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在去寻找关小花的路上, 李浮誉给燕拂衣大致讲了那本虐女主文学的重点剧情。
愤怒让燕拂衣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丝血色。
在他们的印象里,小花还只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以兄长的视角, 很难原谅那些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和那几个空有深情之名, 实则始终在施加伤害的“男主”。
“可惜故事是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开始的,那时候她拜在明灵子门下,已经不叫关小花了,”李浮誉说, “所以我最开始才没有想到。”
没关系。
反正从此以后, 她不会再重复原本的命运了。
“对, 命运或许不是不能改变的,”李浮誉的声音很振奋, “‘原著’能决定的只是初始人设和情感数值, 以及大致的世界走向,尤其现在这三个世界都崩坏了,说不定未来有很多种可能。”
真的……吗?
燕拂衣没有吭声,尽管系统在那之后又说了许多话, 致力于证明他真的能救下小花——以佐证燕拂衣也能救下自己的未来, 但燕拂衣只是静静地听着。
该做的事,他自然会尽力去做,但成果如何, 他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
燕拂衣又回到了墨襄城。
这座以他的金丹为阵眼,一无所知地被庇护着的城池, 对于燕拂衣本人来说,是全不设防的,他很轻易便趁着夜色潜入进去, 比逃出邹惑的行宫更轻松。
那间屋子亮着很微弱的烛光,暖暖的光晕在窗纸上显得毛绒绒的,燕拂衣看见小花的阿婆在床边,一下一下,轻拍着熟睡的孙女。
小丫头睡得不安稳,呼吸带有哭过后的滞涩,脸像小花猫。
燕拂衣犹豫了一下,刻意加重脚步,推门走进去。
阿婆听到动静,抬头就看见燕拂衣苍白的脸,燕拂衣还怕她吓到,刚想说些什么,就看见那张慈祥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燕公子,”阿婆满脸惊喜,“太好了,你还活着!”
燕拂衣微僵,一时倒不知该做什么反应了。
“我……”他也压低了声音,因为久未开口有些沙哑,“我放心不下。”
“我知道,我知道,”阿婆露出很理解的神情,“燕公子,老太婆知道你好,对我们也好,你没事就太好了……这下小花该不哭了,也该不会继续跟她哥哥闹别扭,”
燕拂衣咬着唇,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相信系统的话,可又怎么让基本没接触过灵异志怪之事的老人家相信他?
总不能打着为小花好的名头,便将她从仅剩的亲人身边带走。
【听我的听我的,】李浮誉摩拳擦掌地准备发挥一个系统的作用,【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燕拂衣:【……好。】
他定了定神,在床边半蹲下来,诚恳地看着满脸皱纹的老人家。
“老人家,你们……愿不愿意跟我走,我想收小花为徒。”
……?燕拂衣说完才一愣,还以为系统有什么高超的交流技巧,结果居然这么突兀,听起来简直有点居心叵测。
可小花的阿婆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
“真的吗?”阿婆脸上竟然有点发光,可随即又黯然起来,“我老太婆腿脚不便,公子似乎有些仇家,我怕是会拖累你们。”
这竟然已经是答应把小花交给他的意思了。
燕拂衣连忙说:“不会的,我有……有他们找不到的去处,”他再次微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思索了一秒这大言不惭的真实性,“我将你们藏在那里,小花的天赋很高,待她有能力保护自己,您也不必担心了。”
阿婆低头思索了一会儿,露出坚定的神色。
“燕公子,我们跟你走。”
她颤巍巍地抱起还在熟睡的孙女,吹熄了烛火。
【现在你们去城主府那边】李浮誉出谋划策,【虞长明不是带着青山观的人去妖族吗,现在那里守备定然松懈,你去偷一辆马车】
燕拂衣:【……】
【快去啊】李浮誉有点刻意的揶揄,【你们剑修不会有什么‘宁死也不偷东西’的信条吧?你是在救人诶,救人的事儿能算偷吗?】
燕拂衣在城主府住过一段时间,知道马厩在西边的围墙下,养着两匹上好的马,还备着几辆套好的车,在妖魔入侵之前,时刻准备着应对揽剑侯出门的需求,在妖魔入侵之后,也没人再有空管它们。
他筹备小明王阵时,每晚都会路过这里,见马儿饿得可怜,便顺手放些旁边房子里储存的草料进食槽。
今夜这边也没什么人,但当时脏兮兮的马儿们已经被刷洗干净,装备了闪亮的鞍鞯,焕然一新。
燕拂衣的手放在缰绳上,尚有些犹豫,马儿们却已雀跃地回过头来,温顺地顶他的手。
【唉】李浮誉说,【人不如马啊】
【我们这样出城,会不会太招摇了?】
【不会】李浮誉很认真地回答,【你还不明白小明王阵是多么高级的阵法,你几乎是用自己的生命和真元护佑了这座城,城里的一砖一石,一草一木,乃至万物生灵,都自动成为你的信徒——在这里,你的意志拥有非常高的等级,可能不足以影响人类的思想,但足以让环境反过来庇护你】
【也就是说,在这种你需要隐匿的时候,只要不站在长街高声尖叫,周围的一切,都会自动忽略你的气息】
他的声音变冷:【如果有胆敢背刺神明的信徒,天道会收回他们享有的庇佑,生成新的报应】
【可他们当时也……不知道】
【天道不管这些的】李浮誉笑道,【拂衣,天道运行只遵循冰冷的规则,祂可从不像你一样心软】
李浮誉说得没错。
整个城池就像活了过来,在暗夜中默默保护着它们的守护神。
燕拂衣第一次感觉到那样神奇的“优待”,他驾驶着飞驰的马车,一路畅行到城门口,路上没有碰到一个人,而城门卫兵正换防,远远看到属于城主的车架,根本不敢仔细盘查,早早便停止关门,等在两旁,直到他毫不减速地出了城,才慢悠悠在后面关上城门。
城外便是宽敞的大路。
折腾这么久,小花早已经醒了,扯着燕拂衣哇哇大哭了一会儿,然后坚强地抹掉眼泪,表示以后一定会保护好她最喜欢的师尊。
对,改口就是这么快。
李浮誉看这丫头很顺眼,如果好好教导,治好恋爱脑,将来一定是个人才。
燕拂衣安抚了小花,忍不住看向她一直在微笑的阿婆。
“老人家…………”
“公子若不嫌弃,”对方笑眯眯道,“便也同小花一样,唤我阿婆吧。”
“…………”燕拂衣的心很惶然地一跳,像在厚厚的雪里,突然有什么小动物顶着雪帽子钻了出来————开口问个矫情的问题,也突然变得更容易起来。
“阿婆,”燕拂衣小声问,“您为什么这么信任我?”
他们毕竟相处并不太久,只有在关家养伤的那段时日,燕拂衣最开始都不能下床,便只能闷在屋里,陪阿婆说话。
其实主要是老人在讲话,久病的老人家总是孤独,儿女忙着生计,孙女忙着乱跑消耗精力,好容易抓到一个燕拂衣,虽然是个闷葫芦,但不论与他说什么,他都会静静地、认真地听。
阿婆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的。”
燕拂衣低下头。
他没法再与小花的阿婆对视,因为也稳不住瞳孔不受控制的颤抖,这是这个老人第三次说,他是个好人。
都没有人这样对他说过。
阿婆叹了口气,不再隐瞒了。
“大山从小就不喜欢小花,他爹娘忙着外头,还以为他照顾妹妹,可我看得清楚,他什么都要和小花抢,几年前还曾经把小花丢在山上。”
【她说的大山,就是关家长子关山行。山行,是入门之后,明灵子给他新取的名字。】
“可怎么会…………”
“他们不是亲兄妹,”阿婆摇摇头,“大山的亲爹曾是小花她爹最好的朋友,他们遭了难,小花她爹就把孩子接到我们家。父母一辈关系太好,她爹始终不肯相信大山会对小花不好,总要我别多想。”
阿婆慈祥地看着燕拂衣,继续说:“我没什么见识,但也知道天下大乱了,大山现在很有本事,我原本没办法,只能指望他还念着那一分养恩,能顾念着小花,但比起来,我当然更信任你的。”
燕拂衣竟面上微红:“小花是我的第一个弟子,我一定会尽全力教她,”他看看笑嘻嘻的女孩儿,神色柔和下来,“也一定会保护你们。”
“嗯嗯嗯,”小花点头如啄米,“就要大哥哥,我才不要青山观那个老头子当师尊呢!”
【所以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李浮誉得意道,【瞧瞧人家看人的眼光,瞧瞧人家教出来的孩子!】
【……你早就知道?】
【唉,】李浮誉不由有些低落,【那本书里,女主的阿婆是最先发现她师尊和兄长阴谋的人,只可惜,应该是被他们害的,在女主十岁时便去世了,后来女主踏入陷阱,也是为了追查阿婆的死因】
燕拂衣沉默了一会儿,把话题引向另一件事:
【我们能去哪儿?青山观和万妖谷应当都会找人,我如今灵力尽失,也很难开辟新的秘境】
【新的没有就用旧的】李浮誉提示,【你忘了吗?拂衣崖最初,便孕育着一个小秘境,现在你能调动些许灵力,便能让那个认主的秘境为你开启——他们不会想到你胆敢回去,而那小秘境中虽然不能叠加阵法,却尤擅隐蔽,如果不是尊者境界刻意搜寻,都不会察觉到的】
燕拂衣呼吸一窒。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是你的系统啊】回答的声音含笑,【系统就是那个——独属于你一个人的,为你而生,为你而来的,永远不会背叛你,也永远不会离开你的东西】
第25章
关小花抬着头, 惊讶地说:“师尊,你怎么了?”
燕拂衣收回怔然的视线,带她们往山谷中走去。
“没什么, ”他说, “想起些旧事。”
自从“那天”之后, 他还没有回过拂衣崖。
这里仍然满是大战之后的残破景象,昔日鲜艳的花枝碎落一地,许多花瓣被风吹散,更多的已经烂在泥土里;环绕山谷银链一般的小溪也不见了, 高强的法力将溪水全部蒸腾, 只留下焦黑斑驳的河床;就连那些如同天然屏风般的树亦不见踪影, 原地剩着参差断裂的丑陋树桩。
何至于……此。
燕拂衣又一次深刻体会到李清鹤对他的恨,李清鹤毁灭这里, 绝非顺手为之, 他计划得那样周密,下手那样不留余地,非要将每处每寸都化作再无从前模样的焦土,不留下一丝恢复原样的可能。
燕拂衣又停下脚步。他走不动了。
“小花……”他都有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心里的疼痛化作侵蚀骨髓的火焰, 烧穿了每一处关节,让膝盖无法支撑身体,连只是站直在那里, 就已经费尽了全部力气。
“小花,”燕拂衣努力定定神, 在关小花的一声惊叫中划破手指,将血点在她眉心上,“你, 按照路上我教你的,带阿婆先进去。”
“可是……”
关小花还想说什么,却被阿婆按按肩膀,摇了摇头。
她们没再说话,往一看便经历过一场大战的山谷中走去,过了一会儿,一老一小的身影像穿过一层水波纹似的透明屏障,消失不见了。
燕拂衣再也撑不住,他踉跄着后退一步,手掌擦过扭曲焦黑的树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视野便倒转到天上。
不行,不能这样。
燕拂衣想,我得……振作起来,师兄也不会想看到我这样,还有新收的徒儿,我得保护好她。
没什么的,没什么的,只是头晕,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手边残留着一点细碎的粉色,曾经是芍药碗口大的花瓣,那时花瓣娇嫩舒展,在阳光下透出朦胧的淡金。
而现在,就只剩下这点不可分辨的颜色。
燕拂衣的手指轻点在那一小块干硬的泥土上,像原本对花儿一样,很珍惜地摸了摸。
没关系。他想,花儿就是这样,从泥土中生出来,最终要回到泥土中去的。
它只是回家了。
燕拂衣手指上的伤口被粗砺的砂石豁开了,血流出来,淌在地上,与那些残损的粉色混在一起,也分不清究竟是什么。
另一只手按在心口,将那枚吊坠死死攥着……这个不能丢,还好,还有这个没有丢。
李浮誉难得很沉默,他知道,以自己现在的身份,说什么都轻飘飘,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只能那么看着,看着燕拂衣呆呆地蜷缩在矮矮的树桩下,总是很挺拔的背像被抽了筋骨,脸上没什么表情,但他看着,便很心疼。
燕拂衣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一会儿,发觉终于没那么晕了,才慢慢地撑着自己,试图站起来。
他就像是刚刚被制作出来,还没有上油的木偶,四肢似乎是新的,怎么也撑不住劲儿,只能动一下,便歇一会儿,李浮誉看着他把自己拗成一个很别扭的姿势,又闭着眼睛歇了很久,耐心地把劲儿攒够了,咔吧咔吧地重新撑出一套坚硬的壳子。
燕拂衣拍拍胸口,像完成一件很艰巨的任务那样,微微笑着,松了口气。
“你看,”他小声说,“我好坚强。”
“我做得好极了。”
是啊,李浮誉想,你总是做得好极了。
其实有时候也可以不那么好——对不起,那时候以为还能陪你很长时间,忘了把这最重要的一句告诉你。
燕拂衣又慢慢地,向山谷中走去。
微风吹过,将一蓬白色的细绳抛到燕拂衣脚边,他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便又迈开脚步,甚至像是避之唯恐不及那样,往山谷中隐藏的秘境入口走去。
李浮誉也认得,那是燕拂衣从前,总很宝贝的剑穗。
明明只是凡品,却总受到比天地灵宝更小心的待遇,被主人时时看护、握在掌心。
而现在,那剑穗被抛弃已久,早染了污浊,不复从前被小心翼翼呵护时的洁白莹润。
原来也不过是一段普通的剑穗罢了。
空气中又泛起一阵透明的水波纹,燕拂衣的身影毫不停顿,穿透屏障,消失不见。
拂衣崖的秘境,是在某一天毫无预兆,突然出现的。
但燕拂衣觉得,或许不能算毫无预兆——浮誉师兄以夸张的惊喜口吻喊他去看时,他明明觉得,师兄是在装相。
是在大概十二岁的时候,燕拂衣又莫名其妙触怒掌门,他从昏迷中醒来,浮誉师兄说,要送给他最棒的生日礼物。
那是燕拂衣真正见过的第一个秘境,昆仑门规严苛,尤其对他,在通过师尊的考核之前,哪里都不可以去。
但循规蹈矩这个词,从没出现在过李浮誉的字典里,他带着燕拂衣,偷偷摸摸地不知道触犯过多少门规。
可燕拂衣也没有想过,师兄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个实实在在的秘境。
那个秘境很小,总共大不过昆仑的一个宫殿,而且存在禁制,即使是金丹期进入,也会被压制到几乎无法动用灵力,他们两个小孩子在里头,就更是如同凡人一般。
但秘境也很神奇,竟然生有灵智,既会认主,又尤擅隐匿,若没有主人的带路和允许——浮誉师兄说,便是大乘期的尊者也很难发现。
最开始,燕拂衣筹划布置幽冥七星阵的时候,特别想把阵法藏在秘境里,他总不放心,害怕有意外,损毁了阵法。
他的运气总不那么好,或许是所有的好运都被拿来认识一个人,以至于除此之外,凡忧惧何事,都总会发生。
可实在做不到,秘境中别说布下阵法,便是连一张符都画不出来,燕拂衣努力许久,最后不得不放弃了。
他开始像一只勤劳的小蚂蚁,从凡人那里购买材料,一砖一瓦地,亲手在秘境中盖了一座小木屋。
燕拂衣原本想,他要亲手筑造一个家,把曾经宝贵的回忆全藏进去,如果有一天真的能唤回师兄,就把他也藏进去。
师兄最宠他的,一定会同意。
可小木屋刚刚盖好,没能迎来乔迁,拂衣崖就全毁了。
那些他想过千百次,要怎么布置在家里的东西,也全毁了。
燕拂衣走进秘境,突然觉得自己好可笑。
为什么要矫情兮兮地盖房子呢,为什么要做这种根本没有意义的事,明明秘境原本的模样就很好,明明那一小片草长莺飞的土地,已很足够摆放他不多的宝贝。
他就像是一个愚蠢的赌徒,在赌桌上杀红了眼,却把筹码都丢了,回过神来时,已经一贫如洗。
好消息是,到了现在,心脏或许已经被折磨太久,不太会疼了。
坏消息是,燕拂衣有点怀疑自己的心脏是否还在,他肚子里好像养了一只蛊,不知从何时起,一点一点啃噬了五脏六腑。
现在他的胸腔空空的,整个人都空空的,就剩这么一个壳子,或许因为知道该做的事没有做完,才能继续说话、行走,与正常人一个样。
“师尊!”关小花终于瞭望到燕拂衣的身影,高高兴兴地跑过来。
小孩子还是忘性大,她等了大哥哥好长时间,把小木屋里里外外都转了个遍,想起从前的家和爹娘来,在阿婆怀里哭了一会儿,然后下定决心要好好修炼,练好本事去找爹娘,便又高兴起来。
燕拂衣接住她,脚下有些不稳。
很奇妙,他明明已经自身难保,却又骤然有了新的责任,因为这新的责任,好像还是,不得不忍耐下去,不得不努力,把一地碎片再拼起来。
【但按你的计划,能在这里教她多久?】
系统好像总能看穿他心里想什么,燕拂衣无意隐瞒,思索片刻,轻声开口。
“小花,”燕拂衣蹲下身,与小姑娘视线平齐,声音温和,“很抱歉,我只能在这里,陪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关小花一愣,咬住嘴唇,大眼睛里立刻就包住了眼泪。
燕拂衣就慌了,连忙说:“不是……不是不管你,我会把该学的都交给你,如果有现在还无法理解的,我也会尽量留下玉简,这里安全,你和阿婆好好待着,等实力足够在外面危险的世界里保护自己了,再从这里出去,好吗?”
小花抽噎了一下,甩甩头,很坚强地看着他。
“你是又要出去,想办法保护大家吗?”
燕拂衣一愣。
小花又说:“就像在那个城里一样,你会又把自己搞得好可怜吗?”
“我……”燕拂衣搭在她肩后的手一颤,“我没有很可怜。”
“好可怜的,”小花反驳说,“你保护的那些人都不会保护你,他们还要拿你去卖钱。”
燕拂衣本能地垂了垂眼睛,他又掀起眼帘看小花时,眸子却又弯弯地眯起来,小花看不清里头的光,但她喜欢这样的形状,显得很温柔。
“不会的,”燕拂衣说,“我也会,想办法保护好我自己。”
“那么拉钩!”
燕拂衣就点头,与她短短的手指勾一勾,碰在一起。
夕阳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慢慢朝小木屋走去,那矮矮的烟囱已经冒出炊烟,阿婆从窗子里探出头,笑眯眯地叫道:“晚些就能吃饭啦。”
第26章
燕拂衣在太阳即将升起的时候, 落下最后一笔,仔细检查一遍,小心地合上玉简。
“可以了, 可以了, ”李浮誉打了个哈欠, “事无巨细,所虑甚远,完全够小朋友练到金丹——比你那个便宜师尊好多了。”
燕拂衣轻轻叹气。
“实在很不称职,”他稍蹙着眉, “她今后的路, 都只能自己走。”
李浮誉连忙大声道:“谁说的, 谁说的,你心怎么那么野, 这是都不打算回来了?说好只是去看看情况, 路上随便救救人的……至少在实力彻底恢复之前,你都别想在仙魔战场上正面迎敌!”
燕拂衣眨了一下眼,却没有应声。
李浮誉最怕他避而不谈:“等等,你不是真想上战场吧……你真当魔界都像漠襄城的那只那么蠢, 还能有绞杀元婴期的机会?”
燕拂衣又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
“李兄, ”他说,“我想给小花,取一个正式的名字。”
李浮誉好恨, 这家伙从小就这样,装聋作哑的实力一流, 转移话题也是轻车熟路。
可惜他现在没有自己的身体,不能再物理镇压,逼得小古板笑出眼泪, 再红着眼角求饶。
燕拂衣在那张宣纸上比比划划,写了好多字。
“写这么多,你是想捏成团让她抓阄吗?”李浮誉阴阳怪气,“你怎么不当面问问她想不想改名,不敢和你的小徒儿告别?”
燕拂衣装作没听见。
他确实怯懦,不敢当面告别。
燕拂衣很讨厌告别这种事,他讨厌说“再见”,因为说了再见的人都再也见不到,莫如不曾说出口,心中总还有一点希望。
燕拂衣最后选了“凌渡”二字。
他将那封素笺折好,又留下一封信,告诉小花若不喜欢,就好好读他留下的书,将来长大了,自己为自己取名字。
若偏巧喜欢,便祝她一生如晴空白鹤,凌空飞渡,自在逍遥。
然后他离开拂衣崖,其时大雪飘落,秘境外的山谷银装素裹,厚厚的雪尘将一切狼藉统统盖住,隐约还是当年的模样。
燕拂衣拨开雪,拾起一小撮冻硬的泥土,小心装进玉瓶,放进怀里。
这土里融了破碎的芍药,浸了蒸干的溪水,又残存着大树根叶的气息。
已经是很让人满足的纪念,有了这些,好像就还可以装作,他的家还在。
……
燕拂衣一路南行。
他一个人,除了随身的系统之外,更少与人说话,凝心静神,让自己融入天地之间,耐心地剥离大如今侵染魔气的灵力。
天地有清浊二气,古书上说,阴阳混沌本密不可分,那时的修士,便是将自身当做筛子,把不辨其质的能量全部吸收进入体内,再在修炼中一点点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修为增长的同时,身躯也在这样的反复冲刷下更加凝练,最终有可能达到肉身成圣的境界。
但那种时代太久远了,早从十二金仙封印魔界开始,天地间的污浊魔气同时被封入魔渊,修真界便只剩下了纯净的灵气。
到了如今,人人都只会简单地吸收、储纳、使用,最后将灵根修到极致。
灵根极度纯净强大之后,便会降下天劫,修士在天劫中舍掉肉身,便意味着斩断凡尘,渡为金仙。
但说是那么说,可惜漫漫几千年,修真界倒是出过那么些大乘期的尊者,却一位都没能真正渡过天劫。
如今最后的一位金仙,仍是上一次仙魔大战中唯一幸存的那位,不弃山的玄机老祖。
所以这一套靠不靠谱,暂时没人知道。
燕拂衣在尝试走的,是另一条路——上古时期的那条路。
燕庭霜夺了他的灵根和剑骨,让燕拂衣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连灵气的存在都感觉不到,可他毕竟曾是个修炼天才,在吾往重新出现之后,借由本命灵剑的牵线搭桥,对他关上大门的修真界,终于又被撬出一条细缝。
只不过,他现在体内没有灵根储存灵气,但天地仙魔之气又混在一起,原本的修炼方法,本就不再适用了。
如果换一种思路,先用大量的仙魔之气锻造足够坚强的躯体,然后只在战斗需要时,一下子吸入足够多的能量,再一瞬间化为己用,全部倾泻出去呢?
“最大的可能性是,作为不够坚韧的筛子被撑爆,或者魔气残留下来,让你在不知不觉间走火入魔。”
李浮誉的话虽吊儿郎当,语气却很严肃:“尤其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拂衣,你要记得,你原本就有魔修的血脉。”
说完之后又觉得不对,连忙找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的。”
他走在一条荒寂的小路上,这附近原本可能存在村庄,可在血云出现过之后,天下大乱,如今只剩下一点残存的遗迹,燕拂衣走了很远,没见到一点人烟。
漫长而崎岖的小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
燕拂衣的步子看上去不快,可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他迈出的每一步,其距离都与前一步分毫不差。
他这样走出很远,一直都走在小路正中,与路两边的距离,也从未出现变化。
“可我有魔修血脉,这反倒让我更容易接纳如今混杂了魔气的灵力。”
燕拂衣认真地说:“对寻常修士而言,魔气会侵蚀他们的经脉,扰乱他们的心境,可我从小便被那一丝血脉锤炼,我对魔气的忍耐能力,也会更强。”
“那不是一回事!”李浮誉说,“你的身体或许已经……已经习惯了,可魔气对心境的干扰你还没有体验过。”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轻声说:“你也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李浮誉一下子惊慌失措,“你怎么会这么想,我的意思是——你经历过心魔的,不是说你会被它诱惑,而是它会造出以假乱真的幻境,会肆无忌惮地伤害你!我担心的是它伤害你!”
燕拂衣弯了弯嘴角。
李浮誉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什么,小骗子什么时候居然学会了装可怜,他居然被骗了!
燕拂衣说:“你一直没有问,我是如何寻回吾往的。”
他没有卖关子:“在那只天魔的祭台上,我领会了千机剑意。”
李浮誉一呆,几乎是不属于自己的澎湃情感突然从心底涌出,他的脑袋一时间被巨大的喜悦冲击到空白,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你现在就……”那个声音在燕拂衣识海中失神地喃喃,“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
燕拂衣沉默地将这条线索也装进最隐蔽的记忆库:系统的惊讶在于他竟然做到了——他知道千机剑意是什么东西。
可这么多年,这个高深莫测的功法被燕拂衣藏得隐蔽,如同吾往的来历一般,不该有别人知道。
其实是在第一次下山历练的时候,燕拂衣就意外拿到了他的本命灵剑。
那时他在独自游历时,误入了一个非同寻常的秘境。
燕拂衣到现在都说不出那秘境主人的境界,那似乎是他仍无法理解和触碰的高度,他只是跟着本能,经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考验,再醒来时,便身处一个仿佛云巅之上的仙宫。
仙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可宫中空荡荡的,只有一本书,一柄剑。
在燕拂衣注意到那两件东西的同时,他只听到两声悠远的、仿佛来源自上古般的清鸣,紧接着,那剑就雀跃着跳进他眉间的剑印,那书就自动进入他的识海——他虽是第一次见这两件东西,却有如同老朋友般的熟悉圆融。
剑是吾往命剑,书是千机剑法。
燕拂衣从仙宫出来之后,一路仗剑,大破娄山关,扬名天下。
可后来他又身受重伤,李浮誉连夜从宗门赶来,看着吾往,许久没有说话。
燕拂衣对他的浮誉师兄,自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但不知被下了什么禁制,他并不能对师兄提起秘境中的细节,也没能对他说出另外那本功法。
李浮誉还不知道自己被抓到了什么小辫子,他只是从另一个角度看着燕拂衣,想着不愧是我唯一的白月光,小月亮怎么那么牛逼,简直牛逼坏了!
那可是剑意啊!那是整个九州所有剑修,都梦寐以求的东西。
一位剑修被剑道真正承认的标志,便是能发出如有实质的剑气——通常即使是有非凡天赋的剑修,也至少要在元婴期,才能发出一道真正稳定的剑气。
而剑意,是最高级别的剑气。
那是一种真正的“道”,而能否悟道,是大乘期的尊者们与低级修士最本质的区别。
将“道”修到极致,才可窥见飞升。
别说燕拂衣这样,所有修为都被废掉的情况,就算是问天剑尊商卿月,也不敢妄言,他能将剑意领悟到多高深的层次。
何况是千机剑这样高档的功法!
燕拂衣只是失去了灵根剑骨,却有一颗更加珍贵的剑心。
燕拂衣说:“所以那些邪魔外道,无法动摇我。”
他当时确实是在千钧一发时领悟到剑意,才能又感应到吾往,才能趁此机会,一剑将那天魔斩灭——可他也藏了一点没有说。
诛杀天魔之后,燕拂衣当时无比脆弱的身体就已经接近崩坏,他根本承受不了那样强大的剑意,甚至承受不了吾往自带的浩瀚灵气。
是梦中的那个人,在他要求之后,把吾往封印成类似幼生体的形态,还给了他。
那个人,究竟是谁?
“那也是……”李浮誉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时间太短了,你要想想清楚,那可是魔尊……别说你一个小辈,就算那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自己对上魔尊,也没什么胜算的。”
“我知道,”燕拂衣说,“我只是做不到。”
做不到袖手旁观天下之乱,苍生流离,做不到苟且偷生,独善其身。
李浮誉哑口无言,终于停止了无用功。
也对。
他无可奈何地揪自己的头发:他做得到,他就不是那个燕拂衣了。
燕拂衣又突然说:“墨襄城那个天魔说,奉魔尊之命,他是去那里寻找什么东西——你说,他在找什么?”
李浮誉猛然一僵,他最可怕的忧虑和梦魇毫无预兆地突然笼罩在头顶,他的心在一瞬间就几乎狂跳出胸腔,他所极力想要避免的、恐惧着的一切,都被这个问题突然间挑到明面上。
燕拂衣猛地停下脚步。
“你不能说。”他若有所思,几乎是平铺直叙地说出了自己的推测,“所以,与我的未来有关?”
“与我……有关?”
李浮誉几乎头晕目眩,满口苦涩。
他从来知道燕拂衣的聪明,可这份聪明,现在要变成一道催命符,把一切往无可挽回的终局推去。
第27章
“不是啊。”李浮誉勉强干笑着, 试图糊弄过去,“和你能有什么关系,你怎么会这样想?”
可他也知道, 他大概骗不过去。
小月亮其实一直不好骗的, 从前总是被骗, 也只是因为太在意他,太在意那些想伤害他的人。
可他是多么天资聪颖的奇才,但凡把修炼中的聪明用一点这上面,都不止于此。
因此燕拂衣只是摇摇头, 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李浮誉不知道他心里又开始转什么要命的点子, 急得抓心挠肝的。
无论他再怎么挑逗燕拂衣说话, 再怎么明里暗里地问,燕拂衣都只是不答。
燕拂衣把更多时间用在修炼上, 按照他自己领悟的方法, 将魔气与灵力一并吸收入体,将千疮百孔的经脉当做筛子,一点点滤掉黑紫的污浊,用至纯至正的力量冲刷身体。
他们一直向南, 往更接近仙魔战场的方向走去。
燕拂衣的进步快到让李浮誉心惊——他可不是没见识的人, 曾经每年每天,都有多少龙傲天式本子从他手上过,诸多世界的天道宠儿数不胜数, “天才”多到令人麻木。
可他们都不是燕拂衣。
第一日,燕拂衣已经学会用剑意锤炼吸入身体的能量, 那些暴虐的魔气在他体内乖顺如同小猫,不仅没有造成破坏,反倒修复了破损的经脉。
第二日, 燕拂衣便能将那些储存不住的力量瞬间凝结成刺,反哺吾往,将本命剑恢复了正常大小。
第三日,燕拂衣站在高崖,一剑斩落,流云破碎,罡风怒卷,竟然已隐隐复现了金丹时全力一击的威力。
……
燕拂衣面无表情地站在山巅,漆黑的袍袖滑落,露出的白皙腕骨上淡青的血管清晰可见,剑修眉目如画,如万里江山中一滴墨点的仙。
如果以传统修仙者的眼光看去,即使是问天剑尊站在面前,他这个“大徒弟”都已经完全被废掉,身上没有一丝灵力波动,甚至失去了修士赖以生存的灵根。
但此时只有李浮誉知道,现在若进入生死相搏的战斗,燕拂衣可能比从前更强。
但他并不多为此开心……这种战斗方式极损耗自身,人毕竟是人,会痛,会累,将自己当做一个可以粗暴对待的容器,怎么会是好事呢?
况且,燕拂衣如此拼命,分明是为了闯到最危险的战场上去。
现在的仙魔战场,可不仅有要生死相搏的妖魔,还有那么多说是“同一阵营”,却更对他充满恶意的修真者。
还有……魔尊。
李浮誉的忧虑,在燕拂衣走到延宕川山口附近时,达到了顶峰。
越过这座山脉,前面就是以九观树为中心,如今战况正如火如荼的仙魔战场。
魔尊率领了冲出魔渊的大军,与陈兵迎击的仙门同盟,在此打得天翻地覆——仙门一边略占上风,可没有人对此抱有乐观态度。
因为魔族领兵的,一直都只是个年纪轻轻的“少主”,魔尊本人,始终没有出现。
燕拂衣也听说过这件事,他隐约感觉到,这与魔尊向全天下派出探子,要找的那个“东西”有关。
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何物,又能否从这之中,找到破局的契机。
燕拂衣始终在思考,以至于熟悉的身影突然闯入眼帘时,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面容秀美的青年站在他面前,神情泫然欲泣,欲说还休地叫了一声:“哥哥……”
燕拂衣轻轻蹙了下眉。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那种疼痛,又隐秘地钻进胸腔,甚至连带着一种仿佛是本能的保护欲——那几乎已经成为刻入骨肉的被动反应,让人想忽略都忽略不掉。
但燕拂衣没有停留,他甚至都没有朝燕庭霜认真看一眼,转身就走。
他们已经没有关系了。
既然无论如何赤诚相对,在对方眼中,自己都永远是要除之而后快的反派,那就不要再犯贱,做一些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你可以的,燕拂衣。
“哥哥!”燕庭霜惊呼一声,竟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了燕拂衣的手腕,眼睛一眨,晶莹的泪珠就已经滚落下来,“你、你不要小霜了吗?”
燕拂衣被他拽住了,在不进行生死搏杀的状态下,他并不比一个武艺高强的凡人多了多少能耐,燕庭霜如今今非昔比,他刻意阻拦,燕拂衣一时竟脱不了身。
他看着那张熟悉的面孔,都有些惊异于自己的冷静。
心头的疼痛还是痛的,可绵密的痛苦泛滥了、习惯了,竟也没那么难捱,反倒转成一种更压抑的恶心。
他一句话都不想再和燕庭霜多说。
燕庭霜呜呜地哭了起来:“你、你生我的气了……可当时那种情况,掌门已经是冒着得罪妖尊的危险,有偏向你,我又怎么敢违逆师尊,去为你求情呢。”
听起来,他倒是更有怨气。
他说的是那件事。
燕拂衣沉默了一下,才记起关于强夺根骨的密谋,之所以传进自己的耳朵,是李清鹤刻意让他听到,燕庭霜并不知情。
可也曾是亲人,燕庭霜到底是怎么就可以做到,在做下那样的事情之后,还与他撒娇卖乖,扮出受害者的模样?
或许是燕拂衣始终没有说话的态度,又或许是他眼中从未见过的陌生的冷漠,让燕庭霜终于结结巴巴地停下来,几乎维持不住落泪的可怜表情。
本能的心虚和不满交织着,竟转化为一种被惯坏的愤懑。
燕拂衣从什么时候起,也变得这样小气?
燕拂衣看样子确实受了不少苦,扪心台的天雷看着都令人心惊,可这关他什么事,作为弟弟,他只不过是没有替他求情。
——燕拂衣自己做了那些事,还不知悔改,给师门惹了多大的麻烦,甚至波及了剑峰的声名,他就不会反思一下吗?
他怎么好意思,如今还摆出受害者的态度,莫非在他心里,这一切都是别人的错,就他纯洁无瑕?
燕庭霜的手指藏在袖子里,愤愤地掐着,心想,燕拂衣总是这么不知好歹。
从前小时候,他害死了母亲——掌门和师尊都知道是他的错,他自己也承认了,可在这件事上,对于遭受无妄之灾的自己,他竟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正式的道歉。
甚至到了师门,燕拂衣也只顾自己修炼,只顾自己去讨好掌门的两位公子,却不知多帮着自己根骨受损的弟弟提升修为,让他当年在那些该死的天才们面前,如此黯然失色。
从小到大,燕拂衣欠他的太多了!
燕庭霜回想着这些事,原本就不多的愧疚早就消失了——毕竟燕拂衣确实仍活着。他只是心里忐忑,记挂着还有位不弃山的真人可能想收燕拂衣为徒,生怕燕拂衣真的拜师成功,万一牵扯出自己做的事,恐怕说不清楚。
那些不相干的人,哪里能切身体会他的苦楚呢。
再说,修炼时,近来总发生些奇怪的事,燕庭霜疑心与燕拂衣的根骨有关,又不敢有任何人商量,他本能地想同燕拂衣求助,让他帮自己想想办法。
暗暗告诫自己要忍耐,努力又挂上从前哥哥最喜欢的,舒朗灿烂的笑容。
可他对上燕拂衣的视线,突然间就破防了。
燕拂衣从没有以这样的目光看过他!
从前他的眼睛里,在面对自己时,总是带着深深的关切,还有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脆弱——燕庭霜从来都很清楚,那是对他时才独有的,或许连燕拂衣自己都不清楚,他没能保护母亲,便曾是那样愿意以生命来守护弟弟,以至于到了无时无刻不在自我伤害的地步。
燕庭霜看得清楚,他知道自己的地位,连那个早死鬼李浮誉都比不了,燕拂衣时刻愿意为他去死。
他感到痛快极了。
那是种绝对居于上位的把握,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对燕拂衣为所欲为。
可是现在,那种可以在他指掌之中,肆意揉捏的脆弱,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看着他,竟像在看一个毫无特别之处的陌生人。
他怎么敢!
等等……猜测像一盆冰水,将燕庭霜从头淋到脚,他想,莫非燕拂衣,已经知道自己做的事了?
不、不可能的,不要自己吓自己,没有修士能坦然接受这样的深仇大恨,就连号称倾心相许的道侣,相互之间也会为了修炼资源反目,更不要说赖以为生的灵脉根骨,那是不死不休的仇恨。
若是燕拂衣知道,早就扑上来要他的命了。
定是他多想了,近来修炼虽然进展神速,可或许是灵根外来的缘故,总容易多思多虑,夜晚也总做噩梦,师尊都说他修炼太过辛苦,清减了不少。
不会有人知道这件事的。
只要……只要燕拂衣死掉,不会有人知道他失去根骨,更不会有人联想到自己身上,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哥哥!”燕庭霜抓住燕拂衣的手神经质地用力,“师尊……师尊要见你,跟我回去!”
燕拂衣一愣。
“师尊?”他重复道,“师尊不是已经昭告天下,不认我这个徒弟了吗?”
与昆仑道宗的通缉令一并发布的,还有问天剑尊用词严厉的饬令,自述师道有亏,竟教出大逆不道的孽徒,从此恩断义绝,必无偏私。
端的正大光明。
“怎,怎么会呢,”燕庭霜说,“师尊是一时盛怒,可我替你求了情——对,清鹤师弟说,你不是还曾暗中布下九幽七星阵,试图弥补对浮誉师兄铸下的大错吗?师尊与掌门去那里看过,可能是有挽救之法,要与你商讨。”
燕庭霜越说越冷静,他了解燕拂衣的,不论燕拂衣受了什么刺激,不论他怎么变,对他说有关李浮誉的事,总能轻易击破他的防线。
李清鹤是有多蠢,能相信是燕拂衣害死了他兄长。
燕庭霜无数次都对那位师弟的智商嗤之以鼻,李清鹤能拜入不弃山,无非是仗着他宗主之子的身份,还有机缘巧合、刻意相让。
若换了他,定不会被那种错漏百出的谎言蒙蔽,让自己的一腔仇恨,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
第28章
【不要去】李浮誉咬牙切齿, 【他在骗你】
燕拂衣说:【我知道】
他又说:【可我想去】
【你不想】李浮誉恶声恶气,【我是你的系统——还记得你想让我帮你,就得做我给的主线任务吗?现在, 向后转, 齐步走】
燕拂衣垂下眼睛, 他的睫毛在微微颤抖,昭示着不再冷静的心境。
根本像是有只长着尖锐指爪的手,握住他的心脏来回揉掐,血流一时间都在心室中乱窜, 指尖掠过僵冷的酸麻。
可他还是一步一步, 幅度很小地向后退, 一直到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便决然转身, 向后走去。
如果一定要选, 他当然还是……更愿意相信李兄的。
燕庭霜不可置信地看着燕拂衣的背影,咬咬牙,就要追上去。
“站住!”燕庭霜喊道,“你不想知道, 师兄到底是怎么死的吗?”
有些因为怕痛, 而被隐藏得过于妥帖的记忆,在受到呼唤的时候,反而会以迅捷得要命的速度跳出来。
燕拂衣的脚步又一顿, 他控制不了自己,即使不断自我告诫地深呼吸, 胸口依然闷得可怕,像陷进粘稠冰冷的泥沼里。
一些破碎的片段又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他又听见震彻天地的雷响, 鼻端嗅到泥土被大雨淹没时的腥气,湿冷冰凉的手握着他的手腕……
那个声音说:“小月亮,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拂衣!】李浮誉断然清喝,【走!】
燕拂衣就像是一只被栓了线的木偶,被那喝令的声音震了一下,便忙不迭迈开脚步,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
他的动作一时也好像木偶似的,因为僵硬的关节而不协调,甚至有些滑稽。
身后竟有风声袭来,燕拂衣本能地纵起身法,闪躲的同时,吾往已经出鞘。
他这一路走来,途中一边苦练,一边救人,斩妖除魔不知凡几,新的战斗方法已经被刻印进肌肉记忆。
巨量的灵气在瞬间被吸入进纤细的人影,关口的空气霎时间都似空了一下,空中形成无形的、巨大的漩涡。
燕拂衣身形在空中一转,长剑反射出冰冷的白亮,那亮也刺进他黑沉沉的眼睛,凌空斩下!
剑方未至,凌利剑光扫过,燕庭霜白皙的脸上,竟已被刮出一道血痕。
可他神情竟也镇定,将手举着,掌心握着一串深碧色的念珠。
不能伤害燕庭霜的记忆,更是反复二十年,被深深拓进本能里的。
而且他手里拿着的,是……
燕拂衣的瞳孔骤然缩至针尖大小,狭长剑身上圆融流转的银光,突然间乱了。
他强行回收剑势,被粗暴打断的能量流动掀起更加愤怒的波涛,如同海浪汹涌地扑击回岩石,重重地打在胸口。
眼前炸开一片虚无的白,燕拂衣的意识在反噬巨大的疼痛中被骤然清空,他的身体都好像消失了,感觉是木偶被抽了支撑骨架的线,便散成可笑的一摊,七零八落地向下坠去。
……好像那一夜一样。
燕拂衣感受不到自己,更听不到外界的声音。他像在没有光亮的深海、或不可见底的深渊坠落,坠落。
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突然间连成了线,被刻意遗忘的东西竟被保存得如此鲜明,此时被翻出来,每一帧都亮得能将眼睛刺伤。
他在痛彻心扉的金丹劫之中,眼睁睁看着,师兄挡在前面,深黑浓郁的魔气从他胸口贯穿,将他整个人掀起,打落悬崖。
燕拂衣听不到自己当时的声音,但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喊,只是被巨大的雷声和雨声淹没了,他看着自己冲破那层劫雷的金光,毫不犹豫地追上去,试图抓住夜色中翩飞的衣角。
可他抓不住。
魔气在身后穷追不舍,尚未完全渡劫的燕拂衣身处天道保护之下,那魔气伤不到他,可仍有巨大的力量从身后撞击过来,打在他背上,燕拂衣毫不在意,他的精神凝成尖锥,视野无限收窄,全神贯注地盯住逐渐接近的那一点白。
靠近了。
他要能救下师兄了。
可速度为什么这么慢。
时间被无限拉长,风声也被拉长,身后黑紫色的能量像是藤蔓,要缠住他的手脚,减缓他的速度,侵入血脉,凝结出尖锐粘稠的绝望。
【你救不了他的】
那样像是直击灵魂的声音,无孔不入地回荡在燕拂衣的识海,声音悠远,威赫如同神仙箴言,却带着仿佛来自地狱的阴冷。
【你,谁都救不了】
【他们都是被你害死的】
不…
不……!
燕拂衣吐出一口血——不止血,刚刚凝成,表面依然覆盖着丝丝银雷的金丹,竟连同心头热血一起,被他生生剜了出来!
银白的神光笼罩在燕拂衣全身,他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境界,连瞳孔都亮起白光,吾往被骤然灌注的巨大能量激得微微颤抖,被染着血的苍白指骨控制着,将悬浮的金丹一剑刺穿。
连方才劫雷都无法比拟的声响和强光猛地炸开,整座昆仑山似乎都震了一震,那魔气的触角竟也被炸散,燕拂衣的速度骤然加快,他猛冲过百米时空,一把抓住了李浮誉的手。
他们在空中坠落,而李浮誉毫无所觉,那张总是显得明亮华贵的脸也染着血,身体破败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可他抚摸着燕拂衣的脸,就好像受伤更重的,还是这个永远不懂得照顾自己的师弟。
“真的对不起……”李浮誉说,“可我——”
他后面说的话,燕拂衣听不清,他的耳中尖锐地覆盖着巨大的嗡鸣,眼前被白亮的光和水模糊,他都看不清师兄的口型。
“什么……”燕拂衣从没那么慌乱过,在空中扭转身体,把自己垫在下面,“师兄,抱紧我!”
砰地一声巨响。
他们重重地一同落在崖底,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若不是修仙者强韧的身体,恐怕连巨石都会被摔得粉碎,燕拂衣头晕眼花,他眼前满是血,撑了几次才将自己撑起来,胡乱摸索着去找师兄的手。
“师兄……师兄,李浮誉!”
他摸到了,可那个人静静躺着,嘴角像是一如既往含着笑,眼中的光却在一点一点散去。
“小月亮,”李浮誉的声音低得像是气流,“不跟我……说声再见吗?”
昆仑从未下过那么大的雨。
李浮誉第一次,先松开了燕拂衣的手。
……
漆黑的冷焰就在那一片雨水中烧了起来,烧得燕拂衣骨头生疼,他有点疑惑,自己怎么还没被一并烧碎,化开在那场雨里,于是也就不会再痛。
他又感受到光,知道自己将要醒来。
不……
燕拂衣本能抗拒,他甚至很恐惧这件事,待在黑暗中虽然痛,但那仿佛就可以逃避什么,不用醒过来面对——
可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被刻意压制的画面便如洪水倾轧,一股脑全都涌出来。
那日燕拂衣醒来,还在悬崖之下,冰冷的大雨扑打在他身上,周围都是泥泞。
他在稠密的雨帘中看不清楚,但过于熟悉的身影站在一旁,将他与师兄的……师兄的……
是掌门站在那,将他与师兄隔开了。
“燕拂衣,”灵音法尊李安世微微俯身,瞳孔在深夜中像是妖异的漩涡,“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儿子。”
燕拂衣怔怔的,他像听不懂这句话,事实上,他整个人都像被令人窒息的东西浇筑封印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雨水从燕拂衣脸上滑过,突然间打了个哆嗦。
李安世声音轻柔,一字一句地,要把句子刻进燕拂衣的心里去:“是你害死了他。”
“是我……”燕拂衣便直起身,他整个人在微微颤抖,好像在极力抗拒什么东西,但他最终平静下来,扬起脸,神情孱弱,像是要碎掉了。
他低低地、顺从地重复道:“是我害死了他。”
……
燕拂衣猛地睁开眼。
窗外风雨呼啸,他躺在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窗子没有关牢,早已被大风吹得开,打在墙壁上噼啪作响,冷风灌进来,凉得瘆人。
燕拂衣的头生疼,好像有人往他的颅骨中,插*入了烧红的烙铁,混乱破碎的画面疯狂地在脑中旋转,可他一个都看不清。
“拂衣,拂衣,”系统在叫他,“快醒醒,赶紧走,燕庭霜与萧风结了盟,他要请萧风来封印你的记忆!”
燕拂衣疑惑地喃喃:“我的……记忆?”
记忆又不是魔气,它铭刻在一个人的灵魂里,构成每个人最真实的一生,怎么能被封印?
李浮誉心急火燎:“别想了,没时间了,即使打得过萧风,可引来李安世就更完了,清醒一点,赶紧跑!”
燕拂衣的脑子仍一片混乱,他现在很难思考,但李兄既然这样说,他决定相信。
李兄从没有害过他。
燕拂衣忍痛跳下床,在落地时脚一软,险些跌在地上,似乎是系统又努力地做了什么,让他感受到的疼痛减轻了一点,燕拂衣定定神,以惊人的毅力撑住自己,往门口跑去。
他眼前模模糊糊的,找了两次才碰到门锁,灌了灵气去掰断,都来不及剔除干净其中夹杂的魔气。
但好在外面没有人,只有空寂的山风,雨水不断倒灌,好像天地都被浸在一场毁灭的洪水里。
燕拂衣若有所觉,他忽然转头,往遥远的方向看去,在天地的尽头,看到一棵仿佛通天彻地的大树。
大树一半枯萎,一半峥嵘。
是九观树。
燕庭霜把他带到了仙魔战场。
第29章
“父亲, ”李清鹤急匆匆地跑进大殿,“魔族那边,又提升对战规模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威严而高雅的厅堂, 装饰华丽中不乏文人清气, 非常符合各大仙门的身份。
如今坐在这里的, 不是雄距一方的宗门霸主,便是货真价实的尊者,九州身份最高的一群人,全部都集中在这里了。
除此之外, 还有他们的亲信和徒弟。
昆仑道宗拥有两位尊者, 在诸多同道之中地位超然, 如今不弃山的人没有出现,李安世便安安稳稳地坐在上首, 由他作为主持。
李清鹤刚从延宕川的前方战场回来, 他这样一说,大殿中被激起一丝微澜。
李安世皱眉,问:“如今投入到什么境界了?”
李清鹤神情凝重:“儿子惭愧,境界不够, 据守阵的长老探测, 应是金丹大圆满……甚至元婴。”
有人轻轻抽了口凉气。
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虽然成功将魔族全部封印,可也怕是伤了修真界的元气, 致使底层修士一年比一年难以修炼。
如今的修真界,两极分化严重, 大乘期的尊者加起来,虽能达到十余数,中坚力量却与此并不匹配。
练气, 筑基,金丹,元婴,化神,合体,大乘——尊者是金字塔尖,所有人都要仰望的存在,可九州何其大,而对于普通的小门派来说,一位金丹期的修士,便已经能开宗立派,传承道统。
元婴修士,便是在昆仑这样的庞然大宗,也已经能够身居长老之位。
这一次仙魔大战还没打到白热化的地步,两方始终守着分寸,那边魔尊从未出现过,几位护法也不曾露面,这边便与之相对,始终没有尊者亲临战斗,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按照大多数上位者的想法来说,魔族出世已成定局,但左右也不过是要争夺资源,如果能这样拖下去,能在损失不太重大时签下什么条约,和平演进,是最好的。
但魔族率先派出元婴期的天魔,便将小打小闹的摩擦上升到了另一个境界。
商卿月冷声开口,声音如冰溅玉。
“我早先便说,魔族狼子野心,魔尊暴虐无道,断不可存侥幸共存之心,我辈修士,理当护持天下苍生!”
问天剑尊是天下第一的剑尊,战斗力极强,他开口自有分量,不少人都有些羞愧地低下头去。
可也有人反驳。
“问天君说得轻巧,”青山观观主赤松子摆了下拂尘,“我们虽然人多,但处于劣势,不说魔殿七大护法,各个都有不亚于大乘期修士的实力——便说魔尊,他实力深不可测,是当年与十二金仙抗衡的人物,问天君自问,打得过他吗?”
“就是,”有人小声附和,“说起来,怎么不见他的大弟子,叫……姓燕的那位,不是实力很强吗,在年轻一辈里挺有名,如今说不定都修到金丹了吧?”
“嘘,”又有人忙打断他,“你闭关闭傻了,前段时间昆仑的饬令没看见?”
窃窃私语越来越密:“据说是可能与魔修有染呢——不是我说,一个剑修心境被污染至此,当师尊的轻飘飘断绝个关系,便能独善其身吗?”
“嗐,一个弟子入魔,另一个弟子就那么养着,不结道侣,看着也不算炉鼎,我说,他们这些剑修啊……”
问天剑尊的目光如电,往出声那方向看去,那里响起轻微的瓷器打碎的声音,却没让他找到,究竟是何人开口。
剑尊清净无波的灵台,陡然升起一丝怒气。
燕拂衣,燕拂衣,从始至终,就是他搅得所有人不得安生。
连如今被逐出师门,还在往自己脸上抹黑。
问天剑尊没再说话,神情不虞,大殿中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尊者们皆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地喝茶,即使战乱左近咫尺,也泼不灭他们看笑话的心情。
李安世眉头紧锁,三言两语与几位宗主商量好,让仙门这边也跟上魔族的战力,各门各派的元婴修士,即刻赶赴延宕川。
今天的金殿议事,也不欢而散。
议事的地方是属于昆仑的仙府,诸事议毕之后,其余宗门的人便各自散去,大殿中很快只留下昆仑的人。
商卿月轻阖眼帘,眼角瞟见了刚从殿外溜进来的两个徒弟。
看见燕庭霜,他的神情稍松,连带着对他身后的萧风都顺眼了不少。
庭霜与他那兄长是很不一样的,温柔体贴,又从不争不抢,说话做事都如徐徐春风,不像燕拂衣,面相便始终带三分锋利的孤郁。
新近收的萧风也好,这少年虽出身寒微,但性情坚忍,胸怀广阔,若说能担得起剑峰门风的,也该是他才是。
商卿月其实一直都很看不惯燕拂衣,头次见面时,谈及燕然师妹的死,小小的庭霜还想替兄长掩盖,可燕拂衣自己竟毫无愧疚之色,只是定定地看着孪生弟弟,垂了垂眼。
他后来认了错,可却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倒像是别人对他做了什么。
庭霜自小体弱多病,天赋也并不算好,但修炼总是那么刻苦,寒来暑往的从不懈怠,看着都让人心疼。
燕拂衣呢,空有一身剑骨,却心思深重,惦念凡尘俗事,商卿月甚至还记得,自己有次心血来潮,想去看看徒弟们修炼——就那么一次,便见大弟子仗着天赋荒废修习,在后山躲懒。
他训斥了燕拂衣,燕拂衣竟还意欲狡辩,商卿月最烦这个,罚他禁闭反省,一月不得出关。
不像庭霜即使有时委屈,都只会默默吞下,柔柔地认错。
商卿月回忆着这些事,心里烦躁,想燕拂衣始终就是这样,做错了不敢承认,仿佛全世界都欠他,实在不像个剑修。
明明一母同胞,两个人怎么就能相差到这种地步。
不知为何,商卿月脑中突然浮现出燕拂衣那双眼睛。
是那日在扪心台——那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孽徒,天雷之下,他们曾经目光相对。
燕拂衣定然极痛的,天雷之刑,许多修行百年的修士都熬不过,可他身躯颤抖着,汗水完全将眼睫沾湿,那双看向师尊的眼睛,却竟像无悲无喜,没有一丝……商卿月以为会有的委屈。
商卿月突然想,他的眼睛很像燕然。
若论长相轮廓,明明是庭霜与师妹更为相似,可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燕拂衣的眼睛,很像他的母亲。
不要再想了。
他告诫自己,你已经有了庭霜,不该再困于过去的执念的。
燕拂衣已经被赶出师门,他也早该……放自己一马,离开那个天雷密布、充斥着血和泪的扪心台。
金殿逐渐恢复平静,不论外面如何乱,昆仑道宗自己关起门来,总是自己一家人的事。
李清鹤转过头,他脸上还有些战场带下的血尘,衬得容得愈发艳丽。
“小师兄,你与萧风去哪儿了?”
燕庭霜突然被点到,吓了一跳,嗫嚅着说:“我与萧风……有些庶务商量,是剑峰的事,小师弟也感兴趣吗?”
李安世皱眉:“大敌当前,门派里那些杂事,都可以放放,你们也学学清鹤,总不能一直躲在后面,不上战场。”
“是,弟子知道了,”燕庭霜很温柔地应着,像是羞愧地垂下了头,“从前是……是哥哥把持这些事,我实在不熟悉,才耽误了时间……”
“好了,”商卿月说,“也不怪你。”
李安世摇摇头。
他总觉得,卿月师弟太纵着门下的弟子,燕庭霜性情软弱,燕拂衣……又是那个样子,还好如今收了萧风,看起来还算不错,不然这些年轻人以后,可怎么能撑起昆仑道宗?
萧风在一旁微笑道:“这些事情真的做起来,才发现其中复杂之处,小师兄初开始上手,已经做得很好了。”
他顿了一下,似是不经意提起:“这样想来,当年大师兄能一力撑起那样多的宗门事务,实在很厉害。”
大殿中的气氛陡然一滞。
李清鹤抬了抬眼,他的目光锐利,从侧方看着萧风,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总觉得,萧风在说这话时,眼中神色有些读不透的莫测。
可再看时,他又明明表情舒朗,语气真诚,是一片无可挑剔的心怀坦荡。
李安世面上一冷,语声凌厉起来:“好好的,又提他做什么?”
他反应很重,不仅声音都显得尖细,就连灵气都似乎有些鼓荡。
萧风似是被吓了一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疑惑,连忙躬身:“对不起,掌门,我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他一个外门弟子,当然既不知道宗门顶端这几人间错综复杂的关系,不知道燕拂衣这三个字到如今,是多么不可提起的禁忌。
燕庭霜在一边,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也跟着说:“掌门师伯,萧风师弟不是有意的,很多事情他都不了解,哥哥当年待他也不好,不是有意为哥哥说情……”
“师兄,”商卿月大袖揽住小弟子,有些不满,“燕拂衣是心术不正,咎由自取,可那是他自己的事——庭霜心性纯良,萧风不计前嫌,你对孩子们发什么火。”
李安世的手掌在身后紧紧攥着,重重哼了一声,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拳头隐隐的,甚至有些颤抖。
他很深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平静下来:“师弟见笑,我着相了。”
是错觉吗?
李清鹤站在一旁,心里一动。
他第一次从这个角度观察高高在上的父亲,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父亲竟有几分……害怕卿月师叔?
第30章
商卿月带着门下的两个弟子, 出了殿门。
他总惯常冷着脸,问天剑尊在昆仑积威甚重,弟子们从不敢在他面前有丝毫不敬, 便是连燕庭霜, 似乎也总有几分胆怯, 动不动便小兔子般红了眼眶,反倒让商卿月心生怜惜,多哄着他些。
可这一次,三人行至僻静处的竹林, 商卿月站住脚步, 面上不辨喜怒, 像覆盖了一层冷硬的冰。
燕庭霜小心翼翼的:“师、师尊?”
其时正在下雨,可被尊者的气场笼罩, 外头飘飞的雨丝被无形的墙阻着, 半点滴不到他们头上来。
商卿月没有转头,声音透着不近人情的冰冷。
“你见了燕拂衣?”
燕庭霜顿时一惊,说话都磕磕巴巴起来:“我、我不是……”
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当师尊认真起来, 在他面前也摆出至高的尊者气场, 会带来多大的压迫感。
但师尊怎么会知道他私下里把燕拂衣带了回来?这件事燕庭霜自问做得隐蔽,难道是萧风?
燕庭霜心乱如麻,纷乱的猜测一时间全涌上来, 他本就心虚,这时候更是把自己吓得够呛。
不会的, 萧风一直都对他关爱有加,他还帮着他斗倒了燕拂衣,让他得到实实在在的权柄, 萧风凭什么背叛他?
商卿月沉吟片刻,说:“如果他是回来参加仙魔大战的,让他管好自己,别在掌门面前出现。”
燕庭霜一愣,抬起了头。
“您、您不怪我?”
“你应该告诉我的。”
商卿月终于转过身,神色稍稍温柔下来,将燕庭霜鬓角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你们是亲人,你想照顾他,我不会怪你。”
燕庭霜脸一红,嗫嚅道:“可他做了那么多错事,掌门那么生气……”
商卿月说:“掌门有他的原因,但他也不会真的要燕拂衣的命——总之,你警告他,别再去惹掌门烦心。”
燕庭霜心里一动,小声应是。
商卿月话中的微妙,就连一边的萧风也感受到了,他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状似不经意道:
“师尊,我方才在殿中仿佛说错了话,掌门对……大师兄的名字反应如此大,弟子斗胆,敢问当年的传闻,可是真的?”
他这话一出口,燕庭霜和商卿月,都是同时一静。
“莫要多事,”最后,商卿月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神色,“你当他是真的便是,不许再提。”
萧风眸光一闪:“是,弟子知晓了。”
商卿月赞许地点头,这个新弟子一直表现得很有眼色,在这一点上,比前面两个要强。
当年的事,大家都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孰是孰非已经不再重要,作为昆仑收养的遗孤,燕拂衣即使受些委屈,也是他分内之事。
商卿月在很多理念上,与作为掌门的师兄并不一致,但那不妨碍他们始终是同门,所作所为,都要维护昆仑的脸面。
再说,师兄也不过是对燕拂衣严厉些,又不会真的杀了他;清鹤师侄亦为人正直,从前与燕拂衣关系也不错,即使后来冷了,始终也还是维持了表面上的情谊。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只是,李浮誉当年天资纵横,本是下一任掌门的最佳人选,因为那种事情陨落,着实可惜。
好在还有李清鹤。
商卿月暗中摇头,他今天是怎么了,总想起这些陈年旧事,实在不利于修行心境。
“燕拂衣当时在扪心台伤得重,你私下拿些丹药给他,若伤好些了,也好快些到前线去帮忙。”
燕庭霜咬咬牙,听见萧风又应:“是,弟子知道。”
商卿月点点头,交代完这些事,便离开了。
燕庭霜随便扯了几个理由,只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处理,没同他一起回去,待见师尊的身影消失,才转身面对萧风。
那种温柔好说话的神色消失了,燕庭霜眯眯眼睛,声音咄咄逼人起来。
“你今天突然提到燕拂衣,是什么意思?”
萧风稍稍挑眉:“小师兄这是做什么,我又不知道你们之间那些恩怨,只是随口提起,既然师尊警告了我,以后不提便是了。”
“你明明知道——”燕庭霜脸上闪过怒色,他又谨慎地看看周围,压低了声音,“你明明知道我找你是做什么,这是能声张的吗?”
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这个一直以来表现得正直豪爽、对他言听计从的师弟,脸上竟似闪过一丝嘲讽的冷笑。
“原来是这样啊,”萧风说,“那对不住了,小师兄。”
“……”燕庭霜咬咬牙,“他竟然逃走了,你手里有没有能追踪痕迹的法器?还有,我这个月要的回春丹——”
“真是对不住,”萧风歉然道,“丹草堂弟子近来都忙,想是忘了,我回头替你多催催……至于法器,师尊那里肯定是比我多的,小师兄怎么不去问问师尊?”
他总是这样,说话似是而非,太极打得圆通如意,实际上精明得很,什么都不愿付出。
不像从前燕拂衣在时那样,那些修炼需要的资源、调养需要的丹药,都不用燕庭霜说,燕拂衣便会为他默默准备好,从不让他当面要。
燕庭霜狠狠甩袖:“你竟敢敷衍我!”
“那怎么办呀,”萧风也压低了声音,“小师兄,可你也不能对师尊说,他纯真可人的徒儿,在谋划着杀掉自己的亲哥哥。”
不是错觉。
燕庭霜终于意识到这个,他死死盯着萧风,不敢相信自己看走了眼。
萧风不是一条好用的狗,他是一条蛰伏已久的毒蛇!
燕庭霜退了一步,强撑着不显出惊慌失措:“你不要胡说,我何时要杀他……我只是、只是……”
萧风恍然大悟:“哦,那是我记错了,你只是有些不能让他留着的记忆,对不对?只是没有想过,我封印记忆的法术还不是那么熟练,很可能把人变成白痴——哦,或许那样更好,不是吗?”
燕庭霜苍白着脸摇头:“你疯了,你、你就是个恶魔!”
萧风像是觉得有趣:“你怕什么呢?燕拂衣即使有那段你害怕的记忆,你现在不是也还好好的吗?”
他意味深长地说完这句话,竟胆大包天地伸出手,轻佻地在燕庭霜下巴上勾了一下,颇为邪肆地一笑,在燕庭霜还未反应过来之前,转身走了。
撑起气场遮挡雨幕的人接连消失,那场下了许久的倾盆大雨,刷地一下,粗暴地浇了燕庭霜满头。
燕庭霜发出一声低低的愤怒的尖叫,连忙召唤了灵气,可他对于这种精细的操控尚且不太熟悉,从前与师尊时时待在一起,或燕拂衣在时,他从不需要操心这个的。
漂亮青年颇为狼狈地手忙脚乱了一会儿,才终于挡住讨厌的冷雨,他厌恶地擦着那些恶心的水,心里想着今天接连发生的事,愈发砰砰跳了起来。
这都怪燕拂衣。
他若是没有出现,或干脆……当时随便死在哪个没人知道的地方,哪里还会有这么多事?
燕拂衣,他怎么就没有早点自己死掉呢?
……
李清鹤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竟好像又看到了燕拂衣的身影。
从父亲那里出来,李清鹤心中始终有些疑虑,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因为什么,他不愿多想,索性仍然以最快的速度返回延宕川。
这次仙魔大战,不弃山那边竟到现在还没有出来主持大局,而那天云之巅不欢而散之后,师尊也没再召唤他回山……李清鹤心里乱的很,现在也唯有战斗,能让他暂时抽离出来。
如今魔界举族入侵,后面还可能有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魔君,那些伪君子躲在后面,却也不想想,若这里最后的底线也被打破,举世又有哪里能独善其身!
还有燕拂衣——
李清鹤实在没想到燕拂衣命这么硬,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没能要了他的命。
李清鹤前两日,是刚见过邹惑的,听说他去了墨襄城,在那个偏远的小地方,曾捉到过燕拂衣。
可不知怎的,又让他给跑了。
实在是很没用。
李清鹤在旁看着邹惑暴跳如雷,看见妖王对他严声斥责,可到底是曾以为天人永隔的刚寻回来的独子,态度硬不起来,说没两句又落了泪,他也看着邹惑时时显出很头痛的样子,说总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拼命在脑海里挣扎,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妖王谷的一团乱与李清鹤无尤,他只对燕拂衣感兴趣。
可燕拂衣即使被抽了根骨,也还很会逃,没给邹惑留下一点踪迹可供抓捕,连作为尊者的妖王都找不到。
李清鹤便等在延宕川,他有那么一点预感到燕拂衣会来——他不是一向最会装模作样,表现出关心黎民,与妖魔不共戴天的样子吗,怎么到了该见真章的时候,反而连面都不敢露了呢。
果然只是嘴上说得好听。
李清鹤这么告诉了自己许多次,以至于他在看到燕拂衣的身影的时候,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脑子里想清楚之前,李清鹤的身体已经自动悄悄跟了上去。
燕拂衣的状态不好,竟没有发现他的追踪,李清鹤不远不近在后面缀着,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跌跌撞撞,竟感到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快意。
他很混乱地想:该拿燕拂衣怎么办?
他好像从不想亲手杀了燕拂衣,从前李清鹤告诉自己,那是因为死这个惩罚远远不够,他要燕拂衣经受更多痛苦。
可现在他也很迷惑,为什么在看到燕拂衣如此狼狈,似乎他也不大好过。
甚至,那个想法在混乱中扫过他的脑子:何不偷偷将燕拂衣抓走,藏起来,让他以后,谁都见不到。
这样他自然不会再对哥哥以外的人好,他自然,只能看见自己。
李清鹤刚想到这,突然看见燕拂衣的正前方,无声无息地,仿佛凭空冒出来一个人。
那人一身华贵的黑袍,黑发中夹杂着一丝紫意,一直长至脚边,颈上戴着一只很漂亮的星月吊坠,额上覆盖着邪异的黑紫花纹——李清鹤的心脏一时差点跳出胸腔:是多日以来,对面领兵作战的那位魔族少主!
那魔修就笔直站在燕拂衣必经之路上,薄薄的唇微挑,狭长的眼中竟流露出笑意。
他出现得太突然,燕拂衣差点撞在他身上——是“差点”,可燕拂衣险险停下时,对方却伸长手臂,一把揽住黑衣剑修的腰,竟是要把他往自己怀中带。
金丹大圆满的魔族少主笑容灿烂:“又见面了啊,拂衣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