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过年康熙虽封了笔, 却比不得可以在家中休息的臣子,比平日里还要忙许多。

    除了要召见自外头回京述职的大臣,以示恩宠,更要去宫外各处走动慰问官兵, 提升将士们的士气。

    一整日折腾下来, 晚上宫宴再跟王公宗亲们动心眼子不迟。

    因为纳兰明珠被罢黜, 惠妃被禁足大佛堂,大福晋又生了个小格格的缘故, 大阿哥胤褆这阵子一直很沉默,也不怎么跟太子起争端了。

    索额图从北蒙回来后,有了和谈成功, 加之太子又被康熙委以重任,让胤礽在各部衙门班房和值房代天子巡,最近赫舍里一派风头无两, 在朝堂上更是意气风发。

    康熙冷眼瞧着, 就连太子都比原本毛躁了些, 到底还只是个少年郎。

    他早想带太子微服出行,去看看民间疾苦, 好给他这储君的骨头增加点分量。

    初一用完了早膳, 康熙叫上曹寅陪着,带了一队暗卫, 把太子胤礽和在阿哥所里玩儿鸟的大阿哥胤褆提上,自西华门低调出了宫,去北城视察京兆府向雪灾灾民施粥的情形。

    正好从北城门出城, 可以直往京郊大营去。

    康熙准备让曹寅挑几个好手,跟胤礽和胤褆练一练,让他们也知道知道, 真正生活在兵营里的将士们,都是怎么过年的,正正这两个孩子的风骨。

    往北外城去的路上,曹寅听了,把手揣在袖子里,晃着脑袋啧啧调侃。

    “我的主子爷诶,您还真是不怕老祖宗跟您急。”

    “这大过年的头一天,民间都不打孩子,您这要叫太子和大阿哥挨了揍,回头叫老祖宗瞧见,保管得跟您——”

    正戏谑着,曹寅一抬头,就见康熙斜靠在马车上,半垂着眸子,看起来恹恹的。

    他突然灵光一闪,猛地坐直身体。

    “万岁爷,您不是又打算玩儿那一招吧?”

    曹寅只想大年初一给康熙哭个响的。

    先前养小倌那事儿康熙叫他领了,到现在京城还有人调侃他这龙阳之好呢。

    每回他夜里不回后宅,从媳妇到小妾,都得逮着他的长随问个仔细。

    不问他见了什么女子,只问他一天到底跟多少男人说过话。

    哪怕他弄一身胭脂香粉味儿回家,他夫人还要派人去外头查,有没有哪家小倌馆子分外妖娆的。

    他真是有嘴都说不清,今天不会又要弄一出他曹寅非要挑几个人跟太子和大阿哥练手吧?

    “这奴才是真做不到啊!”他苦着脸小声哭诉。

    “奴才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为难太子和大阿哥啊!”

    “回头索中堂知道了,非得吃了奴才不可!”

    康熙淡淡扫他一眼,“你不怕朕,倒还挺怕索额图?”

    要是外人听皇上说这话,估计得吓得立刻五体投地,脑汁儿都得磕出来。

    曹寅却不然,他只揣着手嘿嘿笑,“那不是奴才知道万岁爷您心胸宽广,仁慈宽和,不会跟奴才一般计较嘛。”

    他眼神闪了闪,知道康熙想听什么。

    “这索中堂连万岁爷一个小拇指都比不上,他那一家子,那心眼子……啧啧,比针眼儿都小。”

    “就看年底述职那阵子吧,奴才听您的吩咐在户部当差,对门吏部的动静听得真真儿的,明珠的门生都快叫索中堂的门生逼没了活路咯。”

    康熙唇角嘲讽地勾了勾。

    索额图仗着太子之势大肆收买人心,在朝中党羽遍地,与纳兰明珠也没甚区别。

    长此以往下去,太子的名声都被索额图给败完了,朝堂也会成为乌烟瘴气的纳垢之所。

    他也正是仗着曹寅口中的皇帝仁慈宽和,才会如此有恃无恐。

    康熙倒不是特别心烦。

    赫舍里氏暂时还不能动,等明珠在府里反省一阵子,回头还得再叫他滚出来,给索额图松松骨头。

    他心烦的是另一个同样讽刺过他仁慈宽和的混账。

    康熙扳指轻轻在马车内的矮几上轻磕几下,突然问曹寅:“顾氏原谅你了吗?”

    曹寅愣了下,下意识道:“哪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只要奴才还往她屋里去,给她体面和掌家权,她自然不会找奴才的不痛快。”

    女子不都如此?

    相夫教子,暂时无子,他这个夫君自然就是她唯一的指望,跟他闹掰了对她也没任何好处啊。

    曹寅了解康熙,康熙也了解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

    他乜曹寅一眼:“你就不怕她真的跟你离了心,要跟你和离?”

    曹寅心里腹诽,那不还得怪您!

    但面上他只咧嘴笑开,“自然还是得哄的,女人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所思所想与男子不同。”

    “有些事儿总得说开了,连忽悠带吓唬,过后只管搂着不撒手,给她些底气,叫她知道奴才是在办正事儿,她也就不会多问了。”

    康熙:“……”他实在不想知道,养小倌跟正事怎么才能扯到一块儿。

    可曹寅这话让康熙确实有那么点头绪了。

    那天方荷的话,乍一听他只有恼怒交加,觉得方荷辜负了他的信重,甚至生出再也不见她的心思。

    但午夜梦回,在昭仁殿的每一个辗转之夜,他都忍不住像自虐一样反复回想她说的话,还有过去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突然发现,方荷离宫之前和再次回宫,完全像变了个样子,她身上那股子鲜活又叫人愉悦的韧劲儿,渐渐变成了尖锐。

    她哭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说后悔的时候,眸底除了冷漠半分情意都无,可分明从前她看他的眼神也是灵动有光的。

    在乾清宫睡不好,他跑到延禧宫第一次,睡了个好觉,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康熙不得不承认,一开始的恼恨和怒火,不过是他对谁都不可承认的虚张声势罢了。

    先冷了她,再也不想叫她伺候,好似就能忘却她眸底的失望和尖锐。

    去延禧宫的次数越多,他就越恼方荷不肯就坡下台阶,更恼她分毫不为两人之间的隔阂所苦。

    昨夜里他确实喝多了,但还不至于失却理智。

    这女人不肯将他放在心上,他身为皇帝,当然也不能逼她将他放在心上,否则与行乞有何不同?

    他只是放任自己再见她一面,好好用顿年夜饭,不想让那夜的争执成为一别两宽的最后记忆。

    可等看到方荷捧着肚子,浑身都散发着比任何时候都叫人惊艳的柔和光泽,却只对他万分警惕,他像被一直追寻的那束迷雾中的烛火燎了一下。

    她的倔强,不耐烦,甚至平和,都带着一股子事不关己的淡漠,叫他火烧火燎的疼,疼得他不解又委屈。

    他自认该做的都做了,除了乌雅氏是受皇额娘所请,暂时还没处置,她到底在气什么?

    “万岁爷?”曹寅小心翼翼喊了声,“您又跟昭嫔娘娘……昭嫔娘娘又惹您生气啦?”

    康熙沉默不语,就在曹寅以为皇上不愿意说的时候,康熙才懒洋洋嗯了声。

    “说说,你怎么哄顾氏的。”

    曹寅心里笑得打跌,您也有今天,真是老天爷开眼啊!!

    他憋着笑一本正经道:“您别笑话奴才啊,奴才就是背着藤条跪在顾氏面前,赌咒发誓,奴才保证再也不找小倌了。”

    “奴才还把家里的账册和钥匙都交给了顾氏,跟她说要是奴才再犯错,叫她直接把奴才撵出府去。”

    “哦对了,奴才还伺候顾氏……”

    “朕会叫人把你今天说的话,一字不漏都送回曹家。”康熙感觉到马车停下,淡淡打断曹寅满肚子的坏水儿。

    知道曹寅从小就嘴里就没句实话,还不如指望皇额娘替他洗洗身上的冤屈呢。

    “到时候朕给顾氏一道口谕,叫她务必确保你曹子清不会因为欺君,被朕摘了脑袋。”

    曹寅:“……”

    他谄笑着伺候康熙下车,“不是,奴才是拿自个儿逗您开心,您怎么还急眼了呢……”

    “子清拿什么逗汗阿玛开心啊?”胤礽挤在胤褆前头,笑着凑上前问。

    康熙淡淡看了太子,“说今儿个要叫人好好考校一下你的功夫,看看叫那群大臣们捧着,你这身骨头究竟轻了几两。”

    “今儿个你和你大哥都上场叫朕看看,谁赢了,朕御书房里那盏琉璃跑马灯就给谁。”

    胤礽脸色一僵,后头比他高一个头的胤褆却突然打起精神来。

    那盏汤若望进献上来的跑马灯,他喜欢很久了,只是知道汗阿玛也喜欢,一直没敢要。

    这会子汗阿玛都开了口,听起来还像是对太子不满……胤褆心底的郁结一扫而空。

    这琉璃灯他拿定了!

    正好送到伊尔根觉罗氏屋里,好好哄哄因为生女和阿玛被贬一直郁郁寡欢的福晋。

    就算表舅失势,额娘被汗阿玛惩罚,到底太子还未曾大婚,只要他生出嫡长孙,往后未必没有一争之力!

    看着皇上几句话就叫太子和大阿哥的意气风发换了个儿,曹寅再不敢开玩笑了,赶忙走在前头,引着这仨天家父子往施粥的地方走。

    与此同时,太后已经坐在延禧宫后殿,跟方荷解释德妃为何还在永和宫。

    “若无意外,嘎鲁代和乌希哈都要抚蒙,她们的名声一旦有污,在北蒙就会叫人轻视。”

    “我最了解各部落对强者和弱者的区别,特地跟皇帝给两个小丫头要了这么个恩典,只需要拖延到玉碟在宗人府落档就好,不是他的意思。”

    方荷没明白:“若早晚都要处置,两位公主不还是会受到影响吗?”

    甚至连雍小四也会,可她还是不愿意叫德妃体面收场,她大概是跟大宁子的偶像没法和睦相处了。

    太后笑着解释,“你大概不懂改玉碟的意思,这玉碟一改,往后不管是嘎鲁代还是乌希哈,甚至胤禛,他们的生母就不再是乌雅氏。”

    “到时候乌雅氏是死是活跟他们毫无干系,就算史书上有乌雅氏这么个人,她身下也不会有任何子嗣。”

    玉碟的更改是直接刮玉重刻,所有记档都会翻出来重改,程序繁复,至少也得半年时间,才能确保宗人府所有记档都改完。

    乌云珠仔细给方荷解释了下该玉碟的流程,替太后翻译——

    “从八月里皇帝就已经给宗人府下了旨,为了阿哥公主们的声誉,我和姑姑特地跟裕亲王交代过,此事暂时不许声张。”

    “等都改完了,再宣明旨,过后再处置乌雅氏,胤禛他们也就不必再为难了。”

    方荷了然地点点头,有些好奇,“那皇上打算怎么处置?”

    太后轻描淡写道:“如此蛇蝎心肠,心狠手辣甚至不顾伦常之辈,自然是要抹去她的痕迹,以庶人身份送入皇家寺院清修。”

    也许是怕方荷不知道什么叫清修,太后还多说了几句。

    “皇家寺院里自有清修的宗室女眷,粗使的差事自得有人做,却又不得叫皇家隐秘有泄露的风险,高墙紧锁,粗茶淡饭,至死方休,而后葬入佛弃林,不入任何宗族。”

    所以乌雅氏不会再有出来的机会了,甚至死也不会再以妃嫔的身份进入妃陵,更得不到神佛庇佑,连投胎转世都别想。

    这世道人都讲究个落叶归根,断掉人落叶归根的指望,是皇家对罪妃最严重的惩罚,比冷宫延春阁还令人害怕。

    如此方荷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她笑眯眯捧着肚子,念了声阿弥陀佛,看起来心善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小仙女。

    念完了,她拿起厚厚的被褥盖住肚子,凑到太后身边,小声道了句——

    “还是太后娘娘和老祖宗厉害,这事儿可办得太叫人痛快了!”

    太后:“……”这丫头是怕肚子里的孩子听到她说话?

    她失笑,点点方荷的额头:“你都是快做额娘的人,往后总要给孩子做个榜样,就别跟个孩子似的,还要见天儿的跟皇帝闹了。”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不管你对皇帝到底有多少情分,就算为了你肚儿里的孩子,但凡有半成,你都得表现出十成来。”

    “虽然我可以护着你不假,可皇帝才是这座宫闱真正的主子,与他不睦对你丁点好处都没有。”

    “皇帝一辈子都被人高高在上地捧着,连姑姑都说不准他这耐性能有多少,到那个时候就晚了……”

    太后替方荷将碎发拢到耳后,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委屈,虽然我没怀过孩子,也知道为母则刚的道理。”

    “但这宫里哪个又不委屈?我陪不了你一辈子,既已经进了宫,没其他路可走,这唯一一条路,为着自个儿,你也得尽量走好。”

    方荷靠在太后肩上,笑着点头:“您可不许瞎说,您和老祖宗都会长命百岁!您说的我都记下了……”

    康熙为她扫尾的时候,她就清楚,这个男人没那么坏,自己也没那么理直气壮。

    道理该懂的她都懂,但现在,不知是不是怀孕的荷尔蒙与平时不同,她暂时做不到跟其他人一样把康熙当天捧着。

    她更没办法丢掉自己二十多年养出来的灵魂,心里仍然有股子怎么都无法释怀的复杂情绪,如鲠在喉。

    “眼下我怀着孩子,左右也不能伺候万岁爷,安分些不是坏事。”她一边想,一边笑着跟太后解释。

    “等我生了孩子,到时候许是我就看开了,有孩子在,我不会再任性的。”

    她知道,如果那男人永远那么高高在上,她早晚得低头,这不是什么问题。

    生产和月子这段时间,足够她消化掉自己的情绪,调整好心态,重新成为零零七打工人呜呜~

    一想到社畜的辛酸,她突然就有点馋巧克力,可恨这时候也不知道有没有可可粉。

    她噘着嘴,馋得在太后肩膀上轻蹭,刚准备问问太后有没有听过这玩意儿,外头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眼熟的太监。

    是慈宁宫的太监,往常跟在于全贵身边的。

    这会儿他满脸惊慌,几乎是摔跪在太后跟前。

    “太后娘娘,不好了!”

    “老祖宗突然昏迷不醒,太医束手无策,您快过去看看吧!”

    太后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阵发黑,摇晃了下,被乌云珠赶紧扶住才没跌倒。

    她下意识就往外头跑,还不忘抖着嗓音安抚方荷,“你别担心,先在延禧宫老实待着,我去看看。”

    这话乌云珠都没顾得上翻译,主仆俩的心急让她们都顾不得了。

    但方荷听懂了,她慢慢站起身,眼中闪过激烈的挣扎之色。

    如果孝庄大行,除了月子里的妃嫔,其他所有女眷,哪怕是快生了的,都得天天去跪灵,哭灵。

    一哭就是一整天,如今又是正月最冷的时候,要是真跪上一个月,她能不能保住肚子里的崽都是问题。

    还有更重要的,她曾以舍弃凤命的借口,说过愿意为老祖宗福泽绵长祈福。

    但她和众妃嫔才刚闹出乌雅氏的事儿来不久,如果这时候太皇太后大行,一旦被人抓住做文章,那些话就会反过来被人拿来攻歼她。

    等孩子生下来,以她和康熙现在的关系,也许她想留在孩子身边都是痴人说梦。

    所以……只要有一线希望,孝庄绝对不能现在死!

    她立刻抓着福乐的手,紧着催促春来,“快,快扶我出去追上太后!”

    福乐和春来都吓了一跳:“主子?”

    方荷立刻打断两人的话,“有什么都等等再说,没时间耽搁,这是命令!快!”

    两人本来就比翠微更听方荷的话,见方荷脸色严肃,什么话都不敢再说,赶紧牢牢扶着方荷,以最快的速度往大门外去。

    太后看到追出门的方荷,大吃一惊。

    “你出来作甚?快回——”

    方荷等不及翻译了,直接挤上太后的凤辇。

    “太后娘娘,老祖宗有事,我坐不住,没时间多说了,快点起轿,路上我再跟您解释。”

    乌云珠见状,也不敢耽搁,立马叫人以最快的速度往慈宁宫赶。

    方荷等轿子起来后,这才跟太后解释了福乐的医术。

    “虽然她的医术比不上太医院,但是她擅长解毒,更擅长养身,也许能帮得上忙。”

    “老祖宗定然吉人天相,我想陪着您和老祖宗,您现在是宫里的主心骨,我肚儿里揣着尚方宝剑,无论有谁不长眼,都不敢闹事儿。”

    要不是太后太着急,这会儿都能笑出来。

    这丫头以为宫里是什么地方,慈宁宫又是什么地方,还有人敢闹事儿?

    那她九族都别想活了。

    可等踏入慈宁宫,太后瞧见被捆起来压在廊庑下头跪着的眼生宫女,不由得看了方荷一眼。

    这丫头嘴是开了光了吗?

    还真有人活得不耐烦了?!

    她一进门,就见离得近的贵妃和惠妃、荣妃等人都已经在寝殿外头等着了。

    见到大着肚子一起进来的方荷,几个人都愣了下,却也暂时顾不上方荷,赶忙给太后行礼。

    太后摆摆手,急着问门口的于全贵,“太皇太后怎么样了?怎么会突然晕厥?”

    于全贵红着眼解释,“外头那宫女是永和宫派来的,说有要事禀报,还不叫人听,屋里只有柳嬷嬷伺候。”

    “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主子突然大发雷霆,气晕了过去,柳嬷嬷一个字都不肯多说,苏嬷嬷也在里头,由着柳嬷嬷。”

    方荷闻言,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因为糖尿病的并发症休克,应该是被气得血压升高才会晕过去,那就还有得救。

    她用力握了握太后的胳膊,提醒太后赶紧进去瞧瞧。

    太后紧皱着眉,晕乎乎扶着方荷的手,就要往里走。

    “等等,昭嫔不是正在禁足?她怎么突然过来了?”惠妃突然开口道。

    贵妃也客客气气劝,“太后娘娘,叫乌嬷嬷进去照看就是了,您瞧着脸色也不好看,还是和昭嫔在外头等着吧。”

    免得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到时候惹得一身骚,也不好解释。

    皇贵妃带着妃嫔们陆陆续续也到了,进门就听见贵妃说话,都忍不住看向方荷的肚子。

    算日子昭嫔的身孕马上就六个月了,有人眼神闪过嫉妒,顺着贵妃的话小声嘟囔。

    “平时看不见昭嫔这份孝心,这时候倒是添乱来了,没教养!”

    没等大家借着人多,酸话几句,屋里突然传出苏茉儿和柳嬷嬷的大喊声。

    “主子!主子!!”

    “快!快去叫御医来!”

    “快把陆院判叫进来,主子起了痫症!”

    方荷等不及了,这应该是高血压引起的抽搐休克,如果再不处理,就真的危险了。

    她直接松开太后的手,扯着福乐就要往里跑。

    皇贵妃和贵妃立刻起身拦,“昭嫔你要做什么?”

    跑出来的太医也皱眉:“太后娘娘,这时候昭嫔还在添乱,您都不管管吗?”

    惠妃立刻转身往外头叫人:“快来人,将昭嫔——”

    门口的于全贵和一个小太监惊疑不定地拦着方荷,叫方荷脑仁儿一鼓一鼓地疼。

    在殿内声音越来越大的时候,她蓦地冷了脸,低喝出声——

    “你们谁能保证老祖宗不会出事就站出来,不然就都给我闭嘴!”

    “春来!你陪我们进去,任何人胆敢阻拦救人,你直接打晕,死了算我的!”

    她转身看向摇摇欲坠的太后,一脸严肃,“太后娘娘,我有五分把握救回老祖宗,再耽搁就来不及了!”

    太后咬牙站直身体,“你进去!哀家看谁敢拦着,出了事儿哀家负责!”

    春来毫不迟疑,利落地踹开阻拦的于全贵和挡路的太医,和福乐扶着方荷飞快进了寝殿。

    不出方荷预料,孝庄已经出现了抽搐呕吐的症状。

    她指挥着春来推开还在皱着眉头给太后诊脉,只会在那里嘀嘀咕咕的太医,费力地爬到孝庄的床上。

    “昭嫔你——”柳嬷嬷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苏茉儿狠狠扯住刘嬷嬷的胳膊,冷冷瞪她一眼,示意她闭嘴。

    外头的话,苏茉儿听到了,她也相信自己不会看走眼,昭嫔不会做自己没把握的事情。

    方荷迅速叫春来帮着把弯腰歪头的孝庄板正成平卧姿势,只让她的脑袋偏向一侧,手稳准狠地解开孝庄的龙华和衣领。

    做完这些,她才疾声吩咐:“福乐!金针刺下关穴,让老祖宗张开嘴!”

    福乐迅速取出金针,让孝庄张开嘴。

    方荷一边给孝庄清理呕吐物,一边紧着问:“有什么穴位能让人清头明目,舒筋通络,立刻扎!”

    福乐来不及解释,但她手速却很快地将数十根金针,扎进孝庄的风池穴、曲池穴、合谷穴等正面能够看到的穴位。

    陆武宁进来后,已经压下了太医们因为恐惧出事和对女子不屑引起的骚乱,紧盯着福乐的动作。

    “平肝潜阳,安神定志……对了!我怎么没想到!老祖宗虽然消渴症严重,可这会子我们该做的是治疗肝阳上亢之症!”

    方荷叫人取了一根筷子放到孝庄的嘴里,以免她咬伤自己。

    做完这些,她才软着手脚,从一旁往下爬。

    苏茉儿和柳嬷嬷守着太皇太后,春来和赶紧来的乌云珠赶忙扶着方荷。

    福乐也担忧主子,跟太医们解释清楚她行针是降低肝风的作用后,立刻就换了比她经验更足的老太医继续诊脉,确定太皇太后情况稳定后,准备在脑后也施针。

    陆武宁重新抓了药,直接在屋里熬药,药雾叫太皇太后闻了,于缓解肝风也有一定的作用。

    屋里已经没有方荷的事儿了,她也不在屋里打扰太医们治病,叫福乐和春来扶着出了寝殿。

    “怎么样了?”太后立刻踉跄着迎上来。

    她也有肝风之症,怕进去看到姑姑会给太医们添麻烦,只能心焦地在外头等。

    方荷努力扯出一抹笑来,哑声解释,“太医们正在给老祖宗施针,只要老祖宗能醒过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皇贵妃和贵妃都松了口气,大过年的,她们身子骨也不算好,若是跪上一个月,真不一定能撑得住。

    她们对方荷生出更大的忌惮之余,倒忍不住有些佩服起方荷这份胆色和本事。

    在场的妃嫔,哪怕有七成把握能救老祖宗,也指定没人敢动手,因为谁都担不起出事的后果。

    可方荷大着肚子,却丝毫没顾虑自己的安危,真就那么冲进去了……也许,她就是仗着自己肚子里那块肉吧。

    被方荷骂了一脸的惠妃和荣妃,表情都有些不太好看,冷冷看了方荷一眼,倒是还知道轻重,没在这时候说什么不好听的。

    宫外康熙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出了城,都快到京郊大营了。

    闻言后,康熙瞬间就白了脸,顾不得寒风凛冽,直接抢了侍卫的马,飞身往宫里赶。

    胤礽和胤褆也都如此。

    父子三人拼命往宫里赶,到了午门都没停,直接驾马进了宫。

    等到了慈宁宫门前,康熙和太子、大阿哥才扔下马绳往里跑。

    康熙差点叫门槛给绊倒,太子和大阿哥紧着去扶,康熙丝毫不顾自己的狼狈,紧着往前踉跄了一步稳住自己,冲进了殿内。

    “皇玛嬷怎么样了?”

    众人都跪地请安,方荷也慢吞吞跪地,康熙看到她,下意识伸手小心将她扶住,没叫她跪下。

    方荷实在是没力气了,被扶住后偷偷松了口气。

    太后起身解释,“说是被人气晕了,多亏了有昭嫔在,若不是她刚才当机立断进去,缓解了姑姑的肝阳上亢,姑姑……”

    康熙扶住方荷后就没松手,闻言深深看她一眼,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扔下一句话,才转头进了寝殿。

    “叫人多送几个火盆子进来,别冻着皇额娘和昭嫔!”

    其他人:“……”

    这下子连最傻的都知道了,昭嫔这一遭,不但救了太皇太后,在皇上心里的地位怕是也再与旁人不同。

    荣妃深吸了口气,捏住手里的佛串,用力到几乎要把佛串捏碎,却又瞬间松了所有力道。

    她眸底深处所有的不甘和没能彻底压下去的嫉恨,这回彻底消散,叫她目光瞬间清明了许多,只如死水般平静。

    但惠妃盯着方荷的肚子,目光却越发冷沉。

    这会子万岁爷眼里就只有昭嫔了,如果昭嫔生个公主还好,如果是个阿哥……太子的地位不会变,可她的胤褆在万岁爷心里的地位却未必保得住。

    在等待的时候,殿内的沉默酿出了更多的心思。

    端嫔和僖嫔还有几位贵人的眼神都酸得厉害,盯方荷肚子的目光,恨不能直接将她开膛破肚。

    方荷完全顾不上这些人怎么想,她浑身乏力的厉害,肚子也有点隐隐坠痛。

    过了会儿,太医报喜的声儿传到了殿外来。

    “老祖宗醒了!醒了!”

    方荷一路赶过来,又爬上爬下,闻着殿内的胭脂香味本就不舒服,听到太医这句话,眼前瞬间一黑,没了知觉。

    “主子!”春来惊慌地接住方荷软倒的身体。

    福乐白着脸赶忙给方荷诊脉。

    康熙听到动静立刻出来,搂住方荷,低喝——

    “太医!!”

    太医跟在福乐身后,给方荷另一只胳膊诊脉。

    过了会儿,福乐的表情一松,太医也开了口。

    “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过度紧张,一时脱力,略有些动了胎气,回去养些时候就无碍了。”

    梁九功和李德全已经追了过来。

    康熙抱起方荷往外走,吩咐二人,“你们护送昭嫔回延禧宫主殿,叫张子钦守着,直到昭嫔的胎稳住为止!”

    梁九功顿了下,赶忙应声。

    就在他微顿的那片刻工夫,所有人都明白了,往后宫里不会再有昭嫔,只有昭妃。

    等梁九功和李德全伺候方荷离开,贵妃才迟疑着出声问:“皇上,四妃乃是祖制,叫昭嫔住主殿……是不是不合规矩?”

    康熙面无表情扫她一眼,“朕就是规矩!”

    满殿妃嫔皆惊,哪怕昭嫔救了老祖宗,可到底还是太医功劳更大。

    皇上这是连祖宗规矩都不顾,明着要将继太祖之后,捧出个宸妃来?!

    连对方荷心生佩服的皇贵妃和贵妃都忍不住皱起眉。

    这孩子都还没生呢……她们可以不在乎恩宠,却不能叫一个包衣绝户女有凌驾于她们之上的机会。

    惠妃和荣妃也差不多都是这个想法。

    只有宜妃,皱了皱眉,虽觉得有点不大舒服,到底没打算做什么。

    翌日一早。

    在乾清宫外求见的大臣,捧着弹劾昭嫔的折子,雪花一样呈到了康熙面前。

    等进了殿,御史更是慷慨激昂。

    “昭嫔公然违抗禁足令,此乃抗旨,哪怕情有可原,却依然有损万岁爷皇威,若不处置,恐后宫法度再无以为继。”

    “昭嫔在慈宁宫以下位妃嫔身份训斥皇贵妃、贵妃、惠妃、荣妃等,甚至下令宫女可往死里打,此乃以下犯上,更该严惩!”

    “昭嫔先有乾清宫失仪之过,后抗旨不遵,屡屡以下犯上,若封妃实难服众,还请万岁爷三思!”

    ……

    康熙面无表情看了眼御案上高高摞起的折子,在几个御史和礼部大臣越说越激昂的时候,蓦地一脚踹翻了御案。

    ‘轰’的一声,御案连同折子砸向众人,惊得大臣们瞬间哑然。

    叉着腿被提过来旁听的太子和大阿哥差点叫桌子砸到,兄弟俩你踩我我踩你,跌到了一块儿,才避开四分五裂的残骸。

    哥俩也顾不上后怕和叠一块的恶心,看着康熙愈发骇人的冷脸,都赶紧跪地,低下头,伸长了耳朵。

    汗阿玛肯定要骂人了。

    但康熙竟然没发火,他只淡淡问:“你们的意思是,昭嫔不该关心皇玛嬷,更不该救皇玛嬷,就该让太皇太后遇险?”

    大臣们齐呼——

    “臣不敢!”

    “你们有什么不敢,贪赃枉法你们敢,尸位素餐你们敢,结党营私你们照样敢,就是正经事儿不敢做,大概是盯着朕的后宫太耗费心神?”康熙声音依然淡淡的,特别像那天方荷用温柔刀捅人的时候。

    他声音甚至带上了浅笑,“你们还忘了参朕一本,朕不该以禁足之名护着自己的妃嫔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该纵马在宫中疾行,更不该奖赏昭嫔之功,你们说得都太对了。”

    “朕就该跟你们一样做个畜生,有功者不赏,信重口蜜腹剑之辈,搜刮民脂民膏,圈了你们所有人的地,但凡谁做点于大清有功之事,就剐了他,朕请你们的旨意,这样可行吗?”

    过去康熙骂人,那都是照着把人喷得狗血淋头去的,大家怕归怕,也习惯了。

    这是头回,皇上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声疾厉色,却让索额图都恨不能扭头就跑。

    他今天为啥非要来御书房赶这个热闹!

    几个原本还特别理直气壮的大臣,这会子冷汗都下来了,直呼惶恐。

    “你们要合规矩,朕就如你们一回愿,过会子规矩就会晓谕六宫。”康熙没心思跟他们废话。

    在慈宁宫侍疾一夜,剩下那点精力,还有个祖宗等着他哄呢。

    他指了指索额图,“这些罔顾人伦的畜生,就交给你了。”

    “朕不想再在朝堂上看到他们,若处置不好,你就滚回家跟纳兰明珠做伴去吧。”

    索额图:“……嗻!”

    索额图都还没来得及将这些人摘了顶戴花翎撵出宫,康熙一连三道旨意就传遍了紫禁城。

    德妃乌雅氏,欺君罔上,谋害皇嗣,搬弄是非……数十项大罪并罚,废为庶人,逐出乌雅一族,亦从宗人府除名,发配家庙清修。

    四阿哥胤禛改玉碟为皇贵妃之子,五公主嘎鲁代改玉碟为敬嫔之女,七公主乌希哈改玉碟为安嫔之女。

    昭嫔扎斯瑚里氏,救驾有功,孝心可嘉,又为皇家诞育子嗣,特封昭妃,为四妃之首,享贵妃待遇,赐独住延禧宫。

    这旨意一下,阖宫皆惊。

    第82章

    众人惊的不是方荷封妃这件事。

    昭嫔的受宠, 连前朝都有所耳闻,所有人都清楚封妃是早晚的事儿。

    他们惊心的是,皇上竟叫方荷成为四妃之首,并且许她独住延禧宫。

    连皇贵妃的承乾宫里, 都住着几个贵人和答应呢!

    除了景仁宫和无人居住的景阳宫外, 东西六宫住着妃嫔的宫殿, 就没有一宫是独住的。

    这样的待遇……众人脑子里浮现出来的竟是坤宁宫。

    坤宁宫东偏殿要祭祀萨满,居所不算太大, 也因皇后身份尊贵,哪怕皇后推身边的人出来侍寝,侍寝过也不会住在坤宁宫, 而是要住到交泰殿的配房或者其他宫里。

    更不用提四妃之首……虽说惠宜德荣四妃身份都不算高,可身份最低的乌雅庶人,她玛法也是从龙时候伺候过太祖爷的。

    惠妃的阿玛是兵部郎中, 又与纳兰一族有表亲之谊, 底蕴不浅。

    宜妃的阿玛三官保不但有救驾世祖之功, 也是盛京驻军佐领,为大清守盛京皇宫的老臣。

    荣妃出身低一些, 可马佳一族跟着太祖打过江山, 不过是主脉子弟凋零,分支却不少, 她阿玛也是正黄旗的五品员外郎。

    方荷呢?

    知道的,对她正白旗包衣的身份心照不宣。

    不知道的,只说扎斯瑚里氏, 除了因罪被流放的正蓝旗都统,再没什么能上台面的。

    论身份,昭嫔比不过, 单论子嗣,都比她生得多,伴驾年头也比她久,凭什么?

    可不服气归不服气,且不说康熙在御书房大发雷霆的事儿,单说圣旨所言‘救驾之功,孝心可嘉’,就没人再敢站出来明着反对。

    没瞧见御史都被革去顶戴花翎,撵出京城了吗?

    大清以孝治国,谁敢在这当口说不该孝顺,那纯粹是活腻歪了。

    所以接下来几日,宫里都特别地风平浪静,康熙已经免了日常的宫宴,只留了正月十五的元宵宫宴。

    妃嫔们不用每天辛辛苦苦去赴宴,反倒都偷偷松了口气。

    也不敢串门儿,只在心里琢磨,乌雅庶人那十几项罪名到底是怎么来的。

    太皇太后身体还没康复呢,康熙也不允许任何人过去搅扰。

    其他罪名,后宫妃嫔们猜得七七八八,唯独一个搬弄是非始终没对上号。

    连方荷都跟翠微盘腿坐在软榻上,磕着昕南炒好的南瓜子,绞尽脑汁地八卦。

    “难不成是那个小宫女行刺老祖宗了?”方荷撑着下巴吐了瓜子皮,又咂摸着嘴摇了摇头。

    “不对,老祖宗也不会为这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行为气坏身子,柳嬷嬷也不是吃干饭的啊。”

    “你们说……会不会是牵扯到世祖爷的辛密啊?”方荷捂着嘴,一脸神秘以气音问翠微。

    翠微给方荷敲核桃,直恨不能锤子往方荷嘴上敲。

    “我的主子诶!您怎么什么都敢说!”

    “要是您叫万岁爷进门,只要说几句好的,拐着弯儿问问不就知道了?何必又非要在这里瞎猜。”

    这回连春来都跟着劝,“您都把皇上关在门外三回了,也就是这几日宫里安静,要是再继续下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翠微一拍巴掌,重重点头,“就是这个道理,您现在可是妃主儿了,风口浪尖啊主子,万众瞩目啊主子,木秀于林啊我的主子!”

    “您可给我们条活路吧!”

    魏珠都在一旁搭话,“皇上已经处置了乌雅庶人,阿姐还在气什么,不妨跟我说,回头我跟李德全说说。”

    “他昨儿个敲门,逮着刘喜都叫哥哥,把刘喜唬得扑通就跪那儿了。”

    这会子延禧宫所有人的意见,都是劝方荷见好就收。

    无论如何,就算要上天,也得当着皇上的面儿上,把人拦在外头,以延禧宫如今的情形,实在是不明智。

    方荷却还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样,小嘴儿叭叭吐着瓜子皮撇嘴。

    “皇上叫我来主殿,不就是叫我能关门吗?我都不担心,你们担心什么?”

    昕珂好奇问:“那主子要把宫门关到什么时候啊?”

    负责提膳的刘喜和陈顺都伸长了耳朵听着。

    不听不行,这几日去膳房,膳房热情到他们心里直打哆嗦,总觉得这鲜花着锦的不踏实,生怕一不小心就踩空咯。

    方荷见翠微都开始拿脑袋磕矮几了,无奈只好问福乐,“怎么样了?脉象稳了吗?”

    她不是不愿意见康熙,对方主动下台阶,她又不是疯了,把这送上门的服软往外推。

    还有几个月她就要生了,早晚要和好,如今比她预料的局面好很多,那她就不想憋着那点子如鲠在喉的情绪,窝囊下台阶了。

    都封妃了,不造作一下合适吗?

    大伙儿闻言,眼神又灼灼看向福乐,把福乐看得格外不自在。

    她缩了缩脖子,小声道:“稳了,再喝两回药膳更稳妥些。”

    那加上今日,明天也就差不多了,方荷一拍桌子。

    “行,那明儿个延禧宫的宫门就不必关了,初五迎财神诶,所有宫灯都给我点上!”

    翌日傍晚,齐三福几乎是用跑的速度疾行回到御前的,肺都快喘出来了。

    “延…延禧宫,宫灯亮……”了。

    最后一个字都没说完,李德全抡腿儿就进了殿内。

    他那张脸笑得跟菊花似的,冲俯首拿着放大镜在地球仪的康熙笑着禀报——

    “万岁爷,延禧宫亮宫灯了!”

    康熙动作不变,仔细看着长城所在的位置,还有北蒙和罗刹的国界线,总觉得南怀仁进献上来的地球仪还是太粗糙了些。

    他很快起身,净了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云淡风轻地吩咐梁九功,“把南怀仁绘制的那幅新图拿去造办处,传令造办处,以铜圈为地平圈,再做几个地球仪呈上来。”

    梁九功笑着躬身应下,一抬头,他们家主子爷都走出去老远了。

    “……”啧啧,不是不急吗?

    初一皇上在延禧宫吃了闭门羹后,还格外淡定地吩咐他们不许提醒,免得丢了乾清宫的体面。

    现在皇上蹿得比兔子都快,不用体面啦?

    他憋着笑将差事跟齐三福吩咐下去,叫李德全在乾清宫守着,跟在康熙身后进了延禧宫。

    方荷就捧着肚子站在天井里,见到康熙,倒是没再做出身子笨重的姿态,利落蹲安下去。

    “臣妾请万岁爷圣安。”

    她动作快到康熙都没来得及扶。

    这混账像是还没消气啊……康熙脚步微微顿了下,才上前轻轻提着方荷的胳膊,叫她起来。

    “大冷的天儿,往后不必在外头候着,没有外人,也不必这么多礼数。”

    方荷表情柔顺点头,声音也带着笑意,“臣妾记下了,只是记着万岁爷说的规矩,又感念皇恩浩荡,实不敢放肆,往后臣妾在门口候着您就是了。”

    等进了门,康熙握住她的手捏了捏,感觉不冷,挥挥手叫人都出去,这才拉着人坐下,面上噙着笑打量方荷。

    她那张银月似的芙蓉面如今愈发水灵了。

    明明翻过年就算二十七了,旁人都见老,她却像是倒着长,小脸儿上肉嘟嘟的,一双眸子黑白分明,盈盈水光更叫她像个孩子似的。

    这瞧着比最开始在乾清宫的时候还年轻。

    康熙捏了捏方荷的脸,笑道,“你这怀了身子,竟隐隐得见天人之姿,冰肌玉骨,沉鱼落雁不外如是。”

    “是要是不认识的瞧了,指不定是以为哪家的小狐狸成了精,跑到宫里来了。”

    方荷:“……”

    她礼貌地忍下了抚胳膊的冲动,这夸奖……怎么说呢,不算土,就是对康熙那张嘴来说太突兀了,叫人格外不适应。

    他吃错药了吧?

    她努力露出个温婉和顺的笑,放柔了嗓音轻声夸回去。

    “都是万岁爷的恩典,是您仁慈宽和,不计较臣妾僭越,叫人精细照顾着臣妾,臣妾感激不尽。”

    康熙:“……”

    莫名地,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也许是好几个月没怎么说话,先前嬉笑怒骂时的亲密和放松都像隔了层纱。

    康熙学着曹寅那样花腔怪调,方荷比宫里任何一个妃嫔都更加恭良谦让,但这种浮于表面的和气,叫人特别难受。

    “你……还在怪朕?”康熙轻叹了口气,拥住方荷的肩,叫她靠着自己。

    “是朕不好,那晚在延禧宫,朕不该跟你说那些话,朕只是因为太担忧外头的风雨会伤着你,才会一时左了心思。”

    见方荷不说话,康熙低下头亲亲她的额头,声音愈发温柔。

    “朕说过,你做你自己就很好,不必与其他人一样,朕不会因此怪罪……”

    “真的吗?”方荷突然轻声打断康熙的话,像是做梦一样,抬起头安静看着康熙。

    “臣妾真的可以做自己吗?”

    康熙含笑点头:“自然——”

    这回方荷没开口,他的话音却戛然而止。

    因为方荷紧抿着唇,一只手用帕子使劲儿擦额头,另一手用力地推他。

    “果果……”康熙赶忙将方荷拥得更紧。

    方荷眸底的倔强更深,甚至渐渐积聚起雾气,化作晶莹摇摇欲坠。

    “别叫我果果!放开我!”

    哪怕方荷的声音不大,却还是惊了眼眶里的水色,一滴滴从眼眶里直接砸在康熙的龙袍上。

    “你不是怕我恶心吗?那就别碰我!你就会说说而已!”

    康熙下意识想要松手,却突然想起曹寅的话。

    他说这女人生气的时候,容易反着说话,这时候松开手,再想伸手就难了。

    他忍着轻微的不悦和不自在,没放开手,免得她挣扎之下坐不稳,会伤到自己。

    可他也不是曹寅,康熙面容依然冷静。

    他不明白,除了处置乌雅氏,她还想要什么。

    放她出宫是不可能的,即便被她怨恨,她一辈子也只能在他身边。

    “果……方荷,你想要朕做什么,告诉朕,哪怕是看在你救了皇玛嬷的份儿上,能满足的朕都会满足你。”

    “还是……”康熙抓住方荷的肩膀,“你怨恨朕怨恨到再也不想看见朕?”

    “方荷,这不像你的性子。”

    “我不该怨吗?”方荷含怒抬起噙着泪的眸子。

    “我从来都不欠皇上的,刚开始得到皇上的信重时,您对我的好和偏爱,我在北蒙拿半条命还了。”

    “若是不逃跑,我就有可能成为准噶尔的俘虏,昏迷了三个月才醒,还是皇上宁愿我受辱而死,也要计较我欺君的罪过?”

    康熙听得揪心,他更不解,“朕何时计较过你的欺君之罪?”

    “如果您不计较,就不该以天涯客栈里所有人的性命来威胁我进宫!”方荷眼泪掉得更凶,捂着嘴哭得特别小声。

    “皇上总说对我够好了,可我跟着皇上进宫,这难道不是皇上应该做的吗?”

    “就算是打了皇上一巴掌,我也用信任还了!”

    “揭发包衣之乱,明明是功劳,皇上不但没有论功行赏,反而叫我一再隐忍,冷眼看着我跟个傻子一样闯祸,为我扫尾,变成了我欠皇上的,我不懂事,是吗?”

    “我被你的妃嫔欺负,她们敢做初一,偏我不能做十五?”

    “无论怎么算,都分明是皇上欠了我,却还对我失望,那是我不该救你,还是不该信你?”

    她用尽所有力气去推康熙,越说越激动。

    “我就该眼睁睁看着包衣坐大,就该跟皇上和宫里所有人一样,只会在嘴上疼人,不能吃醋,不能做坏事,才值得被宠爱,能有几天好日子过,是吗??”

    见她哭得声噎气堵,康熙不得不松开她,只虚虚揽着不让她跌倒,心肠却蓦地越来越紧。

    不受控制的恐慌在他心窝子里发酵,康熙知道,有些话再不说,可能再也没机会说了。

    “那天说的话并非出自朕的本心,你听朕慢慢跟你说……”

    他想解释,方荷却不想听了。

    她只用力将他往软榻下头推,脚也拼命往他身上踹。

    “我不想听!你早干吗去了呜呜……”

    “没进宫之前,你说得那么好听,为什么进了宫你要让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为什么你连道歉都要高高在上等我去找你!”

    “因为你是皇上,我不能委屈,不能快意恩仇,否则就是天大的罪过,我恨自己当初信你,跟你回宫!”

    “我怀着孩子每天轻不得重不得,吃不好睡不香,一晚上起夜好几回,腿肿得比你胳膊还粗,分明都是你欠我的!”

    她推不动康熙,也不推了,干脆松开手,放声大哭。

    “你做你的皇上去吧,那么多人排着队等着伺候你呢,我永远都不要原谅你,也不会再喜欢你,我要去跟太后过日子,我再也不信皇上了呜呜呜……”

    康熙越听心下越惊,她每个字都像是锤子一样,砸得他心口生疼。

    看方荷笨拙地抚着肚子,哭得软倒在软榻上,浑身都发颤,脸色也越来越苍白,康熙完全顾不上深思,立刻扬声叫人——

    “传御医!”

    接着,他有些手足无措地扶着方荷,这几日在心里一再思忖的话,全都没了章法。

    “是朕错了,朕没想过杀掉天涯客栈的人,朕只是……没办法放手。”

    “朕也没有对你失望,因为与准噶尔一战随时都可能会打起来,朕怕自己不在宫里你会被人算计,才想让你尽快成长起来,是朕不会说话。”

    “你能自己动手,朕其实很高兴,只是朕一面想要你成长,却又担心你知道这紫禁城里的腌臜后更想逃离,不敢跟你说过多,引得你对朕失望。”

    康熙轻轻拍着方荷哭得轻颤的肩膀,一时间所有属于皇帝的尊严和自控都被他抛在了脑后。

    本来得到这小狐狸就是他强求,他认命了。

    “那日……是朕太担忧你不知其中的深浅,会叫后宫蒙蔽,为她们所伤,一时气急败坏,舍不下面子,才说了那样的话。”

    “朕从来没忘记你的功劳,所以不管你懂不懂事,手段如何,朕始终无法跟你计较……你不欠朕的,是朕欠了你。”

    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康熙担忧方荷哭伤了身体,到底止住了心里更多想说的话,轻轻叹了口气。

    “果果,朕从来没想过折断你的翅膀,朕只是……想让你飞的时候,回头看看,还有个人在你身后。”

    方荷没说话,真哭实在是太耗费力气了,也很放松,让她有种手脚失重的无力感。

    她心里积攒了太多的不爽和憋气,不至于影响生活,但她不愿意自己来消化这份情绪。

    凭什么让她不得不承受的狗东西,轻飘飘一句对不起她就只能原谅?

    凭什么明明是他强取豪夺,最后还变成了她的错,去特娘的pua!

    如果就此和好,即便这一茬过去,往后遇到事儿,他还会多疑多思,甚至用规矩来拿捏她不能报复回去。

    为了自己的命,她能以牙还牙,为了孩子她只会更狠。

    她要这个男人知道,她从来不打算做个好东西,要么现在放手,要么就接受现实。

    张御医跟在梁九功身后进来的时候,福乐和翠微也进来伺候着方荷洗漱。

    他们几个都在门口听了个现场,听得比康熙还要胆战心惊,眼前发黑。

    但在听到皇上急切又有些没章法的话以后,四个人都动作一致地垂下了脑袋,缩着脖子,恨不能耳朵都缩起来。

    反正他们是什么都没听到。

    出了延禧宫的大门,他们就只记得这里住着个祖宗,其他的……保管连梦里都一个字也不敢提。

    给方荷诊过脉后,张御医听得出昭妃的呼吸平稳,应是睡着了,只敢小声回话。

    “启禀万岁爷,昭妃娘娘先前郁结于胸,这……这与万岁爷说过话后,倒是解郁消了肝火,不是坏事。”

    “回头微臣与福乐姑娘商量着,开两副安神定志的养身方,随着膳食饮些汤水就够,不必用药。”

    康熙面色冷沉,“郁结于胸?你先前为何只字不提?”

    张御医赶忙解释:“昭嫔娘娘因为养身,一直都有些肝火上行,因此脉象不显,加之女子属阴,多少都有些郁气,并不影响娘娘和皇嗣的安康……”

    他总不能说,这点不疼不痒的毛病,还没有他家婆娘拿烧火棍子打孩子的时候严重。

    就算男人,郁结于心的也不少,都用不着喝药,他没事儿提这个作甚?

    可能是先前已经当着人的面儿,丢了属于皇帝的脸面,这会子康熙完全没了包袱。

    沉默片刻,他只问:“叫她多骂几回,这肝火上行的症状可解吗?”

    众人:“……”这是他们能听的话吗?!

    张御医脑袋贴在地砖上,快哭出来了。

    “回万岁爷,还是做些叫娘娘高兴的事儿会更好些,发火……总归是对身体不好,次数多了,说不得会形成肝阳上亢之症!”

    福乐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肝火和肝阳上亢完全是两码事啊。

    这火气发散出来,肯定是好事儿,不然为何敦伦也能助发散火气……

    翠微不动声色动了动脚,挡住福乐那副傻乎乎的模样。

    这孩子记性好,医术也不错,就是脑子缺根筋。

    康熙若有所思片刻,沉声吩咐:“御前你暂时就不必当值了,回头产房和接生嬷嬷、奶嬷嬷都由你来确保万无一失,若昭妃平安生产,朕赏你黄马褂。”

    至于不能平安生产,康熙不想提,但张御医也知道是什么下场。

    他赶忙应下。

    康熙起身进寝殿,坐在床边,看着侧身沉沉睡着的方荷,眸底是不容错辨的无奈,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梁九功在门口提醒夜深,康熙才回过神来。

    叫梁九功伺候着脱掉了衣裳后,康熙轻手轻脚躺到方荷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这混账自怀孕后,连睡姿都安分了不少。

    这会子躺在一个奇奇怪怪的大枕头上,半边身子陷在里头,手脚都有了抱的地儿。

    他不在的时候,她已经不需要他了,或者说,她从来没需要过她,一直是他在强求……

    过去在方荷身边,康熙都睡得很好,哪怕是被踢踹醒,他也能熟练地拢她在怀里继续睡。

    现在,望着她宁静却微微肿胀的眉眼,他却迟迟无法入睡。

    等好不容易有了点睡意,感觉身边有动静,康熙猛地惊醒,睁开眼就见方荷揉着眼睛爬起来。

    “福乐……我要尿——”揉完眼,被坐起身的康熙吓了一跳,方荷把话咽了回去。

    “我要更衣。”

    福乐赶忙进来伺候,康熙跟着起身。

    方荷:“您也要更衣?”

    康熙尽量叫自己清醒些:“朕陪你。”

    方荷:“……”陪她撒尿?有毛病吧!

    她敷衍道:“您还是给我准备一盏温水吧,我口渴!”

    康熙一转身,春来已经端着温水进来了,把冷透的水端了下去。

    方荷回来后,咕咚咕咚喝了些,倒头就睡。

    康熙也不计较她不理人这事儿。

    这混账在发泄那一通后,没把他撵出去,他甚至还有些高兴。

    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她心里到底还是有他吧。

    如此想着,康熙心满意足握住方荷的手,噙着笑慢慢睡过去……然后就被踹醒了。

    “我腿疼腿疼!快给我揉揉!”方荷痛呼着,跟个翻了壳的小王八一样,爬不起来,只能疼得嗷嗷叫。

    “啊——我腿疼,你揉我腿干啥!”

    迷迷糊糊被踹醒的康熙:“……”难不成揉她胳膊?

    还是福乐进来,道了声万岁爷恕罪,掀开两人脚头的被褥,扳住方荷的脚趾,轻轻在她脚底和脚踝上揉按。

    好一会儿,方荷的呼吸才渐渐平稳。

    一夜时间,康熙被方荷起身的动作惊醒三回,踹醒一回,戳醒两回给她翻身。

    等到了要起身的时辰,康熙甚至感觉他这一宿好像没睡似的。

    回到乾清宫大殿,在开笔后的第一个早朝上,康熙没忍住打了哈欠,把太子和大阿哥还有群臣都给惊着了。

    大家迅速把事儿禀报完,一个敢多说话的都没有。

    康熙在弘德殿批折子的时候,实在困得不行,早半个时辰用了午膳,睡了两个时辰才起身。

    “女子怀孕竟然如此辛苦吗?”康熙问梁九功。

    梁九功笑着回话,“这世人都说女子生孩子就像是闯鬼门关,怀着孩子,该是不容易。”

    康熙若有所思,半下午时候,往阿哥所和公主们住的北五所传了两道口谕,叫他们每天都去后宫请安。

    往常阿哥和公主们都是三日才能去给额娘请一次安。

    公主们稍微宽松些,对这口谕只有高兴,不算为难。

    阿哥们因为课业,实在没时间,每三日也最多只能挤出半个时辰就得走。

    这也是祖宗规矩,为了防止后宫对阿哥们的影响太深,会有干政之举。

    过去康熙从未觉得不妥,可这会子他却觉得有些不近人情。

    身为储君的太子,几乎是每天都要来御前尽孝道,那也不差其他孩子。

    他传令上书房,叫上书房的师傅们,还有教导骑射功夫的谙达们,每日都少半个时辰的课业,留给阿哥们尽孝。

    这口谕传到上书房的时候,胤祉和胤祺的欢呼声,康熙在弘德殿都听见了。

    因为乌雅庶人被送离宫中,这阵子一直愁眉不展的胤禛,还有平日里谁都不得罪的胤禩,两个人都忍不住高兴得手拉手,露出了笑来。

    胤禛到底是跟皇贵妃长大的,这阵子皇贵妃的身体不好,他能每日过去陪伴半个时辰,再加半个时辰的功课,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至于胤禩,则可以用半个时辰去大佛堂给惠妃请安,再用半个时辰去看额娘,也觉得汗阿玛这口谕实在是贴心。

    他们都以为,康熙肯定是因为太皇太后突然昏厥,一时间生出了感触,才会叫阿哥和公主们多尽尽孝。

    但后宫的妃嫔,还有心思比较细腻些的公主,却要想得多一些。

    这口谕,是皇上留宿延禧宫后才传出来的。

    有孩子的妃嫔高兴是高兴,可比起每日看到孩子,她们更愿意叫孩子能有个好前程。

    一想到昭妃的孩子还没出生,就叫皇上改了上书房的规矩,后宫里的欢喜味儿,全然被酸气四溢给压了过去。

    康熙倒是没想那么多。

    白天多睡了会儿,到了晚上他又精神了。

    批完了折子,他一句话都没说,提脚就往外走。

    连新进宫的宫人都知道皇上是要去哪儿,可梁九功却只能硬着头皮拦康熙。

    “启禀万岁爷,延禧宫魏珠刚才来过,说昭妃娘娘担心夜里会惊扰万岁爷就寝,实在不便伺候,请万岁爷白日里有时间再去延禧宫。”

    梁九功就没听过妃嫔伺候圣驾还要挑时候的,这怎么听都像是挑祭日呢。

    不过回头想想,那祖宗什么没做过啊?

    梁九功这便也不慌了,说话的时候老神在在,瞧得康熙微微眯起了眸子,感觉脚有点痒。

    对方荷派人传话,康熙倒不意外。

    他仔细翻看了御医送上来的医书,大概明白妇人怀孕不同阶段会有不同的表现。

    以那混账才六个月的身孕来说,昨晚上那症状,绝对是哭完了早早睡下,夜里走了困。

    他就不信,方荷平时夜里也喝那么多水,她要不是故意折腾人,他把梁九功的脑袋给方荷当凳子坐。

    他拍了拍梁九功的帽檐:“你再跑一趟延禧宫,说朕知道昭妃天天闷在宫里,定时刻关心皇玛嬷的安危。”

    “白天朕要去慈宁宫,没时间去延禧宫,她要想知道慈宁宫的情况,朕只能晚上过去。”

    “要是她不想知道就算了,等皇玛嬷身子好些了,朕再过去看她。”

    梁九功:“……”您就折腾奴才吧!

    往延禧宫去的时候,梁九功还没想明白,皇上怎么就能笃定昭妃娘娘惦记着太皇太后呢?

    虽然太皇太后能醒过来,昭妃功不可没,但梁九功总觉得,这祖宗也不像那么有孝心的。

    可等他恭敬将康熙的话说完后,方荷差点叫点心噎个好歹,噎得那双漂亮的鹿眼儿都瞪圆了。

    她当然不是那么有孝心的人!

    她拍着胸脯喝了口水,表情严肃:“老祖宗的身子最重要,还是叫万岁爷先照顾老祖宗吧。”

    “皇上还要上早朝,我不敢耽误皇上安寝,才会叫人去乾清宫传话,但——我知道万岁爷慈父心肠,更不敢拦着万岁爷跟孩子亲近啊!”

    “你帮我给皇上带句话,就说我在延禧宫扫榻以待,等着万岁爷来看孩子。”

    可恶,她没那么大孝心,但她八卦啊!

    乌雅氏到底干了啥!!

    第83章

    梁九功一踏出延禧宫大门, 就瞧见了闲庭信步而来的康熙。

    皇上脸上没有半分会被拒之门外的迟疑。

    嘿,要么说这是俩祖宗呢,甭管要好还是闹腾,这就是王八碰上了绿豆, 反正寻常人是瞧不懂。

    梁九功心里感叹着, 带笑迎上前躬身, “万岁爷,昭妃娘娘说是扫榻以待, 就盼着您来呢。”

    康熙心里轻哼,那混账盼什么,他一清二楚。

    “朕记得私库里不是还有一尊和田玉的送子观音?你去取了来, 不能叫你们妃主儿白忙活。”

    梁九功:“……”那您就舍得遛奴才呗?

    得,那尊玉观音通体无瑕,乃是施琅从广州府那边进上来的前朝之物, 价值不菲, 叫别人去他也不放心。

    李德全陪着康熙进了延禧宫。

    见皇上制止众人行礼, 静悄悄进了殿,他知趣地留在殿门口守着, 没进去打扰, 反正待会儿都得出来。

    康熙进门时,方荷正跟翠微和春来说话, 手里举着一块……嗯,以康熙的眼力看,应该是细棉做的抹布, 挥舞着说得还挺起劲。

    “这不是山西府那边进上来的贡棉吗?你拿来擦桌子?”康熙略有些诧异,这是从他私库里赐过来的,连皇贵妃那里都不多。

    翠微和春来立刻跪地行礼。

    康熙随意叫了起, 笑着坐在方荷身边调侃,“朕都舍不得,宫里再没有比昭妃娘娘更财大气粗的了。”

    翠微和春来差点笑出来。

    就主子剪得那乱七八糟的,又缝错了地儿,看起来确实挺像抹布,还得是下人房里用的那种。

    方荷:“……”眼瞎啊!

    想到康熙叫梁九功传的话,她还是露出个礼貌的笑来,脆声解释。

    “我这是准备给孩子做连体衣呢,也省得襁褓捆着难受,不捆着着凉。”

    怕康熙觉得她把孩子放在皇帝前头,方荷还格外上道地跟了句,“臣妾现在女红不太好,等回头手艺锻炼出来了,再给皇上做里衣和荷包。”

    康熙沉默地看着方荷手里胡乱缝在一起的碎布……连体衣,笑容僵了一下。

    “朕舍不得你劳累,这种活计交给宫人就是了。”

    他直接转移话题,“你不是想知道皇玛嬷身子恢复得如何了吗?”

    方荷眼神立马亮了。

    连翠微都忍不住伸长了耳朵,眼看着自家主子的笑容从皮笑肉不笑变得热情。

    方荷捧哏一向给力,立刻皱起了小脸儿来。

    “臣妾真是好生担忧老祖宗,怎么会有那不懂事儿的宫女,敢惊动老祖宗呢?”

    “话说,老祖宗到底为何会被气得肝阳上亢啊?”

    康熙点点矮几,“你就打算让朕这么说?”

    方荷还没动,翠微比自家主子有眼力价儿,立刻倒了盏金银花露呈到矮几上。

    不是不想给皇上泡茶,可主子不爱喝,延禧宫如今没有新茶……再说出去泡茶,翠微怕听不到最关键的内容。

    方荷:“……”一碰上八卦,翠姑姑比谁都殷勤。

    她大着肚子不好动弹,只好更殷勤地……用手里的连体衣给康熙擦了擦桌子,眼巴巴看着他。

    康熙不太喜欢金银花露的味道,但看方荷也是喝这个,没说什么,只摆摆手叫人下去。

    有些事方荷可以听,其他人就算了。

    翠微:“……”行吧,回头求主子说给她听也行。

    等人都出去后,方荷略有些不大自在。

    这几个月两个人的情绪都起伏不小,她不太习惯两个人独处了。

    康熙将方荷的沉默看在眼里,心知先前她哭诉时说的话,并不只是气头上,而是真的那么想。

    他不动声色说起孝庄的病情,“多亏你先前跟皇额娘一起去慈宁宫,皇玛嬷的肝阳上亢之症没彻底催出麻痹之症,如今已见大好,估摸着过几日就能起身了。”

    方荷心痒难耐地听着,赶忙合掌:“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祖宗一定长命百岁!”

    说罢,她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眼神问,然后呢?

    康熙蓦地轻笑一声,探身越过矮几,伸手掌着方荷的后脖颈儿,与她额头抵在一块儿。

    “果果还想知道什么?”

    方荷忍着不自在,垂眸问:“老祖宗到底是怎么病的啊?”

    “是被乌雅氏派出来的小宫女搬弄是非气病的,她……”康熙定定看着方荷轻微抖动的睫羽,说着说着却又停下了。

    方荷:“……”这狗东西逗狗呢!

    她蓦地抬起眸子,与康熙对视,“您若是不想说,就别说了!”

    康熙长长哦了一声,眸底带着笑松开手坐正。

    “既然你不想听,那朕就不说了。”

    方荷气得把抹布……连体衣往康熙身上扔。

    “谁说我不想听,我都说了我记挂老祖宗!”

    康熙大笑,起身站到方荷面前,用手撑住软榻,俯身含笑问她:“那果果该记得,求人得有求人的诚意,是不是?”

    方荷磨了磨后槽牙,倏然抬手捧住他的脸,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声。

    “这个诚意够吗?”

    她又用力将康熙的脖颈儿往下拉,没章法地在他额头,眼睫和鼻尖亲了好几下。

    “这几个诚意够吗?要是不够……”

    康熙哭笑不得握住方荷要往下探的手,敲敲她脑门儿。

    “你把朕当成什么了?”

    “吊人胃口的大混账,还能是什么。”方荷有恃无恐地挺着肚子哼哼。

    “您明知道我想听什么,还非得卖关子,敢情万岁爷的金口玉言就只会用来气人呗!”

    康熙又被逗得笑出声,坐在一旁给她靠着,叫方荷坐得更舒服些。

    “朕这不是见爱妃竟有些不善言辞了,实在震惊,才想试探一二,你怎么还急眼了呢?”

    方荷:“……”

    不得不说,叫康熙这么一打岔,她上不来下不去的不自在倒彻底抛到了一旁。

    她干脆侧躺在他臂弯里,“到底怎么回事啊?您快说嘛!”

    “难不成真如流言所传,我们都是意外,只有乌雅氏是真爱,这样您都不肯……唔!”

    康熙咬住她的小嘴儿亲了好一会儿,声音略沙哑道:“不许胡说八道,谁传的流言?叫朕知道了,全送慎刑司去!”

    方荷:“……”有可能,大概是她来着。

    康熙也没多计较,已经叫方荷放松下来,就不打算再卖关子了。

    今儿个过来,他就是不想让她再胡思乱想。

    “那宫女是乌雅额森的徒子徒孙送进宫的暗桩,因为乌雅氏从未联络过她,先前朕还有你那交叉图都没查出来。”

    方荷格外好奇,“额森都没了,膳房也插不上手,那些徒子徒孙为什么那么死心塌地啊?”

    要进宫近身伺候主子,可都得净身,什么恩情能让人拼着断子绝孙也要报,就算给再多钱,她也想不通。

    康熙笑了笑,宫中暗桩甚至京城各家的死士,可不是用金银能买来的,但由来并不算新奇。

    他迟疑看了眼方荷的肚子,到底还是仔细解释。

    “乌雅氏令附属家族从各地买人进京,令人将其净身,再送入学厨之地磨砺,活着的没有死的多。”

    “接着乌雅氏出面,许这些人厚禄和家眷嗣子,帮那些太监们续上香火,那些人自然视乌雅氏为救赎。”

    方荷:“……”哦,斯德哥尔摩的变相典范。

    乌雅氏做人不行,做畜生真的太有一手了。

    康熙继续道:“那宫女知道的也不多,朕之所以没杀了乌雅氏,不是为了叫她入家庙清修。”

    那旨意只是给几个孩子看的。

    “人已经被秘密关押起来,总要撬开她的嘴,看看能不能抓住更多暗桩,否则也太便宜她了。”

    自从知道乌雅氏做了多少恶事,有多少见不得光的筹谋,甚至连皇玛嬷都险些被其害死后,康熙只恨不能将她千刀万剐。

    方荷忍着心痒试探,“以老祖宗的城府,一般的事儿也不会让老祖宗气成这样吧?”

    康熙似笑非笑捏了捏方荷的鼻尖,“在朕面前你不必这么小心翼翼……”

    “那您倒是快说啊!”方荷抬头张嘴就咬他手指。

    急死个人了,这人上辈子一定是个说书的!

    康熙捏住她的下巴,低头轻咬回去,贴着她的唇瓣,以微不可察的声音替她解惑。

    “她替乌雅氏传话,说手里有皇玛嬷害死额娘的证据,只为了将朕这个皇帝掌控在手里,彻底避免重蹈皇父旧辙。”

    “若皇玛嬷不想叫人知道此事,就下懿旨叫乌雅氏进入大佛堂,以庶妃的身份清修,乌雅氏还保证,说自己只是放不下朕和孩子,可以一辈子不踏出慈宁宫半步。”

    方荷轻呵了一声,“她倒是……对万岁爷情根深种。”

    爱康熙爱到恨不能叫康熙早点死,提前进入慈宁宫做太后预备役呗。

    以乌雅氏的手段,谁知道她会不会想办法接触胤禛,叫这个时空的进程按照正史进程走呢。

    没了十四阿哥,她一定不会傻到再嫌弃雍小四了,这儿子她保管会利用到死。

    康熙比谁都明白,与其说乌雅氏对他和孩子有执念,不如说是对权势有执念。

    如乌雅氏真有半分慈母心肠,就不会挑拨皇贵妃和胤禛的关系。

    本来为了太子,他也有过等表妹百年之后追封表妹为后的念头,不准备给胤禛改玉碟的。

    除了包衣世家的襄助,乌雅氏确实心计不浅,逼得他不得不改玉碟,甚至纵容后宫欺君。

    他不想多提厌恶之人,说这些,只是为了满足方荷的好奇心。

    “你就不问朕,她所说的证据,到底是真是假?”

    方荷当然想问,可她清楚康熙对景仁宫的执念,再八卦也不愿意戳人伤疤。

    “如果万岁爷愿意说,臣妾听着,您不想说,臣妾不会多问。”

    康熙叹了口气,“一半真一半假吧。”

    方荷瞪大了眼,“所以孝康皇后的死,真的跟老祖宗有关系?”

    怪不得,要是假的,太皇太后也不会被气病,老天,这可真是狗血。

    可方荷想不明白,孝康皇后又不会影响孝庄的威严,总不能是只能允许有一个太后吧?

    康熙抚着方荷疑惑的小脸,淡淡道:“额娘心里只有汗阿玛,汗阿玛追随董鄂妃去了以后,她的魂儿也没了一半,时常有疯癫之举。”

    “朕登基后,她为人利用,觉得朕熬过天花,汗阿玛却死于天花,是朕夺了汗阿玛的命数,有一回差点掐死朕。”

    康熙提起这段辛密的冷漠,一点也不像时常去景仁宫祭拜的那个孝顺儿子。

    “在皇玛嬷心里,大清基业最重,不愿朝堂再起风波,更不愿再改朝换代,一面严加约束朕的学业,一面禁足额娘,叫人压着她在景仁宫抄经,为皇家祈福。”

    “额娘身子弱,夜以继日地抄经礼佛,身子愈发败落,很快就追随汗阿玛去了。”

    方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爸妈倒是都在,但跟没有也差不多。

    方荷其实挺理解康熙这种微妙的情绪,恨不能爸妈早死,又遗憾没有一对爱她的父母。

    康熙轻抚着方荷的乌发,“朕与你说这些,并非叫你可怜朕,而是想让你明白朕为何看重皇嗣。”

    他出花时,皇父担心他会传染刚出生没多久的荣王,叫他一个人孤零零出宫治病。

    后来董鄂氏没了,皇父心气儿也没了,所有的儿子都抵不过那对母子,都不被皇父放在眼里。

    福全和常宁还有母妃疼,可他额娘只会在景仁宫里,远远望着乾清宫哭。

    即便是后来皇玛嬷看中他,扶持他做皇帝,也是因为他出了花,比其他阿哥更适合做皇帝。

    这些年来皇玛嬷待他,温情有之,谆谆教导和严厉要求却更多。

    “朕从未得到过的,朕便想让自己的孩子得到。”康熙温柔抚着方荷的肚子。

    “朕曾立誓,哪怕他们做下天大的错事,只要朕还活着,绝不会以皇帝的身份叫他们为生死担忧。”

    “朕不能容忍有人对皇嗣出手,不只是太子,其他孩子也一样,包括你肚子里这个。”

    方荷仰视康熙温柔又坚定的俊容,心里最后一点别扭,终于无声无息消散一空。

    历史上,好像这男人也确实没杀过任何儿子,大宁子说被幽禁的阿哥都生了不老少孩子呢。

    他的初衷与她何其相似,也许他们之间不会成为亲密无间的爱侣,但他们一定会是一对好父母。

    她表情也和软下来,抓着康熙的手轻轻晃了晃,“那我害死了乌雅氏的孩子,皇上怪我吗?”

    康熙握住她的手,十指交握,表情冷淡:“那孩子不是你害死的,也不是皇贵妃他们,是乌雅氏自己所为。”

    那女人见小十四不像是能立住的,干脆物尽其用,想让皇贵妃等人谋害皇嗣的罪名坐实,再借机唤起他的恻隐之心,在宫里留更久时间,好有机会去威胁皇玛嬷。

    方荷:“……”这女人到底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啊?

    这不叫狠,这叫变态啊!

    “果果……有时朕觉得,是朕将你带回宫,才会让你面对这些腌臜事,不免会患得患失,朕也不是完人,会犯错。”康熙紧紧拥住方荷,侧躺在软榻上,额头相抵,深深看着她。

    “往后若朕叫你失望了,你可以与朕吵,与朕闹,朕……甘之如饴,只是别放弃朕,可好?”

    他现在越来越明白,之所以放不下这混账,除了她身上的那股子鲜活劲儿,还有这天地间,唯她一人,真切将他当做一个男人来看,而不是皇帝。

    皇帝这世上有太多,可他爱新觉罗玄烨只有一个。

    他无法舍弃这份真切,才会放纵自己的卑劣,至于那些皇帝不该承受的打闹……如她所言,大概就是他要付出的代价。

    方荷咬着唇角,微微挑眉,“怎么吵怎么闹都行吗?”

    康熙:“……人前给朕留点面子。”

    方荷微笑:“还有吗?”

    康熙唇角微勾:“尽量别动手,皇玛嬷因为朕‘打’你,已经说过朕好几回了。”

    “嗯,还有吗?”方荷笑得更灿烂。

    康熙想了想,眸底也漾出了笑意,“若是果果能不灭宫灯就……嘶!”

    方荷拽住康熙的耳朵,拿脑袋往他鼻子上磕,“想道歉您就直说,废话多,要求也多,您还不如不长嘴呢!”

    “我肚儿里的崽都生气了,摩拳擦掌叫我赶紧让您走,否则夜里它又要闹了!”

    康熙仰着头感受着鼻尖的酸痛,哭笑不得,伸手抚上方荷的肚子,“叫朕瞧瞧,朕的小阿哥怎么就那么大脾气——”

    他话音还没落,就感觉到手掌与方荷衣服接触的地方,猛地鼓了一下。

    康熙愣住。

    往常妃嫔有孕,担心御前失仪,都恨不能躲着他走,就算他过去看,展现在他面前的,也是完美的一面。

    这是他头回跟没出生的孩子互动,康熙双手都放到了她隆起的衣服上。

    他笑道:“好好好!不愧是朕的孩子,手脚有力,将来一定是大清的巴图鲁!”

    方荷幽幽看着他,“要是个公主呢?”

    康熙:“……那往后得叫她嫁在京城,否则在草原上打坏了谁,朕没法立刻替她做主。”

    越说康熙越来劲儿,干脆将脸贴到了方荷的肚子上。

    “回头朕就将京城里有底蕴的人家,先挑出几家来备着,朕提前派人去教他们怎么奉主,得扛揍,还得听话,也不能太窝囊……”

    方荷到底忍不住,一巴掌推开了康熙的脸,“你走!”

    她才不想自己的宝贝那么早嫁人呢!

    这狗东西倒还挑上了,有本事给她挑几个俊俏护卫啊!

    待得过了正月十五,一直在慈宁宫侍疾的皇贵妃直接病倒了。

    连操办宫宴的贵妃也卧床不起,宫务被贵妃交到了惠妃、荣妃和宜妃手里。

    皇贵妃和贵妃病重,康熙自然不能没有表示。

    这日他没陪着方荷用午膳,白日里去过慈宁宫后,就往承乾宫和永寿宫都走了一趟。

    半下午歇晌起身,康熙担心方荷自己用膳胡来,便先往延禧宫去。

    梁九功心里直叫苦。

    顾问行都快管他叫祖宗了,近三个月来,皇上就没翻过绿头牌。

    年底能说是忙,过了年也能说是紧张太皇太后的凤体。

    可老祖宗都能起身了,万岁爷从隔日去一趟延禧宫,变成快从乾清宫搬延禧宫住了。

    这要是回头老祖宗问起来,或者看一看彤史,他和顾问行怕是又要挨打。

    路上梁九功就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劝,“万岁爷,这老祖宗刚刚痊愈,马上就要选秀了,后宫的娘娘们怕是心里郁结,才会病倒,您……是不是多去瞧瞧?”

    “昭妃娘娘最是体人意,知道自己身子重,不想耽搁您就寝,您白日里去延禧宫,晚上也得顾着些龙体才是,否则奴才没法子跟老祖宗交代啊!”

    康熙不置可否,“皇玛嬷这一病,身子骨每况愈下,朕哪儿来的心思巡幸后宫。”

    “此事朕自会跟皇玛嬷解释,你跟顾太监说,别叫他操心了。”

    他倒没有只守着方荷一个人过日子的想法,毕竟作为皇帝,后妃牵扯着前朝,他也总得给阿哥和公主们体面。

    但在方荷生孩子之前,他不想再叫她心中不痛快,叫孩子平安生出来,也是给皇玛嬷添喜。

    眼看着梁九功还想说什么,康熙隔着轿帘子淡淡瞥他一眼。

    “朕每回去旁人那里,昭妃都要吃醋,寻常时候朕不会纵容,但如今她怀着身子,若是除了差池,你这狗奴才和顾问行能担着?”

    梁九功:“……”那他哪儿担得起哟!

    心里算了算,离那祖宗生也就还有三个月,倒也不算太久,梁九功只好咽下更多劝谏,不敢再提。

    康熙到延禧宫的时候,才未时中(14点)。

    自打方荷有孕后,哪怕康熙自己住主殿的时候都知道,她白天觉比夜里多,怎么也得睡到申时才会起。

    因此,康熙离延禧宫还有几百米就下了轿辇,叫李德全紧跑了几步,不许任何人出声请安,怕吵醒方荷,夜里这混账又要折腾。

    康熙跨过门槛绕着廊庑直往主殿去,没看见在门后的崔福全苦着脸。

    梁九功倒是看见了。

    但闻到延禧宫内浓浓的醋味儿,梁九功以为崔福全是为自家主子又瞎吃醋犯愁,也没多想,紧着几步跟上主子。

    自打两位主子和好以后……啧啧,这酸臭味儿的热闹可是不少,谁不爱个热闹呢。

    可梁九功没想到的是,他刚跟上主子的脚步,就听到廊庑底下传来昭妃格外利落清脆的声音。

    “门也得拿酒擦一下,还有门槛!刘喜你记住啊,皇上要是来了,一跨过门槛你就再擦一遍,免得皇上把病气带进来,记得表情惶恐些,问就是我吩咐的。”

    “后殿的醋可以停了,都搬到主殿来,往宫门后头也放一罐煮上,等皇上一进门,你们就猛扇几下,醋味儿能消除风邪!”

    “还有记得把皇上最喜欢的那扇八骏马的屏风搬出来,拿醋熏一熏,用酒和清水擦完了,摆在寝殿的软榻上,我今晚在那儿睡,多铺几层被褥……怎么就不能分床睡了?皇上都知道我喜欢吃醋啦!”

    “翠微你别拽我啊,陈顺呢?待会儿去取晚膳的时候,记得同样的膳食摆两份,我醋劲儿大,不跟万岁爷一起用膳。”

    “浴桶不用换一个?”一个格外平静的声音接话。

    方荷抚掌,“对对对,我都忘了,去把新提取的茶树草露——”

    她往嘴里塞核桃的动作突然顿住,像是生锈了一样,慢吞吞回过头,就见面无表情的康熙,还有低头肩膀颤抖的梁九功站在一旁。

    方荷:“……”这位爷现在听墙角都光明正大听了吗?

    还好她揣着尚方宝剑,不慌不慌。

    她抚着肚子站起来,可怜巴巴地后退几步,躲到廊庑下的柱子后面,巴巴儿探出半边脸。

    “皇上您怎么这会子就来了呀?臣妾可不敢耽搁您批折子,回头叫老祖宗知道了,说不定要给臣妾记着后账呢。”

    “嗯,你想说朕的小心眼儿是跟皇玛嬷一脉相承是吧?”康熙冷笑。

    “明儿个去慈宁宫请安,朕一定帮你把这话带给皇玛嬷。”

    方荷捂着肚子哎哟一声,惊得康熙忍不住上前一步。

    “你怎——”

    “崽儿听您冤枉臣妾,在肚子里踹您呢。”方荷小声打断康熙的话,又往柱子后头躲了躲。

    “它还说,您刚去过病人的宫里,若是过了病气儿,它还没出生就得喝苦药,夜里肯定会苦得睡不着,对汗阿玛的敬仰怕是就要少一点了。”

    康熙:“……”所以,这混账不但是借着吃醋的由头嫌弃他不干净,还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教孩子。

    他深吸了口气,打算好好跟着混账说说。

    在此之前,康熙冷冷看了眼偷笑的梁九功,踢他一脚。

    “还不赶紧去备水,你们伺候着昭妃,朕去沐浴。”

    “等等!”方荷再次探出半边脸,慢吞吞开口。

    “要不您还是回乾清宫沐浴吧。”

    在这儿洗了,万一她抵抗力低,或者半夜有谁这里疼那里痒的来叫人,进出全是病菌,听闻康熙去看望病人的消息,她都睡不着了!

    她才不伺候呢。

    她格外体贴地解释,“臣妾知道您最近忙于政务,天儿还冷,您要是在这儿沐浴了回乾清宫,万一着了凉,臣妾八百张嘴也解释不清楚啊。”

    康熙气笑了,“朕什么时候说要走了?朕在你这儿批折子不行?”

    方荷:“……”那折子不知道过过多少人的手,最近着凉的人多,岂不是更危险?

    可考虑到这位爷的要求是要在人前给他面子,方荷迟疑了下,捧着肚子站出来,规矩福了一礼,幽幽看着他。

    “臣妾先跟您请罪,就跟您说实话吧,若是担心过了病气,您每日去慈宁宫,臣妾早说了。”

    “其实这熬醋也好,煮酒也好,都是臣妾心里嫉妒劲儿犯了,只能以消除病气的理由,借酒消愁,您在这儿,臣妾怕是只能饮上两杯才能忘记您去过哪儿……”

    康熙被她气得心口疼:“说实话!”

    方荷小小声:“最近着凉得多,您最好在乾清宫沐浴过再过来,或者别过来,臣妾可都是为了您的孩子着想!”

    康熙:“……”朕还得谢谢你?

    梁九功肩膀抖得更厉害,昭妃娘娘真是吃得一手好醋,把万岁爷脸都吃黑咯!

    因为是自个儿金口玉言允了方荷闹,再说她话糙理不糙,到底是为了皇嗣安危,虽然康熙觉得自己叫醋腌渍得太入味儿,在乾清宫沐浴过后也迟迟消不下去浑身的酸味儿,却拿方荷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先把该去瞧的,都先瞧上一遭。

    后宫这边,好不容易等到了皇上的踪迹,皆大喜过望。

    还有俩月就要选秀了,到时又是一茬接一茬的鲜花入宫,她们都成了旧人,只想着在选秀之前多博几分恩宠。

    可一个个正摩拳擦掌等着偶遇皇上呢,待得皇上去过咸福宫和翊坤宫后,却又不见皇上往后宫来了。

    哦,也不是不往后宫来,是又开始只往延禧宫去,恨得端嫔和僖嫔在宫里摔了好些东西。

    难不成大着肚子,那狐媚子还能伺候?

    这还要脸不要了!

    孝庄身子康复后,又恢复了五日一请安的章程。

    也不是她愿意见这些妃嫔,只是宫外也有许多女眷求见,少不得要带待选的秀女入宫求恩典。

    这是拉拢王公大臣们的应有之意,太后操心不来这些事儿,皇贵妃和贵妃都病倒,免不了就得孝庄操心。

    这一请安,皇上快在延禧宫扎根的消息就瞒不住了。

    孝庄起先也没多想,毕竟宫里怀着身子的就方荷一个,皇帝多重视几分也是应该。

    可到了龙抬头时候,康熙依然天天往延禧宫去,把整个后宫当成了摆设,这就叫孝庄坐不住了。

    孝庄把顾问行叫来,看了眼彤史,思忖再三,还是叫苏茉儿跑一趟,把方荷叫到慈宁宫来。

    自打孝庄康复后,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惯有些虚弱,苏茉儿实在不愿意主子继续管后宫这一摊子事儿。

    她无奈地劝,“万岁爷惦记您的凤体,加之北蒙战事吃紧,前朝也忙,怕是无心临幸妃嫔,去延禧宫应该是为了皇嗣。”

    “再说,昭妃的身子也重,如今天儿也不暖和,万一着了凉,您和万岁爷都要担忧,是不是等等再说?”

    “我怕是等不了了。”孝庄半垂着眸子遮住眸底浑浊的担忧,“去吧。”

    “若皇帝也在,你就跟皇帝说,哀家不会为难昭妃,只是有话要单独跟昭妃说。”

    第84章

    康熙还真就在延禧宫。

    这些日子为了多与方荷腹中的崽互动, 甚至要替方荷给崽做她那个什么‘胎教’,只要不召见大臣时,康熙都在延禧宫偏殿批折子。

    午膳之前沐浴过,他与方荷一起用膳, 再给方荷读一会儿《资治通鉴》。

    至于读没读其他的, 方荷就不大清楚了, 反正炕屏后头摆着不少书。

    她从来都是听几句就困,午觉倒是睡得格外好。

    好在康熙也不嫌弃, 能让肚子越来越大的混账乖乖睡觉,还不耽误他教孩子,也可自行回温书中精髓, 他很是有些乐此不疲。

    苏茉儿过来时,方荷才刚起身,人还在软榻上歪着犯迷糊呢。

    没等她反应过来, 康熙下意识便起身, “若是皇玛嬷有何吩咐, 不若朕过去看看?这混账不会说话,叫皇玛嬷气坏了身子就不妥了。”

    方荷:“……”说谁呢?还有比眼前这狗东西嘴更臭的??

    她拍拍脸颊, 缓过神来, 哦,说她呢。

    方荷抚着肚子要起身, 康熙摁住她的肩膀,“你老实些,一个错眼你就能上天, 若是妨碍了肚子里的小阿哥,看朕怎么收拾你!”

    方荷:“……万岁爷教训的是。”回头她就叫翠微去造办处做副铁木搓板!

    苏茉儿含笑看着皇上这般自说自话,方荷迷迷糊糊几乎插不上嘴, 眸底的笑意越来越深。

    她照顾大的孩子,打小就擅长权衡利弊,连自己的身子骨都不放在身上,如今竟也知道心疼人了。

    她笑道:“主子说了,只是想跟昭妃娘娘说说话,不会为难娘娘,万岁爷不必担忧。”

    康熙想问是不是跟他最近总来延禧宫些有关,但顿了下,只笑着点头。

    “皇玛嬷向来慈和,朕不担心,只是这混账行事不稳妥,朕也跟着过去吧,也跟皇玛嬷说说几个小阿哥们的学业。”

    苏茉儿笑着蹲身:“主子吩咐,请娘娘单独前去。”

    “苏额捏……”康熙眉心微蹙。

    “主子如今身子弱,说话行事愈发不喜欢有人违拗,还请皇上多担待些。”苏茉儿温声打断康熙的话。

    “奴婢怎么把人请过去,自会怎么把人好好送回来。”

    康熙还是觉得不太妥当。

    没人比他更清楚皇玛嬷的执拗和果断,偏偏方荷又不是个能忍的,他心里总有些不踏实。

    倒是方荷,喝了几口温水,彻底清醒了,扶着春来的手起身,阻拦了康熙的为难。

    “皇上不是要回乾清宫召见大臣吗?我相信老祖宗,叫春来跟我过去就行了。”

    见康熙看她,方荷抚着肚子冲他笑笑,目光冷静中带着几分坚持。

    “您知道的,我没那么脆弱。”

    自两人第一次在延禧宫里起争执那次,康熙就渐渐明白,方荷不愿意让人将她当做温室里的花朵护着,她自有可承受风雨的坚韧。

    他咽下担忧,笑着看向苏茉儿:“左右朕也要回乾清宫,那就一起吧,皇辇到底更稳一些。”

    方荷不需要他事无巨细护着,康熙自小学什么都一点就透,还能举一反三。

    因此,康熙不会拘泥陈规,方荷想飞,由她,他在背后替她扫平障碍也无妨。

    苏茉儿清楚,皇上这是想让主子知道他对昭妃母子的重视,没再多说什么,爱新觉罗氏的男人向来如此,多一个也不嫌多。

    皇辇停在慈宁宫门外,于全贵早就瞧见了,赶忙带着人出来迎。

    看到只有方荷扶着春来的手下来,于全贵略有些诧异,下意识看向苏茉儿。

    苏茉儿上前扶住方荷,笑道:“奴婢扶着您进去,叫你的宫人在外头等着吧,用不了多少时候。”

    方荷迟疑了下,感觉这阵仗有点不大对。

    但她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预感。

    老太太哪怕不喜欢她,也不会对康师傅的孩子做什么,更别说她还救过孝庄呢。

    方荷不想跟孝庄起冲突,冲为难的春来道:“那就听老祖宗的,你在这里等着我。”

    春来心下担忧,却也不敢抗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主子踏入慈宁宫。

    就在方荷踏进大门后,于全贵立刻带着人将宫门关上了。

    春来脸色倏然一变,顾不得主子的吩咐,转身就往乾清宫去。

    这可不像是要好好说话儿的样子啊!

    方荷听到关门的动静,本来想回头看,但等绕过影壁,走进天井里,看到站在殿外的刘嬷嬷,她却是顾不上了。

    刘嬷嬷手里捧着一个黑色托盘,里面的东西一目了然,白绫,匕首,一壶酒,自杀三件套,看起来还都挺高级。

    方荷脚步当即顿住,脸稍稍有点疼,她刚信了自己的直觉,就搞这一套?

    她是土鳖,享受不来这么高级的玩意儿啊!

    还有,这祖孙俩什么毛病,吓唬人怎么都这个路数?

    “娘娘?”苏茉儿还温声提醒呢。

    方荷眼神复杂看苏茉儿:“苏嬷嬷,要不还是叫春来进来吧,这阵仗我有点腿软,走不动道儿啊!”

    于全贵的脚步声不轻不重迈过来,轻声道:“奴才斗胆,奴才伺候您。”

    方荷无奈,行吧,反正带球跑也来不及。

    她干脆破罐子破摔,扶着两人慢吞吞进了殿。

    殿内只有孝庄一个人,方荷规规矩矩福了礼,冲孝庄可怜巴巴道:“老祖宗,我腿有点软,坐着跟您说话行吗?”

    “过来哀家身边坐,软榻上没那么硬。”孝庄含笑冲方荷招招手,“怎么,你也知道怕?”

    “那倒没有。”方荷先慢吞吞走过去,在孝庄跟前坐了,才老实巴交开口,抬头冲孝庄露出个讨巧的笑。

    “我知道老祖宗不会伤害我,更不会叫太后娘娘和皇上伤心,就算这些东西是要给我的,估摸着也不是现在用,我就是肚子重,累得慌。”

    孝庄被逗笑了,点点她脑袋,“你啊,都妃位了,还什么话都敢乱说。”

    “哀家听闻你霸着皇帝不放,若你怀着身子侍寝,就是置皇嗣安危不顾,若你不侍寝,就是行狐媚之举,破坏后宫平衡,哀家不该治罪于你吗?”

    “这些年哀家一直后悔,没在董鄂氏初入宫时,赐她一杯毒酒。”孝庄慢慢收了笑,满脸严肃。

    “就算太后和皇帝怨恨哀家,左右哀家也快进棺材了,眼不见心不烦,只要能除掉惑主的狐媚子,哀家没什么不敢做的。”

    方荷本来还严肃听着,等孝庄说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孝庄浑浊的眸子冷冷看着方荷:“你以为哀家不敢?”

    方荷赶忙收了笑,小声辩解,“您历经三朝,又在危急关头,几次三番稳固朝堂,若是没有您,大清不会是如今的盛世,自然没有什么不敢。”

    孝庄冷哼了声,旁的不说,马屁倒是挺会拍。

    “那你笑什么?”

    “我笑老祖宗,明明是女中豪杰,却偏要学那深陷后宅的小家碧玉之举,实在叫人严肃不起来。”方荷咧开小嘴笑道。

    “臣妾可不信您后悔没毒死董鄂妃,若如此,董鄂一族就不会仍旧被朝廷重用,她也不会生下荣王。”

    “而且,若说狐魅惑主,当初臣妾二次进宫的时候,您就可以阻止臣妾进宫啊!”

    方荷越说,笑得越有恃无恐,“更不用提臣妾和皇上几次三番的闹腾,您要计较,也不会等到臣妾救了您之后才打算发作。”

    她始终觉得,以孝庄能与武则天齐肩的伟大女政治家的格局,绝不会在意什么皇帝专不专情,床上又躺了谁这种小事。

    方荷来,就是想知道,孝庄到底在担心什么。

    孝庄笑着摇了摇头,“哀家老啦,连个孩子都糊弄不住咯。”

    她轻飘飘道:“哀家不介意皇帝心里有你,这偌大的紫禁城,来来往往不知道多少女子,总有盛宠的,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哀家没那个功夫计较。”

    “可柳嬷嬷手里端着的东西,确实是哀家想给你的。”

    方荷点点头,理解,康师傅都把毒酒递到她手里了呢,他奶奶这颗老姜多准备些,也是情理之中。

    “臣妾不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

    孝庄语气温和转了话题。

    “北蒙如今战事吃紧,以哀家对准噶尔的了解,最多两年就会打起来,到时候无论京城内外,都会生出不少波澜来。”

    “再者说,大清入关在江南留下的孽债,导致南地一直不算安稳,皇帝两番下江南,也不过勉强得了个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开了海禁之后,那些对大清虎视眈眈的外敌,早晚也得收拾,皇帝不容易。”

    方荷虽然不懂政治,但她却隐约明白孝庄要说什么了,这让她不自禁又有些想笑。

    “您是想说,若要长治久安,朝堂不能乱,而后宫则是安稳朝堂的根本,可以有人盛宠,但不能有人专宠?”

    孝庄看方荷的眼神愈发温和,“哀家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聪慧的,本来这话哀家不该现在跟你说。”

    一时的独宠在孝庄看来真算不得什么。

    男女之间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情浓总会转淡,刻骨铭心也终将被时光消磨,除非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否则没什么能道一句永远。

    她目光慈爱地看着方荷的肚子,“可哀家未必能等到该说的时候……”

    “呸呸呸!老祖宗一定长命百岁!”方荷赶紧捂住肚子,扭头呸了几声。

    “人家都说,怀着女孩,做额娘的才会越来越好看,您瞧瞧臣妾现在这闭月羞花的模样,指定是个公主,还等着您老给取名字呢。”

    孝庄被方荷的不要脸逗得哈哈大笑。

    这丫头永远那么会逗人开心,才会叫手段冷硬了一辈子的她都几番心软。

    笑完,她轻叹了口气,认真看着方荷。

    “那哀家就直说了,你若能对哀家立誓,此生绝不会仗着恩宠,导致后宫失衡,妄夺不属于你和你孩子的东西,我能保你们至少三代,荣华无人能及。”

    “可若你仗着对哀家的救命之恩,扰乱后宫,离间天家父子亲情,令得朝堂不稳,哀家会留下一道遗旨,将门外的东西赏赐于你。”

    在这一刻,孝庄身上历经三朝的气势一览无余。

    “你是个聪明孩子,该怎么选,你自己想清楚。”

    方荷一直噙着笑,听孝庄说完,干脆利落道:“臣妾没法立誓,也不会立誓。”

    这不是从根子上断掉她家崽的路吗?

    这种赔本买卖她绝不可能接受。

    孝庄似是有些吃惊,脸色不由得多了几分真切的冷意。

    方荷丝毫不以为意,坦然面对孝庄愈发冷厉的气势。

    “您是担心皇上和太子?怕臣妾会跟其他妃嫔一样,恨不能将太子拉下来,换自己的孩子坐那把龙椅?”

    反正殿内没外人,她也没有什么不敢说的,知道孝庄的心结,她干脆就说更明白点。

    “如果您担心只凭我就能毁掉大清基业,那您是高看了我,小瞧了皇上,他是您养大的,您应该知道皇上在政务上的英明。”

    “而且臣妾也不认同,朝堂安稳的根基在后宫,如果有朝一日,大清基业不保,一定是因为国弱积弊,而非女子祸国,将前朝的希望放在后宫,您依然是小看了皇上。”

    “退一万步说,将来皇上和太子出现任何问题,以皇上的性子,只会是时势造就,也绝不会因为女子,您还是看低了皇上。”

    “所以我不能立誓,在我看来,皇上也许不是个好夫君,好阿玛,但他一直都是个好皇帝。”

    往死里夸康熙,才能弱化她的作用,反正那狗东西也听不见。

    孝庄不置可否,垂着眸子淡淡道:“你也说了,那孩子是我养大的,我最明白他在某些方面当断不断的性子,若非如此,宫里也不会叫一个乌雅氏就闹得乌烟瘴气。”

    方荷沉默了会儿,突然觉得康熙有点可怜,孝庄是个好政治家,但她真不算个好祖母。

    “您信任过皇上吗?”她轻声问。

    “您信过无论发生任何事,皇上都能凭着自己的能力守护这片江山吗?”

    “也许皇上是有些缺点,多疑多思,有些您说的毛病,可您尝试过以一个祖母的身份信过他吗?”

    孝庄眉心微蹙,“你到底想说什么?”

    方荷起身……把软榻上的垫子拽下来,慢吞吞跪地。

    “如果皇上真的优柔寡断,会因为儿女情长或者其他的什么就耽搁朝政,成为昏君,那就不会在明明知道孝康皇后的死与您脱不开干系后,依然敬您尊您——”

    “你放肆!”孝庄冷着脸拍在矮几上。

    “你这是在指责哀家不慈?”

    方荷冷静抬头,“臣妾不敢,臣妾只是想说,皇上一个人孤零零在宫外熬过了天花,失怙恃后,于总角之年撑起了整个大清,他值得您的信任。”

    “这么多年,您对皇上的期许多过于对他的关切,皇上依然成为令天下百姓称赞的帝王,所有皇嗣濡慕的阿玛,堪为天下表率的孝顺孙儿。”

    “可他的强大,并不意味着面对伤害不会难过,如果皇上知道您对他的不信任,已经到要用遗旨来威逼臣妾和腹中胎儿的地步,您有想过他会不会难过吗?”

    妈呀,不白费她读的那些书,她都能出口成章了诶!

    方荷在心里偷偷给自己点赞的时候,她这不算尖锐的质问,叫孝庄的手抖了下,殿内倏然陷入了沉默之中。

    过了好一会儿,孝庄才哑着嗓子开口,“苏茉儿,扶她起来。”

    安静立在幔帘后面的苏茉儿走过来,将方荷扶起身,面上带着淡淡笑意。

    “奴婢早就跟您说了,昭妃娘娘不会叫您牵着鼻子走的,主子不止不信任皇上,连奴婢都不信任,奴婢也要伤心了。”

    孝庄哭笑不得,点点苏茉儿,“没事儿少跟着丫头学,就会气人。”

    苏茉儿笑而不语。

    方荷好像跟高手过招,挥出去一剑却发现大家是文斗一样,颇为茫然。

    咋,感情一个个都进修演技了呗,这又是要闹哪样?

    等苏茉儿扶着方荷坐下,孝庄脸上才又带了笑,“皇帝倒是什么都跟你说,那他告没告诉你——”

    方荷赶忙捂住耳朵,“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不听!”

    知道得太多,在宫里是会死人哒!

    最多……回去问康熙好了,隐瞒不报的八卦,趁还大着肚子,又是可以上天的梯子啊!

    “与其说孝康是被哀家逼死的,不如说她到底还有几分慈母心肠,后悔自己差点杀了皇帝,在被罚后刻意寻死。”方荷不愿意听,孝庄还就非说不可了。

    她没好气道:“你以为若真是哀家害死了孝康,他还能待哀家如此孝顺?照你所言,照皇帝的性子,他早叫哀家幽禁行宫了。”

    她那日被那宫女气到,是气包衣竟胆大妄为到窥探皇家隐秘,如果给他们时间,包衣之乱说不定会颠覆朝纲。

    孝庄就是太相信康熙作为帝王的强大,才格外放心不下。

    今日叫方荷过来,不是吓唬她,是真的给她送礼。

    “那三样东西,是哀家所赐,准你用于后宫,你明白哀家的意思吗?”

    方荷瞪大眼,真被惊着了,老太太这是让她往疯了杀?

    孝庄被方荷那圆滚滚的眸子逗笑了。

    “你再信皇帝,不还是因为乌雅氏与皇帝闹得不可开交吗?”

    “哀家替你拔了这个隐患,往后无论你手段多狠辣,都是奉旨行事,前朝后宫乃至皇帝,只要大清还以孝治国,就不能问罪于你。”

    方荷打入殿开始,这会子才开始感到害怕,她缩了缩脖子。

    “您想要我做什么啊?臣妾可得提前说,我胆小怕事,好吃懒做,贪财好色,实在没那么大的本事担当重任。”

    孝庄和苏茉儿:“……”这个好色,是妃嫔该说的话吗?

    “哀家也不指望你做什么大事。”孝庄似笑非笑乜方荷一眼,“只一桩,将来若皇帝和太子闹出动摇国本的大事,哀家希望你能从中转圜一二。”

    方荷脑袋摇得更快了,“这臣妾是真的无能为力。”

    虽然她不怎么了解历史,也知道太子二废二立的事儿。

    电视剧里都演得很多了,父子最根本的矛盾是皇权之争,不管是太子睡了妃嫔,还是太子行刺,不过都是赢家的借口而已。

    孝庄比方荷更明白这个道理,她耐心解释,“不是要你保证太子登基,只希望你能劝着些就是了。”

    “但哀家要你保证,皇帝不会因为宠你,效仿他阿玛,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儿,一切要以江山社稷为重,做得到吗?”

    方荷仔细想了想,这倒没什么问题。

    如果将来她有儿子,得到皇位,也只会因为她儿子想,并且能自己卷得过雍小四,而不会因为她的恩宠。

    再说了,康熙是那种恋爱脑的人吗?

    “臣妾可以跟您保证,绝不会仗着与皇上的情分,干扰朝堂安稳,争夺权势,祸乱宫闱。”

    毕竟俩人也没多少情分,她有多信他做皇帝的本事,就多质疑他做夫君的忠贞。

    “若有反复,臣妾和臣妾所有爱的人都会万劫不复,鬼神厌弃!”

    如果真有万一……问就是不封建不迷信,这是每一个红旗子弟应该坚守的信念。

    “好了,你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孝庄倒是很满意方荷的承诺。

    “那些东西留在苏茉儿那里,她会一直在慈宁宫,证明这是哀家的旨意。”

    苏茉儿微微怔忪,她总觉得,主子这是在交代后事,这让她脸上的笑都保持不住了。

    等方荷和苏茉儿离开后,孝庄才轻哼了声,“出来吧,你这听墙角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打小就好奇心重,有回偷听她和索尼说话,爬到树上下不来,又要面子不让侍卫搬梯子,硬着头皮往下跳。

    这混账倒是没事儿,生生砸断了赵昌的腿。

    到现在也不改,早晚还得叫那丫头闹几回不可。

    康熙摸着鼻尖,讪讪从屏风后头绕出来,虽然看着挺正常,眸底却带着怎么都压不下去的笑意。

    显然,刚才方荷说的话,他听到不少。

    他没想到,在方荷心里,竟然如此敬仰他这个皇帝,完全不像吵闹时那么不近人情,显然也是个嘴硬的,随他!

    “皇玛嬷……朕,朕是担忧昭妃气着您,您又心疼她肚子里的孩子……”

    “行了,在玛嬷面前,你还嘴硬什么,你什么糗样儿我没见过?”孝庄摆摆手打断康熙的解释。

    她脸上笑意倒是更深了些,“不过你眼光确实比你阿玛好,这丫头不错,往后好好待她。”

    顿了下,孝庄的表情放软了许多,格外慈爱看着康熙,“这些年因为内忧外患,玛嬷一直对你颇为严厉,确实忽略你不少,苦了你了。”

    康熙眼眶微微发烫,跪在孝庄面前,握住她苍老的手。

    “玛嬷别这么说,若是没有您,孙儿也没办法守住祖宗留下的基业,只要您陪着玄烨,玄烨不觉得苦。”

    孝庄笑着抚了抚康熙的脑袋,“好好好,玛嬷一定多陪你一阵子,看着你打败准噶尔,成为名垂清史的帝王。”

    祖孙俩这边温情脉脉,同一时间,承乾宫内的气氛却格外冷凝。

    佟佳婉莹噙着泪跪在皇贵妃床前,泣不成声。

    “姐姐,不管您怎么想我,我从来都没有跟姐姐抢夫君的想法,我也不想进宫。”

    “可四阿哥虽已是佟佳氏的阿哥,但到底出身不显,即便是佟佳氏有心庇佑他,因为乌雅庶人,皇上也不会允许他有继承大位的那一日。”

    皇贵妃始终闭着眼,只唇角弯起讥讽的弧度。

    “家里让你进宫,再生个佟佳血脉的阿哥,就有机会从太子手里抢过皇位来?”

    “我留下的人手都归了你,送你的孩子上位,将来还要我的禛儿给你儿当牛做马?”

    “佟佳婉莹,你这般会算计,又能说动阿玛坚持让你入宫侍疾,马上就要选秀了,以你的本事,过复选应该不在话下吧?又何必求我!”

    佟佳婉莹眼泪落得更凶,语气也愈发哽咽。

    “如果姐姐不想我入宫,我怎么会叫姐姐伤心,非要去选秀,姐姐这是在挖我的心窝子!”

    如果姐姐还活着,她就算能选秀,最多也不过是个嫔位,甚至有可能是贵人。

    原本佟佳婉莹觉得,不必计较一时得失,只要熬到姐姐死了,早晚她佟佳氏的血脉都能助她登上高位。

    可现在,得知宫里出了个宠冠后宫的昭妃,佟佳婉莹有些等不及了。

    如果她以低位份进宫,不但要面对姐姐的怨气,也没办法跟昭妃争夺恩宠。

    谁知道姐姐什么时候死?

    万一姐姐多活几年,叫昭妃跟表哥的情分愈发稳固,还有她什么事儿啊。

    思及此处,佟佳婉莹哭得更凶。

    “姐姐,您哪怕不为家里考虑,也该为四阿哥考虑啊!”

    “若姐姐不在了,这宫里的妃嫔都恨毒了他的生母,又是半个嫡子,只会被人忌惮,谁会护着他?”

    “我们是同父同母的姐妹,无论我有什么心思,都绝不会害你,害四阿哥!”

    皇贵妃心底一酸,不自禁睁开眼,看向阿哥所的方向。

    那孩子为了叫她好好吃药,在她生辰那日偷偷给她做饴糖饼,把自己的手都烫伤了,裹着伤药还坚持每天写一百张大字,也不知道手好了没有。

    她恨乌雅氏,却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恨这个从小就叫自己额娘的孩子。

    她转头,死死盯着佟佳婉莹,“刚才说的话,你敢立誓吗?”

    佟佳婉莹紧了紧手中的帕子,咬着牙举起手。

    “我佟佳婉莹以佟佳满门和我未来子嗣的性命起誓,若我刚才对姐姐说的话有一个字撒谎,叫我们都不得好死,下辈子投胎畜生道!”

    她确实不会对四阿哥动手,可若其他人动手她不知道呢?

    佟佳婉莹心里一点也不慌,表情格外认真。

    皇贵妃仔细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闭上眼,声音虚弱了许多。

    “只要阿玛能劝皇上同意,那你就准备着带人进宫吧。”

    此次选秀,皇上交给太后和贵妃并惠妃、荣妃、宜妃来操办,作为皇贵妃,又捏着彼此不少把柄,让贵妃和三妃给她这个面子不难。

    只要皇上不阻拦,佟佳婉莹就一定能入宫。

    佟佳婉莹心下一喜,能带人进宫,至少也是妃位待遇。

    一旦姐姐死了,以皇上对佟佳氏的优厚,她至少也是贵妃。

    可她却不满足于妃位待遇,如果进宫就是妃位,姐姐死了,她也许可以直接成为皇贵妃。

    三妃动不得,那能动的,就只有昭妃了。

    佟佳婉莹红着眼眶,格外仔细地去盯着给姐姐熬药,心下开始紧着盘算,到底能做什么文章。

    任是佟佳婉莹再多心计,也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猝不及防。

    三月十八是万寿节,选秀由礼部与钦天监一起定下日子,定在了万寿节后一个月,也就是四月十八。

    佟佳婉莹为了选秀,在三月底就归家,准备入宫要带的行囊和人手。

    四月初一,天都还没亮,康熙穿好朝服,准备去上朝的时候,外头于全贵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跪在延禧宫主殿门外。

    “皇上!”他声音再不复过去的阴柔轻缓,带着股子泣血的尖锐——

    “老祖宗于睡梦中宾天了!!”

    方荷预产期就在四月底,现在身子已经沉得睡不踏实了,本来就朦朦胧胧听到康熙起身的动静,只是一时不想动。

    听到于全贵凄厉的声音,她大吃一惊,赶忙撑着身体艰难爬起来,一掀开幔帐就见康熙的身子晃了晃。

    “皇上!您千万保重龙体啊!”梁九功流着泪扶住康熙。

    康熙眼前一阵阵发黑,昨天早上他去给皇玛嬷请安的时候,皇玛嬷还没什么异样,怎么突然就去了呢。

    “朕不信,定是你这狗奴才看错了!”康熙压低了嗓音怒喝出声,“来人,将于全贵压下去,杖毙!”

    于全贵只捂着嘴呜呜地哭,一句求饶的话都没有。

    跟着主子一辈子够本了,主子没了,他也确实不打算活下去。

    “皇上,您冷静些。”方荷赶忙扶着春来的手披散着头发起身,“慈宁宫还需要于谙达张罗老祖宗的身后事。”

    康熙红着眼眶转头怒视方荷,“你闭嘴!”

    说完,他像是被困的猛兽一样,转身大跨步出了主殿,紧着往慈宁宫赶。

    方荷没理会康熙这点邪火,亲人去世的伤痛她不懂,方何两家子都挺长寿的。

    但她能理解,失去唯一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肯定不好受。

    她披上衣服,顾不得梳洗,冷静地吩咐:“魏珠,你送于谙达回去。”

    “刘喜,你追上李德全,让他带御前的人去各宫传消息。”

    “陈顺你也去,跟在梁谙达身边,提醒他赶紧传信朝臣,先把老祖宗的身后事张罗起来,其他事儿听梁谙达吩咐。”

    魏珠和刘喜,陈顺赶忙去。

    “翠微,立刻把所有不合时宜的东西都取下来,昕珂你带人把素锦和素棉取出来换上。”

    “昕南,昕华,昕梓你们三个带人守着延禧宫,等洗漱完,春来和福乐陪我去慈宁宫。”

    众人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三魂没了七魄,下意识按照方荷的吩咐行动起来。

    不过一炷香工夫,方荷就换上了改好的素服,满脸沉重地扶着春来和福乐的手往外走。

    一个月她肯定是撑不下来的,只希望别到时候累得太狠了,连生产的力气都没有。

    方荷感觉有些喘不过气,肚子都开始隐隐作痛。

    她抓着福乐的手叮嘱,“回头你去库房里,挑拣些能提精神气的药材准备着,不够就去太医院要,一定要检——”

    话没说完,她整个人突然僵住,不可置信地低下头。

    春来和福乐不明所以,顺着方荷的目光往地上看,就只见方荷的脚下湿了一小块。

    春来头一回没了章法,张着嘴怎么都说不出话来。

    福乐也慌得不行,接生嬷嬷和奶嬷嬷都还在内务府接受检查呢,就算提前演练过,她也没给人接生过啊!

    还是方荷最镇定,她转身往回走,碰上正指挥着人去外头挂白的翠微,平静道——

    “翠微,你去叫张御医带接生嬷嬷过来。”

    翠微猛地瞪大眼愣住,这个节骨眼儿?!!

    她顾不得心底的慌乱,甚至都顾不上规矩了,抡起腿儿就往外跑。

    方荷继续给其他人安排活儿——

    “按照咱们先前演练好的,昕南,烧热水,准备纱布、剪刀和烈酒,再给我做点吃的,我饿了。”

    “昕华,你带着新来的那几个宫人在殿门外守着,除了张御医和接生嬷嬷,梁九功和李德全,谁都不许进!”

    “昕梓你亲自熬参汤,从头到尾不许离开你的视线,只能你亲自送到我手里。”

    “昕珂,你在产房内盯着接生嬷嬷,春来,你陪着我,一旦有任何人有不同寻常的举动,直接打晕了事。”

    “福乐,你做好给我接生的准备!”

    紧着吩咐完了,方荷像是没事儿人一样拍拍巴掌——

    “我说别愣着了,都赶紧动起来,我要生了!”

    第85章

    朝阳初生, 一抹艳红打破黑暗,如往常般映出那巍峨的朱墙金瓦,也映出了星星点点的白布素幡,绵延在各宫之间, 遮住所有的朝气, 叫整座紫禁城更加肃穆庄严。

    内务府和礼部反应迅速。

    各家女眷还未来得及入宫, 只妃嫔们到慈宁宫的时候,宫门和朱色廊柱都用素布遮起来了。

    天井里的丧篷也已用素纱搭出了雏形。

    妃嫔们一个个都眼眶通红, 身着早就准备好的素服,安静跪在天井里准备好的垫子上,默默流泪。

    即便都知道圣驾就在慈宁宫内, 一个敢吭声的都没有。

    康熙在宫人帮孝庄换好寿服后,屏退众人,一个人在寝殿内, 始终没发出任何声响。

    直到太阳初升, 有资格入宫的王公大臣和宗亲女眷们也都赶来, 开始准备三跪九叩,送太皇太后停灵慈宁宫大殿。

    就在这时, 有人发现了不对。

    阿灵阿的母亲, 钮国公老福晋诧异道:“怎么不见太后娘娘和昭妃?”

    礼部官员赶忙小声道:“回老福晋的话,太后娘娘听闻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后, 昏迷过去至今未醒。”

    至于昭妃,礼部官员一个字都没敢提。

    皇贵妃和贵妃等人早就发现了,猜想大概是皇上怕老祖宗去世会冲撞了方荷肚子里的孩子, 没叫她过来,内务府和礼部才都闭口不言。

    但向来注重规矩的老宗亲福晋们,却看不得有人如此不孝, 当即就扬声提醒假装眼瞎的礼部官员。

    “无论如何,太皇太后薨逝乃是国丧,昭妃即便身怀六甲,也该恪守孝道才是。”

    礼部官员看向内务府代总管大臣福全,福全蹙了蹙眉。

    “昭妃还在禁足之中……”

    有位德高望重的红带子老福晋打断福全的话。

    “那就是你们的不该了!”

    “如此大事你们怎敢不通知昭妃,还不赶紧派人去,若是耽搁了,恐会污了昭妃的清誉!”

    僖嫔没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可万岁爷就是从延禧宫过来的啊!”

    现场安静了一瞬,那些老福晋们的脸色更不好看。

    礼部官员还有御史女眷们也都忍不住皱起眉来。

    所以昭妃知道,却仍然敢仗着身孕不过来?

    她怎么敢!

    李德全一直在门口守着呢,听到点子动静,赶忙进去跟梁九功禀报。

    魏珠脸色瞬间白了。

    其他人不会想到主子可能会生产,是因为没那么上心,只算着日子还不到,就下意识觉得是方荷跋扈。

    可他知道阿姐的性子。

    她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撂挑子,那只有一个可能——

    “奴才这就回去看看!”

    魏珠躬身说完,撒腿就往外颠。

    外头说话的声音一直都不算大,等换了素服双眼红肿的皇上出来,都肃了面容,高呼万岁爷,开始三跪九叩,等待金棺停灵。

    魏珠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吓得,总之面色白得特别吓人。

    他连汗都顾不得抹,扑通跪在门口,带着哭腔以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肃穆。

    “启禀皇上,昭妃娘娘得知老祖宗宾天,悲恸过度,突然发作了!”

    皇贵妃等人皆是一愣,这还有五天才够九个月,所以大家都没想到生产这个可能。

    且不说七活八不活这一说,除非难产,否则往后孩子的生辰就是老祖宗的冥诞……以皇上的孝顺,往后这孩子生辰怕是见不着阿玛了。

    昭妃这寸劲儿赶的,叫人幸灾乐祸都有些不落忍,所以这档口倒是也没人敢露出笑意来。

    已经在殿内痛哭一场的康熙恍惚片刻,才反应过来魏珠说了什么。

    他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待得看到皇玛嬷的金棺,才恍然自己在哪儿。

    他沉默片刻,嘶哑着声音吩咐:“李德……梁九功,你去延禧宫守着。”

    众目睽睽之下,康熙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但他看向梁九功的眼神什么都说了。

    梁九功心下了然。

    主子是觉得李德全的分量不够,让他以乾清宫大总管的身份坐镇延禧宫,不许闲杂人等出入,任是发生天大的事儿,都以昭妃母子的安危为重。

    他立刻应了嗻,带着气还没喘匀的魏珠,急匆匆赶往延禧宫。

    才刚踏进延禧宫的大门,都还没绕过影壁,梁九功就听到方荷高昂的哭声——

    “啊啊啊!老祖宗啊!您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呜呜呜~”

    “啊老祖宗您走慢些啊!孩子急着要见您一面,拼了命地想出来啊啊啊!”

    “老祖宗您答应了要给孩子起名字的呜呜呜……您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啊!!”

    ……

    梁九功:“……”

    要不是时机不对,梁九功听着这抑扬顿挫的哭声,都想笑出来。

    其实以太皇太后的年纪,又是在睡梦中溘然长逝,算是喜丧。

    即便是跪灵、哭灵也都要带着三分喜气,表示恭贺老祖宗功德圆满被接上天庭去了。

    所以整个紫禁城的哭声加起来,恐怕都没有昭妃一个人的哭声大。

    也就得亏如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慈宁宫,延禧宫这边也没什么人,否则不用报喜讯,宫里怕是都能知道昭妃生孩子的进度。

    疾步赶来的梁九功和魏珠正在抹汗的时候,产房内众人,包括接生嬷嬷,也都目瞪口呆看着方荷哀嚎。

    她哭得格外卖力,乌发贴着脸颊满是狼狈,叫人直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汗。

    不知道的以为昭妃这是生孩子累得,可接生嬷嬷知道,这位妃主儿的宫口都还没开多少呢。

    方荷哭声不停。

    都说生孩子疼,生之前也疼,她做好了准备,还是没预料到,没生之前就已经疼得让人想死。

    倒是不用她再掐腚用薄荷花露催泪了,她抱着春来的胳膊,哭得浑身打颤。

    “老祖宗您怎么就这么走了呜呜呜……臣妾也想跟着您去了算了呜呜~”

    “您在天有灵,看看我肚子里的孩子吧呜呜~它还想见见乌库玛嬷呢呜呜呜~”

    春来和福乐被哭得耳朵嗡嗡的。

    两个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太皇太后宾天,大家是难过,可……也不至于这么难过吧?

    “主子您……您别太难过了,老祖宗定不愿意看到您如此!”福乐狠狠掐着虎口,噙着泪难得学会了婉转地劝。

    主子再哭,待会儿还怎么有力气生啊。

    方荷摇摇头,依然泪落如雨,“我心里真的好难过,老祖宗昨儿个还说要给我肚子里的孩子洗三呢呜呜呜~”

    她也不想这么耗费力气,可她这羊水破的实在是太不巧了。

    以防过后有人会拿孩子的出生跟孝庄的死连在一块儿做文章,她这姿态必须得做足。

    她得先发制人,让人知道这孩子是孝庄盼着的,也格外喜欢的。

    她哭没了力气,孩子还能平安出生,就可以说是孝庄在天之灵保佑。

    至于没力气,反正福乐已经提前准备好了人参丸,偷偷吃上几颗就好。

    虽然可能会有点伤身,只要孩子没事儿,她月子里慢慢养就是。

    如此想着,方荷歇了歇,再次大声哭了出来。

    也许是早产的缘故,她宫口开得特别慢,从早上一直哭到快中午,方荷嗓音都快哭哑了,宫口都还没全开。

    接生嬷嬷都有点着急了,羊水虽然流得慢,可这么久也差不多都流光了。

    思及先前乾清宫总管、御医乃至太后都一再用家人的安危来敲打,接生嬷嬷咬了咬牙,开了口。

    “昭妃娘娘,等不得了,若是羊水流尽还不生,怕是会有危险,少不得用催产药,尽早让小阿哥入盆才好。”

    福乐蹙了蹙眉,主子若是服用人参丸,再服用催产药,这对身体的伤害也太大了。

    但方荷眼睛眨都没眨沙哑着声音应下,“那就叫张御医亲自去煎,快!”

    接近午时前后,催产药被迅速熬好,方荷捏着鼻子灌下去一碗,顺便服下了两粒人参丸。

    没等多会儿,方荷就感觉到肚子越来越疼,有什么从肚子里直直往下拱,她忍不住痛呼出声。

    “啊!!好疼!!”

    接生嬷嬷看了眼,眼底就带了笑意,可算是要开始了。

    “娘娘听奴婢喊,让您用力您再用力……”

    方荷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死死抓着幔帐上方垂下来的子孙绳,紧咬牙关深呼吸,听着接生嬷嬷说话。

    在接生嬷嬷说用力的时候,她深吸口气,继续哭丧——

    “呜呜呜!老祖宗我好想您啊!”

    “再用力!”

    “啊啊啊!老祖宗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想您啊!!”

    “看见头了,娘娘用力!”

    “我和我肚子里的孩子都想您啊——诶?”

    在剧痛之中,方荷正鼓着气嘶吼,突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滑出了身体。

    然后‘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声打破了满殿的紧张,叫所有人都忍不住深吁了口气。

    待得方荷排出恶露后,接生嬷嬷利落收拾好孩子,以襁褓包好,小心翼翼上前。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是个康健的小公主!”

    方荷顾不得身上的狼藉和疼痛,迫不及待招手。

    “快,让我瞧瞧!”

    嬷嬷将孩子放在方荷的枕头边,跟昕珂她们一起收拾屋里的狼藉。

    福乐目不转睛地盯着几个人的动作,春来出去跟梁九功报喜。

    只有方荷,什么都顾不上,眼里只有浑身通红皱皱巴巴的小团子。

    这回她没再哭出声,鼻尖却酸涩得叫她喘不过气来,眼底迅速氤氲起雾气,叫她几乎看不清小老头一样的崽。

    她终于有亲人了。

    跟她血脉相连,会爱她的亲人。

    她突然觉得,两辈子以来所有的孤单和枯寂,仿佛都是为了等待这小家伙的到来。

    她粗鲁地抹掉眼泪,将孩子抱在怀里,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叫她都不敢莽撞去碰孩子。

    福乐看着主子哭得脸色涨红,特别着急,“主子,您哪儿不舒服?奴婢给您诊诊脉吧?”

    “我没事。”方荷嗓子已经哑得几乎发不出声来,但她的语气却前所未有的温柔。

    “我就是觉得我的九公主丑萌丑萌的,被她萌哭了。”

    福乐:“……”没听懂,但听出来主子大概是嫌孩子丑。

    她赶忙劝,“医书上都说了,孩子刚出生都是如此,皮越红,长大越白,所以您别怕,小公主出生越丑,长大越好看!”

    福乐探了探脑袋,又仔细地打量着这新生的小主子。

    这还是她头回见到新生儿呢。

    怕不够说服力,福乐狠狠点头:“小公主现在确实丑,一定是宫里刚出生的小主子里最丑的!”

    方荷:“……”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否则你家小主子说不定会咬你。

    接生嬷嬷已经出去了,在产房内伺候的昕珂和昕南趁没外人,捂着嘴偷笑。

    外头梁九功听到翠微的报喜,抬头看了眼天儿,再仔细一询问接生嬷嬷,他都快憋不住笑了。

    昭妃娘娘真不愧是宫里的祖宗,就连生孩子都跟旁人不一样。

    旁的妃嫔生怕力气不够,都是咬着木塞积攒力气,最多忍不住的时候喊叫几声。

    这祖宗倒是好,在产房哭灵几个时辰,生产……一炷香了事。

    好在昭嫔母女均安,梁九功偶尔多点喜色也不算犯规矩。

    他在延禧宫收拾好了表情,才紧着回慈宁宫报喜。

    主殿的灵堂和天井里的灵棚已经彻底搭起来,中间留出一条过道,两侧都用素纱遮掩,左侧是王公大臣们,右侧是女眷。

    一进门就听得隐隐有啜泣声,殿门内外都有和尚在敲木鱼念往生经。

    梁九功提着三分悲伤,三分喜色还有那么四分悲喜交加的感慨,进殿往窗边的软榻那头走。

    康熙证在沉默地抄写往生经。

    “万岁爷,昭妃娘娘生了,是个小公主,母女均安。”

    康熙轻轻抬起狼毫,想努力扯出一抹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甚至脑子都转不太动,好一会儿才出声。

    “这几日,叫李德全在延禧宫伺候,叮嘱内务府,昭妃和奶嬷嬷的荤腥不必断。”他的声音也比方荷好不到哪儿去,哑得叫人心疼。

    梁九功转身用袖子擦擦眼,赶忙端了杯温水过来,苦口婆心地劝。

    “主子爷,您一定得保重龙体啊。”

    “奴才去延禧宫的时候,昭妃娘娘也哭得特别厉害,几乎没有生产的力气了,是老祖宗在天有灵,才保佑昭妃娘娘平安生产。”

    “老祖宗在看着呢,若是见您如此不爱惜自个儿的身体,怕是不会安心。”

    康熙眼眶也烫得厉害,没再开口,只随意喝了一口水,又低下头开始抄经。

    他知道皇玛嬷算喜丧,他该跟其他人一样,欣慰于皇玛嬷功德圆满……可这是养育他长大的祖母,是这世上唯一会疼爱他的亲人了。

    哪怕后宫里有那么多妃嫔,皇嗣,可他们都是依靠着他这个皇帝而活。

    只有皇玛嬷,虽然平日里并没有那么多嘘寒问暖,但他知道,皇玛嬷也疼他。

    她老人家就像定海神针一样,只要她在这里,他好像就能解决所有的困难。

    如今,皇玛嬷走了,他心里空荡荡的看不清前路,也再不能放纵那些无人得知的任性和冲动了。

    梁九功还待劝几句,却蓦地发现纸上落下一圈圈水迹,在刚抄好的佛经上氤氲开来。

    康熙迅速将之团成一团,也不抬头,只继续平静地抄经。

    梁九功心里叹了口气,却不敢再说什么。

    太皇太后大行,连被关在行宫的宣嫔都被接回来了。

    也不知是在行宫被磨掉了身上的戾气,还是知道自己的依靠越来越少,宣嫔自入宫起就没说过话,前所未有的安静。

    其他人也都差不多,或者说整座紫禁城,都被笼罩在一种格外宁静的悲伤之中。

    只有一处例外。

    慈宁宫偏殿内,佟佳婉莹面色苍白却毫无表情地跪坐在哭晕过去的皇贵妃身边伺候。

    进来人的时候,她迅速啜泣几声,等无人的时候,她眸底的冷漠和恨意藏都藏不住。

    今儿个本是她入宫的日子,偏偏那死老太婆早不死晚不死,非要死在她进宫之前!

    皇上要守孝一年,下旨取消二十八年选秀,选秀被礼部叫停,从各地奔赴京都的秀女都已经换了素服在归乡的路上了。

    佟佳婉莹别说想封妃,就是想入宫都变成了妄想。

    哪怕是姐姐现在死了,也得等至少一年后,她才有机会入宫接替姐姐的位分!

    如果姐姐命硬,等三十一年她都十八,过了选秀的年纪,只能天天盼着姐姐去死,才有她的机会。

    她只后悔没有听阿玛的,早早通过佟佳氏的关系提前进宫,哪怕做个贵人,也比现在这种情况要好。

    一年时间就足够改变太多了。

    以昭妃和皇上的感情,虽然这回生了个公主,可她往后总能生阿哥。

    一旦出了孝期,昭妃怀上阿哥,只怕一个贵妃位是跑不了的。

    到时候她不但依然要居于方荷之下,甚至想要做皇贵妃,那贱人恩宠愈浓,也未必能让她如愿。

    佟佳婉莹不甘,她绝不能叫昭妃继续在后宫受宠下去!!

    好在她从小心思就深,不过几日,她就想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妙招。

    当天晚上哭完了灵,回到佟家,她立刻带着自家额娘去书房求见阿玛佟国维。

    “阿玛,选秀取消,等三年后,宫里怕是再没有我们佟家的立足之地,为今之计,得趁昭妃根基尚浅除掉她,才能保住我们佟家在宫里的荣光。”

    佟夫人赫舍里氏一听,有些震惊,“这能行吗?先前你姐姐已经办过一回错事,一旦被发现,佟家可是要万劫不复的!”

    佟国维也如此担忧,但他更了解二女儿的心计。

    他沉吟片刻,抬头看佟佳婉莹,“你已经有了法子?”

    佟佳婉莹笑着安抚额娘,“额娘和阿玛不必担忧,此事完全不必我们佟家自己动手。”

    “作为皇上的母家,在这多事之秋怎么能为表哥添腻烦呢。”

    “我们不但不能害昭妃,还得帮他托昭妃一把,给表哥一个寄托,帮表哥摆脱痛失亲人之苦。”

    “阿玛和阿牟其(大伯)身为皇上的舅舅,自当为皇上排忧解难不是吗?”

    佟国维一点就通,眸底迅速闪过一抹熠彩,接着漾开变成笑意。

    他捋着胡须点头,“好好好,不愧是我佟家的女儿,你比你姐姐强多了!”

    “回头让你额娘多带你去寺庙布施,好传我佟家女的良善美名,你入宫之事,阿玛来帮你办妥!”

    夜色渐渐深了,佟家各处都亮起了灯,却依然照不透这深夜涌动的暗流。

    延禧宫新换的白灯笼也都亮着。

    魏珠站在屏风外,小声跟正抱着嘘嘘完的小团子擦屁股的方荷禀报。

    “万岁爷这些时日大半时候都不吃不喝,每日下了早朝就去慈宁宫为老祖宗哭灵,太后也是如此,两位主子晕了好几次。”

    方荷小心翼翼抱着打了个哈欠,又咂摸咂摸小嘴儿睡着的崽,拖着她,叫福乐在崽屁股上抹提早做好的爽身粉。

    抹完后,方荷熟练地给崽换上尿布,这才叫福乐将小团子放进造办处提早送过来的摇篮车里。

    做完这些,她用打湿的棉帕子擦着手,问屏风后的魏珠。

    “这话是谁传过来的?”

    魏珠小声道:“是李德全,他还说,造办处给您做的妃位仪仗早准备好了,已送到了延禧宫来。”

    方荷挑了一抹没什么味道的面脂,轻轻在脸上和手上晕开,尤其是经常要接触小团子的指腹,反复揉搓好一会儿才停。

    她只靠在软枕上,垂着眸子思忖,李德全这是想叫她月子里出去劝太后和皇上保重身体?

    梁九功倒不怕皇上问罪。

    叫她出去,这顿打保管能叫他和李德全都丢半条命。

    能让爱给人挖坑的爷俩如此豁得出去,显然太后和皇上是真不太好。

    她很担心太后,至于康熙,考虑到小团子,她也还算惦记吧。

    此事既然知道了,就不能不理。

    可是刚生完十几天,就顶着冷风出去,尤其是她喝了催产药,吃了人参丸,有些伤身的情况下,那是嫌自己命太长。

    万一染了什么不该带回来的病气,小团子可抵挡不住。

    她看了眼把拳头攥在肉嘟嘟的小脸边上,睡得香甜的崽,紧着思忖好一会儿,才想出个法子来。

    “你去一趟造办处,让他们做两幅一尺见方的木框,要一寸深浅,再准备些烧窑的黏土一并送过来。”

    魏珠不知道主子要做什么,但主子怎么吩咐他就怎么做,立刻出门去办差。

    翠微倒是有些好奇,“主子要做什么?”

    “您如今的情形可不敢出去吹风,但也不能不管寿康宫和慈宁宫那边,要不奴婢去御膳房提些汤水送过去?”

    方荷摇头:“不必,想必该劝的,梁九功和乌嬷嬷都劝了,这会子你过去,万一不成,只会叫人看笑话。”

    她也不想用自己在两个人心里的不同,逼两个人不难受,那不现实,也有点招人烦。

    能打破死亡悲伤的,只有新生。

    有梁九功的吩咐,只用了三日,方荷吩咐做的东西就送到因为晕眩在乾清宫休息的康熙面前,寿康宫也送了一份。

    康熙躺在软榻上,还不忘抓着奏折看。

    本来他已定好要趁着还没打起来,再去一次江南,先稳定好后方,才能跟准噶尔开战。

    可因为太皇太后大行,此事只能先作罢。

    但眼看着就要盛夏,今年雨水不少,这几日已经下了好几场小雨,靳辅建好的中河和防汛工程都得部署,康熙得时刻盯着。

    还有先前跟罗刹谈判的时候,因为地图不够精确,虽然和谈成功,但是也发现了很多问题。

    以后若是再起冲突,还会面临这种国界不明的问题。

    康熙向来喜欢将所有的事情掌控在手里,能提前解决的,他绝不会拖沓。

    他令人根据南怀仁绘制的世界地图,用经纬度法重新绘制大清疆域图,这其中也遇到不少问题,都得派人尽快解决……

    康熙正出神呢,一错眼,就见梁九功端着个怪模怪样的托盘进来,还有个歪歪扭扭的碗,里面放着龙须糕和枣泥糕,看得人眼睛疼。

    他淡淡乜梁九功一眼,“乾清宫的瓷器都被你吃了?什么东西都敢往朕面前送,撤下去!”

    梁九功没听吩咐,赔着小心道:“奴才可不敢撤下去,这是九公主的孝心,要不万岁爷再仔细看看?”

    听梁九功提起方荷刚生的崽,康熙到底来了点精神,撑着软枕坐起身,蹙眉看向那盘子碗。

    定睛一看,才发现,托盘之所以不稳,是因为里面有两个小巧的脚印,底下还刻着格外眼熟的字迹。

    「啾啾:饭要一口一口吃,人要一步一步走,不吃饭人是走不动哒,阿玛听话。」

    康熙:“……”那混账给公主这是起的什么名儿?

    他眼神又转向那个看起来残缺的碗,发现残缺的部分是两个小小的掌印,应该是趁着烧制之前,叫孩子印上去的。

    碗沿也有一行小字——

    「啾啾:又是吃饱想阿玛的一天,想喂阿玛吃甜甜,阿玛张嘴啊~」

    康熙眼眶突然又有些发烫,唇角却不自觉浮现出一丝笑意。

    若皇玛嬷还在,肯定也会跟他一样,想亲亲那个小崽。

    如果皇玛嬷真的在天上看着,只怕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还不如刚出生的孩子懂事。

    他撑着额角,揩掉眼角的湿润,捏起碗里的点心,吃了个精光。

    碗并不大,不会让好几日没好好用膳的康熙积食。

    再喝几口北蒙奶茶,康熙感觉身上稍微有了点力气。

    他站起身来,亲自将这两样东西擦干净。

    “昭妃和啾……九公主还好吗?”

    梁九功看康熙吃完了点心,喜得快笑出来了,赶忙回话。

    “妃主儿和小公主好得很,娘娘说要跟小公主把万岁爷少吃的饭给吃回来,等她们能出门了,才有力气好好照顾太后和万岁爷。”

    “太后那里也送过去了?”康熙噙着浅笑,摸索着那小手印和小脚印,舍不得收起来。

    梁九功:“奴才叫李德全送过去了,太后娘娘哭了一场,用过膳,喝了安神汤睡下了。”

    康熙倒是不意外,果果想哄人的时候,能甜到人心里。

    如今再加上啾啾,往后这娘俩怕是要在宫里横着走了。

    他笑着摇摇头,仔细叮嘱:“这些日子朕不好过去,是怕小孩子通透,冲撞了她的魂儿,等送皇玛嬷去行宫回来,朕再去看她们。”

    “再敲打敲打内务府,叫他们好好伺候着,膳房人多手杂,这些日子延禧宫的膳食都从御膳房走,不许出任何岔子。”

    梁九功心想,昭妃生了个公主,又不是阿哥,又都在哭灵,哪儿还有力气针对昭妃啊。

    不过他面儿上还是认真应了,就冲昭妃能叫万岁爷多吃几口东西,他也不嫌麻烦。

    可令梁九功没想到的是,还真有人哭灵都不耽误长嘴干点别的。

    孝庄的金棺还没送出宫呢,宫里就突然传出了九公主乃是太皇太后转世的传言,甚至很快就在各处都散播开来。

    赵昌带着暗卫查过了,并不是有心之人故意散播。

    “老祖宗薨逝后没过多久,昭妃娘娘便开始发作了,慈宁宫灵堂刚搭好,九公主就出生,又是生在阳气格外重的午时后,此为阴阳平衡最吉利的时辰。”

    “连钦天监都说,九公主是个有大福气的,宫里人都觉得,定是老祖宗功德圆满,却又舍不下皇上和太后,用功德换了投胎转世回到主子爷和太后身边的缘分。”

    “这几日宫人们都偷偷在延禧宫外念阿弥陀佛呢,私下里都说昭妃入宫前,就得大师算命说贵不可言,有这样的福分也不足为奇。”

    康熙心下微动,有那么一瞬,他甚至也觉得这说法极为可能。

    虽然他还没见过啾啾,心里对她的喜爱却完全不下于太子,应是他和皇玛嬷的亲缘未了。

    如此康熙就更不敢带着慈宁宫的暮气去看女儿。

    他忍着冲动,按着最盛大的丧仪,将太皇太后送到黄辛庄行宫作为暂厝之地。

    康熙思及地宫建好,才能将皇玛嬷挪入地宫,如果战事一起,得在这里多留些时候,令人将慈宁宫的砖瓦都运送到了此地。

    在行宫陪伴孝庄梓宫过了七七之日,康熙才动身回宫。

    在乾清宫沐浴过后,康熙没有片刻耽误地直奔延禧宫而去,可进门却没有看到方荷。

    他问魏珠:“你家主子呢?”

    魏珠赶忙回话:“主子生产的时候因为太过悲伤,伤了身子,御医的意思是让做双月子,主子还在殿内不能出来。”

    “那九公主呢?”康熙突然记起来,张子钦好像禀报过此事,没再多问。

    魏珠:“九公主在偏殿睡着呢。”

    康熙思忖片刻,先去了偏殿,看到已经变得白白嫩嫩的小团子的那一瞬,他在门口静立了好一会儿,才抬脚进去。

    天儿已经热起来了,小团子只穿着方荷吩咐做好的浅杏色连体衣,衬得那张圆嘟嘟泛着红晕的小脸格外白皙,像是御膳房刚做好的奶糕。

    还没有他四分之一巴掌大的小手,都蜷在脸颊旁边,像是打瞌睡的小兽,叫人忍不住想笑。

    康熙表情不自觉温和下来,噙着笑坐到小团子身边,只看她微微鼓起的小肚子随着呼吸微动,觉得自己能看一下午。

    他一进门方荷就知道了。

    虽然要坐双月子,但她出了头月就能洗漱,只是不能出门吹风。

    方荷换上一身不带奶味儿的衣裳,坐在软榻上,表情淡淡等着康熙过来。

    宫里的传言她也听说了,甚至连延禧宫的人都喜闻乐见,可方荷却一直没对此表现出过任何喜色。

    啾啾就只是她自己,不是任何人的转世。

    方荷不会允许任何人借此做什么文章,哪怕是康熙也一样。

    而且她也不信,宫里会有人无缘无故,对她这个宠妃和她的女儿做好事。

    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康熙过来,方荷心下了然。

    这狗东西怕是信了那传言。

    方荷平静地跟翠微道:“叫人都离远些,多给我准备一壶金银花露。”

    翠微总觉得,主子这表情不像是终于等来主子爷的欢喜,她甚至还有些心惊肉跳的莫名忐忑。

    她委婉地劝:“主子,您……您还不算出月子呢,而且皇上要守孝,这会子可不是胡来的时候啊!”

    “放心,不胡来。”方荷慢条斯理挽起袖子,喝了口温水润嗓子,云淡风轻扔下一个炸弹。

    “我就是打算跟万岁爷好好吵个架。”

    翠微:“……”

    第86章

    翠微简直不知该说什么, 主子都要万岁爷吵一架了,还不算胡来?

    她回想了下先前主子和皇上几次吵架闹出来的动静,简直想哭给方荷看。

    小公主都出生了,主子可不能再跟以前一样任性了啊!

    万一真惹恼了万岁爷, 太后如今太过伤怀, 卧床不起, 且顾不上主子这头,那往后延禧宫的日子还怎么过?

    但方荷却很坚持, 润完嗓子还笑着催。

    “别费心想着劝我了,快去,我心里有数。”

    翠微:“……”行吧, 反正吵了那么多回,主子荣宠也没变过。

    她无奈出去准备茶水,即便勉强劝说自己有点底气, 等瞧见康熙从东偏殿里出来, 翠微还是没忍住心里打鼓。

    她忐忑着心肠跪地, 扬声提醒里头的主子。

    “请万岁爷圣安!”

    康熙摩挲着刚刚被女儿握过的食指,含笑进了大殿。

    方荷身着银红色葵花暗纹的宫装, 站在软榻旁幽幽看康熙一眼, 这才盈盈下拜。

    “臣妾请皇上万安。”

    外头翠微抖着心肠爬起来,让春来和魏珠把其他人都撵远一点, 伸长了耳朵听着里头的动静。

    梁九功一看翠微这模样,就知里头那祖宗又要闹妖,跟着叫李德全带人远一些, 也不动声色伸长耳朵听着。

    殿内,康熙跟看女儿时一样,站在门口噙着笑深深看着方荷, 好一会儿缓下心中悸动,才笑着上前将她提起来。

    “不是不叫你这般多礼了吗?”

    他享受其他人臣服在自己脚下,唯独这小狐狸,他更喜她张牙舞爪站着。

    方荷感觉到胳膊上的手揽到了腰上,丝毫没有放手的打算,抬起头看康熙,声音似是掺了蜜。

    “臣妾这不是担心皇上只记得多了个女儿,忘了还有臣妾,不自报一下家门,您忘了臣妾可怎么是好?”

    任何跟她抢女儿的都是混蛋,这狗东西休想将对祖母的哀思,移情到啾啾身上。

    门外梁九功疑惑看翠微一眼,这不是挺正常的吗?

    翠微也纳闷呢,主子不是要吵架?

    这也不像是吵架的架势啊!

    康熙倒挺稀罕方荷这格外灵动的娇俏模样。

    旁人大概都觉得方荷比先前丰腴了不少,但她生孩子之前康熙还陪着她一起就寝,见过她最胖的时候,这会子反倒觉得她清瘦不少,更叫人怜爱。

    康熙的眸色不自觉深了些许,低头与她鼻尖相抵,想在她唇上轻啄。

    “满宫都担心朕龙体有恙,连啾啾都知道关心阿玛,偏某个混账什么动静都没有,朕先去看她也正常吧?”

    方荷用食指贴在他唇畔,不叫他亲。

    “要是没有啾啾的额娘,皇上看她会不会关心您,您这么说,就不怕臣妾伤心吗?”

    康熙握住她的手,到底还是亲了上去,笑意都氤氲在了唇齿纠缠间。

    “爱妃在吃啾啾的醋?”说着,他忍不住笑出声,点点方荷的脑门儿。

    “朕好好一个公主,你这是起的什么名字?”

    方荷轻哼了声,另一只手用力,将人推开,笑得愈发狡黠。

    “我的女儿,自是我想叫什么就叫什么,您怎知臣妾不是吃您的醋呢?”

    康熙不置可否,笑着上前一步,想将这小狐狸揽回来,许久没见,他也不能留太久,实在想与她亲近。

    “朕先过去看啾啾,是心知自己有多想你,知道见了果果,便再分不出心思去看她,果果可是如此思念朕的?”

    方荷继续后退,挑眉笑问,“万岁爷是思念我贵不可言,为您生下了老祖宗转世的九公主?”

    康熙一进殿就察觉出方荷心里憋着火。

    他之所以扔下朝政急着赶过来,就是为了与她说清楚此事,不想叫她胡思乱想。

    可没想到,方荷没像以前一样冷言冷语,反倒展现出了与以往格外不同的风情,如一根羽毛在他心尖轻挠,痒得人心里滚烫。

    他却是不想立刻解释了,只眸底闪过一抹笑意,继续逼上前,将方荷困在往寝殿去的垂花拱门下头。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于你没有坏处,甚至可凭此传言,顺利封贵妃、皇贵妃乃至皇后,果果不动心?”

    方荷轻嗤,她总算明白传言为什么传得那么快,还在丧期内,宫里各处都对延禧宫热情有加,恨不能将延禧宫拱到天上去了。

    感情根子在这儿,他在试探她。

    可这宠妃和弃妃吵架自然不能一样,同样的招数用多就废了

    方荷轻抚上康熙的龙袍,目光柔媚看着康熙,轻轻推他,眸底笑意却浅了许多。

    “皇上觉得我想做皇后?”

    康熙顺着她的力道后退,笑意不变,“朕记得,你想做正妻,现在还想吗?”

    方荷笑得比他还灿烂,“那您就不记得,我更想做唯一,我想要,皇上愿意给吗?”

    她食指轻戳着他的胸口,“臣妾很想知道,您是因为喜欢我才问这个问题,还是因为太子来问我这个问题?”

    方荷的力道不比猫儿重多少,但康熙却心甘情愿被她戳得步步后退,直至搂着她的腰缓缓坐到窗边的软榻上,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你要什么,只要朕有,朕都会尝试着给你,只要果果愿意等。”

    这回不等方荷说话,康熙便用了点巧力,将人摁到膝上,咬住她的唇瓣辗转。

    “不会叫你等太久,果果再信朕一次可好?”

    方荷仔细注视着康熙的表情,总觉得这狗东西有点不大对劲,他是不是太配合了点?

    她噘着嘴轻哼,“信您把啾啾当老祖宗转世看?还是信您为了流言蜚语试探我?”

    康熙的笑声通过胸腔传入方荷耳中,声音竟也低沉厚重了许多。

    “朕是想让你知道,自流言传出以后,不过短短月余,上折子请立你为后的就多达十几位大臣。”

    方荷微微蹙眉,她就知道天上不会掉馅儿饼,背后之人将她捧得高高的,是为了叫康熙猜忌她?

    她低头把玩康熙的衣袖,“您不想叫我做皇后。”

    “是,不想。”康熙思虑再三,还是说了实话。

    “一则,虽然朕不喜宫里的说法,可朕命硬一说只怕不是空穴来风,朕不敢赌。”

    “二则,太子之位不稳,于朝堂不利,赫舍里一族在朝廷根基颇深,若他们起了心思要对付你,朕也会有鞭长莫及之时。”

    他抬起方荷的下巴,“你信朕吗?”

    方荷没回答他,继续玩你问我也问的游戏。

    “您信啾啾的转世之说吗?”

    康熙依然没说谎,“乍听之时信过,或者说对皇玛嬷的思念,让朕宁愿那是真的。”

    他稍稍用力,叫方荷跪坐在他身上,比他高出一头来。

    “可朕仔细一想就知不可能,皇玛嬷几番说过不想再遇到阿玛和朕了,即便转世,大概也是回到草原上去。”

    方荷拽着他的耳朵,还是不怎么高兴。

    “也许老祖宗是想两全其美,先看看您,再通过赐婚回草原呢?”

    康熙失笑,仰着头又去咬方荷的唇。

    “朕答应过你,啾啾不会抚蒙,朕也许会叫你失望,但朕不会骗你。”

    方荷松开一只手捂住嘴瞪他。

    “您干嘛总咬人啊!”

    “你想叫朕耳根子软一点,朕就不能叫你小嘴儿更甜一点?”康熙笑着扶住方荷,干脆躺下,叫她半趴在自己怀里。

    不等方荷挣扎,康熙便道:“别动,叫朕好好抱抱你,陪你的时间久了,一个多月不见,朕夜里都睡不踏实。”

    方荷这才老实下来,却还是压不下心里的火,用力戳他。

    “那您到底为何要放纵传言?”

    如果不是康熙不作为,绝不可能越传越广。

    一想起别人对着啾啾,看到的想到的都是太皇太后,往后甚至要对啾啾要求颇多,她心里就烦躁得厉害。

    康熙轻抚方荷的后背,“自是要抓住背后之人,趁机平衡朝堂,你都不信有人会无缘无故捧你上青云,朕难道还能信了?”

    方荷这才满意地点头,不过点到一半顿住了。

    啥意思,她不信证明她聪明,这狗东西是不是拿她当傻子标准线了?

    见她抬眼轻睨过来,康熙心窝子里的滚烫愈发难耐。

    说起来也是难以置信,他一个皇帝竟然素了快半年了,还要素上一年,天生火壮的男人,实在经不起撩拨。

    他闭了闭眼,不看她这不经意却叫人难以忽略的娇媚,努力将话题正过来。

    “先前你在延禧宫说的话,朕反思过,觉得很有道理。”

    “皇玛嬷不在了,皇额娘又是个不爱管事的性子,如若朕不在宫里,也只能你自己才能护住自己。”

    “所以你有手段不是什么坏事,只怪朕许多事情都没跟你说清楚。”

    方荷目光流露出真切的诧异,不由得对康熙有些刮目相看。

    比起知错能改,他这老板比后世的老板都更上分一些诶。

    所以她格外老实听着康熙说话。

    “拿皇玛嬷转世一说做文章,明面看似是后宫之争,实则还是前朝的争端。”康熙一直觉得方荷在大事上有些与寻常人不同的聪慧,倒不介意跟她说些朝政。

    “请立你为后的,多是纳兰明珠的门人,反对立你为后,甚至觉得这是你仗着恩宠意图染指后位的,多是索额图门人。”

    “朕需要时间,来平衡朝堂……才没有制止传言。”

    他想说,他还想叫方荷能趁机接手宫权,哪怕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还算在他掌控之中,他也就没阻拦。

    这会子还是不说了,免得这好吃懒做的狐狸伸爪子。

    方荷听懂了。

    虽然她不懂朝政,可后世电视剧演得多,啥心理路程都在肥皂剧里出现过了。

    “您的意思是,纳兰明珠想投靠我……不对,是猜度圣意,想重回朝堂,索额图为了太子,不想叫他回来,我就是他们拿来争斗的靶子?”

    这俩老对头才是真爱吧!

    康熙笑着拍拍方荷的脑袋,他就知道这混账聪明。

    “纳兰明珠确实了解朕,所以此事不会是他起的头,他只会顺水推舟,有其他人在推波助澜,果果觉得还会有谁?”

    方荷捏了捏眉心,感觉脑子又快长出来了。

    古代人短命除了客观条件,有没有可能是动心眼子动得太厉害了?

    她干脆直指核心:“不管是谁,他们的目的一定会伤害我和啾啾,对吧?”

    康熙没回答她,他不会给那些人机会,只倏然将她困在身下,比她刚才故意闹他的时候还要促狭些。

    “朕进殿的时候,果果是要跟朕吵架,是不是?”

    方荷眨巴着眼睛,格外乖顺地抱住了康熙的脖颈儿。

    “我分明是吃醋了,人家都说有了孩子忘了娘,我以为您光顾着孩子,将果果抛在脑后了呢。”

    吵架什么的,哪儿有她和啾啾的安危重要,先解决问题,还有一辈子的时间慢慢吵。

    康熙哼笑了声,又咬了咬她的唇。

    “听说你叫造办处给延禧宫做几副搓板,越结实越好,延禧宫的衣服都是送到浆洗处,你要搓板作甚?”

    啊这……她能说是给康熙准备的万寿节贺礼,可惜想起来太晚了,准备明年送吗?

    方荷在康熙的薄唇上重重吮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啾’声。

    她咧开小嘴冲康熙笑,“您不是想知道啾啾的名字怎么来的吗?臣妾看到她,就总想到您,总忍不住亲她,亲多了总听到这声音,正好她又排行为九,才叫啾啾。”

    康熙被逗得忍不住低下头,擒住她这张叫人又爱又恨的小嘴,殿内再没了说话声,反倒呼吸声越来越重。

    梁九功头皮发麻,还在孝期呢,昭妃还没出月子,是不是该提醒一下?

    翠微表情都麻木了,这就是主子要吵的架?

    挺好,往后就这么吵,反正都不少动嘴。

    过了一会儿,李德全从外头进来,在梁九功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梁九功赶忙躬身向殿内:“万岁爷,索相和太子并几位内阁大臣,已经在弘德殿偏殿候着了。”

    康熙眸底带着些不明显的燥意,无奈翻个身,重新叫满面潮红的方荷趴回去,闭着眼和缓自己的火气。

    方荷气都没喘匀,就赶紧小声问:“您说的推波助澜的人到底是谁啊?”

    康熙笑着坐起身,扶她坐在一旁,慢条斯理起身。

    “朕不能叫你憋着火,咱们还是吵一架。”

    方荷:“啊?”不是吵完了吗?嘴都吵肿了!

    康熙垂眸笑着看她,“总不能事事都是朕来告诉你。”

    “皇玛嬷给你那几样东西不是叫你做螃蟹的,执掌后宫的金册和宝印早晚会到你手里,朕等着你来告诉朕。”

    方荷:“啊??”她啥时候说过要管后宫了?

    不是,这跟后世不给待遇职称,却啥活儿都得干的社畜有啥区别?!

    康熙笑而不语,含笑注视着方荷,慢条斯理揩掉唇角的胭脂,理了理龙袍,转身大跨步出了门。

    方荷:“……”

    翠微很快就白着脸进来了,“主子,您跟万岁爷真吵架了?”

    “吵了……吧?”方荷也不大确定,反正她是不生气了。

    回过神,她莫名有些想笑,但抬头见翠微脸色不好看,她有些不解。

    “怎么了?”

    翠微坐在脚踏上,“万岁爷刚才出去的时候还怒火未消,那架势吓得奴婢这会子腿还软呢,您到底为什么跟万岁爷吵架啊?”

    方荷:“……”出去之前不还在她面前卖弄男色来着?

    一想到转身的功夫他这演技就上线了,方荷忍了忍,还是笑得整个人都歪在矮几上起不来。

    翠微简直想啐一句不伺候了,这两位祖宗到底什么情况!

    方荷揩掉笑出来的眼泪,见翠微面色不善,赶紧拉住她解释。

    “皇上那是做给别人看的,大概是要钓出转世传言的背后之人,我今儿个要跟皇上吵架,也是为此。”

    方荷实在不想长脑子,但想到有人要害啾啾,她只生怕一个脑子不够。

    “你赶紧帮我分析分析,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微听了主子和皇上刚才的对话,确实比方荷脑子转得更快些。

    “将您和小主子高高抬起,令得朝臣请立您为后,即便万岁爷不会猜忌您,后宫所有的娘娘们可不会眼睁睁看着。”

    这分明就是将主子架在火上烤。

    方荷还是想不通,“太后和皇上护着我,即便是后宫看我不顺眼,除非她们有一击即中的把握,否则也只能看不惯我却又干不掉我,有什么用?”

    翠微则觉得不然,她表情越来越严肃:“如果娘娘们不动手,却引得您与太子产生嫌隙呢?”

    “更甚者,只要皇上不允您为后,一来削了您的面子,会让人怀疑皇上对您的恩宠,二来若传言坐实,皇上总得照顾老祖宗的颜面,小主子未必还能在您身边养着……”

    方荷的表情瞬间就冷了下来。

    前者她不担心,康熙看她的目光火热到恨不能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

    可若有人想将啾啾从她身边夺走,那就是要她的命!

    方荷脑子迅速转动起来,“还是不对,啾啾是公主,不会影响储君之位,除非是送到太后那里,否则其他人谁有资格养育啾啾。”

    太后不会为难她,跟没送也没啥区别,逻辑不通。

    翠微也揪着头发,她只能从后宫分析,前朝的事儿她更一窍不通,实在想不出来这事儿到底还有什么机锋。

    方荷觉得,想不通,干脆就化繁为简。

    “这个传言只会有两个可能,一个是推我上去,一个是捧杀我。”

    “先不考虑前朝,如果推我上位,会损害谁的利益?”

    “如果我跌下去,又是谁得利呢?”

    “盼着您跌下去的太多了,实在是不好说。”翠微站起身来转圈,努力思索。

    “可若传言坐实,以老祖宗转世的身份,自然不能为庶出,即便不是皇后,也会是……”

    “皇贵妃!”方荷瞬间接话,“这是逼我和皇贵妃打擂台。”

    皇上不想封后,皇贵妃之女也是半个嫡出。

    只要那人逼得朝堂上传出佟佳氏退位让贤的声音,或者逼她把孩子给佟佳氏,她和佟佳氏都是不死不休。

    如此一来,皇贵妃和她总有一个要跌下去,对方想要的……是后宫高位,或宫权!

    方荷立刻吩咐:“你叫人盯着承乾宫和永寿宫的动静,尤其是永寿宫。”

    最有可能的就是贵妃。

    佟佳氏但凡出任何问题,她这个逼死皇贵妃的人都得不了好。

    皇上看在母家的面子,上也要给佟家一个交代,不能再继续宠她。

    贵妃头上没了压着的皇贵妃,整个后宫就彻底掌控在钮祜禄氏手里了。

    翠微转念也想明白了,立刻出去办差。

    康熙在黄辛庄待了十几日才回宫,积压的奏折不少。

    他早早叫个眼生的御前太监,持李德全的腰牌过来传话,说这两日先不过来,等批完了折子再来。

    小太监还说:“万岁爷还吩咐,请娘娘仔细着课业,回头万岁爷是要检查,若是您有疑惑,尽可求助万岁爷。”

    方荷:“……”那狗东西又要什么诚意?

    可恨的是,不管是承乾宫还是永寿宫,最近都没什么动静,她拿什么交答卷啊!

    她坐在啾啾的摇篮车旁边发愁。

    看着睡得格外香甜的小崽,方荷咬牙伸出手来,为了又香又软的团子……要不把五指姑娘当诚意送出去?

    康熙暂时还没时间过来,只下旨,五月下旬移驾畅春园避暑。

    那时方荷的对月就还差不几天,天儿热了,啾啾也不怕着凉,只要小心些就没事。

    方荷还没彻底出月子,也不会叫前朝后宫在这风口浪尖上猜忌。

    翠微冲方荷调侃:“万岁爷是越来越会心疼人了,这几日乾清宫的灯都亮到很晚,这回该送些解暑的汤水去御前了吧?”

    方荷也觉得,康师傅是比过去表现好多了。

    “那就送一盏绿豆百合汤。”

    那天康熙过来的时候,她被利器威胁了好久,估计这位爷火气不小,下下火总没坏处。

    但翠微刚出去,很快又进来了。

    “主子,宜妃娘娘来了,问您得不得空。”

    自方荷生了孩子,延禧宫的禁足就算解了。

    虽暂时还没人往延禧宫来走动,也是因为守孝,给老祖宗抄经。

    宜妃是第一个来延禧宫拜访的。

    方荷大概知道她所来为何事,“请宜妃进来吧。”

    宜妃带着大礼过来的,一进门就先露三分笑。

    “九公主的满月没有办,先前也不好过来,委屈你和九公主了,这是我给九公主的赔礼,昭妃可不许拦着。”

    方荷笑着起身,“不会不会,在延禧宫,这礼就没有回头的道理,多多益善。”

    宜妃:“……”

    她哭笑不得坐在方荷对面,“外头眼瞧着又要起风,你倒还挺坐得住。”

    “不然怎么办?虱子多了不痒,见招拆招就是了。”方荷摊开手无奈道。

    宜妃轻笑了下,没急着往下说。

    她面上有些疲惫,只是被粉压下去大半,迟疑了下,还是没忍住问。

    “我瞧你身子养得不错,不知你那位会养身子的宫女可否借给我一用?”

    方荷利落点头:“这事儿本就是我跟万岁爷提过的,但不知皇上有没有把话跟你说清楚。”

    宜妃了然点头:“我明白,胤禌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太医和御医都看过也是无法,这几日他又起不来身了,我……”

    哽咽了一下,宜妃努力露出个笑。

    “她能叫胤禌好哪怕一分,我也会记昭妃十分恩情,即便事不可为,我绝不会记恨昭妃,只怪我这个做额娘的不够小心。”

    方荷已经问过福乐了,苏氏养身的秘方里,还真有能养胎弱之症的方子。

    听宜妃把话说开,方荷才稍稍透露一二。

    “我不敢说福乐一定能将十一阿哥的身子养好,但我也曾气血两虚到会影响寿数,如今也算是大好了,叫十一阿哥稍微松快些还是可以的。”

    宜妃激动地站起身来,“那就多谢昭妃了,此情我必定铭记,不管后宫多少风雨,只要将来你不对翊坤宫动手,我绝不会与你为难。”

    方荷要的不只是这个保证。

    她仔细想过了,即便要拿白菜的价儿干那啥的活儿,为了啾啾,这宫权她也得捏在手里才能安心。

    如此她就不能是孤家寡人,一个大集团靠光杆司令可不成,她得有合作伙伴。

    宜妃无论从任何方面考虑,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方荷拉着宜妃坐下,“你听我慢慢说,小孩子要想平安长大,除了要保证他身体更健康,一个更安全更平稳的生长环境也至关重要。”

    “你我如今都是为人母的人了,我也不与你说虚的,我可以保证,福乐可以一直为十一阿哥调养身体,将来有机会下江南,我还能请曾经为我养身的梁氏后人为他养身。”

    宜妃很上道:“条件呢?”

    方荷:“条件很简单,宜妃娘娘与我联手,保证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会站在我这边,保证啾啾和十一阿哥能在宫里平安长大。”

    “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若你答应,福乐会每日去翊坤宫请脉,你不答应,养身方子我也拱手送上。”

    但这养身方子就只能是梁阿姐给她的了。

    方荷无权处置苏家的秘方,也不会强求福乐拿出来。

    宜妃不曾有丝毫犹豫,她既然过来,自然是准备好了投名状,做好了以后都以方荷为主的准备。

    “我若只是说说,昭妃你一定不信。”宜妃沉思片刻,稍稍安稳下来,轻声开口。

    “你可知道,昨儿个佟家上了折子,请求皇上允准皇贵妃退位让贤,自降为贵妃,让你晋封皇贵妃之位?”

    方荷愣了下,这还真没听说,宜妃哪儿来的消息啊?

    宜妃像是知道方荷在想什么,笑了。

    “郭络罗氏虽然在盛京,但好歹也有分支子弟在朝中为官,得到消息并不难。”

    “皇贵妃这些时日都在承乾宫内不出,这不像她的性子,她从一入宫,做梦都想做皇后,如今却认了佟家所请,卧病在床,叫妹妹入宫侍疾,瞧着……像要熬不过去了。”

    方荷紧皱眉头,“如果皇贵妃不在了,岂不是变成我逼死她的?”

    “我却觉得恰恰相反。”宜妃慢条斯理喝了口茶。

    “如若是我,我会叫佟家二格格传出话来,就说皇贵妃自觉是抢占了老祖宗的福分才会病重,再次自请降位。”

    “她没了,佟家自然还是要有人进宫的,佟家二格格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你做了皇贵妃,皇上为了补偿佟家,佟家二格格入宫至少也是贵妃位。”

    方荷都快听傻了,这一环一环的,是正常人能长出来的脑子吗?

    “你的意思是,背后主谋乃是佟家,他们想让佟家二格格入宫做贵妃?”

    宜妃不置可否,“皇上为老祖宗守孝,停了选秀,再过三年,那位二格格就过了选秀的年纪,佟家主家年纪合适的,就只剩大房的庶女。”

    方荷还是觉得有哪儿不对,“为了贵妃位,以佟家的身份,竟舍得送我上青云,用皇贵妃位换?”

    咋,她上辈子救了佟家全家吗?

    见方荷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宜妃略诧异之余,也只能说得更明白些。

    “皇上为了四阿哥,也定会让佟家女入宫,只是四阿哥玉碟已改,太子和阿哥们也渐渐大了,为了朝堂安稳,佟家女位分必定不会太高,这是他们明白帝心在你后,想出的最稳妥的法子。”

    “若佟家二格格入了宫……我冷眼瞧着,这位二格格可不是个省油的灯,入宫侍疾两次也没闹出任何动静,反倒良善名声宫内外皆知。”

    虽然宜妃没把话说到最明白,方荷却很快反应过来,终于把逻辑链圆上了。

    “所以,推我上去,我必然不会拒绝,皇上也会满意,补偿佟家一个贵妃不在话下,这位二格格若做了贵妃,我这皇贵妃位子,还未必能坐稳。”

    不,是一定坐不稳。

    佟家这盘棋,到目前为止是一点恶事都没做,手段比乌雅氏还高啊。

    方荷目光与宜妃对视到一起,无言的默契迅速流转。

    这样厉害的搅屎棍若是进了宫,她们怕是再无宁日可言。

    宜妃见方荷从满头雾水到恍然大悟,再迅速冷静,心下忍不住赞了下方荷这份心性。

    “昭妃可是有章程了?”

    方荷笑着起身,“不急,宜妃往后叫我鑫果就好,还是先叫福乐去给十一阿哥诊诊脉吧。”

    可能方荷的脑子没有土著回路多,但她解决麻烦的法子,却比这儿的人多三百年的天马行空。

    既然问题已经找出来了,那确实不急。

    得让人家把这出戏演完,否则如今是能拦住,万一以后人家又起了唱戏的兴致怎么办?

    第87章

    天儿越来越热, 宫里没有遮挡,白日里直如蒸笼一般。

    康熙怕啾啾并几个体弱的公主和小阿哥们受不住,很快就起驾至畅春园避暑。

    皇贵妃这回没在宫里,占了最大的澹宁居, 贵妃被安置到德妃先前住过的万芳斋。

    惠妃和荣妃也来了, 分别住在清远斋和丁香苑, 正好与宜妃的韵松轩和贵妃的万芳斋隔湖相对。

    其他人去岁住的什么院子,这回也都熟门熟路搬了进去, 包括从昭嫔晋位为昭妃的方荷,依然住云崖馆。

    这叫人止不住心下玩味,昭妃位分升了, 又是四妃之首,按理说惠妃的清远斋才该是昭妃居住之所啊。

    因为皇贵妃始终病歪歪的,待得安置好了, 便有与皇贵妃交好的妃嫔过来探望。

    端嫔就是其中一个, 她小心试探皇贵妃。

    “听闻前些日子, 万岁爷怒气冲冲自延禧宫出来,就再也没去看过昭妃母女, 这怕不是发现转世传言是昭妃所为吧?”

    其他几个小贵人们也都觉得有可能, 纷纷附和。

    “除了昭妃,还有谁这么大胆啊?敢拿老祖宗说事儿, 这回怕是要彻底失宠了!不然也不能叫她还住云崖馆。”

    “那可未必,就算失宠了,还有太后护着呢, 而且她还有救老祖宗的功劳,万岁爷心慈,又能拿她怎么样?”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看这些日子皇上去看过她们母女吗?太后若得知此事乃是昭妃所为,也未必还愿意护着她。”

    ……

    跟端嫔一同过来的僖嫔没吭声,也不知是不是在方荷手里吃了太多次亏,僖嫔总觉得,方荷没那么容易失宠。

    皇贵妃恹恹地歪在上首,听得微微蹙起眉来,不咸不淡地训斥几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皇上如何做,岂容你们妄议,本宫不爱听这个,想说你们出了澹宁居的大门再说。”

    佟家婉莹见妃嫔们面色不好看,笑眯眯替姐姐解释。

    “各位娘娘们别多心,姐姐也是做额娘的人,自是相信昭妃不会拿孩子做筏子,怕真是九公主与老祖宗有缘,否则也不会那么巧就早产了不是?”

    端嫔轻嗤了声,倒没再说什么叫皇贵妃不悦的话。

    可在场的妃嫔们心里都有数,宫里有孩子的妃嫔,拿孩子做筏子争宠的还少吗?

    那早产可未必就是巧合。

    端嫔早打听到,方荷生产那日是喝了催产药的,指不定是为了赶这个缘分,不想哭灵,谁知道她羊水到底什么时候破的。

    但说归说,这会子前朝还闹得厉害,也还没出热孝期,大家也就只敢痛快痛快嘴,旁的主意也不敢打。

    待得妃嫔们离开,婉莹眸底露出一丝笑意,转身伺候着皇贵妃喝药。

    “姐姐放宽心,阿玛说了,即便昭妃能成为皇贵妃,她这位分早晚也要还给我们佟家。”

    “往后四阿哥依然是除了太子外最尊贵的阿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皇贵妃面无表情喝掉碗里的药,被药汁的苦涩呛得止不住剧烈咳嗽,直咳得双颊泛出不祥的嫣红,才慢慢止住。

    她淡淡看佟佳婉莹一眼,“你最好说到做到,就算我死了,若是你和阿玛食言,我也有法子叫你们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信你就尽管一试。”

    佟佳婉莹脸上的笑僵了下。

    她知姐姐入宫早,也得早逝的姨母喜爱,又在宫中多年,肯定留下了不少人手,为了四阿哥,却未必会全交出来。

    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戾气,轻柔跪在皇贵妃脚边,替她抚着背和缓不适。

    “姐姐,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婉莹也许有百般算计,也有见不得人的手段,却都是为了佟家满门的荣光,我永远都不会对自家人动手。”

    “说难听点,我很清楚将来我要靠什么在宫里立足,姐姐不信我的真心,总该信我不会自掘坟墓吧?”

    皇贵妃垂眸淡淡睇佟佳婉莹好一会儿,没再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佟嬷嬷。

    “准备纸墨笔砚吧。”

    她也该是时候上表,再次请求退位让贤了。

    春晖堂这边,康熙翻看着那些大同小异的吵架折子,其中索额图的气焰最为嚣张。

    甚至连索尼和孝诚皇后都被他拿来再三提及,看得康熙满肚子火。

    这朝堂上吵了七八日,火候也差不多,该是时候叫纳兰明珠回来了。

    康熙起身,吩咐梁九功去宫外传旨,“授明珠内大臣之职,赐南书房行走,明日朕要见他。”

    由明珠这个请立昭妃为后的领头人出面,一力为方荷请封贵妃,比其他人都合适。

    皇贵妃的位子他不打算动,表妹的身子经不起折腾了,待得方荷下次诞下阿哥,再封皇贵妃也来得及。

    佟国维的算计,还有索额图的气焰,这些该如何处置,康熙心下都已有了盘算。

    吩咐完,康熙也没压着自己看折子看出来的火,冷着脸带着李德全出了春晖堂,甚至没有坐皇辇。

    这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澹宁居,正在写奏表的皇贵妃笔尖微微一顿,察觉出些许微妙。

    “皇上是往云崖馆方向去的?”

    佟嬷嬷点头,“奴婢叫人远远瞧着,梁总管往大宫门处去了,皇上带着人往后头走,说是看起来不大高兴。”

    这都是客气的,盯梢的宫人远远瞧着皇上那架势都觉得腿软,猜测怕是兴师问罪去了。

    婉莹蹙眉,“难不成是昭妃跟明珠牵扯上了,给了他什么保证,让他坚持立后一说,昭妃才这么坐得住?”

    按理说,这外头闹得沸沸扬扬,一般妃嫔早就诚惶诚恐传出话来,表示自己担不起后位了。

    如此皇贵妃自请降位,才更说得过去。

    昭妃既然如此贪恋后位,皇贵妃之位必然也不会拒绝。

    偏昭妃一直没什么动静,怕是还指望着封后呢。

    若非如此,婉莹也不会提前暗中挑拨大家怀疑这传言是昭妃所为,想逼方荷赶紧表态。

    皇贵妃不动声色看了眼婉莹,垂眸思忖片刻,再落笔时,心肠却是没再那么百转千回,复杂难言了,写得比先前还快。

    即便如今色衰爱弛,但皇贵妃了解康熙。

    他是个爱欲其生恨欲其死的性子。

    若真厌了谁只恨不能永不相见,就好比她的承乾宫和这澹宁居,除非她死,怕是再也迎不来皇上的身影。

    明明怒急,却依然一再与昭妃纠缠……哪怕皇贵妃猜不出是为什么,却能肯定,那火气不是冲昭妃。

    也许阿玛和婉莹的一番算计,终要成空。

    皇贵妃垂眸,遮住眸底的万般思绪,她不能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阿玛和妹妹身上,她死之前,得提前做些准备才好。

    ……

    她们说话的工夫,康熙步子迈得大,脚程也快,已经踏入了云崖馆的大门。

    魏珠和春来都叫他这身上挟带的冷厉气势惊了下,赶忙跪地请安,也提醒屋里的主子皇上来了。

    殿内方荷听到魏珠嗓音发抖,其实特别想出门瞧瞧,这位爷现在演技到底值几个奥斯卡了。

    “啊啊……”怀里咿咿呀呀的小团子,发现在眼前晃动的大老虎没有了,不甘示弱地挥舞着小手哼唧。

    方荷立刻就顾不上外头的奥斯卡选手,赶紧将昕珂绣好的五彩老虎放在啾啾面前晃悠。

    “啊咦~”小团子乌溜溜的大眼睛随了方荷,水汪汪得格外灵活,立刻跟着鲜艳的布老虎转悠起来。

    康熙一进殿,就见自家闺女双手捧着布老虎,张开无齿的小嘴儿啃。

    闺女的额娘也不闲着,咧着小嘴跟老虎并排在小团子面前,在那肉嘟嘟的小脸上啃。

    娘俩都在咦咦呜呜,一时倒分不清,到底哪个更幼稚些。

    康熙尽量绷着脸,却下意识放轻了声音吩咐李德全。

    “让所有人都离远一些,没朕的吩咐,不许靠近。”

    翠微担忧地看了眼小主子,见主子头都不抬,知道内情的她这才放心些,拉着还脸色苍白的奶嬷嬷退了出去。

    殿内一没了人,康熙面上的冷意就似冰雪消融,转瞬便温和下来。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在娘俩脸上都落下一个吻,调侃方荷。

    “等朕的佛尔果春大一些,你可不能再这么亲她了,免得往后佛尔果春以为对谁都能如此,再叫宫里出个小土匪。”

    方荷白他一眼,抱着孩子坐在软榻上,“您的佛尔果春,关我们啾啾什么事儿呀,您找佛尔果春说去好啦。”

    她知道这名字是灵瑞的意思,比嘎鲁代的寓意还好,必定是康熙给啾啾起的大名。

    可她这个当娘的都不知道,名字就定了,这合适吗?

    康熙失笑,凑在方荷身边,捏捏她的脸颊。

    “就你那起名字的水平,乳名叫你起就算了,朕可不敢叫你起大名。”

    “我起名怎么就不好听了?”方荷不服气,小心将孩子塞进康熙怀里,握住他的手叫他好好托着孩子的脖颈儿。

    孩子既然父母双全,她就不会太过小心翼翼,叫这位爷当甩手掌柜,总得叫他学会照顾孩子……在她和奶嬷嬷看着的情况下。

    “有本事您当着啾啾的面,说她名字不好听!”

    康熙怀里被塞了个软绵绵的小团子,稍僵了下,竟很熟练地调整了姿势,叫孩子更舒服地躺在自己怀里,又轻轻亲了亲依然跟老虎较劲的崽。

    这孩子五官长得像方荷,唯独轮廓长得像他,叫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和方荷的孩子。

    康熙眸底愈发和软,“朕没说啾啾不好听,只是乳名自然只有朕和你能叫,其他人怎么配!”

    太子小时候就是他照顾大的,他对抱孩子这事儿并不生疏。

    可惜康熙很高看自家闺女,偏小团子一点面子也不给阿玛。

    康熙亲她的时候,碰到了老虎,啾啾力气不够,老虎一下子就从她手里掉到了地上。

    方荷对康熙的回答还算满意,起身伺候这爷俩玩耍。

    在地上滚过的老虎不能继续啃,她将之扔到一旁的竹篓里,准备换个先前端午节时做的五毒蝎,继续叫崽玩。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啾啾发现面前鲜艳的东西没有了,只剩下明晃晃一团黄。

    她愣了下,很淡定地‘啪’一下拍到康熙胸上,凑过去继续啃。

    有一个颜色也行,她不嫌弃。

    等方荷过来,就看康熙哭笑不得,将啾啾抱远也不是,不抱远也不是,胸前还有点可疑的湿痕。

    方荷:“噗!哈哈哈……”

    她在一旁笑弯了腰,看样子啾啾这是把阿玛当奶娘了。

    康熙无奈,等方荷笑完,才叫方荷接过去,让李德全进殿伺候他换上便袍。

    才不到两个月大的孩子,稍稍玩儿一会儿就困了,被方荷交给奶嬷嬷和春来照顾。

    殿内再没了外人,康熙上前,像刚才抱孩子一样,将方荷困在怀里。

    只这回再亲下去,就不再是和软了,反倒夹杂着格外叫人心悸的灼热。

    方荷被亲得喘不过气来,不得不推他:“皇上唔……你倒是说啊,我起名字怎么不好听了!”

    康熙由着她起身,侧靠在矮几上平缓心绪,闻言似笑非笑乜她一眼。

    “磕南瓜子?我喜金银?接下来你还要起什么名字?好吃懒做?”

    晋为妃位后,方荷身边可以有一个嬷嬷,四个大宫女,六个二等宫女,八个太监并八个粗使宫女。

    按照各宫的规矩,一进延禧宫,宫人就都请主子给改名字。

    粗使宫女是翠微给改的,新来的四个小太监有魏珠。

    二等宫女是提前培养来接一等宫女班的,方荷总得表示一下重视。

    翠微是延禧宫的掌事姑姑,方荷叫春来抵了嬷嬷的位子,昕字辈儿就成了一等宫女。

    二等宫女则是福字辈,方荷绞尽脑汁也只根据福圆和福乐的名字,起了个福萍和福安的名字。

    其他的实在想不出,干脆就取了吉利的意思,分别叫福娥、福惜、福谨和福音了。

    方荷被怼得没话说,与啾啾如出一辙的大眼睛微微眯起,冲康熙微笑。

    “皇上来云崖馆是来找臣妾问罪的,还是来考验臣妾起名字的本事的?”

    康熙从一旁捏了颗葡萄剥好,塞进方荷的嘴里,笑意加深。

    “朕这边搭好了台子,却迟迟没听到爱妃的动静,先前朕与你说的事儿,你考虑得如何了?”

    他故意叫人以为自己和方荷吵架,是为了让人觉得他在猜忌方荷,引得佟家和索额图更放肆些,也更大胆地将方荷往上推。

    如此康熙才好顺势将方荷的位分提上去,彻底敲打这些不老实的臣子们。

    方荷明白这个道理,就该传出话去表示惶恐,明珠那老狐狸才会上钩,亲自上折子入场。

    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方荷的动静,叫康熙不得不主动将明珠拽进朝堂这场争斗里来。

    这混账应该是还没弄明白其中的机锋。

    她叫人去盯着佟佳氏和钮祜禄氏的动作,赵昌也禀报过来了。

    在康熙看来,方荷虽然聪慧,可对宫里的弯弯绕绕实在缺根筋,未必能想得明白其中的隐情。

    他慢条斯理替方荷揩了下唇角,“你想不明白,朕自要来与你说清楚,只是爱妃应该知道该怎么做。”

    方荷抓住他的手,故意将葡萄籽吐到他掌心,故作为难地露出恼羞成怒模样。

    “如今可是在孝期,臣妾能有什么诚意献给您?若是臣妾诚意不足,难不成您就不护着我和啾啾了?”

    康熙又剥了颗葡萄,在方荷嘴边转了一圈,却突然塞进自己嘴里,掌着她后脖颈亲上去,一起品尝葡萄的甜。

    暧昧又轻缓的声音,含混在这甜蜜的水泽声中。

    “朕自是要护着你们,只是你如果想不出答案来,又不肯叫朕看见诚意,朕少不得就要自己来讨了。”

    不待方荷继续怼人,他轻轻咬了下方荷的舌尖。

    “当然,朕比某些混账耐性好,定会等到孝期过后,再慢、慢、讨。”

    方荷被他那几乎明晃晃要吃人的目光盯得心跳加快。

    有些事儿不能想,她也素了一年了啊!

    她赶紧推开康熙,“那您得先回答臣妾一个问题。”

    康熙瞧着她面上浮起的胭脂色,心情格外好,“你问。”

    “后宫里一定要有佟家女吗?”方荷手撑在矮几上,歪着脑袋定定看着康熙。

    “若是皇贵妃不在了,您也要再选个佟家女迎进后宫?”

    康熙是什么人啊,只这两个问题,立刻就察觉出方荷已经发现了转世传言背后的真相。

    他心下格外诧异,“谁告诉你的?”

    方荷一脸无辜,“就不能是臣妾自己想明白的吗?”

    康熙将信将疑。

    其实佟家的手段并不算太高明,暗卫甚至没怎么仔细查,就发现了佟家的手笔。

    可佟家高明的地方也在这儿。

    佟国维什么坏事都没做,甚至可以称得上忠君为主,只以舅舅的身份,担忧皇上顾不上自己的宠妃,稍稍带出那么几句话替康熙分忧罢了。

    主动送到纳兰明珠面前能重回朝堂的机会,这老狐狸又清楚,康熙不会因此问罪佟国维,自然接得很稳。

    只要纳兰明珠承了这个情,后面也不必佟国维做什么。

    明珠为了与索额图抗衡,自会助佟国维一把,叫佟家女得封高位,共同对抗索额图。

    康熙精于朝堂平衡之道,早早弄明白了其中的机锋。

    可先前方荷报复乌雅氏的时候,甚至连扫尾的重要性都想不明白,突然一下子就弄懂了佟家绕着弯儿的心思,不得不叫康熙惊讶。

    如若这混账早有此心性,他先前也不会几番闭口不言,想替她遮风挡雨,拔苗助长,闹得不可开交。

    看到方荷像竹篓里那只五彩老虎一样,瞪圆了眼一眨不眨看着他,康熙唇角微抽了下,识相地没说明白。

    他沉吟片刻,握住方荷的小手,“其实佟家女是不是进宫并不重要,但朕要考虑几件事。”

    “一则,这宫里其他阿哥都有母家的女子在宫里,也在朝堂,唯独胤禛和乌希哈、嘎鲁代没有,那他们就会低其他皇嗣一等,待得他们长大,无论是姻缘、前程都会受到影响。”

    “二则,若佟家没有适龄秀女便也罢了,若有朕却无圣眷,舅舅他们的面子上也过不去,朕再要他们办什么差事,底下人最会看碟下菜,只怕会遇到阻拦。”

    怕方荷不高兴,康熙犹豫了下,还是多解释了一句。

    “佟家是朕的母家,他们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朕在朝堂的势力,他们永远会忠于皇家,为朕所驱使,助朕平衡朝堂,所以这个面子,朕不能不给。”

    方荷了然点头,顺着康熙的力道起身,靠在他身边,一脸落寞。

    “只要皇上对四阿哥和两位公主好不就行了?皇上就不能不让佟家女进宫吗?”

    康熙失笑,“你不喜欢佟家二格格?”

    “任何会进宫跟我抢……男人的女子我都不喜欢!”方荷想也不想道。

    “此事虽事关前朝,但说白了他们图的,还是后宫的地位。”

    “再说明白一点,他们指望着将太子拉下来,好叫佟家再出个皇帝,老祖宗的吩咐臣妾不敢忘。”

    康熙沉默片刻,敲敲她脑门,只意味不明道:“什么都敢胡沁,朕若是对胤禛太过关切,只怕将来闹出来的麻烦会更大。”

    他叹了口气,“而且若你想掌宫权,如今佟家二格格是最好的选择。”

    方荷幽幽抬起头,翻身坐在康熙身上,抱住他的脖子。

    “那我可以暂时不要宫权,我就是不想叫她进宫,如果您一定要她进宫,还不如叫我带着啾啾去黄辛庄给老祖宗守灵。”

    康熙蓦地沉下脸来,去掰她的手,“胡闹!”

    “我若就是想胡闹呢?”方荷用力抱住康熙的脖子不撒手,故意做出吃醋模样。

    “反正我是不想宫里有人在我面前叫您表哥,与其眼睁睁看着,还不如眼不见为净。”

    她这醋吃的,叫康熙都没办法自欺欺人。

    她这分明是担心,佟佳婉莹会成为下一个乌雅氏。

    而且她话里话外对他的独占欲,叫康熙连高兴的念头都升不起来,只隐隐觉得心惊。

    所以她先前说的想做唯一,不是吵架时故意刺他,是真这么想?

    他脑仁儿又开始疼了,压着性子,耐心劝方荷。

    “此事是佟国维所为,朕已经查过了,那佟家二格格自小恭顺安分,朕即便会给她体面,也不会叫她越过你去。”

    顿了下,康熙语气稍稍加重,“无论如何,后宫都会进人,三十一年也会继续选秀,朕此次若答应了你,往后呢?”

    方荷脸上笑意渐渐没了,爱搞三搞四的同事越来越多,这事儿不能多想,不然不用闭眼都觉得天黑。

    她嘴撅得可以挂油瓶,直接推开康熙站起身来。

    “皇上先前还说,只要我想要,只要您给得起,我早晚会等到,原来不包括只宠爱我一个啊?”

    “既然您那么喜欢您那个善良的表妹,那您去找她,又何必来找我。”

    “方荷!”康熙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你应当知道,如果朕只宠幸你一个,你会成为前朝后宫所有人的眼中钉,你也该为啾啾考虑考虑,不要任性。”

    两人不欢而散,准确来说,是方荷推着康熙出了门。

    “臣妾要哭一场,埋葬自己还没来得及发芽就夭折的情丝,好好反省反省,您请自便吧!”

    康熙:“……”她这像是要反省的模样吗?

    她这分明是要上天!

    康熙再次冷着脸出了云崖馆,在春晖堂内还忍不住跟梁九功念叨。

    “你说朕是不是太纵着她了?竟叫她生出这样匪夷所思的念头来,朕是为了谁?”

    “朕难道还能放着满宫的妃嫔不顾,公主阿哥们的体面也不管,朝中大臣们的脸面不给,天天就在她身边护着她,旁的事儿不做了?”

    梁九功:“……”那怪谁呢?

    奴才倒是几次三番劝着您去其他娘娘们宫里走动,您倒是去啊!

    这会子您倒觉得那祖宗骄纵了,他梁九功都替昭妃娘娘委屈,若不是您给了人家希望,人家何必闹这一出。

    康熙冷眼睨他:“你心里嘀咕什么呢?舌头叫狗吃了?”

    梁九功赔着小心躬身,“回万岁爷,奴才就是个没了根儿的阉人,这情情爱爱的,奴才哪儿懂啊。”

    “不过以奴才之见,您先前去昭妃娘娘那儿次数多,也不曾留宿其他娘娘们宫中,不怪昭妃娘娘多思。”

    “若想叫昭妃娘娘明白轻重,您不如就按着先前的打算,叫昭妃娘娘去太后宫中住一阵子,多去其他娘娘们宫中转上一转,昭妃娘娘自就懂了。”

    康熙将棋谱重重扔在棋盘上。

    “那她怕是乐不思蜀,不想回延禧宫了,皇额娘也要给朕脸子看,皇玛嬷泉下有知,也得埋怨朕不知道心疼人……”

    这是折腾谁呢?

    梁九功:“……那奴才也没法子了。”

    反正您就是喜欢往那祖宗身边凑,活该受这一肚子气呗。

    康熙越想越气,轻哼,“朕还就非叫佟家女入宫不可了!”

    回回都是他把台阶搬到那混账眼皮子底下去,这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的事儿,他没错,横不能也是他服软吧!

    左右热孝三个月不食荤腥,孝期一年不得婚丧嫁娶,更不得生子,他就不信木已成舟,那混账一年还想不明白。

    得知康熙再次从昭妃那里气冲冲离开,佟佳婉莹觉得,这会子皇上怕是对昭妃不肯退一步的举动格外不满。

    她立刻叫人传信给她阿玛,在朝堂上继续推方荷一把。

    等到明珠和索额图一脉纷争最激烈的时候,皇贵妃亲自上表请求降位,也不差昭妃退一步了。

    即便皇上因为九公主乃是老祖宗转世封昭妃为皇贵妃,昭妃失了圣心,想收拾个没有根基的绝户女还不容易?

    很快,婉莹就得到了阿玛的回复,只说翌日早朝他会见机行事,叫佟嬷嬷提前准备好皇贵妃写好的奏表,在九经三事殿周围等着。

    只要姐姐成了贵妃,往后这位子就是她的。

    婉莹自觉大势已定,心情格外好,借替姐姐做香囊祛除药味儿的理由,带着承乾宫的宫人到花园里采花。

    巧的是,方荷和宜妃也在花园里说话。

    “我试探过皇上的意思了,佟家女必然要入宫,而且皇上打定了主意要叫佟家二格格入宫。”

    宜妃不意外,“佟家大房的庶女,自然比不过佟国维的嫡女,但我觉得,哪怕是为了太子,她想做贵妃,还是难了点。”

    四阿哥已经是半个嫡子了,再有个贵妃姨母和佟家做母家,皇上不可能让他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所以,最稳妥的办法,是从太子那里下手,只要太子去皇上面前哭上一场,任是佟家百般算计,她最多也就是个妃位,只要你成了皇贵妃,我与钮祜禄贵妃关系不错,遏制她不是问题。”

    宜妃说完,轻轻叹了口气:“只有一点,从太子那里下手,一旦被皇上发现,皇上必然会不高兴。”

    “这倒无妨,反正他已经很不高兴了。”方荷思忖着,随口应了一句。

    宜妃:“……”皇上去云崖馆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不是好奇心重,只是昨儿个皇上竟然派人,给她送了几本她特别喜欢的字帖,还有些双面绣的花样,拐弯抹角让她别串门。

    皇上不会以为是她带坏了昭妃吧?

    不待宜妃说什么,就听到樱桃提醒。

    “主子,昭妃娘娘,佟家二格格来了。”

    方荷瞬间定下主意,笃定道:“光太子一个人哭怕是不够,这场戏,佟家拉上了明珠和索额图,我们要打擂台,唱戏的比佟家少,那我们多没面子!”

    宜妃心下微微一颤,看着含笑走近的佟佳婉莹,声音都有些不稳。

    “昭妃……鑫果,你打算做什么?”

    “自然是比翼双彪啊!”方荷起身,带着灿烂的笑意迎上佟佳婉莹。

    “哟,这位就是皇贵妃的妹妹吧?我瞧着妹妹有些眼熟,似是见过一般,看到你好生亲切呢。”

    还是那么熟悉的搅屎棍的味儿。

    第88章

    佟佳婉莹早就看见方荷和宜妃坐在凉亭里说话了。

    畅春园花园比宫里的御花园大不少, 而且是环绕着前湖,呈弧形点缀在湖边,如此乘船时也可赏景。

    这样的花园,不但能在另一头就远远看见其他地方, 曲径通幽处也有不少小路, 完全可以互不打扰赏花, 不像在御花园只能低头不见抬头见。

    所以佟佳婉莹本可早早绕路,避开与宫中娘娘们打交道。

    但她如今胜券在握, 实在太高兴了,加之对皇上表哥盛宠的昭妃格外好奇,便没避开。

    方荷热情迎过来的时候, 佟佳婉莹便不动声色以余光偷偷打量。

    待得看清楚方荷如同芙蓉花开却濯而不妖的好容貌,还有受帝王恩宠才浇灌出的雍容华贵,佟佳婉莹心里立刻就起了酸意。

    站在不远处的宜妃就更是明艳, 等宜妃缓步走过来, 好似这方天地都更亮了些, 引得佟佳婉莹心里更是愤恨。

    这些荣光本都该属于姐姐,而后属于她的!

    可佟家的好容貌似乎叫姐姐一个人独占了, 她不过只算得上清秀而已。

    别提宜妃了, 就是在攻击性不算强的方荷面前,她每日用一个时辰精心装扮出的雅致也黯淡不少。

    但佟佳婉莹自小就擅长控制自己的情绪, 面上没露出分毫,只一副恭顺模样,格外规矩地蹲身下去行礼。

    “臣女请昭妃娘娘安, 请宜妃娘娘安。”

    宜妃没急着开口,只挑眉看方荷。

    方荷笑眯眯上前,亲自扶佟佳婉莹起身, 张嘴就是逢迎。

    “早就听闻皇贵妃的妹妹灼灼其华,温柔可亲,如今一见,果然是叫人不自禁心生欢喜呢。”

    “皇贵妃姐姐的妹妹,就是我们的妹妹,往后妹妹可要与咱们姐妹们多走动才是。”

    佟佳婉莹露出赧然模样,柔婉奉承回来,“昭妃娘娘说笑了,论起灼灼其华,宫中再无人出宜妃娘娘之右,娘娘您也仿若仙子下凡,臣女蒲柳之姿,当不起娘娘夸赞。”

    宜妃:“……”她还是头回发现,昭妃也会好好说话。

    方荷丝毫不知宜妃的腹诽,只拉着佟佳婉莹的手不放,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在这宫里,我说妹妹灼灼其华,就没人敢说妹妹长得丑,不服气的,只管问问本宫的巴掌。”

    她转头冲宜妃笑,“宜姐姐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宜妃不知道方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不耽误她配合唱好这出戏,都开始姐妹相称了,昭妃肚儿里指定憋着坏水儿呢。

    她笑着点头:“说起来,该是我叫昭妃姐姐才是。”

    “昭姐姐说是,那佟二格格必然是国色天香,沉鱼落雁之姿,想必宫里没人敢反驳。”

    佟佳婉莹不自禁想缩回自己的手,心里恼意更甚。

    昭妃原来是个嚣张跋扈的蠢材?

    怪不得端嫔等人看不上这绝户女,却连姐姐都要避其锋芒,昭妃仗着恩宠,怕是连自己姓什么都快忘了。

    但手微微一动,佟佳婉莹立刻回过神,一脸羞涩低下头,喏喏接话。

    “那,那臣女多谢娘娘谬赞。”

    方荷笑得更张扬了些,“都说了不必如此客气,待我与皇上并肩同行的那日,定不会忘记皇贵妃姐姐和妹妹的情。”

    “皇上说佟家都是值得信任的亲人,本宫和宜妃的母家都远在盛京,在这京城里也没处走动,若妹妹和佟家不嫌弃,本宫和宜妃定会将妹妹当亲人一样对待。”

    “虽然本宫不得闲,总要侍奉君侧,到时请妹妹一并至御前,倒也不耽误咱们亲近,妹妹说是不是?”

    宜妃立刻明白了方荷的意图。

    她这是暗示佟家二格格,只要顺利封后或晋位皇贵妃,就会替佟家二格格邀宠。

    想入宫的女人,最看重的便是皇恩,若这位佟家二格格城府不够深……怕是会忍不住心动。

    被二人注视着的佟佳婉莹自然听明白了。

    她吃惊地抬起头看向方荷,张了张嘴,似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如何?”方荷笑得格外自信,那睥睨的架势,就好像她已经成了皇后。

    佟佳婉莹眸底始终保持着冷静,待得方荷脸上笑意最灿烂的时候,她突然红了眼眶,猛地抽出自己的手,踉跄后退几步,扑通跪地。

    “娘娘,臣女……臣女入宫,只是为皇贵妃侍疾,不敢与娘娘们姐妹相称,乱了尊卑!”

    她眼泪迅速掉落在地,狼狈地将脑袋贴在地面上,说话都哽咽起来。

    “臣女自幼熟读《女戒》《女训》,从不敢坏任何规矩,不明白娘娘话里的意思,只能辜负娘娘的美意,还请娘娘恕罪!!”

    因为花园大的缘故,畅春园也没那么热,出来走动的妃嫔和伺候的宫人、太监们都不少。

    人来人往的,佟佳婉莹声音也没压低,听到的人不少。

    很快便有震惊的妃嫔往这里探头探脑。

    方荷蓦地冷了脸,怒气冲冲扫视周围一圈。

    “看什么!本宫与佟家二格格说几句话都不行了?”

    花丛树木后头的人影立刻就消失了大半,更彰显方荷的嚣张气焰。

    宜妃恰到好处地上前劝,“昭妃别跟二格格计较,她不识好歹,咱总不能跟她一般见识。”

    “这会子九公主也该醒了,小九前儿个还问妹妹呢,正好我与昭妃一起去看看九公主。”

    方荷被勉强劝住,冷冷看佟佳婉莹一眼,“二格格既然愿意跪,那就在这儿跪足一个时辰再回去吧!”

    佟佳婉莹眸底闪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抹着眼泪哽咽应下。

    “臣女谨遵昭妃娘娘吩咐!”

    等回到云崖馆,说好该醒的啾啾还睡得香呢,宜妃也就没过去看,她不是真为了看九公主来的。

    “你故意激怒二格格,到底想做什么?”宜妃对方荷实在是越来越好奇了。

    “你这会子激怒她,除了让索额图一脉攻歼你不堪为后,也给佟家留下往后弹劾你的把柄,可一点好处都没有。”

    宫里的争斗,宜妃自认从不比任何人差,否则她也不能在群狼环伺中,还能平安生下三个儿子。

    可方荷就从来没按理出牌过,叫人怎么都看不懂。

    方荷懒洋洋靠在软枕上,没了外头那副气急败坏的跋扈气场。

    “我只是想确认,佟家这些伎俩,到底是佟国公的意思,还是佟家二格格的意思。”

    宜妃瞬间反应过来,“我瞧她颇有些宠辱不惊,连盛宠都无动于衷,明显城府不浅,如此明显针对后宫的法子,说不定还真是她所为。”

    “就是她。”方荷笃定道。

    “如果是小佟国公,只会叮嘱女儿不要惹是生非,为了保证自己的目的万无一失,甚至可以虚与委蛇。”

    她也许没那么了解宫斗,但是对后世职场人的心态很了解。

    真正的大佬们,无论男女,需要的时候都能弯得下腰甚至膝盖,对他们而言,结果最重要。

    “可我握住她的手,第一时间就感觉到了她的抗拒,又趁我拉拢她的时候给我挖坑,显然是片刻也等不得要除掉我。”

    宜妃蹙眉,“你既知道是坑,怎么还……如果皇贵妃真的病重难愈,又自请降位,这种局面下,大家都会同情佟家女,就更不会叫你安然晋位。”

    若不了解方荷,贸然听到刚才的事儿,哪怕以宜妃向来谋定思动的性子,都得做点什么,才能缓解对方荷的厌烦。

    方荷冷笑,“抬高啾啾的地位,借机为我请封,就是要将我放在火上烤。”

    “我不顺了她的意,更肆无忌惮些,她也不会小瞧我,指不定还要怎么恶心人呢。”

    她这人不擅长也不喜欢弯弯绕绕。

    装弱她装不过佟佳婉莹,但别人对付她,她等不及十年不晚的筹谋,只好用自己擅长的乱锤,趁他们弱,直接敲死他们。

    方荷凑近宜妃:“如果我预料没错,他们这几日就会有动静,还得麻烦你帮我请几个人,一起唱好这出戏。”

    她附耳到宜妃耳边。

    宜妃听得眼睛越瞪越大,惊得张了好几次嘴,都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儿,宜妃才干巴巴道:“这……即便能成,过后皇上只怕会震怒,迁怒于你我,佟家也不会善罢甘休……”

    “你放心,此事我一力承担,皇上应该不会太生气。”方荷小声解释。

    “先前我以要求皇上独宠我的理由,跟皇上大闹了一场,这几天他应该已经气完了,也该是我服软的时候了。”

    宜妃:“……”她往后怕是再也无法直视‘服软’这两个字。

    如方荷所料,六月初八,乃是皇贵妃的生辰,佟国维手持皇贵妃亲自书写的笺表,在早朝呈与康熙。

    “陛下,皇贵妃自十五年生辰日入宫,至今正好十三载,得皇上圣恩隆宠,只惭愧困于孱弱,无法为皇家绵延子嗣,亦不得心力执掌后宫,报皇上圣恩万一,实在愧对皇家。”

    “如今太皇太后功德圆满,转世与皇家再续前缘,实乃是皇上孝心感动天地,皇贵妃亦深感欣慰,不愿老祖宗受任何委屈,自请降位,请求陛下封昭妃为皇贵妃,以尽孝心。”

    “还请陛下恩准!”

    一开始请封昭妃为后的,是纳兰明珠在任左佥都御史时的门生,过后与明珠一脉交好的礼部、户部、工部等大臣们纷纷上奏,请求封后。

    索额图一脉的门人,则多是在吏部、兵部和刑部,不管是引经据典,还是唇枪舌剑,都比不过明珠这一脉的读书人。

    但索额图也不是吃素的,教导太子的老师们可有不少门生。

    再加上满汉八旗中支持太子一脉的老姓儿也不少,请出了诸多宗亲和读书人联名上奏,力争昭妃不堪为后,两派吵得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但自从佟家替皇贵妃上奏请求退位让贤,让昭妃继任皇贵妃之位,索额图气得在府里劈烂了好几个草把子。

    即便是皇贵妃,那也是副后。

    佟佳氏的皇贵妃眼看着快死了,出了个半嫡子,好歹碍于乌雅氏的血脉,暂时不必多虑,太子才能松口气。

    要是叫昭妃做了皇贵妃,以她的恩宠,若生下阿哥,再加上扎斯瑚里氏的血脉,但凡皇上活得久一点,必然会成为太子的心腹大患。

    可索额图也清楚可一不可再的道理。

    他已经强烈反对封后了,若是再拦着皇上晋昭妃的位,若真惹恼了皇上……天子一怒可不是说说而已。

    巧的是,索额图正发愁的时候,昭妃自个儿就把梯子递到了他跟前来。

    听佟国维一说完,索额图立刻站出来,扬声道:“启禀皇上,臣觉得,若九公主真是太皇太后转世,别说皇贵妃之位,哪怕是后位,昭妃也都当的,小佟国公所言甚是有理!”

    康熙淡淡哦了一声,“先前上折子历数昭妃品行不堪的,不是你索额图吗?”

    索额图噎了下,赶忙跪地:“臣不敢,臣只是觉得昭妃入宫时候尚浅,实在不足以越过后宫诸位娘娘们而已。”

    “关于封皇贵妃一事,臣虽觉得合理,可臣日前听闻宫中传出流言,说太皇太后薨逝当日,昭妃乃是以催产药才生下了九公主,此事实在蹊跷,还请皇上明察!”

    立刻有人站出来附和索额图的说法:“臣等在班房当值之时,都能听到昭妃跋扈之名,竟然让佟国公府的嫡女在御花园跪至昏厥,却丝毫不曾言明缘由。”

    “如此行径,实在让人难以置信,昭妃乃是太皇太后转世之母。”

    康熙不置可否,淡淡问佟国维:“小佟国公怎么说?”

    佟国维苦笑着摇摇头,语气依然坚定。

    “启禀皇上,臣不敢对后宫妃嫔一言一行有所置喙,臣相信陛下定有决断。”

    礼部官员和御史都忍不住开始交头接耳,对昭妃的品行愈发不喜,甚至开始怀疑请立昭妃是不是做错了。

    佟国维虎目含泪道:“臣亦不知转世之说真假,可皇贵妃也说了,哪怕此事有万一之可能,她也愿意圆不能继续侍奉老祖宗左右的遗憾,自愿让贤于昭妃,还请陛下成全!”

    礼部的官员站出来夸赞皇贵妃孝心可嘉。

    “既有钦天监证实昭妃贵不可言,九公主命格不凡,想必转世一说不会空穴来风,臣等请求陛下封昭妃为皇贵妃,成全皇贵妃一片孝心!”

    索额图一脉的官员立刻反驳:“可昭妃所为,实不堪为天下女子表率,臣以为,应当将九公主养到皇贵妃身下,如此也不辜负皇贵妃一片孝心。”

    康熙转头问一旁,“明珠你觉得呢?”

    索额图猛地抬起头,虎目圆睁,看向九经三事殿的幔帐后头。

    身着内侍卫大臣蓝衣的纳兰明珠自幔帘后站出来。

    “启禀皇上,微臣以为,太皇太后转世与否,事关重大,不该由臣等口说无凭,还需要谨慎彻查。”

    索额图傻眼了,不是,一开始不是这个老匹夫坚持说九公主是太皇太后转世,非要闹着立后吗?

    这会子又不是他了??

    若非为了太子,索额图恨不能直接反驳纳兰明珠荒谬,反过来坚持请封。

    纳兰明珠没管不远处越来越灼热的目光,继续平静道:“再者,不管九公主是否为太皇太后转世,皇贵妃孝心可嘉,但也该问过昭妃娘娘的意思才是,毕竟她才是九公主的生母。”

    康熙都有些诧异了。

    他叫纳兰明珠出来,是要明珠给个和稀泥的法子,为方荷请封贵妃的。

    如此他才能一举两得,封方荷为贵妃,再借机提拔明珠,敲打索额图的气焰,也敲打依然不肯安分的佟家。

    在南书房的时候,纳兰明珠还一脸笃定地说,自个儿知道该怎么做。

    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康熙沉声道:“昭妃生产时伤了身子,这阵子担忧传言一事会折了九公主的福分,日夜担忧,精神不济,此事就不必问昭妃的意思了。”

    “朕以为——”

    康熙的话还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御前太监的扬声禀报——

    “太后娘娘驾到!”

    朝臣哗然,康熙也愣了下,赶紧起身绕过御案,走下白玉阶相迎。

    “皇额娘,您怎么来了?”

    太后被苏茉儿和乌云珠扶着,后头跟着方荷以及向来没什么存在感的平嫔。

    太后表情淡淡道:“哀家这阵子身体不适,倒不知道,不过是虚无缥缈的传言,竟然闹得沸沸扬扬,叫皇帝连家国大事都顾不得,天天就光顾着后宫这点子事儿。”

    “哀家若再不来看看,只怕皇额娘泉下有知,也合不上眼!”

    等乌云珠翻译完后,所有大臣们包括站在上首的太子和大阿哥都跪了,直呼惶恐。

    康熙不动声色瞪了眼方荷,看方荷低着头一副小媳妇模样,心里恨得直磨牙。

    今儿个这一出,一定又是这混账折腾出来的。

    “皇额娘……”

    “哀家这回过来,就是不忍皇额娘为大清操劳一生,大行后还要在天上为你们操心。”太后打断康熙的话。

    “既是传言,皇帝不想听昭妃说,那不如就听哀家说一说!”

    康熙没法子,只能叫人在御案一侧摆上了座椅,请太后先上座。

    方荷示意脸色发白的平嫔跟她一起,分别站到了太后两侧。

    等到看戏重新坐定,太后也没废话,直接道:“传言是假的,皇额娘即便投胎转世,也不可能再回皇家。”

    众人大吃一惊,太子不自禁上前问:“皇玛嬷为何这么说?钦天监分明说……”

    “太皇太后不愿打扰太宗安宁,才会在黄辛庄暂厝,既不归祖地,下葬于西陵,便是按照长生天的规矩西归。”太后打断太子的话。

    “在长生天的庇佑下,但凡博尔济吉特血脉,即便转世,也只会重归长生天的怀抱,这一点,为太皇太后停灵的萨满最清楚。”

    康熙微微转头,他可不记得皇玛嬷是按照北蒙规矩入的棺,能叫太后撒谎……又是方荷!

    这混账到底给太后喂了什么迷魂药?!

    方荷垂眸静立,这才哪儿到哪儿,佟家拉上明珠和索额图,她拉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过分吗?

    群臣哗然,他们都不知太皇太后是按照北蒙祖制入的金棺,否则也不会有什么转世之说。

    索额图立刻道:“宫里传言已久,若只是虚传,昭妃为何一直不肯解释?”

    “据臣所知,昭妃故意早产,才闹出这样的传言,若传言是假的,那昭妃就有欺君的嫌疑。”

    “再者,传言的出处并不难查,只怕是昭妃与之早就串通好了,以图高位吧?”

    既然传言一事是假的,佟家和昭妃往后都会是太子的绊脚石,索额图一个都不想放过。

    至于纳兰明珠,回头他也得收拾!

    太后没说话,方荷上前一步,小声解释。

    “索额图大人所言,本宫实在不敢认,本宫一直在坐月子,又怎么知道外头的事儿呢?”

    索额图冷哼,“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皇上也几番入延禧宫和云崖馆,昭妃娘娘敢说自己一点都不知道?”

    平嫔蓦地出声:“若要计较,索大人怕得先从自家查起,嫔妾怕母家有所牵扯,叫人传话给了额娘,额娘却说此事是从赫舍里氏传出来的。”

    索额图冷冷看向平嫔,“后宫不得私自传信,敢问娘娘是叫谁给你传的话,回头臣归府,一定严加惩戒。”

    太子摸了摸鼻尖,转头:“是孤替姨母传的话。”

    索额图傻眼了。

    他当然知道,佟国维这老小子,是叫他夫人赫舍里氏通过娘家把话传出去的。

    可他一直压着这事儿,据理力争,不都是为了太子吗?

    太子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哪头的?

    方荷见太子把索额图噎住,这才继续道:“本宫对传言倒有所耳闻,一直不曾开口,原因也很简单。”

    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红着眼眶看向佟国维。

    “臣妾知道皇贵妃娘娘一直为太皇太后侍疾,侍奉老祖宗左右,始终为其孝心感动,从来不曾想过占了皇贵妃的位子。”

    “虽传言越传越广,本宫央着皇上查清楚了此事的始末,得知是佟家为了照顾皇上和皇贵妃的孝心所为,就更放心了。”

    “以佟家多年来的忠心耿耿,还有孝康皇后在天之灵看着,又怎么会害万岁爷和皇嗣呢?”

    佟家将她抬上青云,她不叫佟家上天合适吗?

    佟国维愣了下,下意识看向康熙,不是,就算这事儿是他做的,可也不是他闹到朝堂上来的。

    他是顺着皇上想平衡的心思才做了这事儿,如今昭妃堂而皇之说出来,皇上就不管管?

    方荷转身跪地,仰头看着康熙,眼泪一滴滴往下落,哭得比佟佳婉莹在御花园哭得还柔婉。

    “前几日在御花园,臣妾以为皇贵妃温柔可亲,妹妹定也跟佟家所有人一样都是好意,不由得就亲近了几分。”

    “佟家格格却误以为传言是臣妾传出来的,拿《女戒》和《女训》来指桑骂槐,叫臣妾气昏了头才小惩大诫。”

    “今日皇贵妃就上了笺表……可皇贵妃分明亲耳听臣妾在老祖宗跟前立过誓,她绝不会如此糊涂,定有苦衷!”

    佟家想让她跟皇贵妃对立,本来方荷是打算请出太后,为皇贵妃请封为后,以牙还牙,让佟家跟太子对立。

    岂料前几日,澹宁居突然派人送了几样东西来云崖馆,方荷这才改了主意,把苏茉儿请了出来。

    康熙定定看着方荷,恨不能直接将她扛下来扔回云崖馆去。

    以他的丘壑,如何看不出方荷是在针对佟家。

    他所有的打算,都叫这混账没有章法的乱捅一气给打乱了。

    他沉声问:“你立过什么誓?”

    苏茉儿恰到好处站出来,跪地:“回皇上的话,昭妃娘娘直言凤命以福泽皇家和主子,此生永不为后,顺应天命,不会主动争夺旁人之位,当时皇贵妃、贵妃等人都在。”

    康熙气懵了,这会儿听苏茉儿说才记起来,当时他也在,这会儿提起来有什么用?

    朝臣们也微妙地沉默着,这事儿是隐隐有听说,可谁会把这个当真啊?

    方荷啜泣着看纳兰明珠一眼,“九公主早产的始末,梁九功亲眼目睹,绝非臣妾故意为之,更非太皇太后转世,可明珠大人却纵容门人为我请封,这是逼着我不孝!”

    纳兰明珠跪地:“……微臣有罪,请皇上责罚。”

    “微臣也是被小佟国公蒙骗,误以为此为尽忠之举,才想着尽微薄之力为皇上排忧解难。”

    正津津有味看热闹的大阿哥也傻眼了,不是,表舅怎么突然就认罪了?

    康熙:“……”很好,这混账连明珠这老狐狸都说服了。

    佟国维立刻反驳:“你我二人素无往来,我何曾跟你说过什么,我佟家有孝康皇后庇佑,又有皇贵妃福泽,何必构陷昭妃!”

    “还请皇上明察!”

    一旁的索额图回过味儿来了,太子帮着昭妃,莫不是因为昭妃答应要遏制明珠和佟国维?

    昭妃没有母家,只凭太后和皇上恩宠行事,若真能拉拢过来……倒确实是一把好刀!

    他立刻打算为昭妃说话,但平嫔又一次小声抢在了他前头。

    “嫔妾听僖嫔和端嫔她们说,佟家二格格一直想入宫侍奉圣驾,几次三番在妃嫔们面前暗示传言是昭妃所为,在皇贵妃病重的时候还有心情去逛御花园,毫无姐妹情谊。”

    太子恍然大悟:“这莫不是看皇贵妃病重,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才折腾这些事儿出来,好引得汗阿玛心软,叫佟家二格格入宫吧?”

    康熙越听面色越沉,这混账自己绝不可能拉拢太子和太后甚至纳兰明珠都为其说话。

    宜妃也做不到,这混账到底怎么做到的?!

    “扎斯瑚里氏……”康熙面色冷沉开口。

    方荷哀哀应着,“皇上,臣妾觉得此事怕是佟家二格格私心,小佟国公至诚至孝,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儿,构陷您最疼爱的妃嫔和皇嗣。”

    “臣妾以为,还是应该叫更纯善些的佟家女入宫侍疾,往后也能妥善照顾好四阿哥,请皇上三思啊!”

    索额图立刻跪地:“皇上,昭妃娘娘所言有理,佟家适合为皇贵妃侍疾的女孩不少,何必非要将一个居心叵测的女子放在宫里。”

    纳兰明珠也道:“微臣附议,如若微臣没理解错,小佟国公此举定是怕皇上哀思太过,才会放任传言。”

    他意味深长看佟国维一眼,意有所指,“只不过被有心之人利用,万一害了皇贵妃就不好了,小佟国公不如查查自家后宅,可别因小失大才好。”

    佟国维心里咯噔一下,他令人给皇贵妃开了会虚不受补的大补方子,应该无人知道才是,纳兰明珠怎么知道的?

    他后槽牙都快咬碎了,看方荷的目光几乎要喷出火来,这女人怎么把太子和纳兰明珠这对冤家给说服的?

    可大势已去,如今最不可能反口的人反了口,他做的事情也经不起查,也只能默认了。

    康熙是又生气又想笑,他真是小瞧了这混账的手段。

    她宁愿闹着不要晋位,也不叫佟佳婉莹入宫。

    先前方荷闹着要独宠,不许佟家女入宫,他又气又急,这几天冷着方荷,自个儿也不好受。

    可这会子方荷主动退后一步,提议换个佟家女入宫……康熙心情复杂极了。

    算了,只要是佟家女,他也不在乎是谁进宫。

    康熙转头看太后:“皇额娘您觉得呢?”

    “哀家以为,待得过了孝期,叫佟家大房之女入宫为嫔,伺候皇贵妃左右便是了。”

    康熙压下心底的火气,深深看依然拿帕子戳眼眶的方荷一眼,暗道回头再收拾她。

    接着他露出为难的模样看了眼佟国维,沉吟道:“小佟国公到底忠心有加,传朕口谕,封佟家二格格为县主,赐婚盛京觉罗氏,出了孝期完婚。”

    既然方荷不喜欢,还是叫人离得远一些,免得回头再刺了她的眼,又要跟他闹腾什么独宠。

    ……

    澹宁居内,佟佳婉莹心情颇为愉快地立在外殿插花,面上的愉悦谁都能看得出来。

    她知道,今日阿玛就会将姐姐的笺表递上去。

    只要皇上封了那蠢女人为皇贵妃,姐姐没几天好活了,封她为贵妃的旨意过了热孝就能下来。

    往后,她会一点一点接手昭妃所有的宠爱,总有一天,她要叫昭妃日夜跪在她脚下,还御花园那一跪!

    皇贵妃的贴身婢女杜仲从外头匆匆进来,在皇贵妃耳侧轻语了几句。

    皇贵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看样子她的诚意,昭妃是接下了。

    如此她也能放心地走了。

    她站起身,转身回寝殿,轻声道:“本宫困了,二格格离开的时候,不必叫我。”

    杜仲看了眼依然含着笑在插花的二格格,无声躬身应下。

    第89章

    佟佳婉莹把新采摘的百合和芍药, 在花瓶中错落有致地摆放好后,噙着格外柔和的笑,娉婷往寝殿方向去,准备端进姐姐的寝殿摆放, 用花香去除药味。

    其实佟佳婉莹知道, 姐姐更喜欢牡丹, 她喜欢的则是颜色鲜艳的蔷薇。

    只是牡丹和蔷薇的香气都没有百合重,压不住药味儿, 也不能叫姐姐更加难以入眠。

    所以哪怕不喜欢这寡淡的颜色,佟佳婉莹也做出十二分喜欢的模样,迎上了杜仲。

    “姐姐呢?我瞧着这花好看, 摆到殿内也好叫姐姐看着顺心些,她今日用膳不多,怕是嘴里发苦, 过会子我再去做些点心给姐姐。”

    杜仲看着佟佳婉莹怀里大捧的百合, 闻着浓郁的味道, 心下冷笑,但面上却不动声色, 恭敬躬身。

    “回二格格的话, 主子夜里没睡好,方才突然来了困意, 已经睡下了,只吩咐不叫人打扰。”

    佟佳婉莹恰如其分地蹙起眉来,满脸担忧。

    “姐姐喝了安神汤依然睡不好吗?看样子还是得请太医, 给姐姐换个养身的方子。”

    “听说昭妃那里倒有个擅长养身的小宫女,还去给十一阿哥诊脉了呢,若是有用, 倒不如让姐姐要过来试试看,能不能睡得更好些。”

    当然了,这种会养身的宫女,比太医还稀罕,毕竟有很多近身的事情,男女有别,太医是做不得的。

    可想而知,昭妃绝不会给姐姐,到时两人之间怕是更剑拔弩张。

    一旦姐姐过身……到时也好叫宫里宫外好好看看,姐姐让出了皇贵妃之位,到底给了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往后她入了宫,想拉下昭妃为姐姐报仇,也就更理所应当了不是?

    佟佳婉莹心里盘算着,并不非要进殿,只微笑着将花瓶递给杜仲,打算再不动声色撺掇几句。

    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外已经跟在太后身边伺候的柳嬷嬷,还有御前的李德全,带着几个武嬷嬷进来了。

    李德全冷着脸传旨:“万岁爷口谕,佟家二格格入宫侍疾期间,几番挑拨离间,造谣生事,搅扰皇贵妃清静,实不应该。”

    “朕念佟家多年忠心为君,功劳颇深,今特封为县主,赐婚盛京礼部左司觉罗氏,望佟县主守礼自持,切不可再搬弄是非。”

    佟佳婉莹脸色唰地一下白了,手里的花瓶蓦地落地,四分五裂的声音响彻澹宁居。

    但皇贵妃寝殿丝毫没有动静。

    “不,不可能,一定是有人陷害我!我要找姐姐做主!”佟佳婉莹立刻反应过来,顾不得被碎片飞溅划伤的手背,红着眼眶就要往里冲。

    杜仲恭敬地拦住佟佳婉莹的动作。

    “县主,皇贵妃说了,不叫人打扰。”

    佟佳婉莹眼泪落了下来,哭得哀切,声音也尖厉起来。

    “我是冤枉的!我个人荣辱无关紧要,可若是佟家女传出这样的名声去,往后族里的姐妹还怎么嫁人?”

    “姐姐不管我,难道也不管整个佟家了吗?”

    杜仲抬起头看李德全,李德全立刻挥挥手,“劳烦柳嬷嬷送县主出宫。”

    柳嬷嬷是最恨宫中传言的。

    她不信那些鬼神之说,也对九公主没意见,可有人动心眼子动到了主子身上,叫主子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柳嬷嬷恨不能剐了造谣的人。

    这会子得知是佟家所为,柳嬷嬷直接冷着脸上前,堵了佟佳婉莹的嘴,叫武嬷嬷去帮她收拾东西。

    “县主小心些,老奴扶着您出去。”

    “这里是畅春园,切不可大声喧哗,若是冲撞了贵人,佟家的名声只怕会更差。”

    佟佳婉莹奋力挣扎,却怎么都挣不脱柳嬷嬷看似简单的束缚。

    她心机再深,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到底没忍住满脸的愤恨,用杀人的目光死死瞪杜仲。

    一定是姐姐不愿意叫她入宫,背着她做了什么!

    阿玛说姐姐没脑子真是一点错都没有,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佟家女的身份?

    早知如此,她这回一进宫,就该将药方子里的大补之物换成更深的年份,而不是为了名正言顺接过姐姐手里的资源,让姐姐苟延残喘至今!!

    任是佟佳婉莹几乎要恨得心头滴血,到底要保持世家女的体面,一出澹宁居就不再挣扎了,只脸色难看被送上了轿子,往大宫门处去。

    方荷在积芳亭内,收起从康熙私库里得到的望远镜,颇为高兴地凑到太后身边,跟个猫儿似的抱住太后的胳膊蹭。

    “还得是您出马,您一个顶俩,可算是叫她出宫了。”

    太后被逗得露出点子笑意,点点方荷的额头,“若不是皇贵妃给哀家送了信儿,哀家是真不想随了你这胆大包天的心思。”

    “你可知如此一来,就把佟家给得罪深了,他们不会找皇贵妃的麻烦,但肯定更找你麻烦。”

    “佟国纲还好说,可佟国维心眼子小,往后你要想晋位,或者等你生了小阿哥,日后要在前朝行走时,可要小心佟家给你使绊子。”

    方荷撇撇嘴,“那总不能因噎废食,因为害怕佟家的权势,就放这么个心狠手辣的进宫来祸害人,走一步说一步呗,将来还指不定谁算计谁呢。”

    她扶着太后起身,小声嘀咕:“我觉得您和皇上啊,都是被老祖宗约束得没了脾气。”

    “好歹咱们才是皇家,说不客气点,任是佟家再厉害,也是给皇家打工的,没道理这东家还要看伙计脸色行事吧?那天下到底是姓什么啊!”

    乌云珠和太后都不自禁瞪方荷,示意她不许拿老祖宗说事儿,倒是苏茉儿在一旁失笑。

    她温和道:“奴婢倒是觉得,昭妃娘娘所言有理。主子也是叫先头那些年的焦头烂额给折腾怕了,心里也憋屈着呢。”

    方荷一听苏茉儿帮她说话,立马来了精神,赶忙邀请太后和苏茉儿去云崖馆。

    “啾啾如今正是最叫人欢喜的时候,任何时候看到她,都想把最好的东西捧到她跟前,等再大些会说话会走会跳了,可就没这么可爱了!”

    “请太后和苏嬷嬷移驾,过去瞧瞧如何?”

    太后似笑非笑看方荷:“你真是为了叫哀家过去看孩子?”

    方荷嘿嘿笑,冲两人笑得谄媚,“瞧您说的,那不然我还能叫您过去,瞧着皇上怎么收拾我吗?”

    只要太后和苏茉儿舍不得孩子,她再抱着孩子去瑞景轩住几天,等康熙消了火再回云崖馆也行啊。

    太后和苏茉儿都止不住笑得更厉害,倒确实对这个跟老祖宗有缘法的孩子感兴趣,便都跟着去了云崖馆。

    方荷算着时辰呢,啾啾这会子刚醒来,吃完了奶还没睡下。

    许是听到外头的动静,本来抱着一朵小布花在啃的团子,立刻转头到处看。

    可惜她的视力范围暂时还没那么广,能听到声音,却看不见说话的人。

    但也不见她着急,她依然抱着云霞色的小花啃,动不动还吸吮两下,没一会儿,口水就顺着粉嫩唇角落到了浅杏色的围脖上。

    方荷先伺候着太后和苏茉儿净了手,换下有些汗湿的外裳,这才笑眯眯领两人过来。

    再开口,方荷声音都不自觉夹了起来,“也不知啾啾随了谁,这性子哟,淡定得小猫猫一样,懒得出奇是不是呀?”

    说着,她轻轻在啾啾脸上亲了下。

    啾啾看见她了,瞬间咧开无齿的小嘴儿笑,啊啊地伸手,像是要把花给方荷,只可惜拿不住,滚到了一旁去。

    昕珂赶忙收起来。

    “这布做的花会不会沾染什么不洁的东西?”太后下意识问。

    方荷笑着解释,“这些每过几个时辰就会换,都用开水煮过又暴晒过的。”

    这里没有奶嘴,木头的方荷又怕硌到孩子。

    再过一个多月,啾啾也要开始长牙了,才准备了这个,既能锻炼孩子的视力,也避免她长牙,牙根子痒。

    太后了然点头,只要干净就好。

    她将孩子抱进怀里,跟苏茉儿一坐一站,瞧着怀里比奶糕还白的小团子,面色越来越柔和。

    看着啾啾瞪大了乌溜溜的眼睛,伸手想去够太后旗头上的花,苏茉儿眸底深处的悲色都消散不少。

    她笑道:“奴婢瞧着,九公主的性子怕是随了皇上,皇上小时候就是如此,做什么都不急不躁,特别沉得住气。”

    她没说,这样的孩子往往倔起来也特别叫人头疼,只怕宫里又要出个倔脾气的小公主咯。

    方荷倒不介意啾啾随谁。

    她永远都是她自己,她会用尽一切办法,叫啾啾活得开心就好。

    她笑着调侃:“只要别像皇上一样嘴硬就行了,否则等啾啾会说话,我们娘俩怕是也得吵架。”

    太后和苏茉儿:“……”

    两人想了想,又忍不住笑。

    还真有这个可能,光看方荷入宫以来,跟皇上两个人有多闹腾就知道了。

    “像朕一样嘴硬,也总比跟你这个混账学着胆大包天来得好。”康熙似笑非笑地踏进门。

    “你要是怕跟啾啾吵架,就叫啾啾搬到朕那里去住。”

    这位爷又不叫人请安听墙角……方荷鼓了鼓小脸儿,到底心虚,乖巧地跟苏茉儿一起蹲身下去。

    康熙一手一个扶起来,自己坐在太后身边。

    瞧着啾啾目光随着他帽子上的翡翠移动,他脸上的笑真切了许多。

    “皇额娘瞧,佛尔果春这眼神是不是格外灵动?等长大了,应该比她额娘有眼力价儿,起码朕来了,知道给朕上杯茶。”

    方荷:“……”

    翠微端着茶从门口进来,闻言紧抿唇角忍住笑意,递到了方荷手里。

    方荷礼貌微笑,将茶水放在康熙面前。

    太后见康熙表情不善,憋着笑跟苏茉儿对视一眼,抱着啾啾起身。

    “哀家瞧孩子也该困了,正好叫奶嬷嬷哄着睡觉,哀家也累了,先回瑞景轩,你们两个说话。”

    方荷立刻伸手,别啊!

    康熙不动声色握住她挓挲开的白嫩小手,笑着起身恭送太后。

    等太后出了云崖馆的大门,方荷赶紧抽出自己的手,撒丫子就往外跑。

    “哎呀,我都忘了,啾啾白天一定要在摇篮里睡,只有晚上才肯睡床,我这就让人把她抱回来!”

    康熙淡定地几步上前,跟门神一样站在门口,挡住方荷的去路。

    门外翠微眼疾手快将门关上,叫两位主子在屋里,好好‘说话’。

    方荷:“……”翠宝妞你给我等着!

    康熙气定神闲瞧着偷偷挪动脚步后退的方荷,轻笑。

    “闯金銮殿,嗯?”

    方荷眼角余光看着博古架,猜测自己从窗户跳出去的概率有多大,闻言笑得愈发讨巧。

    “臣妾只是怕皇上叫奸人蒙蔽,一时情急才不得不为之嘛。”

    康熙慢条斯理上前,“这是你将朕撵走,独自在云崖馆反省的结果?”

    方荷后退得更急,差点叫圆凳绊着,干巴巴解释。

    “那什么,臣妾真的深刻反省了,知道自己不该嫉妒,这不是提议叫佟家女入宫……”

    康熙步子大,殿内方荷能躲的地方也就那么点,很快就被康熙抓住,将她提起来往软榻矮几上一放。

    他撑住桌子两侧,将方荷困住,捏她脸颊。

    “先提出一个过分的要求,然后再换一个更好实现的条件,朕该庆幸你还挺懂事?”

    方荷躲无可躲,干脆抱住康熙的腰,拿脑袋蹭他心窝子的位置。

    “原来在皇上看来,这心里只能装得下一个人,竟是很过分的要求?”

    “所以臣妾心里,也不该只有皇上咯?”

    康熙面无表情以修长食指抵住方荷的脑门,“只有朕?啾啾呢?太后呢?你云崖馆的人呢?江南……”

    “皇上这是混淆视听!”方荷理直气壮打断康熙的话,小手在他心口画圈。

    “人的感情很复杂,有爱情,亲情,友情不一。”

    “亲情和友情都能装得下很多人,可属于爱情的位置,就只能装得下一个人才对啊!”

    她拉着康熙的手抚上自己心口,“不信您听听,这世道能住在臣妾心里的男人肯定只有您一个。”

    目前反正是这样的,以后生了儿子再说。

    毕竟是这辈子唯一的老板,她肯定会一直把康师傅放在心里,才好时刻问候爱新觉罗家的祖宗不是?

    “巧言令色!”康熙轻哼,却不想再跟个妒妇一样,说那什么小元小方的事儿。

    他将方荷从矮几上抱下来,叫她立在自己面前。

    “你老实跟朕交代,你是怎么说服太子和明珠为你办事的?”

    见康熙眸底多了几分认真和审视,方荷心知这才是他最关心的问题,这位爷不会容许后宫女子干政。

    她乖乖站在康熙面前,竖起三根手指,“不止太子和明珠大人哦,还有太后也是臣妾说服的,否则太后娘娘才不会管前朝的事儿。”

    “至于怎么说服,其实也很简单。”

    她忍不住咧开小嘴,“虽然臣妾没法子接触到明珠大人,可太后却能接触到纳兰福晋,帮臣妾带几句话呀。”

    “臣妾只跟纳兰福晋说,太后和太子都站在臣妾这一头,如果明珠大人非要拿我做筏子,等上了朝,太后和太子一定会问责明珠大人,连纳兰揆叙的差事都会受到影响。”

    康熙了然,对内宅妇人来说,除了夫君最重要的还有孩子。

    纳兰明珠夫妇都清楚,即便明珠起复,也是朝廷为了遏制索额图的势力不得不为之。

    一旦索额图势弱,他必然容不下纳兰明珠在朝堂上兴风作浪。

    明珠想安度晚年,且还要看他是不是能一直都不会行差踏错。

    可纳兰揆叙没有犯错。

    明珠清楚康熙对这方荷的爱重,这回机会抓不抓得住不重要,重要的是卖太后和太子都看好的昭妃一个人情,叫纳兰家保住下一辈的荣光。

    想清楚后,康熙淡淡问:“然后呢?”

    方荷眨眨眼,“然后臣妾请五阿哥帮忙给太子传了个信儿,说太后和明珠大人都站在臣妾这边,若索额图大人为难我,赫舍里氏也不能置身事外,定会惹一身骚。”

    康熙若有所思,“与之相反的是,若太子看在太后和明珠的份儿上帮你,就能遏制明珠的起复,还能重挫佟家……”

    说着,他面上露出些哭笑不得的微妙,“你不会跟太后说,太子和明珠都帮你,只缺一个能上殿自陈的机会,太后才会去九经三事殿吧?”

    他这皇额娘他心里清楚,这么多年太后都不乐意多管闲事,更从来不沾染前朝之事。

    若非偏心方荷,又得到了太子和明珠明确站队的消息,不会贸然闯九经三事殿。

    方荷嘿嘿笑:“还有五阿哥和宜妃母子,我们站在正义的一方,只想为皇上排忧解难,太后自然肯帮忙啦!”

    康熙:“……”空手套白狼这一套,叫这混账玩儿出花来了。

    他将方荷拽进怀里,“还等着朕问?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太子是他亲自教养大的,即便容易被索额图撺掇,也不是傻子。

    纳兰明珠更是个老狐狸,不见兔子不撒鹰,不可能会如此轻易被方荷忽悠住。

    方荷抱住康熙的脖子,一溜烟的马屁送上,“果然还是万岁爷英明,臣妾就知道您肯定什么都知道!”

    康熙往她腚上拍了下,“说重点!”

    方荷捂着腚瞪他:“皇贵妃给臣妾送了消息,说佟家借补身的方子欲令她虚不受补,以命来逼皇上弥补佟家。”

    “也是皇贵妃令宫女去瑞景轩与太后禀报,传言一事乃是佟家所为,是为叫佟家二格格入宫,诞育一个能与太子争锋的小阿哥。”

    “太后和苏嬷嬷知道佟家心思,恼他们借老祖宗生事,也不愿后宫再多个搅屎棍,令储君之位动摇,请柳嬷嬷去了一趟纳兰府上。”

    方荷轻轻叹了口气,“皇贵妃担忧佟二格格行事狠辣,连亲姐姐都能下狠手,怕四阿哥会深受其害。”

    “皇贵妃不忍心佟家没落,叫臣妾保证往后不会主动与四阿哥和佟家为难,叫四阿哥拿着药渣子,跟五阿哥一起去找的太子。”

    佟佳婉莹的县主之位,还有佟家女的入宫为嫔,就是她送还给皇贵妃的诚意。

    康熙听得面色黑沉,此事他不信佟国维不知,凭佟家二格格做不到收买为皇贵妃诊脉的太医。

    看样子上回他对佟国维的敲打还是不够。

    压下心里的火气,康熙抓住方荷的手,叫她坐直。

    “你总嫌朕什么都不跟你说,如今你也瞒着朕自作主张,是怕朕会护着佟家?”

    “我是怕您为难,先斩后奏您好歹少腻烦几日不是?”看康熙脸色不大好看,方荷放软了声儿小声分辨。

    康熙冷笑,“你以为朕现在就能少了腻烦?”

    “你在金銮殿上闹得倒是痛快了,殊不知今日所为会留下多少隐患。”

    “赫舍里氏、佟氏、纳兰氏岂是那么好相与的?今日你能利用、对付他们一次,往后他们就能以此事拿捏你,替他们办事。”

    康熙说这个,倒不是为了秋后算账,他轻轻叹了口气,拍拍方荷的脑门。

    “往后不许再自作主张,朕与你坦诚相待,不求你等同报之,起码别叫朕为你操不完的心,记住了吗?”

    方荷乖乖应下,软下身子抱住他的腰,“其实臣妾没那么多心思,自入宫以来也从来没主动惹是生非过吧?”

    “只要臣妾不失宠,不负责,不要脸,他们能拿臣妾怎么样?”

    康熙:“……”他总觉得自己养了个女土匪。

    “皇上有您的底线,我也有我的逆鳞。”方荷抬起头,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您是我一辈子的依靠,啾啾还有咱们以后的孩子,是你我血脉的延续,若谁动你们,即便是不择手段,死后要下地狱,我也要他们死!”

    康熙不知道,是她太过认真的注视使然,还是她格外柔软的拥抱太暖,他心窝子不由自主地跳乱了几分。

    他蓦地将方荷抱紧,顿了好一会儿,才将无声的叹息咽进薄唇内,掺杂着几乎是认命的无奈,轻轻覆上方荷紧抿的樱唇。

    一个手段冷硬,一个心志坚定,可纠缠在一起的唇舌却都软到了人心底最深处。

    舌尖的试探和越来越深刻的纠缠,甚至叫康熙生出一种错觉,再没有一个人能与他如此契合了。

    其实不考虑前朝后宫那些牵扯,只守着她一个人倒也不错……

    这样的想法他却一点都不想让方荷知道,不由得抚住方荷的脖颈儿,亲得更用力,用深重的呼吸声遮住心底的悸动。

    这混账看见梯子就能上天,如果真叫她知道了自己这心思,只怕紫禁城就真的盛不下她了。

    佟佳婉莹一路哭回了佟家,但等到了佟国维的书房后,她立刻擦掉了脸上的泪,在额娘担忧又纠结的目光中,冷静跪在佟国维面前。

    “是女儿轻敌了,才会在御花园莽撞行事。”

    “女儿本以为昭妃是个蠢材,加之不忍心对姐姐动手,倒给了昭妃私下里算计女儿的机会。”

    迟疑了下,佟佳婉莹眼泪又无声地落下几串。

    “姐姐怕是也知道药方子不对,对家里冷了心,瞒着佟嬷嬷将把柄主动送到了昭妃手上。”

    佟国维一出畅春园,差不多就明白纳兰明珠为什么意有所指地提醒他了。

    连纳兰明珠都知佟家出了个丝毫不为家族考虑的家贼,想必昭妃是提前把结果送到了明珠面前,才有了明珠在金銮殿上的改口。

    越想,佟国维脸色越黑,气得捏碎了手里的茶盏。

    “佟家没有那样的不孝女,若非为了她心心念念的四阿哥,为了保住佟家的荣光为四阿哥做底气,我又何必如此操心!”

    “太医说她寿数也就这一两年了,她贪图这苟延残喘的一时三刻,却丝毫不信家里会护着四阿哥,何其短视!”

    佟佳婉莹垂着眸子,遮住眸底的恨意,更冷静道:“姐姐自幼便被家里宠爱,又得姑姑喜欢,性子被养得自私些也不奇怪。”

    “如此女儿反倒松了口气,毕竟是一母同胞,女儿实在对姐姐下不去狠手。”

    一旁的赫舍里氏也跟着掉眼泪。

    无论如何,皇贵妃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这阵子最煎熬的就是她。

    她甚至有些怕婉莹太过冷血,若连姐姐都能牺牲,将来真碰到什么事儿,她这个额娘是不是也能牺牲?

    如今听到婉莹的话,赫舍里氏狠狠松了口气。

    佟国维也略有所感,听出佟佳婉莹话里的意思,脸色和缓了些。

    “你还有何想法,但说无妨,阿玛也不想看你就此去盛京蹉跎。”

    佟佳婉莹重重咬了下唇角的伤口,让自己更冷静些。

    在回来的路上,她一边哭一边也没停止想应对之法。

    她抬起头,轻声问:“阿玛能确定皇上的行踪吗?”

    佟国维微微蹙眉,“窥探帝踪是重罪……实在不好控制风险。”

    “那阿玛可否以姑姑的名义,向皇上赔罪呢?”佟佳婉莹立刻道。

    “畅春园内的娘娘庙,不就是皇上为着姑姑所建吗?”

    不窥探帝踪,主动让皇上跟阿玛走在一起不就好了?

    佟国维隐隐听出来点意思,眸底闪过满意之色,问:“你想做什么?”

    佟佳婉莹看向赫舍里氏,“女儿想请额娘带女儿入畅春园,跟姐姐辞别,提前回盛京待嫁。”

    赫舍里氏大惊:“可离出孝期还有近一年呢,再加上六礼怎么也能拖几年工夫。”

    “盛京老宅久无人居住,你早回去只能受苦!”

    佟国维和佟佳婉莹对视一眼,多余的话不用说,父女两人就生出了默契。

    谁说要回盛京受苦了?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走走小路也未尝不可!

    及至七月初,宫里总算出了热孝期,畅春园原本挂白的地方都撤下来,换上了比较素淡的颜色。

    除了康熙要继续茹素外,其他人都可以用一些荤食了,尤其是正在长身体的公主和阿哥们。

    后头九个月虽不能婚丧嫁娶,也不可听丝竹之声,但好歹可以出门走动了。

    畅春园里,也比一开始进园子的时候热闹了些。

    方荷带着啾啾出门在前湖边上遛弯回来,就见翠微一脸兴奋靠了过来。

    “主子主子,听您的吩咐,奴婢一直叫人盯着大宫门处呢,如您所料,小佟国公夫人带着佟县主入宫了。”

    方荷将已经睡着的啾啾交给奶嬷嬷,让昕珂和奶嬷嬷一起照看啾啾睡觉,带着翠微进了寝殿。

    “快,把先前昕华给我做的宫装拿过来,人到哪儿了?咱们去看热闹。”

    方荷早就觉得,以佟佳婉莹在御花园的表现,还有她这害人不用坏招的手段,只要还没成亲,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幺蛾子。

    万红丛中一点绿,康师傅那就是大清唐僧肉,谁都恨不能想方设法啃一口,后世电视剧里的各种桥段演得不要太多哟!

    自打怀了啾啾,她可是好久没吃过瓜了哇!

    眼看着瓜摆到了面前,不吃一口,再客串一把闰土把佟二格格叉住,她做梦都得哭!

    翠微也激动着呢,自打在方荷身边伺候以后,她可是好久没瞧过旁人的热闹了。

    总看主子的热闹,也怪腻歪的不是?

    她笑着上前帮方荷换外头洒扫上的紫褐色宫装。

    “小佟国公夫人应是跟皇贵妃说悄悄话呢,佟二格格已经一脸落寞地被撵了出来,沿着前湖往北走呢。”

    方荷自个儿抬头扣好口子,“往北?没往春晖堂那边去吗?”

    翠微失笑把绣鞋给方荷拿过来,“春晖堂是什么地方,就算她想去也靠近不得。”

    “不过先前守门的崔福全说,远远瞧见御驾往北去了,不在春晖堂。”

    哟嚯,这是连皇上的行踪都弄到了,厉害啊!

    方荷更加兴奋,带着翠微一溜烟出了云崖馆,沿着花草树木隐藏身影,往佟佳婉莹去的方向走。

    去清远斋给惠妃请安回来的大阿哥胤褆,自小习武,耳力和眼力非寻常人能及,远远就瞧见,有两个小宫女狗狗祟祟,不知在做什么。

    胤褆不可思议地轻呵,“在离汗阿玛这么近的地儿,还有人敢如此鬼祟?好大的胆子!”

    他立刻就要叫人上前,把这两个胆大包天的宫人抓起来,送到慎刑司去,看看她们到底是为什么活腻歪了。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就被身边太监张昌扯住。

    “爷,不对啊,奴才瞧着,那像是云崖馆的翠微姑姑,另一个身影也有些熟……”

    做太监的最重要的就是眼力见儿,只是张昌不敢把是谁说出来。

    胤褆呼吸一窒,屏气凝神放轻了脚步跟近了些,待得看清楚后,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还真是昭妃,她这是干什么呢?

    胤褆心下实在好奇,不由得叫张昌跟着放轻脚步。

    “走,跟上去看看。”

    无独有偶,四阿哥胤禛得知额娘在见佟家的郭罗玛法,心下实在不喜,便打算去叫上胤祉,一起到无逸斋看书。

    两人从丁香苑出来后,胤祉眼尖看见了胤褆的踪影,立刻拽住胤禛。

    “好家伙,大哥贼眉鼠眼的干吗呢?”胤祉好奇心重,抓着胤禛欲跟上去。

    胤禛不好奇,“咱们若追上去,与大哥有什么不同?这不合规矩!”

    胤祉低声嘀咕:“咱这是替天行道好吗?”

    “指不定大哥是要跟谁幽会,大嫂都快生了,大哥要是闹出什么丑闻来,大嫂得多伤心啊!”

    胤禛:“……”平时也没见你跟大嫂说过几句话啊!

    可他力气实在比不过胤祉,又怕叫人看见,只能噤声,被胤祉拖着跟在后头。

    只有身手敏捷的胤褆,可能还不会引起宫人的注意。

    可胤祉和胤禛毕竟不懂隐匿之法,很快就叫人发现了。

    正在自己的寝殿嘉荫殿看折子的太子,很快就得到了眼线的禀报。

    说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偷偷摸摸往后湖方向去,不知道要做什么。

    太子胤礽微微挑眉,“你可看清楚了?”

    三个阿哥,在畅春园里做什么需要偷偷摸摸?

    小太监低着头跪在太子面前,“回太子的话,奴才瞧得分明,大阿哥好似是追着两个宫女……不知为了何事,三阿哥和四阿哥应是好奇,后跟了上去。”

    胤礽眉头挑得更高,大哥出息了啊,在孝期竟敢跟宫女私会?

    呵呵……这要是抓老大个现成,叫胤褆名声扫地,往后即便纳兰明珠归朝,也于事无补了。

    胤礽忍不住笑出声,洒然起身,愉快地吩咐人,给他换身低调的衣裳。

    “如此,孤也实在好奇,何等绝色,连胤祉和胤禛都引了去,孤也去瞧瞧。”

    第90章

    出了云崖馆, 翠微理智稍稍回来了点,颇有些惴惴不安。

    “主子,要不咱还是回去吧?若被人发现可如何是好?”

    窥探帝踪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然,热闹还是要看的。

    翠微小声建议, “不然叫春来帮您给万岁爷送东西, 再趁机过去瞧瞧?”

    方荷老神在在猫着腰往前走, “宝妞啊,你知不知道看热闹最重要的是什么?”

    翠微发现前头有人, 立刻挡到方荷面前,这会子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啊!

    “主子,回去再……”

    没等她说完, 方荷拨开她,从袖口里掏出一个素纹荷包,往站着人的地方扔过去。

    原本正在修剪枝丫的两个粗使宫女, 立刻将手中的剪刀放在地上, 捡起荷包后, 像是没看到人一般迅速离开。

    翠微愣住。

    方荷得意上前捡起两把只粗略开刃的剪刀,递给翠微一把。

    “首先, 就是得创造一个安全吃……看热闹的环境。”方荷低着头, 像模像样开始修剪灌木,咔嚓咔嚓继续往前走。

    她还不忘摇头感叹,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一贫如洗,啧啧, 五十两金子,买不来吃亏,买不来上当哦。”

    她吃瓜多年, 自然不会莽撞。

    荷包里二十五两,还有二十五两,提前叫春来选了靠谱的管事送过去,选好了吃瓜工种。

    她搂那么多金银,就是为了这种时候用在刀……剪刀刃上嘛!

    翠微:“……”看出来了,对主子而言,看热闹比金银还重要。

    她也不劝了,谁不爱看热闹呢。

    翠微赶忙抓着剪刀走到方荷前头挡着,生怕万一被人发现会认出来,不管有没有用,忠心样子还是得做的。

    稍远一点跟在后头的胤禔却格外不可思议,他跟做梦一样看了眼张昌。

    “不是,连内侍卫都叫她收买了??”

    即便这会子昭妃能掩盖自己的身份,可她从云崖馆出来,要从积芳亭旁过一座桥,才能走到被胤禔看到的地方。

    积芳亭靠近太子居住的嘉荫殿,有侍卫把守,就这俩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比光明正大还引人注目。

    胤禔想不到,原来昭妃竟如此胆大妄为,连侍卫都敢收买?

    说难听点这都有私相授受的嫌疑了!

    “我的爷诶,您也不瞧瞧那位身上穿的什么。”张昌苦笑着小声解释。

    “虽是宫女旗装,可这会子都快入秋了,怎么可能还有宫女穿没过水的夏衣?在宫里伺候的,甭管侍卫还是奴才,打眼一瞧就知道这是贵人。”

    “再看看从哪儿来的,也就知道是谁了,连梁总管都喊祖宗,不过是乔装在外头走动,谁敢看见啊!”

    万一是昭妃娘娘要给万岁爷个惊喜呢?在宫里想保命,首先就是得有眼力见儿。

    这点胤禔身为阿哥,还真不如他的贴身太监明白。

    胤禔沉默片刻,仔细寻思了下,还真是这么个道理。

    就好比身后跟着两只小老鼠,同样没有侍卫和宫人‘看见’,一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点头,“还在孝期,看热闹这种事儿,爷倒是不好奇。”

    张昌:“……”那您这是干啥呢?

    “不过作为兄长——”胤禔蓦地猛退几步,一手一个将躲在树后的胤祉和胤禛给提出来。

    “我自该满足弟弟们的好奇心。”

    胤祉当即就要出声,少往他身上泼脏水,他只是好奇大哥准备干啥……

    但他刚一张嘴,就被胤禔给捂住,“你就不想知道昭妃大费周折,要看什么热闹?”

    胤祉心不甘情不愿地哼了声,就……一点点好奇吧。

    主要是方荷太神秘了。

    说起来他们其实都认识方荷很久了,应该比旁人更熟悉些才是。

    但她跟宫里旁的女人不一样,无论宫女还是宫中妃嫔,见到阿哥和公主们,怎么都得见礼问安,为了面子情少说也得寒暄几句。

    可方荷从做宫女的时候起,就愣是有本事,每回撞见他们都跟没看见一样,溜得比耗子都快。

    再加上方荷自打重新入宫,正儿八经出现在人前……还不闹出动静来的时候就少。

    所以宫里时刻都有昭妃的传说,偏偏都对昭妃不怎么了解。

    这会子好不容易抓住昭妃的痕迹,连胤禛都不由得有些好奇,绷紧了小脸一言不发,跟在两位兄长后头。

    翠微已经看见了佟佳婉莹,冲主子使个眼神提醒。

    “就在那儿呢,您怎么知道她一定会再进园子?”

    胤禛已经发现在湖边的是谁,一想到这事儿跟自家额娘有关,就有些忍不住想出去,叫佟县主别丢人现眼,赶紧回去。

    可胤褆和胤祉在发现是谁后,早就防备着他,一个抱胳膊,一个捂嘴,熟练得令人发指。

    方荷没发现身后的动静,还探着脑袋去看,继续跟翠微嘀咕呢。

    “当年我看过的肥……咳咳,非常有趣的话本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里头都是这么写的。”一眼误终身的桥段不要太多。

    “二格格满心都是心上人,怎愿嫁作他人妇。”毕竟他人家里没有皇位继承。

    “以我多年的经验看,二格格此番入宫,定是为了勇敢追求真爱!”比如权势、地位还有弄死她。

    佟佳婉莹今日入宫穿了一身素白旗装,衣领袖口则是水月色素纹,让她那张清秀的面容更显得娇俏怜人了些。

    这会子正沿着岸堤满怀心事地缓缓前行,方荷在心里点头,白衣战袍,这是抱着拼命的心思来的啊!

    翠微听得有些膈应,皱眉问:“可她如今已经被赐婚,还能做什么?”

    总不能不要世家女的体统了吧?

    “法子多的是啊。”方荷有些不解地扭头看翠微。

    “宫里都选秀那么多回了,你就没在御花园见阿哥们被扑过?”

    翠微:“上次选秀,大阿哥才到年纪成亲,秀女们……不要命,还要脸呢。”

    方荷:“……哦哦哦对。”还都是一群小学鸡。

    主要大福晋都快生第二个了,方荷一时忘了这一茬。

    她立马左右看看,见没有人,兴奋地跟翠微普及经典桥段。

    “以我对二格格的了解,她还算有点脑子,应该不会生往上扑,我分析会有三种可能。”

    利落躲在树后面的胤禔和胤祉表情都有些微妙,其实上次选秀,他们见过有秀女往太子怀里扑。

    太子以为是刺客,一蹦三尺高躲开,太子的贴身太监一脚将那秀女踹进了湖里,被堵了嘴送出宫,没叫声张。

    胤禛僵着脸,一抬头就见太子站在他们对面的树后头,朝这边阴恻恻地看,应该是被提醒,想起这事儿来了。

    当时大哥和三哥在上书房笑话太子不解风情,胆小怕死,半下午在演武场还差点打起来。

    胤禛无奈拱手,要给太子见礼,太子立刻竖起食指,不叫胤禛出声。

    虽然没看成大哥的热闹,可能瞧瞧敢利用小四和小五威胁他的昭妃到底什么性子,也不白来。

    方荷跟翠微掰着手指头讲。

    “第一种可能,冷静优雅地请罪,将所有错揽到自己身上,委曲求全,祈求皇上不要怪罪皇贵妃,起身的时候踉跄,摔皇上怀里。”

    “第二种可能,欲语泪先流,娇滴滴喊表哥,追思孝康皇后,解释自己犯错只是为了离姑姑更近一点,哭晕了头,摔皇上怀里。”

    “第三种可能,看到皇上就如同见……咳咳,惊惶失措,天真无邪,夸我,往死里夸我,表示宫里最厉害的就是我,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说完就跑,慌不择路,摔皇上怀里。”

    胤褆四兄弟:“……”汗阿玛的怀里就那么吸引人?

    方荷脑海中回忆着上辈子的肥皂剧,啧啧出声。

    “说时迟,那时快,俩人抱在一起缓缓转几圈,四目相对,惊现真爱,既然被皇上抱了,自然就不能嫁给别人咯!”

    翠微听得眉心都皱成疙瘩了,胤禔他们几个也是。

    昭妃当皇上身边伺候的宫人和太监都是死得不成?

    就算有人又踉跄又哭又晕,非要往皇上怀里摔……按照昭妃的逻辑来说,那真爱也只可能是时刻警惕着的梁九功或李德全他们。

    翠微刚要反驳,突然被方荷拽着压低了身子蹲下。

    “嘘——来了来了!”

    胤褆他们几个都虎躯一震,虽然觉得方荷像是在胡说八道,可被她这么一分析……就,还挺想看看汗阿玛到底会不会中招。

    没别的,作为儿子,自然得时刻准备着救老子的驾啊!

    康熙从娘娘庙里一出来,远远就看见佟家二格格,他新封的县主,就在不远处往这边看。

    他微微挑眉,脑海中不自禁回忆起方荷说的‘搅屎棍’,一时有些厌烦。

    看样子他对女人确实不了解,先有乌雅氏,后有佟家女,他有时候想想那满后宫的妃嫔若都如此,甚至有些不寒而栗。

    所以也不怪他格外纵容那混账,宫里活得如她一样真实的,不论男女,估摸着都能数得过来。

    康熙不打算给这位二格格眼风,只看梁九功一眼,叫他开路。

    若非是过来给额娘上香路不算远,他坐皇辇过来的话,也不会有这个烦恼。

    但梁九功带着人过去请佟家二格格暂避,却很快就面色为难地回来了。

    “万岁爷,佟县主说是得皇贵妃娘娘吩咐带话过来……”

    康熙蹙眉,但思及表妹的身子确实是越来越差,太医甚至说因为忧思过度,郁结于心,也许撑不到回宫了。

    “叫她过来说话。”

    佟佳婉莹很快被请到了康熙面前。

    方荷和翠微离得远了,听不到说话声,不自禁挥舞着剪刀,压低了脑袋,悄悄挪动脚步更靠近些。

    胤褆他们比方荷聪明些,早叫人回去取了望远镜来,不用挪动位置就能看见发生了什么。

    “臣女请万岁爷圣安。”佟佳婉莹红着眼眶,却格外冷静地跪在康熙面前。

    康熙淡淡问:“皇贵妃叫你带什么话给朕?”

    佟佳婉莹恭敬叩头下去,“臣女斗胆,家姐有许多话想说,却又不敢搅扰万岁爷,臣女见她实在煎熬,自作主张来替家姐传话。”

    不等康熙发火,佟佳婉莹抬起头,露出泪水涟涟的双眸。

    “皇上,先前发生的所有事,都是臣女一人所为,是臣女实在思念姑姑,想跟姑姑一样伺候皇上,才做下诸多错事,家姐毫不知情。”

    “其实臣女只是仰慕昭妃娘娘,并无歹意……但无论如何,臣女都做错了事,愿领一切责罚。”

    “求万岁爷看在姑姑的面子上,多去看看家姐吧,她……她现在所有的心气儿,都只是为了等表哥您去看她一眼……”

    她这里泣不成声,翠微和胤褆他们几个却都有些傻眼,明里暗里地看向方荷。

    好家伙,二格格的表现,几乎叫方荷手拿把掐猜了个透!

    方荷都听得直点头呢,她还在猜有几种可能,佟二格格不做选择,人家都要,牛批!

    康熙略有些不耐,但定睛一看,却觉得佟佳婉莹这身打扮有些眼熟,稍稍沉默了片刻。

    胤祉眼神一亮,小声道:“这身衣裳我见过的,景仁宫的画像……”

    胤禛脸彻底黑了,拳攥得死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手掌心里。

    佟县主是想效仿孝康皇后,靠皇玛嬷和额娘勾引汗阿玛?

    无耻之尤!

    就这一刻,他对佟家的厌恶达到了顶峰。

    康熙表情却忍不住和缓了些。

    刚才佟国维在庙里,跟他回忆起当年额娘进宫之前的事情,提起过此事。

    佟国维说额娘自己裁衣,家里的姑奶奶们都没有喜欢的,唯有佟佳婉莹颇有额娘的风范,也与额娘的喜好相似。

    思及佟国维这会子还在娘娘庙里给额娘念往生经,就算只看舅舅的面子,他也不愿再跟一个小丫头多计较。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你既然知错,那就好好反省,往后在盛京安分些。”康熙迈步向前,冷冷扔下一句话。

    “至于其他的事情,不该你和你阿玛操心,朕不希望再有下次!”

    佟佳婉莹脸色倏然白了下,跪在地上,一时竟没胆子继续追上去。

    她很清楚伴君如虎的道理,只是她宁愿死在宫里,也不愿意在盛京窝囊一辈子。

    远远看见佟嬷嬷过来,佟佳婉莹咬牙爬起身来追上去。

    “皇上,臣女定谨记皇上的吩咐,再也不敢多说什么,可姐姐她真的不好了,皇上……”

    她话还没说完,佟嬷嬷便一脸惊慌地过来了。

    “万岁爷!主子,主子她突然昏过去了,太医说就是这几日的事儿了,求您过去看看主子吧!”

    偷偷伸着耳朵听的方荷和翠微都愣了下,面面相觑。

    甚至包括更远一点的胤褆他们都略有些诧异,这应该不是佟格格大戏的一部分吧?

    方荷总觉得有些不大对劲。

    先前皇贵妃还没这么严重呢,佟国维夫人和佟佳婉莹一入宫,皇贵妃就不好了,就是傻子也知道有问题吧?

    佟佳婉莹若想入宫,这会子就该变着花样儿摔了啊!

    “难不成是要请万岁爷去澹宁居再……”翠微用气音小声猜测。

    方荷更不解了。

    “可这大庭广众的还能逼着皇上负责,进了澹宁居,就算发生了什么,皇上不想认账,她们还能在病床前逼着皇上纳妾?”

    再说了,康师傅私下里也不是那么要脸的人啊!

    翠微:“……那咱们回去?”

    方荷看着康熙疾步朝澹宁居那边走,咬咬牙抓起剪刀。

    “不,咱们跟过去看看。”

    瓜吃到一半了都,这要是不吃完,晚上她都睡不着觉!

    翠微拗不过主子,只能跟在主子身后往回撤,胤褆他们怕被发现,先一步躲开,不由得动作就大了些。

    康熙本就是习武之人,警觉性也从来不缺,立刻就察觉了动静,目光锐利看过来。

    没看见躲得快的胤褆他们,却看到两个正在修剪枝丫的宫女,其中一个身影熟悉得叫人牙痒。

    康熙额角青筋直冒,捏着额角想吩咐梁九功,先把这对不省心的主仆俩提到春晖园去。

    免得若是皇贵妃不好了,有心之人会以此做文章。

    因为心神放在方荷身上,康熙和御前的人都不自觉对佟嬷嬷和佟佳婉莹稍稍忽视了些。

    就在康熙转头要说话的刹那间,佟嬷嬷猛地从袖口抽出一支锋利的簪子,狰狞着面容朝康熙刺过去,用蒙语大喊——

    “狗皇帝,去死吧!”

    佟佳婉莹瞬间瞪大了眼,她本来就在佟嬷嬷旁边,立刻眼疾手快拽住佟嬷嬷,大声急喊——

    “快护驾!啊!!”

    佟嬷嬷的簪子毫不犹豫扎进了佟佳婉莹肩上,力道大得甚至将她推到了康熙怀里。

    方荷惊得剪刀都掉到了灌丛内。

    “疯了吧!还能这么摔??”

    翠微:“……”不是,皇上遇刺了,您还没忘这一茬呢!

    胤褆他们心下一惊,都差点忍不住跳出来护驾。

    好在梁九功动作快,立刻一脚踹开佟嬷嬷。

    接着,他动作麻利地跟旁边不起眼的太监一起,拧断佟嬷嬷的胳膊,卸了她的下巴,将人压在了地上。

    躺在康熙怀里的佟佳婉莹,捂着鲜血直流的肩膀,疼得泪眼朦胧,却不忘请罪。

    “皇上,佟嬷嬷行刺不是佟家指使,请皇上给佟家一个机会戴罪立功,彻查此事,还佟家一个清白!”

    康熙示意李德全将佟佳婉莹接过去,冷着脸伸手,齐三福立刻将干净帕子递到了他手里。

    康熙一眼都没看快晕过去的佟佳婉莹,只冷冷看着被压在地上的佟嬷嬷。

    如果放在以前,他许会如舅舅所想,叫人彻查佟嬷嬷会蒙语一事,借此插手北蒙战事,捎带手替佟家收尾,圆了他们的体面。

    多事之秋,按康熙以往的性子,只看结果,不会计较过程。

    但先有皇贵妃欺君,后有拿啾啾和方荷做筏子,引得那混账几次三番问,佟家是不是救过他的命,已经叫康熙对佟家很不满了。

    这会子甚至那混账就在旁边看好戏,显然猜到佟家仗着额娘的情分,绝不会安分。

    康熙心中五味杂陈,更如烈火焚烧,怒火怎么都压不下去。

    这么个不省心的母家……他是非要提拔不可吗?

    他对佟家的圣眷隆宠换来了什么?

    好一会儿,康熙才勉强压住火气,淡淡开口。

    “杀了吧,传朕口谕给佟国维,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次,佟家全族都给朕滚回盛京去。”

    佟佳婉莹这会子心是真沉到了谷底,不应该啊,皇上不应该叫人顺势查佟嬷嬷的底细吗?

    阿玛最了解皇上的性子,从来没猜错过。

    先前阿玛已经将佟嬷嬷的家人送去准噶尔,确保佟嬷嬷为了家人也不会反口,借机将行刺一事甩给准噶尔,正好能助皇上问责准噶尔。

    她也可以借救驾之功和刚才与皇上亲近的事实,被留在宫里。

    哪怕是从庶妃开始呢,早晚皇上会消气,还是要给佟家体面的。

    她虚弱地出声分辨,“皇上,真的不是——”

    “堵了她的嘴,扔回澹宁居,叫皇贵妃自个儿处置。”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过了今日,朕不想再在京城看到佟家二格格。”

    见佟佳婉莹呜呜着被提走,胤褆和胤礽四个被方荷那番话说堵了的心肠,总算是通畅了。

    做臣子的都以为救驾是大功一件,为此甚至可以忖度上意,算计一下功劳,呵……真当皇家都是傻子吗?

    有些事,即便做得天衣无缝,单只巧合一桩,就足够宁杀毋纵了。

    今日可以算计功劳,安知明日不会为了私心算计主子的性命!

    这才是汗阿玛,别说女子往怀里扑,就是幸了,但凡有人敢拿宫中安危开玩笑,汗阿玛也只会让她无声无息消失。

    至于昭妃,胤礽眸底闪过一抹讽笑,朝方荷所在的位置看过去。

    昭妃才是天真的那个,这样的性子,怕是哪天得罪了皇阿玛,就会无声无息失宠,不足为——

    “嗯?”胤礽愣了下,扭头看自己的贴身太监刘吉,“人呢?”

    刘吉小声道:“刚才佟家格格受伤的时候,昭妃娘娘就矮身跑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昭妃是怎么蹲着身子扭身跑起来的,反正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人影了。

    胤褆他们都只关心康熙的安危,谁也没发现,方荷走位风骚地拉着翠微绕小道溜了。

    这会子,她已经跑到跟两个粗使宫女说好的地方,把剪刀还了,飞快往云崖馆跑。

    “笨死她得了!”方荷跑得气喘吁吁,忍不住小声骂。

    若佟佳婉莹真按她说的往康熙怀里扑,就算像个闹剧,依着康熙对佟家的重视,也不会跟个小女孩计较。

    康师傅最多叫人将佟佳婉莹撵出宫,当这事儿没发生过。

    所以她才有胆子想好好吃个瓜,提前准备要蹦出来,以昭妃的身份问责佟县主规矩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好让佟佳婉莹再没脸面进宫。

    没想到佟家有熊心豹子胆是真敢吃啊,这都不叫另辟蹊径了,这是往地府开道!

    不怪她如此震惊,她还以为这位二格格有脑子,以前也没看出来这么蠢啊?

    绝不能让康熙发现她去吃过瓜!

    否则回头康熙被母家气得半死,她没有功劳,只有看热闹了……这火至少得有一半发到她身上来。

    方荷一边跑一边吩咐:“快快快,回去就把这身衣裳拿去剪几道口子,烫平整了放到我寝殿去!”

    翠微满头雾水,方荷却没心思跟她解释了。

    等这场闹剧好歹告一段落,梁九功亲自去跟佟国维传达口谕,康熙这才冷冷朝着灌丛的位置低喝——

    “出来!”

    胤褆和胤祉都心里咯噔一下,无奈只能硬着头皮从树后面站出来,带着脸色黑中泛青的胤禛,一起跪地低头请罪。

    “汗阿玛,儿臣错了!”

    康熙愣了下,怎么着,这是约好了来看他笑话?

    他微微眯起眼,看着方荷原来待的地方,声音更冷。

    “怎么,还等朕请你出来不成?”

    过了片刻,太子也低着头从另一棵树后面出来,跪在了胤褆身边。

    “汗阿玛,儿臣知错了……”

    康熙:“……”

    他气笑了,以扳指抵着眉心,压住想要发火的冲动,呵呵笑出声。

    “怎么,胤祺和胤祐、胤禩没跟着?”

    胤褆小声解释,“儿臣只是偶然看到……看到佟家格格鬼鬼祟祟的,才过来看看的。”

    他总不能说是追着昭妃过来的,那只会叫人攻歼他与宫妃私相授受。

    胤祉也小声解释,“儿臣和四弟是看见大哥偷……严肃追查什么,想助大哥一臂之力,才跟过来的。”

    胤礽倒想给胤褆泼脏水,可他清楚汗阿玛对昭妃的喜爱,知道这会子不是牵扯昭妃出来的时候。

    他面不改色解释:“儿臣真是凑巧想去娘娘庙给乌库玛嬷上香……”

    “编,接着编!”康熙冷笑打断胤礽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来人!将他们四个都押到春晖堂去,杖二十!让他们在仗刑凳上慢慢编!”

    四人:“……”他们只是跟过来看热闹,真正看热闹的那个跑了啊!

    挨打的时候,兄弟四个,包括因为佟家行事悖逆格外生气的胤禛,都在心里止不住反省。

    其他的且不说,昭妃还是有地方值得他们学习的。

    这犯错不要紧,往后他们一定跑得比其他人快!

    佟国维从娘娘庙一出来,听到梁九功传达的口谕,心蓦地就沉了下去。

    他心知,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错,否则皇上绝不会传这样的话出来。

    可这会子却不是去御前求饶的机会。

    佟国维清楚康熙的性子,心知皇上盛怒之下,佟家这会子只能做足了反省姿态,安分守己,绝不能再闹出任何动静来。

    还好,还好皇贵妃命不久矣了,为了皇贵妃和四阿哥,皇上也不会发作佟家的。

    回头再慢慢查也来得及。

    佟国维已经再不敢有丝毫侥幸心理,赶忙出宫,准备给驻守盛京的兄长传信,看怎么才能挽回圣心。

    康熙把胤褆和太子几个打了一顿,扔给他们好些经书叫他们禁足嘉荫殿和阿哥所,起身去了云崖馆。

    魏珠一看到圣驾踪影就赶忙迎上来。

    “奴才给皇上请安,主子陪着九公主睡回笼觉,这会子刚醒。”

    康熙冷冷看魏珠一眼,“朕问你了?”

    魏珠腿一软,跪在了殿外。

    他也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呢,奈何主子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一定要说,他没法子啊。

    康熙面无表情一踏入殿内,就见方荷正抱着啾啾在殿内转圈,还抬着胳膊跟孩子玩飞飞。

    “噢哟,我们啾啾笑啦,我们小啾啾笑得太好看啦~”

    “来,再给额娘笑一个,额娘带你飞哦~”

    方荷眼角余光早看到站在门口的康熙,顺势往他那边走。

    康熙赶忙揽住她和孩子,没好气地将啾啾从方荷怀里接过来,“就你那点子力气,若是摔着佛尔果春怎么办?”

    “臣妾今儿个早膳用得不少,还跟啾啾多睡了几个时辰,有的是力气呢。”方荷鼓着脸儿不满地解释。

    “我也心疼啾啾,怎么会做对她危险的事情呢。”

    康熙看啾啾还挺精神,抬起手要抓他帽檐上的玛瑙。

    他顾不得说方荷,柔和了表情低头逗小团子,直把啾啾逗得咦咦哦哦个不停。

    等啾啾打着小哈欠,转着脑袋开始找,康熙就知道孩子是饿了。

    他把孩子递给奶嬷嬷,吩咐:“都退下。”

    方荷深吸口气,面色如常地给康熙端上茶,声音娇柔动听。

    “皇上累了吧?这是臣妾特地叫人按南地的法子炮制的青柑普洱茶,您尝尝,味道不错。”

    康熙从善如流喝了一口,笑问:“早膳吃了不少?”

    方荷小心翼翼坐在矮几对面,貌似轻松笑道:“可不是,今儿个御膳房做了素烧鹅,用老祖宗最喜欢的法子做的。”

    “还有河鲜粥,配上脆生生的腌黄瓜特别开胃,臣妾实打实吃了不少呢。”

    康熙冷不丁道:“所以你才跑得那么快?”

    方荷迷茫地眨眨眼,“什么跑得那么快?哦……您说刚才跟啾啾吗?就屋里这点地方……哎哟!”

    她话没说完,就被康熙推开矮几,掐着腰提到了膝盖上压着,跟个小王八一样,怎么都翻不过身来。

    方荷赶忙开口求饶:“我错了错了错了!”

    康熙慢条斯理摩挲着手下云霞锦,仔细寻找最适合赏手板子的位置。

    “说说看,错在哪儿了。”

    方荷委屈道:“臣妾不该瞒着您想给您个惊喜,结果看到佟县主也在,一时生气就跑了。”

    康熙稍用点力气捏了下形状姣好的云霞锦。

    “给朕什么惊喜?”

    “就是,就是……哎呀,臣妾不好意思说嘛。”方荷努力撑起身子,抱住康熙一只手轻晃。

    康熙抬起手,“哦?确定不好意思?”

    方荷赶紧道:“您非要叫佟家女入宫,臣妾醋了许久,觉得可能是衣不如新的道理,所以做了新衣裳,想重新跟皇上认识一下。”

    康熙:“……”这个词儿还能用在这儿?

    “怎么认识?”康熙将她扶起来,手却依然在她身后的云霞锦上危险地挪动。

    方荷牙一咬,眼一闭,抱住康熙的脖颈儿。

    “就是大涩狼和小宫女,假山洞和灌木丛,情不自禁和衣不蔽体,游龙戏凤和手握利器……”

    呜呜,又要哄人,又不能坏规矩,也不知道五指姑娘够不够用,看个热闹她容易嘛!

    “那朕倒是要见识见识爱妃的惊喜。”康熙叫她说得眸色越来越深,唇角不明显地勾了勾,轻松抱着她起身,不疾不徐跨入寝殿。

    他今儿个叫佟国维还有几个不省心的儿子并这混账闹得火大,太过伤身,也该好好缓一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