里射出寒光,这女子早已与那褚屠达成某种协议了!

    他反应极快,“陛下!坊间物议沸腾,民心浮躁,若您执意开这先河,那么老臣要与谢含灵一赌!”

    “怎么赌?”谢澜安睁开眼。

    能把一介威重老臣逼出一个赌字,他也算黔驴技穷了。王翱沉浊的目光咬着谢澜安,一字一句道:

    “如若会试前三甲中有女子入榜,便证明谢中丞眼光独到,本相甘愿挂印辞官。可若没有,你谢含灵便辞官,永不入仕!尔敢应吗?”

    “阿父!”王道真愕然失声。

    “含灵别应。”郗符皱眉阻止谢澜安冲动。

    举国读书人参与的大试,不说上千人也差不离了,能最终中举的凤毛麟角。

    女子若能占几席进士名额,已经难得,遑论在济济才士中抢个前三。

    若是谢澜安参加,那肯定别无悬念,冠首就是她囊中之物,又或者谢四小姐谢晏冬参试,说不定也能保个三甲。可此前谢澜安的上疏上,为保公正已经明明白白制定了,凡一、二品世族中人,皆不可参与考试。

    王翱分明已无计可施,耍上无赖了。

    “我应了。”谢澜安指弹笏板,轻轻一笑,觉得这趁着瞌睡递上的枕头就是舒服。

    “不过距离春闱尚余小一年时光,这段时间丞相莫不就想赖在相位,坐观风云?赌注不是这样下的,丞相身上的嫌疑还未洗清,这一年间,便请暂退罢!”

    第85章

    “凭什么你说暂退就暂退?”王道真惊了一惊, 见谢澜安眼眸漆黑,不是开玩笑的模样,掉头扶住父亲的手, “父亲, 我们不与她胡搅蛮缠!”

    搏斗中的虎豹噬住彼此命门的时候, 是谁也不能先松口的。王翱深谙此道, 他想证明谢澜安决策失误, 谢澜安则想断他后路, 双方皆已骑虎难下。他眼下不应,方才的赌约便不作数了。

    “噫,”王翱沉声喟叹,“若陛下也是这个意思,老臣何妨暂退以表丹心——只不过,何须明年春闱,陛下既然求才心切,中书省此时下诏,各州郡夏日开郡试, 到了九十月间,举子便可集会京都参加贡院会试了, 这岂非更符合谢中丞的心意?”

    朝臣们面面相觑。

    两边方才还斗得乌眼鸡似的, 丞相怎么又急着帮谢澜安促成此事了?

    殊不知王翱也是左右为难, 可不要小觑陈郡谢氏的家学底蕴啊, 真给谢含灵一年时间, 天知道她会不会教出一个能问鼎三甲的女状元。

    谢澜安一眼识破丞相的算计,儇挑眉头,不羁得很:“秋闱或春闱,只差三个月而已, 丞相这么抬举我,连年都不敢过完?”

    其实拖到明年开科,对谢澜安反而不利。

    夜长才梦多,如今北尉在淮河以北蠢蠢欲动,说不定何时便会挥师南下。倘若兵燹波及淮南,影响民生,这推行不易的第一届恩科说不定便要取消了。

    王翱沉脸不应,谢澜安顺水推舟,笑意得逞。

    王翱一见谢澜安脸上的神色,便知她这是两头堵。

    ——如果时间定在明年春,她的准备就更从容些,如果定在今年秋,策举的意外便小些。无论怎样她都不吃亏。

    可知道归知道,王翱终究只能赌自己确信的判断,这半年时间,一定不会从天上掉下来个女天才,可谁又能预料胡人究竟会不会南征呢。

    一时的憋屈不足挂齿,只要半年后……王翱冷冷注视谢澜安,想象着这个狂妄的女郎到时候黯然辞官的场景。

    接下来的日子,便由中书省,御史台,联合礼户两部商讨开科的细节。首要一事便是选定主考官。

    谢澜安举贤不避亲,说:“座师之位,非国子监荀祭酒莫属。”

    尚书们经过讨论,找不出反对的理由。不管论学识还是问品德,荀夫子都是当仁不让的名宿。不过又有人提出新的问题:“既是荀祭酒主考,为保公正,他的门下弟子是不是应该避嫌?”

    此前皇帝想让谢澜安做座师,正因为她执意为女子谋,才避嫌不就;之后谢澜安又提出了一二品世家子弟不得参试,也是因为世家本身就有世袭荫官的传统,待遇已过分优厚,要士人为寒人避嫌;那么轮到了桃李满江左的荀夫子,他要不要避嫌呢?

    谢澜安不同意。

    她的老师光风霁月,绝不会徇私舞弊,她的师兄弟们凭真本事考中,那也说不得不公。

    若要防止非议,可以让荀门生徒在别院参试,反正最终都是糊名判卷。

    “还是避一避的好。”不想荀尤敬得知此事后,主动替弟子们做了决定,“这一届的恩科,老夫门下记过牒名的学子,便都不参加了。”

    谢澜安还要争,荀尤敬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关门弟子,耐心安抚:“你不是说了吗,世家子,名门嗣,他们的优待已经够多了。即便不参加,他们顶着老夫学生的头衔,也能在金陵谋得不错的前程,可他们若都去参考,恐怕进士榜半壁名额都要被占了,这对没有名师指点,仅靠自己寒窗苦读的寒士来说,岂称公平?”

    “可老师的弟子中也有寒人,他们能有今日的学问,也是靠自己的毅力苦读来的。”谢澜安眉头依旧紧锁。

    旁人讥她谤她无所谓,反正她可以找机会反击回去,但有人想让她老师吃亏,不行。

    谢家人的护短不是说说而已的。

    荀尤敬看着烦躁地开阖扇子的小女娘,笑眯起眼:“含灵,你能为寒人力争,难道老夫门下便都是些不识大体的混账吗?若有为此心怀不满之徒,那他便不配做我的学生。”

    老师心意已决,谢澜安竹扇卡在虎口,只好闷声说:“若有这样的人,老师趁早剔了他学名,他还能报名参试,也算因祸得福。”

    小弟子怕做先生的为难,难得说笑逗人,荀尤敬给面子地哈哈一笑。

    只是他眼角的笑纹藏着苦涩,心里疼的还是含灵错失了坐镇科场的殊荣。

    他从陛下那儿看到过谢澜安草拟的试题。

    当时荀夫子一见那些策问,胸中立即腾起一阵骄傲——阿灵出的题目平实而不虚浮,通畅典籍,切合时政,立意又高远,已经具备文宗大师的根脚了。

    “呈给陛下的那些题目,是你彻夜不休琢磨出来的吧?”荀尤敬了解自己的学生,她要么就不做,要做什么便废寝忘食做到最好。

    丞相在廷议上说她心怀私利,他的学生有何私心可求呢?含灵唯一的私心,就是一片天公地道——她真心要为这个国家选取优良的人才。

    只可惜这些心血如今都用不上了,但作为参考,却能让上了岁数的荀尤敬省下不少心力。

    老夫子就是嘬着牙花心疼。

    谢澜安却以扇点额,笑望暮春的好天气:“福持灵慧,近日越发长进了,不输含灵小时。开了这个头,老师,等福持再长几岁也可参加童试了。”

    ·

    御史中丞眼里揉不得沙,在她的督促下,开科制诏很快拟好。呈给皇帝过目后即张示都城,发往各州,再由州治下达到各个郡县。

    礼部规定的入试时间,便如前丞相所说定在郡试于夏,会试于秋。

    急虽然急了点,但腹中有真章的学子不怕临时抱佛脚。加之谢娘子和王丞相当朝打赌的逸事不胫而走,更为寒人科举增添了一层传奇色彩,各地的白衣庶士争相踊跃,迫不及待报名应试。

    而就在下诏第二天,一篇朝堂论辩的文章悄然流入民间。

    上面记录的正是谢澜安为了给天下寒人女子开科,舌辩群儒的场景。

    没人知道这篇廷文是从哪传出来的,开始也不过是几张不起眼的手书稿,随即一传十,十传百,金陵学子很快自发地争抄起这篇雄文,殆至人手一篇。

    “其文有气,浩然之气!”寄居在普济寺侧殿的寒生邝逢辰,手捧抄录的辞章与三五同窗激动地讨论,“气韵铿锵仿若飞流激下,文体慷慨又如霞蔚云蒸,这场廷辩可当一篇策论观!”

    单是咀嚼文字,已经能够遐想那位谢娘子在朝堂上以一当万,力排众议的风姿啊。

    “阿兄,”家里池塘边,郗歆弯身看着坐在胡床上钓鱼的郗符,神秘兮兮地问,“是你传出去的吧?”

    当日朝会上,有胆子把朝堂之言往外泄的,又有能耐默得出全部廷议内容的人,一只手都数得出来。海东青在府宅的上空回翔游戏,郗符架着腿,一时没搭理他。

    不出片刻,郗符手中的竹竿微微一抖,他蓦然扬竿,一尾草鱼甩出一弧晶莹的水珠破池而出。郗符不知想到什么,轻啧一声。

    “听说谢府里门客养的鱼都是金鳞的,还真当宝贝宠了。”

    郗大少随手把鱼甩回池子,撂下竿子不以为意地说:“总要让世人知道她为此做过什么。”

    愚者搬山只因子子孙孙无穷尽的毅力,便能感动上苍,被人传诵。而勇者劈山往往只有惊鸿一现的一斧,连飞鸟白驹都未必见过。若无人传说,谁会知道那样单薄的身躯,也具有破开千年迷瘴的力量。

    她自己不觉得执斧的手疼,是她的事。可他郗云笈不是好脾气,容不得受济的人跟着不痛不痒,饮水不思源。

    “我不是帮她。”郗符轻哼,“闲着没事干。”

    ·

    “亦余心之所善……虽九死其犹未悔。”

    小长干里,在楚清鸢被圣上召见之后,每日都有人来慕名拜访。老仆觉得郎君终于苦尽甘来了,将庭除收拾得干干净净迎客,楚清鸢却宠辱不惊。

    清瘦的青年捏着手里薄薄两张纸,找出属于她口吻的那部分,反复诵读,眸色迷深,“值得吗?”

    眼看恩科推进得如火如荼,王道真在家里干着急。

    父亲挂职的时候,曾向陛下举荐由他代任丞相之职,不出意外地被谢澜安反对了。皇帝最终也没定下代丞相的人选,只说军国之事由两省与御史台共参。

    “如此谢澜安便隐有副相之势了父亲。”王道真心中火盛,连麈尾都顾不上拿,“难不成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邀尽清名吗?”

    开科取士真成的话,天下的寒人都要谢她。

    王翱穿着水田道衣,趺坐在沉香雾中皱眉,“你还是戒不掉浮躁的脾气。”

    丞相府的詹事看看老相国,再看看小大人,转着眼珠给王道真出主意:“郎主稍安,属下有一愚计,倘若那些女学子入不了京——那么谢大人的赌约,不就必输无疑了吗?待她人走茶凉,人去政息也就顺理成章。”

    王家在江左三代经营,试问哪一州没有裙带门生?天南海北的学子想参试都要先在家乡衙门报名,想从中动作,还不是伸伸手的事?

    王道真目光倏尔锐亮起来。

    王翱雍容地闭上眼皮,仿佛没听见这些话。

    “你们带上骁骑卫,”隔壁府里,谢澜安正对满院子的女卫下令,“亲自下到各郡县去接赶考的女学子。”

    “记住,骁骑卫为辅,你们才是我的耳目。”谢澜安立在檐下的廊道上,襕衣浮白雪,朝这些精心培养出的武卫一个一个看过去,“那些女子的安全由尔等全权负责,谁管的地方出了问题,谁就不必回来了。”

    除了留在荆州精锐营的人,拨云校场里百余名女卫悉数在此了。女君摆明了态度,大家便知道兹事体大。

    贺宝姿领头立下军令状,众卫齐呼:“不负女郎!”

    胤奚见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女郎神色罕见地沉肃,犹豫了一下。

    他从未向女郎主动请缨过外出办事,他离不开她。但眼见谢澜安对外阜女学子的安危如此上心,若非他身上伤未好全,他也想去尽一份力。

    他的心思全摆在脸上,谢澜安猜都不用猜,捏了下眉心说:“你安心备考,你是谢府出去的人,不许丢我的脸。”

    话是玩话,谢澜安从未给胤奚规定过目标名次之类的东西。可平时与小郎君玩笑两句便能放松心情的女郎,今日却仍未松开眉头。

    胤奚勾着她的手指坐在美人阑,自己站在旁侧,弯身为谢澜安轻揉额角。“女郎也有怕的事吗?”

    “我怕,”谢澜安在胤奚柔缓的手法中舒服地闭上眼,“人命关天。”

    她不惧豺狼如刀矢,只怕人心似水流。

    ·

    “阿耶,您听说摆?陛下开恩科咯,啯哈会试女子也能参加!”

    湘州,长沙郡下的秋池县,才过十六岁的高稼激动地从外跑回家,向她做乡学先生的父亲兴冲冲地分享这个消息。

    不到一个月时间,朝廷开科会考的消息便传到了大江南北。民间人人称奇,都说边淮之南要换青天了,有句童谣说得好,“朝堂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考大官”。就连不谙世事的孩童嬉戏时,也能拍着手唱出几句。

    可父亲的反应并没有高稼预料的那般开心。

    她阿娘也在屋里,闻言将手头的绣活放下,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怎么了?”高稼脸上的笑浅了几分,勉强仰着唇角说,“哥哥去年过了郡试,已经是秀才出身,如今只待上京会试。那求贤诏上说了,女学子可以上金陵统一参加谢娘子主持的初试……我的学问不比哥哥差,只要哥哥上京的时候带上我就行。”

    高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高稼知道家中的生计并不差。

    阿耶是乡学的授书先生,九品选官制没废的时候,郡里选良家子评孝廉,她阿耶都能说上话的。

    所以家里这些年的束脩就没断过,并不存在父母偏心,舍不得出钱供她上京的问题。

    高稼和比她年长三岁的阿兄,从小一齐在父亲跟前读书,她的记心比兄长还好,这些耶娘都知道。

    若说担心从没出过县城的她路上不周全,不是还有阿兄照顾她吗?

    高望在女儿期盼的目光中,干咳了一声:“这个……这考试你莫去了。”

    “为什么?”高稼天真地睁着眼睛,“阿兄的秀才试都是我替他考取的,他能去,我为什么不行?”

    “崽伢子!”她不提此事还好,高稼话音未落,妇人“噌”地一下站起来,捂住女儿的嘴巴,“关系到你哥哥的前途,还敢胡说!不是让你烂在肚子里吗?”

    高望也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看院子,转身将屋门关上,指着高稼厉色说:“替考被查出来是欺君大罪,要下大狱的!你想害死哥哥不成?你还想去参考,京都水深呐,你若考得比诚儿还好,不是叫有心人起疑吗。一个闺女家家,净日瞎想什么,安生在家待嫁吧!”

    高稼如坠冰窟。

    她先前还奇怪,阿耶是塾师,怎么会听不到学政改革这么大的风声,还要她自己听说了回来告诉他们。原来,家里早就知道了。

    只是瞒着她一个。

    泪珠从高稼眼里一颗颗滚落,掉在捂着她的阿娘手背上。眼前疾言厉色的男人,不是那个怂恿她换上哥哥的衣服,垫起高靴,挽上头发去替考,过后欣喜地摸着她的头夸她有出息的阿父。她仿佛不认识他了。

    为什么呢……我不会妨碍哥哥仕途的,我又不去告发他,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只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闯一闯……高稼用力掰开娘亲的手,所有不甘化成一句:

    “我就要去。”

    从小到大没动过她一根指头的父亲,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

    ·

    豫州,南梁郡。

    苏霖看到城门口贴的告示,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回到客馆。她只思考了不到一刻钟,便去冯家辞去了西席先生的差事。

    布商冯老爷雇这位西席娘子教导自家三个女儿,已有一年多时间,夫人对她的印象很好,所以他奇怪地询问缘故。

    素来稳重的苏西席破天荒红了脸,赧笑着回答:“实在对不住贵府,我看到朝廷下发的诏令,不自量力便想去金陵试一试。纵使不行,能远远见一面那位传说中的谢玉树,也于愿足矣。”

    没想到冯老爷听后抚掌大喜:“行!先生怎么会不行?我家那几个小皮猴都称赞你的学问是极好的。那贴示我也看到了,说这次考试连商户子都可以参加,只可惜冯家没个男丁……不过没关系,先生若能中举,他日提携一下你昔日几个学生,不也是一样吗?”

    冯老爷想法天马行空,自己哈哈大笑一阵,当即决定以苏霖的名义送五匹良驹去青州,帮她报上学名,就当作她这一年来用心教导三女的报酬。

    苏霖正担心自己流寓不定,报名时户籍出岔子,得到东家的资助感激不尽。

    她拜谢冯老爷,同冯府的管家一道去衙门口过了手续,次日收到衙门点了红的学帖,便简单收拾好行囊南下。她只消在六月前到达金陵就行,所以白日路赶得并不急,到了黄昏,便歇在客栈驿馆。

    庆幸谢大人细心,还派人在沿途设下了无偿住宿的代馆,且只收有点红学帖的女举子。苏霖这日向晚来到一处馆阁,借着馆外的灯笼,看见那柜台后是个梳着髻的温文妇人,便放松了警惕,出示学帖入住。

    穿过前堂走到后面的敞屋,苏霖才进门,便闻到一阵淡雅的混合的清香。

    苏霖这才发现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名赴考女子,发饰或梳髻或梳辫,大多是和她一样囊中羞涩的同仁。但每个女娘脸上都闪烁着兴奋的光采,互相探讨着学问,氛围倒像个学塾。

    到了就寝时,大家都睡在一张大通铺上,虽然拥挤了些,却能多容纳些学子。苏霖睡前将学帖放在枕下,安心地沉入梦乡。

    她睡眠浅,睡到夜半,半梦半醒间恍惚觉得有只手在枕边乱摸,还没等她完全清醒,忽听有人迷迷糊糊地说:“是不是有老鼠……我看到个黑影……”

    另一名女娘低呼:“咦,我的学帖不见了!有贼!”

    苏霖猛然清醒,探手去摸自己的学帖,同样不知所踪。她一下子坐起来,看见屋里南墙上开的窗户敞着,正要下地,突听门扉传来一阵铁链哗啦的声响。

    有人从外面落了锁!

    屋里登时乱了,苏霖赤足下榻去推门,大门纹丝不动。睡在她旁边的南谯才女摸到桌边点蜡烛,才发现那火绒是湿的。

    坏了。苏霖在一片惊慌的呼喊声中冷汗透衣,这里根本不是谢大人安排的宿馆。

    ·

    西南地区雨水多,夜郎郡的东曹参军王爽才从公署下值,来不及掸去官袍肩襕处沾湿的雨水,便被妻子一句话惊在原地。

    “夫人要进京参试?!”

    颜景若在美人榻上轻拍着才哄睡的小儿,用不满的眼神示意夫君小声些,而后认真注视这成亲六载,与他不算蜜里调油,也算相敬如宾的男子,点头说:“我想去。”

    王爽怔怔地看着依旧年轻貌美的妻子,不知她哪处脑筋搭错了。他滞了一下才说:“夫人又不是学生,怎么突然想起这一出?再说,咱们宁州偏处一隅……离上京十万八千里,你哪里受得了舟车颠簸之苦?”

    他干笑着将目光转向妻子怀中的小儿,自己也凑了过去,覆住少妇柔嫩的手背,“孩儿也离不开你。”

    颜景若静了一晌,缓缓道:“阿蜻渐大了,阿麒也断奶了,家中有傅姆,还有夫君在,我不担心。家用有余,总不会少了我的车马费。”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爽见妻子竟是当真的,燥闷地一把扯松衣带,腮边棱了棱,还是忍不住不吐不快:“这次天家开科,实是京里的王丞相和谢澜安斗法,还不一定是怎个了局呢,依我看就是那谢氏女闲的瞎起哄,夫人掺和什么?你少时是受过蜀中名士云何往的指点,可这都多少年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平日在后宅,看看书解解闷便罢了,怎能抛家舍业如此不负责任?还是说,你堂堂别驾千金,一直觉得嫁与我这区区县令之子是委屈你了,想去金粉浮华的秦淮京结交那些倜傥俊彦?”

    颜景若拍抚幼子的手停了,微微睁大秋水横波的美目。

    她从未如此想过,也从不知向来温存的丈夫心中会如此作想。

    的确,她已经出嫁多年。旁人艳羡她家庭美满,儿女双全,她自己却不知从何时起,年少喜爱的脂粉珠钗变成了日复一日的沉闷狄髻,她常常梦回少年时游览过的名山胜水,醒后面对的却是官夫人间勾心琐碎的人情礼往。

    王爽曾携着她的闺阁诗作向同僚炫耀,自夸他有一个才气纵横的妻子,可当她真正想去搏一方天地,他却刁钻地认为她要红杏出墙。

    “出去。”颜景若柔婉的声里含着愠怒,“郎君言语污耳,我不忍听!”

    “好好,阿景别生气,是我说错话了……”美人薄怒亦有一番韵味,王爽立即向美妻作揖道歉,不再提阻拦之言。

    当晚,他甚至主动提出帮夫人收拾行李,似乎自己转圜想通了。

    颜景若微觉意外,也未多想。到了次日晌午,她才安排摆饭,大女儿突然领着弟弟进来,跪抱着她的膝盖大哭:“娘亲不要我们了吗?我不想每天见不到娘亲的面,娘亲不要走,不要走!”

    三岁的阿麒也懵懂跟着哭,学着不知谁教的话:“阿麒要听阿娘每晚给我讲故事,阿麒怕黑,阿娘抱抱!”

    孩子们撕心裂肺的哭声,让颜景若潸然泪下,这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她怎能不疼?她气得抖如筛糠地抬起头,看见神清气爽的王爽溜着门边进来。

    “我是愿意让你上京的,”男人和善地说,“可孩子们离不开夫人,就不走了吧。”

    ·

    近来江州寻阳城最大的风月坊醉仙楼,出了一件新奇事。

    御史中丞谢娘子提议策举取士,这股风顺着秦淮水吹到了江州,有多少读书人报名不知道,但醉仙楼却打出“花魁进士”、“香榻状元”的名号,招徕不少达官贵人的光顾。

    “我们这儿啊,有名的诗姬名唤兰芝,吟诵风月,不输玉树呢。”

    老鸨亲自倚门卖笑,虽没指名道姓,却也含沙射影:“爷们折不到金陵城的名花柳,莫如到我醉仙楼,近一近咱们‘风月御史’的香泽呐。”

    三楼的天字号房里,醉仙楼的幕后老板恭敬地坐在一个眼角细长的年轻男人对面,一个劲儿用帕子擦拭额角的汗。

    年轻人坐得住,身形虚胖的老板忍不往问:“……官爷,那毕竟是陈郡谢氏……这般行事,不会惹上麻烦吧?”

    “又不是伤人害命,”那男人悠悠一笑,“苦命人为了糊口戏谑两句罢了,能有什么麻烦?”

    这个咬不死人恶心人的主意,就是这个人出的。他不过是城中令尹治下主簿身边的帮闲,令尹接的是治中从事的令,从事又受着太守的管,太守上边有刺史,至于一州刺史与京中哪位神仙来往,便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够格猜的了。

    “一个人想邀贤名不容易,想坏名声,还不是眨眼间的事?”

    楼下老鸨喊累了,便换水嫩的姑娘继续招摇。老鸨扭着腰肢回房间,却见青嫋抱着一个匣子正在门口等她。

    这主儿可是楼里真正的花魁,本是家道中落的京官之女,不仅长得勾人魂儿,琴棋书画也是无所不精。

    青嫋抱的那个嵌螺钿匣子老鸨也认得,是她攒了好几年,想给自己赎身的傍身钱。

    老鸨乜着眼推开房门,先给自己灌了杯凉茶,也不看青嫋,腻声腻气道:“怎么,想明白了?愿意拿上出身清白的名牒,去金陵走一遭了?”

    青嫋在这消息窜通最灵便的风月场,心明如镜,“老板想让我拿着伪造的身份去参试,再在我入试后,揭穿我的伎子身份,好让那位谢御史颜面扫地,为天下人耻笑。”

    “我不会去的。”

    她顶着那张涂着厚粉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脸,抬起芙蓉隐露的双眼,无悲也无喜。

    “那位谢御史是好人,行的是好事,求嬷嬷,别这么坏她。也求嬷嬷别再让楼中的姐妹说那些不入耳的话了,青嫋愿将这些身家全交给嬷嬷。”

    “呵,原来我们楼里出了位清高圣洁的君子!”老鸨奇异又好笑地打量青嫋几眼,“你方大小姐见过那位谢御史吗,一个天上仙子,一个泥里残花,也跟我这儿攀上交情了!她是好人?你花妈妈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好人!再说你求我,也拜错庙门了,真当我能做得了整个醉仙楼的主不成?”

    被叫出本家姓名的青嫋脸色煞白,花妈妈偏往她心上扎刀:“这些钱不是你攒来赎身的吗,为了当君子,连身都不赎了?”

    青嫋浓长的睫羽猛颤,瑟瑟如同过不去冬天的蝴蝶。

    即便攒足了钱,这些人真会放她走吗?

    她也曾读圣贤,她也曾知廉耻,金陵流传出的廷辩文章,她也偷偷抄过一份……其中最令青嫋动容的一句话,是那个天上人说:我若倒行逆施,求天地开眼诛我灰飞烟灭,否则便请垂天之恩,濡沫枯鳞,照惠寒女。

    她没见过她,但如自己这般卑贱的人,亦敬佩她。

    青嫋抖着声音笑出一句话:“嗯,不赎了。”

    第86章

    “荆州学政有你二叔把关, 三吴有你舅氏周全,青州有崔先生,会稽襄王在东南助力宗室, 北府大司马也愿成全寒人, 这几处出不了乱子。”

    荀尤敬抿了一口谢澜安带来的谢府自酿的杏花酒, 咂唇感受着甘绵的滋味, 与她划着指端下的地舆图分析:

    “至于南豫、南兖、江、宁、湘、蜀几州, 可能设卡的地方, 你事先有所警觉,不怕繁琐地派人去督查,这很好。”

    谢澜安将坛里剩下的酒灌进老师的宝贝黄皮葫芦里,长眉掩着峻色,说:“犹恐防范不及,使一清白义士陷鹰爪之下。”

    荀尤敬闻言,神色动容。

    大玄哪怕被胡贼分走了半壁国土,疆域内的州郡乡县亦是纷繁如蛛网,居于其中的民众何止百万计, 清清浊浊鱼龙混杂。天网恢恢,尚且有疏, 含灵却立心不使一人受屈。

    强求这种明知不可能达成的结果, 可不像她这样的聪明人会钻的牛角尖。

    便换成荀夫子自己, 明知无万全, 便不求万全, 也只不过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荀尤敬神色柔软地抚摩着光滑的酒葫芦,这孩子,虽然在他面前总说自己是凭心而为,不认什么心怀天下的高帽子, 然这颗心,却正是一颗怀仁之心啊。

    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他老头子的锐气不如弟子喽。

    荀尤敬说:“来路受阻的学子们需要援手,那些能顺利入京参试的举子们,更要仔细核对身份。”

    谢澜安想了想,没有冒然开口,“老师请讲。”

    “你和王家打着赌,王家自不会将相位拱手让人,他想让你输,便会在女学子身上做文章。”荀尤敬只有在学生来看他时,才能畅快地喝几口酒而不被妻子念叨,眼下偷瞄了眼正在织布的卫淑,将一口杯底一嘬而尽,接着说,“坏女子名声是最容易的,从风月事下手,这是其一。其二,”

    老夫子的目光深邃一瞬,“还要警惕学子中混杂敌国间细。”

    谢澜安眉心轻动,一点就通:“除了北边的鲜卑人异族特征明显,北朝汉民与我朝百姓并无相貌上的差异,若由得北边细作冒充成学子,再中举潜入官僚之中,对大玄便是蚁穴毁堤之患。这其中又有真假之分,真的,要从户籍学籍三代祖业上严查,假的,便是对手故意安排的,意图用一个隐患否定整个策举制度的可行性。”

    荀尤敬凝重地点头。

    万事开头难,不止是难在人力物力财力,而是沟壑下藏着鱼龙混杂,朱阶上又有人想混水摸鱼。

    “含灵,”荀尤敬看着谢澜安,是提醒也是勉励,“想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道,很难。”

    谢澜安也认真点头,却微微一笑:“好在我不是一个人。”

    ·

    “这些人竟敢假冒娘子的名义设驿馆拘押学子,真是罪大之极!”

    贺宝姿带领一队人马,才在汝阴一座小城中破除此地府尹的伎俩,接应出二十余名学子,转即又往邻城探查。连铁妞儿这样的老实人,都忍不住在路上大骂,同时也忍不住担心。

    “咱们这样一地一地查过去,能赶在初试前将学子们都接上吗?”铁妞儿愁眉不展,“万一有我们顾及不到的情况,有没救到的人,怎么办?”

    贺宝姿策着马,额上汗不及擦。她心里不想这许多,她既然领了娘子的命令,那么眼之所及,足之所踏,便要一处处崎岖平过去。

    但她不能不安抚怒火盈胸的武卫们,于是挥鞭指天,高声道:“急什么,现在才是春日!”

    阳春三月的日光平等地洒在每个人身上,震地的蹄声带着驰风掣电的速度,仿佛能平山海。

    ·

    夜里下了一场急雨,清早,粉白的含桃花零落满地。丫头透过高稼房间的支窗给她送饭时,听见屋里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

    “小穗,哥哥回来了吗?”

    高望夫妇怕女儿牛劲儿上来,一个人偷偷跑出去,便把高稼锁在闺阁里,勒令她反省。一日三餐就由家里的粗使丫头送进去。

    小穗一听这声音眼圈就红了,她知道娘子在屋里哭了一宿。

    她不敢回答。高稼便明白了,“哥哥知道了,但他不敢来见我,是不是?”

    从前她一直觉得爹娘不偏不倚,对她和哥哥一样好,原来那只是因为她没有触及到哥哥的前程利益。

    阿哥也很疼她,可原来那疼爱也是有前提的。

    小穗没读过书,不懂得为什么小娘子有上进心,老爷和夫人反而生那么大的气。可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事到如今能怎么办呢,服软总是不错的。小穗揉着眼睛劝:

    “娘子先吃饭吧,千万别糟践了身子。既然老爷和大郎君都不同意娘子去,那娘子就别去了。京城……京城是很好,可哪比在家自在呢。娘子在家,春日制胭脂,夏天游河堤,秋来拜织女,冬天折梅枝……日子不是照样快活吗?”

    小婢子搜肠刮肚想开解娘子,忽见天边出了彩虹,亮着眼睛指着天边说:“娘子快看,你不是最喜欢看彩虹了吗?”

    高稼的眼泪流干了,她睁着那双干涸的眼睛,透过方寸的窗口,也只能望到一线的天。

    “小穗,你知道雌霓吗?”

    小穗茫然摇头。高稼说:“你看到的那道彩虹,在书上叫‘雄虹’,它的外圈还有一层不那么亮的暗淡虹影,叫‘雌霓’。雌霓,常被世人所忽。”

    唯有道教祖师老子说:知其雄,守其雌;知其白,守其黑。

    水利万物而不争,女孕天下而无名。这一夜的高稼想了很多,她生命中的至亲在她眼前换了副面孔,她人生前十六年的认知全部粉碎了。她在哭累之后也怀疑过,是不是真是她错了,是她过于自私不体谅家人了?还是她本就不该读书明理,养高了心气便会生出无穷的烦恼?

    可是当黎明的清辉漫上琐窗,高稼灵台豁然清明,她抹掉眼泪——错的根本不是她,而是不允许她用自己的智慧走出去,不允许她为自己做主的父母兄弟啊。

    弱水不争,争,则万物惊风澜!

    女子无名,名,则天下闻清声!

    她要学谢澜安!小穗递进窗台的手腕被抓住,她抬起眼,看到小娘子不知因恐惧还是激动涨红的面颊。

    高稼颤声说:“小穗,你帮帮我吧。”

    当晚,三更梆子响过,高稼的屋阁里漆黑一片,小轩窗却被无声支开。小穗猫着腰从厦屋出来,往窗户下垫了几个布垫子。

    后院角门已经被小穗提前下了栓,她在高稼窗外半扶半拉地将小娘子接出来,而后带她往后门摸。

    小穗比高稼还小两岁,也不知自己哪里来这样大的胆量。可她一看娘子哭就跟着难受,心想还不如遂了娘子的愿,大不了她也被关几天柴房,老爷总不见得打死她。

    高稼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门,胸腔子咚咚地跳,紧系在她背上的包裹里,装着她屋里能找到的所有散碎铜钱和几根银箔钗子。至于离家后怎么办,走一步看一步吧!

    今夜的月亮朦着团风晕,使白日里一条短短的小巷,也仿佛陷在无尽的混沌里。可高稼一踏出门槛,便觉得自己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勇气。

    她头也不回。

    然而还没走几步,一条拉长的人影从后面追赶上来,耸映在高稼的绣鞋旁。

    少女悚然回头,她的哥哥高友直一手提着灯笼,脸色幽幽地看着她。

    “妹妹你回来。”高友直扯出一个温和的笑,两眼锁着高稼,掌心却不觉攥紧。

    “哥,让我走吧。”高稼哑声央求,“我绝对不会说出你的事,我只是想为自己考一考……”

    “阿稼,求你也为我想一想。”

    隔着一只灯笼的光程,高友直的脸笼罩在一层混沌的阴影里,“你展露出才学,若有人通过你的文体发现我的举试文章是、是……怎么办?我是咱家的希望,好不容易才得了个秀才出身,我不能前功尽弃!”

    高稼苦笑一声,文试是她代考的,他哪里好不容易了?

    她在高友直的注视下慢慢后退,坚决的目光无声说着一句话:我一定要走。

    ·

    “王勃然,你有必要将我父母亲也请来吗?”

    参军府,前一日颜景若刚安抚好自己的儿女,转天便见双亲冒着雨天乘车赶到家中。

    那一刻,她对丈夫的失望到达了顶点。

    “为夫劝不动夫人,只好请岳丈岳母来评理了。”王爽仍是那副好脾气的容色,对二老苦笑作揖,“岳丈,岳母,小婿自从迎娶阿景后,家中院宅清净,对阿景可谓一心一意。当然了,若小婿还有哪里做得不够好,我愿意改,夫人说什么我便改什么。可是孩子们离不开娘亲啊,还请二老劝一劝阿景,让她莫要任性了。”

    可这一回任凭谁来劝,颜景若都铁了心要入京参试。

    “孩子们并非不通道理,言传身教,好过巧言欺弄。王勃然,你心眼如针,也算男子汉大丈夫。”

    王爽恼羞成怒,又害怕美如娇花的妻子真要去繁华迷眼的金陵,放出狠话:“你若执迷不悟,信不信我与你和离!”

    颜景若微一怔愣,随即昂起头,不失嘲讽地一笑:“倘若我得中进士,金榜有名,即便那时我愿意和离,只怕郎君也不肯了。”

    ·

    “大家别乱!”门撞不开,苏霖当机立断,指着开敞的那扇窗户对惊慌的女子们喊,“从窗子攀出去!”

    黑店的贼人方才便是从窗户潜进来,窃走了大家的学帖,此刻正要从外面钉死。

    南谯的包娘子闻言第一个反应过来,立即冲到窗边,与窗外一个手持木板与钉锤的健硕汉子碰了个对脸。

    包娘子被骇得后退一步,随即狠狠咬一下舌尖,在血味的激发下,不顾一切抓住对方试图捅进来迫她退后的木板,厉声道:

    “我们乃奉朝廷旨意,是陛下亲招的学生!尔等什么人,敢扣押恩科学子,不怕祸连五族吗?!”

    “小娘们!进去老实待着吧!”外面人不与她废话,手底下加劲。女人的体力终究不及男人,包娘子的身子随木板上传来的劲道摇晃,一下被甩跌在地。

    一道颤瑟的火光忽然划破黑暗,顺着窗子撇出去,准头好巧不巧,正落在钉窗人怀里。

    原来是其他女娘翻出包袱里自带的火烛,见情势危急急中生智,口中喊:“大胆贼人,放我们出去!”一拥而上,手里不停地将点燃的蜡烛丢出窗外,不让他们把窗锁死。

    那火烛烧着了健奴的衣服,男人丢下锤子低骂着去扑火。

    苏霖趁此机会,托着同道考生一个个往窗外送。

    馆院里不止一个护院,呼喝着围上来捉人,屋里的女子就继续朝他们身上扔蜡烛,蜡烛丢完了,就将铺上的草芯枕头点着了接着扔。

    被掩护的人跑出去,腿软的跌在地上再爬起来,头脑清醒的则一边往前堂跑,一边放声疾呼救命。护院过来粗鲁地捆绑她们,她们便张嘴咬人。

    谁在家时不是舞文弄墨的文雅娘子,谁见过这种人心鬼域的阴损伎俩?可纵使心里再害怕,也唯有自救。

    眼泪成了滴不绝的火种,脆弱和勇气在这一时刻同时上演,她们不是一个人在战。

    后院这么大的动静惊动了代馆主人,一个身穿蛇蟒纹缎袍的长脸干瘦男子,带着豪奴匆匆赶来,看见这满院子鬼哭狼嚎唱戏似的,气得大骂:

    “几个弱女子都弄不住,老子养你们吃干饭的,还不把人都捆起来!”

    馆主转而对试图逃跑的女学子冷冷眯起眼睛:“我劝诸位,省些力气,你们还不知自己犯了贵人的忌讳吧,就算能出我这道门,也进不了金陵的城门,莫如老实些——”

    他话音未落,只见舍馆中蹿起一道火光,却是屋里掷烛的一名娘子不慎,燎着了身旁的帷帘。

    这个季节正值天干物燥,屋里又都是被褥等易燃之物,火势一瞬便烧了起来。馆主身边的管事心惊:“老爷,上头只让咱们扣人,可没说害命啊……那屋里还有人呢……”

    屋舍里开始起浓烟,包娘子掩住口鼻去拉还在窗边掩护的苏霖:“快出去啊!”

    “还有人呢!”

    三十岁出头的苏霖在这群同伴中,可能不是学问最好的,却算是年长的了。她反手把包娘子推出窗台,在蹿跃的火苗中转身找到那个因失手烧屋而吓傻了的姑娘,拿出教书先生的气势,喝她:“眼前尚非绝路,愣什么,跑!”

    代馆上空烁起一片暗红的光焰,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司煊队。

    馆主盯着仍在努力往窗外逃的一道道单薄身影,忽然夺过护院手中的火把。

    “再闹下去就无法收场了。赶考学子不幸死于天火,这是天灾,谁也不愿意发生……抓住她们,投进去。”

    最后一名学子被苏霖推出火场,窗沿两边的木框已将烧得变形。有只纤细的白嫩手腕一次次从外探进来,徒劳地想抓住她。

    苏霖呛咳得没有力气了,想说你们快逃,烧伤了手还怎么考试呢……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苏霖回想此生,有憾无愧。只是可惜,对不起冯老板的五匹好马了……

    ·

    听说花魁娘子将自己锁在了屋里,醉仙楼中花枝招展的红倌人围在三楼的曲廊上,有的面露担忧,有人幸灾乐祸。

    花妈妈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在复道上横眉瞪眼,把门拍得震天响。

    “青嫋,你给花妈妈听清楚,我这会儿不叫人撞门,是还给你留着一分颜面。要么,你乖乖拿上名帖按老板的吩咐去京城,要么,我就剥光了你送到白宅,去伺候白督护父子俩一夜。那爷儿俩看中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一回推三阻四,不是楼里替你周旋的?好么,豆腐掉进灰堆里,吃的人不嫌脏,你倒打板供着自己清高起来了!糊涂阿物,还不开门!”

    层层复层层的纱帘从柱上脱钩,在房里被吹得飘转如雾。

    风从大开的窗子灌进来,珠帘碰撞,音同玉碎。

    青嫋静静地背窗站着,一步步退到窗口,身上的白纱裳不由自主地向前飘舞。

    门外言语恶毒,青嫋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结果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眼里滑下。

    楼里是想护着她吗?不,他们只是还没有和白家谈妥一个高昂的价格。

    白督护父子禽兽行径,她听一句都嫌脏,是的,她这样的人也会觉得肮脏,就如同她一直觉得她住的这间地狱里有一股腐朽的甜腻味道,风怎么吹都吹不净。

    好在以后不用再闻了。

    博山炉下压着谢娘子的廷议文章,纸角被风吹得沙沙响。青嫋转身一跃而下。

    谢娘子口中那个不那么艰难的世道,那个男女平等的美好畅想,她下辈子来看。

    “哎哟!”

    一心求死的青嫋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落地时身子往上弹了弹,身下并非冰冷的砖实硬地。

    她以为砸到了人,白着脸颤颤睁开眼,身底下伸出一双手惊奇地丈量她的腰身。

    “你这腰咋比俺胳膊还细呢,平时吃饭不吃?”

    青嫋惊悸地扭头,身板足有她三个厚的池得宝垫在她身下憨憨一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京城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当大官’。你不是官,可俺看你这人义气得很咧!先别死,”池得宝眼神锃亮,“看青天!”

    牌坊底下,眼看着池得宝飞身将人救下的肖浪狠狠松了口气。

    “来人!”他压着火招呼身后的便服骁骑,“把这妖言惑众的醉仙楼拆了,捉拿老板严加审讯!”

    ·

    寂静的夜半小巷,高友直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用轻抖的手捡起半块砖头。

    “小妹,阿兄对你不薄,为什么就不听话呢……”他低埋的脸发出哽咽的声音,“脑子糊涂了,就不想那许多了……”

    高稼牙齿寒冷地打颤,她不敢相信,双脚却已经掉转头飞快奔逃起来。

    可身后的影子在灯笼摇晃出的破碎诡光里紧追在后,逐渐踩住了前头的影子,一条扭曲的臂影高举拉长。

    高稼闭眼,飞镖破风,砖头落地。

    高友直倒在地上捂着手发出凄惨的叫声。

    高稼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隐约只见一道苗条的身影叉腰站在她身前。

    夜色下陆荷一双大大的圆眼轻眨,笑如银铃:“哪里来的小畜生乱嚎呢!小妹妹莫怕,给你做主的人来了!”

    ·

    恍惚间一阵清风拂面,苏霖心想,这便是传说中人死后的极乐世界吗?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飞了起来,清凉的甘霖打在睫毛上。苏霖勉力睁开眼,在火光中看见一个眉目英朗的女郎,正托着她的后背,用水囊打湿衣袖给她擦脸。

    见苏霖醒转,贺宝姿舒出一口气。

    之前逃出来的学子们纷纷围到苏霖身边,贺宝姿让出位置,包娘子将一件干净长衫披在苏霖身上。

    贺宝姿起身,余光冷瞟一眼被踢断了腕子,摁在地上受缚的馆主和他的一群爪牙,向惊魂未定的女子们抱拳:

    “谢御史帐下校尉贺宝姿,奉命接引娘子们上京。贺某来迟,让大家吃苦头了。首恶已擒,我家女君必查出主使,还娘子们一个公道!”

    女孩子们抬起挂着泪痕与烟痕的脸,火场的墟烟无声袅散,头顶上最后几颗星子隐没于青冥长空。

    天亮了。

    第87章

    各州的通报陆续传回乌衣巷, 侍卫们接应到的学子越多,传到谢澜安耳中层出不穷的龌龊事也就越多。

    一向持重的谢策都动了怒:“开科取士是国计,这群蠹虫平日庸碌无为便罢, 却怎敢在这件事上做文章!”

    “驽马恋栈, 沉疴惧药。”胤奚掩上手中的书卷, 用水盂镇着纸角, 一面提笔默写一面静静说, “无非是抵触新策, 担心好日子到头,皆把宝押在丞相身上。”

    谢澜安手里握着一张被她折得不能再叠的字条,上面是关于寻阳醉仙楼始末的回报,目光寒冷。

    南玄就如同一个吃久了五石散的孱弱病人,将毒药奉为仙丹,把脱衣狂奔视为名士风流,看似光鲜亮丽,内里早已破洞重重。

    她已经和廷尉打过招呼,凡阻挠学子入试者, 皆按大逆论处,抓住了押解上京, 下狱一个个严审, 看到底是谁给了他们熊心豹子胆——校事府的酷刑撬不开死士的嘴, 还撬不开这些养尊处优的官老爷吗?

    王家以为她忌惮地方民政瘫痪, 不敢大动干戈地起底抓人。

    可她恰恰要拔出萝卜带出泥, 这些坏种腾出来的位置,正好,待恩科一过自有人补上。

    谢澜安为了这事,将她所有女卫连同一个营的兵力都派出去了, 眼下身边可用的人少,各人分到的事情便多。

    玄白几人见主子颜色冷,每日进出上院都屏气敛声,绷紧了皮子做事,不敢分毫有差。

    御史台和尚书六部每日对着谢中丞不苟言笑的玉容,同样兢兢业业。

    并非因为谢澜安官威外露,恰恰相反,她那双静水流深的眸里没有喜愠,可一眼扫去,便有无形的威凛倾压而来,使人生出要跌入深渊的腿软错觉,哪里还敢耍什么心眼。

    皇帝倒很满意这种秩序井然的朝堂氛围,唯一令他近来挂心的,是一件小事。

    据御林军眼线回报,谢中丞每日乘车上朝后,谢家的马车会折去亲仁坊荀祭酒府上,到谢澜安下值时分,再赶回宫门接她,而后返回乌衣巷。

    显而易见那不是一辆空车。

    可谁能够亲密地与她出则同车,入则同府呢?

    “含灵,”这日御前答对,阁中除了郗歆没有外人,皇帝行若无事地与谢澜安说起,“下个月初是你生辰,你这些时日着实辛劳,我拟在宫中为你设一宴,邀百官为爱卿同庆一番,你意下如何?绾妃也一直念叨着想见你呢。”

    天子为臣子办宴不多见,御案旁的郗二郎听闻,微讶地张了张嘴。

    谢澜安的神色变都未变,学子们一日未安全到京,她一日兴不起这些闲致。她脸上浮出一抹笑:“陛下抬爱,臣感激不尽。可臣领着掌管风纪的台阁,哪里敢以身试法,惊动宫中铺奢张扬地为我一人办宴呢。”

    “再说,”她该伏低的时候绝对不吝谦虚的姿态,语气真假莫辨,“宫中为含灵办宴的前例……臣实在怕了。”

    上一次她过生辰,是太后执意给她张罗的,结果斯羽园里一场大闹,好好的二十岁整生日没过个消停。

    皇帝目光落在谢澜安颊边的单梨涡上,没有为难她。

    只是思及那辆遮挡严实的马车,陈勍心想,她说自己去岁生辰宴上一无所获,也未必尽然。

    郗歆目光痴痴追随着退出殿阁的谢娘子,收回视线时,发觉陛下意兴阑珊地拨弄着腰带上的螭龙佩。

    郗歆想了想,体贴道:“陛下若有意犒奖谢大人,莫如从内库中挑选几样佳品,在谢大人生辰时送去。”

    这是他自己的私心,皇帝调转目光看向这唇红齿白的郎君,忽然笑了。

    “记得咱们小时无话不谈,如今都大了,云亨也有心事瞒着朕了。”

    郗歆心中一跳,连忙垂袖趋至皇帝身前,矮下一头拱手:“臣不敢欺隐陛下。”

    “欸,说闲话么,紧张什么。”皇帝和颜悦色,含着探听的口吻,“你如今风华正茂,正是议亲年纪,郗公不曾往乌衣巷走动走动吗?”

    郗歆只怔忡一瞬,白皙的面皮瞬间涨得通红,摆手道:“不、不……”

    怪不得大兄总说他城府浅,没想到自己的单相思竟在御前被陛下看破了。

    郗歆羞臊之下,语无伦次:“我同谢娘子……谢、她……她是云端之人,云亨不敢心存妄想。”

    皇帝看出郗二郎羞得无地自容的模样不是作假,轻悠地松了口气,顺着他的话自语:“不错,云端之人……不是谁都配得起她的。”

    ·

    “请先生赐教。”

    荀宅,胤奚恭敬地跽坐在荀祭酒对面,将写好的字呈给先生。

    卫淑端上两个盏盘待客,一盘是青团,另一盘里盛着新从园子里摘的小含桃,井水涤过的水珠挂在一颗颗朱粒上,晶莹可爱,推到胤奚面前让他尝尝。

    胤奚是晚辈,赶忙起身接过来,说:“怎敢劳动夫人。”

    卫淑往下摆摆手,让他坐。“你这一来,园里坏了有些时日的竹欹,和灶房那积烟的烟囱才算修好了。老头子在家里管大不管小,倒使郎君做了这些粗活。”

    荀尤敬接过胤奚的字,呶了呶嘴。胤奚不敢笑,慢声细语说:“夫人切莫同学生客气,这些事我从小做惯了,以后府上再有什么动手的活儿,您只管吩咐我。”

    他是谢澜安名义上的门生,论辈分荀尤敬便是他的师祖,胤奚便该称卫淑一声师祖奶才对。

    不过之前谢澜安虽有心不讲前缘,想坐实这师生名份,奈何胤奚手段了得,把人黏缠到今日,加上大事小情的不断,这名牒终是没记在荀门学谱下。

    幸亏没记名,否则胤奚便无缘此次恩科了。

    另一层更要紧的,胤奚也不想在伦常上和女郎有师徒之名,心里想着犯纲常的事儿呢。

    不记名是不记名,谢澜安雁过拔毛的诨号不是白起的,她岂会不找人给胤奚开个小灶?她自己没时间,但家里有个擅解经文的阿兄,又有个文才斐然的姑母,学里同门的小师兄元庭鹭笔力雄浑善博议,更别提还有老师这位天下文宗。

    谢澜安放心地将胤奚交由这些人打磨,众人见此子好学能悟,也乐得倾囊相授。

    荀尤敬余光看见盘子里还没有手指肚大的含桃,老气横秋地说:“说了多少次,这时节的含桃还酸着呢。”

    卫淑看着年轻人身上那件绣着莲花八达晕纹的雪青宽袍,意味深长地一笑。“谁说的,小含灵就爱食酸。”

    胤奚侧了侧头,本能分出一缕心神。

    荀尤敬审视着纸上的笔锋,和上次在谢澜安书房里看到的挂屏相比,进益不是一分两分。有些功夫是下在暗处的,不须开口问,只从字上便瞧得出此子耐得住枯燥,这半年时间没懈怠过。

    他又问了胤奚几个问题,胤奚神容静敛,回答得有条不紊。

    荀尤敬点点头,“含灵将你教得不错。说起来,你也曾在崔先生身边受教,听闻崔先生也赞过你,这份造化很难得了。”

    而后,他才无奈地接上卫淑的话:“含灵不是爱吃酸,你忘了,是她小时候被她母亲管得严,认为贪图甘腻之味乃好逸恶劳,不许她多吃甜食。你看她在咱家吃甜杏,哪一次不是津津有味的,那会儿,她才几岁呦……”

    荀尤敬忆着忆着,把自己说得伤感起来。

    卫淑也轻叹,那时候的含灵还是个“男孩”,说到底是阮氏担心她爱吃甜会暴露出小女娘的心性,所以严防死守。可孩童吃甜本为天性,哪里关乎男女呢?

    卫淑怕老头子又要借酒消愁,给胤奚使个眼色。

    胤奚第一次听说女郎儿时的事,喉咙里堵得慌。他会意掩住眼底的波澜,拿话将荀尤敬的思绪岔开:

    “敢问先生,我与城南楚清鸢的文章孰优?”

    崔先生赞过胤奚的秉性,荀夫子也当众夸奖过楚清鸢的策文。这句话一出,饶是荀尤敬也愣了下。

    年轻人,面上不形于色,原来心里还是会与同侪计较高下的。

    荀尤敬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他年轻时何尝不是如此呢。老人挲着腰间的酒葫芦想了想,“楚生文章激荡,是他胸中不平之气锥洒而出,一气呵成,非字斟句酌苦吟而来。你的文章遣词造句皆有文法,根基牢,下功夫,偶有惊人句,算作神来笔。”

    听上去像是说各有千秋。

    胤奚放在膝上的手蜷了一下,平和地颔首道谢。

    荀尤敬已经着手草拟会试的题目了,出于主考官的立场,即便一室之内,他对胤奚的指点也很审慎。胤奚明白夫子是为了他好,没有贪多,叨扰了一个时辰后告辞离府。

    卫淑等人离开,才看了老头子一眼,“为何说胤郎君的才气不如楚郎君,楚生学文多少年,他才跟了含灵多久?此子玲珑心肝,你当他听不出来吗?”

    “夫人又没读过楚生文字,怎还为人抱屈呢?”

    荀尤敬难得反驳老妻一句,心里嘀咕:福持那慕少艾的癖好,莫不是从她祖母这儿遗传的吧?

    他自顾自拉着卫淑坐下,拿衣袖擦了一粒含桃给她,“你当这对他不是好事?人愈早认清自己的根脚,愈能立得正,行得稳。磨砺功夫在书外。”

    华羽将胤奚送出府门,胤奚含笑说:“有劳师兄,师兄请留步吧,今日叨扰老师了。”

    华羽听到他口中从小师妹那边论的称呼,看向那张风神俊昳的脸。

    胤奚第一次登门时,也是华羽接待的,只不过那时对方还是小师妹身边一个不起眼的随从,裹在一件黑色披风里,只能在夜雨中枯等。

    华羽爽朗笑道:“修理竹水轮这事儿我真不在行,郎君手巧,合该我谢郎君。”

    胤奚在风起时登车,驾车的乙生晃神地眨了下眼。

    郎君今日一身彬彬宽袖袍,不是从封家寨上走下来的染血战将了,沾着文宗府的文气呢!

    他用不着郎君吩咐,转上御道后即向宫门驶去。

    到后约摸等了小半个时辰,车帘自外一挑,一条颀丽人影伴着团朦胧香气弯身进来。

    胤奚动了动鼻子。

    谢澜安眼睛多尖,没等坐下便挑着扇尖对他:“别和我歪啊,我在御前说事,宫中燃龙涎,怎么了?”

    胤奚心底一半阴翳散去,眸中浮光一如菡萏秾艳,是为她而开。

    他扬起开扇如桃花的眼眸,压不住嘴角:“我都没说话。”

    不说是憋着坏呢,上次闷在她衣领里使劲叼着她亲,当她不知道是为着什么吗?

    谢澜安不贪风月,可不是笨。

    她在胤奚旁边坐下,身上的朝袍正襟直背,偏放松叠着腿,问他:“今日和老师学什么了?”

    这些时日学政事大,胤奚都不敢勾她,此时见女郎这款款的样子,忍不住偏头亲了上去。

    本打算贴一贴便分开,却有一点探出的酥麻,沿着他唇线燎下火种。

    胤奚睁眼,喉结滚咽,揉着谢澜安的蝴蝶骨加深这个吻。

    “胤……你再敢……皱……”谢澜安忙中偷隙的警告引得胤奚溢了声喘,他难为情地用衣袖遮住前腹,又舍不得放开捉住的舌尖。

    根本控制不住。

    他不会告诉谢澜安他在荀府上关于姓楚的问题,谁优谁劣,最终用成绩说话。荀夫子的无心之言未必无心,他在胤奚面前提及谢澜安儿时的事,是心疼学生的不易,提醒他知恩别忘本。

    即便老师不说,胤奚怎会不知?

    他出身低微,却受过金陵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名师巨擘的指点,单论这份机缘已羡煞旁人,他有何德,无非是借了谢氏的东风。

    ——女郎对他不藏私。

    不是恩,她不喜欢这个字,既说因心所起,那么他的心九死不灭。女郎从前吃不着甜,往后他补给她。

    “女郎张开。”胤奚含着卑劣的欢愉恳求,“咽下去,甜吗……”

    正青的朝服本来很衬谢澜安肤色,那是一层冰雪色,七情都不上脸。结束的时候,冰雪却被绯霞点缀了薄红。

    谢澜安抬起手汗濡湿的扇子,要敲胤奚的头,发现他含着水雾的眼睑红得比自己还厉害。于是宽纵地划了小半个圆,从小郎君脸蛋上蹭过。

    ·

    临近四月初二,家里人也问谢澜安想如何庆生。

    谢澜安没有大排筵宴的心思,但不愿辜负长辈的爱护,便点了几道爱吃的菜肴,说一家子一起吃顿家宴就好。

    这期间也有让谢澜安高兴的事。常乐和阮韶亭顺利地到达金陵,随行的使女婆子连同一船大包小裹的礼物,给府里增添了些许热闹。

    三日后,百里归月的车架也入了乌衣巷。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雪色清瘦的脸。时令还不算热,梳着堆云鬓的女子额角却布着虚汗。

    封如敕亲自把人送到谢府门阀下,谋士无名,谢澜安却破例降阶相迎。

    封如敕千里送人,过门而不进,只是目送百里归月走到门阀之下,走时对谢澜安说了一句话:“我将人好好交到娘子手上了。浮玉山上下望娘子得人惜人,信守承诺。”

    “大哥……”

    他以整个浮玉山做她后盾,百里归月耳垂上的米珠坠伶仃一晃,唤住即将打马而去的封如敕。

    这一路上他对她体贴备至又守之以礼,一如在山上相处的这些年。

    百里归月抬眼望着那道高壮的身影,神色清淡:“此去山高水长,再见不易。大哥他日娶得贤嫂,小妹遥祝大哥万事顺遂,心无杂忧。”

    封如敕身影在鞍上顿了顿,不回头控缰而去。

    他留不住她的人,至少守得住自己的心。

    主僚见过礼,山伯将远客往府内引。家主为了这位百里娘子,提前将文杏馆旁边的跨院辟出来给她做独院,这般看重可不寻常。

    “该先带你参观参观宅子,但这一路劳顿,娘子先歇几日不迟。”谢澜安迁就着百里归月缓慢的步子,望见她脸色,没急着向她介绍府里的人事,“有何需要,你只管告诉山伯。”

    主君体贴,新收拾的屋里不是接风酒席,而是从库房精心拣选出来的滋参补药,谢澜安连大夫都给百里归月备了两个。

    百里归月进屋环视一周,谢过谢澜安的好意,却没有顺水推舟的歇乏,而是说:“零丁之人身无长物,我一身而来,有策献主,议过后再歇不迟。”

    这是个在打家劫舍的男人堆里生活多年,和叔父相依为命幸存下来的弱质女流。她来时拒绝了封如敕给她的婢女与护卫,只身入府,除了几本书外什么都没带来。

    谢澜安心有触动,请她落座。“你说。”

    “女君为恩科设想的环节流程,精细完备,归月聊附骥尾,补充两件小事。”百里归月轻咳一声,接过女君递来的茶盏,开门见山,“其一,‘临文不讳’。江左重讳,文章习惯避君王讳、避双亲讳,以至祖父、曾祖、高祖之讳皆需避忌。如此一来学生的文笔不畅,在场中绞尽脑汁地分心在如何避字,而非议论实务,得不偿失。”

    谢澜安眼神微亮,“善。”

    “第二,糊名判卷还不够,”百里归月嗓音呕哑,那是常年气血不足的缘故,却很沉着,“还有笔迹的问题——女君要让礼部重新誊写试卷,掩盖笔迹来判卷。”

    谢澜安几乎在百里归月刚一开口,便想通了其中道理。各人的笔迹不同,会试的考官又不止老师一人,难免有人通过笔迹识人,衡量升黜。

    何况女子的笔法大多较男子娟秀,一眼便可分辨,哪怕判卷人是公正的,但一个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改变,那些学究很可能下意识在女子的文章里挑剔瑕疵。

    这场考试史无前例,谁都没有经验可循。纵使谢澜安集思广益,也忽略了这看似微末实则重要的细节。

    百里归月一来,便为她补上了这处漏洞。

    她是谢澜安与王丞相赌注中的收官子,是令壁上画龙腾飞而起的一点睛。

    甘棠苑谢晏冬听到这件事,不禁抚猫赞叹:“是个宝贝。”

    ·

    谢澜安闻善则行,安顿好百里归月,当天便让辛少筠去礼部交涉此事。

    六部的人现今一看见穿御史官服的就头大,尤其是礼部,从一开始就对女子同试不情不愿,听说谢中丞又想了一出,礼部侍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成啊,你想上京参试的学子得有多少,一张张誊抄考卷,这要抄到何时,礼部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辛少筠笑意不变,“人手可以从崇文馆和国子监调。还是侍郎想让谢中丞亲自来说呢,抑或,大家在廷议上辩一辩?”

    礼部侍郎一听那个谢字,立即把嘴闭上,脸色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螃蟹。

    此事敲定后,转眼便到了谢澜安的生辰。

    清早起,惯例要吃一碗长寿面。

    束梦伺候娘子盥洗毕,出去推开房门通风,初夏的晨风却将一片洁白的衣角送进罗帷。

    谢澜安长发未束,一边从内室往外走一边拿帕子擦拭湿鬓,抬眸便见一道身罩白纻麻衣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辉,一步步向她走近。

    他双手捧一碗冒着热气的索饼,眼含明光,轻姿曼容,口中还吟着一曲悠扬的小调。

    谢澜安在原地怔着,眼底含着一点雾,疑心这人下一刻就会俯身轻抚她肌骨。

    然而胤奚只是规矩地走到谢澜安面前,逆光从他周身褪去,显出那张净极生艳的脸。

    他眼里盛着一汪清泉,献宝似的:“生辰面,趁热吃。”

    “……你做的?你还有这手艺。”谢澜安转开眼掩住一瞬的失态,又迟疑地重往胤奚身上看去——他是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喜看他穿白衣?

    束梦接过郎君手里的面放在食几上,胤奚接过女郎手里的巾帨,捏在手里跟在她身后转。

    “府中膳食好,轮不到我献丑,但今天,想给女郎一份心意。”

    谢澜安生而无父,与母亲关系疏离,对自己的生辰不怎么在意。胤奚却很上心。

    因为今日是他们初逢的日子。

    他在谢澜安的生辰上遇到她,从此他为她而生。

    “刚刚唱的什么,不是平常唱的那一首。”奇怪了,谢澜安想在妆台上找一枚簪子把头发绾起来,却就是找不到平日用的那一支。

    更奇怪的是,她明知前世葬她的“仙人”只是误解,何以方才看祂看得痴怔?

    干净的荼蘼花气直往鼻尖扑,胤奚探出指尖,帮忙选了只红玉的,被谢澜安抬手拍开。

    “嗷……是我儿时过生日时,阿娘唱给我的。”胤奚捂着手背说到“阿娘”时,有些不好意思。

    他知道女郎更喜欢那首“仲秋长夜,晦明若岁”,可那是送魂曲,谢含灵应当岁岁光明。

    “哄我呢?”

    胤奚还没摸到垂在谢澜安腰间的发丝,谢澜安又抬步走了。胤奚跟着,白衣无纤尘,“应当不难吃,尝尝吧?”

    束梦看两人在屋里转来转去的,忍不住笑着上前,“娘子,奴婢为您梳发吧。不然一会儿面凉了,小郎君该着急了。”

    谢澜安这才回头睇了胤奚一眼,若说她也有不耐烦之事,头一件便是梳头。左右是在家里,谢澜安散着长发坐到几前。

    不想这面的味道竟不错,一枚荷包蛋也煎得两面金黄,酥而不焦。吃面时,胤奚就坐在对面,两手托着两腮看她。

    放浪起来的小郎君蔫里坏,乖巧的样子又着实纯良。

    他轻声说:“我以后年年为女郎做这碗长寿面,一直做到天荒地老。”

    谢澜安抬头看他。

    她不发天长地久的愿,那滋味她尝过,没什么叫人期盼的。

    可是一口面汤下肚,分外暖腹,她神色寻常道:“明年再尝你的厨艺。”

    最终剩了小半碗没吃完,谢澜安被目不转睛地盯了一顿饭的功夫,有心逗逗胤奚,将碗推过去,“帮我吃了。”

    胤奚忽然肃了神色:“不敢分女郎的寿,你把它吃完。”

    谢澜安眉心轻动,看他的眼里起了涟漪。

    庭院里传来荀胧几个孩子前来拜寿的笑语,谢澜安回过神,向前倾身看着胤奚,冰凉的发梢擦过白衣郎君手背,她轻笑:“我的寿数我自己定,谁也吃不没。”

    ·

    四月倏忽而过,到了端午节,谢晏冬说什么也不许一家之主再糊弄过去,拉着谢澜安去谢氏在钟山的别业赏荷散心。

    谢澜安遂姑姑的愿,带上长嫂,五娘和常乐,阮韶亭一起。

    百里归月才将适应秦淮边迥异于山中的气候,婉谢家主的邀请,在府内休养。

    这是女眷们的游园会,胤奚为众人驾车。

    “小郎君的伤好全了吗?”出发时谢晏冬在车里关怀,“若是疼千万别逞强,切莫狰开了伤口。

    很好,如今府里不称呼他“小郎君”的人,已寥寥无几了。胤奚脸上闪过一丝无奈,被旁边的青崖看个正着,勾了下嘴角。

    “多谢四娘子挂心,伤口已愈合了,郎中说可以逐渐活动。”

    这日是个艳阳天,钟山别业里花卉环周,烟水明媚。常乐惦记着曲桥风光,引着谢澜安往水榭那边去。

    谢澜安噙着浅笑,一手转扇子,懒懒递出另一只手的袖头,任由常乐将自己往那头引,猜想她们给自己准备的惊喜是什么。

    转过兰坞上曲桥,谢澜安目光一定,停住了脚步。

    只见九曲长桥上,巾帼成群,蛾眉满列。一位位荆钗布裙的女子面朝着谢澜安而立,衣袂飘动迷人眼,一眼望不到尽头。

    水面上波纹漪漪,含着荷香的轻风吹动她们的裙裾,也吹动她们眼底的热泪。

    谢晏冬与几位娘子无声地退到谢澜安身后。

    胤奚看着那道静住的背影,希望这份迟来的生辰礼,能让连月来奔走谋划的女郎高兴些。

    桥上没有人说话,明明这一路经历了太多波折,明明胸臆间鼓荡着无比激昂的情绪,明明她们终于见到了朝思日想的谢娘子。

    所有人一齐执学生礼,向谢澜安一揖到地。

    多谢谢娘子,为女子拏青天。君不负天下人,吾等亦不敢负君,如约而来。

    谢澜安已敛去散漫之态,她轻振袖摆,在莲池上朝一众巾帼深揖,还礼。

    第88章

    “哪一位是南梁苏霖?”谢澜安起身后问。

    苏霖站在曲桥第三折, 身着襦裙,腕裹纱布,她没想到谢娘子竟知道自己的名姓, 心跳加快地迈前一步, 重施一礼, 声音有些激动:“回娘子, 便是学生。”

    “火场中临危救人, 苏娘子高义。”谢澜安和煦地说, “烧伤不好养,换药且需精心些。也不必心急,总归离初试还有日子。”

    她又问:“谁是青嫋娘子?”

    青嫋人在末列,换下了花钗艳裳,一条素裙衬得她不施粉黛的容颜清如秀水。

    她自觉不配与学子们同列,只是护着她上京的大人,仿佛都忘了她的出身。眼下听到自己的花名自谢大人口中唤出,青嫋怔忡半晌,才低头道:“奴家拜见谢大人。”

    谢澜安看过去, 目光和看待苏霖并无不同,“你身契已赎, 自此便是良人籍。既有才学, 想参试也无不可。”

    青嫋睁大眼睛。

    她万万想不到谢娘子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不……”是非两片唇, 人心里的黑白从来不在于一张纸。恩科是江左学子心中的圣洁净土, 她若染指, 自己被唾骂是小,还会连累谢御史也被天下人议论。这也是她宁死不肯答应老板那条毒计的原因。

    “奴家不能给娘子添麻烦。”

    “麻烦?”谢澜安言语自嘲,长眉间却闪动着人莫敢犯的傲色,“我若怕麻烦, 何必弄出这个阵仗。”

    她执扇在手,放目看去:“诸位,不用把我想得多么高风亮节,也不必将此事看得如履薄冰。我这个人不好渡人,只为渡己,世道不明,我只不过看不惯想改改规矩。路,有人给你们趟,头破血流从来不是你们必须要尝的苦,尔等只管昂头挺胸,轻松上阵。后来者,还等着看你们给她们打样子呢。”

    就这几句话。

    有泪滴进莲叶田田的池水。高稼在人群中紧捂着嘴,听着谢大人这番抚慰人心的言语,再对比她的骨肉至亲想对她石斧相加的狠心。

    觉得什么都值了。

    ……

    谢府为女学子开设学馆的地方,就在女卫们住所的旁边。

    这处宅院是谢氏自家产业,后面是宿舍,前堂划成书馆。资用不足的学生在此投宿,起居方便不说,只要一想到近邻都是身怀武艺的女娘子,这些路途波折的学子们连晚上睡觉都踏实几分。

    馆主由谢晏冬担任,为来自五湖四海的女士子集中授课。

    常乐和阮韶亭做谢四小姐的助教,负责夯实学生们的基础,以及挑选适合各人的经义书籍。每日食宿纸笔所费,自然由谢女君全包。

    “好大手笔!”

    京人感慨,黄白之物对谢家来说不算什么,难得的是连谢家小姑奶奶都出山授课了,更不要说还有殿中侍谢策入馆讲习。

    外人赞叹,常乐也对表姐仰慕得不行,她和阮四娘是到了金陵后,才得知谢澜安邀她们姐妹上京的缘由,先前还把常乐高兴坏了,“想不到我小小的肩头上,还背负着为同袍教书的重任呢!”

    “你不是。你是考试的,四娘才是教的。”谢澜安一句话戳破小表妹的翘尾巴。

    阮家在钱塘也是响当当的一等世家之流,常氏稍逊,所以阮四娘的学识虽然高出常乐,却只能避考。

    这是为了大局短暂的妥协,阮韶亭能理解。

    表姐与她说了,等首届恩科顺利推行,有中举的女子做出榜样,日后在各州各郡开设女学便是顺理成章。等到高门不再侵占寒门名额的那一日,参考条件便可放宽。

    除了谢氏姑侄二人,荀尤敬的门下弟子也被谢澜安下帖请了个遍,到馆中为学子们轮流上课。

    这些人走出去不输太学博士,如此珠玉琳琅的师资阵容,让满城的待考学子眼馋不已。

    女学馆的前门常开,除了一道门槛,谢澜安并未设任何明令不许寒门学子旁听。可不知是摸不清深浅、碍不过礼法,还是拉不下身份坐在女子末席,几日下来,几无一人敢迈过那道门槛。

    人心的门槛,从前挡在妇人脚下,如今调了个个。

    唯独有一个寄住在庙里的寒生,每日孜孜不倦地守在学厅窗外旁听,一点不在意脸皮。

    这桩逸闻传到谢澜安这儿,她笑着说:“这是个聪明人。”

    端午之后她也问过胤奚,那日的曲桥问礼,是不是他出的出意。

    当时谢晏冬正巧从文杏馆过,进来给小郎君正名:“此事含灵可料错了,他哪里敢瞒,还主张如实禀告你呢。是我压下了消息,想给你个惊喜。”

    当第二批女学子到达金陵,谢澜安又做了件大事,开藏书楼。

    士族子弟启蒙时随手撷取的一本书,可能便是寒门读书人苦求一生也见不到一字的珍本。都说士庶天隔,那么她便将这面墙打破个彻底。

    谢澜安将市面上早已失传,只珍藏于谢氏书阁的所有孤本流入坊间,这些书籍囊括了各家注评的经史子集、医药百工、风水地舆等等方面,士人传抄,一文不取。

    其他敝帚自珍的世家听说此事,眼珠子都瞪红了!这个举动,引发了上京文人的一阵抄书狂潮。

    皓首穷经的老儒捧书痛哭流涕,春秋尚茂的俊彦面南而揖,他们将谢澜安视作“君子成德”的典范,金陵一时纸贵。

    一时间,京中处处有琅琅读书声。

    时人称之为“金陵夏课”。

    ·

    京城被文气席卷的时候,青州也陆续收到了来自各地的良驹。

    经过崔膺近一年的治理,青州已经有物阜民安的气象了。青州的守城军是新建的,看着这些如今的小马驹将来的骑军战马,乐呵的不行,恨不得当成祖宗养。

    阮伏鲸带兵守着巨野泽,他收到荆州斥候送来的密信,得知是表妹推演出的克制北朝名将之法,视若珍宝,立即与参军褚盘参祥,按信上阵法练兵。

    “诵和,”崔刺史身着一件素净长袍,在田垄间满足地望着绿油油的麦浪,问身边的学生,“真不打算参考吗?此时上京,还赶得及会试。”

    韩火寓头上扣着个粗檐草帽,穿双草鞋踩在地里,半分找不见文杏馆里请谈议兵的翩翩风姿了,却也处之泰然。他的脸还没晒黑,仍透着一股争锋傲物的锐气。

    “学生走了,谁为老师服其劳。”韩火寓给崔膺举着旱伞,“有子构为老师争脸面就够了,师弟拿个状元绰绰有余。”

    这便是名师首徒的口吻,说得考中榜首如探囊取物一般。

    崔膺想着那个留在金陵,与韩火寓性情截然相反,如水争下的蕴藉弟子,微微一笑。

    “谢含灵,又做成了一件利民之举啊。”

    崔膺舒展地望向湛蓝的天际,悠然吟诵:

    “皇天平分四时兮,

    众鸟皆有所登栖兮,

    纷纯纯之愿忠兮,

    赖皇天之厚德兮……”*

    ·

    楚堂交接完吴郡的事务,算着郡试日子,启程从太湖往回赶。

    这日车到兰陵,在城郊路上马匹突然惊了蹄,颠晃的车厢外响起刀器出鞘的声音,伴随着一声粗戛问话:“车上的可是姓楚?”

    小书僮在车里瑟瑟发抖,却见他家郎君安稳地将手中书翻过一页,眼不离纸。

    “……郎郎君、我们遇上贼寇了,您、您不怕啊?”

    楚堂唇角向上扬了扬。

    如若不信谢娘子,他何以托身家性命追随于她。

    “哪里的蟊贼,敢来这叫板!”车外保护楚堂的都是好手,二话不说提刀杀过去,从始至终未令一人接近马车丈内。

    ——“郎主,咱们的人没拦住,让楚堂进城了!”

    詹事邓冲趋行至丞相府的书斋,言语含带焦急。王道真手里捏着一张纸,正在审视上面的名字,闻声竖指在唇间比划了一下。

    邓冲望见紫苏方榻上捏指入定的王翱,连忙缩舌噤声。

    王道真低声问:“派去的人落在对方手里了?”

    “郎主放心,”邓冲摇头,“被对方擒住的当场服毒自绝,定不会泄露口风。只是谁能想到,谢氏早在楚子构身边安排了高手……”

    “哼,那毕竟是崔膺的高徒,谢含灵没准就指望着他夺魁呢。”王道真转头看向闭目冥思的父亲,见他没有示下的意思,想了想说,“罢,如果楚子构真考中了头名,那谢含灵的输面也多了三分。”

    她非要下这局死活棋,没想到自己也会受限吧。谢含灵招揽的才士越多,那么女子进前三甲的可能就越低。

    她不是要一个公平吗,那就不可能让她的人故意落考为女子让路,否则谁能服气?退一步说,普天下的才子又不是皆投在谢门,此方唱罢还有他方登场。

    谢含灵这段时日的所谓“义举”,无非邀名养望罢了。她纵有通天手段,也控制不了诏试的结果。

    “不过前段时间,有一名神秘女子入了谢府,据说深居简出……”邓冲适时提醒,“恐出奇兵啊。”

    “故弄玄虚。”王道真抖了抖手里那张纸,上面有几个名字已经用红笔圈了圈儿,“不说别人,崔膺门下的楚堂、韩火寓,荀尤敬不记名的学生徐敏、贾容佳,太学虞清波、隽良、李舠,扬州才子白日昭,还有王家姻亲中桓三郎、周十二郎几个出色小辈……哪个没有一二十年的求学积蕴,怎见得这许多人考不过一个女子?”

    王道真越数越有底气,“那些女子进京就算了……二十名甲等进士里,我王家的人要占一半。”

    “之前陛下诏见的那个学子。”盘膝而坐的王翱没有睁眼,气息幽幽。

    王道真听了,忙从纸上找到楚清鸢的名字,重重地圈出一抹红。

    一巷之隔,楚堂到府时,谢澜安正和人在文杏馆议事。

    听闻通报,谢澜安阖扇抬头,便见风尘仆仆的楚堂走了进来。她微笑,该到的人都到齐了。

    “这一路上……”目光转向他身后两名侍卫衣上的血迹,女子笑意不变,“——看来不太顺啊。”

    “劳主君挂念,有惊无险。”

    楚堂也没将这小插曲当成大事,对站起身的胤奚颔首,而后看向女郎身旁那名幽颜若雪的女子。

    二人是第一次见面,见过礼,百里归月在屏风前沉静地说:“郎君不必为女君的赌约相让,达士崔膺的高徒,鄙人愿闻指教。”

    花鸟繁枝的绣屏在她身后浓色重彩,却压不住这自山外来的一捧雪意。

    楚堂听对方直呼尊师大名,便知这是个狷介女子,心气高得不是一般两般。

    楚堂温文尔雅地回敬:“前燕百里,名不虚传。”

    是辅佐的皇室被灭国的名不虚传吗?这绵里藏针的话,让百里归月蹙了眉。

    “百里娘子的学识毋庸置疑,”胤奚这时开口,话是对百里归月说,目光却有分寸地避着,只瞧谢澜安轻磕着竹扇白如玉雪的手指。“只是初试时间是两日一夜,会试三日,皆在贡院不得出,足下……”

    当初在浮玉山下,百里归月就曾直呼“谢含灵”三个字,令胤奚不快。当时只差一个点火的苗头,胤奚和封如敕险些动手。所以这二人之间说不上有摩擦,但相处亦十分微妙。

    百里归月听出他意有所指,压住喉咙泛起的干痒,淡淡道:“我的身子撑得住。百里家有诺必践,既应了女君,我便不会让女君输。”

    谋士各有心性,磨合需要时日。谢澜安不管他们打机锋,只让归月坐下。“虚礼折腾人,日后你别多礼了,在我面前也不必起身。”

    那边楚堂从襟怀里摸出一个厚实的信封,交给胤奚。胤奚微愣,楚堂说:“给你出的十道策题。”

    胤奚一顿,没和他客气,接在手里道了声谢。

    考生做先生,早已成为谢府中一个见怪不怪的特色了,大家教学相长,互相扶持,都不藏私。

    或者说人人心中都负着傲气,谁怕公平竞争会输于人。

    胤奚也确实争气,养伤的这段时日,他辗转在各位名师之间,博采各家之长。谢策考校他:“破题‘为政以德,譬如北辰’。”

    胤奚答曰:“政者正也,德者有道也。传曰:在天者莫明于日月*,日月星纬之交,东起西从,皆不离常道。故上人非天授,而效法于天。古者至尊称帝,其次为皇,其次为王,是先有道、有德、有业,而后成帝、成皇、成王,修备于内,高悬中枢,众望归之,未有本末倒置。”

    谢晏冬从诗赋上出题问他:“诗者工于巧,真于老,最难于易,让步于自然,你有何感悟?”

    胤奚沉思答对:“晚辈诗读得少,以为‘春鹧始啭,秋蟀载吟’*一句,延诗经之风,得巧之工;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况味隽永,得易之难;

    “‘偶有名酒,无夕不欢。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涤尽一切热闹场,偶、无、独、忽四字,有酒中真味,最为老道;

    “‘倾耳希无声,在目皓已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几语,如风行水上,最是自然而然。”

    荀尤敬对胤奚的考题,便是正经八百的策论了:“欲使礼法衡平,乐通人和;学庠交兴,农桑竞劝;吏廉洁而奉公,上得人而纳谏。何也?”

    胤奚对答如流:“学生以为三王之时,治于未乱,止邪未萌,无刑而民风自化,后世变服,则需立法以济礼。所谓国之命在礼,人之命在法*,致礼之途,求于人之所善,置法之初,顾全人情所在。行法之后,又不可以法随人,须以人守法。说到劝学劝农,女郎砥砺所行的便是了,女郎冰襟雪怀,巍乎焕乎,她……”

    “停吧停吧。”荀尤敬抖动了一下眉梢。他发现了,这小子什么策题都能答得规规矩矩,但只要一说到他女郎,那连夸带捧的词儿就不要钱似的往上堆,都不带重样的。

    没人打断他,他能一直说到离题万里。

    若说这小子油嘴滑舌,他的神情可比提及天地神佛还要虔诚。

    荀尤敬想说点什么,咂了口酒,又觉得没什么好点拨的了,挥挥手把人撵出屋。

    华羽听见胤郎君告辞后老师背人的那声笑,便知道这个人,小出师了。

    十日后,胤奚将十道答策交给楚堂,楚堂接过手,就着竹帘边的风凉站在那翻阅。

    越看到后来他越沉默,抬头看看神色淡雅的胤奚,低头看看文章,再抬头看看胤奚。

    “你当真才学文一年?”这位西山才子忍不住发问。

    胤奚笑说:“有没有哪里不足的,帮忙圈点一下。”

    雁过拔毛。楚堂脑海里登时冒出这四个字,他对这种可着一个人薅的手段有点熟悉。

    楚子构叠好策文,真心实意地请教:“你平日有不读书的时候吗?”纵使是过目不忘昼夜用功,这等悟性文心也过于超群了。

    “有啊,”胤奚说,“练功。”

    “那不练功的时候呢?”

    “看书。”

    楚堂信他鬼扯。哪一次他谒见女郎的时候,这位仁兄不是跟在谢娘子身边形影不离?

    楚堂的腹诽却是不假,白天谢澜安公事繁忙,胤奚不能时时对着她,暮色四合后,他才能在帘帷深处,给他的女郎松松乏。

    有时是在谢澜安屋里,有时在东厢的内室,放下的纱帐内不掌灯,胤奚勾着女子的甜津吞咽,暗昧中发出耐人寻味的声音。

    “今天姑姑夸我了,女郎奖励我么……”

    小郎君眉目如画,把人揉在怀里,下意识扭了下腰,甜腻的嗓儿不像白天那个正经人。

    “嗯,”谢澜安还想着学里的事,心不在焉地哄他,“少爷抖得挺厉害。”

    很快她就分不了心了,觉得舌根也酸,领口也热,胤奚揽着变软的腰肢闷声笑,“女郎说反了。”

    每次谢澜安都没怎么碰他,胤奚温驯的外衣就自己莫名其妙地松开了,今日也是如此,他引着她的手去往他的胸膛,哀求她。

    谢澜安品尝过一回,但多数时候她喜欢随心所欲地用指甲拔着那儿玩,因为她不喜欢低头。

    被撩起了火,怀里金尊玉贵的人又不负责收场,胤奚胸膛不住起伏。

    “……我香不香啊?女郎你再叫我一声……”呼吸喷在谢澜安的耳颈间,胤奚手背上青筋直跳,却连她的襦衣都不敢拨开一寸。

    昼短苦夜长啊,情怯又恣肆的血气儿郎迷迷中伸手,从谢澜安窈曼的腰向上攀寻。

    谢澜安半霎着眼波,带着齿痕的靡软红唇美得惊心,她开始还不留神,直到胤奚按掌轻握。

    谢澜安:“嘶。”

    第89章

    听她倒抽一口凉气, 胤奚立即停了下来,“我弄疼你了?”

    谢澜安拧着眉说不出话。

    她从小开始裹胸,十几岁的时候紧勒的布条下胀痛得厉害, 阮碧罗不给她请医, 说忍忍就过去了。她那时对母亲唯命是从, 无论身体发育还是月事疼痛, 都是不动声色地硬捱。

    这习惯延续至今, 没想到在胤奚的魔爪下破了功。

    谢澜安知道他没用力。

    也不知那一下怎会这么疼。

    “胆子肥了, ”她掩住异样,端庄地整好襟摆,“真纵得你无法无天了。”

    胤奚却没被她糊弄住,衣衫凌乱的郎君一步跨到地上,取了灯盏来照。

    只见谢澜安被烛色映出的脸色微微发白,胤奚一身热汗都吓冷了。

    “疼?”胤奚眉结成川,小心翼翼地逡视谢澜安胸前。

    他腰带还散乱着,一片白生生的胸膛就在谢澜安眼前晃,谢澜安抬手挡了挡余光, 轻啧:“往哪看呢?”

    她习惯于人前人后都泰然不乱,孩童时代尚不会向人撒娇诉苦, 何况是这个百年逆旅过客的谢澜安, 早已不天真了。

    可她低估了随父亲学过杂症的羊肠巷郎君的敏锐。

    虽然对妇症不是完全通晓, 但联想到女郎儿时的事, 胤奚眼里闪出细微的水光。

    “问你, 是不是疼?”

    那是一种低缓又威重的口吻,甚至隐隐有些生气。谢澜安惊奇地挑起眉,胤奚放稳烛台,跪在脚踏上, 按着她在枕上躺好,挽起袖子说:“这样不行,得揉开。”

    “你敢。”谢澜安不肯受他摆弄,神色忽然冷峻几分,“出去!”

    她可以容许一些闺房中的玩闹,却不容任何人窥伺她脆弱的一面。

    可她面对的是胤衰奴,这个从来不怕在谢澜安面前流露软弱的人,定定望着女郎,把另一只膝盖也压了下去。他腮骨微棱起,眉心不得舒:

    “我不通医术,但住在西城听着家常里短长大,也知这事对女子来说可大可小。女郎如果不想叫医婆看,我便先为女郎揉一揉……我不碰女郎也行,请女郎即刻延医,不能挺着。”

    他的眼晴不染情欲,仿佛净薄的琉璃,一碰就要碎了。

    谢澜安要说的话噎住。

    就在分神的空息,一双温热的手掌已经轻轻覆在她胸上。

    像两片带着体温的羽毛。

    谢澜安呼吸微窒,盯着那张泫然的脸,迟疑了一瞬,抿着唇把脸转向里边。

    胤奚脸上没有轻佻之色,他用掌心渥着她,却像渥着两块冷硬的石头。他难过地低下眼睫。

    掌根由轻至重,打着圈慢慢按揉,胤奚想通过谢澜安的神色分辨她疼不疼,好调整手法。

    可女郎这个人,得几分快意,面上也是淡淡的,受再深的伤,也不会显露出来。

    胤奚便哄着说:“有什么感觉和我说啊。”

    谢澜安哪里睬他。她撇着头,云鬓下流畅的颈线像墨间一尺雪,她尽力忽略身体上奇怪的触感,忽然想起之前外祖母揶揄她的一句话。

    ——你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办法是有的……可他的手就像他的唇,宛如精致的上好细瓷,含着锻造时千回百转的胶着,总有能耐让她舒服。

    于是最初因担心为色所迷而生的抗拒,在这块黏牙糖锲而不舍的纠缠下,往往变成了一种享受。

    谢澜安回瞥那双十指灵巧的手。

    一不留神又被他得寸进尺了,之前明明只是亲一亲,眼下都心安理得地上手了。

    过了半晌家主大人才出声:“你把衣服系好。”

    “这个时候,女郎就别想那事了。”回应她的是胤奚一本正经的口吻。说完,胤奚想了下,还是俯身在女郎唇上轻轻一啄。

    他一直按揉了两刻钟,直至谢澜安的额角微微浸汗。酸疼的滋味过后,谢澜安感觉胸乳前所未有的松畅,仿佛真的不大疼了。

    哪知次日用过朝食,谢澜安的小腹冷不丁绞痛起来,顷刻疼得脸色煞白。

    束梦被吓得六神无主,惊动了谢晏冬,这医妇是不请也得请了。

    胤奚同住在一个院里,听着动静立刻沿抄手廊赶至上房,宽袍荡起一阵风,“女郎哪里不舒服?”

    唇上没多少血色的谢澜安倚案而坐,眉心虽然蹙着,却无萎靡之态。

    她正将手腕向前搭在脉枕上,为她诊脉的是谢晏冬惯用的一名带下医。

    谢晏冬见胤郎君就这样进来了,意外地看看侄女。谢澜安瞥一眼胤奚,也没撵人。

    胤奚怀疑是他昨晚按伤了哪处经脉,紧紧盯着听脉的医妇,脸色比谢澜安还难看。

    只见医妇诊完左手,又换手,才要开口说话,看见屋里还有一位年轻郎君,沉吟地看向家主:“事关闺阁之症,这位郎君……是否回避?”

    胤奚的眉头从进来就没松开过,闻声向医妇揖了礼,想问什么,复回睇谢澜安一眼,又有些犹豫。

    谢澜安逸逸地坐在那,行若无事地说:“昨夕我胸间硬痛,便着人按跷,这月事痛可与此有关吗?”

    这里没有旁人,她的身子都这样了,没必要讳疾忌医。

    只是说完,耳根还是微微发红。

    “原来如此。”医妇听后颔首,“家君的这次月事来得凶,确与按跷活血有关。不过依仆看,这却是好事,家君的胞宫血机不畅,这是源于少时压抑身体发育的缘故,恕仆造次,请问家君这些年,是否每次来葵水前,前胸都胀痛不已,小腹还伴随着冰寒坠痛之感?”

    谢晏冬听着又是“胞宫”又是“葵水”的,哪怕她为人再豁达,见胤奚这个大男人在场也有些别扭。

    正欲屏退左右,听见医妇的下句话,谢晏冬陡然皱起眉,看向谢澜安。

    谢澜安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是每次都痛,但她习惯了,只不过以前都没这次厉害。

    “含灵!”谢晏冬一片心疼自责,“你怎么从来不说呢?”

    她稍微一想,便明白这是阮碧罗当年造下的孽。也怪她忽略了,回京时只见换回女装的含灵英姿荦落,神闲气定,平日里也从无不适的时候,便一直没往这上面想过。

    胤奚蜷住手指。

    “可有调养的方子?”谢晏冬急声问女医,“至少别让她疼呀。”

    “姑母别急。”谢澜安轻声安抚。

    “娘子别急,”医妇说,“为家君推拿的人手法是在行的,气机一开,湿寒皆下,所以仆说不是坏事。家君不用担心,待仆开方,先止痛,再治滞淤之症,平日再佐以按摩,少则期年,多则两三年,便能将养好了。”

    谢澜安点头,医妇便去外间写方子。胤奚无声跟了过去,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地问着什么。

    谢晏冬原本心疼得不行,看见胤奚的样子,又不觉好笑又欣慰。世上愿意在闺事上打转转的男人,还是少的,哪怕是家养的媵臣,是真心还是媚忠,四小姐能分得出来。

    她怜惜地看向谢澜安,才想叮嘱她几语,却见含灵正透过落地罩的镂木花纹,出神看着外间。

    药熬好后,谢晏冬盯着含灵喝完,对束梦叮咛了许多饮食注意事项,方动身去学里。

    胤奚端走空碗,见女郎不肯躺着,只是在美人榻上半倚囊枕,意态闲闲,他便挨身坐过去,展开修长的手掌捂在她的小腹上。

    掌心下一片冰凉,比昨日更甚。

    胤奚不敢细想她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清沉寂寥的样子,仿佛在说“都是我不好”。

    贼狐狸变成了霜打的小狐狸。

    “噫,莫不是哭了吧?”屋子阒静,谢澜安随手勾过他的下巴。

    胤奚顺着她的力道转头,两个眼圈竟当真红了。

    谢澜安意外地默了默,半晌,“……这是怎么说的。”

    胤奚顺势伏在她颈窝里,手还护着她小腹,闷闷问:“还疼么?”

    “不疼。”谢澜安语气轻拿轻放,哪敢说疼。

    “‘头破血流从来不是你必须吃的苦’……这是女郎自己说的。为众人开路者,便活该钢浇铁铸百忍成金吗,我不认这样的道理。女郎血肉之躯,在我眼里比金玉还珍贵,以后你哪里疼,都跟我说,有任何话也跟我说。”

    胤奚把谢澜安锁骨窝里的皮肤呵得又暖又痒,声音低迷:“衰奴什么狼狈样子没给女郎看过,在女郎面前,我有何姿态可言。不是让女郎示弱,你就当……疼疼我。”

    谢澜安被抵得仰倒,身上却没受一点重量。她疑惑地想:胤衰奴的情话本领,到底是哪位好老师教的?

    前世没有人教过她柔软,柔软一分,就意味着危险与失败增多一分。她并不打算为谁改变。

    但是逗弄小郎君的机会,机不可失。

    她勾住他下巴,命令道:“那给姐姐乐一个。”

    胤奚扬起脸,眼眶里还蕴着水泽。两人大眼瞪小眼。

    谢澜安:“任何话都能说,不是你说的?”

    胤奚又把脸埋了回去,闷闷吐气:“比你大。”

    ·

    受“金陵夏课”的影响,太学近日来讲学的风气也很浓厚。

    这日楚清鸢从太学出来,身边送他的是一位头戴纱冠身着裰衣的中年儒士,他看着楚清鸢,眼里带着满意的笑容。

    行至无古木遮荫的阳光下,楚清鸢眉目奕然,忙侧身揖手:“学生不敢劳老师相送,老师快请回吧。”

    这位儒士便是太学的礼经博士魏甫。宫中无秘事,自从楚清鸢被皇帝召见的事流传出来,他在一学一监的名气,已经不比另一位姓楚的同辈俊杰小了,这也使得楚清鸢收获了一些读书人的追捧。

    他出身寒微又如何,自打谢中丞荐开恩科,大玄最水涨船高的就数寒门书生了,连之前十分抵触闱考的世家,也开始暗中物色优秀的寒生纳入门下。

    从前羞辱过楚清鸢的老东家丹阳郡尹,也看重楚清鸢得陛下青眼的这层关系,派人访他,意欲重修旧好,却被楚清鸢婉拒。

    恰好魏甫相中楚清鸢的资质,而楚清鸢也耳闻过这位魏先生廉洁慎肃,不媚权贵的高洁品格,便顺理成章拜他做了老师。

    “清鸢,鸢飞青天,说不定此届会考,你的名字便在三甲之列。”

    魏先生对他新收的学生如此期许。

    楚清鸢走出御街,连神采都是意气张扬。乌云拨去见青天,他如今得到出入太学的资格,又有浩瀚书籍供他翻阅,对于中举,他亦有莫大信心。

    路上经过一间蜜饯铺子,楚清鸢看见一个人从店里走出来,手里提着几包麻绳悬系的油纸裹。他眼中霁色晦暗,停下脚步。

    出门给女郎挑选蜜饯佐药的胤奚,也看见了对方。

    胤奚身着一件家常轻衫,头不戴冠,只以一枚骨簪束发。那身衣料是上好的绫缎,可袖上却有缝补痕迹,罩在他身上,却又不突兀,自成一派磊落风神。

    楚清鸢往这人手里瞥了眼。

    见他还在做着杂役之事,心下一松的同时又觉不屑,脖子却不由自主地发紧。

    他还没忘记上次在士人馆,这人是如何像疯狗一样掐着他。

    胤奚径先收了视线。两人擦肩时,楚清鸢开口:“现在弃考还来得及,你落榜,丢的是她的脸。”

    有些人之间的敌意来得莫名,又似注定。这二人恩怨由来已久,楚清鸢只要一想起当日他向谢娘子献文时,这个卑贱的奴靠着他的皮相顶替了自己的才华,也顶替了谢娘子对他的关注,心便不平。

    好在,他一路跌宕,却从未自弃。他没被曾经的唾沫淹死,没被这个人掐死,也没被谢演打死,老天劳他筋骨苦他心志,就注定了楚清鸢是一飞冲天的命格。

    谁敢挡他,他就将谁踩下去。

    胤奚侧头盯住楚清鸢的咽喉,轻描淡写:“我说过,我陪你玩。”

    ·

    楚清鸢回到小长干里,仆翁看着郎君的脸色,小心问道:“郎君今日在学里不顺吗?”

    楚清鸢松开眉头,摆了摆手,他何必为一个不是对手的人耿耿于怀?仆翁而后捧出一张烫金帖子交给郎君,浑浊的眼里放出光彩。

    老仆禀道:“辰时一位姓邓的老爷来家中拜访,说是从丞相府来的,请郎君黄雀楼一叙。”

    楚清鸢目光深深一动,接过帖子细看。犹豫片刻,他阖上道:“替我婉拒了吧。”

    他想寻一位有德清流做助力不假,却不想和丞相府沾边。世家正日薄西山,陛下也不喜王氏,何况楚清鸢向来不赞同士族垄断窃权的行径。

    与其攀附相国,他何不站得更高些?

    要做,便做明君之辅!

    可是他虽富贵不能淫,饱受谢澜安新法威胁的王府却不甘错过这等好苗子。

    王道真还等着圈中的这些学子中举任职后,再为王家所用呢,是以隔日,一辆车驾便在拦在了楚清鸢的回途。

    所幸楚清鸢今非昔比,不会再出现像谢演那样的混不吝半道掳人之事。楚清鸢见情势压人,只得上车。

    邓冲倒未将人往大庭广众处引,而是选了一条小巷里不起眼的茶寮。

    “请大人恕罪,”楚清鸢见面拜人,端的不卑不亢,“学生蒲蒿之姿,实不堪蒙丞相错爱,且学生已拜了师门,难以改投门庭。”

    詹事邓冲架着腿坐在楚清鸢面前啜了口茶,撩起眼皮瞅他,“真不再想想了?”

    楚清鸢轻轻摇头。

    邓冲忽然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郎君转头看看呢?”

    楚清鸢不明其意地回头,下一刻,他猛地握紧袖中的手掌。

    只见换了身蹀躞锦衫袍的魏甫自门外进来,满面含笑,先是躬身向丞相府的长史一揖到底,而后指着楚清鸢,对邓冲笑道:

    “使君,敝人不曾说错吧,这后生贞骨凌霜,意如磐石,他朝为丞相效力必是一心一意呐。”

    “是吗?”邓冲无聊地抖抖袍摆,“可是我看着,这位郎君貌似不大看得上我们府第啊。”

    “使君玩笑了不是!”魏甫笑得还如同在太学时一样清风霁月,可那嘴脸,却让楚清鸢感到一阵陌生和恶心。

    他看着魏甫转过来凝着自己,别有深意地说:“为师多年来一直蒙受丞相提携之恩,只是外界不知罢了。你是我的学生,自当尊师重道,与我同效于丞公——毕竟,闱考在即了。”

    楚清鸢喉头如哽泥沙,忽然有些想笑。

    他以为总有清流,是不与暗世同流合污的,他以为总有名士,是当真赏识他的学问……

    原来这世道,还是没变。

    这一刻,楚清鸢终于切身地理解,为何谢含灵那么强硬地要改变旧制旧法。

    如此乌烟瘴气的大玄,再不变,真就要烂到根子里了。

    “学生,”楚清鸢低下头颅,掩住眼底裂石拍岸的巨浪,温顺地回答,“愿听凭先生教导。”

    他们用闱考来威胁他,若他今日不答应,王氏有一百种办法能阻挠他参加考试。楚清鸢心不污尘,他只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

    ·

    谢澜安一副调理身体的药服完,日子不觉便到了六月中。

    女学馆的学生们每日埋头温习功课,生怕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机会,两个月过得漫长又充实,仿佛只是一眨眼,郡试的日子便到了。

    学里出资,为参试者统一配备笔墨砚台。谢澜安担心天气暑热,学子在试院中中暑,尤其是不放心百里归月的身子,便又请旨在试院的每间考舍内置一个小小冰鉴。

    郡试第一日的大清早,胤奚在院子里四平八稳地走了一趟拳。

    歇养几个月的左臂终于力贯筋骨,胤奚出了一身透汗,酣畅淋漓。

    谢澜安站在主屋前的廊子上,负手看着,笑得洋洋。六月的初试只是第一关,小郎君没有如临大敌,冲这份松弛,便是她教出来的人。

    她背着手走下台阶,对胤奚说:“送你样东西,就当给你添个彩头。闭眼。”

    女子的姝容在明光下灿若桃李,胤奚汗湿的衣布下撑出了肌肉匀亭的宽肩架子,他喘息略热,擦了鬓边的汗,目光扫过谢澜安饱满的红唇,乖乖闭上眼睛。

    心跳得略快。

    只是随即,他便听见另一道脚步声走进院子,应是玄白。便知自己猜错了。

    却也不失望,依旧耐心期待着。

    很快,一点微凉的触感扫过他手腕。谢澜安说睁眼,双手从玄白手里接过一口颇具重量的长刀,提得有些勉强,却不假于他人手,亲自送到胤奚手里。

    她曾答应了他,为他锻一把好刀。

    此刀形制是祖老画图亲自定下的,糅合了女卫们兵器的余料,千锤百炼。

    胤奚见刀第一眼,瞳眸便雪亮。他接过这柄雁翎形状的宝刀,压手的分量刚好趁手。

    只见鞘裹鲛皮,镡锤镏金,胤奚抽刀出锋,一声清悦的龙吟响荡中庭。

    然后他看见了刀背上的刀铭:鸾君。

    谢澜安满袖春风地看着他。

    胤衰奴从鸾君刀上抬眼,嘴角微颤。

    衰者至弱,奴者至贱,她却偏说高飞如鸾,矜贵如君。

    玄白已无声退下了。养鹤台的白鹤飞到主君院里,雪色长翅,若垂天之云。风起于天末,来拂女子衣鬓,胤奚左手提新刀,右手轻揽她的腰,低头将嘴唇贴在谢澜安的唇角,轻而郑重道:“不负女郎。”

    第90章

    各州的郡试时间大差不差, 扬州籍举子皆在金陵参考。礼部试官一早到了贡院,随身携着钤印密封的试题。

    试院门口,驻有两列负责给学子验身的禁兵, 以防夹带小抄等舞弊之事。

    女学子这边, 便由禁中女官为她们查验。

    肃静的队伍中, 身着浅黄织花襦裙的高稼望着眼前恢宏的院宇, 影子在地上小小一抹, 手心有些出汗。

    类似她这种反应的不止一人。这些女子在学馆上课时, 是很能沉下心的,虽然也有人因骤然见识到高门氏族的家学,竟如此精纯博大,相比之下她自己过往所学,就如村童遇见王公,滴水之于大海,而产生了高不可攀的畏难之感,险些心境崩溃,想要弃考。好在谢夫子及时疏导, 同伴们也相互安慰鼓励,这才重拾勇气继续读书。

    “高山仰止, 景行行止, 虽不能至, 心向往之。*”谢策想起自己从小到大都被含灵的才气压着一头, 微微含笑, 心平气和地告诉学生,“这本身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啊。”

    道理是一回事,可越临近考试的日子,许多素来稳重的学子, 也开始感到一种无名的压力。

    她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与男子同场竞争的经验,她们的母辈没有、祖母外婆辈也没有……女子坤柔的特质,在此时变成一片若隐若现的阴影,影响着她们的士气。

    平时最温柔解语的女娘,羞愧于自己的紧张,怕旁人因此认定女人天生就比男人胆小;学里最用功的姑娘,担心自己的见识不宽广,笔力不雄壮,万一发挥不好落了榜,世人便更有理由质疑,谢娘子帮扶女士子的决策是错的了。

    最先察觉到学生们情绪紧绷的是谢晏冬。

    她当时没说什么,等到次日,自端午后便未在学馆现身的谢澜安亲自来了一趟。

    “你们也真老实,”谢澜安抖开不离手的扇子,望着这群用崇拜眼神注视她的学生,清冷隐去,笑里带点纵溺,“大热天的被拘在这儿成日读书,这群‘黑心夫子’却小戒尺敲着、小凉扇摇着、乌梅汤饮着的受用,就没个人告状?”

    “今儿别看书了,金陵城胜景繁多,带你们逛逛去。”

    整个骁骑营归她调动,肖浪领人在学馆外待命,给百余名女娘保驾护航不在话下。

    无缘无故挨了顿指桑骂槐的小师兄元鹭庭,一脸无奈,气笑:“被你抓过来当苦力还要被你呲达,师妹,你送我几幅字能抵工钱啊?”

    学子们却是惊喜,能与谢娘子同游上都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

    可女子思虑得总会多些,众人相互看看,高稼揖手轻问:“会不会太招摇,给中丞惹来非议?”

    毕竟如今全城都在盯着她们学馆,二百多人的队伍同游金陵,还尽是女子,这阵仗怎么想,都过于惹人注目了。

    谢澜安听后没有不悦或扫兴,只是笑看她说:“懂事很好,不那么懂事也没关系。女孩子嘛,心闯一点。”

    这是谢澜安唯一教给她们的书本外的道理。

    与世俗对女儿家求乖求巧的要求截然相反。

    不过放在谢澜安身上,那个字换成“狂”更为合适。

    肩膀被轻轻按住,试院中,高稼回头,看见素颜清秀的苏霖。

    苏霖微笑着向左边侧了侧头,示意她看。

    高稼不解地看去,便见另一侧接受检查的举子中,一名年轻书生因紧张,牙齿咯咯作响。他身后一个年在而立上下的麻衣青年,神色泰然,向前迈步时却踩住自己的袍摆,绊了个趔趄。

    天下学子共赴的大试,并不是只有女娘才会紧张。

    苏霖说:“尽力而为,便是无愧于己。”

    百里归月在盛夏骄阳的炙烤下,唇色微白,随着队伍的进程向前挪动。

    出门前喝的那碗参汤,应该能坚持完这一场,百里归月放空思绪,无端想起女君身边那个话痨近卫说过的两则学子逸闻。

    有那太学生登坛痛斥女子参试,立誓不与女子同流,过后见事难更改,又灰溜溜地报名参加了大试。

    那名叫玄白的侍卫探得此事后,便愤愤地建议女君,不如剥夺这人考试资格,并不许他三代入仕,看他还敢不敢张狂!

    女君却一笑了之。

    又有那寒门学子每日到女学馆外蹭课听,女君得知后,赞他是个聪明人。玄白又凑趣,要为女君打听此人名姓。

    女君却垂眼观掌纹,笑说不急。

    “如有造化,自有过江鲤游入吾掌中。”

    观才不语,逢怒不惊,心如转丸,手如鸣镝。百里归月抬眼,遥望院墙外一座飞檐高耸的浮图塔,这样的女君,此届闱考后,又能收获多少英杰入彀?

    云缕在塔顶聚散,望楼复道上,谢澜安白衣云履,如天上人。

    并肩立于她身旁的郗符,从高处俯瞰着试院中的光景,问她:“真想营造一个由男人与女人共同治理的王朝吗?”

    谢澜安垂着眸,神奇地在人群中一眼便找到了胤奚的身影。

    穿莲花衫的年轻郎君正张臂接受检查,目光偏转,与隔排的楚清鸢眼神交错。

    “女史女官自古有之,”谢澜安收回视线,风轻云淡地一笑,“郗兄不必太较真吧。”

    “你也拿话糊弄我么。”郗符哈地一声,复又轻叹,“古时女史做的是什么,在内庭记录帝王起居而已,今之御史做的又是什么,你这位监察百官的中丞台主,与我说道说道?”

    自古第一位女子御史,负手轻悠一笑。

    站在二人身后的郗歆,听他们说话,望着那道临风飒立的身影。

    最早看出这位“痴心二郎”心事的,是他大哥。

    郗歆曾硬着脸皮去问过郗符,大哥与谢娘子看起来交情甚好,若二十好几仍未娶妻的大哥同样喜欢谢娘子,那他自然无法与大哥相争。

    谁知郗符听完这个蠢弟弟吞吞吐吐的话,瞪了半天眼睛,怼着他脑门骂他脑子进水。

    “屁的喜欢,我与她是一生敌手!懂吗?!”郗符气得粗话都出来了,“天既生我郗云笈,清谈、棋道、书道、乃至容貌风神,样样拿得出手,为何又要派个谢含灵处处压我一头?我那是不肯甘落人后,与她如切如磋。你年纪轻轻的,也和外头人一样胡想什么,怪不得连话都没跟谢含灵搭上几句。”

    郗歆谦让不成又被扎心,酸楚可怜。

    眼下,郗符看着逸致安闲的谢澜安,心里有句话,欲言又止。

    她的锋芒过盛了。掌兰台,控骁骑,设闱考,开书楼,如今她在江左文臣中的名声已无人能出其右。王丞相有句话诛心,却禁不住细想,天下莘莘学子仰望其项背的,究竟是陛下,还是她谢含灵呢?

    待这些举子入仕,真正用他们的,又会是陛下,还是谢含灵呢?

    虽则陛下如今对谢含灵的宠信,他兄弟两个拍马难及,可郗符还是隐隐担心日后。

    不过,就算他规劝了,料想这位狷狂人物也只会回他一句,“收敛不了半点”吧。

    郗符神游天外时,谢澜安开口回到方才的话题:“并非男人或女人,只是由‘人’组建的朝堂罢了。只要是有识之人,男或女,从来不是区别对立的理由。”

    郗符转头。

    谢澜安今日的心情貌似不错,与郗符说话的语气都格外耐心些,“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在同一条起始线上。但事实上,云笈,你看不见吗,我们走了这么久,争取女御史、女校尉、女翰林,只是到达了男人生来便在的起点上而已。而在此期间,男人并没有停止向前的脚步,所以女子一旦懈怠丁点,哪怕她并不慢,仍会被落下。”

    她说:“我们从来不是想赶超男人,我们只是在追赶公平。”

    石塔铃铛清响,与谢澜安的话音交织,宛如金玉相撞。

    院中一道开锣声,考舍静肃,胤奚端坐于展臂宽的屋内,拆开考卷,神安气定。

    郗二郎在这一瞬间突然觉得,眼前那袭风华绝代的白衣,可望,不可及。

    ·

    郡试开考,女学馆短暂地安静下来,绾妃却在此时邀谢澜安进宫一叙。

    “早便想见一见娘子,只是娘子自从回京便一直忙于公事,蓉蓉不好打扰。”

    华林苑西池亭中,成蓉蓉头绾金翅峨髻,身着锦绣宫装,却仍沿用过去的称呼。

    如今已成天子宠妃的她,亲自为谢澜安倒了盏蜜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之前我不愿参加采选,还因此麻烦娘子,而今反而……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谢澜安对女孩子的耐心一向不错,闻言摆摆手。她今日是以宫妃的友人身份入宫,是以去了官袍,着一件银白地翔鹤纹纱襦,配星星地长裙,束发的玉冠改成坠珠钗,长发垂于腰际。少了英朗气,平添几分清姿昳貌。

    “世事莫测,姻缘之事谁都说不准。”谢澜安饮了口果酿,问成蓉蓉,“在宫里一切都好?”

    成蓉蓉轻嗯一声,脸颊微微泛红,小声道:“陛下为人稳重温柔,待我极为体贴。与宫里的其他姐妹也能相处,便偶有那沾酸的,陛下也……”

    “陛下他也向着你,是不是?”安城郡主在旁乐了,抚掌转向谢澜安,“我早说了蓉蓉进宫享福呢,偏你不信,这下子放心了吧!”

    绾妃请谢澜安入宫的邀约,之前怕谢澜安不来,原是经陈卿容的手送去的。一边是安城郡主的闺中密友,一边是她钦慕之人,陈卿容这个中间人当然要牵好线啦。

    成蓉蓉被小郡主的大嗓门吓了一跳,忙拉她的衣袖,“你小声些……”

    她环顾四周,见亭外绿荫谧谧,并无旁人,这才羞赧地轻抚腹部,咬唇对二人说:“其实,我已有了身孕……”

    “唔……?”陈卿容一声惊奇未叫出口,被谢澜安提前捂了嘴。她对此并无太大感触,绾妃得陛下宠爱,有孕是情理中事。

    经安城郡主细问才知,成蓉蓉的身孕已有两月。陈卿容大惊小怪地望着成蓉蓉的肚子,她这就要有小堂侄了?

    谢澜安听着二人悄悄窃语,只是饮酿。

    只因她对这些闺中语,实在不大擅长。今朝五娘帮她搭配衣裙时,还哀怨地问她,怎么还是分不清银白和冰台色,辩不出芙蓉粉和蔷薇硝呢,难道是她教得不好吗?谢澜安对上那双我见犹怜的盈盈秋水眸,险些没忍住承认,她连五娘反复教她的最简单的分髾髻还梳不明白呢。

    当时谢澜安心中冒出一个无由来的念头,如果胤奚在,一定能分得清。

    她不觉得一个男人了解女子的衣饰用物有什么奇怪的——别人兴许怪些,可他是心思细腻的胤衰奴么。

    谢澜安离开华林苑时,还是叮咛了绾妃几语,无非安心养胎的客套话。

    陈卿容见日头渐毒,怕蓉蓉中暑气,也催她回宫歇息,跟随谢澜安一道离开了。

    二人走后,成蓉蓉正欲摆驾回永宁宫,却见皇帝带着两个内侍从花径外闲庭信步地踱来。

    “陛下。”成蓉蓉与身后宫人连忙见礼。

    “阿蓉如今有身子了,礼就免了罢。”陈勍笑意盈盈地入亭扶起她,坐在谢澜安之前的位置。

    他睫光轻落,见面前一杯饮空的玉瓷盏沿,依稀印着一道唇痕。

    成蓉蓉身边的宝兴连忙为陛下换盏斟酒。陈勍也没动,只是握着绾妃的手,笑问:“瞧你这般高兴,都与她们聊什么了。”

    成蓉蓉脸泛红晕,拣能说的回给皇帝。陈勍笑容愈发温存,摇头,“方才谢卿说了什么,细细与朕说。”

    握着她的手有些用力,成蓉蓉微讶地抬眼,只觉陛下虽望着她笑,可那眼里的暖意却不达眼底。

    她无由凛了一凛,不敢再撒娇,凭着记忆将适才谢娘子的话一五一十转述给他。

    但其实谢娘子为人疏淡,在亭中总共也没说几句话,更不涉及朝政。

    “听闻你有孕,她是什么神情?”陈勍静静听完,问道。

    成蓉蓉轻觑皇帝的神色。今日是郡试第二日,她还以为陛下会在前朝关心政务,不理解盘根问底此事是为何,想了想,如实说:“……谢娘子稳重,就是很平常的模样,走前还叮咛臣妾细心养胎。”

    陈勍松开她,握着腰间的玉佩点了点头。他令宫人先送绾妃回宫,答应晚间去陪她。

    成蓉蓉乖顺地点头,出亭后一步三回头,只见陛下一个人在亭中独坐,那道颀影是她喜欢的清隽雅致,却又比往常多了分莫测的深邃。

    陈勍拾起茶盘中那只玉瓷杯,鬼使神差地凑向自己鼻端,似要轻嗅。

    彧良在阶下目光深深一烁,旋即不动声色地低眉。

    俄而自池面吹起一阵风,皇帝迷暧的目光陡然清醒,用拇指揩去杯沿的痕迹。

    “一点都不以为意吗……”

    ……

    谢澜安才回府中,允霜后脚进院子呈进一封急信。

    谢澜安拆了信,是青州的战报。

    北尉大将纥豆陵和亲自领兵,号称雄师十万,挑选南朝郡试的这个节骨眼,反攻青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