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李浮誉惊道:【什么脏东西!】
燕拂衣没看清眼前人的长相, 但对方不由分说的接触令他一阵恶心,尽管视野还晕着,聚集能量的动作却一点不慢。
混杂着魔气的浑厚灵力一瞬间聚集在燕拂衣身上, 又被顷刻放出, 那人小小地“咦”了一声, 不得不松开手,往后退去。
燕拂衣能感觉到对面汹涌的魔气,他甚至没有多听一句的兴趣,吾往已经出鞘, 直接朝前攻了上去。
两人霎时间战到一处, 在这僻静的荒山之中, 炫目的剑光与魔气飞溅四射,却竟都被控制在极精确的范围内, 战斗场面看起来宏大, 却连一棵无辜的树都没有轰折。
李清鹤躲在远处,越看越心惊。
他自以为是了解燕拂衣此时的状况的,在扪心台雷劫之后,就已经足够要寻常修士半条命, 更别说之后燕庭霜听他的挑唆, 又设计抽了燕拂衣一身仙骨。
他能活下来,应当已经是侥天之幸——在李清鹤的推测中,如今的燕拂衣早该成了一个手不能提的废人, 连凡人中的练家子都比不上。
可面前那一个,能与魔族少主相钧打得你来我往的人, 莫非是他的幻觉吗?
魔尊虽然出世,可不知出于什么缘由,始终不曾亲临延宕川, 只派出了相钧坐镇。
今天早上之前,战争一直被局限在金丹以下的境界,而李清鹤之所以不得不回转大本营求援,就是因为遭受相钧的第一次出手。
据守阵的大长老说,他竟可能已经结成了元婴。
修真界年轻一辈,连个金丹都没听说有,相钧若真不到百岁,便是整个九州都难以忘其项背的天才。
可现在他看到了什么,失去仙骨的燕拂衣,竟能与相钧斗得旗鼓相当!?
只是比起闷头挥剑的燕拂衣来,相钧看着,无疑更游刃有余些。
“拂衣哥哥,”他的声音柔和,竟近似有几分低声下气了,“你不记得我了吗?”
【你什么时候招惹的这个【哔——】】李浮誉几乎上蹿下跳,【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燕拂衣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
相钧突然间后撤,凌空而起,单脚轻点最高处纤细的树梢,燕拂衣仰头去看,吾往斜斜指向地面,剑尖闪过一丝猩红的血。
阳光是从上面照下来,他看不分明相钧的脸,但他知道,那张脸上被自己划出一道血痕。
浑圆的血珠从树梢突然滴落,燕拂衣一愣,他如今感知不灵敏,没来得及躲,血珠竟直直落在他脸上,温热的。
有种好熟悉……又一时想不起的气息。
魔族少主轻轻地笑了。
“原来你不记得我了。没想到,我也是那么容易让人遗忘的人。”
从他的角度向下看,雨过天晴,枝叶间温和的光却刚好照在燕拂衣脸上——其实这么多年过去,燕拂衣也长得和那时很不一样了。
但相钧仍能一眼认出来,他认人又不是只靠脸,燕拂衣仰头的角度,他看似冰冷锋利的面容下隐藏的柔和,他在阳光下抬起眼眸时,被照射成浅栗色、镶着一圈金边的瞳孔。
那么多日夜,他曾经是想念着这双眼睛,才能坚持着活过来。
燕拂衣终于出声:“你是谁?”
啊,相钧想,他如今的声音,也与我想象的一样。
“我是小真啊,”他轻声说,“你救了我好多次呢,哥哥。”
燕拂衣一愣,他的睫毛轻微一眨,瞳孔有些微移。
近来记性不好了,他也知道自己忘了许多事,通常情况下那不怎么造成困扰,在忘记很多人与情绪时,甚至会带来一种宁静的轻松。
但这魔修的一句话,竟已在他心间扇起波澜,让他的心脏突然酸胀,蔓延出一种来源深远的疼痛。
燕拂衣本能地重复:“小真……”
相钧像一阵烟那样在枝头飘忽着,修长的手指拽下颈间星月形状的吊坠,阳光折射在上面,像一片即将融化的雪花。
“这个,”他轻声说,“你也不记得了吗?”
燕拂衣脚下突然一个踉跄,他眼前闪烁起斑斓的彩光,晕眩得站不住脚。
他好像想起来了。
……
在终于找到并托庇于昆仑道宗之前,燕拂衣带着弟弟,曾在人间流浪过三年。
最开始他只有五岁,在凡间同龄人里,是许多孩子连话都盘不明白的年纪。
但那时的燕拂衣,就已经触及练气的门槛,一剑斩下,可对半劈开成人合抱的树桩。
他护着孱弱又胆小的燕庭霜,虽然过得不好,缺衣少食,但至少不会面临太大的危险。
也大概是在他们家破人亡并不久,流浪在中原的时候,曾顺手救过不少也无家可归的孩子。
燕拂衣不大记得请那些孩子的名字了,更记不清他们的脸——他总是不怎么能记住自己救过的人的,毕竟实在太多,记着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但小真还是有点特殊,其他孩子都只是救便救了,只有这小孩要铁了心跟着他们,也并不打扰,日日远远在后头缀着,若找到什么吃的东西,便半夜偷偷放在近处,让燕拂衣一睁眼便能看到。
像只执着要报恩的小野猫。
到第二个月的时候,燕拂衣终于把人抓了出来,小孩黑黑瘦瘦,身上到处是血痕,看起来比燕庭霜还虚弱,眼睛却很亮。
小燕拂衣的烂好人在那时便初现端倪,他就对小真说:“小霜身体不好,你没事干,就帮我看着他。”
之后他们三个就一起走了。
孤儿大多不知道自己的年纪,小真其实比那时的燕拂衣还高些,但坚持要和燕庭霜一起叫哥哥。
无所谓,小燕拂衣想,反正是他要护着他们,哥哥就应该护着弟弟。
小燕拂衣那时,是想把小真也一起带到母亲说的昆仑去,小真竟然好像也有不错的根骨,他把母亲教的剑法教了一些给他,他学得比燕庭霜更快。
他很早慧,不仅体现在修炼上。
三个人中,燕拂衣作为守护者,负责保护小小的团体,小真便担当了后勤和与人交流的职责,他很嘴甜,很会讨大人欢心,有时一个铜板能用作两个。
小燕拂衣啧啧称奇,这点小真就很厉害,比他厉害多了。
他们大概……在一起走了两年多。
突然有一天,小真就不见了。
那天和平日没有任何区别的早上,小燕拂衣醒来,他们积攒下的所有钱财都不见踪影,同时不见的,还有母亲最后留给他,能够驱邪辟祸的星月吊坠。
……
燕拂衣的头又疼起来。
系统还在他识海里担心地询问,可燕拂衣听不太清,他的视野中就只剩下那一点阳光中闪闪发光的星月,连周围的空气都好像起了幽幻的波纹。
燕拂衣这一生,能握在手心,笃定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向不多的。
其他的都很无所谓,可至今他仍能感受到那个早上凛冽的寒风,他记得自己一身冷汗,又在拼命奔跑中被风吹干,他记得自己整个人都在抖,惶恐和愧疚的火要把小小的心脏都烧穿。
他竟然把妈妈弄丢了。
燕拂衣一把捂住心口,可那枚从来能使他平静的冰晶此时竟然发烫,尖锐的棱角划破皮肤,他都分不清手心是血还是汗。
这不是属于他的东西。
属于他的那一个,在很久之前,就被他弄丢了。
可明明心里知道,这一块属于燕庭霜,这里面凝结着的,也是母亲对另一个孩子真挚独特的爱。
他却仍抵抗不住诱惑,燕庭霜让他拿着,他便真的卑劣地收了起来,连一句冠冕堂皇的话都不敢说。
就连母亲,也会对这样的他失望的吧?
所以这么多年,才一次都没有回到过他梦里,燕拂衣有时在冷汗中狼狈醒来,如此惶恐地发现,他甚至已经要忘记了母亲的样子,忘记了她温柔的声音,记忆中只留下一片带着血的灰烬。
相钧轻飘飘地从枝头降落,他站在燕拂衣面前,挡住了他面上的阳光,那双眼眸又变成深黑色的了,缩小的瞳孔在微微颤抖——相钧一眼就能看出,燕拂衣想起来了。
这样才对。
“哥哥,”他温温柔柔地叫道,“跟我走吧。”
“……”
“仙门那些假道学,坚持不了多久的,不日父尊与众护法亲临时,将他们所有所谓的尊者都绑在一处,也不会是我魔域的对手。”
相钧轻柔地抚过燕拂衣的脸,他想,比他预想的还瘦些。
看来燕拂衣过得不好。
这太好了,燕拂衣过得不好,将来才该死心塌地地跟在他身边。
他会对他好的,在如今站稳脚跟之后,他能够提供的,是当年的小乞丐,连想象都想不到的东西。
那双蝶翼似的长睫颤了颤,燕拂衣抬起眼。
隐藏在后的李清鹤踉跄了一下,他突然间站不稳——厚重的山地在瞬间隐隐地颤抖起来,仿佛地壳中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正欲突破枷锁,身后的群山发出龙吟一般的沉闷回响,他惊恐地注视着连云彩都一瞬间散开的天空,感受到那种仿佛是被无端唤醒的、强大到让人灵魂深处都战栗的力量。
苍白的薄唇轻启,燕拂衣上前一步,直视住小真怔住的双眼。
他说:“还给我。”
声音虽轻,却仿佛凝聚着悠远高贵的威严,那一声落入相钧耳中,他陡然升起一种面对父尊时一般,只能言听计从的臣服之心。
而此时此刻,最慌的是李浮誉。
他不知道燕拂衣是哪里来的这样强大的力量——或者说,不明白为什么这力量竟会出现在燕拂衣身上,他只知道,那根本不是燕拂衣现在的身体能够承受的,如果真的放任能量爆发开来,不仅面前这个花里胡哨的垃圾会死,燕拂衣本人,更是会在其中完全湮灭,连灵魂都不复存在!
可他能怎么办,燕拂衣根本就屏蔽了一切声音,他进入到那种连自己在做什么都不知道的境界,根本叫不醒。
难道、难道又要……
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浮誉口中念念有词,他能感到自己的感知在一点点丧失,就好像被不知名的存在完全侵入意识,或将灵魂都交托出去,化作一声响彻天地的钟鸣。
那在燕拂衣识海中根本无形无质的魂魄逐渐凝实起来,在这无人知晓处,凝结成一个修长而模糊的身影。
整个延宕川绵延千里的山脉之中,天地之间任何一处,每个生灵耳边,都敲响了一声厚重到惊彻灵魂的晚钟。
……
深渊尽处,血海之中,懒洋洋倚在一张尸骨做就的华贵宝座上的魔尊,突然睁开了眼睛。
第32章
李清鹤回过神时, 那片丛林之中,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相均早已不见踪影,李清鹤隐约记得, 在天地大变, 隐约仿佛要天降大劫的时候, 相均好像收到了什么消息,深深地往燕拂衣脸上看了一眼,几乎是满脸不甘地匆匆离去。
对,那燕拂衣呢?
燕拂衣已经不在刚才的地方了。
李清鹤心里突然发慌, 那种心慌就好像是有一天修炼出了岔子, 从差点走火入魔的状态中被救回来时, 睁开眼之前的那一刻。
……在睁眼后,他被告知, 兄长在昨夜死去了。
父亲说, 是燕拂衣的错。
李清鹤狠狠甩了甩头,试图甩掉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突然注意到地上有不明显的痕迹。
是燕拂衣——尽管他现在的战斗实力远超预料,可不知怎的, 似乎不能御剑, 李清鹤见到他之后,他都是用双脚走路的。
他得追上去,李清鹤想:问问清楚。
问清楚什么呢?他其实没有想这个问题, 总觉得有太多事要跟燕拂衣说。
燕拂衣没有走远,李清鹤很快赶上他, 叫了一声:“你站住!”
可燕拂衣没有回应,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根本连头都没回一下, 只是仿佛如常,径直往前走去。
他的背仍像记忆中那样挺得笔直,可脚步却有些错乱——正常的,刚才和相钧打一场,他不可能没有受伤。
可李清鹤一愣,不是因为燕拂衣的状态,而是因为他竟装作没听见自己。
燕拂衣从不会这样对他的。
兄长死后,他们的关系跌入冰点,李清鹤醒来的第二天就杀上了剑峰,他把刀横在燕拂衣的脖子上,把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燕拂衣也都只是垂着眼睛,没敢躲一下。
他也知道他理亏。
最多只是在李清鹤的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前,抬手握住了刃。
那时李清鹤把燕拂衣按在他们常一起修习的梅林,地上还散着书卷酒坛,残余的酒液染湿衣袖,李清鹤将锋刃钉进那单薄的肩膀时,几乎品尝到一种痛苦的快意。
燕拂衣有挣扎过吗?似乎没有的,他只是那样毫无生气地躺在落花里,握住刀刃的指骨绷紧,染满鲜红,血色下隐约透出发青的血管。
“不能是你……”他的声音都在为疼痛颤抖,眼眸湿润,“清鹤,不要杀我。”
雪白的袍袖落下去,露出清瘦嶙峋的腕骨,李清鹤从前喜欢看到这双手握剑,行云流水般转,吾往便劈山摄月,动人心魄。
他也曾见兄长把燕师兄灌醉,他便也装作醉去,又偷偷睁了眼,见兄长以为他看不到,握起那腕子,珍重放在唇边。
李清鹤便也就真的没有杀他。
但后面那些年,李清鹤大多数时间在不弃山修行,只要能抽出空来,便不吝于给燕拂衣找点麻烦。
燕拂衣也从不躲……他想必自知罪孽深重,无论李清鹤怎样对他,他都总是接着,逆来顺受得让人讨厌。
除了上次。
除了……
李清鹤整个人像过电似的哆嗦了一下,他突然想起上一次见面发生了什么,想起在燕拂衣的刻意隐瞒之下,他是怎么经历了第二次失去!
可在潜意识里,这一次的迁怒又似乎是站不住脚的,李清鹤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又不断想到那一天,是父亲刻意施放的灵力席卷谷中草木,是自己亲手点燃火石,放了那把火。
“燕拂衣……”他在心虚引发的不忿中提高了声音,“别装没听到!你跟那个魔族什么关系,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李清鹤一边喊一边赶上去,他抓住燕拂衣的肩膀,掰过来,那人影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似的,表情甚至比身体的动作都还要慢半拍。
燕拂衣抬起眼睛,像是看到了他,又不像在看他。
那种目光像是有刺,扎得李清鹤一下子松了手,他本来满心的气愤,想把燕拂衣抓回去算账,可是现在站在他面前时,却又有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连兄长都说,我这个弟弟无法无天,只有拂衣能管得住他。
李清鹤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现在仙魔两族正在交战,你知不知道战况有多惨烈?若是让别人看见你们刚才做的事,背后会有多少人对昆仑说三道四,你想过吗!”
燕拂衣静静地眨了一下眼。
他有些迟钝地看着李清鹤,好像整理了一会儿思绪,才终于开口:“我已经不是昆仑的弟子了。”
李清鹤就陡然被噎住。
对,昆仑早已将燕拂衣逐出师门,连卿月师叔都和他撇清了关系,燕拂衣不论在外面做什么,都不会再折损昆仑的脸面。
但……那怎么能行呢?
燕拂衣,怎么能不是昆仑的大师兄呢?
他咬一咬牙,蛮横道:“昆仑收留养育你到现在,你就这么忘恩负义,与师门说断就断?燕然姑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李清鹤有点满意地注意到,这句话还是对燕拂衣起到了些该起的效果,他眸底的光在那一刻似乎碎得更彻底,连喉结都稍微动了动。
可燕拂衣没再说什么,没有道歉,甚至也没有反驳,他转身就走。
李清鹤腾的一下起了怒火,他不计前嫌,亲自来这里寻找燕拂衣,劝他回去,他竟还敢给自己脸色!?
“你再敢走一步——”
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曾经紧跟在他身后,一声一声叫得脆生生的孩子,可燕拂衣都已经不记得,李清鹤的语调何时竟能如此怨毒,令人听之不寒而栗。
李清鹤一字一句道:“你再敢走一步,就永远不要回来了。”
脚步只稍微一顿,便又无所谓地向前走去。
李兄说的对。
燕拂衣心里想到系统在揭开真相的那天,对他说的话:他们只是书中的角色,既永远不会爱你,又总被设定着伤害你。
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转身走掉就好了。
心里很痛的时候,不要去想就好了。
你只要,无愧于心就好了。
他要是……真的能做到,就好了。
……
李清鹤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燕拂衣的背影,似乎义无反顾地消失在了树林里。
他突然间遍体生寒,都不知道眼里怎么好像就积蓄了泪水,又不知道是不是该落下。
李清鹤到底不是他父亲。在一觉醒来失去兄长,而所有人都告诉他那是燕拂衣的错之前,明明燕拂衣,才是他最爱的哥哥。
五年来第一次,这位天之骄子突然间意识到,燕拂衣是一个人,他好像也像所有正常人那样,会累,会心冷,会在一瞬间突然下定决心,然后就转身走出不值得的人生。
可他此刻又为什么如此惶恐,就好像明明一直默认会撑在最后的那一棵树,突然之间倒塌,从此不再投下伞盖如荫。
一直以来,把罪恶归结在燕拂衣身上都是最简单,最容易的——反正不论发生什么,都是他的错,他生来就该挨着。
李清鹤脑中突然一晕,头痛欲裂,他却在这时,突然想起几个月前那一日,在得知山谷已毁时,燕拂衣最后的目光。
他好像也并非生来该担尽罪责,也不打算再担。
他终于累了。
他好像真的,不想要他们了。
……
燕拂衣压下胸口的血腥,有些担忧地叫了一句:“李兄?”
先前遇到小真时,他差一点失控——燕拂衣自己也并不清楚,那种突然涌出血脉的强大力量从何而来,但他恢复清醒时便知道,如果那力量真的爆发开来,他不会能继续站在这里。
可能量爆发突然中断,在那之后,识海中的“系统”,就又不见了。
仔细想想,这也不是第一次。
那一次墨襄城,在天魔的幻境之中,他始终都听不到识海中另一个人的声音——如果那还能理解为被幻境阻隔,可他拿回吾往、诛杀天魔醒来,到被邹惑抓去关起来为止,那期间李誉也都一直没有出现。
虽然李誉在邹惑的寝殿中又突然回来了,还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他明明,对消失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也一无所知。
现在他又不见了。
燕拂衣心中升起一丝忧虑,他与“李誉”认识并不久,但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投缘,这个人神神秘秘,疯疯癫癫,但不可否认的,在他出现的这几个月以来,提供帮助良多。
不然燕拂衣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现在。
燕拂衣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试图在识海中搜寻某人的踪迹,却一无所获。
再睁眼时,他是真的有些慌了。
林中一片寂静,静得让人难受,燕拂衣无意识地揪断了一根草叶,修长的指尖沾了泥,手指绷紧到发白。
“李兄,”他甚至是无助地再次呼唤起来,“你还在吗?”
“哎呦呦,这一会儿不见,这么想我呀。”
燕拂衣心神蓦然一松,玩世不恭的声音再次响起来时,他的心跳竟都一下子加快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
“你以后少想一点那些有的没的,”李浮誉半真半假地说,“拜托,我住在你识海里诶,你情绪波动太消极的话,这里会起海啸的,我又不怎么会游泳,刚才差点被你淹死。”
燕拂衣:“……抱—”
“啊别,停,stop,我好得很,还没死呢。”
“记得好吗,你永远——永远不必对我说抱歉。”
第33章
相钧按下骨笛, 降落在魔宫之外,他注意到,魔渊外那层始终固守着的金光, 似乎淡薄了很多。
是不弃山那些牛鼻子老道, 看样子终于支撑不住, 要退却了。
可父尊如此急召他回来,难道是终于失了掣肘,准备大举进攻仙界?
相钧舔舔嘴唇,入殿两旁的魔族都远远向他躬身, 不少侍从深深弯着腰, 却忍不住悄悄红了脸。
相钧的面相其实有些刻薄, 但他长得好,又衣饰华丽、举止优雅, 看上去很有种浪荡的英俊, 很吸引人。
相钧一一与那些目光笑过,才一步踏入无相宫,周身感受到一阵熟悉的冰冷。
他面色不变,也没有升起魔气抵御严寒, 一步一步, 按照那人喜欢的沉稳有度,朝宫殿深处走去。
魔尊相阳秋穿一身松松垮垮的绛色单衣,似是刚沐浴完, 一手捞着湿润的墨发,另一手捧着一卷装帧淡雅的书。
相钧没有对这位“父亲”的怪癖发表任何看法, 就连腹诽都不敢——像这种假装凡人的行径相阳秋做过太多,可你若真把他当做个凡人,那片给魔尊做温泉池的血海就有话要说了。
相钧半跪下来, 单手扶肩,恭敬低头:“父尊。”
“嗯,”魔尊淡道,“你突破元婴了。”
“是……儿子侥幸,三日前刚渡了元婴劫。”
相阳秋微微点头,放下书卷起身:“不错。”
那质地极好的单衣便也随着他的动作,垂坠在主人脚边,没有一丝褶皱。
相钧身体紧绷,随着对方一步步走近,他本能地咬紧了牙根。
一根冰冰凉凉的、尸体般苍白的手指点住他的下巴,挑起了他的脸。
魔尊似乎在试图从相钧脸上看出什么,他看得很认真,视线扫过每处边边角角,很可惜,最终没能找到他想要的东西,只得无趣地放下手。
相钧知道他在找什么。
真可惜,他与他所爱的那个女子,既没有相同的长相,也没一点相似的性子。
也对,原本就是一只欺世盗名的狸猫,可笑这高高在上、寿命千载的上古妖魔,竟也有如此求而不得,又被蝼蚁玩弄在股掌之间的时候。
魔尊厌倦地开口:“前方战场如何了?”
“如您所料,”相钧斟酌着回答,“不弃山被牵制在这里,各大派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生怕被别人看了家底——我放了些水,那些仙门便已应付得很吃力,今早将对战级别抬到元婴,他们的储备看起来就已经捉襟见肘了。”
魔尊轻轻地嗤笑了一声。
“一向如此。”
“均儿,”魔尊走到无相宫巨大的窗边,望着绵延千里的血云,“早些时候,你可听见了钟声?”
相钧微微一震。
不仅听到了,当时他与燕拂衣在一起,不知怎的,他总觉得那不同寻常的声音,与燕拂衣有些关系。
但他绝不会在魔尊面前提起这件事。
相钧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那是什么?似乎直震心神。我在瞬间感觉神魂都差点离体,若是心境不坚或正在重伤,恐怕都可能被震碎魔核。”
魔尊看了他一眼:“你感觉很敏锐,谢陵阳之所以匆匆退走,也是因为——东皇钟又响了。”
又?
相钧面上无波,心中隐隐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魔尊一只掌心朝上,幽曳冷光在其中缓缓旋转,那里面以极快的速度闪过许多画面和人的脸,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声音中出现了狠辣的愉悦。
“谢陵阳急着回去保护他们的‘救世主’……均儿,通知百里神与破房山,点齐兵马,我亲自去。”
相钧慌忙应是,他不曾想这一天来得这样快,心在瞬间几乎跳到嗓子眼——那个最不愿想的猜测,似乎在残酷地慢慢成真。
魔尊红唇勾起血腥的笑容。
“就让不弃山的老道士,给我们带带路。”
……
金霞真人愁眉苦脸的,骑在一头油光水滑的小毛驴上——那是他的伴生灵兽,虽然其貌不扬,却也能顶一名元婴期的修士。
“师弟呀,唉,师弟,”金霞真人随着坐骑的动作一摇一晃,“东皇钟响起来有很多种可能啊,也未必就是‘那个人’……说起来,我还是觉得我那位小友比较像,你又不让我去找……”
他旁边的一位仙风道骨的“年轻人”目不斜视,手握拂尘,足尖轻点,飞行速度又快了一倍。
金霞真人又颠颠地追上去:“清风清来能顶什么事儿啊,让他俩去找,我不放心——反正我们现在也不盯着魔尊那老窝了,你就放过我,也让我去找找嘛,救世主嫌少不嫌多的啊!”
不弃山现任掌门谢陵阳深吸一口气:“师兄,按理说小草是在飞,灵兽飞行的时候是不会像在地上一样左摇右晃的。”
“这个你不懂,用师尊的话说,这是一种情怀。”金霞真人摆摆手,“说真的,我不想去见那些仙门的假道学,没确定‘那个人’的身份之前,为防有人泄露消息,我们也不能说出真相,这种弯弯绕的事情我搞不来啊,你哪怕把我留在魔渊呢,我带着金霞峰的人,也能把无相宫的大阵再顶住一时一刻的。”
谢陵阳:“把你留在那里,让魔尊出门就抽了你的血泡温泉吗?”
“这话说得,好歹我也是大乘期——”
“对魔尊来说,和一只蚊子有什么区别。”
“唉……”金霞真人耷拉着脑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不让我去找我的小友,如果最后真的是他,看你怎么后悔的。”
“……”谢陵阳冷冰冰的脸因为这换话题的速度而抽了一抽,“你就没有想过,震响东皇钟的,有可能也是你的小友?”
第34章
金霞真人顿了一顿, 没个正行的脸上,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不大可能,”最后他说, “昆仑李氏明显在刻意对我隐瞒什么, 那些蠢货, 只知道争权夺利。不过最近看昆仑的动作,我怀疑,当年我见到的那个,就是被李安世逐出师门的那位剑峰首座。”
谢陵阳皱眉:“商卿月的大弟子?问天君虽然剑法超群, 可他的心性……你觉得, 他会是‘那个人’选定的师尊?”
“这其中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缘由, ”金霞真人紧锁着眉,“师尊那个谜语人, 从来不好好讲话。或许天命不是自己能选的呢?”
“……”
谢陵阳垂眸轻抚拂尘, 似乎陷入了思索。
金霞真人大力拍他的肩:“所以师尊就说你死脑筋哪,怎么样,小师弟,放我走吧, 我不要跟你去见李安世那个糟老头子, 你去查东皇钟的事,我去找我的小友——反正魔尊真的打过来的时候,我肯定会马上赶到延宕川的啦!”
谢陵阳面无表情:“……我没记错的话, 灵音君比你还小十几岁。”
“我心态年轻嘛。”金霞真人咧嘴微笑,一拉缰绳, 小草长嘶奋蹄,马上换了个方向逃之夭夭,“你答应了哈!有搞不定的再传讯我——草儿, 走你!”
谢陵阳默默转头,金霞的尾音还在空中飘荡,视野中只剩下一堆被糟蹋得乱七八糟的云彩,他最不靠谱的师兄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唉。
算了,他说得也有道理,天命之人到底是谁,现在不仅他们不知道,魔尊那边,也同样不知道。
这样分头寻找,也算是很好的烟雾弹,哪怕让相阳秋有一时半刻摸不着头脑,也算是成功争取了时间。
谢陵阳叹一口气,在云上眺望山门的方向,清俊眉宇间浮现出掩不住的忧虑。
但这些都只是一时之计,最重要的是,师尊究竟何时才能醒来。
在师尊醒来之前,就像他刚才与金霞说的:无论他们如何殚精竭虑,在魔尊绝对的实力碾压面前,众生,皆是蝼蚁。
……
李浮誉忧心忡忡地说:“……可你状态真的很不好,而且现在去延宕川的话,再碰到昆仑的人,你怎么办?”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只说:“大敌当前,掌门即使想杀我,也不好当众下手。”
“?”李浮誉气得跳脚,“糟老头子阴毒得很,你以为他会考虑什么大局吗?他想搞死你有多久了,好不容易给他找到个借口,你现在送自己过去,不就是上门送菜?”
“……我避着他就是了。”
李浮誉发出一种仿佛是牙疼的声音,实在想不到还能怎么劝。
这时候就很恨自己没有实体,不能把人绑起来抓回去。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说:“延宕川很大,昆仑只负责其中一处,我避着远些,他们忙于清退魔族,未必能有照面的机会。”
“……?”李浮誉稍稍愣了一下,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小月亮这是在跟他解释?
跟“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奇怪“系统”?
燕拂衣小声说:“你不要生气。”
“……”
即使说刚才已经气炸了的话,现在也只剩下无奈和心疼。
李浮誉又很恨自己没有手,去使劲揉乱燕拂衣的长发,他只是无声地长长叹了口气,试图把长歪的孩子教育回来:
“我没有生气——我没有那么容易生气,拂衣,或者你也可以不必那么在乎。我是说,我们有时候只是观点不一样,但我可以理解你,最后也愿意尊重你。”
他想起来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这样,你在乎……在乎你的其他人也是这样,我们无非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对自己,而不是以另一种方式,成为你的负担。”
燕拂衣沉默许久,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
……
魔族开始大举进攻了。
不能说仙门众人没有想过这一天。
可自从魔尊从深渊破封而出,天下大乱,所有人聚集在延宕川之后,魔族那便反而不紧不慢起来,连续几个月,都只是少主相均带着金丹以下的妖魔,慢慢打,慢慢缠磨,大部队在后方按兵不动。
磨来磨去,反倒磨低了仙门中人的警惕。
到后来,许多宗派的主事人已经开始想着,莫非,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部队”,莫非魔尊在千年的封印中,早已灰飞烟灭,或至少身受重伤了。
莫非这次魔族倾全族之力,可能只是想从修真界瓜分一点资源,并没有侵吞天下的野望?
开始的时候,这种想法还都只停留在自己的肚子里,可随着时间流逝,主和派的声音甚嚣尘上。
甚至有人提出来,也不是不能将一块贫瘠之地划给魔族。
——虽然道不同不相为谋,但修行讲究一个兼收并蓄嘛,修士们能和妖族和平共处,怎么就不能再多一个……
比如说,梵天魔宫呢?
各种各样隐秘的小心思,开始在不同的人心中滋长。
最现实的问题是,延宕川的仙魔之战每多打一日,各门各派要损失的精英弟子就多一日。
而若能暂时议和休战……反正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子顶着,也没那么倒霉,魔族就非要跟自己的门派过不去吧?
这形形色色的声音在占据主流之前,不弃山掌门谢陵阳,终于赶到了。
不弃山的地位,在九州举足轻重。
不论是大陆上最后一位金仙,玄机老祖,还是仙人之下第一的陵阳真人,以及山门内独占鳌头的五名尊者,都让这个古老的门派,成为修士们心中的方外圣地。
所有修士,都以能拜入不弃山为殊荣。
修真界三十年一次的九州宗门大比,为的就是选拔年轻人才——大比的前十名,将被允许进入不弃山修行,整整三十年。
这三十年,将使他们的修行之路,与普通人彻底分出差距。
更别说,如果在这期间表现优异,还有可能被山中真人看上,收为亲传——那对于没有深厚背景的散修来说,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谢陵阳一到,始终聚集在延宕川千里之外仙宫的各大宗门主力,突然间战意沸腾起来。
“我早说过,魔族亡我之心不死,我们正道修士,与那些邪门歪道不共戴天!”
“就是,那么怎么会有那种幼稚的想法?要真把魔族放进修真界,从此以后谁还放心门下弟子下山历练?还有那些可怜的凡人……他们可怎么办!”
“现在连不弃山都来参战了,小小魔族还有甚可惧?有真人在,后面还有玄机老祖坐镇,我都想不到这仗怎么输,哈哈哈哈哈。”
“真人,这时机不赶巧,原本今年的宗门大比就是定在这几日……这还比不比了?”
“比什么比,生死危机在前,当然是以战事为重——打退魔军之后,再补办也不迟嘛!”
第35章
谢陵阳:“……”
“诸位, ”谢陵阳开门见山地说,“大轮明王阵破时,不弃山便早已令全部弟子出山, 我们不在延宕川, 是因为倾全宗之力, 也只能守在魔渊之口,勉强与按兵不动的魔尊维持平衡罢了。”
喧嚣的大殿突然间就一静。
与那日李清鹤来报前方战况时,大殿中的站位已完全变化。
谢陵阳毫无争议地坐在主位,另外三名身为尊者的真人列位左侧, 右侧则依次坐着修真界其余五位尊者。
除了金霞真人不在以外, 修真界如今九位顶尖的大能, 都聚集在此。
这些人单放一个出去,都有移山填海之能, 高高在上, 犹如神明,普通的修士一辈子都未必能看清他们的脸。
可如今被放在一处,收敛了气息,倒恍然亦如寻常。
寂静片刻, 还是昆仑道宗的掌门先开了口。
李安世探询道:“真人, 莫非魔族,竟仍如千年前的传说一般强盛?”
谢陵阳微微摇头。
好几位掌门面上都顿时一松,却又听谢陵阳道:“千年时间血海修行, 魔尊恐怕较从前更强——上一次见到他时,我还只是个方筑基的少年, 可论之深不可测,于我来说,他与那时完全没有差别。”
众人:“……”
啥意思, 据说千年前,魔尊就已是超越大乘的金仙之境,那时他给一个筑基小修士的压迫感,和现在给一位第一尊者的压迫感,是一样的???
谢陵阳面色凝重:“诸君,我绝非戏言,此战,为苍生诸界生死存亡之战,我山门众人皆已抱定必死之决心,即使满门命陨延宕川,也绝不坐视魔尊以天地为炉,炼这一方世界,做他飞升成神的登天梯。”
陵阳真人平静的语调掷地有声,便如钟震玉碎,让每个人心中蓦然一颤。
“请诸门派自行准备,”谢陵阳未给他们消化的时间,凛然肃声,“三刻之后,若诸君愿同往,我们全部押上,前往延宕川。”
大殿中落针可闻。
寂静之中,问天剑尊冷然声音响起,像在平静的冰湖之中,落下一只玉磬。
“昆仑道宗,愿往。”
“……”
“万妖谷,”红莲妖尊长身而起,美艳面容上一片肃穆,“愿往。”
在她身侧,一名身着似缀满星辰的长袍的老者微微一笑:“万丈点星斋,愿往。”
像是从一簇小小的火苗落入柴堆开始,烈火骤然散开,不论真心假意,大家始终意识到,此战,似乎没有生死之外第三种考虑的余地。
若不想被驯为肉鼎战奴,便只有战胜或者战死,两条路。
此起彼伏的请战声在大殿中炸开,场面一时群情澎湃、热火朝天,连问天剑尊常年冰封的脸上,都被激出一丝快慰的战意。
只有谢陵阳坐于正中,垂眉敛目,指尖轻点拂尘,似乎满含悲意,又似乎无动于衷。
天命。
他在心底最深的地方默念:真的,有可能改变吗?
……
李清鹤闷头将一只面目狰狞的魔斩成两段,幽蓝色的血溅了他一身。
延宕川太大了,这条山峡间的幽壑,几乎将大陆最南部生生劈开,即使是能御剑飞行的修士在飞越此川时,亦会油然而生此身渺小,不过天地间一粟的苍凉之感。
将各大仙门的精锐尽皆投放到此,分散开来,同门之间竟也难能照面。
李清鹤自己也受了伤,他都还未结成金丹。
虽说已经是筑基大圆满,金霞真人也说过几次,只要心境到了,以他的天赋,肯定能顺利修成至少七品的金丹。
可没结成就是没结成,筑基于金丹的天差地别,以他的实力,在这种规模的大战中,若非昆仑掌门之子和金霞真人亲传的身份,不过就是最普通的马前卒。
毕竟,魔军大举押上之后,化神和合体期的前辈,也都被迫投入了战斗,就连几位尊者,也在魔族大护法们出现时,出过几次手。
可李清鹤咬牙坚持着,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不想去找父亲和师门寻求庇护。
没日没夜的战斗中,他其实远远看见过父亲,看见过卿月师叔,也看见过在师门守护的范围内的燕庭霜和萧风,昆仑道宗在两位尊者的指挥庇护下进退有度,是整个战场之中,除不弃山以外,牺牲损失最少的门派。
李清鹤看见,有不少小宗门也附庸在昆仑周围,甚至从前并不对付的其他大派——生死存亡之间,从前的一切也都不重要了,保存实力、保住命,才为第一要务。
可李清鹤生来就是倔强,从前兄长还活着时,说他是“轴”,他不愿与那些人一起,就偏不要去。
可为什么呢?
仙魔战场又如何,也不过是另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秘境,要么活下来,突破;要么生死道消,没有第三条路。
李清鹤身上带着血,红的蓝的都有,他发狠地打斗、漫无目的地消耗着自己宝贵的灵气、任性地和全世界闹别扭——就是不愿意承认,他其实在想,为什么还没有看到燕拂衣?
那个曾经在年轻弟子中光芒耀眼的天才去哪儿了?那个轻易承诺过会执剑守护师门、守护苍生的大师兄去哪儿了?
那个曾经总会护在他们身前的,沉默而坚定的身影,去哪儿了?
他不能想,他只要一想到上次见面时,燕拂衣决绝离去的背影,就头疼得厉害。
……以父亲和师叔的修为,燕拂衣悄悄来到延宕川,他们真的谁都没有发现吗?
那日在大殿上,看燕庭霜和萧风躲躲闪闪、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们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吗?
是不是因为做了什么,所以才让燕拂衣变成那副样子,即使面对他说不出口的、简直是已经放低了姿态的“挽留”,都能那么无动于衷?
可李清鹤随即又想起来,上次——上上次见面时,他自己对燕拂衣做了什么。
……他真的不知道燕拂衣拼命护着的那片山谷,和已逝的兄长有关吗?
其实。
他分明是知道的啊。
第36章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他们从小就一直在一起玩的, 可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兄长和燕拂衣,开始有了自己的小秘密。
有好多次, 李清鹤就发现那两个人又不见了, 他一直想弄明白他们消失时去了哪儿, 为什么每次消失前拂衣师兄看起来都很不好,回来时便又精神了起来。
好像那个秘密的地方,有什么灵丹妙药一样。
拂衣师兄好像因为这小秘密而觉得很对不起他,李清鹤看得清楚, 便常常借此撒娇, 他那时喜欢和拂衣师兄待在一起, 比与兄长一起更喜欢。
与兄长争夺师兄的注意力好像成为了很有趣的游戏,李清鹤点子很多, 他会装作被父亲斥责心情低落, 会在师兄指点时刻意让自己受点小伤,或者在三个人一起喝酒时,比兄长更抢先一步醉倒在师兄腿上。
看着他们一个无奈,一个气闷的神色, 他那时很开心。
李清鹤也还记得, 很多次他装醉,师兄都会耐心地轻拍他的肩膀,有时以为他睡熟了, 两个年长者便会压低了声音交谈,说起……拂衣崖, 说起他们游历天下时的见闻,兄长很会说话,便会逗得总显得清郁的师兄低声笑起来。
笑两声便又止住, 埋怨他胡言乱语,会吵醒了小师弟。
……后来兄长不在了,李清鹤自己也拜入不弃山,但相比起修炼来,他竟然更记挂着要向燕拂衣复仇的事。
——他只要有空下山,就会偷偷地跟在那个人后面,仗着师门给的傍身的隐匿法宝,终于弄明白了当年一直很在意的真相。
他当然知道,李浮誉喜欢芍药,喜欢灼灼其华的华贵颜色——尽管他自己总是附庸风雅地一身白衣,还把住处命名为“青莲雅轩”,但他就是喜欢那些浮夸的东西,他喜欢过的最“淡”的东西,就是燕拂衣。
李清鹤很早就能看清这一点,因为拂衣师兄最喜欢白色,因为拂衣师兄亲手在兄长的院子里,种下一池莲。
但兄长不在了,燕拂衣就再也没穿过白色的衣衫。
有时候可能是太恨了,恨到李清鹤自己都觉出一丝可笑,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连自己这个旁观者都看得清楚,那两个曾经自诩聪明的人,却偏偏一个迟钝,一个胆怯,到最终也没能讲得分明。
所以,害死哥哥的人,怎么能是燕拂衣呢。
怎么能偏偏就是,燕拂衣呢?
李清鹤想不通的,他怎么都想不通。
兄长和燕拂衣的关系那样好,他曾以为他们会永远在一起,会永远是他头上的荫蔽——每次兄长口无遮拦地把他惹到炸毛,最后再让师兄来哄哄他,一切也就都那么过去了。
可突然就,过不去了。
李清鹤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失去了立场——从前他找燕拂衣复仇,畅快肆意,心安理得,可如今在复仇的过程之中,好像真的是他亲手,再一次毁掉了兄长最后复活的机会。
可我不是故意的。
在这段日子里,他每天都在想:我不是故意的,那些噩梦和心魔,能不能放过我。
他却忘了想,或许燕拂衣当年,也不是故意的呢?
爹爹总说,燕拂衣是个魔障,是将整个昆仑都搅得不得安宁的罪魁祸首,可李清鹤没法总这么说服自己,他毕竟还不是他父亲。
于是近日他总是噩梦连绵,在夜里满身冷汗地醒来,最后好像不得不痛恨地承认:他成了和燕拂衣一样的罪人。
可能也正是因为这个,再一次看到燕拂衣的身影时,他才会选择偷偷地跟上去。
只有在燕拂衣身边时,那种几乎将自己淹没的罪恶感才会稍稍减少,李清鹤说不清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既拥有了同样的罪,便理应成为同一阵营的人……他想,自己或许可以劝劝父亲,或者可以帮帮燕拂衣,护着他,给他找一个藏身之所。
李清鹤自觉给出了最大的诚意,他五年多没跟燕拂衣说过一句软话,可他都愿意言不由衷,迂回地求燕拂衣留下来。
没错,他嘴上说着“永远不要回来”,其实只是想说一句:“留下来。”
可燕拂衣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竟敢……
李清鹤又劈死一只妖魔,自己肩上也硬挨一刀,血流如注,他身形一个趔趄,往地上倒去。
可他竟还在走神,因为连贯的思绪在那一瞬间被打断了。
李清鹤很茫然地想:燕拂衣他……竟敢什么呢。
巨大的刀锋就是在这时迎面劈下来,李清鹤愣愣的,他能看见那锋刃上森寒的冷光,周遭的一切分明都被拉扯得那样慢,可他的身体也像被梦魇拘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即将夺走自己性命的噩梦。
金光一闪。
李清鹤眼前一晃,差点被那璀璨的剑光激得流了泪,可他半点都顾不上,那其中熟悉的剑意让他的心都差点跳出喉咙,那三个熟悉的字险些就要冲口而出。
“……”大师兄!
秋水长剑轻易拨开魔修的刀,干脆利落地刺进心脏,那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朝他转过脸来。
李清鹤被自己噎住,狂跳的心像秤砣一样砰地落回去,后知后觉的冷汗却唰地一下浸出来。
那是张陌生的面孔,是位梳着高马尾的少年剑修,长一张娃娃脸,剑意凌厉,望着他的神情也凌厉——不像是看被自己救下的道友,倒皱紧了眉,目中充满不忿的敌视。
李清鹤心里闪过一丝不舒服,却还是赶紧起身,礼貌抱拳:“多谢道友……”
对方却转身就走,风中飘来好像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的话。
“原来是这个大白眼狼,早知道不救了。”
李清鹤:“……”
他本能地心中一怒,上前一步,就想与那人呛声,可少年剑修已飞远了,往另一个高声呼救的修士身边疾驰而去。
那修士大声惨叫:“锈崖小师兄!救命啊!!!”
少年剑修一剑劈过去:“喊毛啊,废物!”
李清鹤:“…………”
原来是无差别攻击,那没事了。
魔族的这一波攻击被艰难抵挡住,潮水一般的魔修暂且褪去。
李清鹤呛出一口血,将惯用的唐刀和鞭子收回乾坤袋,满面阴沉地往回走去。
事情远远没完,魔族的攻击明显在一波波增强,谁也不知,下一次,会否就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李清鹤心烦意乱,在注意到正前方过于熟悉的身影时,想再避开,已经来不及了。
问天剑尊商卿月正站在那里,周身是一片残缺不全的魔修尸体。
第37章
商卿月也看见了他:“清鹤?过来——师兄正担心你。”
这位剑尊寡言, 即使见到消失多日的师侄,脸上也没什么波动,能多说出几个字, 已然是与众不同的优待。
倒是他身侧, 有位眉眼温柔的女修, 见李清鹤一身的血,便把他叫到身边,纤手微扬,一层淡绿色的、细砂一般的微光笼罩住李清鹤周身, 一眨眼的功夫, 他身上所有深可见骨的伤口, 便都不见了。
李清鹤连忙行了个礼:“芮木医尊好。”
这位与商卿月一样,是大乘之境的尊者——天下医修之首, 空天药庐的掌门, 空仪檀。
昆仑与空天药庐的关系很好,或者不如说,整个修真界所有的宗门,最不愿意得罪的, 就是这个战斗力垫底的医修聚集地。
毕竟, 修行之路何其艰险,能有个交好的医修,能为问道之路增添许多保障。
连商卿月这样孤高自诩的剑修, 在空仪檀面前,都要尊敬三分。
毕竟他曾被对方救回一条命。
前几年问天剑尊突破大乘, 成就尊者之位的档口,由于剑意过于孤直,不为天道承认, 被降下了传说中的九霄天雷,险些憾然陨落。
那时,空仪檀已闭关多年不曾出手,昆仑派人去请了多次,始终只能吃到闭门羹。
李清鹤至今还记得,他当时得了讯,从不弃山回来时,整个昆仑愁云惨雾。
那时父亲也正闭关,一门上下六神无主,燕拂衣身为代掌教的大师兄,竟在危难时刻不见踪影。
最后,想来是他们昆仑气数未尽,燕庭霜竟侥幸找到了一株上古奇珍,“哭魂叶”,正是芮木医尊为调制新药,找寻多年的至宝。
这才叩开了山门,请得空仪檀相助。
商卿月那时伤得重,空仪檀救回他的命后,到终于康复,花了整整七七四十九日。
燕庭霜原本便因为寻找哭魂叶,去了半条命,可商卿月卧床不能动弹时,他仍是拖着自己也重伤的身体,日日近身照顾,从不假他人之手。
大概便是在那段时日中,师徒之间竟然暗生情愫,也是因此,剑峰诸人,从未对剑尊竟爱上自己的弟子这件事,有过一点错愕。
李清鹤从前就不喜欢燕庭霜,但哪怕只因这件事,也绝不会认为他配不上卿月师叔的感情。
他只是讶异,原来爱情这种东西还有这样的力量,能让如此自私的人都奋不顾身起来。
……
空仪檀对李清鹤微微颔首,又带着探究,往商卿月面上看去。
“问天君可知晓,我辈修行虽逆天而为,却也该顺应天道,因果报应一说,总不可不信。”
商卿月被她突然这样一说,有些错愕:“芮木君何意?”
空仪檀神色有些复杂,见他这样的反应,倒微微失笑了:“可能是我多事,想来问天君与徒儿之间的事,内中情由不可为外人道明,总有自己的考量。”
这是……在说他与庭霜的事。
商卿月神情微微一松,手指下意识拂过从不离身的剑柄,那上面缀着一颗莹润的碧绿翠珠,剑尊冷冷的脸上,甚至显出一丝不明显的温暖来。
“本座,”他垂了垂眼,道,“自是不会负他的。”
空仪檀的表情却更复杂了,她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
“你徒儿当时年少气盛,硬闯我山门,可也是救你心切,我作为外人,尚且不忍苛责……见他小小年纪血透重衣,深陷在太虚幻境之中,亦初心不改,甚至都有几分羡慕问天君了。”
商卿月嘴角微微勾起:“芮木君谬赞了。”
“可不知他究竟犯了什么错,”空仪檀轻声道,“竟至于被逐出师门呢?”
商卿月面上好容易柔和些许的线条骤然一僵。
他表情都很浅的,这突然的冷脸却在缺少起伏的面容上极深刻的表现出来,李清鹤站在旁边,连周身都是一冷。
可他心里更冷——芮木医尊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什么叫……
“医仙想必是记错了,”商卿月嘴角的曲度彻底消失,冷淡开了口,“犯错的是我的大弟子,当年——”
他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在眉心形成一个纠结的“川”字,极为突兀地转移了话题。
“本座观方才魔族退走时的模样,魔尊很可能已经到了延宕川,医尊,待下一次御敌时,要多承您照顾。”
空仪檀眨了眨眼,她亦并非好打听的多事之人,便只柔婉一笑,顺着商卿月的话,商量起下一次的战阵布局来。
芮木医尊作为当世医修之手,出现在这种战场上,当然不可能只被剑尊占着,简单交流几句,她便又飘然而去。
碧绿色的疗愈灵力普渡整片战场,修士们的呻*吟声顿时减小不少,连皲裂染血的大地上,甚至都冒出一簇簇鲜嫩的小草。
李清鹤转过身来,却好像独处于那片阳春之外的严冬。
“师、师叔……”他的声音都在颤抖,甚至组织不起完整的句子,“她……”
商卿月扫他一眼,李清鹤被那一眼彻底冻住了,昆仑的两位尊者都从未这样看他。
铺天盖地的威压像是雪崩,他突然间意识到,为何从前燕拂衣挨训时,手指要在袖中紧握成拳,连颈侧都浮现出淡青的血管。
“清鹤,”商卿月说,“你父亲在找你。”
说完他也走了,就将李清鹤留在原地。
别吓唬自己。
李清鹤拼命想:燕拂衣和燕庭霜本就是孪生兄弟,又都拜在师叔门下,对外人来讲,未必能将他们分得那么清楚。
是芮木医尊记错了。
定是她记错了。
如若不然,他当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严丝合缝的记忆一旦被撬开一点微妙的、虚假的缝隙,铺天盖地的质疑和揣测便会如山崩地裂而来。
李清鹤不敢想,他生怕深想下去,自己所有的过往和骄傲,都会变成一场可笑的骗局。
第38章
燕拂衣没想到, 他小心地避开了昆仑熟识的所有人,却竟然也能好死不死,迎面就碰上了萧风。
明明延宕川那样大, 他在这里战斗那么久, 救了许多人, 都没见过被救下的人第二次。
当时燕拂衣正对战一只小山一样高的丑陋天魔,那天魔仗着元婴期的修为,在一群低等级的修士之间耀武扬威。
就像猫抓老鼠一样,魔气催生出一根根巨大的土柱, 尘土混着鲜红的血, 形成一种令人恶心的污浊颜色。
燕拂衣以剑意牵引天地灵气, 无形无质的能量仿佛聚成一柄巨型长剑,大道至简, 朝那天魔平平扫过去。
天魔发出一声怒吼, 尘土飞扬之间,在身前挡起密不透风的墙,剑光碰上去,没激起一点波澜似的, 仿佛没入其中消失了。
那张丑陋的脸上还没来得及浮现出得意, 就突然双眼爆突,一道蓝色血液从它喉咙上喷溅而出,像下了一场蓝色的雨。
仿佛有轻轻的“咔”的一声。
天魔的脑袋平平错了位, 顿了一下,从断裂的脖颈上轰然砸落下来。
地面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叫, 疲于奔命的修士们拼命御起武器奔逃,哗啦啦落下的蓝血好像带有腐蚀性,就连品阶稍低点的法宝都会被融化。
燕拂衣轻轻皱眉, 御剑而上,剑光流转之间,欲要在天空撑起巨大的屏障。
可他心头悚然一凉,后心泛起针刺般的危机感。
燕拂衣豁然侧转,身形同时向后仰去,些许在打斗中挣脱束缚的发丝飘扬而起。
幽光一闪而过,削断长发后竟又回头,不依不饶地重新朝他刺过来。
燕拂衣眸中一冷,吾往湛然出鞘,不可逼视的银亮剑光轰然散开,那暗器没入剑光范围,便如冰消雪融,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燕拂衣直起身,望着身后似笑非笑的青年,声音沉冷:“萧风。”
萧风看着他,神情中非但没有被发现的惊惶,反倒露出一种仿佛是奇货可居般的、贪婪的欣喜。
“大师兄,别来无恙啊。”
【靠,他还敢冒头】李浮誉恶向胆边生,【捅死他!】
【不行】燕拂衣皱眉【此时仙魔交战,我们不能自相残杀】
那也是。
李浮誉也就是说说,萧风虽然讨厌,但着实还不能死——倒不是什么不能自相残杀的狗屁理由,主要是作为其中一位天命之子,他若死得太早,难保这世界不会崩。
可恶,真的很不公平啊!
燕拂衣决定贯彻系统前日教他的法子:不知道怎么应对的时候,就不要应对。
他准备转身。
“等等,大师兄,”萧风的声音竟还含笑,“小师兄很念着你呢,前日还拉我来找你,只是大师兄没有耐心,我俩赶到时,你竟就不告而别了。”
熟悉的刺痛甚至已经转变成麻木,燕拂衣一声不吭,加快了脚步。
对方却身形一闪,挡在他面前:“大师兄,你躲不过的——既已来了仙魔战场,这就是你的宿命。”
【屁话!】李浮誉高声喝道【别听他胡说,走走走!】
燕拂衣身形微凝,目光从远处回转到萧风身上。
他又察觉到那种微妙的、似乎有什么在暗中将一切推向深渊的力量。
“什么意思?”
萧风笑了。
“你就不好奇,当时你在扪心台受了天雷,我何必要浪费一颗九转大还丹救你吗?”
他这样一说,好像确实有这回事。
当时燕拂衣受伤太重,其实记忆并不清晰,他只记得在燕庭霜来之前,是有人在他床边,吵吵嚷嚷……却没有听清,也并不在意。
但那人走后,他的意识似乎是变得更清晰一点,才听得见李清鹤刻意传来的“密谋”,才能在燕庭霜对他做下那种事时,保持了一丝奇异的清醒。
但燕拂衣再傻,也不会相信萧风此举是出于好意,他只是微微一顿,便又不在意地举步前行。
不重要的人,不重要的事,都随他们去。
萧风脸上闪过一丝狰狞的阴翳,他平生最恨旁人轻视,而自始至终,在燕拂衣眼中,他似乎都只是在上蹿下跳,沐猴而冠。
不过是一个作为主角踏脚石的圣父工具人,他凭什么?
萧风瞥见远处的身影,突然说:“你十四岁时,在千机秘境中寻到一本剑法,一把命剑,命剑认主时,剑意大盛,秘境崩塌,承托它们的石台碎成千片,你出得秘境之后,用那石台的碎片,融入心血,炼得十九颗碧玉翠珠。”
燕拂衣的脚步豁然顿住。
萧风加快语速:“那翠珠虽属天阶,却半分灵力也无,你不知其作用,只当能凝心净神,有助修炼,便将其串成两条手串,其中一条送给了……”
萧风没有说完,因为燕拂衣只在他眨眼的片刻间便身形闪动,瘦长冰凉的手指扼住他的咽喉,将他拉扯到极近的地方。
萧风根本喘不过气,可他看着那双漆黑的眸子里闪动的水光,感到一阵扭曲的快意。
“你——”怎会知晓……
“燕拂衣——!”
澎湃浩瀚的灵力轰然袭来,燕拂衣心头巨震,飞快向后退去,他清瘦的身影在空中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向后弯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极重的攻击擦着面门呼啸而去。
“孽障!”李安世见他竟然避过,眼中闪过一丝惊色,依然怒不可遏,“你又想对同门师弟做什么!”
萧风极快地掩住面上得色,连忙上前行礼:“掌门息怒,我与大师兄只是偶偶然相遇,正在叙旧……”
“你不用替他掩盖。”李安世脸色阴沉地抬起手掌,一台等比例缩小的古琴浮现出来,一簇簇琴弦开始环绕四周,仿佛拧成的森白骨鞭。
那个……他记忆中从小就令人厌恶的孩子,仍是一副黑漆漆的丧气模样,面容不曾与燕然师妹有半分相像,想来是像他那个肮脏的魔修爹的。
“燕拂衣,你暗中潜入延宕川,戕害同门,是不是心中有怨,要破坏仙门大计!”
“连日来魔族对我们的部署都似早有预料,是不是你传递了消息!”
灵蛇一般的琴弦便要缠上青年静立的手脚,李安世提高了声音:“说话!”
此时仗还在打,这一处的混乱没有对整个战场产生什么影响,每个人都疲于保住自己的命,或与敌人杀红了眼,没人有空管别人的闲事。
燕拂衣方才救下的那些修士,也被迫卷入了另一轮激烈的厮杀中去。
李浮誉咬牙切齿:【这糟老头子……快快快跑!】
但哪里跑得了。
燕拂衣就算再是天才,在岁月带来的绝对力量差距面前,也似乎没有一点逃出生天的机会。
李浮誉知道这点,匆匆跟在父亲身后跑来的李清鹤,也知道这点。
琴弦毫不留情地缠上黑袍下的手腕,燕拂衣有些吃痛,那锋刃一样的丝线割进皮肉,猛地将他的手臂拉起,就好像束缚一个待审判的囚犯。
“掌门……”萧风假惺惺地劝道,“未必是大师兄,方才我来时,还见他救助其他仙门的道友……”
李安世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他一步步走进燕拂衣,眼睛像鹰隼盯住猎物。
萧风的话落在空处,他和缓的面容一僵,慢慢垂下了手。
“父、父亲,”李清鹤也上前一步,试图拉住李安世的手臂,“眼下还是打退魔族为要,燕拂衣他,他可以容后再审。”
李清鹤眼睛也看着燕拂衣,眼神却早非从前燃烧着复仇火焰的坚定,他的目光落在那节被迫露出的、开始淌血的腕骨,突然发现,燕拂衣比记忆中又瘦了好多。
从前兄长便总说他瘦得让人心疼,若是看到他如今的模样,恐怕是要气炸了肺。
李清鹤没注意到自己又在走神,在这时时充满危险的战场上,他总一想到燕拂衣便心神不定,早些时候也是因此,平白受了许多伤。
从刚拜入金霞真人门下时起,师尊第一次考校他,便一眼看出他心志不坚,如枝上桃夭,虽灼灼其华,却随风而落,根如浮萍。
李清鹤暗中听到过,清风私下与清来吐槽,这个“冒牌的小师兄”整个一空中楼阁,修炼速度是不慢,但恐怕也走不远。
李清鹤向来最心高气傲,即使他最先不屑于顶替燕拂衣,也因此更怀恨在心,生出一股“我凭什么不如他”的怒气,决心先将这事瞒下来,证明自己绝不比谁差。
可如今……
李安世像是打定了主意,他一把挥开儿子拉住自己的手,手指如鹰爪勾起,便要用力。
李清鹤脱口而出:“父亲住手……!我师尊、不弃山在找他!谢真人他们一直在找的,可能就是燕拂衣!”
那双让他心惊胆战的、凝聚着巨大杀气的手,终于微微一顿。
“你说什么?”
就在这时,原本便充斥着冲天血气的战场,突然整个激烈地震动起来。
每个人都能感到脚下的大地摇晃,就像深深的地脉中藏着什么巨大的怪兽,正要破土而出。
生死搏杀的魔族与修士竟不约而同地停了手,原本还散发着微弱光芒的太阳骤然被遮住,远处的群山之间,突兀地弥漫起一阵黑紫色的浓雾。
有的修士眼尖,远远望去,隐约能看到那片铺天盖地的浓雾,究竟是什么组成的。
惊呼声开始由远及近,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那是一片由色泽诡异的骨骸组成的,极为细密的尸潮。
每一具尸骨,都远远地,散发着至少金丹以上的气息。
第39章
天地若崩塌, 走向人类的终末,会是怎样一副情景?
生长于后魔族时代的这一辈修士们,似乎从未思考过这样的问题。
他们之中最为年长者, 寿命亦不过千年之数, 当年魔族被封印之前的世界, 于他们而言,已然遥远得好像是幻觉——更不用说在幼年时期所见的天地,与后来成为其能通天彻地的尊者时,总不一样。
但万里延宕川中, 从每一个自诩正道的修士心中生出的绝望, 又好像是一样的。
那仿佛是一种无从抗拒的深刻烙印, 每个人在看清那不可胜数的高阶魔修,在看到不使用任何法器, 腾云驾雾于万丈高空之中的魔尊时, 心中仿佛都同时响起两个字:
完了。
那传说中的魔尊站在黑雾的最中央,他身后漂浮的,是一辆无以形容其华贵的车辇,用以拉车的, 是气息根本不弱于妖尊的巨大骨龙。
七大护法分列两侧, 身后蒸腾着寓及尊者的庞然法相,其状或狰狞令人生惧,或梦幻勾人恍惚……似乎连看一眼, 都会收摄了凡人的魂魄。
整片大地都在颤抖,就好像连天地, 都在为那修为至高的方外之数摇摇战栗,金丹之下的修士根本连站都站不稳,脚下坚实的土地似乎一瞬间化为泥沼, 在人倒下时便毫不留情地将之吞噬,连骨头渣滓都不剩下。
而现在的人们还没有发现,每被这样吞噬一个人,那密密麻麻到好似浓雾的大军中,便又会多出一具黑紫的残破尸骨。
魔尊开口说话了。
他的声音竟悦耳、柔和,堪称彬彬有礼,却令听者生畏,不由自主便想要臣服。
“诸界——”那声音无比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神魂里,“请你们,主动献出守夜人。”
这话说给每个人听见,但其实普通人并听不懂,终究只有站在顶端的那几个人心里明白。
魔尊抬手,无人见他如何施用魔力,仍在战场的每个魔修身上便突然冒出红光来。
左近的修士们下意识退一步,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对手喘着粗气,重新抬起头来,眼中充斥了令人畏惧的战意。
只得一秒的寂静,下一刻,比方才更激烈百倍的厮杀,猛地开始了。
可天空中那一大片魔雾甚至都还没有动,大家听见魔尊轻笑,似乎很愉悦,那种仿佛来自另一个位面的威压,让人甚至生不出反抗的念头。
所有人都感觉得到,就好像只要那站在顶端的“神明”意动,便能诛杀任何人,像碾死一只蝼蚁。
“谢陵阳,”魔尊就这样在震天厮杀声中懒散地道,“你知道本尊要的是什么——本尊,只再等你一日。”
“或看看这一界的修者,还能撑上几日。”
千万道茫然无措的目光开始漫无目的地搜索起来,听见那些话的人们,相比起努力抗击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不由自主地便倒向被诱导的,似乎更轻易的路。
“守夜人”是谁?
不弃山掌门谢陵阳,到底隐瞒了什么?
“休得妖言惑众!”
谢陵阳的声音是伴随震天动地的钟声响起的,那钟声不少人在前日听过——便如那时一般,声纹阵入心神时,仿佛灵台一扫而净,蚕食心智的魑魅魍魉被驱逐一空。
恐惧虽未消失,可头顶高空之中,己方尊者的十道法相亦横空而起,名满天下的陵阳真人为首,拂尘虚抬,满目慈悲。
“相阳秋,你谋划千年,欲要崩毁这一方世界,成就无上神道——上仙们早有布置,吾等即使赴汤蹈火,也绝不让你得逞!”
“不弃山所属听令,布天绝紫岳阵!”
谢陵阳声音未落,其余四名不弃山的尊者已以他为中心,闪现至各自相位,分散战场各处的诸弟子也凌空而起,大阵转眼结成,一道刺目金光似乎从天外劈开重重魔障而来,虚空中浮现出一盘金灿灿的太极图,仿佛一面盾牌,顶天立地地横亘在仙魔两道正中间。
谢陵阳拿起罗盘,喷出一口鲜血,将那染血的法器猛朝空中扬起,清喝道:“破!”
不必有人解释,所有在场的仙门修士,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阵法的作用。
他们眼中的世界豁然开朗,诸峰苍翠、灵台明澈,方才实力骤然提升而疲于应付的敌人也变得缓慢起来,似乎有人在识海中念诵祝祷,生生拔高一个小境界!
天空中骤然聚起无数流云,金紫电光在其中耀耀地闪——是劫雷!
有太多人在阵中突破了瓶颈,千万人在此刻同时渡劫!
魔族大护法的神色一变:“这老牛鼻子——如此狡猾!”
劫雷是天地间极正极烈的能量,相比于修士,生于幽渊的魔族们更惧雷火,不弃山的大阵一举数得,竟连消带打,破去了即将倾覆的死局!
相阳秋却连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百里神,你们去,试试手。”
大护法响声应是:“遵命!”
震耳欲聋的轰轰雷响之中,这场似欲将天地化为熔炉的大战,正式拉开帷幕。
……
事实证明,如今仙门中人竟比魔尊预料的强些,他们撑了不止一日。
但很可惜,也强不到太多。
商卿月将长剑舞得密不透风,一边与魔族那第五护法破房山打斗,素来淡然无波的心境,却一阵比一阵急躁。
他还没找到燕庭霜。
如此危险的战场,庭霜没有他的护持,去了哪里?
战场太乱了,乱到即使是高高在天上的尊者,也没法总览到每一处角落,更别说修士们战斗时情况瞬息万变,商卿月只能分辨出最激烈的几处战团——是两边的尊者在交手,他们人数几乎相当,仙门略胜一筹,可魔族打起来悍不畏死,后面还有个魔尊虎视眈眈,竟也没占到多大的胜算。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就似眼睁睁看着大厦将倾,以商卿月的境界看得出来,事情正在往不可挽回的失败滑去。
受伤陨落的修士们越来越多,鲜红的血将延宕川下的土地都染成赤色,魔尊的尸骨大军还在不断增加——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好似是蜉蝣在夕照到来之前的挣扎,除了拖延一点末日的时间外,没有任何意义。
怎么可能呢……
这位如今最年轻的尊者,九州剑修共同的偶像,竟有些茫然了。
天地茫茫生万物,苍生浮沉近万年,怎么可能就这样突然的,迎来灭顶之灾?
为何此界诞生的最强者,竟偏偏是魔,而仙门最后的指望——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竟到了此时,仍未曾醒来?
难道这便是命运与神谕,就连神明,也抛弃这一方世界了吗?
面前重锤呼啸而至,商卿月猛地醒神,险而又险地侧身避过,剑尖斜里一刺,对面那身材庞大的魔族发出一声疼痛的怒吼,身躯竟迎风似的,又生生涨大两倍!
身后传来一声惊呼:“师尊!”
商卿月猛然一惊,可他手中的剑一时反倒握得更紧,整个人像一阵飘忽的疾风,合身扑到那魔族怀里!
“嗤”的一声。
破房山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他被雪亮的剑光一晃,竟门户大开,重锤回收也堪堪只能护住心脏,却被那剑修生生刺穿了一只眼!
商卿月正待乘胜追击,眼前却突然一花,那魔族原本庞大的身影连天空都能挡住,可在瞬间竟化作一蓬黑紫的雾气,竟凭空消失了!
商卿月若有所感,猛然抬头。
遥远的天际,魔尊方优雅地落下一只手,在他脚边,差点丢掉命的手下哀嚎翻滚着,被几位医者围拢起来,治疗的光束已然落在身上。
商卿月懵然:不说没有传送阵,自破房山陡然落在下风,到他被隔空拽走,最多不超过一息的工夫——这是什么手法!?
“师尊,救我!”
燕庭霜凄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商卿月忙转身回剑,小弟子正与萧风一处,两人被一个元婴期的天魔追杀,狼狈不堪。
商卿月一剑结果了那天魔,用力将徒儿揽进怀里。
“师尊!”萧风重重喘息着,眼中透着猩红,“燕拂衣——那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什……
说来也巧,正在此时,他们另侧一只高大的天魔轰然倒下,蓝色血液喷洒漫天,它身后的修士却没能躲开,被那烧灼的液体溅上苍白的脸颊。
……一张,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脸。
燕拂衣的目光也死死钉在萧风身上,他全身浴血,握着剑的手都在止不住地颤抖——那是太过与太久的精疲力尽带来的、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可他竟像毫无所觉,一双漆黑的眼睛落向萧风的方向,浅色的唇张合了一下。
战场太吵了,商卿月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他看得出,燕拂衣问的,是他也在想的那句话。
“你说什么?”
可他们都没能等到回答,延宕川的每个人,都在此时听到一声仿佛将天地间风声尽皆席卷的长啸,天色在一瞬间完全暗了下来。
——是始终围绕在魔尊身边的骸骨大军。
他们在同一时刻倾巢而出,遮天蔽日,化作一片夹胁死亡的稠密剑雨,朝强弩之末的修士们落了下来。
第40章
一切都发生得太乱、太快、太无法应对了。
就好像世界都被静了音, 方才还能负隅顽抗的仙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溃败下来,就好像他们竭力苦战的一天一夜,都只是魔尊高抬贵手之下, 放任的观赏性游戏。
先是低阶的小修士, 然后是各宗长老、甚至成名已久的各方大能……从空中压下的黑紫战阵像一堵来自天外的, 绞杀万物的墙。
远远望去,只要有人或者妖动作稍慢,被那“墙”沾到一点,好好的身躯便会化作一蓬刺眼的黑雾——连血色都看不见的, 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
“墙就这么”缓慢而坚定地, 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
所有人都在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 许多人在尖叫。
似乎还有人……可能是不弃山的长老们,在竭力维持秩序、救助同道, 但这种力量太微小了, 仍不断有新的惨剧上演,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死亡。
溃败的仙门,就像是在一个最寻常的午后, 那片因为不够好运, 而突然被蝗虫过境的麦田。
商卿月竭力护着燕庭霜,在密不透风的魔族中杀出一条血路。
以他尊者的能力,在这种混乱中护住一个人还不算太过困难, 甚至还有余力照看一下紧跟着的萧风。
庭霜没有经历过这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 脸色惨白,商卿月能感觉到他的体温,简直像是一块冰雕。
问天剑尊不愿意承认, 可连他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这太可怕了,没有人能有足够强硬的心理素质,面对这种一边倒的屠杀。
本能生出的自顾不暇的自私、对大局无能为力的愧疚,这一切比刀子刺入皮肉更加血淋淋的,硬生生将每个人最丑恶的一面撕扯开来,给他们自己看。
心怀苍生的问天剑尊在逃命时,心有偏私,再没能护住第三个人;
满口礼教的灵音法尊更是卑劣,慌不择路时,甚至会躲在弟子身后;
金尊玉贵的妖族少主又被打落泥里,甚至现出了原型,仓皇逃窜……
反倒是那些平日里极不起眼,被宗门当做燃料的小修士们,或许为袍泽舍生取义,或许竭尽生命互相帮助……他们仍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却在某个人心里,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
生死面前,所有往日似乎不可跨越的“阶级”,都变得那么平等。
燕拂衣看向人间的最后一眼,便是这样一副仿佛是末日,又简直比末日更令人绝望的情景。
他很缓慢地,眨了一下眼。
有一柄剑,从他的后心正中刺穿了身体,仍在跳动的心脏甚至能感觉到剑锋的森寒,能感受到汩汩的热血,正从锋刃破开的口子里缓缓流淌出去,就像一只破掉的酒囊,正不可挽回地流尽了珍贵的酒浆。
可燕拂衣都不觉得痛,那并不痛,那是很干净、很精准的一剑,若他丹田气海仍在,便正好被这一剑挑破刺穿,碎了什么元婴或者金丹——作为修士来说,必死无疑。
但真可笑,他不是普通的修士,丹田空空,无甚可碎。
因此他只是动弹不得,就像一只被细针刺在木板上的蝴蝶。
那一剑刺来时适逢骸骨战阵开始降落,整条延宕川中散落的兵器被大阵吸引,蓦然浮空,或许只是不凑巧,在归阵的路上,会刺穿许多挡路的身躯。
那太突然,许多人都来不及反应,如若足够幸运,身边有能拉一把的友人,倒或许能逃过一劫。
可他没有的。
燕拂衣都并不感到诧异,似乎他很早以前,便该足够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反正这一方世界,会在乎他的人,已经没有了。
他只是,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没能想到:对他不好的人,是对所有人都不好。
莫论如何装得心怀天下,在考验真正来临时,除了自己,他们谁都不救。
所以不是他还不够好。
只是他们不好。
……
商卿月在逃出尸骸战阵的攻击范围、逃至山巅上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那时他刚里里外外检查过燕庭霜,确定年轻的爱人除了一点皮外伤外,只是受了点惊吓,刚刚松了一口气。
然后片刻前的画面,就突兀地闪现在他脑海里。
那一路上濒死极危的道友、痛苦求救的后辈……曾立志要拯救的“苍生”,在那一时一刻中,都变成了逃命路上碍事的阻拦,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利落挥剑斩开的血路中,是否真的全都属于魔族。
怎会……
可举目望去,万里长川都变成了翻腾的血海,大厦将倾,再无人有力回天。
商卿月闭上了眼。
魔尊的尸骸大阵马上就要落到川底,所有仍被困在战场的人已然避无可避……一切都完了。
“师尊……”燕庭霜颤抖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那、那是什么?”
与他的声音同时出现的,是一种商卿月从未感受过的、拥有过于澎湃的生机的力量,其凌然犹如孤峰皓月,其博大又如同广纳乾坤。
一层淡淡的、仿佛是月色的光华,似乎从山巅上的九观树开始,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像一层薄纱,覆盖向整片战场。
谢陵阳急促的声音再一次伴随钟声响起:
“所有人——快退!退回来!!”
“是九观圣封!魔族突破不了的,快退回封界!”
那是什么?
方才拼死逃到山崖上的人们愣愣的。
那一片光华从他们身后而起,如同天降的帷幕,生生拦阻在杀人的“魔墙”之下。
数不清的濒死的修士们顿了一瞬,便如同突然间逃过捕捞网的大群鱼儿,挨挨挤挤地、仓皇失措地朝后方逃来。
商卿月知道那是什么,他感到一阵眩晕。
虽然千年以来,大轮明王阵的守阵人一直都是不弃山,可身为尊者,总会知道一点普通人无法触及的秘辛。
传言千年之前,十二金仙以身封印魔尊时,已有擅天衍者推算出,日后必然另有大劫。
魔尊无法被彻底消灭,他会再出现——彼时金仙沉眠,这距离破碎虚空只剩最后一步的妖魔,当世再无人能阻他的脚步。
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总有一线生机。
每一方世界的天道,为避免被心术不正的大能力者崩碎为登天梯的命运,在大劫将至的关口,会为自己设出一位“守夜人”。
守夜人道心不灭,则此方天道永存。
没人知道守夜人是谁,也没人敢保证他有多么坚固的道心——一旦此人被魔族所掳,举世危矣。
按理说,仙门只要倾力守护守夜人,便似乎拿住了魔尊的命脉。
可说来容易,煌煌千年,茫茫人海,无人知晓守夜人将诞生在何时何地。
甚至都不能大张旗鼓找寻——魔尊手眼通天,那反倒可能给他指明了方向。
最后,金仙之首谢九观以身入局,燃烧本源化为守阵巨树,若守夜人一旦被掳,剑仙魂魄便会化为九观圣封,护住人类最后一点缥缈的生机。
从此万里延宕川,许出不许进,若九观树不倒,尚可使人间苟延残喘,或许百年安宁。
可是……
这是最不得已的办法。
九观圣封的出现,意味着人类,包括妖这两族,已然失去文明的守夜人,进入到背水一战的……最后一百年。
商卿月后背上突然升起一股透入骨髓的凉气,片刻前萧风的声音再次在他耳边炸响。
“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商卿月的目光有些缓慢地回转过来,明明已知结果,却还是迟疑地向燕庭霜和萧风身后看去。
……那燕拂衣呢?
刚才事出仓促,他一路上只顾着护住燕庭霜赶紧逃,原来燕拂衣,竟然没有跟上来吗?
“庭霜……”商卿月下意识地看向小弟子,燕庭霜心肠柔软,一向最是护着他那兄长,“你哥哥呢?”
燕庭霜一愣。
他才刚刚从极度惊吓中缓过来,甚至还窝在师尊怀中止不住地抖,手脚都冰凉,还正想借此好好撒撒娇。
商卿月这样一问,却让他猛然间怔住,片刻前的一幕幕开始充斥复苏的脑海。
燕庭霜苍白着脸,突然间才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确实,确实可能有那么一瞬间,想过要燕拂衣死。
但当这件事真正有可能已经发生的时候,他却蓦然被巨大的恐慌击中了。
燕拂衣……怎么可能死呢?
那他以后……他以后要怎么办?
相比起可能会有的、少得可怜的悲伤,最先充斥在燕庭霜心里的,确实是几乎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在一瞬间里转过太多念头——能把挖灵根的事完全掩盖的窃喜,反倒只闪过了短短一瞬。
其实燕庭霜心里对这件事,即使他自己不愿承认,也总有一丝有恃无恐在。
他对于燕拂衣,就总是这么有恃无恐。
燕拂衣会竭尽所能护着他——这是个永远不会改变的“基础设定”,不容怀疑,不会改变,他再怎么任性自私都没关系,因为那个人傻傻的,就总会护在他身前。
可是那个人,怎么会……就不见了?
那以后怎么办,难道能指望商卿月吗?
燕庭霜抬眼,对上他师尊黑沉沉的眼,突然间一哆嗦。
萧风怎么说来着?魔尊要找的人……是燕拂衣。
也就是说,不弃山陵阳真人前日将各掌门留下,说要寻找的那位“守夜人”。是燕拂衣。
燕庭霜不知这其中的故旧渊源,但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能看得出所谓“守夜人”的重要性。
更能够非常清晰地意识到一点:
延宕川这一战后,最后侥幸存活的仙门之中,正急需一只替罪羊。
那么对关乎生死存亡的守夜人——燕拂衣的见死不救,将会变成一项多可怕的新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