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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胤奚喉结动了动, 红润的仰月唇微张,一句话滚至舌尖。

    “女郎。”

    贺宝姿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进来,带着一身凉气, 在槛内脱下麂皮靴, 走进内室。

    看见胤奚在, 她也没多想, 将手中卷成筒状的两张黄麻纸交给谢澜安。

    “您之前让我回顾剿张山野战的战术分析, 我做好了, 请娘子过目。”

    屋中原本微妙的气氛,被第三人的进入打破了。胤奚欲言又止地闭上唇。

    不过那一战他算是直接领帅,轻睇女郎一眼,见她未发话,想了想便没动。

    贺宝姿十回来见谢娘子有八回这胤郎君都在,早就习以为常了,哪想到那许多。她按照谢澜安的要求,询问了十名武卫对山上一战的看法,以及她们对自己表现的评价, 再根据她们的判断力,评估出一份简报。

    “坐下说。”谢澜安发话, 让婢女给她盛来一碗枣汤暖身。纸张以铜镇纸压住边缘, 只见上面对池得宝她们各人的优势特点、短板不足等叙述详尽。

    不愧是在校事府打磨过几年, 又跟随祖老将军学过察人用兵之道的, 无论眼力与见识, 都具有将才的雏形了。

    谢澜安眼眸轻弯,一满意就忍不住调侃:“就是这手字……”

    贺宝姿露出个无奈的笑。她好武不好文,一向不惯文书工作,因知此事对梳理庶务有帮助, 娘子教她如何做,她才学着上手的。

    至于字写得美丑……贺宝姿抬头促狭地看向胤奚,“娘子是书法大家,咱又不配得到手把手的指点,哪能跟旁人比。”

    胤奚笑得含蓄莫名。

    谢澜安余光瞄见这股清媚惑主的劲儿,嗓子眼又开始发痒,顺手把简报拍在他手里。

    对面贺宝姿玩笑了一句,又头疼地皱起眉,“其他人都好说,最难办的还是纪小辞,擅自行动、未战杀卒、独来独往。”

    不会配合队友的人,任凭武艺再出众,也只是个单兵,不适合做领队。

    谢澜安问:“她自己怎么说?”

    “她的怪脾气娘子还不了解吗,”贺宝姿苦笑,“解下兵器说任凭娘子处置呢,至于错,那是不会认的。”

    谢澜安没急着下结论,往胤奚身上看,“依你看呢?”

    分明是公事公办的口吻,却让胤奚轻易联想到昨日隔着扇面,入耳戏谑的声调……胤奚耳根子热了一下,得体地开口:“刺客易得,良将难求。凭一事一时,尚不能完全定论,可以再看看。”

    贺宝姿本以为与纪小辞发生过冲突的胤奚会不看好她,闻言愣了一下,握着暖手的白瓷盏说:“威望不是靠杀人建立的,她这么个一言不合就捅人心窝子的作派,恐怕会起乱子。”

    谢澜安道:“杀一人为恶,杀百人为枭,像大司马褚啸崖杀万人以筑京观,震慑北朝近二十年不敢冒进,尽管有伤阴德,却不是单纯的善恶可论的了。”

    她看着贺宝姿仍旧未松的眉头,“我非认同褚啸崖,纪小辞的行为也要申饬。这回拨云堡部曲小试牛刀,有特别勇武者,单独设立精锐营,和我亲兵里的精锐合编,把纪小辞放进去,磨一磨。”

    贺宝姿慢一拍才反应过来:“作为唯一的女卫进去吗?”

    谢澜安点头,胤奚适时接过话:“这位纪姑娘杀手出身,戾气未磨,又厌弱恨蠢,所以会出这种事。但所谓精锐堆儿,又是个刺头堆儿,到了那里是谁踩谁?纪小辞这种人,只会在往上摔爬的过程中,将真心认同的人视作同袍,否则她怎会与其他女武卫相安无事,又怎会甘心服膺女郎?”

    这马屁拍得隐晦又高明,前头那一大番话,都是为最后一句做的注脚。

    贺宝姿总算明白过来,原来娘子早有章程了,不过是借胤郎君的默契提出来。

    之前她总听玄白碎碎念叨胤奚得主子偏心,还不大能感同身受那种酸气,现在想想,其实她与胤郎君是脚前脚后进的府——有些事,还真没法嫉妒。

    贺宝姿笑笑,倒是不担心纪小辞那身硬骨头会被人踩下去,说不定她换个环境,真可以别开生面。

    说罢事务,贺宝姿心头大石落地,起身告辞。

    穿靴时这高大女郎想起什么,眨眼:“若说调去精锐营,胤郎君诛杀首恶,可当得起头一份啊。”

    门扉阖上,谢澜安佯装当真考虑了一下:

    “是可以,我预备将精锐营送到西府,跟随二叔历练历练。”

    “我本事不济,哪也不去。”

    二人同时开口。

    谢澜安嘴角忍不住轻扬,抬手挡了一下。胤奚在她面前蹲下,睁圆的眸子透过浓密的睫毛盯着她,饱含执拗:“贺校尉都会使坏了,你管不管?”

    呦,这小模小样,还有恃宠起来的语气。

    会使坏的何止贺宝姿,谢澜安别过脸,顾左右而言他:“之前压了你的功劳没报,有什么想法没有?

    胤奚体内仿佛还有残酒,心底腾地一下躁了,抢着话音低语:“但凭女郎吩咐,我今日来不是为说这个的。”

    他心里有话,要趁热打铁。昨天虽是他先失了分寸,女郎却意想不到地纵容他,所以若不趁机把肺腑里的话抖出来见一见天日,他只怕女郎过后不认账,良机便白白错失了。

    这是打蛇随棍上,反正在谢澜安面前,他早已无脸皮可言。可他越急切,天越不遂人愿,胤奚才一张口,门廊上响起一片轻脆的呼声:“表姐、阿姊,你在吗?”

    “娘子,是小娘子与表小姐她们过来了。”婢子在门外禀报。

    谢澜安这里和寻常闺阁不同,她道一声进,掩风的帷帘方打起来。胤奚眼睛里闪过一丝怅怅,才站起身,一群年轻女娘便鱼贯着进来了。

    打头的常乐怀抱一张绿檀七弦琴,后面两名女娘,是二房的二娘阮栖桐与四娘阮韶亭,皆身披猩猩红斗篷,飘然携进一阵寒梅似的冷香。

    一进屋,看见表姐身边还站着个白衣郎君,仙容逸骨,风尘表物,女孩子们不禁面面相觑。

    谢澜安“江左琴道一品”、“书道一品”的名声在外,原本在她初到阮府时,这几个表姐妹便在常乐的撺掇下,想来向谢澜安请教。只是她们也知道谢表姐来钱塘是办大事的,前段日子外面乱得很,众人都不敢叨扰,好不容易尘埃落定,这几日眼见西院闲了,常乐来之前还特意问过伏鲸表哥,说是今个没什么事,她们才相约而来。

    “妹妹们没提前打招呼,不知表姐这里有客。”常乐脆声说,大方又好奇地往胤奚脸上多瞅了几眼。

    谢澜安笑:“也不是客。正好你们来了,我这里还热闹些。”

    都是未出阁的女娘,胤奚心知不能不回避了。他下意识往隔断内外堂屋的屏风看了一眼。

    古时公卿待客,内妇避于屏后。他不在乎旁人的眼光,情愿避到女郎内室,可是在女郎的亲友面前,又不能不顾及她的颜面。

    他风度翩翩地向女郎们揖了一礼,垂睫不旁视地出了门。

    女孩们都敬重谢澜安,不敢在心里非议表姐的私房事。唯有已订了亲的常乐,看这情形,稍一寻思,忍俊不禁。

    大家脱下斗篷,常乐自来熟地找到琴案放下琴,搓手暖指,向谢澜安甜甜一笑:“大伙早就想来找表姐求教了,二舅家的两位表哥原也想来,书本上的疑难都画出来了,临了又碍于什么大防,不敢来,嗐,胆小鬼。好表姐,你今日空不空,指点我一首乐曲好不好?”

    阮家姐妹不如常乐洒脱,自家父亲与这位风行雷厉的表姐关系不好,她们听了这话,不由讪然。

    谢澜安同样心如明镜,到底是不好意思来,还是被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二舅给骂住了,不准来,谁知道呢。

    不过她对阮端临的态度,不会累人子女。她让三人坐,先是应了常乐,而后接过阮二娘手里的诗集,看她圈写的疑章问题,一一解答。

    阮韶亭坐姿端雅,从进屋后便安静地听她们说话,见谢家表姐问过二人,目光投来,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读书慢,一时间倒想不出什么问题……”

    世族家风使然,即便是女孩子,悉心教导的也不在少数。谢澜安闻言,眸光反而微亮,她看这位阮四娘是个性情稳妥的人,说话多半是自谦。

    “那便是读得极扎实啊。”她问阮四娘读过哪些书,再细细地考问典故见解,听阮四娘虽声音轻缓却对答如流,若有所思。

    “表姐,表姐。”常乐耐着性子听了半晌,轻扯谢澜安的袖子。

    活泼少女眼巴巴瞄向自己的琴。

    谢澜安失笑,“四娘的性子与我家五娘很像,腼腆有内秀,说不定见了面会有话聊。”而后转向常乐,在她脸蛋上轻弹一下,“你,倒像我家小弟,皮猴一个,稳当不了一点。”

    她重生之后,除了同文良玉合奏一曲,已长久不碰琴。今日见了这张琴形秀致的绿檀,确实被勾出技痒,便起身跽坐于席,横琴于膝,随兴抚了一曲。

    常乐立即两眼放光,屏息以听。

    谢澜安开始还心无旁骛,弹着弹着,不知怎的却记起胤奚初来乍到时,随她学字学棋,却就是不愿学琴的往事。

    最初她没有多想,等他的小心思随着时日慢慢显现出来,谢澜安回省才懂,当时文良玉还在府里住着,他只要不碰琴,便是无输赢;但凡学了琴,无论多努力,在天赋卓绝的文良玉面前,都是输了。

    也就是外表看起来乖,心里的计较多着呢。

    泠泠弦音,如松风汩泉,透过门牖传进胤奚耳中。

    他出来后便紧紧地守在廊下,生怕走远一点,腹中那一鼓作起攒起来的话,便会被打回原形。

    此时听着琴声,他几乎能想象到女郎抚弦时意气从容的神色,随意勾拨的姿态,就像昨日……纵使没亲眼看见,他也能想象她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时,神情必是愉悦又得意,深湛冷遂的眼眸,会胜券在握地弯起,说不定就一直看着他的……

    胸尖某处陡然泛出一点痒,顺着皮肤钻入心扉,他站在这寒冬腊月里,身上却像有一把火在烧。

    胤奚不经意抬眼,一道身影正顺着松径走来。他那点见不得光的心猿意马顿时一散,心头跳了跳。

    “夫人。”胤奚上前给阮碧罗见礼,“寻女郎有事吗?”

    阮碧罗身披雪白观音兜斗篷,她外嫁这么多年,回到家每一样用物依旧是最好的,白狐腋的风毛拢着那张微失血色的脸庞,让她看上去柔弱又圣洁。

    如此一看,谢澜安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确实没有继承母亲的地方。她的剑眉星目,她的棱角分明,都像一把开锋的快刀随时能切断似水柔情。

    可胤奚曾听谢晏冬偶然说起,女郎的父亲也是位温文儒雅,从不会与人争辩结怨的人。那么女郎被训教成这样之前,究竟是什么样的天性,只怕已无从知晓了。

    “如今你都能代她接迎话事了吗?”

    阮碧罗将这容貌出挑的男子上下打量一番,看他大冬日里不规规矩矩穿袄,反而着了件宽袖白纻夹衫广裳,故意作出大袖风流的模样,那头发也不好好束起,偏留了两缕垂在鬓边,便大动肝火,声气刻薄道,“我不找她,我是专程来找你的。”

    胤奚面不改色:“夫人有何吩咐?”

    “果真一张好皮囊。”阮碧罗冷笑,“你知道自己的身份吗?”

    胤奚平静地说:“仆是女郎的人。”

    这话像是点着了油锅的火种,阮碧罗咬牙举起手,照着那张面皮挥下。

    胤奚撑开平素显得温润无害的眼尾,单手擒住那只手。

    “你——”阮碧罗惊怔一瞬,她与此子说话都觉辱及身份,更不料他竟敢回手,气得声音发颤,“我是主母,我教训你你便受着!怎敢反抗?”

    胤奚没有放开手,冷淡地与女郎名义上的母亲对视,说出的话理所当然:“因为女郎会心疼。她疼我,见我伤了便会不高兴。我永远不会让女郎不高兴。

    “而您,伤害过我最喜欢的人,所以我不必尊重您。”

    这真是最天方夜谭,最大言不惭的话。而最最令阮碧罗心里发毛的,是胤奚的眼神。

    这种旁若无人的目光,她在谢澜安的眼睛里见过一模一样的。

    他们究竟到了哪一步……为何两个人连神情都如此神似?

    “你、你这庶人也配谈喜欢?”

    胤奚淡淡松开她的手,没因这句话产生自卑或倨傲,自语:“喜欢一名女郎,是一件不自量力的事情吗?”

    喜欢就是喜欢了,有什么不可以?

    “姨母?”抱琴出来的常乐等人,恰看见这一幕。

    在阮碧罗再次发难前,常乐忙赶过来,回头诧异地看了胤奚一眼,虽不明白怎么回事,好声好气对阮碧罗哄道,“姨母怎么在这里吹风呢,这天儿像是要下雪,正好老太太屋里也要摆饭了,咱们一道过去吧。”

    阮家姐妹也过来劝说,阮碧罗半推半请地被三位姑娘拥出院子,尤一步三回头忿忿地瞪着胤奚。

    胤奚没什么滋味地原地立了片刻,长袖被风吹得翻卷如鸟翼。

    一回头,便看见抱手立在廊子上的谢澜安。

    也不知在那看了多久。

    胤奚顿了下,没什么心虚掩饰的意图,步子从容走过去。

    才到谢澜安面前,谢澜安也举起步子要走。

    胤奚的眉眼这才生动起来,藏着一分慌,在女郎与他擦肩之前忙道:“女郎去哪?”

    “快到晌午了,去老夫人屋里吃饭啊。”谢澜安一脸“我去哪里还要与你交代吗”的傲气,却又故意与他说得分明。

    “我有一句话和女郎说。”

    谢澜安四方看看天,“哦,回来说不行吗?”

    现在她已有要把昨天的事抛到脑后的苗头了,胤奚呼吸清沉,怎么敢再等出变数,不自知拉住她清削的手指,目光沉静:“现下就说。”

    谢澜安垂睫看着自己的手,心想,是不是太放肆了?

    又是谁惯的呢?

    耳边响起清徐不改的嗓音,与她第一次听他灯下读文时一般无二:“我怕女郎以为我酒后轻浮,便把那些都当作戏,认不得真,但我——”

    “衰奴。”谢澜安淡声打断他。

    “我这个人,一时兴起便玩,兴尽了便罢。不会委屈自己,也不是什么讲情理守规矩的人。”谢澜安昨日回房后,偶兴的热情退去,亦花了一刻钟认真思索了一下两人的关系。

    与阮碧罗泼的那盆冷水无关,她从小到大,案头上便没有风月篇章,她不知情为何物,也不想因任何事把心情变得拖泥带水,影响自己的判断。

    说得更薄幸些,她是喜欢胤奚的色相,但她没有爱人的能力。

    所以她说,“你不要胡思乱想。”

    胤奚眼中原本有闪闪的碎光熠动,光华万千,转眼都寂灭了。

    “那你就玩啊……”

    感觉到圈拢手腕的力道紧了几分,谢澜安心头发躁,她刻意不看那张会迷惑人的脸,却清楚地听见他的字字句句,“那就玩啊……女郎昨日对我、那般,我这副身子此生难道还会是别人的么?”

    等等、这话得说清楚,别仗着喝醉耍赖,说的她好像临幸了他似的!

    在谢澜安愕然的眼神中,胤奚眼圈被风吹得水红,松开手,抬眼看着她说:“我不是来找女郎负责的。”

    ……又来以退为进。

    “我知道儿女情长,在女郎眼中如粪土不值一提,我也知女郎行事爽利,最忌拖泥带水。那么女郎不用动情,不用改变任何事,只管视我如纨扇秋簟,兴致来了,拿在手中枕在身下用一用,看得腻烦了,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

    谢澜安呼吸都涩了一下。

    她险些以为他昨日偷听到了她与母亲的对话,不然,他怎会像她肚子里的蛔虫,将她剖析得如此精准。

    一点危险的警惕才生出,便又泄了气,他在揣摩她心思的功夫上,一向天赋异禀。

    不用动情。真妙呵,他在试图引诱她接受“有欲无情”的说法,然后再黏上来达成所愿。

    “你疯了吗?”谢澜安瞳色深沉,脸冷得如冰。

    胤奚一点也不退缩,浓郁的云层在他头顶积聚,混沌地包裹着天光,仿佛随时会引纷扬的雪霰。他的衣衫在冷风中似被吹透,凌波出水的白,铸瓷雕玉的净,逐渐与前世的形象重合。

    而那双记忆中没有情愫的清悯眼眸,此时染着疯狂的贪婪无厌,猎逐着她。

    他说:“世间万物万情,谢含灵可以不要,但她不能没有。”

    这是他存在的最大用处。

    她尽管享用就好了。

    至于什么文才武略,建功立业,通通靠边站吧。

    言必称女郎的人,第一次将她的名在唇舌间搅弄。谢澜安惘然后退一步,仿若落进他嘴里的不仅是一个名字。

    千万人能叫她谢含灵。

    但都不像他一出口。

    便能安她的魂。

    她看不到此时自己是何种表情,只是看着这人再次坚定地上前,眼里的光将山河都吞没——无论前世今世,他都是这样蹒跚却又不移地走到她面前。

    谢澜安不理解。

    难道,真有人生来便是为她补全天性中缺憾的那块碎片吗?

    目光一霎,玉山倾颓,胤奚将要跪她。从未许他屈膝的谢澜安还没想明白,本能地拉住他。

    胤奚顺势将人环抱在怀,冰凉的怀抱将谢澜安烫了一下。

    “女郎,”他挨在她肩上,睫梢颤抖,带着无限的歉疚与珍视轻吻女子耳垂,“若我不能给女郎欢愉,胤衰奴就是千古罪人。”

    风声静止,雪满天地。

    沆砀雪雾中,后颈发僵的谢澜安静立了半晌,没什么生气意味地叹了口气:“造反啦。”

    第72章

    这场雪一直下到腊八, 清早谢澜安去老太太屋里,才进门,便闻到八宝豆粥的香气。

    使女过来为她脱下斗篷, 看见表小姐手里携了只琉璃花瓶, 广口里插着三簇枝条遒美的木兰, 花瓣上还挂着晶莹雪珠, 新鲜的多望了两眼。

    谢澜安捧着花走进里间, 尹老夫人见外孙女一身碧城色交领襕衣打扮, 青丝高绾,鞶带束腰,好生伶俐模样,笑得见牙不见眼,招呼她坐下。

    “一入了冬,成日价插瓶的不是腊梅就是水仙,我看也看腻了,亏得你折来这个哄我,这不是咱们院子里的吧, 开得真俊。可馨,快摆在我榻几上。”老太太又问澜安, “外面可冷不冷?”

    谢澜安说不冷, 抬手摸了下鼻尖。

    “金陵第一公子”不会调花弄粉, 论这种讨乖取巧的心思, 她哪里比得上现成的行家。

    “是我手下人从大觉寺后殿请回来的, ”她将花瓶交给屋里使女,矜矜地扬眉,似有意又似无心地提了句,“算他孝敬您老人家的。”

    昨日胤奚外出办事, 回时已大晚,兜回来一捧幽香缭绕的木兰花,两枝送她,三枝献给老夫人,换下外氅后挨着她喁喁地笑说,老人家衣食不缺,就喜欢看个新鲜。

    后头那些事……腻歪得很,不提也罢。总之,今日看见外祖母的反应,果然如他所说。

    尹老太太穿着一件金丝满绣夹绵褂子,齐整的发髻,被一条寿星捧桃抹额勒在发心,听见这话留了心,瞧了小外孙女一眼,说:“快尝尝这粥,就等着你了。”

    食几上除了热腾腾的腊八粥,还有炸鹌鹑卵与各色下饭小菜,面对面两副漆木碗筷,可不正是只等着她来么。谢澜安入座与外祖母一道吃粥。

    老太太闲话家常,问澜安年夜饭有什么想吃的菜,好叫厨上早做准备。

    老人家隔辈亲,明知谢澜安这个外派钦差一身重担,过完年便要回京述职,在钱塘无法久留,却只心照不宣,仍然费心想让她在家里过的第一个新年舒坦些。

    谢澜安夹了块凌脆脯,说:“阿婆爱吃什么,我跟着阿婆吃。”

    她的口音没有江南人的软糯,清凌直接,更与撒娇无关,但就是这种直笼通的实诚,怎不可人疼呢。

    尹老太太自从她来,每顿饭都能多添半碗,这会更笑得慈爱。

    “前儿你母亲上你院里去闹的事,我听说了,把她好生数落一通……好孩子,你母亲行事糊涂,别与她一般见识。话说回来,你院子里倒有几个不谄上媚下的,不怕得罪主母,一心向着你,瞧着是个做内管事的材料。”

    谢澜安一猜就是常乐那个猴机灵说的,没抬头,咽下粥,含糊地“唔”了声。

    尹老太太看向她,从小充作男孩子养的姑娘没有耳洞,这么硬朗的气质,耳垂却浮雪块玉一瓣白,以至于留下点红痕便分外显眼。

    老太太忽然说:“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吧?”

    “哪有。”谢澜安猝然抬起眉宇,都没多问“他”是谁,就理所当然地否认,“我管着他呢。”

    尹老夫人笑而不语。她只听阿乐那个小耳报神添油加醋地说了一番,并没亲眼见过那孩子。向老大打听澜安的身边人,长子也只管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作为过来人,老夫人深知这世上多是女子对男子温存小意,若自家夫君能多体贴两分,便是难求的造化了。但对于她这清妙高逸,超世绝俗的囡囡来说,老夫人认同长子的话:什么样儿的男儿配她,都稍嫌不足。

    百炼钢化成绕指柔,愿意百般顺着她贴着她,只是基本要求。

    妙绝时人,便也该有个一往隽气的人来配她。至于身份……阿篁真真个糊涂人,英雄何曾看出处?

    谢澜安觉得外祖母可能对她有什么误解,而且话也说反了,回到院里,还在琢磨这事。

    迈进门,隔断的屏风内影绰绰映出一道人影,温润的轮廓,执笔在方几前写着什么。

    在这无声静好的清昼,仿佛一块本就属于她的美玉,自然而然待在她的匣子里。

    胤奚终于如愿进了女郎的内室,他眼下在写给皇帝上奏的折子,禀明清田进度与招抚山越帅的事务。这本该是谢澜安的分内事,但她懒得写,所以在出门前分派给他代写。

    她说:“你这笔字只要收着写,便有七分像我了。”

    胤奚听后,抬起暧暧的眼波漾向她,轻洒着鼻息,低声问:“如果不收呢?”

    谢澜安当时实在没忍住,捏着他的下巴摇晃,揶揄道:“肆气外露了少爷!”

    此刻,放轻脚步绕过屏角的须弥座,还能看见这家伙一下一下翘着足尖,怡然窃喜的模样。

    当然,一见到谢澜安,翘着唇边的小郎君立刻收敛了形骸,放笔规规矩矩地站起来。

    他朝谢澜安脸上看两眼,凑过来低头啄一下她的耳尖。

    “冷不冷?”口中说着,胤奚身体前倾,离她仅隔着一指空隙,指尖暗戳戳碰到紧束着谢澜安腰肢的玄皮鞶带。

    又来。谢澜安啪一下打开他。

    胤奚擎着被弹红的白嫩手背,有些委屈道:“我就是想着女郎在屋里,穿这么紧身的衣裳不舒服。”

    谢澜安斜他一眼。

    这个似嗔似笑的眼神倒像勾了他,胤奚纤密的睫毛颤得厉害,像衔到花粉的蝴蝶,再次黏上来,偏头用唇珠厮磨她的耳颈。

    又来。

    谢澜安腰背比枪杆还直挺,淡定地歪头让出一点空间,并不知随着这个动作,她修长的脖颈便展成一段平滑光洁的雪缎,有如邀约,由着心狂如草的人着色其上,绵密般般。

    她的初衷只是不想让胤奚的鼻梁硌着自己,听他咻咻的喘气声。

    自从那日纷雪中,她一念纵容,没有遏止胤奚的胆大妄为,这人便知道了好歹,见一次,就和她耳朵寒暄一次,还会顺杆子往下,对近水楼台的邻里问候备至。

    好比他一开始入府时,察觉到她爱听他的声音,便见缝插针地念书给她听;后来得到她的旧衣,又总寻机会在她眼前晃荡;再往后,结下了一粒朱砂痣的孽缘,小狐狸就学会了时不时把手背往她手心里塞,连手也牵上了。

    现在……一个不留神,都亲上了。

    一步步攻城掠地呀。

    谢澜安不理解啃脖子有什么乐趣,反正她是不会沦陷的。她能感到揽住她的人肌肉紧绷,也感到锁骨上方的一小块软肉被轻轻抿起,兀然想起外祖母那句话,“停下。”

    胤奚脸埋在女郎柔软的颈间,却是自己的耳根连着脖子红成一片,颤颤睁眼。

    全是意乱情迷。

    怀中的是他高贵如神,不可玷污的女郎,唇下的却也是神慈悲地向他开放,任他百尝不厌,留下垂涎的领地。一想到这个,便如一个满身泥污的人对一抷洁雪做着最亵渎的事,他的呼吸便热了,也乱了。

    每一个毛孔都战栗到无可复加,但她一句发号施令,胤奚立即停下。

    因为止得太急,他甚而无意识轻呻了一声,艰难地让水色洇红的唇离开她,微弓着身,宽大的袖子垂遮在腹前,以为自己让女郎不舒服了,含着忐忑又克制的目光,咽着口水抬头向她望去。

    看吧,谢澜安放心地儇挑眉心,明明是他拿她没办法。

    暗中吁出一口热气,她拍拍胤奚的脸,触之竟然滚烫。谢澜安顿了一息,才从那张熟透的脸上收回视线,正气凛然道:

    “起来,少闹我。一会还要去见表哥说事。”

    此前没有向他人解释行程的习惯,谢澜安随口说罢,自己也没意识到。“见表哥……”胤奚磨蹭了片刻,才直起身,气息尚未平复,略显红糜的唇跟着喃喃一遍。

    表哥么,自己人,见他也没什么,就是……

    胤奚目光划过桌上新鲜出炉的奏文,想起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皱眉道:“之前我都不敢问,皇上退朝后常常单独留下女郎,一留就是大半时辰,做什么要如此?”

    他加重声调:“未免有失君格。”

    这四个字包含的大不敬,传扬出去就是身首异处的下场。但深闺中一个敢说,一个也真敢听,听完还笑笑,丝毫不觉得自己教出来的人说话僭越。

    谢澜安看着他,轻飘飘地说:“你自己当面问啊。”

    胤奚沉然一默。

    他离皇帝最近的那次,是中秋围剿外戚的第二日,他随女郎入宫,止步在云龙门外。

    凡寒人庶众,只有在策考科举的殿试上,才能入天子堂,当面得见天颜。

    女郎是要他参加策举。

    门阀世家一代代垄断官场已成大玄的老例,立朝以降,还不曾有从寒人中广择人材的先例。但女郎既这么说,那么她回京之后,一定会力排众议促成此事。

    剿庾氏、削世家、清土断……只要她想做,没有做不成的。

    我会问的。胤奚在心里说。

    不管女郎想要他到达何等高度,他都会拼了命去做到。不管将来谁要从他身边夺走女郎哪怕半个时辰,他都会当面问一问:“我胤奚答应了没有?”

    那双在心爱的女子面前因睁圆而显得纯真无害的眸子,刹那间闪过凌沉的光线,宛如暗夜下的闪电。

    他一定不能弱于任何人。

    谢澜安只是随口一逗,没想到胤奚心中已想的那么远。他面上一丝痕迹都不露,忍了忍,又轻凑到女郎耳边,悄悄嗅着她皮肤上是否有自己留下的气味。

    嗫嚅着:“女郎刚刚……没有感觉吗?”

    暗自欢喜激荡的仿佛只有他,脸不红气不喘的女郎,和平时的样子没甚差别。

    当然了,谢澜安心想,他倒是很适应新的变化,往常一口一个尊称,进退得度的分寸,如今下嘴一点也不口软。她不能大惊小怪,像没见过世面似的,好歹飘了一百年,她什么没见过?于是挺直腰板,高深莫测地说:“不过尔尔。”

    胤奚轻轻一叹。

    挨着她跳动的颈脉,他低头,在见多识广的女郎反应过来之前,舌尖轻舔重吮,噬了一口。

    啵。

    一点酥麻怦然生根,从后颈沿着背脊一路激灵下去,与之前的感觉都不同。

    谢澜安一下子收紧后背,呼吸涣散须臾。

    刚刚那……什么东西?

    胤奚被女郎来不及掩饰的惊滞目光注视,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笑跌在谢澜安身上:“从小娘亲就夸我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成了这样……”

    谢澜安随着他摇晃,望着那张越放浪越生姿的脸,半晌,木着脸说:“你阿娘一定是个美丽的人,也……一定性情很好。”

    受得住这个缠人精。

    第73章

    今年的钱塘庙会格外热闹, 临近年底,大街小巷人头攒动,逛灯会的百姓个个洋溢着笑脸。

    朝廷派了青天来, 给他们重新划分了土地, 家中有几亩薄田的, 不用再担惊受怕哪日被豪强侵占, 家中无田的佃户, 也不用再受世家盘剥, 改为耕种公田。朝廷出钱借他们种苗,来年秋收时只需按比例上交税粮,剩下的全归自家所有。农民有了奔头,侍耕就会比从前为他人作嫁衣时更上心,粮食增产,家底自然就变厚了。

    民以食为天,他们不在乎为民做主的长官是男还是女,只要能让他们免于饥冻,那就是好官。

    “这第一杯酒, 要敬谢大人。”

    悠然居二楼,权达雅向上首的谢澜安举杯, 面含笑容说:“大人天人手段, 不过区区百日, 便给吴郡换了片天, 也令权某得以改头换面, 人生过半竟还能混个官身。说句不害臊的话,大人便如权某再生父母,日后我唯大人……”

    “老权,老权, 得了。”胡威无奈开口,打断这又臭又长的马屁。

    两人同是太湖一带的山越帅,没少打过交道,他深知权达雅是什么德性。之前谢澜安拉拢权达雅,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贼精嘴上应承得好,实际既未出人也未出力,后来见谢台主降伏了浮玉山,风向转变了,始才投诚。今日是生怕台主心怀芥蒂,所以忙不迭表忠。

    谢澜安坐在上座,风度容雅,安然饮了此杯。

    这些日子郡下十几个县量地检田,是他们带领手下跟随万斯春等人奔走在田间地头,保护这群文官,才震慑住暗中想起幺蛾子的人,使土断顺利进行。

    所以她今夜请齐了三位山越帅,设下这犒劳宴。

    雅间里烧着上好的银霜炭,暖意如春。在座的都脱去了风尘仆仆的外袍,谢澜安肩上的青呢斗篷却未去,领缘将脖子围得严实。

    胤奚面不改色地陪在下座,跟着喝了一杯。

    谢澜安放下酒杯,看向没说话的封如敕——手边那盏憨态可掬的兔儿灯。她笑了笑,问:“前两日收到百里娘子的棋谱,她的身子可好些了?”

    封如敕闻言,虎着的方脸上神气微顿。

    自打合盟后,阿月难以外出,就和城里这位书信往来,什么生民治略什么棋术兵机的,他也闹不明白,只是凭着多年盘山猎野的直觉,察觉了这个言笑晏晏的女人外表之下藏着怎样物尽其用的心。

    谢澜安是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上位者,她在挖掘阿月的智谋计巧。

    用神最耗心血,封如敕有心拦阻,可是看见百里归月仿若得遇知音,每日都神采奕奕等信的模样,又不忍打击这份难得的生机。

    “好些了。”封如敕生硬地说,不指望谢澜安像自己一样对阿月呵护备至,尽量柔和道,“风寒虽是好了,只是我弟妹身子孱弱,还请大人将来多多担待。大人差人送到山上的老参,有心了,封某代弟妹谢过大人。”

    他饮尽杯酒,随即又斟满一杯,端起看着谢澜安:“某心中有一事,需提前与大人说明。浮玉山受朝廷招抚,人马给是给了你,但我的手下不能充在前头填窟窿当炮灰,大人能应我吗?”

    这话有点硬,胡威与权达雅对视一眼,也等待谢澜安的答复。

    胤奚低头剥着核桃仁,那股认真劲儿好比手里的果子是一粒粒金豆子,对席上的暗潮涌动不甚关注。

    谢澜安晃着扇面,长眉下眼线上抬,浮漫中透出不容窥测的深邃:“不论南朝北朝,兵户的丁籍都是户籍中最贱的,所谓泥腿子的命不当命么。但在我眼里,军人和读书人一样值钱,没有戍边将士枕戈待旦,江左何能容下一张书案、食案、御案?拿人命填的仗,我不能保证将来没有,但我今日可以对大当家说一句,如果有这样一天,我谢澜安,与我谢澜安的人,一定身在队伍之前,而不是之后。”

    她的眼光放得长远,三山五湖的山越帅连着豪强悍贾,豪强底下还有绿林土匪,控住了以山水为食的地头蛇,京都之外、吴越之间才能不出乱子。

    富裕出来的青壮补充兵源,正可一举两得,她便是于公于私,都不能与这些人离心,做杀鸡取卵的蠢事。

    封如敕半晌没说出话来。

    当兵的和读书人一样值钱、一样受人尊重,就像在说山地的野鸡和天边的凤凰一样稀罕,这可能么?

    可是谢澜安入吴之前,谁又能相信,她真能镇压住不可一世的四大世家。

    据说张家那个小孙子被放回去后,就添了小便不尽的毛病,不知是拘押时受了什么刺激,把十几房姬妾嫌恶得不行。张公老夫妇痛心疾首,询问钱陆两家的难兄难弟,人家却全须全尾什么事都没有。后来,还是常安道暗中点拨了一句:

    “你家这位郎君,见谢御史的第一句话便邀人家品酒赏花,曲水流觞。这其中的缘由,府公想想呢?”

    睚眦必报。

    这岂止是过江龙,简直能翻江倒海了。

    封如敕起身,“某拭目以待!”

    谢澜安不计较他硬桥硬马的脾气,伸手接住胤奚递来的果盘,从中拣了一枚顺眼的桃仁,说:“年后诏旨便下,在此之前望诸君约束好手下,练兵莫怠。他日吟鞭指灞,光宗耀祖也未必不可能。”

    ——难道朝廷真要和北边胡子全面开战了?三位在吴会方寸之地驰骋的山越帅心绪莫名,倒也知道深浅,这话不是该他们打探的。席散的时候,封如敕小心翼翼提走了他的兔儿灯。

    夜凉如水,好在庙会的灯火驱散了几分寒气。长街外支着现煮牢丸(*南北朝的汤圆)和炒茅栗子的小摊,交织起来的腾腾热气挡不住童子眼巴巴的眼神,这便是寻常人家的年味了。

    马车在牌楼下等,胤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目光落在女郎紧裹的衣领上。

    那下面藏着什么,他一清二楚,眼睛在黑夜中熠璨,伸指进去探了一下。

    谢澜安正烦在屋里捂了一脖子汗,被轻凉的指尖偷袭,悸得瞪起眼睛。

    果然出汗了。“女郎先上马车等我,不要着凉了。”胤奚眼睛湿漉漉的,说不上是害羞还是自责。他伸手将谢澜安的斗篷裹紧些,自己转头往人潮流动的灯火中张望。

    谢澜安在他抬步前拉了他一把,好笑道:“学人给我买兔子灯啊。”

    胤奚一点也不奇怪女郎能看穿她,勾着唇线无声地笑。

    谢澜安不喜欢看灯,喜欢看他拿腔作致的小表情,跟三吴山水似的,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她负手问:“你有钱吗?”

    胤奚慢慢摇头。

    老胤家的家训,没有藏私房钱的道理。

    “玄白。”谢澜安喊了声,让捂着半边腮帮子的近卫把钱袋给他,嘱咐:“多挑几样精致小玩意,回家后分给孩子们。”

    不知荀胧小丫头被老师接回家没有,加上小宝、方麟、小扫帚就是四份,弟弟妹妹虽已不是孩子,也不能没有礼物。嫂子劳操家事辛苦,更不能不备上一份心意。

    胤奚接过钱袋,他遽然回头。

    玄白也不顾上酸牙了,几乎同一瞬间,循着耳目的本能拧身惕望。

    火树星桥下隐藏着黑暗的角落,胤奚锐利的目光在其中搜索,什么都没发现。

    “怎么了?”

    “没事……兴许我看错了。女郎先上车。”胤奚身上的腻人气不见了,紧起的眉骨透出巢中宝物受到觊觎的兽类的冷硬。

    谢澜安懒洋洋的,没说什么,登上马车。胤奚犹豫了一下,看向驻守在马车外的玄白及为数不少的随扈。

    玄白手背向外冲他一摆,意思是这有他呢。

    物肖主人形,胤奚从谢澜安身上学到最多的,就是她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定力,果然转身走入闹市,捺着耐心挑选千姿百样的花灯。

    等他回到车上,谢澜安已经解下斗篷,皮肤上浆果色的印痕暴露在昏错的光线下。胤奚提近手中的明角美人灯,便连那糜红的边缘也照得一清二楚。

    胤奚滚了滚喉。

    谢澜安撂下扇尖挑起的车帘,回过头,朝他目不转睛的瞳仁吹了口气,“方才怎么回事,在我面前别藏着掖着。”

    胤奚酸痒得眨眼,错开视线,将买来的东西排在屉几上摆弄给她看,照实说:“方才在外头,好像暗中有眼睛盯着这边,不过一错眼那种感觉又没了。”

    谢澜安大举土断,得罪世家是铁板钉钉的事,有人盯梢伺机报复也在意料之中。她听后一笑,后背放松地靠在厢壁上:“好啊,就怕他们不动手。”

    她最不忌的就是牛鬼蛇神。

    望着这张桀骜张扬的脸,胤奚就什么都不怕了。他轻轻抵上谢澜安的额头,目光落在那桃花一样绯丽的唇瓣上,避了过去,又自然地向下。

    在张口含住那明晃晃的罪证之前,谢澜安油然警惕,她还没跟他算后账呢,眯起眼眸:“胤衰奴你要是再敢——”

    胤奚下扫的睫梢划过女子皮肤的纹路,愉悦地探出舌尖。咬弄够了,他歪头拨开自己的衣领,露出不亚于她的雪白肤质,低声引诱:“女郎也可以咬我。”

    片刻之后,胤奚被赶出来驾车,靴子上多了个脚印。

    玄白笑得很大声。

    好在一直到大年夜,家里家外都风平浪静。除夕守岁,谢澜安收到了好几份压祟钱,破天荒玩了几把摴蒱,把阮伏鲸赢得回不过神。

    常乐作为阮氏的外家女,今年为了谢澜安,在家猴儿一般闹了爹娘几天,终于得逞地留在外祖家过年。一身新靴新裙的小娘子路过战局,为已经成为她头号偶像的谢澜安大吹大擂,使劲羞臊大表哥:“我表姐双陆围棋天下无敌!你敢跟她玩!”

    阮伏鲸不信邪,横眼看见一旁低眉顺眼的胤奚,拉着他再玩……阮公子身边的小厮愁眉苦脸地回屋取了两趟钱。

    新年仍穿旧衣的胤奚无辜地拢过钱堆,不好意思道:“我不大会玩。”

    过完初五,谢澜安告辞动身。

    回京之前她还要去趟西府,与二叔会一面。

    除了老太太在家中抹泪,阮家一大家子人到渡头送人。阮碧罗被老夫人强硬地留下了,一是说母女多聚一聚,主要是老夫人不想让这一根筋的女儿给做大事的外孙女添堵。大舅母在细密的朔风里挽留:“走得这样仓促,不如再留几日吧?”

    阮厚雄手掌搭在夫人肩头,“澜安在咱家过了年,不陪亲家二爷过个元宵说不过去。”

    说着,他指挥仆从,将送给谢逸夏的七坛美酒及其他年礼搬到船上。

    好事成双,一般来说没有送礼送七的,阮厚雄意有所指地乜视谢澜安身边的白衣郎,“原本要送十坛。”

    胤奚以眼观鼻,是那清风霁月的正人君子。

    楚堂和靳长庭手里还有几项事务没有理清,暂且留在这里收尾。谢澜安从人群中对上阮伏鲸的视线。阮伏鲸已上书请表,请缨去青州做守将,元宵节后只怕也要动身了。

    守治青州是她的目标,也是他的志向,二人相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而后谢澜安点了点围着狐狸领羽氅的常乐,与静静窈立的阮四娘:“待我回金陵后,便派人来接你们上京。”

    这是年前她与二人商议好的,她对外宣称的理由是需要这两个妹妹进京帮个手,至于帮什么手,天机不可泄露。

    阮二爷这回出乎意料地没有拦阻,大概是想着土断左右已经不可更改,阮家已经上了谢澜安的船,这位御前红人愿意提携女儿,四娘说不定还能得一份造化。

    反而是阮姨母不舍得闺女远行,眼下又向常乐确认一遍:“阿乐你想好了,你是订了亲的人,你拍拍屁股走了,要云家郎君等你吗?”

    常乐上来挽住谢澜安的手臂,笑眼伶俐动人,晃着脑袋瓜说:“他爱等不等呗,我还没成亲呢,就要锁在后宅里不成?是真名士自风流,去留由己不由人,表姐教的!”

    她没教。谢澜安顶着姨母的目光保持笑意,小姑娘红口白牙,有扯虎皮拉大旗的天分。

    沿岸更远处的长亭,有百姓自发地聚在这里,向这位女子御史送别。她来此三个月,打击豪族,整顿田地乱象,改换的是千万底层小民一生的命运。

    百姓们不敢靠得太近,也知道自己人微言轻,报答不了什么,但以后逢年过节都会在佛祖前念谢御史的好,祝祷她长命百岁。

    其中一个额缠麻带的年幼孩童,冲着帆船的方向,对那个为自己爹娘唱过挽歌的哥哥,以及他身前神仙似的女郎遥遥一拜。

    ·

    接下来几日都是水路。

    胤奚练出了酒量,却还是拿晕船没办法。原以为这样一来他便能老实些,谢澜安却忘了生病的小孩最缠人。

    他也不做什么出格事,谢澜安在舱室一手拈笔在纸上勾勾写写,草拟明经策试的题目,没什么精神头的胤奚便牵住她左边的衣袖,不打扰她,也不让她走。

    来时的路上有阮伏鲸、有楚堂,都是与女郎年龄相仿的青年俊彦,所以胤奚的心总不是满的,好似这江水摇摇荡荡,无根的浮萍在上面飘。

    当然了女郎绝不会对他们有何想法,他们又不如自己会迎合女郎的喜好、不如自己香、不如自己会让她快乐……但女郎不是也赞扬楚堂,会叫他的表字么?何止是楚子构,还有与她知音相交的文良玉,乐山乐山的,叫得好不亲密。

    还有金陵城的郗大公子,他与女郎的默契更不是别人能够比拟的,二人还共养过一只海东青。

    就连何羡,也是女郎亲自招揽,给了他自由出入藏书楼的权利。

    英才俊彦尽入囊中,如众星拱月辅弼女郎,是当然之理。

    他不小心眼,胤奚目光不知第几次落在谢澜安的檀唇上,那是女郎尚未向他开放的领地,他不贪心。

    “女郎,回头请为我铸一把刀吧。”在谢澜安撂开笔活动肩膀的空当,他开口说。

    谢澜安在给女卫们打兵器的时候,留了一堆边角料给胤奚,别看是边角料,却也是顶好的材料,只等胤奚自己决定用什么兵器,再交给匠人锻铸。

    她记着这件事,看了他一眼,听胤奚又道:“你给它起个名字。”

    这句话咬字有点重,一双漆黑的眸子执拗地望着她,真有点像没糖吃的委屈巴巴的小孩子。

    怎么的,她尽天在这儿陪着他,有几次出去连情窦不通的宝姿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他还委屈上了?

    谢澜安一晃神,想起些旁的事。

    胤奚久久等不到答复,也不着急,倾身挨在她肩头,慢条斯理地咬弄洁白的耳垂。

    密闭的船舱中不能烧炭,两人身上都披着氅衣。胤奚往前一扑,肩头的外衣便顺着布料丝滑的里衣坠了下去,落在席上不起尘,像半圈巨大的白狐尾,圈出一个衣带不好好系紧的绸衫松散的人。

    谢澜安倏地仰起下颔,前颈紧绷,喉结上留下一点晶亮的水渍,搔不着地痒。

    是某人做的恶。

    真乖觉啊,润物细无声地摸索,知道什么方式会让她舒服,于是乐此不疲。更要命的是,他不闭眼,每亲一阵就抬头,用那种难以自拔又自虐般打断自己、只为看一眼她表情的眼神,迷戾地望着她。

    谢澜安的氅衣也无声掉了,垫在身下。

    清冷无欲的神色遗留在她微红的眼角,摇摇欲坠。荼蘼花的香气近在咫尺,胤奚赴身自献的姿态如倾压又似匍匐,在他的手攀上她纤韧腰肢的同时,谢澜安一根手指抵住胤奚的唇。

    她攒着灵台的清明,不露声色平复作乱的呼吸,问话不失条理:“你离得太远我会做噩梦这件事,明明知道,为何从来不问?”

    绯红早已沾满胤奚的脸,他看似跪屈着一条月退俯在谢澜安身上,其实只是隔空,一只袖管还遮在小月复前。一朵两朵烟花在脑子里乱炸,耳中惺惺响,半晌,他才听明白女郎的话,有些惊讶,闷掉一声低口耑:“原来女郎知道了。”

    他如今不会再因醉酒而忘事,但之前喝醉后的记忆确实不记得了。谢澜安忽然有些可惜。

    以后见不到小郎君迷糊撒娇的样子了。

    “不想让你想起不高兴的事。没什么好问的,我守在女郎身边就好了。”

    胤奚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他自鸣得意的事,就着那僵硬的姿势挺了两口气,小声问:“还能亲么?”

    谢澜安敲他一记栗子,扒拉开他,坐正身子整理衣襟,“你就不觉得离奇?”

    胤奚遗憾地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拿开身前的衣袖,抬手帮她把一缕发丝抿好。“禀报女郎,我家祖辈从事的行当,多少会遇到些玄乎事情。也许……女郎上辈子救过我吧,这辈子女郎又救了我一回,这是老天告诉我不报恩不行了,所以,这世上才有了胤奚。”

    谢澜安沉默须臾,眼底蕴起渺茫的雾沼,弥漫后笑笑:“搜神记看多了吧。”

    一舱静谧,胤奚眼波汹涌:“那我有刀吗?”

    “有好刀。”

    谢澜安看见听到这句话之后的小郎君,眼里泛出心满意足的笑意,星子似的亮。他原本松垮的衣衫,在胡闹过后更是大大方方散开了不少,开在雪里的樱豆若隐若现。

    谢澜安没有预兆地探进去,胤奚惊异地抬起头。

    容许他得寸进尺,并不是一味宽纵他,她没那么多好心。她的手是抚琴的手,最擅轻揉慢捻,看着他因惊喜和难耐艰难地闭紧嘴巴,看着他从她掌心下开始烧起,蔓延到锁骨,一瞬就能涨红整张脸,谢澜安心中会有种隐秘的快感。

    她把人摁倒,对着白皙的脖颈,以牙还牙。

    第74章

    船至江城这日, 是正月十三。

    “阿姊!”

    两岸苍山相对,一个身着薄甲,外罩薄呢斗篷的少年等在渡头, 坐骑是一匹神气的紫燕骝, 冲船上人意气风发地挥手。

    谢澜安在甲板上看见他, 即命船靠岸。前来迎接她的谢丰年下了马, 鞭子抛给亲卫, 伸手将姐姐扶上平岸, 眉宇透着高兴:

    “小弟给阿姊拜晚年!还以为明年才能见着阿姊,没想到阿姊就来了,阿父在竟陵大营,我领你——们过去。”

    他眼皮一跳,看见了随后登岸的胤奚。

    少年正是窜个子的时候,却还是被胤奚的身高稳稳压着。冤家见面,谢丰年第一句话就不服气:“你长个了?”

    谢澜安听言,回头轻瞟胤奚一眼。

    看来不是她的错觉,胤奚确实比刚进府时高了些。眼前虚影一闪, 谢丰年的掌风已探到胤奚大开的空门前。

    胤奚错步翻肘,身上的氅衣分张, 陡然震出一片体温烘出的热气, 轻描淡写地拨开这记突袭。

    氅服重又落下, 勾衬着那道修颀谡静的身段。

    他目光自上方垂下看着谢小公子, 整个人不知被什么滋润过似的荡漾着惬意, 眉目含春,唇边带笑:“小公子好。”

    长本事了。谢丰年心里犯嘀咕,眼前人的气质,不再是用那张祸水样的脸搏怜爱的柔楚, 可若说变得硬朗,他的身架子被大氅遮着,谢丰年又窥探不着。总之那是一种难言的变化,如同江陵入冬以后的气候,从水汽氤氲的婉约,嬗变成阒然内敛的从容。

    阿姊怎么走哪都带他?

    谢澜安不管他们比划,将一套从钱塘庙会小摊上买的五虎将竹雕抛给谢丰年。“又长一岁,遂心顺意,百无禁忌。”

    谢丰年暂且从招人烦的家伙身上收回视线,嘴里说着“我已不是小孩子了”,笑弯的眼角骗不了人,把礼物精心收好。

    阮伏鲸也托表妹给谢丰年带了礼,是一杆他自己制作,从选材削斫到上油吊线都亲力亲为的长枪。这是杆好枪,谢丰年一上手眼神便亮了亮,对阮家世兄领情。

    “阿姊,骑马吗?”

    荆州治所在襄阳,隔着一座军镇便是北朝的南线。但谢逸夏不乐意和胡子隔关对咒,常年居于山水佳胜的竟陵。

    这是谢澜安有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二叔统管的治地,她深深吸进一腔咸冷的江风,命随扈弃舟换马,道:“走吧。”

    ·

    这会儿的竟陵主帅大帐里坐满了人。

    底下一溜老牌将军,委屈在一张张小马扎上伸不直腿,有的更是接到主帅召信后刚从距此百里的守城快马赶到,身上寒气还未消散。

    抬眼看主位上的谢逸夏,却是风雅地摇晃着他那把袖珍的鹅毛扇,品着茶,焚着香,仗着帐里烧得暖和,一身飘逸的大袖绫袍逍遥赛神仙。

    知道内情的舂陵都尉刘时鼎故意问:“大帅,谢小娘子舟车劳顿出这么远门,您不去接一接?”

    谢逸夏淡定道:“她一个晚辈,难道还要我去迎她吗?”

    众将官听了这话啼笑皆非,心说这嘴真够硬的,大帅若不是为了给侄女儿引见他们这班人,何必一封封书信送到各个城关,将他们齐聚于此?守信阳的唐袖石,驻舂陵的刘时鼎,新野的比肩,郧阳的孙占鳌,丹江口的厉大椿……这些人分散在各郡拱卫着荆州,往年连过年也凑不到这么齐。

    谢小娘子一来,全给招呼过来了。

    明眼人都看得出,谢二爷这是给那位在朝当官的谢娘子铺路呢。

    如同提起北府就绕不过褚家军,荆州在谢逸夏手里经营这么多年,早已被刻上了一个谢字。朝廷但凡要换个刺史统领荆州,不说谢逸夏会不会表态,他手底下这帮心腹第一个翻穰子。所以理所当然地,他们认为下一任入主荆州的也会是谢家人。

    谢丰年是诸位将军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机灵,结实,有冲劲,除了年纪还小没什么毛病。然而在南北战势瞬息万变的当下,年轻便是变数。

    谁都知道拓跋氏野心勃勃,未必肯等谢小公子平安成人,接过父亲的班,再行挥师南下。

    一部分将领理解大帅的未雨绸缪,谢澜安的诸多事迹流传到西府,废太后,削世家,自家旁支犯了人命案说认就认,壮士断腕,那可不是个寻常人。

    但也有人对谢大帅此举背后的用意持怀疑态度,只是装傻不提罢了。

    正喝着茶,帐帘挑起,赶了大半日路程的谢澜安带着四名近卫入帐,谢丰年跟随在她身后。

    谢澜安呵出口的气儿还是白的,入帐先看见满座黑压压的人,怔了一下。

    随即她迈步上前给叔父行礼,清淩淩的嗓音:“二叔贵体康安,别来一切都好?”

    有资格坐进这里的,不论官衔高低只论杀胡人的军功,所以没有人站起身。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这些大老粗都不约而同放轻了呼吸。

    女子一袭湛青到底的素氅,那张脸,比主帅名声在外的美姿容不遑多让。双眸璨然,步履飒然,没有脂粉味道,凛凛一派清贵之气。

    陈郡谢氏真是一脉相承的好风骨啊。

    谢逸夏从沙盘后抬起眼,注视着谢澜安,又看向她身后。

    玄白允霜他认得,贺宝姿他也有耳闻,只有胤奚,他入府时谢逸夏住在东庐山,随后便出京回任,两人没打过照面。

    自己生得顶漂亮的人,很难再被什么样的容貌惊艳。谢逸夏见胤奚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和谢澜安如出一辙的装扮,都是高领的素青氅,把脖子拢得严严实实。

    荆州有这么冷吗?

    谢逸夏起身,没有向谢澜安介绍任何人,轻轻一挥鹅毛扇,“走吧。”

    “去哪?”一口气未歇的谢澜安问。

    谢逸夏披上轻毳,冷却的茶香冲散他眼里的闲逸,“带你看看真正的战场。”

    驻扎营后面有片地势广阔的山地,谢澜安跟随叔父转过营帐,还未行至,脚下先感到马蹄轰隆的震响,有如地动。她身后的那些将领神色习以为常。

    谢逸夏领谢澜安登上观武阙楼。

    没有任何缓冲,一幕铁蹄疾冲滚风动雷的震撼场景,闯进谢澜安眼底——那是一个悍迅如黑云压城的骑兵方阵,正挟带惊雷之势,向对面面积几乎五倍于它的步兵阵列疾冲!

    谢澜安一时竟不确定,这是叔父在演武,还是真实的对战。

    因为太快了!

    这群至少有千人之数的骑兵,眨眼间席卷而至。骑兵一刹那的撞力可破坏十倍步兵的方阵,南北交战的历史中,便有胡人派两骑猛将持长槊,硬生生凿穿一千北府兵的恐怖记录,何况是眼前的一千重骑对五千步兵?

    谢澜安手心不自觉抠紧栏杆,却见一字排开的步兵队首纹丝不动,在她眨眼的须臾,她捕捉到步兵队首齐刷刷亮出一样兵械,闪动的寒芒晃过她的眼尾。

    双军交触,步兵最终没有真正亮刃,骑队也没有将对阵踏成肉泥,两方交错而过,随着骑手回勒辔头控制军马的千马齐嘶声,山谷间爆发出震耳的欢呼。

    “大帅!大帅!大帅!”

    从山谷的位置并不能看清观武楼上的人,但西府兵将都知道今日大帅会亲临观武,是以在完成了一次算不上差的练阵后,众兵便忍不住向主帅齐声呐喊。

    邀功谈不上,炫耀是一定有的。

    因为这并不是一场娱乐表演,每个人都清楚,在不躲避骑兵冲撞过来的瞬息,那是真正的生死一瞬。

    谢澜安无声松开手掌,转头看向二叔:“这是克制骑军的战术?”

    北朝大君骑射起家,野蛮如兽,南人在他们手里吃过不少亏。

    一旁的刘时鼎笑呵呵接口:“女公子眼力不俗。不错,骑军对步兵有碾压之力是兵家常识了,但步兵反制骑兵,确实有一个契机,也只有唯一的一刹机会,便是在骑军冲至眼前时不眨眼不后退,用加了钩镰的枪头绊倒敌军马腿,以此阻断骑军的先头冲势,而后再迅速变阵,将溃乱的骑军包围。”

    谢澜安脑中迅速推演出一幅图景,目光烔炯:“变阵冲轭……”

    刘时鼎眼神一亮,谢逸夏转望她道:“说说,怎么想到用冲轭阵?”

    谢澜安夺过二叔手里的鹅毛扇,临空一撇一捺,画了个交叉:“冲轭阵的交叉阵型,可以快速将溃散骑军包围,四面皆主攻而非辅攻的特点,能主动出击应变,不给对方再聚再冲的机会。”

    随着她挥动羽鹅扇,山谷中的兵阵见令变阵,果如她所言,作四面交叉,围拢骑军,其后向内绞紧,激起一片惶惶马嘶声。

    谢逸夏含笑捋须。

    他身后那些保持沉默的将领交换个眼色。

    谢澜安很快便想明白了,二叔演练这个战阵,不止淬练步兵,同时也在加强他的骑军,也就是让矛与盾碰撞,骑军要更快,步军便要更稳,砥砺切磋,事半功倍。

    然而话说回来,受到更大压力的一方还是步兵,因为目不眨眼等待骑兵的冲撞,说得容易,那种迎面扑来的威势,就好比你眼睁睁盯着一群饿狼扑来而不能逃跑,真正需要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勇气。

    说到底,比起北朝占据河洛平原,背后还有草原马场输送战资,南朝鱼梁之乡,还是缺马啊。

    谢逸夏没拿回扇子,在侄女的沉默中轻飘飘道:“阵法都是小聪明,听说了你在浮玉山设八卦阵剿匪的事,回头,让丰年带人和你的兵玩玩。”

    他看似和谢澜安说话,目光却看着谢澜安身后的胤奚。

    之所以留意这个年轻人,源于小儿子有一次提起这人,表情那叫个一言难尽,活像生吃了一只耗子,以及澜安年前寄给他的书信上,留了三行位置,添上此子剿匪立功的注脚。

    以谢逸夏对侄女文学功底的了解,一句话能说清的事遣文三行,笔墨用多了。

    胤奚在谢二爷审视的目光下,沉稳颔首。这小小阙楼上名将如云,没有他说话的份。

    谢澜安回过头说:“我二叔的意思,如果他有十万猛骑,他也可以肆无忌惮冲别人的阵,管它什么钩镰枪什么阵法,能挡得住前赴后继的凿阵?都一边凉快去。正正之旗,堂堂之阵么,谁不知道家底厚的好处。”

    这大实话引起周遭几声笑,原以为这誉为谢家玉树的女郎端庄冷傲,居然还会诙谐。

    “不过布阵玩玩也成,”谢澜安紧接着又加了一句,“我这次挑了几百武士同来,自然,和二叔麾下与众位将军的兵士比不得,还请二叔帮忙调理调理。”

    谢逸夏一听就知道她打的什么鬼主意,想筹备自己的精锐亲兵,拿他当磨刀石。谢逸夏轻哼一声:“雁过拔毛谢含灵,拔到我这来了。你在你外祖家,阮世兄怎么受得了你?”

    “这无稽之谈,都传到二叔耳朵里了。”谢澜安说笑过后,自己先敛了笑意,扶栏望着眼前山河,正色道,“我招抚山越帅后,能征上一千匹马,不日陆续送到二叔这里,虽说杯水车薪,聊胜于无吧。”

    谢逸夏微愣,这下子定定看向侄女:“青州新复,比西府更缺战马。”

    山越帅归降了朝廷,这些马便是国用。以国用充盈州阜军力,这里头的分界微妙,落在有心人眼里一个不慎,就是居心叵测。

    谢澜安闻言,一点冷笑攀上她嘴角,“北上送马不说陆路耗费的人力,就是北府那关,以褚啸崖的为人见马能不扣下?与其充盈北府,不如给了叔父。”

    演武场上开始又一次冲阵,冷风穿过料峭的阙楼复道,谢澜安氅衣猎动,手指漫淡地把玩羽扇。“青州的军用我在想辙了。侄女回京后便会向陛下进言,开策举,天下有识之士无论贵贱皆可参加闱考。商户子亦可参加,不过要额外用五匹良驹换资格。无论天南地北,他们自己找路子将马直接送去青州,以崔先生那边接收录入为准,避免公家从中贪墨,也算两相得便。”

    刘时鼎直愣愣的听完,娘呦,还能这么玩?

    谢逸夏默了片刻,对谢澜安的想法不置可否,只是说:“我还以为你讲究人人平等。”

    “是该人人平等。”女子波澜不惊地接口,“但那得等到太平盛世,理想之国。现实是每场战争死去的人已经不能开口和活人讲平等了,战时粮马都紧张,我已经很讲良心了。”

    谢逸夏神色狐疑,像对侄女的“良心”一说不太苟同,听她又轻叹一声:“其实想买马,路子也有。东北的辽东国、西边的吐谷浑部落,若能开茶榷,与之茶马互市,也是一桩办法。可惜……”

    可惜女郎眼下要拨乱的政务已经太多了。胤奚往谢澜安身后的风口处挡了挡,内敛的目光透过被风吹动的黑睫,无声凝望她的背影。

    她左手压着世家,右手抬着寒人,腹背皆有敌对,腾不出第三只手来料理边关互市了。

    观武楼上一时阒静。

    那些自觉来当陪客的将军们,如果说之前听谢澜安说出冲轭阵,还没什么感想,毕竟打仗是他们的老本行,识得兵法也不算什么,但当听她说完又是策举又是互市的,连远至辽东,西逾吐谷浑都信口拈来,便觉这精骛八极的年轻女郎,格局有些嚼头了。

    “大帅,这楼上的风……是不是太硬了点?”

    唐袖石在众人中将龄最小,发窘地挠挠头盔,只剩没好意思说“莫吹伤了小娘子的皮肉”。

    身边的老大哥笑得不怀好意瞅他一眼,你小子。

    “嗯。”谢逸夏回过神,下意识想抚谢澜安发顶,手落到一半,折道抽走了她手中的扇子,眼中泛出柔和的神色,“忧虑繁多,也不怕老?整个大玄只剩你一人忧国忧民啦。”

    “前线的事不用你操心。”

    不然他这叔父当的多失败。

    回营时气氛便轻快了许多。谢逸夏一边走,一边对澜安低声说起个事:“除夕进京朝贺天子,丞相上书说中宫空虚,皇帝采选妃嫔提上日程了。”

    谢澜安一笑:“有数。”

    王家老儿无非想把自家女儿送上龙床,给世袭相位添道保险嘛。

    谢逸夏看她一眼,“那说点你没数的,上一场北伐是你挑起来的,你对北朝能征擅战的将领了解多少?以尉迟太后忍刻精谋的心性,开春后十有八九会反攻。加之你主张开策举,北边必不让南朝如意。”

    说话间,前头小旗掀开帐帘,一行人先后步入大帐。谢澜安迈着阔步挑了下眉。

    北朝将领?一个没见过,但她熟啊。

    谢澜安没坐下,除了谢逸夏与三五老将兀自落座,余人这一次都捧盔站着。

    谢逸夏脱下毳衣,抬手向下压了压,刚要开口续上之前的话,忽然看着谢澜安还裹在身上的大裘:“你不热啊?”

    谢澜安顿了下,木着脸说:“不热。”

    谢逸夏转而看向边上的胤奚,上下逡巡:“你也不热?”

    屋里的炭火烧得足,烘不红胤奚那张白皙冠玉的脸,他目不旁侧地大方揖手:“多谢二爷关照,小子畏冷。”

    两个人跟不熟似的,不约而同调开了视线。

    第75章

    这对年轻小儿女的情态落进谢逸夏眼里, 那叫一个一本正经六根清净,笃诚得只差皈依佛门了。

    他唇角扬起又压住,招手让丰年把亲家送的好酒搬入帐中。

    “舍侄女千里迢迢来看我, 上元将至, 今日破例, 借花献佛与大伙帐中同庆一杯。这是扬州的酒, 老厉鼻子灵, 你先尝尝?”

    厉大椿哈哈笑道:“大帅, 不是‘今日’破例吧,我记得您是日日破例啊。”

    大家笑得心照不宣,谢澜安无奈地皱了下鼻梁。二叔酒色风流的名气,连远在浮玉山的百里归月都能脱口道出,如若不是军营中不能携伎,恐怕,他连东山的乐伎都能带在身边。

    这也导致外界对西府谢荆州的评价,远不如北府大司马骁勇擅战。朝臣惧怕褚啸崖,却玩味地给二叔冠上风流刺史的名声, 仿佛他生性便是纵情声色,不理兵务, 荆襄的多年太平全侥幸于北尉不曾全力挥师。

    可外界也不知二叔会在私下练兵, 琢磨新战术。连谢澜安若非来这一趟, 也不会听见一丝风声。

    所以她这个胸藏沟壑的二叔, 究竟是故意营造风花雪月的形象呢, 还是本性如此……嗯,大抵还是本性如此。

    众将军都端了酒碗,谢逸夏这时才给谢澜安一一介绍:“这位是舂陵都尉,刘时鼎刘将军, 叔父良友,也是你堂弟的授武师傅。”

    谢澜安含笑看向身材短小精干的刘时鼎:“久闻将军威名,八年前的舂陵守城战,将军仅率两千城戍三退胡兵,打得艰辛更赢得漂亮。”

    这时过境迁的当年勇很久没人提了,刘时鼎矜然摆摆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女公子过誉了。”

    “孙占鳌。”谢逸夏又指向对面一口喝空了酒盏,吧唧着厚唇回味的一人,“郧阳守将。”

    “郧阳武当山,玄朝道教第一山。”谢澜安向孙占鳌拱手,“据说北尉太后闻此山有神仙栖隐,曾扬言发兵过丹渊,马踏武当。孙将军回言‘踏你爷爷个球’,守郧多年,未有一城一池之失。”

    有人喷酒,谢丰年笑嘻嘻过去给守将伯伯满上。

    出身羊肠巷的胤奚不会说脏话,一边听得耳根发热,一边忍不住莞尔。

    谢逸夏咳了一声才接着引见,至于信阳唐袖石、丹渊厉大椿……谢澜安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话,道出这些将军的生平战绩,如有不熟悉的,也只管大大方方向人讨教。

    她神思伶俐,言语荤素不忌,不管帐子里的人各异神色,拂袍走到沙盘前。“方才叔父问小侄对北朝将领了解几许,在座的都是叔父信将,澜安不敢托大。有一个异族长相,身材魁梧左眼受伤的独眼龙,擅使一把龙雀环刀的,是什么人?”

    刘时鼎“咦”了一声,“那是北尉的西南将军赫连朵河,女公子识得此人?”

    怎能不认得,前世便是这个人在二叔病逝后,趁着南朝内乱,举兵攻打襄樊,大破丹渊口。

    谢澜安化作飘魂,见过他三场屠掠同胞的破城战,虽为鬼聻,依旧催心折肝。

    她随意点点头,手已在沙盘间摆布出一个大致成形的阵势。“这人掌兵逾万,长于调配,水陆结合战打得最好。”

    “他用兵习惯于这三种战阵,”谢澜安目视沙盘,眸光锐利,双手将兵俑迅速推换出“尖锥”、“圆阵”、“三锋冲袭”的变化,接着道,“此人是越打越疯的性格,一旦被他占据先手,便会势如破竹。所以对付此人,决不能求稳、平分兵力巩固各个重关,而要倾力挡住他的主力优势。”

    厉大椿等人酒也忘了喝。

    若他们没记错,这小谢娘子是在御史台任职,而不是兵部吧。这番见解,可不像只擅文务的人说的话。

    这神采精绝,言之凿凿的年轻女郎虽没有看谁,但厉大椿直觉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赫连朵河是北国的西南将军,他守的是荆州的西北门户丹渊口,若真有与索虏对决的一天,他们碰上的几率很大。

    谢澜安:“还有一个手执马槊,坐骑汗血马,鼻子长得像油葫芦的,那是谁?”

    谢逸夏手中摇动的羽扇不知何时停下了,他凝视谢澜安手中变幻的军阵,开口:“纥豆陵和,河西贵族出来的将门种子,擅野战,号称北尉的铜墙铁壁。”

    去岁秋褚啸崖强攻虎牢关,在那里设伏打掉了一支北府精骑的,就出自此人手笔。

    谢澜安点头,绕到沙盘另一边,以白俑为己方,以玄俑为敌方,摆出对阵,再不断换阵。

    只见她手指翻飞,口中随动作冷静地作出说明,如是再三,已经没几人坐得住了,大家围在沙盘边,看着这栩栩如生的战役推演,头皮发麻。

    集结的大军最怕雄骑凿阵,双方投入越是巨大,伤亡人数越是惨重。

    而谢澜安变着花样演示的,全是凿阵。

    这是什么兵力配比?将领们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震撼。

    谁也没见过这种阵仗。

    刘时鼎在眼花缭乱中兴奋起来:“娘呦,仗还能这么打……不是、这是哪一战啊?”

    这是出现在后世,还没有发生的一战。

    谢澜安眼底凝着冷寂的幽寒,记忆又一次被扯拽进那旷古的幽冥。

    她年轻,在这些老将眼里资历浅显,然而她见证过的战事,绝不夸张地说,比在座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

    从朱雀火焚,玄都覆灭,北尉名声大震的名将,再到九州再次分裂,那些横空出世的草头反王……枭雄悍将,无所不用其极,虎狼鲸鲵,贪婪啮噬彼此,每一场攻歼与吞并,都伴随着尸骸枕藉,万髅鬼哭。

    到后来,她看够了,不想看了,却闭不上五窍,只能迫不能已被一蓬蓬鲜活的热血溅染,复复百年。

    她当然能复原见过的每一场战争,因为她根本忘不掉。

    生前天资聪颖,死后也过目不忘,是造化对她的诅咒。

    谢澜安神色淡恹下来,覆在眼睑上的长睫好似蒙了层霜,感觉不到营帐里的暖和。耳边是刘将军如获珍宝的慨叹:

    “如此多阵法变化,这这这、比派去北军的间人都详尽了……女公子雪中送炭呀,还有什么推演,你多多说些。”

    “不错,我早盯着那个姓赫连的,他的兵是真难缠!可经谢小娘子这么一讲武,他娘的,也不是不能打!”

    “诶,不对啊,”有人拆台,“你比大将军来之前不是说‘老子还是看好小将军’吗?”

    “……滚滚滚!”比肩将军脸上过不去,下意识觑着脸看向谢氏女,碍于犟脾气又不会说软话,一时间表情有些滑稽。

    怨不得他们激动,这就好比一群正自己苦哈哈研究棋路的棋手,遽然天降一册包含古今神仙局复盘的秘籍,只要照着上面修炼,就能无往而不利。

    这些打仗行家识货,纸上谈兵的东西糊弄不了他们,但真正的好东西也逃不过他们法眼——谢澜安所讲丝丝入扣,熟谙北将又契合兵理,按她的演练来调整兵甲战力,这得少死多少人啊!

    谢澜安无声勾动唇角。少死人!只为这一桩,她经受的一切也不算全无好处。

    谢逸夏目光若有所思,落在侄女雪白的脸颊上。

    这些老哥们一时激动,都忽略了澜安话语中的古怪:她能准确描述出敌国将军的相貌特征,却不知道他们是谁;而且,论眼界阅历,她根本没到过比竟陵更远的地方。

    下一刻,他的视线被一道素净的身影挡住。

    “女郎润润喉。”胤奚倒了盏热茶走到谢澜安身边。

    他向前递盏子的手轻触到谢澜安指尖,像碰到一枚苍寒的冰凌。

    几道若有似无的打量落在他身上,胤奚知道,他僭越了。

    两人私底下如何都凭女郎的兴致,是玩儿,台面上,他该是衬在她身后没有存在感的一道影。

    可方才,众人热议沸腾,胤奚站在局外,只见女郎古井无波,眼睛里是她极偶尔会流露出的清冷寂灭。

    他认得这种眼神。女郎见到楚清鸢檄文的时候、中秋夜围剿外戚党落幕的须臾、还有某些她午睡初醒的瞬间……她的目光都是这样,疏离于一切之外,仿佛不把这红尘人间放在心上,只是来此玩世一场。

    却那么孤独。

    谢澜安瞳中映出胤奚那张白衣仙师的脸,恍惚了一霎。

    百骸从他握住的指尖开始回温,她很快回过神,拿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对叔父道:“我寄给二叔的信上,提过一位百里娘子,她出身前燕百里世家,百里氏对仇敌拓跋氏的军队着重研究过。这些么,是我们模拟对阵推演出来的。”

    她眼也不眨地一推四五六,伸手探入襕袖,取出一本很厚实的册帙。

    “我不能久留,来时的水路上写了这个,上面有北朝其它将领用兵的习惯特点,请二叔与诸位将军一道参详。何处需要批改,增删后请二叔找个妥当的人再抄录一份送去青州,给崔先生过目,好教前线有个准备。”

    众人更觉不可思议,这又是何方神圣的小娘子啊?

    模拟演武说来也是常事,但怎么可能推演出像亲身历经一样的战场?

    这年头的小娘子,都这么惊世骇俗吗?

    谢逸夏目光轻动,也不知信了她的解释没有,朝沙盘边砌堆儿的大老粗们一挥扇:“散开散开,你们围拢她干什么,别把我侄女熏着。澜安啊,”

    西府二爷眼里恢复了促狭,羽毛扇尖拂过衣领:“不出去透口气吗?”

    谢澜安反应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走出大帐。

    从各个城池赶来的将领意犹未尽,却也没法缠着人小姑娘。谢丰年早就一脸与有荣焉,跃跃地要跟去陪阿姊,被谢逸夏摁住了,着他仔细听前辈们议论。

    胤奚无声跟出营帐。

    两个人先后走到营地的空阔处,视线不交错,望着辕门各自拎开紧裹的衣领,同时喘了口气。

    胤奚悄悄转头,蓦然发现谢澜安漆黑无绪的瞳孔正凝视他。

    胤奚吞咽一口唾液,眼神不敢动。

    他真不是故意的……他没想到船行顺风比预计快,也无法预知谢小公子会提前在江城等,不然再过一日,那印子……就能消了。

    他没有男人卑劣的心思,不会将在女郎身上留下痕迹当作炫耀的勋章,也不追求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时可能暴露这种禁忌关系的刺激——至少他是这么无辜地说的。

    谢澜安轻瞥胤奚竖起来立誓的三根手指,慢悠悠重复:“痕迹,勋章,禁忌,刺激。”

    胤奚脸都红了。

    “你再嚷嚷得大声点,让别人都听见。”

    表面端着威风的女君,其实自己也并不占理。她没有经验,同样预知不到小郎君皮肤那么薄嫩,兴之所致,竟见了血。

    她记性太好,能轻易调出那日的兵荒马乱。狭窄的舱室,掺杂细微的水声,呼吸相闻的濡热让方寸之地迅速升温……她居高临下,把玩樱华,照着他颈子暗中改换了几次落齿的力道,让自己显得像个游刃有余的老手。

    而他仰口耑着,涣散的瞳光克制地追逐她染红的唇,像是很想尝一尝自己的血味。

    真见鬼,她本身并无多重的欲念,可一对上胤衰奴,便有泥足深陷的危险。

    女子眸光流转,入眼可见不再一潭死气。胤奚不知道谢澜安心里正在默念“不能被他勾不能输给他”,他松了口气,仗着垂下来的袍袖盖得住手,牵起她的手指,轻轻摩挲。

    “衰奴无意以此身给女郎造成困扰,下回一定注意。”他小声道,“不过女郎别担心,谢二爷应是没看出来的。”

    谢澜安一言难尽看向他。

    她二叔可是烟花队里的仙流。

    不过难得见胤郎君也会天真,那种故作从容的鬼祟神色,很难不让她心情好。

    望着她唇边的弧度,胤奚温文一笑,纛旗在风里扬动,他又轻叹一声:“见过二爷练阵,才知我在山上的小打小闹都是过家家。”

    谢逸夏有意让谢澜安见识军容,他借女郎的光,领略过千军万马动荡山谷的气魄,意气充斥胸壑,方觉自己的道行还远远不够。

    谁知谢澜安听后忽然沉下脸,抽出手问:“你习武多久了?”

    胤奚一时没反应过来,谢澜安重声道:“才半年!”

    半年时间便能出师应敌,能调配千人之师,能与一个心狠力磅的山寨头领单打独斗,还赢了,这对于任何一个人的成长来说都是神速。

    她不夸他,不代表心里没数。

    潜鱼和嘹戾长空的苍鹰比,何其短视,要比,就和昨日的自己比,有无多转过几道峭利的渊谷,和去岁的自己比,有无多经受几许冷泉的激寒。身不能跃龙门,意可化鲲鹏,有这一口志气在,才是不论何等出身的人都可为自己一搏的广阔天地。

    胤奚怔然过后,眉目轻弯:“是,衰奴不敢自惭形秽。”

    ·

    向晚,营地灯火通明,将领们对谢澜安带来的那本将册兴趣极大,仍孜孜不倦地留在帐中研究。谢逸夏命人备车,带侄女回到城中私宅。

    自家人说话便随意许多,饭后茶余,东堂响起幽致的丝竹之声。谢逸夏坐在花梨独榻上,并不过问侄女的闺中事,那是她自己的意趣,只是问:“不能久留,是留几日?”

    谢丰年在底下做陪,就听谢澜安啜着浮陵茶说:“后日陪叔父过节,大后日便返程。”

    路上往返二十日,只为三日相聚。除了是探亲,也是为了将她所知的兵机战况托付清楚,这是重中之重,必得她亲自走一趟。

    谢逸夏却问:“你来荆州的事,事前上疏禀报过陛下吗?”

    谢澜安抬眼,指尖在上好的薄瓷盏沿上轻轻敲击,与二叔目光对视。

    “倒是没有。”

    她领的差事是在吴郡推行土断,而不是擅离职守跑到外州。没有皇帝的旨意,御史台主会见荆州刺史,这叫钦差与封疆大吏暗中勾连。

    她脑子里真的没有这根弦吗?不,她只是不在乎。

    谢逸夏失笑,眼里有意味不明的思忖:“那你之前招安山越帅,随口许出免三年赋税,借粮种给百姓,这事也没向中枢请示过?”

    谢澜安轻描淡写地也笑:“也没有,先斩后奏之权嘛。”

    如果谢逸夏得知连她给皇帝的上疏都是由胤奚代写的,便会察觉到含灵骨子里对皇权的漫不在乎。

    那是一种游离权威之外的睥睨,没有敬畏,隐含危险。在她之前,只有褚啸崖行事敢如此狂悖无忌。

    笛乐停了一阙,爆开的灯花下,两双同样风华绝代的眼眸无声交错。

    坐大西府为人肆意的谢二爷,也并不是个贞良纯臣,他没有就此规劝含灵什么,只提点说:“陛下倚重你,却不要把他当作小孩子。他受制于妇人之手,韬光养晦多年,必不愿再受人辖制。”

    谢澜安闷头喝了口茶,没吭声。

    谢逸夏忽有所悟:“你又在憋什么主意!”

    谢澜安抬头说:“什么?”

    “什么什么,别给我装。”谢二爷运了口气,上一回她就是这般滴溜溜转着脑筋,隔天就在朝上议请北伐,搅得满朝风雨;后来,更是事先连个风声都没露,便掘了庾氏的根基。“你给我透个底,这次你回京后还要做什么?”

    “我做什么,”谢澜安抛给弟弟一颗金橘,乖巧含笑,“二叔您不都是含灵最坚实的后盾吗?”

    谢丰年乐呵呵地剥橘子,就是就是,阿姊做什么爹你不帮,问不问的有何区别。

    谢逸夏无奈地伸出指头点她,语噎半晌,“……你舅父就不说你!”

    “舅舅只夸我好呢。”

    谢逸夏没奈何,提起阮厚雄,他道:“你说阮郎君去了青州,那是个将门虎子,之前大司马回师时,将幼子褚盘与五千亲兵留在了青州,北朝若有异动,豫、徐两州可随时增援。你做你的事,不必悬心那边。我担心的一桩,是大司马对你——”

    谢丰年手下陡然加力,指甲抠入薄软的果皮,染了一手橘子汁水。

    差点忘了,大司马在北伐前曾向阿姊提起婚事,这个屠夫,对谢家玉树有染指之心。

    “晓得。”谢澜安还是淡然处之的模样,抬手轻挥,东堂的婉转清音再次奏响。“正好进京之前路过京口,我和他谈笔买卖。”

    “阿姊!”

    谢丰年着急地喊了声。对那种癞虾貘想吃天鹅肉的人,避之唯恐不及,何必再往上凑,谅那老儿也不敢进金陵夺人。

    然而这世上只有人避谢澜安,谢澜安从来不避人。

    ……噢,特殊情况除外。

    偏厢,“特殊情况”在院子里由慢至快地一趟趟走拳。

    近乎是成熟男人的身架子了,松竹脊梁,猿鹤膂背,流畅地扎进窄劲的腰身。胤奚练功时很沉得住气,一块结了痂的小伤口,为他争攫不让的眼神添出三分旖旎,只有月色得见。

    第76章

    长江之南有险山, 三面悬崖,峭壁嵯峨,极目北望, 见新绿满野。

    赶在惊蛰这日, 辞别水路的谢澜安登上北固山。

    换下了厚重的呢子氅衣, 女君一袭青鸾色窄袖春衫, 外罩襕袍, 轻爽而不失利落。北方童谣说七九河开, □□雁来,眼下出了九九,想必外祖母屋里的寒梅图应当画成了。谢澜安在山巅扇指北方,问:“广陵城在……那儿?”

    胤奚随着她的目光北望,辨认片刻,露出微笑:“是那个方向。”

    谢澜安“哦”了声:“那你比我去过更北的地方。”

    胤奚曾去广陵服过力役,那时孤身离乡的彷徨,搬石修城的辛苦,因着有一人愿意过问, 便仿佛都时过境迁了。

    “女郎将来会去更远的地方。”他轻声道。

    他身上穿的是一件谢澜安的祥云纹青色直裰的旧衣,右袖上, 请绣工后绣上去的一片竹枝长有两指, 不仔细看, 瞧不出那是在破口上加以缝补的痕迹。

    皇帝重新主政后, 推行节俭之风, 士大夫的衣冠尺幅一律削减,过去动辄垂袖曳裾,褒衣大袖的场景很难再现了。胤奚身上这件却是旧制,长袖拂天风, 有鹤掠鸾飞的美态。

    “我见女郎给陛下上呈的折疏上,有取消白丁力役一条。”胤奚转头看她,如墨的发丝随风缠向她摇扇的手腕,“此事事小利众,泽被黎元,理应谢女郎的。”

    “那不是你写的折子吗?”谢澜安逗他一笑,想了想说,“削减苛捐杂税是陛下的意思。百姓一户一年服二十日力役,看似可以承受,然若有输运、筑城这样的差事,便要离家远行,出门的来回路程和干粮都要自己负担,在外或伤或病,没有官府保障,就有死在外乡的风险。”

    “太折腾了,“她说,“不如让他们留在生活的地方各安其事。譬如你,这来回两个月,在西城能接多少活计了。”

    户部年年加征,真的拿不出雇工修城的钱吗,这些钱最终进了谁的腰包?

    以前是笔糊涂账,以后不能了。

    谢澜安视线没有离开大江北岸,拢扇指点:“衰奴你看,江南的草,总是比边淮绿得早。大好河山,惹人垂涎啊,胡虏在北边学我们汉制,也搞出六部九卿一套班底,他们在洛阳坐得稳呢,踩着汉人的肩膀把朝政治理得井井有条,照猫画出了老虎。”

    可南人是猫吗?

    她的眉眼映着灼灼春色,胤奚却从中看出了不甘的锐芒。那是一句有力的质问:偏安在江左,饮了百年长江水的大玄子民,还有多少人记得,洛阳是故乡?

    女郎的目光不止放在南廷,胤奚知道,还在中原。

    “小谢娘子来我北府,稀客稀客啊!”

    梢头的春燕倏尔惊飞,一道粗豪的嗓音自背后响起。

    柳树上逗鸟的玄白,和回避在山寺门前的允霜,刹那回到主子身后。

    谢澜安和胤奚转身,见身披玄色锁子甲的褚啸崖沿石磴阔步上来。

    大司马身高势沉,宛若一座移动的黑塔。他身边随行一名青年将军,腰跨宽刀,浓眉鹰目,相貌与褚啸崖有五分相似,两列锐气勃勃的亲兵随行其后。

    谢澜安剑眉儇动,优游自如地竖扇拱手:“大司马,还未贺大将军收复青州之功。”

    褚啸崖摆手沉噫一声,这场北伐虽说胜了,但他本来的目标是直攻洛阳城,结果临近收官又有小败,提起来让他不痛快。

    大司马的目光游弋到谢澜安旁边那青衫郎身上,眼如钢刀,一寸寸刮过那张俊美的脸皮,眸底阴冷,面上作笑:“小娘子沿西向水路返程,应该先到金陵吧,怎么绕道来了京口,特意来找我的?”

    这话过于佻挞了,胤奚握紧手指。

    谢澜安转扇点在他小臂上,唇边仍含着轻悠悠的笑影,“上山,赏景。”

    褚啸崖大笑,他生平见过数不清多少美人,就喜欢谢澜安这股劲劲儿的模样,比她姑母更别具一格。

    他张手向山下比请:“既然来了,不如到我北府营看一看北府军威,比之令叔父麾下如何?嗯,虽说女子不入军营是老例,但谢小娘子负天下才气,有裁世之能,以身入仕,可以破例。”

    言罢,他自己觉得这话说的有文气,自得一笑。

    谢澜安将钱塘带出来的精锐队留在了二叔的营地,包括武功高强的纪小辞,此时身边除了近卫与贺宝姿等数名女卫,再无旁人。那军营是褚啸崖的地盘,一旦进去,无异于羊入虎口。

    玄白后背肌肉不由紧绷,年将半百的老莽夫还敢惦记他主子,好不要脸!

    胤奚未动声色,只听谢澜安声音依旧从容:“女子不能入营,却可以斩美人头下酒取乐”

    这是挑谁的刺呢,也看看地方!褚啸崖身畔的青年将军嗤笑一声:“我父帅已为你破例,此番胜战,未以一颅盛酒!怎么,谢御史还不满意?”

    出言不逊的正是褚啸崖长子褚豹。褚啸崖听见,并未拦阻。

    看来果如坊间所说,他对这个长子十分器重纵容。

    “大司马信诺,谢澜安领情。”早春的山风含着轻凛,谢澜安敛容正色,“此战北府军伤亡万数,某便请入营,为这些为国牺牲的壮士祭一杯水酒。”

    “祭酒?”褚豹揪着她的话不放,“当初正是你动动嘴皮,发动了这场南北之战,如今再来轻飘飘地祭一回,贤德的名声也到手了。那我北府损失的这两万条性命怎么算,算你头上吗?”

    他一直认为,这场战争的推动是谢澜安和皇室合起伙来,有意消耗北府的实力。战前褚豹曾劝过父亲,不要轻率北征。

    但他也知道,父帅很早之前便想攻打北尉一逞英豪,再加上各大世家的千万助军钱,很难不让人动心。

    “算我头上吧。”

    不承想谢澜安一口认下。

    这女子面不改色,在险峰之上沐在熹光之下,说:“不瞒大司马与少将军,北伐是我必践之愿,不止这一战,往后每一战,死多少伤多少,一律都算我头上。伤多少阴骘,谢含灵都接着。”

    胤奚眉心倏尔一紧。这话不止令谢澜安身边的人变色,连褚豹也卡了壳。

    褚啸崖难得动容,眸里的挑逗之色淡了两分,他深深看谢澜安一眼,“大丈夫提千兵入死地,生是豪雄死为鬼杰,都是自求,何用别人担阴骘?豹儿,不可对谢娘子无礼。”

    褚豹这才消停下来。其后,两拨人马下山,谢澜安果然入营,面北,向阵亡战魂酹酒三杯。

    褚啸崖全程观望着谢澜安的蛴领楚腰,是越看越爱,等她祭完,他含笑上前一步:“本帅铃阁中已备好酒菜,请小娘子移步,有什么话,咱们边吃边谈?”

    贺宝姿拧眉才欲开口,谢澜安向自己身后扫了一眼,不曾扭捏,神色间更无一丝忌惮与顾虑,反客为主地比手:“大司马请。你们在外等着便是。”

    铃阁之外,胤奚沉下一口气,在一众护卫中第一个背过身,守门而立。

    玄白与允霜对视一眼,女郎谋事从无失算,什么人带什么兵,哪怕面对北府雄兵,他们这些底下人也不能泄了底气,亦定下心神守在帐外。

    谢澜安一进主帐,便觉出这帐中的气味和二叔那里的茶香沉水不同,是铁气中夹杂着一片陌生雄性气息,极具侵略之感。

    她忽略掉这片领地裹挟的压力,淡然坐在方席间。

    褚啸崖自己坐胡床,大马金刀给小娘子添满一杯酒。

    “说起来,谢娘子可是第一个入我军帐的女人。”褚啸崖摩挲着酒壶,目光别有意味,落在谢澜安莹光凝脂的脸上,“咱们之间,是不是还有一笔庾家的旧债没有算?”

    谢澜安没有动案上酒食的打算,淡然抹开折扇,“大司马何意?我不解。”

    褚啸崖笑了一声。当初庾太后决议北伐,就是眼前这小女子对他说太后愿出一千万钱,换两名庾氏子弟入伍监军。后来庾氏造反被诛的消息,从金陵传到前线营中,那两个庾家的余孽红了眼,险些引起一场小哗变。褚啸崖派兵将人摁住,却听那庾青谷破口大骂:

    “姓褚的,你当初讹走庾家一千万钱军费,原来你早就与谢澜安里应外合,算计我庾家!”

    褚啸崖听这话头不对,仔细拷问之下,才明白他和太后都被谢澜安摆了一道。

    关键是,那笔军费还被谢澜安扣下一半,并没落进他的腰包。如今太后党已倒,纵使追究此事,谢澜安也无罪可论,那钱自然更追不回来了。

    此刻,这胆大弄险的女娘还一脸无辜相,褚啸崖真是对她爱不得恨不得,远不得近不得,牙尖都痒痒。

    他盯住女子:“好,且不说此事,还有另一件事。当日在乐游原湖心,本帅曾言待我凯旋,必向宫里请一道赐婚,此事,小娘子没忘吧?”

    “当然记得了。”谢澜安笑得容与雅致,面对从尸山血海趟出来的人屠,八风不动,“大司马当初不是说要向太后娘娘请旨吗,您去啊。”

    褚啸崖腮骨轻棱。

    谁不知道庾太后和靖国公已经倒台,如今换了小皇帝当家。她谢澜安的母家是何等底蕴?乌衣巷谢氏,钱塘阮氏,再加个坐拥西府的谢荆州,皇帝最清楚权柄受制的滋味,怎么可能允许西府与北府强强联合?

    漫说是他难娶,放眼天下,什么样的人有资格娶到这样的谢氏家主?

    隔着帐帷的缝隙,一双鹰眼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张冷艳逼人的面容,瞳光幽烁。

    那些文人酸词原来不假,什么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什么瑰姿艳逸,皓质呈露……非如此,不足以形容这样一个天下少有的奇女美人。

    眼前的光忽然一暗,褚豹转动眸子,见是那个男生女相的小白脸挡在自己面前。

    那双过于俊丽的眼眸里,一团森黑。

    褚豹后背寒毛一霎乍起,那是他在战场上遭遇险情时才会激生的本能反应。

    他手掌攥住自己的刀柄,方冷静下来。大家都是男人,有些意思尽在不言中,褚豹嘲弄地对上胤奚的视线,一字字说:“你是她的入幕之宾?女人家,成亲前玩玩罢了,等嫁入北府,就要守好妇道。”

    玄白没忍住骂了句糙话,他自打跟着主子,可受过这份憋屈?瞬间剑出鞘锷。

    手痒无聊的褚少将军正好等着他。

    电光石火,一条臂腕磕在他的刀鞘上。肉胎碰铁器,竟震得褚豹虎口微麻。

    胤奚一臂搪着他,另一手回手按住玄白的剑镡,眼眸淬亮,眉鬓森森:“少将军要在自家地界动兵刃吗?”

    四面甲戈玄弩,沉穆肃杀。褚豹倨傲地挑了挑眉,狞笑:“用刀,欺负你们了。”

    ……

    “少将军,好!给他点颜色瞧瞧!”

    主帐外忽然喧闹起来,混杂着兵士的喝彩声。谢澜安眉心轻动,褚啸崖怡然地饮空酒杯,“孩子们玩闹,用不着插手。”

    这里是北府,外面都是他的人。大司马本以为谢澜安多少会神思不属,没想到她只顿滞一瞬,便放松了握扇的指节,安坐了回去。

    她拈起盘中一枚果皮尚青的沙柰果,在掌心把玩,“大司马可知我这次南下检田,收回了世家多少占地?”

    褚啸崖料她要转移话题,顺着话音轻哼:“谢娘子有手段,回京后只怕又要高升了。”

    帐外的肉搏声传进耳际,谢澜安冷静摇头:“那也是凭皇恩浩荡罢了。不瞒大司马,整顿土地后,这次回京我便会向陛下奏请,开科策考,提拔寒人。只要有更多出身寒门的学子入朝,与世家分庭抗礼——”

    她看着褚啸崖眼里掩藏不住亮起的光,吊人胃口似的,省去了彼此皆知的下半句话。

    ——门阀世家,从此便名存实亡了。

    谢澜安的脉切得很准,一下子把出了褚啸崖这么多年的心结在哪。他从一个无名无势的泥腿子,靠一刀一枪拼杀出的实绩起家,走到今天,若论功勋,也算权焰到顶封无可封了,却始终融不进金陵的名士圈子里。

    那些人在背后骂他衣冠狗彘,他不知道吗?嚼舌根的人他铲除了一拨又一拨,可他越杀,世家名流便骂得他越凶。他膝下子嗣不可谓不丰,却无一子能求娶到一流士族的新妇。

    他恨啊,恨得他几乎想自己坐上那把至尊的金椅,令所有人匍匐在他脚下。

    褚啸崖执意想娶一位公卿贵女续弦,正是源于此。

    他的出身,是他一生痛脚。

    “可以后,士庶之别没有那样重要了。”谢澜安紧盯对座的神情,微微前倾,加重音量,“从寒门取士,世家再不能一手遮天。大司马帐下,出身微寒却英勇擅战的将领,日后无人敢轻看,京口应该也有不少读书种子吧,趁这个机会入京赴考,考出来便是大司马的门生馆客。待得那一日,大司马的权势便不仅仅局囿北府了。”

    第77章

    “废九品, 擢寒人,说起来容易……”褚啸崖慢慢思量,“小娘子莫不是又在诓我吧?”

    谢澜安笑:“我特意来此, 难道就是为了消遣将军?我要做的事, 有不成的么?”

    她神采灿熠, 弯起的眼尾藏着一把钩, 轻易钩中褚啸崖的心神。

    他知道这话不假, 他曾以为庾太后党阀坚固, 会压制小皇帝压到太后老死,谢澜安却用一夜颠覆了这种胜势;他也曾以为士族盘根错节,是屠戮不尽的,谢澜安却能在三吴那深山恶水,逼着世家吐出产业……

    正因为如此,褚啸崖从前是喜欢这女子的身家,但如今看来,他是越发喜爱她这个人了。

    褚啸崖也不傻,深知钓鱼要放线的道理, 漫不经心地问:“那女郎要我做什么?”

    谢澜安说:“大司马不用做什么。”

    褚啸崖一愣之后,随即会意。王翱那个老王八还坐镇在朝, 谢澜安要杀世家, 他这丞相首当其冲, 岂会袖手旁观。

    等到力不从心, 王家说不得会勾连自己许以好处, 先联手灭掉谢氏。

    原来如此。

    真是步步想到后手啊。

    褚啸崖搁肘在膝,向前倾身,似猎豹进食前游刃有余地玩逗猎物:“可我与娘子你合作,或与王氏联手, 并无什么不同啊。”

    谢澜安:“开策举则寒人兴,废策举则一世受世家掣肘,没有不同吗?”

    “求人办事,总要给些甜头吧。”

    “求?这事对大司马有百利而无一害,我还以为大司马要谢我。”

    “话不是这样说,”褚啸崖盯着她雪白的手掌,慢慢探手,“我褚啸崖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谢澜安掷开手里的果子,眼中冷光淩淩:“那阁下,去荆州找我二叔提亲试试啊。”

    拿西府压我?褚啸崖动作顿了一刹,舌舔牙尖,两腮横肉向耳际咧开:“女郎总不能永远不嫁人吧?只要本帅有意,谁敢跟我抢?”

    砰!带甲的身躯被掼到地面,激起尘土飞扬。胤奚在帐外空地上曲腿死死压着褚豹,目光森戾。

    半刻钟前,褚豹在众兵将的起哄中卸了刀。

    褚家几个兄弟,除了幺子之外都继承了褚啸崖雄壮的体格,再适合近身肉搏不过。褚豹优势明显,可是胤奚不要命。

    两人甫一交手,褚豹便凭借丰富的沙场经验,锁住这细腰乍背的小子的进攻线。胤奚硬扛褚豹势大力沉的拳头,半声未吭。几拳后,褚豹都怀疑这小子叫他打没气了。就在他缓手确认的刹那,胤奚眼神一凛,拧肩用寸劲将褚豹撂翻。

    胤奚如影随形地扑上去,手刀毫不犹豫斩向褚豹甲衣唯一覆盖不到的脖颈。

    褚豹蹬腿一下子没站起来,憋屈地偏头躲避,胤奚顺势将巴掌甩在褚豹脸上。

    他青肿的眼眶下眼神寒冽,那简直不是瞳光,而是一圈细密的獠牙。野兽巢穴被入侵时,需要愤怒咆哮吗?不,只有咬死不放的凶狠彰显着它的占有欲。

    四周噤寂,这一巴掌,搧的是整个北府营的脸。

    之前还给少将军喝彩的兵士们如梦初醒,纷纷抽刀:“放肆!”

    玄白等不甘示弱,同时亮刃。掀帷而出的谢澜安正好看到这一幕。

    她手指轻敲扇柄,余光将身旁褚啸崖阴睛不定的神色掠入眼帘,没事人般开口:“小孩子玩闹,用不着插手——大司马说是不是?”

    胤奚抬头看了眼女郎,在褚豹耳朵边吐掉一口血水,松开劲站起来。

    这等侮辱褚豹如何忍得,下一瞬怒然跃起。

    褚啸崖断喝:“够了!”

    他的儿子在自家地盘比划输了,确实让人窝火,但为将者在众目睽睽之下转手偷袭,还如何建威立信。

    他目光沉鸷地盯着胤奚,这青衣不知是个什么角儿,看起来像谢澜安的宠,久闻老谢家护短,他今日倒想见识见识。

    “谢娘子身边有能人啊,我看此子是个行伍材料,不如留他在北府,好好磨砺一番。”

    “我身边的人,入不了大司马青眼。”谢澜安往胤奚身上扫视一圈,除了脸上挂着几道彩,暂且未见行动有碍。她说,“衰奴过来。”

    胤奚眸中森色依然,警告地盯着褚豹走到谢澜安身边。

    褚啸崖面色沉郁不定:“我若一定要留下一人呢?”

    若是平常斗狠,输赢都好说,可这巴掌偏偏打在他儿子脸上,兵士们都在看,谢家人如果不给出个说法,他这北府之主的脸面往哪搁?

    褚啸崖话音才落,旗杆上的军隼猝然一声鸣唳。

    大司马抬起眼,只见一只水墨相间的猛禽掠动着长翅,在营地上空盘旋。

    ——郗家养的海东青。

    京口离京城不过五舍距离,快马一日可至。谢澜安人未到京师,已经有援手来迎了。

    平心而论,褚啸崖不惧郗氏,只是他忽想起谢澜安方才在帐中的言辞:“古人有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即便要嫁,也必定嫁给一位克复神州的大英豪。而今南北眈眈对峙,大司子膝下非无子,手中非无兵,身非无勇力,又正值当打壮年,丈夫壮志与闺阁小意相较,孰轻孰重,何必急在一时呢?”

    这口才真是好,饼也画得真是大。褚啸崖明知是饼,却不得不承认谢小娘子这话正合了他壮志饥餐的胃口。

    赫赫战功立到他这个地步,于朝廷而言是封无可封,于他个人的欲壑而言,一城一池之胜,又怎么比得过动世之功,彪炳青史呢?

    更关键是谢澜安最后一句:“有我谢含灵在朝堂一日,大司马北伐,后顾必无忧!”

    北府兵马虽盛,却无法独立于朝廷之外。大军一旦征发,后方的粮草给配、伤药保障、以及邻州的调动配合,都对战况有不可忽略的影响。

    她敢如此作保,换北府一个合作的机会,比从前要斡旋于庾太后与王丞相之间,施展空间实已大了很多……

    “大司马如果想好了,我们便告辞了。”谢澜安打声呼哨,海东青高翔下览,她竖扇向褚啸崖轻揖而去。

    褚豹眼睁睁盯着这行人大摇大摆离开,脸颊火辣辣地疼。

    “爹!就这么让他们——”

    一杆铁戟忽自守帐兵手中脱手,被攫入褚啸崖的虎掌,疾猛地扎向胤奚后心。

    这一戟掷出的力量之大,还未近身已带起呼啸风声。海东青骤然鸣警,始终绷着精神的胤奚未转头先拧身,接枪瞬间猛地沉眉,夹在腋下足足后退二丈地,方止住铁戟冲势。

    地上翻出一道触目惊心的笔直刻痕。胤奚瞥眼,看见自己磨裂的靴底。

    谢澜安凛色回眸。

    胤奚托戟与褚啸崖遥相对视,面不改色说:“谢大司马赠枪。”

    褚啸崖薄笑,这打蛇随棍上的脾气,真是物随主人形!

    出完了气,大局还是要顾,褚啸崖深吸一口气,抬手放行:“来人送一送谢娘子。”

    褚豹犹嫌不甘,布满阴霾的双眼盯着那道青鸾倩影:“爹,为何让他们走!何不……将生米煮成熟饭?”

    褚啸崖转头瞪视长子,褚豹心头一抖,连忙噤声。

    半晌,褚啸崖方道:“她岂是寻常女子,你当谢荆州是摆设吗。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谢澜安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金陵官场这张台面,该轮到寒人上桌了。

    ·

    胤奚一直拎着那条长戟,等到迈出北府军营,“咣啷”一声扔在地上,动静泼天大。

    贺宝姿第一个到谢澜安身畔,压声问询:“方才在阁中,大司马不曾对娘子无礼吧?”

    胤奚的眸光逐过去,谢澜安摇头:“此人是暴虐不是昏淫,捏不准他七寸,我也不会就这么来。”

    前世的褚啸崖,至死没有放弃向皇室请赐九锡,想挟天子以摄百官,却也至死没放弃攻打洛阳,驱逐胡虏。记得他最终没死在他那修筑得峻宇宏丽的豪宅里,而是死在战场。

    若不是这仅剩的一点好处,谢澜安今日一个字都不会浪费在这儿。

    她的视线与胤奚的目光对上,胤奚眼底那点凶野蓦地散了。

    他张开干涩的唇:“我没事。”

    “还没事呢?”玄白凑上去看着他眼梢和嘴角的两块青紫肿痕,蔫眉耷眼说,“方才是我冲动了,你拦得对,若是咱们这边先亮兵刃,以那厮的心性,今天便不好了结了……不过,嘿,你那巴掌打得真解气!”

    允霜无奈地拉开同伴,看向胤奚:“之前褚豹的拳头砸在你肋下,后来又硬接大司马一戟,倒是活动看看有没有哪里不对。”

    表面的伤都好养,就怕伤到骨头。谢澜安皱起眉,目光在胤奚胸肋间流转,口中说着“你过来”,人却抬步向他走去。

    才及近前,一条黑影忽然扑落下来,挤在两人中间,亲昵地抖动翎羽向旧主人讨好。

    胤奚身上泛出一股懒,垂着眼,挪动靴子往后让了一步。

    “莫非是女郎提前与郗郎君打过招呼?”允霜心有余悸,“这鹰来得及时。”

    “我和他打什么招呼?大抵他算着日程,放出来玩儿的。”谢澜安抬手挥开海东青,指尖轻轻落在胤奚泛肿的眉骨上。

    她仰着头观察,呼吸拂过他鼻翼,“还是让随行的医郎看看。”

    胤奚目光下错,冷峭专注地凝望眼前这张脸。

    马是不能骑了,谢澜安让胤奚同乘一车,又召医郎上车为胤奚检查。

    好在医郎说:“打在脸上的那拳没伤到眼睛,肋骨也无碍,只是……郎君接枪的臂膀只怕晃到了筋,要好生养一养。”

    上好了药,医郎下车,车厢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胤奚从北府大营出来身上便压着股冷气,这会儿也不像往常逮着空便有说不完的甜言腻语,沉闷得反常。

    谢澜安看他似乎还没从那对混账父子身上抽回心神,目光微移,忽抬手抽出自己的玉簪,另一手拢起胤奚散落的头发,马虎地卷回他的发髻上。

    她捏着胤奚的指节玩,循循地说:“大司马看似嚣张无法羁縻,实则只是用来制衡老狐的一条恶犬。执其鸾刀,以启其毛,有算总账的时候,别放在心上过不去。”

    胤奚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他不能像女郎一样超脱物外,任何冒犯她的人都该死。不过,他仍矮着头任由她拨弄,反手将谢澜安的手握在掌心,低声道:“护得住你。”

    谢澜安一怔后笑。

    原来是在意这个。

    “怕什么,你家女郎丢不了!”

    ·

    马蹄不急不徐踏行在官道上,云穹从青碧变成幽蓝,戌牌时分,车前开路的侍卫在夜色中看到了金陵的外城郭。

    进了朱雀门,离乌衣巷便不远了。眼见到了家门口,玄白这些人方从心里摆脱北府带来的威胁,长出一口气。

    玄白平稳地勒停车架,隔着车扉回头问:“主子,是叫开城关一气儿回家,还是在驿馆委屈一宿,明早再进城?”

    持天子令牌叫开城门不难,有这一问,是因为眼下进城,到家也该三更半夜了,一大家子都得被折腾起来。

    一把玉骨扇挑开车帘,谢澜安走下车,跟着下来的是胤奚。清凉的夜幕为四野裹上一层静谧,谢澜安仰头看夜空春星点点,唇边难得露出与算计无关的温润笑容。

    离家小半载,山水兼程,说不惦记家里人是假的。

    她道:“不差这几步路,今夜就……”

    离弦的箭响轻不可闻,胤奚在一刹间几乎凭本能的警觉将人扑倒。

    后背随即一沉,他在谢澜安耳边溢出一声闷呻。

    第二箭如蛆附骨,飞射向两人倒下的方向。胤奚耳后寒毛竖张,想也没想抱着谢澜安向旁滚避,他后肩的箭矢瞬间折断没进肌肉,手还紧紧护在谢澜安脑后。

    “连珠箭?!”

    玄白在昏暗中拔剑,允霜仓促间挥刀磕飞第三支羽箭,喊道:“遇袭!保护女郎!”

    荼蘼花染了血,血味直往谢澜安鼻腔里冲。侍卫们迅速反应,呈却月形围拢主子身边。

    暗处的箭手一击不中,毫不恋战扭头没入黑暗。

    轻功最好的陆荷与冬秧瞬间反应,纵身追入黑暗。

    贺宝姿提着环首刀,惊魂不定地跪在谢澜安身前检查她的伤势,下意识说:“大司马。”

    她突然想起什么,不对……

    “我要活口。”

    “守好女郎!”

    同一时间,谢澜安坐起第一件事便探手摸向胤奚后背,胤奚却是将人按在贺宝姿怀中,璨亮的瞳孔在她眼里一划而过,那里面烧着狠与怒,撑起身子追了出去。

    谢澜安手掌在虚空抓了下,没拦住他。

    玄白在原地犹豫一刹,咬住牙,守着谢澜安没有动。

    他认出了这发箭的手法,正是上次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的刺客。这人轻功了得,他追不上。

    所以在钱塘时,胤奚感觉到的窥视不是错觉……谢澜安低头端详手上的血,只怕这刺客从她离京开始就跟着了,一直潜伏在暗处找寻时机。直到今夜,在队伍离进城只剩最后一程,在所有人都松懈下来的时候,发出杀招。

    不是三吴世家的报复,也不是大司马的回敬,这是金陵城里的魍魉。

    “擅隐匿,擅刺杀,连珠箭发之必中。”谢澜安起身抖拂袍脚,“人才啊。”

    没有人敢跟着附和。

    曳瑟的火光照出地上的一摊血迹和半根箭杆,众人看着女郎冷漠地握紧那只沾血的手,不敢大声喘气。

    “前哨是谁?”

    死一样的寂侘中,谢澜安寒声问。

    很快,允霜、肖浪、同壇、铁妞儿四人埋头跪在谢澜安身前。

    今日头前探路的是他们四人,事关女郎安危,没人胆敢懈怠。尤其是自幼跟随谢澜安的允霜,历来细致稳重,可即便是他,都被那影子一样的刺客瞒过了眼。

    “不进城了,今夜住驿馆。”谢澜安望一眼近在咫尺的阙楼,“今夜的事我不欲走漏风声,所以这片黑暗里还有什么耳目,该清的清。如若传进金陵一个字,”她低头睨视四人,也是说给所有侍卫,“就是我的眼光不济事了。”

    这话比直接斥骂他们来得更重,肖浪心有戚戚,允霜羞愧欲死。

    方才冲着主子心口去的那一箭,若非胤奚离得近,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下来。

    允霜哽着喉声: “主子放心,属下一定排查干净。”

    一半人留守护主,其余侍卫们四散去封锁消息,几个人泼水洗去道上的血迹。

    贺宝姿小心看着谢澜安衬在火光下的侧脸,低声道:

    “胤郎君身手不俗,多智机变,娘子毋须……”

    她声音越来越小,说不下去了。

    朱雀驿馆的驿丞已经要歇下,得知谢御史莅临,连忙正衣冠带领手下人迎出。

    谢澜安不用他的人,贺宝姿带着武婢们清了场,给谢澜安清理出一间宽绰的上房。

    春风不知趣,无声潜入帘帷,撩动轻纱般的烛影。谢澜安静坐在堂中,提前请医郎过来等着。

    那支折断的漆箭呈在木托盘中,就搁在她眼前。

    她正愁扳不倒乌衣巷的佳邻,便有把柄送上门了。

    可谢澜安脸上看不出一丝得色,哪怕面对咄咄逼人的褚啸崖时,她的神色都未曾似这般沉不见底。

    明明二月天,她眼里在倒春寒。

    贺宝姿说得不差,不出半个时辰,胤奚等人果然回来了。陆荷手里擒着五花大绑的黑衣人,且卸掉了他的下巴。

    “女君!捉到了!”

    听到回报的刹那,谢澜安快步走出大堂。

    一条委顿着肩膀的削长身影走入庭燎的光亮中,半幅衣服沾泥又挂血,已经皱得没法看了。

    谢澜安被那片漫漶的血色激得眼皮子轻抖。

    “女郎,刺客嘴里□□,是死士……”

    胤奚白着唇,谢澜安擎着双臂接住他,自认为还冷静:“先去——拔箭。”

    她看清留在胤奚背上的断箭,断处的毛茬被血染红,已经快没进肌理。不敢想象,他是如何背着这个去追敌搏斗的。

    刺客失手后没有进城的意思,沿着秦淮水向东郊逃窜。这家伙轻功绝伦,胤奚不是对手,惟有紧咬在后,靠陆荷和冬秧合力将人围堵回来。而只要沾上身角斗,胤奚便不会让威胁女郎的人再一次逃脱。

    陆荷与小胤郎君也算熟人,此时看他的眼神,竟有些发怵。

    她亲眼看见胤奚与刺客缠斗的样子,像狼在凶狠地撕咬,血液从他伤口一股股往外流,他不理会,也根本不容第三人近身。

    “哎呀这伤!”郎中白天才为胤奚看过伤,不期临入京又生变故,忍不住低呼,“可不能再动了,这箭头离心脏不远呐,快快入室,得先把断箭取出来!”

    胤奚发现谢澜安眼波轻颤,他放轻喘息,撑着力气仰唇:“皮外伤而已,女郎稍待,我很快就好了。”

    内舍里一应药具纱布都已齐备,胤奚拖着步子进去,见谢澜安跟着来,他低头往自己身上扫了眼,把住门框,眸底水雾氤氲地笑:“女郎,别看了。”

    和从前一样,他不愿让她眼里见血污。

    谢澜安对上他的眼睛,须臾,转身关上门扇,在门外背过身。

    贺宝姿这时才轻声请示女郎,该如何处置那刺客。

    缭乱而轻低的水声从室内传出,谢澜安没施舍廊下的黑影半个眼光,平静地说:“死士么,为主效死,审不出来的。留一口气。”

    校事府出身的贺宝姿便懂了,眼神示意陆荷将人带下去料理。

    谢澜安的身后,隔着一道门板,里面从始至终没发出一点声音。

    医郎见过能扛疼的,没见过这么能扛疼的。

    断箭没入太深,他想拔箭得先划开创口周围的皮肉,下刀前又得先清掉混进伤口的泥土。烧酒浇上小郎君血肉模糊的箭口时,医郎手都发抖,胤奚沁出汗珠的背肌猛地抽搐,硬生生咬着巾帕不发一点声音。

    蜡烛在鎏银灯槃上煎熬,拔箭,止血,包扎,榻边的热水染红了三盆。

    胤奚精赤着上身趴在那,汗珠顺着他的额角滴进枕头,不绝如缕。

    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他歪过头盯着脚榻边脱下的污衣。

    袖管上好不容易请人绣补好的竹叶,在打斗中又绽了线,非但如此,后背也添了个窟窿。

    他连女郎的一丝一缕都珍惜得不想舍弃,怎么居然有人敢动她的性命?

    跟随谢澜安外任这几个月,胤奚也算历练过几场,可每赢一次,他都清楚地发现他还不够强。

    想护她万全,想保她无忧,不够,远远不够。

    门括一声轻响,胤奚睫毛眨动,神色蓦然间软下来。医郎回头看见谢娘子,不禁发愣。

    他手上不耽误地系好绑带的结,站起身,叮嘱胤奚养伤注意之事,而后不敢探究地退行而出,想了想,周到地带上了门。

    谢澜安目光掠过盆中的血水,走到榻边。

    胤奚未伤的那边肩膀耸动了一下,谢澜安见状:“别动。”

    “跟我出门一趟,让你伤了三回。”

    她皱着眉,看上去有点不满,指尖轻抚过纱布的边缘,袖口上还凝涸着他的血迹。

    谢氏女郎清高出尘,仪态万方,任何时候都不会与狼狈产生联系。从遇刺到现在这么长时间,足够她换一身干净衣衫,稳坐中堂指挥策定。可是她顾不上,说明她一直在等他。

    胤奚目光荡漾,忽然撑着右臂翻身,拉住女子的手拽进自己怀里。

    相比强势的动作,失血的唇却轻而珍重地碰上谢澜安展不开的眉心,他放低尾音:“别那么冷,不疼。”

    第78章

    西城胤家的声嗓是世代相传的好, 无论熬大夜还是练苦功,第二天起来都不会喑哑半分。可一日之内接连两战,还是让胤奚倒了嗓子。

    谢澜安听见这声低哑, 便想起方才他挡在她身前溢出的呻声, 那是忍也忍不住的彻骨之痛。

    适才在堂中等他的时候, 谢澜安于灯光掠影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胤衰奴回不来了怎么办?

    紧跟着她猛然回神, 人不可为尚未发生的事猜惧, 胡思乱想, 从来都不是她。

    她以为自己不喜欢被人左右情绪,尤其是这个与她纠缠越来越深的人,可原来,她只是不喜欢他疼。

    看在伤号的份儿上,谢澜安没推开胤奚。眉间逗留着余痒,她迟疑地侧过脸,有些生疏地照着他的脸送上唇。

    没承想胤奚一偏头,躲开了。

    谢澜安抬眼,他困窘地回望她:“脏。”

    前一刻郎中一副他马上要呜呼归西的架势, 除箭止血迫在眉睫,他那张尘土与汗渍混杂的脸, 自然是来不及洗的。

    谢澜安水润乌黑的眸子直视胤奚, 往他脸上怼了一口。

    女郎这了不得的胜负心……胤奚低头抿了抿唇角, 当此时什么是伤?哪里有伤?他滚热的掌心顺着女子纤细的背脊下滑, 握住腰肢, “留下。”

    谢澜安第一遍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胤奚盯着她的唇又沙哑重复一次:“今晚留在这里。”

    听他还有精神头说这个,谢澜安绷紧的心神反而松弛下来,轻轻磨牙:“你知道你这叫什么吗?”

    “女郎若在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闭眼都不敢。”那一箭太险了。胤奚现在回想那一幕,心跳都会加快。

    他甚至感激第一时间落在身上的剧痛,箭在他身上,意味着女郎是安全的。

    “恃宠生娇。”谢澜安方才不设防地被胤奚一拉,怕扯到他伤口,手掌下意识撑在他裤腰上,此时蜷指,弹了下他覆着薄汗的腹肌。

    “太危险了。”两人自顾自说着自己的话。

    “少爷,我有侍卫,你顾好自己。”

    “侍卫……侍卫守在屋外,不能守在女郎床边。万一还有其他刺客怎么办?”不知是心有余悸还是耳鬓厮磨的缘故,胤奚纱布下的身体有些发热。

    他目光贪恋地巡视着谢澜安的嘴唇——姣好的菱瓣形状,看上去很软,可能还有些凉,受了惊吓的女君,也许需要一点温暖来抚慰。

    胤奚颔尖往前探了两回,唾液咽了又咽,终还是克制住自己……他不能拿受伤当筹码。

    谢澜安就那么看着他的小动作,“是刺客比较危险呢,还是胤郎君在我身边比较危险?”

    “我伤着呢。”胤奚老实地眨眼,他还能做什么。

    可惜在女郎的眼神镇压下,脸色雪白的郎君只能慢吞吞松开手,俯卧躺好,尤不忘歪着脸叮咛:“夜里不要熄灯,让贺校尉在屋里守着你。”

    谢澜安检查他的伤口没有血迹渗出,弯身轻抚他头顶,清冷在眉,情致在睫:“放心,我不让你的血白流。”

    此日一波三折,胤奚心头压着一股火,她心里何尝不汹涌着滔天的盛怒。上一次太学生遇刺,线索查到箭客背后的指使者便断了,这次回京,她会让这条线续上。

    胤奚受用地在她掌心轻蹭,目光亮得邪冶:“这一箭能扳倒那人吗?”

    谢澜安指腹描摹他茸茸的眉毛,却转换了话题:“回家前把伤养好。”

    还有三个时辰天亮,队伍明日便回家了。心有顾惜却不说软话的女郎,口吻有些蛮霸霸的。

    胤奚苍白着脸对她安抚一笑:“明日保证还女郎一个活蹦乱跳的衰奴。”

    ·

    谢澜安回京的消息,是翌晨城门开后,由驿丞按章程速报回中书省的。

    谢澜安的马车驶过秦淮浮桥,进入都城南门,王巍带领骁骑卫迎候在阙楼内。

    这位禁军营副使见车卸刀,问候声有如洪钟:“中军南下辛劳,一路上都还顺利?”

    谢澜安头上顶的衔儿多,御史台的人尊她一声中丞,在外办事则统称她为台主或府君,旗下骁骑营隶属兵部,照旧唤她中军;倘若进了宫里,皇帝由来直呼她表字,心里说不定还巴望着叫她一声少傅,好拉近关系。

    王巍这趟便是迎上官入宫述职的。

    削如春葱的手指挑起车帷一角。

    谢澜安的气色和马车外的春光一样明焕,丝毫看不出受昨夜的影响。她目光在王巍脸上打个转,未见异色,转头看向随行的肖浪。

    肖浪在车下朝谢澜安隐晦地点头。

    他确保昨夜的消息未曾走漏,更不敢私下与人通气。此时金陵中除了买凶的幕后黑手,理应无人知晓昨夜城外那场短促却凶险的刺杀。

    谢澜安便将帷子撂下了,道:“先回家。”

    王巍在车帘落下的一瞬间,捕捉到车厢里有一双属于男人的乌靴。

    他悚然追回视线,拿不准地调目看向肖浪——这厮原本在大营气儿就冲,此番追随谢澜安外任,归京后在禁军中的地位必定更高了。别人的官运王巍羡慕不来,只是不明白长官的心思,悄声问:

    “钦差归京,都要先进宫点卯面圣,中军这般……”

    他哪知道肖浪慑于谢澜安的余威,此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生怕打哪再冒出个刺客,不敢出错一点。肖浪摆手压住同僚的话,也不是故意摆谱,“大人如何吩咐,如何听命就是了。此处不用你,先带人回营。”

    胤奚却暂时还不能活蹦乱跳。

    昨夜在驿站,他撑着精神与谢澜安插科打诨,看起来情况还好,谁知今早起,身上便发了热。

    那一箭毕竟失血太多,郎中赶忙给胤奚服了宣热散,又重新换药包扎过,这会儿小郎君倚在厢軨上假寐。

    鸦羽似的长睫交错垂下来,遮住他眼睑下的青灰。额角处和褚豹打斗留下的乌青还未完全消肿,狰狞地布在那张瓷白的脸上,显得既乖戾又可怜。

    谢澜安看了他一会儿,而后低下头,检查稍后要呈报给皇帝的田册黄籍。

    三盏茶的功夫,马车从长干里转入乌衣巷。

    熟悉的高垣黛瓦渐次入眼,谢府阀阅下,谢晏冬领着青崖、谢策领着妻儿、五娘领着云雯、还有岑山全荣,以及几个个头还没石狮子高的孩子,皆在殷切企盼着谢澜安的身影。

    从秋去到春来,对于从未出过远门的人来说,这一趟走得太久了。

    车架停稳,谢澜安踩凳下车,眼底无风尘。看着迎接她的家人们,她露出笑意。

    “姑母阿兄阿嫂,别来半载,家中都好吧?”

    谢策说着都好,上前好生打量澜安,生怕她在外清减了。他笑意盈盈地问阿妹职事可还顺利,阮家老夫人可好,回来的水程顺不顺风。

    “都好,都顺。”谢澜安眼也不眨地答,回过头,胤奚已经清醒过来,身罩宽袍的年青郎君没有让人扶,从容下车。

    谢氏夫妇还以为马车上是阮碧罗,看见脸上挂伤的胤奚,不由得怔营。

    谢策朝胤奚的脸望了两眼,倒没瞧出旁的异样,只是无奈点了点妹妹。

    他是守礼之人:“外任官宦回京,理应先入宫请圣安,你……也好,回家洗去风尘再入宫,也算对陛下的尊敬。”

    说着他向车队后面观望,不见大伯母的身影。谢澜安解释:“母亲留在外祖家了,暂时不回,这般对她对我都好。”

    “这样也好。”臂挽石斛花绡纱画帛的谢晏冬道了声,抱在怀中的狸猫仿佛重了几斤。身穿蝴蝶穿枝春衫的荀胧脆生生喊:“老师!”个子也恍然高了三两寸。

    谢方麟一身合体的青襕学子衫,有几分小大人模样了,向族姑母与胤哥哥执礼。

    他身旁的小扫帚一直乖乖站在那里充空气,直到看见胤奚,眼神才活泼起来,忍不住张臂扑过去:“小胤!”

    她的羊角小脑瓜被一只手掌按住。

    女童抬眼,对上谢澜安怡然的目光。

    “家、家主大人……”小扫帚一个卡壳,随即乱七八糟地行礼,胤奚在谢澜安身后弯开淡白的唇。

    “都别在门前站着了。”谢晏冬见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高兴得什么都忘了,摇头失笑,“进去说话。含灵,你阿嫂一早得知你回来,忙忙的叫厨上做了一桌你爱吃的膳食。”

    “阿嫂疼我呢。姑姑不忙。”谢澜安从小扫帚头顶收回手,眼锋自巷子对侧的王氏门阀一掠而过,道:“我先进宫面圣,回来再吃。”

    玄白和允霜神色微凛,异口同声:“我随主子去!”

    与此同时,贺宝姿与车队殿后的女卫也开口:“属下护送女郎。”

    谢澜安用不着这么多人,回到天子脚下,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反而安全。她点了玄白、允霜和肖浪随行,其余有家有口的,离京这么久也该回家报声平安,孤身一人的,也可以回门馆歇一歇乏。

    她登车前经过胤奚身边,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跟他说:“你进府歇息,替我瞧瞧上房的金鲤肥了没有。”

    所以谢御史不惜违例先回家中,却又过家门而不入,仿佛只是为了把谁平安送回乌衣巷。谢晏冬虽不如她二兄见惯风月,目光还是若有所思落在胤奚的身上。

    小扫帚喜洋洋地昂起头,招来身边两个同龄人羡慕的目光,连荀胧都还没被老师摸过头呢。

    小孩子天真无邪,谢策却从适才侍卫们的紧张里察觉到什么,重逢的喜色从他脸上淡去几分。

    他让折兰音先带小宝进府,心事重重地比手请贺娘子借一步说话。

    大家陆续进了门,身份不显的青崖缀在最末。

    脚步也不快的胤奚与他并肩而行,颔首说:“我给前辈带了几坛吴郡的黄酒。”

    做了半辈子媵臣都没混上与四小姐同乘一车的青崖,欲笑不笑看着胤奚:“别,你是前辈。”

    ·

    御沟两旁桃枝初红,细柳新绿。谢澜安在止车门前下马车,沿甬道至正殿广场。

    御前的彧良公公已在朱门前,候着这位劳苦功高的钦差大臣。

    “谢御史呦,您可算回来了,这道上新换的墁金莲花砖,您且留神。”彧良公公乌纱冠青皂服,臂弯里挂着雪白的拂尘,躬身笑出一脸细褶,“陛下早前半个月便惦记着大人呢,龙抬头那日还召司天曹测风象,很怕大人回途不畅。”

    “蒙陛下厚爱,劳公公费心。”谢澜安含笑说。

    彧良哪里敢受她的谢,陪着笑连道不敢。

    谢澜安登上汉白玉墀,一进太极西殿,皮肤上的温度倏地沁凉下来,幽淡的龙涎透过围在龙柱上的纱帷縠纹无声漫出。

    背门而立的陈勍从御案前转过身。

    那袭合衬他身形的晴山地圆领常服,恰如春色,精心拾掇过的俊眉修鬓有干净的少年气,容长脸面却仿佛比去岁更为雍容了。

    “含灵。”

    他扬声一唤,带着熟稔自然的意味。

    第79章

    玉带上的螭龙得雨佩随步伐轻响, 皇帝走近一步,“我收到爱卿的呈疏,便盼你早归, 原以为你可以回京过年。”

    他借着春光细致地端详谢澜安, “好似瘦了。”

    “幸不辱陛下期望。”谢澜安绝口不提遇刺之事, 陈勍私下不与她以朕相称, 她却要公事公办, 袖出吴郡吏员誊写的田册给皇帝过目。

    陈勍接在手内。之前他已阅览过简报, 此时见籍册上记载,出隐田万余亩,出隐户与浮浪人近三千户,还是忍不住道好:“从土地根源上破除世家私计,澄清吏治,使农耕其田,工事其业——三吴自古又是个商贸繁荣之地,若能商农互济,不出五年, 国民殷实便可待了。

    “此举利在后世,含灵, 你功不可没!”

    他望向谢澜安不形于色的脸, 斟酌着添补一句:“胡人马踏江南之心不死, 南玄与北尉之间的对决在所难免, 家底厚实些, 打起仗来也有底气。”

    皇帝重拾权柄不久,便看得透民生与军政的根结关联,谢澜安点点头:“陛下英明。”

    陈勍含笑,彧良适时亲手搬来一方绣席, 置在御座的左侧方请谢澜安就坐。

    谢澜安推辞一回,陈勍不许她客气,谢澜安便敛袖坦然坐下了。宫娥鱼贯而入,捧上四样造型精美的点心与一壶蜀贡龙团。

    印象中,谢澜安每次来燕殿议事,皇帝都会为她备上四碟时令小食,君臣不似君臣,却像良友宴客。彧良趁二人谈论的间隙,上前为谢澜安添茶,笑着提议:“大人不妨尝尝这桃花酥,是华林园今年头一茬儿的桃花,陛下晓得大人不喜食甜,特意吩咐人摘下来存着,今儿一早御膳司新做出来的。”

    谢澜安欠身谢恩,噙着没破绽的笑意说:“可惜臣无眼福赏到今年的春风第一枝。原说差事办妥,一个月前便该返京的,只是臣在年夜上饮椒柏酒,油然思亲情起,未向陛下奏请便自作主张绕去竟陵探望叔父。叔父恭询陛下躬安,还将臣好生训诫了一通,说臣当以国事为先,怎可因私废公,有违法度。”她说着欲要起身,“臣向陛下请罪。”

    陈勍在她肩膀虚按一下,没让谢澜安起来,“哪里的话,谢刺史忠君爱国,含灵性情中人,都是大玄的股肱。”

    皇帝话音轻顿一下,含着莫可名状的口吻:“只是……元日朝会上,中书几位老臣联名谏言道中宫空虚,朕该采选良家女充实后闱。我原本想等爱卿回来,代我掌掌眼,可惜吉日不好错过……”

    这话来得有些古怪,为天子选妃嫔是礼部太常寺的分内,谢澜安身在外朝,并不关心皇帝的私帷。

    窗外的春莺展喉鸣啭,入耳清脆。好在这时节不冷不热,伤口养得也快些……谢澜安走了会神,潦草开口:“恭喜陛下新得佳丽,宗室昆裔昌盛,便是社稷之福。”

    陈勍见她对此事全无异议,还是那般堂堂皇皇的样子,勉强笑了笑。

    谢澜安这时从袖囊里取出一份开科策考的草拟章,呈给皇帝过目。

    这方是正经事。

    理道之先在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土地的问题解决,接下来便是贤才的择取。从寒人中取士,是废除九品中正法的先声,此策若得推行,便是真正拆掉了士庶间竖立百年的门墙,打破了世家垄断官场的局面。

    为天子选门生啊,陈勍捧着这道折疏坐回御座中,越看越有滋味。

    他几乎能够预见将来朝堂上人才济济的场面,到时候冕旒下的新鲜面孔,便不再是谁的学生、谁的党羽,他们族中没有荫庇,身后没有靠山,姻亲没有裙带,便只是天子的臣子,国家的栋梁。

    陈勍见那折子上列出的选士科目,初步分为秀士、俊士、进士、明经、明法、明字、明算七科。*

    “明经”皇帝知道,本朝之前盛行以四书五经来察举民间贤人,那秀才俊士,也是入选州郡学馆的进身称谓。但对于其他字眼,陈勍还是第一次听说,耳目一新地问谢澜安:“这明法、明字、明算……具体如何设考?”

    谢澜安道:“法学、书道、算学,都是选拔专门人才的科目。譬如这法学,国之法律是一朝基石,如今朝野气象一新,有些旧例便不适用了,亟需专修律例的人才来更定。这门学问又往往是有积蕴的法学之家的不传之学,就臣所知的,便有渤海高氏,曲阜孔氏等等。此前外戚专政,这等清高人士不愿涉入浊流,可如今陛下扫清奸佞,愿意折节揽贤,恰可激励这类人才出山。”

    士家不同于世家,谢澜安计划里的立朝以来第一届策考,尽管更重视寒人,但并不是要将簪缨子弟一棒子打死。只要有真才实学,都可放宽一格。

    “至于算学,以户部何梦仙为例,哪怕文学稍逊,但若数算过人,精通财粮之道,也可择优录取;再者书法精妙的,或诗赋典雅的,虽于社稷无大用,然入选翰林院供奉尚绰绰有余,如此也能显现出陛下门庭英才萃聚的气象。”

    皇帝笑道:“含灵自身便是书道一品,墨宝风靡江左,落笔辄引才子佳人竞观,岂可谓‘无用’?”

    “名士品评,都是虚的。”谢澜安却对这个旁人艳羡都求不来的本领不怎么在意,“陛下,进士科才是重中之重。”

    “何解?”皇帝虚心求问。

    “字写得好,数算得好,都是一门的专才。进士选通才,重在方略策。”谢澜安说到肯綮处,掉转扇柄在楠木案上点画,“臣初步的想法,进士科出题可以试文两道,试赋一道,但试策问少则五六条,多至十条都可。读书人,只读死书可不行,真正的有识之士,需对诏法、盐铁、铜谷、边兵等言之有物。登进士科的学子,便是未来的宰相种子了。”

    除此之外,谢澜安还在折子上建议单开史学、堪舆学两科,又附童子科,专考十二岁以下童子,以便为国储士。

    疏札之末,又附有策问的参考题目。

    这便是她利用回程水路上的时间,为策考定出的大致框架。皇帝大喜过望,他参透不了一个人的思想怎么能如此高屋建瓴,精骛八极,只觉得这样的选士手段,说是改百年之格局也不为过了!

    谢含灵果真是上天对他的恩赐,他的母后无法驾驭这柄宝剑,他可以。皇帝听到最后已坐不住,兴奋地抚案起身,想说什么,忽又面露疑难。

    “只恐丞相那班老臣,会力争不允……”

    谢澜安眸色平静:“下一次大朝会,臣愿为陛下分忧。”

    “好!”有谢澜安这句话,皇帝便放心了,她的手段,般般都不同凡响。

    陈勍深呼一口气,让自己看上去沉稳持重一点:“策举之事,便全权交由爱卿统理。含灵,今届策考若能推行,朕要谢你,普天下的寒人都要谢你,这监考官的位置自然非你莫属——你便是天下座师!”

    这泼天大的头衔!彧良在殿门边悄悄咋舌,古往今来,也就这位谢娘子是头一份了吧。

    可谢澜安听到这话,眼底闪过一丝波澜,并未应承。

    她浮着笑说:“臣殚精竭虑,不过为陛下分忧。天下学子瞻仰的是陛下明德,感激的自然也是陛下。”

    此事谈罢,她又少留了片刻,与皇帝商讨如何向吴地山越帅下招抚文书,以及借民种苗的种种细则,而后起身告退。

    皇帝知道寻常之物谢含灵看不入眼,临走前赠予她一套御用的文房。

    谢澜安谢恩,经过殿窗下供以小憩的紫竹榻时,看见上面有一幅半卷半展的画轴。

    谢澜安进殿之际便瞧见了这个,只是当时不曾留意,此时无意瞥了一眼,她蓦然定住脚步。

    澄心坊进献的绫金花纸上,一位身罩浅霓色观音兜斗篷的圆脸美人,正在踏雪折梅,明眸善睐,盈若星月。谢澜安道:“成蓉蓉?”

    彧良转了转眼珠,在旁溜缝:“如今已经是绾妃娘娘了。”

    皇帝仿佛看不出谢澜安微变的神色,望着小食几上一口未动的桃花酥,笑容如常。

    一走出太极宫,谢澜安的神情便冷肃下来。

    她知道皇帝比她还怕外戚专政的故态重演,所以不担心王氏女上位。只要不是王家谢家的女儿,皇帝爱纳谁就纳谁,于前朝都无太大影响。

    可怎么会是平北侯之女成蓉蓉呢?

    倒不是政局上有何不妥,平北侯蒙祖荫袭爵,手中并无实权。只是犹记成家的那位小娘子乖巧温柔,曾因不想选入帝侧而寻求她的庇佑。

    谢澜安站在高台上,飞檐下的铁马叮当轻撞,皇城的飞花飘过琉璃瓦上鸱吻的视线,旋落在墀边殿角,模糊了前殿与后宫的界限。

    她回头往北宫的方向望了一眼。

    收回视线,谢澜安出神兽门向南,去了御史台。御史同僚们还不晓得台主今日回京,明窗净几的轩阁中,朱御史正与几名御史大夫整理卷宗,看到谢澜安的身影迈进来,朱御史先是微怔,随即啊呀一声:“中丞回来了!”

    他手里的羊毫还蘸着墨,拎笔绕出书案到谢澜安面前,欣喜地看着她,唇角动了两下,千言万语汇成拂袖见礼。

    朱御史身后数人,亦颜色动容,忙放下手中事务,一屋子朱红朝袍齐向谢澜安长揖。

    “众僚不必多礼。”谢澜安官服都未穿,玉扇别在春襕腰间水镜出尘,她扶起朱御史,笑晏晏的,“明公想是挂念我了,不然怎么行如此大礼。”

    “中丞何必谦逊玩笑,”朱御史不免激动,“中丞此番下江南,救回了部下臣工,又招抚匪氓,还田于民,是救吏、救民、更是救国!老夫空活半百年纪,自问做不成这番事业,中丞当得起老朽一拜。”

    御史□□立于两省之外,在职的尽是清流廉吏。谢澜安来之前,御史空负监察百官之名,其实能跟哪位令公宰辅掰手腕,更不用说监管地方了。谢澜安奉旨出差这一趟,可谓一战功成,既堵住了悠悠众口,也为整个兰台提了气。

    谢澜安闻言,笑容隐没下去,轻轻叹息:“我哪里当得起,我是不堪大用的,只打算辞官卸任了。”

    朱御史听了这话,宛如当头一棒。一滴墨珠啪地溅在他的朝靴上,老头儿像被针扎了似的,“什、什么?谁要辞官?为何卸任?”

    他转念想到谢澜安应是才从陛下那里来,脸色猛变:“难道是陛下……有何不满?”

    中丞已将这得罪士族的差使做到这份上了,陛下难道还会求全责备吗?陛下此时撤了靠山,那与过河拆桥何异?

    谢澜安霎睫环扫门窗,见四周没有闲杂人等,方忧郁地摇头:“陛下却是对我勉励再三,只不过回途上,我遭遇了一次刺杀……仅差毫发便命丧黄泉了。澜安年轻,诸公莫笑我,也不知我还有无造化再为国朝奉身,为陛下效命。”

    遇刺!众人悚然而惊。谢澜安是个什么样的性子,在座的有目共睹,连她都因此受惊生出辞官之心,那袭杀时的惊险可想而知。

    朱御史连笔都忘了放,骇声问:“何人敢刺杀朝廷命官,中丞可有受伤,可禀报了陛下?”

    “尚未告知陛下,唐突说起,恐惊扰了圣驾。”谢澜安道,“再说杀手是个死士,难以追缉真凶,即便禀报圣听,徒叹奈何。”

    “这……”朱御史为官多年,知道朝堂这滩水有多深,谢澜安非常人行非常事,得罪的政党不在少数。他抿了抿象牙镶补的门牙,肃色看着谢澜安,“含灵,老夫今日倚老卖老,唤你一声含灵。你一路行来极是不亦,愈是敌暗我明,愈不能轻退,朝中如今气象焕新,世家之势大不如前,而今正是你这样的忠君之士大展拳脚之时啊。”

    谏议大夫辛少筠轻睇中丞大人的忧容,再看耿直实诚得过了头的朱老,不禁想摸鼻子,好歹忍住了。

    他可从未将谢澜安视作寻常女子,一个敢把太后欺瞒于股掌,敢和世家叫板的人,会退?辛少筠顺着她的话风往下说:“大人对幕后凶手可有眉目?”

    谢澜安没说有,也没说没有,声气淡漫:“当初太学生在虎贲营眼皮子底下中箭而亡,呈报大理寺后不也不了了之了么。巧得很,刺杀我的人,也使得一手连珠箭。”

    辛少筠一瞬会意:“大人的意思是,刺杀您的杀手,与去年在太学前射杀太学生杨丘与学子楚潜心的是同一人?”

    对于这一案,辛少筠心中有自己的判断。当时下令围太学的是靖国公,出动的是虎贲营,杨丘死后大理寺介入调查,发现当日虎贲营并未调弓箭手,作为物证的两支羽箭也非禁军制式。

    这便奇怪了,金陵中谁有动机与能力,敢激化当时尚且如日中天的庾家与为天子储相的太学之间的矛盾呢?

    纵观整件事中,太学蒙受了损失,庾氏直接覆灭,连谢大人都因为封锁太学而挨了骂——唯独那位百官之首,隐身于浑水之下,坐看外戚这个庞大对手一夜灰飞烟灭。

    谢澜安转头看了此人一眼。

    记得太学案的受害人名姓不算什么,但是楚清鸢表字潜心,此事并没有几人知道,他不喜这个“潜”的意味,自己很少使用。

    只有刻意了解过那个案子前因后果的人,才会时隔半年还能脱口道出。

    “这位……辛大人。”她凭印象道出此人姓氏。

    “草字竹客,见过中丞。”辛少筠落落大方地揖袖,想了想说,“连珠箭技艺高妙,练成不易,这样的箭手六大营里也少见,寻常门户雇佣不起。若是高门里豢养的死士,那么锋及而试,绝不止出手两次。下官愿往刑部与大理寺查找卷宗,看看过往有无类似案情。”

    尤其是,与那位丞相政见不合的大臣遇伏受伤的情况。

    御史台还有这样的人物,谢澜安凝目多看了辛少筠两眼,缓缓点头。

    “此外,”她轻巧地抖腕展扇,接住朱御史手中笔滴下的墨珠,轻勾的嘴角隐着成算,“还要请诸位帮忙查些旁的东西。”

    朱御史到此刻也意识到了什么,转头撂开笔,同仇敌忾地问:“要查什么,大人只管吩咐。”

    谢澜安竖扇遮着半张脸,倾身在朱御史耳边轻语几句。

    那道顺着绢面流淌而下的墨迹,沿扇骨洇入扇底的水墨莲池,搅浑了一池净水。

    ·

    “你确定谢澜安入宫时行动如常,并未受伤?”

    王丞相崇尚清虚而治,除了议事批红这类大事,几乎不在台城办公。此时他在家中,目光锐利地盯着长子王道真问。

    “正是呢,听说陛下留她在西殿商谈许久,而且出来后,也没有她遇刺的消息传开……”王道真闹不清楚,压低声音,“阿父,会不会死士没找到机会下手?”

    他说完又自己摇头,“——可若失手,也该传信回来……若说泄露形藏被谢澜安拿住了,以她有仇必报的性格早该闹开了,不应当这么消停……”

    屋檐下筑巢的燕子一声声叫得人心烦,王翱挥动麈尾,拂散博山炉中飘出的云雾,“朱雀驿丞怎么说?”

    他们现在只知谢澜安昨夜下榻在城外驿馆,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如何都打探不出。

    王道真:“已经派长史去查问了,还未回来。”

    事情不大对劲。王翱给死士下的命令是在谢澜安回京之前动手,能一箭射杀最好。死士是他精心栽培的,箭法轻功皆是顶尖,如今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王翱忽然凝眸:“不等了,给大司马去信。”

    “……大司马?”王道真一时没跟上父亲的思路。

    “谢澜安顺利完成了三吴的清田土断,其他州郡很快会顺风披靡,她这次回来,必定要更进一步。”王翱面沉似水,那是老狐狸在危险临近前产生的预感,“这个女娃子,把世家杀得差不多了,观其心迹,下一步只怕要抬举寒人。”

    “可大司马便是寒人出身……”王道真心里没底,“褚啸崖坐山观王谢相斗,对他全然无害,他会愿意联手王家对付谢澜安?而且这人对谢澜安貌似有些心思。”

    王翱沉笑:“你道一刀一枪从底层拼杀起家的人,是贪恋温柔乡的糊涂虫?那老狗是寒人出身不假,也的确和世家不对付,但是放任谢氏坐大,对他便无威胁吗?”

    谢含灵若在朝步步高升,她叔父谢逸夏在荆州便有倚仗。一山不容二虎,北府与西府互相掣肘多年,他心里不会痛快的。王翱若许诺褚啸崖剪除谢氏后,助他统领荆、豫、扬三州诸军事,到时褚啸崖便只在一人之下了!

    他会不动心吗?

    “父亲三思。”王道真不自觉抵住了牙根,感觉后背有寒毛竖起,“谢澜安还未成气候,我们可以徐徐图之,但若轻易答应了京口那头狼,让他吞吃三州,那才是咱们王家、也是皇座上那位少主的大威胁呀。”

    王丞相却道你错了,他呼吸深沉:“她未成气候?她快成大气候了!”

    以王翱的眼光,能一眼看出褚啸崖的野心,说到顶就是图谋九鼎,把一人之下换成个万人之上。退一万步讲,哪怕皇帝轮流做,谁也离不了他在朝中经营半世的根基,根子在,王家就倒不了。

    可是谢澜安不一样,她不看重现成的基业,也不想维护自己的出身,这个年轻女郎取法太急,出人意表,她才更像伏在暗夜伺机而动的刺客,准备掘掉所有人的根!

    观水观澜,王翱却越发看不透谢澜安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女子有几分邪气。

    驱虎吞狼,顾不得了。

    ·

    将要办的事安排明白后,谢澜安留在御史台,处理离京后积压下来的公文,直至金乌西垂。

    昨天夜里她便没睡几时,今朝早早起程坐了一个多时辰的马车,接着又入宫处理大半日公务。可谢澜安精力充沛过人,下值走出西掖门时,仍旧神采奕奕。

    肖浪还候在掖门外,谢澜安见了没让他继续跟着,令他回骁骑营待命。

    肖浪领命去后,谢澜安将染墨的扇子抛给玄白。她盯着脚下崭新的莲花砖,吩咐:“去郡主府送个名帖,问安城郡主明日空不空闲,我给她带了礼物,请她过府一叙。”

    适才在阁中有意无意地问起,她得知新年之后,皇帝采纳臣工的谏言纳了四名朝臣之女,封两妃两嫔,成蓉蓉这个绾妃是四妃之首,只是后位依旧空悬。

    在宫中很多话不好明讲,但朱御史的言下之意,是陛下在等哪位妃嫔诞下皇子,便册立谁为皇后。

    谢澜安仍然对成蓉蓉是如何进的宫有些在意。陈卿容和她走得近,问她再合适不过。

    “还有。”

    玄白小心地把主子给的折扇掖进袖中,已经要抬步去办了,闻言赶忙立住。

    阁道左右无人,天际如血的红霞倒沉在谢澜安眼底。“楚清鸢,”她字音轻吐,“是时候放了。”

    第80章

    乘车回到家中, 岑山先从影壁迎出来,对谢澜安说大郎君请家主过去。

    谢澜安一听便知是阿兄探问出昨日的事了,她往上房去的脚步微顿, 犹豫了一下, 转而去隔壁庭院。

    “阿澜!”谢策在家中焦急地等待半天, 看到澜安无恙回来, 总算松了口气, 却又后怕:“出了这样大的事……幸好你没受伤。”

    谢策从贺校尉口中得知了在城外发生的险情, 他感激澜安没有瞒着他,若非她首肯,谢策清楚澜安身边的人是不会向外吐露半个字的。

    有人想要他妹妹的命,谢策一想到这里,便惊怒难安。他下意识像从前做兄弟时那样去揽澜安的肩头,手都伸出去了,望见澜安的云鬓钗髻,又兀自握紧掌心。

    “阿兄莫急……”谢澜安才开口,便见谢策一脸凝重, 说:“这件事,谢氏一定会追究到底。澜安, 你从前说与那名小郎君有香火情, 果然不假, 这次小郎君挺身救你, 还伤得不轻, 阿兄心里感念他,需要什么药材补品你只管开口。”

    “等等等等,”谢澜安混乱地竖起掌心,“谁?”

    “小郎君啊, 你是如此称他的吧?”谢策正色,“虽然此事不能换取我草率地应许你的终身大事,但让他住在上房院……嗯,阿兄没什么意见。”

    这都哪跟哪啊,谢澜安抬指抹了下额角,“阿兄,”她有些无奈,“缉凶的事我自有分寸,不用阿兄操劳。此事别让姑姑嫂嫂和五娘她们知道了,免得吓着她们。还有小、什么的,你别这么叫他。”奇奇怪怪的。

    哦,只她能叫得,旁人都叫不得。谢策也不较这个真,他从澜安的话里听出些意思:“你知道是何人所为?你待如何?”

    谢澜安神情沉冷下去,低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衰奴的血曾在上面慢慢冷透,湮浸了她的掌纹。

    不动声色的狠落在女子眼底,“那一箭是冲要我命去的,留幕后凶手一条全尸,不过分吧?”

    ·

    从阿兄那儿出来,谢澜安过月洞门沿着抄手游廊,往自己院里走。

    出门数月,上房日日有人洒扫,景物与离开时并无多少不同。墙根的砖缝里重又冒出嫩色的草茎,东厢窗下,一口圆肚水缸洋洋自得霸占着庭除一角,漆铜鼓肚儿在夕晖下反着光,水中几尾金鳞鲤游得自在。

    东屋的窗子没关,磕磕绊绊的背诗声从屋里传出来。

    谢澜安放慢了脚步,经过自己的房门,朝在廊下迎着她的束梦压了下手,继续向前踱步。

    “……少时壮且厉,抚剑、抚剑独行游。谁言行游近,这个、张掖至幽州……”*

    小扫帚手指揪住裤缝,正绞尽脑汁地给小胤交功课。

    荀胧不在她自己的屋子,也跑来漂亮哥哥的房间,坐在小杌凳上托着脸看他,顺便在小扫帚忘词时提醒她几个字。

    “嗯,背得挺好。”胤奚虚倚在靠座上,耐心地听小扫帚背完,把端在手里的止疼汤药慢慢喝尽了。“只不过你字还没认全,这诗对你来说有些难了,还是从诗三百开始循序渐进就好。”

    曾经找她借启蒙书的人,如今也能优容涵泳地教人启蒙了,谢澜安透过敞窗望见胤奚的脸。

    有点好看。

    不过他的灵气从来不止于秾丽的皮相或曼妙的喉音,这人像上天铸就的璞玉,只需有人落下雕琢的第一刀,尘封的石屑就会自动从他身上扑簌下来,焕发出琼琚的光采。

    “也多谢荀小娘子这段时日对小扫帚——”胤奚转向乳名唤作福持的小女童,话未说完,余光睇到窗边,眼神亮了起来。

    “老师!您回来了!”

    “……家、家主大人好。”

    孩子们也发现了窗外的谢澜安,身子调转个方向。小扫帚改不过口,胤奚慢慢起身,隽丽的眸子迎着晚阳变成琥珀色,嗓音低醇:

    “她比较喜欢别人叫她姐姐。”

    谢澜安语噎,瞪他一眼,手摸向腰际,才想起折扇染上墨渍,被她给玄白了。

    她手心发痒,索性迈步进屋,眼见胤奚白着脸站在地心,又蹙起眉,“不是叫你歇着?”

    两个孩子懂事,知道大人要谈事,给谢澜安行礼后手拉手出去了。枉胤奚走之前还担心小扫帚在府中会不适应,谁知这两个身份悬殊的小女孩,一来二去已经玩成了伙伴。

    “躺着也不舒服,离家太久,我想整理下书橱。”胤奚眼睛不离开谢澜安,侧身让了让,“晌午时大郎君过来,说要谢我,若非我拦着,大郎君还要给我致揖……未时岑伯伯又送来一大堆补品。”

    谢澜安这才看清案几上的层层摞摞的包裹,随手扒拉两下,发现不止有药物补品,还有笔砚文房,绝世古籍,甚至出现了玉佩发冠,香料茶团的影子。

    “……怎么办呀,我这条命都是女郎的,为女郎死生契阔,并不图求回报。”耳边胤奚还在絮絮说着,有种烦恼的小骄矜,“大郎君这般厚爱,我承不起,以后在府里再无立锥之地了。”

    明知胤奚作怪,谢澜安也不由得头疼。要不是阿兄知道她要保密,恐怕这会儿连太医署的医丞都在她家了。

    搞什么,又不是下聘。谢澜安见屋中盥架上有现成的清水,过去洗了把手,将水渍随意抹在胤奚的巾帨上,转身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胤奚温驯地低下头,呼吸落在谢澜安的唇边,迟疑道:“用手,量不准吧。”

    谢澜安比较一下两人的体温,觉得应是退热了,收回手背。

    胤奚的暗示被置若罔闻,也不气馁,勾着白皙的颈项,低问:“女郎进宫都顺——”

    他话说一半,忽从谢澜安的衣领嗅见一股幽淡的香料气,眉睫间的情致荡然弥散。

    皇帝又留他的女郎在内阁畅谈许久?

    “女郎。”他改换清沉的嗓音,右手勾揽,低头咬住谢澜安的耳垂。他的女郎不薰香,他喜欢女郎微微沁凉的皮肤上洁净如雪的味道,谁也别想沾染她。

    “胤……伤……”谢澜安不知胤奚何时改属狗了,脚步踉跄一下,被舔得顶肩,抬手揉了揉他的耳朵。

    胤奚歪头眯起眼,显而易见被安抚了,苍唇沿着她下颔来回吮,睫隙透出的光却落在她的檀唇上。

    他没有更犯一步,谢澜安从沉密的呼吸声里听出了克制,又感觉揽住她的手臂紧绷得凶野,像昨天黑暗里从她眼前划过的淬亮眼锋。

    “咳。”长廊下全荣手里捧着托盘,清咳一声,避着眼看缸里的鱼。

    夕阳从柳梢头斜洒上没关的窗棂,映出一条交叠的影。屋里的两人同时一顿,窗上重影分开。

    谢澜安弯起指节拭了下湿漉漉的腮边,她是此府主人,她没必要窘迫,没错,她若无其事走到门边,看见二管事手上的两件衣袍。

    一件是在封家别寨上被血污涂的,另一件是昨日箭入三分的,都按胤奚之托,清洗干净又缝补好了送来。

    谢澜安一早就发现了,胤奚对她的旧衣裳有种执念,自打她一股脑地将旧衣赠他之后,他身上就再没出现过其他衣服。

    有眼力劲儿的束梦绕过抄手廊,将物什接了过去。全荣全程未敢抬眼,交完东西便退下去。

    谢澜安没有转回脸,她眼睛避着霞光,冲着那缸鱼沉稳地说:“我在这你不得将养,我回了,你记得按时换药。”

    其实相距不过几步路,却被她分割得清清白白。胤奚在身后看着女郎的耳垂,夕阳会把耳朵后面也映红吗?他笑起来,说好。

    谢澜安抬脚走了两步,忽然返身将胤奚推入视线窥不着的内卧,仰头往他嘴唇上一碰。

    不就是惦记这个么?出息!脖子都啃过了,两张嘴贴一贴而已,也值得他这么辗转反侧的。看见胤奚骤然睁圆的眼睛,谢澜安觉得有点好玩。

    扳回一城。她心中得意,小郎君还是嫩了点。

    她事了准备拂衣去,哪想下一刻,手腕被用力地扣住。

    眼前俯下一片清影,不待谢澜安反应过来,柔软的唇重新覆在她唇上。

    谁的胸腔在剧烈震颤,在那两片薄唇讶然轻启间,胤奚毫不犹豫抵开她的齿关,游鱼急寻小荷的尖。

    他不敢主动亵渎神祗的圣地,可若得她垂怜,他必定使尽解数让神欢愉。

    “请女郎记着,”受伤的人气息彻底乱了,“女郎在我身上落了款,从此我便是女郎的墨宝,再不是白纸一张了……”

    谢澜安唇舌落在强势的掌控里,耳听弱势的哭腔,头脑眩晕,没明白怎么……还能这样。

    ……

    直到次日安城郡主上门拜访,谢澜安抚着唇角,仍有些缓不过神。

    陈卿容收到谢澜安送她的小玩意,反应和谢丰年如出一辙,嘴上说着“本郡主不是小孩子了”,手里却开心地摆弄着那不值多少钱的兔子灯。

    堂堂宗室郡主不缺金银珍玩,只看重她在意之人对她的一份心。

    “蓉蓉啊,她是愿意嫁给陛下的。”听到谢澜安打听绾妃的事,陈卿容忍俊不禁地将自己所知的内幕告诉她。

    “你说巧不巧,就在陛下采选的前几日,蓉蓉去她家表嫂的生日宴上吃酒,那宴席的邻苑便是皇林覆杯园,这群人过去赏灯的时候,蓉蓉恰巧撞上了微服出宫的陛下。两人当时说了几句话,至于说的什么……我问了呀,那妮子一脸羞怯支支吾吾,一看便是春心动了!不是有那么句话吗,灯下看美人,越来越入眼……也许就是这一眼定情,后来的事便顺理成章了吧。”

    之前成蓉蓉不敢入宫,一半是因为与皇帝不熟,不知天子是怎样个相貌脾性,另一半原因是怕一入宫门深似海,恐惧未知的压力。

    这次灯下偶遇,成为了改变成蓉蓉心意的契机。

    谢澜安听完陈卿容的话,眉心疏淡地折起,不置可否。

    郡主见状哎呀一声,“你就安心吧,有谢大人你此前放话说罩着蓉蓉的婚事,除非她自己愿意嫁,我看便是平北侯也不敢拂逆你呢!你还不信,哪天我约你进宫,让她自己告诉你。放心吧,她现下成了宠妃娘娘,将来若得皇子,说不定——”

    谢澜安看她一眼,小郡主想想也不妥,把话咽了回去。

    陈卿容不议论宫里的事了,转而问谢澜安去吴郡的见闻。她逗留了将近一个时辰,离开时,谢澜安亲自将人送到二门外。

    等安城郡主一走,背对正堂往鱼缸里撒饵的胤奚转过身。

    男子罩着宽松禅袍,搁下饵合,眼尾含着弯弧看向回院的谢澜安,曼声提醒:“陛下十六年未离过皇宫,偏偏那日微服出宫赏灯。陛下明知女郎关注平北侯千金的婚事,却在女郎不在京的时候,俘获了绾妃的芳心,令她甘心进宫。”

    他今日的唇色比昨天红润了些,谢澜安看见这张嘴,就想起昨日那一幕。

    可胤奚此刻的神情坦荡荡,与她议着正事,全然不是昨天那个贪婪地吞咽她津液的人。

    “你觉得不是巧合?”谢澜安无端有些渴,又莫名不服,都是头一遭,凭什么他像个游刃有余的风月客。

    “恰是太巧了。”胤奚在原地,目光若即若离含着她,上下唇轻碰。

    穿堂的微风掠过衣鬓,将柱间两片竹帘往一起吸引,谢澜安盯着那张惑人的脸往前迈了一步,转了话锋:“药喝了么?”

    “听女郎的话,”胤奚仍没动,“都乖乖喝了。”

    谢澜安又迈一步,身后忽然响起玄白的脚步声,“主子。”

    谢澜安就定住脚。玄白前来是禀报两件事,第一件是关于刺客的审讯,那箭手咬死不松口,至今没有供出主使。

    这一点谢澜安料到了。

    “另有一桩,”玄白说话没避着胤奚,自从他替主子挡下那要命的一箭,玄白对胤奚的态度便不似从前那样嬉戏随意了,“主子让我去放的那个楚……哦,楚清鸢,已经放了。只是咱们离京前,主人让允霜把他送到城外的庄子里看守,我今日去了才知,这人右手被三房演郎君打废了,这半年食药无缺,也没能养回来,楚清鸢用半年时光,练成了左手字。”

    说着,玄白从怀里掏出一张在庄子上找到的纸帖。

    上面的字迹朴拙工整,只是每一笔都带着发狠的力道刻透纸背,看得人心惊。

    玄白不知道主子要这人干什么使,特意拿来这个以备谢澜安要看。

    谢澜安凉薄而笑,没往纸上落一眼,这件事她也不意外。

    以楚清鸢的心机,就算他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也会叼紧自己的野心给自己拼凑出一个人形,继续往青云梯上攀爬。

    她没有其他吩咐,玄白退下。相比女郎的不以为意,胤奚听到那个名字,霎睫往玄白手里追了一眼。

    楚清鸢……蓦然间,谢澜安出其不意地袭上来堵住他的唇。

    胤奚眉间浅不可见的那点冷诮,倏地惊散。

    谢澜安扮出老手的从容,学他昨日的手段攻他齿关——没道理小狐狸就能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她非得要他也尝尝悸动难耐的狼狈,而她才是主导的一方。

    可不管她是舔是咬,胤奚的唇线始终没有间隙。他甚至慵懒地垂下一线眸光,纵容般观察着女郎对他胡作非为。

    胜负心。

    就在谢澜安困惑地皱起眉,预备停下的时候,胤奚低头反吮住她的唇珠,不费吹灰地抵开,单手扣上女郎柔软的后颈,贪得无厌地攫掠。

    不论多么温驯纯良的男人,都是吃肉的。

    区别只在于藏不藏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