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梁九功咽下嗓子眼一口老血, 格外受伤地出了主殿,叫憋笑的春来进去伺候。

    连李德全都在一旁笑。

    虽说板子听着不少,但干爹毕竟是乾清宫大总管。

    他自个儿找过去挨的板子,除非行刑太监不想活了, 否则保管打得震天响, 油皮都不带破的。

    所以梁大总管唯一受伤的, 也就是脸面了,回头那帮龟孙儿还指不定怎么笑话他呢。

    他恨不能给自己一巴掌, 直在心里诅咒发誓,往后跟这俩祖宗有关的事儿,他是再也不管了!

    但也不止他一个人受伤。

    方荷如今的皮肤特别敏感, 那啥完了又接着泡澡,哪怕是涂了药,到了晚上也透出青紫来, 活像是被人照着嘴扇了几个嘴巴子, 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康熙都看得惊疑不定。

    他在这混账面前总忍不住气得动手, 却又知道她怕疼,所以向来收着力道。

    难不成这回……一时没注意到, 力气用大了?

    他当即就想叫御医过来给方荷瞧瞧, 气得方荷在他腰上拧了一圈。

    “您爱叫人看您给自己一嘴巴,反正我不看!”

    要是让人看见传出去, 哦,昭嫔又‘挨’打了,她可算是开妃嫔的先河了。

    她知道自个儿没事, 只是皮肤太敏感而已,不碰也不大疼,碰到哪儿的青紫, 都要好久才能下去。

    康熙无奈,晚上没继续折腾方荷。

    主要这混账又屁股对着他了,他要再做点什么,指不定他……哦不,是梁九功身上哪儿又得多点伤。

    翌日。

    一大早要去慈宁宫请安,康熙又叫梁九功去给方荷告了假,没叫人吵醒她,轻手轻脚洗漱过,换上龙袍去上朝。

    去慈宁宫请安的妃嫔们知道后,甭管是跟方荷对付的还是不对付的,都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或者说都有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贵妃钮祜禄氏轻叹了口气,欲言又止抬起头看着孝庄,到底还是提了一句。

    “昭嫔封嫔半年有余了,竟是不如做娇客的时候,就没来给您请过几次安……这是不是不大妥当?”

    她顿了下,又无奈地找补,“臣妾真不是给昭嫔上眼药,可这传出去了好说不好听,要不臣妾叫太医过去瞧瞧,好歹有个正经说辞?”

    横不能旁人都没事儿,就方荷侍寝完了连道儿都走不动吧?

    孝庄也觉得有些不妥,昨儿个皇帝过去头所殿,也没听到头所殿有什么动静。

    她可以纵着方荷偶尔不规矩,却不能叫她的懒散成为宫里的风向。

    思及方荷的脸面,孝庄吩咐苏茉儿:“你去瞧瞧,要是起不来身,就叫伺候哀家的太医亲自给她诊脉,但凡她还能起得来身,叫她来慈宁宫见我!”

    苏茉儿恭敬应了,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头所殿。

    小宫女是来守着头所殿的大门,不许里头的人出去寿康宫或者乾清宫通风报信。

    她相信方荷不是个没分寸的,但恃宠生娇……就方荷那懒性子还真有可能。

    可宫里却不能纵容这股子风气,苏茉儿这回站在主子那边。

    她作为慈宁宫的大嬷嬷,来求见方荷,哪怕跟翠微话说得再客气,翠微和春来都不敢拦。

    方荷晚上没干体力活儿,这会子其实已经起身了,也不敢叫人在外头说话。

    无奈她只能匆匆将手帕当作面纱挡在脸上,请苏茉儿进来。

    苏茉儿进门先仔细打量了下,见方荷除了被遮住的脸,瞧着还挺有精神头的,心下就大概有数。

    这指定是又闹腾了。

    她恭敬行了礼,试探问:“老祖宗得知昭嫔娘娘身子不适,心里关切,特叫奴婢过来探望,若是您还能走动,不如去慈宁宫请太医瞧瞧?”

    方荷叹口气,知道大佬受不了她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哪个董事长也看不得咸鱼员工。

    她站起身,“不必请太医瞧了,我去了慈宁宫就在偏殿候着,等妃嫔们请安离开后,我自会求见老祖宗。”

    “至于为何告假,老祖宗一看便知。”

    苏茉儿听出些许微妙来,这……不会又挨打了吧?

    不能,苏茉儿心里摇摇头,她伺候长大的万岁爷,不是这样爱动手的性子。

    等回到慈宁宫,苏茉儿当着满宫妃嫔的面儿,面色倒是很淡定,只俯身在孝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孝庄微微挑眉,也跟苏茉儿想到一块儿去了,脑仁儿又开始一蹦一蹦地疼。

    她挥挥手,“行了,都散了吧,哀家累了。”

    虽然没提及方荷的事儿,但先后几次被敲打,皇上和太后又那么护着方荷,谁也没找不自在,揣着满心肠的疑惑出了门。

    太后还稳当当坐着,等殿内没了外人,立刻问苏茉儿。

    “怎么回事?那丫头又挨打了?!”

    苏茉儿:“……”万岁爷在主子和太后眼里,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方荷被请进来后,走路利索,瞧着精神头不错,明显不是累着或者病了。

    孝庄和太后的眼神都落在她的面纱上。

    方荷乖巧跪地,利利索索把面纱揭开,“请老祖宗恕罪,嫔妾……嫔妾实在不方便露面,损害皇上清誉。”

    说实话,孝庄和太后都没仔细听她说什么,眼神都落在她连着小嘴儿那一片的巴掌印上。

    那般清晰……还有横着的方向,都是过来人,连这巴掌印怎么来的,什么姿势她们都猜出来了。

    太后心想,皇帝还有什么清誉可言?

    捂着嘴……总不能是夜里怕惊动姑姑就寝吧?

    但这会子她也不好调侃,有些话实在不好叫乌云珠翻译,只能忍着笑沉默。

    孝庄都不知该说什么。

    好一会儿,她捏捏额角,“你这……叫太医看了吗?怎么不抹药呢!”

    宫里可没那么容易藏住秘密,但凡传出去,玄烨的名声确实很难保住。

    方荷讪讪道:“御医亲自开的药膏子,嫔妾涂了,但嫔妾的皮子与寻常人不同,就算涂了药,痕迹也得好几日才能消。”

    孝庄:“……”她就不明白了,正经敦伦就那么难?

    海兰珠和董鄂氏的恩宠哪个都比方荷要盛,可方荷一人闹出来的动静,俩人加一块儿,拍马都赶不上。

    “既然不小心磕了下巴,话都说不出来,就好好在头所殿养着吧。”孝庄勉强找出个还算听得过去的借口。

    “哀家会叫陆院判过去给你瞧瞧,许你养好了再出来走动。”

    方荷就知道会这样,皇家平日里讲规矩,一旦要脸的时候,规矩就被狗吞下去了。

    回到头所殿,方荷继续画她的交叉图,由着春来和翠微收拾出宫避暑的行囊。

    头所殿也不大,翠微和春来在偏殿库房里,指挥着昕珂和刘喜他们几个忙活,也不耽误听主殿的动静。

    翠微止不住好奇问春来,“你不是叫主子给你改名字了吗?主子没允?”

    春来闻言露出个浅笑:“主子说名字得自己听着顺耳,问我要不要回归本名,我还想叫春来,主子就跟万岁爷说了。”

    她愿意效忠的,就是方荷这份不经意间的尊重。

    左右她又换不了主子,改不改名也不重要。

    知道她是御前出来的春字辈宫女,旁人还高看她和主子一眼,在外头办事儿容易些。

    翠微顺嘴多问一句:“为啥不归本名,你不是挺惦记着家里的吗?”

    春来沉默片刻,小声道:“我是家里老大,本名叫大妞。”

    昕南呀了一声,笑道:“那跟奴婢差不多,奴婢进宫前叫五妞。”

    翠微:“……”她是额娘的独生女,在额娘离世前颇得额娘看重,叫宝妞。

    主子现在的名字……他们头所殿的妞有点多啊,喊一嗓子大半都得回头。

    可见还是他们头所殿太小了。

    翠微看几个小宫女颇有交换本名的意思,赶紧换了话题。

    “话说都快入夏了,这延禧宫就是推倒重建时候都够了吧?”

    “万岁爷如此疼咱家主子,怎就一个字都没提呢?”

    这春来倒是知道些,她小声道:“其实延禧宫修缮废不了多少时候,但后殿没有地龙,天冷儿的时候还没头所殿住着舒坦呢。”

    “等天暖和了,万岁爷下令,叫人又开始修缮主殿……”

    翠微眼神蓦地一亮,连昕珂她们几个脸上也露出喜色来。

    话不用说太明白,只要主子肚子争气,谁还去后殿啊,挪动一回怪麻烦的。

    翠微咧嘴笑,“好好好,咱就算在头所殿多住些时候也无妨,主子就不是那讲究排场的人!”

    “离老祖宗和太后近些,还方便主子孝敬老祖宗和太后呢。”

    这话叫被拉出去壮过场面的昕珂她们几个,都有些怀疑,主子……真不讲究排场吗?

    等过了端午宫宴,离宫那日,方荷坐着软轿,一路高调地带着四个宫女四个太监,直接从头所殿进了皇辇后,翠微都沉默了。

    知道主子是怕人注意到她嘴上还剩一点点的痕迹,不知道的还以为主子腿瘸了呢。

    就这方荷在皇辇里还要念叨,“都怪万岁爷,这回满宫妃嫔怕是又要将我当作眼中钉了,指不定连御史都要撞柱子,参我个红颜祸水的罪过!”

    康熙这几日多歇在头所殿,哄也哄了,好处也没少给,早知道方荷这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本事。

    他淡定将葡萄放到方荷面前,“那你想叫朕怎么赔罪?”

    方荷捏着葡萄剥开,趴在矮几上嘿嘿笑着凑到康熙身边。

    “嫔妾想要临水的宫殿,不想跟别人一起住!”

    “嗯,还有吗?”康熙手里持着一本古卷,头都不抬将葡萄咽下,以舌尖裹住淘气的指尖轻咬了下,表示继续。

    方荷眼珠子咕噜噜转着,继续给康熙剥葡萄,反正都是他自己的口水,他不嫌弃就行。

    “嫔妾听闻要去畅春园避暑,实在有些忐忑不安,原本嫔妾建议宣嫔去南苑,是想着您回宫会接她一起呢,可现在……”

    她用帕子轻轻擦拭康熙的唇角,食指在其上轻点,语气轻得羽毛一般。

    “该怎么跟老祖宗交代呀?”

    康熙似笑非笑睇她一眼,“你才知道去畅春园?”

    他可不信这混账有那么好的心肠。

    过去好几个月她都能因他没替她张目,不小心‘赏’他一耳光,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早看透了。

    虽不知道这混账是怎么知道的,他本意是想给皇玛嬷和皇额娘一个惊喜,谁都没说,但他很肯定,方荷早就知道。

    方荷慢条斯理给自己擦了擦手,葡萄转喂进自己嘴里,满脸无辜摸着自己脸上还未彻底消除的痕迹。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那日就不该好好伺候您,就该再跟您吵一架才是。”

    康熙凑过去,以唇卷走她嘴里的葡萄,还轻轻咬她一下。

    “朕自会跟皇玛嬷说,你要再拿那点子不疼不痒的印记说事儿,朕下回就在你脑门上刻上“无理搅三分”几个字!”

    方荷笑倒在康熙怀里,干脆躺在他腿上吃葡萄。

    “也不错,您用朱批吧,往后嫔妾就是奉旨搅屎棍了!”

    康熙:“……”他就多余拿要脸的事儿来吓唬她!

    外头随行的宫人和太监,听皇辇内传出皇上的低笑和更清脆的笑声,都不免在心里咋舌。

    寻常只知道昭嫔受宠,却不知道为什么。

    说昭嫔长得好吧,宫里娘娘们都各有千秋,明艳当属宜妃,温婉都想着德妃,昭嫔算不上最美的,只能说长得特别引人怜惜。

    可现在他们隐约明白了,这位嫔主儿能得宠,大概是因为在万岁爷面前够放松,不把万岁爷当主子爷,反倒当寻常夫君哄着?

    已经出了宫,皇辇上的动静瞒不住随行的妃嫔们。

    还没到畅春园,贵妃和荣妃、宜妃、德妃她们几个,甚至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嫔都知道了。

    贵妃这阵子掌管宫务,又要照顾越来越调皮的胤俄,忙得每天都睡不好吃不香,人肉眼可见的疲惫消瘦。

    她只撑着脑袋,阖眸想着去了畅春园以后的安排,什么反应都没有。

    荣妃手里拿着佛串转个不停,见胤祉和姐姐宁楚格凑在一块儿交头接耳,微微蹙了下眉,也没说什么。

    皇贵妃在宫里养病,惠妃还在长春宫抄经,此次都没能随行避暑。

    这个教训足够将荣妃所有的心思都压下去。

    左右有宁楚格和胤祉在,皇上无论如何都要给她几分体面,多余的委屈和不甘,都让她葬在了佛前,再不想提及。

    四公主伊尔哈在宜妃的车驾里,听到消息后,下意识看向姨母。

    宜妃面上带着一抹淡笑,像是听热闹似的,伊尔哈垂眸思忖片刻,无声咽下了心头的不甘。

    德妃听到消息时,正满脸带笑看五公主抱着七公主逗弄。

    听太监在帘子边上低声说完,她笑容不变,眼中的笑意却瞬间消失。

    她温柔对婢女和冬吩咐:“听说园子里水多,七公主年纪还小,本宫怕她受凉。”

    “等安置好了,叫人去内务府要些厚实的料子来,给五公主和七公主做寝衣。”

    和冬笑着应下,“奴婢定叫她们多准备些好料子。”

    主仆二人同样没对御前的欢声笑语说任何话。

    可几个嫔,尤其恩宠越来越少的端嫔、僖嫔几个,帕子都撕碎了几条。

    只碍着出行在外,怕隔墙有耳,到底心里有顾忌,都咽下了口中的咒骂。

    陆武宁去过头所殿后,从太医院开了消肿化瘀的药膏子给方荷,这事儿后宫妃嫔早几日就知道了。

    得折腾成什么样儿才需要消肿化瘀啊?僖嫔一开始还想不明白。

    后来从慈宁宫外洒扫的太监那里打听到,方荷是戴着面纱进的慈宁宫,大伙儿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跟孝庄也差不多。

    这一定是又犯了规矩,被万岁爷赏了巴掌!

    横不能是万岁爷咬人了吧?

    偏这狐媚子,有本事惹得万岁爷大发雷霆,却又跟个妖精似的,立马就能把万岁爷勾住,荣宠不衰。

    这样下去,指不定往后子嗣都要从那贱人肚皮里出来了,往后还得她们这些贵女给她行礼!

    越想僖嫔越生气。

    能叫康熙都知道她嘴碎,她的性子实不是个会忍耐的,如果不是占了姓氏的便宜,她也封不了嫔。

    等到畅春园,内务府早安置好的宫人和太监,迅速引着各位主子们去住处。

    太皇太后跟太后住在瑞景轩,贵妃住了最大的澹宁居。

    宜妃住在韵松轩,德妃住在万芳斋,算上平嫔随行的六嫔却都远远被安排在挨着后湖的凝春堂、回芳墅和渊鉴斋。

    只有方荷,被安排在瑞景轩和康熙的寝殿春晖堂之间的云崖馆。

    虽然云崖馆不如其他地方大,但那是畅春园内唯一一处两层的建筑,三面临水,能正面赏前湖的风光,还背靠御前,也不怕太冷。

    而僖嫔和平嫔所住的渊鉴斋左边靠着府君庙,叫檀香味儿熏得头疼,前后都是湖,穿堂风一过,大夏天的都能叫人冷得打哆嗦。

    平嫔还没受宠,又素来是个胆小的性子,自不敢说什么。

    僖嫔却气得在屋里摔摔打打好一会儿,低低咒了好一会儿。

    过了两日收拾妥当,去瑞景轩给孝庄请安的时候,再看到方荷那张明媚白皙,还隐隐透着春色的小脸儿,僖嫔心里几乎要恨出血来。

    这几日万岁爷以云崖馆还需要收拾为由,又叫方荷住在了御前。

    其他妃嫔们面色也都不算好看。

    只能说因为先前太后和皇上的发作还被震慑着,勉强保持着体面罢了。

    可僖嫔不乐意,同样是伺候万岁爷的女人,有时候皇上偏心地叫人想平心静气都静不下来。

    因此,等请完了安,僖嫔故意挤到方荷前头去,示意端嫔自一旁堵住方荷绕开的路,含笑跟方荷说上了话。

    “听闻昭嫔妹妹又挨了万岁爷的打,却还能保持盛宠,实在是叫人好奇,不知妹妹可否跟咱们说说该怎么伺候,也省得叫老祖宗总嫌弃咱们不争气!”

    贵妃没心思听,她这几日累得恨不能直接昏过去才好,偏偏到了该睡觉的时辰就睡不着,又走在最前头,很快就坐上轿辇离开了。

    但荣妃、宜妃和德妃三人没急着走,只站在轿辇旁边,不动声色听着二人打机锋。

    方荷被噎得不轻,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而是槽点太多,不知道该先吐哪句。

    她上下打量僖嫔一眼,慢吞吞问:“僖嫔娘娘想探听我怎么得万岁爷的喜欢,却还不忘先讽刺我一句……你觉得我会告诉你?那我得多贱啊!”

    “噗……”安嫔不小心笑出声,赶紧捂着嘴躲到敬嫔身后去。

    敬嫔和备受僖嫔欺负的平嫔眼中也都带着笑。

    其实宫里不是所有妃嫔都敌视方荷,甚至有好多小答应和常在都把方荷当菩萨偷偷敬着呢。

    只是都清楚方荷跟上位妃嫔不对付,谁都不敢先开头跟方荷示好罢了。

    可这会子听方荷说话,早就憋着的安嫔有些蠢蠢欲动。

    而应该被怼得脸色难看的僖嫔,耍嘴皮子她却也不惧谁,闻言只挑着眉冷笑。

    “昭嫔不是说过,我们都是姐妹,姐妹之间说话还用得着在意这么多?”

    顿了下,她眼神在方荷的下巴上扫过,嗤笑出声。

    “再说这人啊,敢做就得敢当,我都还没问问昭嫔妹妹,挨巴掌是什么滋味儿呢,不如妹妹也跟咱们好好说说?”

    方荷收了笑,这茬找的,她想不接都不行。

    她一脸为难地看着僖嫔,“你真想知道?”

    僖嫔道了声新鲜,“不然我干嘛问妹妹,想必各位姐姐妹妹们都好奇,毕竟咱们伺候万岁爷这么多年,可都没妹妹这么大的本事!”

    方荷瞪大眼,满脸震惊扫视周围一圈,接着又看僖嫔,用那种招人恨的委屈模样,小白花似的追问——

    “僖嫔娘娘确定想知道?”

    “妹妹也不必绕圈子,若不想说咱也不能为难你,毕竟家丑——”僖嫔冷笑着立马接话。

    方荷没叫她说完,干脆利落上前,抡圆了胳膊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惊得端嫔和平嫔都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安嫔用力捶胸口,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快要笑……快咳嗽出来了!

    僖嫔被扇得跌倒在地,她的婢女都没扶住她,跟她摔成一团,可见方荷用的力气有多大。

    僖嫔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怒视方荷。

    “你放肆!你怎么敢——”

    “不是僖嫔想知道挨巴掌什么滋味儿的吗?”方荷拿翠微递过来的帕子擦擦手,漫不经心笑着开口。

    “嫔妾这人啊,哪儿都好,独独不善言辞,实在难以叫僖嫔娘娘明白个中滋味儿,只能请您自个儿体会一下了。”

    她居高临下看着踉跄起身的僖嫔,“怎么样,挨巴掌的滋味儿如何?”

    不等僖嫔回答,她又扫视周围一圈,笑得更灿烂,“若是其他姐妹们也想知道,虽然我手挺疼的,都是自家姐妹,也不是不能满足你们。”

    众人:“……”

    堵着路的端嫔和胆小的平嫔都不自觉后退一步,不了不了,她们其实也没那么好奇!

    康熙进来的时候,天井里还一片混乱。

    僖嫔自然不肯白挨打,闹着要打回来,被人拦住后又哭哭啼啼要找老祖宗做主。

    “闹什么呢?”康熙听见这乱糟糟的动静,止不住皱眉,低喝道。

    他下意识看了眼方荷,见她被翠微扶着,好生生站在一旁,这才继续转向僖嫔。

    “不知道这是哪儿吗?也不怕惊着皇玛嬷,再闹腾就滚回宫里去!”

    僖嫔本来只是装样子,这会子眼泪真落下来了,扑通跪在康熙面前,泪落如雨。

    “还请万岁爷给嫔妾做主!!”

    “嫔妾好好与昭嫔说话,岂料无缘无故,她上手就打了嫔妾一巴掌!”

    “她是嫔位,嫔妾也是嫔位,若被打了脸嫔妾都生受着,往后嫔妾也没法儿活了!”

    康熙:“……”他作为皇帝,挨了巴掌都半点脾气发作不出来,能给僖嫔做什么主?

    他忍着去看方荷手的冲动,不动声色看了眼瑞景轩紧闭的殿门。

    上回甩他一巴掌,那混账的手背肿了好几日,若不是她宫里有个会医术的小宫女,他都忍不住要派御医过去看。

    这会子听僖嫔的话,他有些无奈又有些想笑,这混账莫不是打人上瘾了?

    以僖嫔过往的性子,康熙就知道她口中‘无缘无故’四个字的水分有多大。

    如果真是方荷无理,皇玛嬷怕是早请家法出来了。

    可他也不好太偏心,只得佯装含怒看向方荷,冷声问:“怎么回事?”

    方荷可不是那不长嘴的人,对康熙这回的表现非常满意,先送给他一个甜甜的笑,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嫔妾打僖嫔原因有三,一是僖嫔妄议皇上,打探侍寝之事,还以此嬉笑,是为不敬。”

    “二则嫔妾再三跟僖嫔确定,问她是不是想知道挨巴掌的滋味,僖嫔均给了嫔妾正面允准的回答。”

    “三来嫔妾不想自揭伤疤,却又要顾虑僖嫔所说,‘大家都是姐妹,无可不能对人言’的训斥,思来想去,只能请僖嫔亲身体会,方不犯妄议主子爷的罪过了。”

    孝庄:“……”这不是挺能说的吗?

    她坐在窗户边的软榻上,见太后捂着嘴笑弯了腰,哭笑不得直摇头。

    僖嫔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孝庄就听见了。

    主要是太后在,她瞧不得人欺负方荷,又见是嘴碎的僖嫔为难人,早早就拉着孝庄到了软榻上,准备随时替方荷张目。

    可孝庄早知道,昭嫔哪儿用得着其他人啊,那丫头无理还能搅三分呢,她有理……不上天还是她吗?

    左右孝庄是受不起那个闹腾,她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不是很正常吗?

    外头康熙也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他压着笑意,蹙眉隔空点点她脑袋,警告她别再说话了,要是回头僖嫔闹着要自戕,他都不好处置。

    就这混账气人的本事,他完全不怀疑僖嫔会被气到那种程度。

    他垂眸淡淡睨了眼凑到天井里来的妃嫔们,问:“昭嫔所言可属实?”

    “属实属实,嫔妾听昭嫔反复确认了两遍呢!”安嫔捂着嘴小声道。

    婴儿肥都还没褪干净的平嫔下意识点头,接着脸色蓦地一白,绞着手指低下头不敢说话。

    其他人也不想得罪僖嫔。

    她知道的事儿不少,要是回头又嘴碎,害不了人也挺烦人的。

    倒是宜妃不怕,笑着朗声道:“臣妾刚要走,就听到僖嫔妹妹说话了,在外头都听见昭嫔妹妹反复问了呢,僖嫔这一巴掌挨得不冤。”

    德妃笑着柔声开口,“虽昭嫔妹妹此举有些不妥,可僖嫔妹妹挑衅在先,不如就此作罢,互相赔个不是,也全了姐妹情分。”

    僖嫔不想道歉,可这会子她有些下不来台,只哭着不吭声,咬着牙跪地不起。

    方荷心下冷笑,这位姐一如既往地会茶人,她要是想道歉,就不会动手。

    她揉着脑袋,比德妃更温柔,更白花地摇曳几下,看准位置柔弱地靠在翠微怀里。

    “啊……刚才用力气大了,头好晕……”

    康熙:“……”你用脑袋扇僖嫔巴掌的?

    “行了,刚出宫你们就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怕是忘了宫规怎么写,既都有错,就都滚回去抄——”

    “哎哟,我的手好疼,翠微你快给我看看,我右手腕是不是要断了!”方荷扶着手腕轻吟。

    那做作又嚣张的姿态,叫天井里的妃嫔们叹为观止。

    康熙下颚紧绷片刻,捏着鼻梁定了定心神,继续把话说完。

    “都回去闭门思过,抄十遍宫规,什么时候抄完,什么时候才准出门!”

    他转头在梁九功耳边低声吩咐了句,没再理会天井里的闹剧,进去给孝庄请安。

    康熙离开,方荷也就不装了,平静地带着浅笑,冲宜妃、荣妃和德妃三人福了一礼,大大方方往外走,看都没看僖嫔一眼。

    说实话,她这份嚣张,比当年传说中的宣嫔都不差什么了。

    宣嫔的嚣张见过的毕竟是少数,这会子能来请安的妃嫔们大为震惊,更是不解,昭嫔就不怕惹得万岁爷腻烦了,会失宠吗?

    可等出来瑞景轩,李德全立刻就笑着躬身上前。

    “万岁爷知道昭嫔娘娘伤了手,怕您不好受罚,特叫奴才迎您去春晖堂,请御医给您瞧瞧,好早些开始抄写宫规。”

    还在后面震惊、疑惑、不解的妃嫔们:“……”

    连宜妃和荣妃都有些麻木。

    哦,这禁足禁到春晖堂去了,那万岁爷也陪着禁足呗?

    至于抄不抄宫规……就昭嫔这有恃无恐的模样,她不写皇上能拿她怎么办?

    德妃垂着眸子,藏住眸底的暗色,一时间也有些笑不出来了。

    她见过其他妃嫔受宠的模样,当年皇贵妃、宜妃、荣妃甚至她都宠冠后宫过。

    可任她们谁,若犯了规矩,也没能得万岁爷如此偏爱过。

    她深吸了口气,努力平缓下心神,不急,叫昭嫔待在御前,倒是也有在御前的好处。

    见方荷立在轿辇边上,等着三妃先走,德妃冲她和善地笑了笑,又看向宜妃和荣妃。

    等两人上轿后,她才进了轿辇,往万芳斋去。

    方荷静静看三妃在岔路口分道扬镳,不动声色在德妃的轿辇上多流连了片刻。

    她如今已经交叉对比出来的宫人和太监里,就有在御膳房的白案师父并徒弟两人,也同样跟秦新荣打过交道。

    四个昕和刘喜、陈顺翠微都查清楚了,没什么问题,可以算作自己人。

    福乐如今已跟在她身边,其他几个人还得再慢慢瞧。

    她倒要看看,德妃敢不敢在御前继续动手,捉贼还是得拿赃才好……

    等康熙回到春晖堂,方荷已经涂完药膏子,乖乖坐在特地给她准备的小书桌前,认真抄写宫规。

    只不过抄几句,就要揉揉手腕,姿态很认真,就是速度没快到哪儿去。

    康熙心里哂笑,这混账惯会做姿态。

    他过去拿过方荷的字看了眼。

    “字儿倒是长进不少,这会子知道在朕面前卖乖了,刚才在人前,怎么就不知道给朕留几分面子?”

    方荷期期艾艾起身,用手指勾着康熙的手轻晃。

    “嫔妾虽然有苦衷,却瞒不过万岁爷,是故意为之,想叫人再也不敢欺负我。”

    “我错了,您罚我……要不罚我不许吃饭?我饿肚子,您就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康熙似笑非笑捏捏她的脸蛋儿,“认错都不耽误你卖惨,再叫你饿一回,你得记朕多少年?”

    方荷仰起脑袋在龙袍上轻蹭,“那夫唱妇随嘛,您小心眼,我也得……哎呀!”

    她被康熙蓦地夹住腰肢,单手抱着就往殿内走,勒得她好悬脑袋朝下。

    她赶忙求饶:“我错了错了错——”

    没给她说完三遍的机会,康熙将她放在幔帐里,人紧跟着纠缠而上,堵住了那张恨人的嘴。

    既然是要罚,就算抄再多宫规,这混账也不会放在心上。

    还不如选叫他痛快的惩罚方式呢。

    “你不是要给朕生个小阿哥?等你有了身子,朕就免了你的罚。”

    方荷被裹挟着不得解脱,哼哼唧唧着好哥哥也不管用,被逼着一次次绞着他不放,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倔强地冲康熙翻个白眼。

    后世有句话都说烂了,生阿哥还是公主,得看牛的本事,又不看地好坏,可惜这人一点数都没有。

    不但没有,他还敏锐地察觉到了方荷的挑衅,气得轻笑出声。

    本来还打算叫她用午膳的,可这混账都开口要饿肚子了,他也不好叫她失望不是?

    第72章

    方荷不但午膳没吃上, 连晚膳都睡过去了。

    她到夜里才饿醒,却偏被一只格外沉重的胳膊搂着,腿都被压着动弹不得。

    问题体力和体重悬殊太大,她挣扎都挣扎不出来, 气得她努力将手从身前往上伸, 拽着康熙的耳朵反复揉搓, 要把他搓醒。

    康熙感觉耳朵疼,无奈抓住方荷的手用力捏了捏。

    “你这是什么陋习, 怎的不是掐腰就是揪朕耳朵?”康熙实在想不明白。

    他怀疑方荷是磋磨人上瘾了。

    这混账不只幔帐里比寻常女子放得开,她还有些男子都未必有的习惯。

    比如在睡梦中反复捏他……有时候睡觉姿势不对,她还上嘴!

    就算把人好好禁锢在怀里, 稍不注意,她那爪子就能落他耳朵上,半点不辜负皮猴儿的声名。

    好在不算疼, 康熙也就没计较。

    但冬天还好说, 帽子厚实些能遮住一二, 这会子也戴不住帽子,回头叫大臣们看到, 实在不像话。

    方荷摸着自己打鼓的肚子, 幽幽解释:“大概是希望皇上耳根子能软一些,好叫嫔妾枕边风吹得更容易, 也能让皇上听到嫔妾肚子里是怎么唱戏的!”

    更重要的是,能听得懂人话,多干点人事儿, 别总跟狼似的,这是她对老板最朴实的愿望,自然得反复刻在肌肉记忆里咯。

    康熙:“……”

    下午有大臣觐见, 他是用过晚膳的,这会子倒是不饿。

    当然,他不是没叫过这混账,可惜当时她没睡够,呜呜嗷嗷地扑棱着那双细白的腿空踹半天,好悬没给他脸上再来一下。

    梁九功和春来都在御前,一时没来得及低头,看了个正着,眼眶子都快瞪脱了。

    康熙气得拍她一巴掌,眼疾手快地打落幔帐,叫她睡个够。

    他捏着眉心坐起身,俯身咬住方荷肉嘟嘟的耳垂,“下回再叫你起身你不起,还敢胆大包天乱发脾气,朕就叫人饿你三天,只允你喝水!”

    方荷:“……”好的好的,下回再说。

    见方荷可怜巴巴抱着肚子,哼哼唧唧不说话,康熙就知道这话吓不住她,点点她额头,无奈只能陪着她起来。

    深夜不适合吃太多,免得积食,但御膳房一直备着给方荷熬的梨膏燕窝羹呢。

    还有她最喜欢的椒盐饼并龙须饼,加了枣泥糕,拼了巴掌大的一小碟子,一口一个吃着很方便。

    端上来的点心和燕窝羹试膳太监已经试过,但方荷还是下意识看了福乐一眼。

    福乐微微点头。

    虽然她更擅长为人养身子,可早年苏氏和梁氏交好,梁氏会的本事,苏氏也多有藏书,福乐入宫之前都记下来了。

    这些年,福乐没少对照着记忆,精进自己对各类毒素和相冲药物、食材的辨认。

    一定程度上来说,她医术可能比不过御医和老太医,可养身辨毒的本事,太医院拍马难及。

    福乐冲方荷眨眨眼,方荷这才拿起点心塞了满嘴,喝一口甜滋滋的燕窝羹,活似个小松鼠似的,叫人瞧着直想发笑。

    康熙也没忍住来了一碗。

    方荷和福乐的眼神官司,以康熙和梁九功的眼力自然没错过,梁九功下意识看向康熙。

    康熙只垂眸看着手中的莲花纹白瓷碗,轻轻摩挲扳指,对方荷的小心谨慎不置可否。

    等再睡下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康熙笑着将方荷搂在怀里,状似不经意般调侃。

    “在御前你还担心会中毒?”

    方荷打了个哈欠,在康熙怀里蹭蹭,声音慵懒自然。

    “皇上开什么玩笑呢?要是您身边都不安全,那嫔妾也甭活了,直接找块豆腐撞死更好些。”

    她抱住康熙的腰,睡意愈发朦胧,“嫔妾不是想揣崽嘛,有些东西吃了对孩子不好,谁也不知道崽什么时候来,嫔妾只能多注意些了……”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几近气音,显然就算睡了一天,吃饱喝足后,昭嫔娘娘的睡眠质量依然很好,只清浅的气息吹得康熙心窝子滚烫。

    他失笑摇摇头,不论这混账信不信他,到底是盼着与他的孩子,剩下的……还是交给时间吧。

    等康熙呼吸渐渐平稳后,方荷才轻轻歪了歪脸,睁开眼,眼神复杂盯着幔帐顶端出了会儿神。

    她知道康熙已经在尽量迁就她,实现曾经对自己的承诺了,可她依然不知道,该怎么信任他。

    早晚这会成为扎在两人心里的一根刺。

    如今还没什么,等有了孩子,想要叫孩子赢在起跑线上……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才行。

    她心里叹了口气,所以说,生活在皇家的,无论大人还是孩子都容易短命,需要烦恼的事儿太多了。

    不像梁阿姐家的小小樊爷,活得无忧无虑,还不满周岁就已经会说话了诶!

    梁娘子通过小陈子帮宫女带东西进宫的时候,传了口信进来。

    她说樊良翰小朋友第一个学会的就是叫娘,第二个却不是叫爹,而是叫果果。

    可见梁娘子和娜仁平时在孩子面前,没少提起她。

    而她的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也没机会跟小良翰一起撒尿和泥了。

    思及此处,连美食都难以叫方荷开怀。

    趁着前一日刚下过雨,外头空气清新,听闻莲花堰旁边的花园里新摆了好些花,方荷带着春来,出去散心。

    从入畅春园起,方荷就几乎算得上专宠了。

    虽说时候也不算太长,可她就没往云崖馆去,一直住在春晖堂呢。

    这回却再也没人去孝庄跟前说了。

    连贵妃都知道,如今的昭嫔,与过去曾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宫人芳荷再不可同日而语。

    也许将来她有了孩子,除了太子,其他皇子阿哥和公主们,说不准都要看她的孩子脸色过活。

    钮祜禄氏在接了金册和宝印,彻底将宫务揽到手里后,才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

    她知道,皇上应是发现了那回除夕宫宴,她令内务府给宣嫔行的方便。

    若非海拉逊看在钮国公府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宣嫔别说收买宫女,就是想多点几个带酒的菜都做不到。

    康熙寻常处置后宫之人,总会看在皇嗣的面上多加宽宥。

    可他一旦想整治谁,从来都能叫人有苦都说不出。

    宣嫔和郭络罗氏叫方荷没脸,皇上就干脆叫宣嫔直接无法在宫里立足,叫郭络罗氏更没脸。

    皇贵妃站干岸?那往后就干脆什么都别想再管。

    惠妃暗中撺掇,皇上借太后的手,叫她见不到大阿哥和儿媳妇,捏着七寸叫惠妃忍下这口气。

    钮祜禄氏自己心里清楚,因为她阿玛遏必隆的顾命大臣身份,宫里向来是如鲠在喉却不得不优厚,所以见她弄权,皇上才会彻底将宫务交给她。

    接过来以后,钮祜禄氏才发现,想理清后宫和前朝的平衡,管好内务府对后宫的一应起居侍奉杂务,大事小情都得操心,动一发则动全身,必须得反复思量,才能保证不会被人使绊子……

    这是阳谋,也是皇上对她最狠的惩罚。

    因为她确实舍不下这份权势,想利用权势为胤俄铺路,就不得不拼尽全力处理好所有的宫务,叫太皇太后和皇上满意,自己的身子却一步步衰败下去。

    从出宫前一夜在永寿宫里咳出血来,钮祜禄氏就再也无心跟方荷争宠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但她的重心已经不在皇上的恩宠上……或者说她从未得过皇上的宠爱。

    只是她现在才看清,钮祜禄氏的女子不该困于情爱。

    面对方荷如今的盛宠,澹宁居什么动静都没有,与她一样的,还有单独被安排在瑞景轩一侧式古斋的荣妃。

    所以方荷来赏花,提前得到消息的宫人,立刻在凉亭里安置好了茶点。

    那些出来透气的小答应和小常在们,都很识趣地避开。

    不是不想讨好方荷……奈何她先前给僖嫔那一巴掌的威力实在太大,如今还摸不准方荷脉络的低位妃嫔们不敢招惹。

    但也不是没人来凑热闹。

    方荷赏过花,进了四面透风的凉亭,能清楚地看到周围有没有人,比春晖堂还方便些。

    她干脆叫人搬了软榻过来,在这里继续画交叉图。

    乔诚通过敬事房的小太监,又给她送了一批人名儿过来。

    这回多是宫外与乌雅氏和姻亲来往的人家,再多以乔诚的本事确实是查不出来了。

    先前她已对出来十七个人,其中与秦新荣有过来往的有四个,两个在御膳房,一个在洒扫上,一个在浆洗上。

    御膳房的白案御厨,人称陈一刀,一手白案功夫,雕龙画凤都不在话下,每逢大宴都少不了他。

    御膳房的点心,尤其是给康熙用的点心,多出自他手。

    他徒弟叫小泉子,平时秦新荣去御膳房偶尔买点心,多是给这个小泉子塞银子。

    至于洒扫上的宫女春渺,属正白旗舒穆禄氏包衣。

    巧的是,德妃的叔叔有位妾室姓舒穆禄氏,因为生了两个儿子,在乌雅府很得脸,家人总能频频登门。

    浆洗上的嬷嬷那拉氏,是白敏的姨母被处置后,新来接任的管事嬷嬷,镶黄旗包衣。

    这人在宫里宫外都跟乌雅氏没关系。

    但乔诚为人仔细,将乌雅家几位爷的妻族也查了一下,给方荷多添了很多工作量。

    可巧的是,德妃的外家赛和里氏,与那拉氏是姻亲,虽然跟那拉嬷嬷不是同一枝,但也就隔着一房而已。

    她不信有这种巧合。

    单独御膳房、洒扫和浆洗,哪两处都很难凑出她的酒量。

    但合在一起有人上膳,有人盯着进出,有人可以闻衣裳的味儿,就方便多了。

    现在就看,怎么才能叫德妃心甘情愿跑瓮里来……

    “主子,宜妃娘娘和安嫔娘娘过来了。”春来突然开口。

    方荷不紧不慢将底下画好的小衣服样子换上来,趁着宜妃和安嫔步上台阶,才装作匆忙折叠起来,塞进袖口,起身行礼。

    “嫔妾请宜妃娘娘安。”她福礼后又给安嫔行了个平礼,笑着寒暄。

    “你们也来赏花?才刚下过雨,荷花开得不错,也新换了一批杜鹃和木槿,瞧着还挺赏心悦目的。”

    等安嫔跟方荷见过礼后,宜妃不动声色看了眼方荷的肚子,笑着落了座。

    她开门见山,“我不是来赏花的,碰上安嫔过来,正巧拉她做个看官,我来替妹妹给昭嫔赔罪。”

    方荷闻言有些诧异,连安嫔都止不住瞪大了眼。

    宫里都知道,宜妃性子最是泼辣张扬。

    方荷甚至亲眼见过宜妃几句话就发落了巧雯,从未想过能从她嘴里听到道歉的话。

    宜妃见二人这吃惊模样,被逗笑了。

    “难不成在你们眼里,我竟是跋扈到死不悔改的浑人?”

    她爽朗道:“就算过去是,这会子也不比从前,冤家宜解不宜结,就算是为了太后和小五,我也得给昭嫔赔这个罪。”

    安嫔安静当个看客,低下头研究春来进上来的茶盏。

    方荷垂眸喝了口茶,倒是知道宜妃所来为何了。

    太后明摆着为她撑腰,宜妃也知道,她和五阿哥有那么点师徒情谊,她确实不想跟宜妃为难。

    但她不确定,郭络罗贵人一辈子的恩宠,是否能抵得过那点子情谊。

    毕竟宜妃如今在太后面前也很得脸,只要五阿哥不犯大错,太后就不可能平白落宜妃的脸面。

    她含笑抬起头:“既然宜妃娘娘都说了,我这人也不是个不知好歹的,先前的事儿就算是过去了,大家都是姐妹……”

    宜妃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打断方荷的话。

    “得了吧,本宫就算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宫里人什么德行?说什么姐妹,不过都是恶心人的伎俩罢了。”

    既然是认真来赔罪的,从一开始,姐妹什么的,她就一个字不提。

    她坦然道:“我妹妹的性子不算好,若非当年阿玛坚持叫妹妹进宫替我生个阿哥,我都不想叫她进宫。”

    “如今她没了恩宠……也算好事儿,起码能安分些,不会拖伊尔哈的后腿,更不会连累小五、小九和小十一将来替她擦屁股。”

    “我跟你说句实在话,若非她趁着胤禌病着的空档不老实,就算拦不住她作死,我也会第一时间跟你通风报信。”

    这话坦然到方荷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可不信宫里有什么真情在,宜妃也不是那种会莫名付出真情的姐妹。

    她干脆也开门见山问:“那嫔妾就不懂了,宜妃娘娘此番诚意,只因为太后和五阿哥?”

    “您应该也明白,他们同样也是我不愿与您为难的桎梏。”

    太后对她好,她当投桃报李,不会叫太后在她和五阿哥中间为难。

    所以即便宜妃不老实,她也得有所顾忌,不能跟对付其他人一样下狠手。

    安嫔听两人这刀光剑影的,听得嗓子眼儿都发干,赶忙喝了口水压惊。

    宜妃倒是很满意方荷愿意说开,她点点头。

    “确实不只是如此,不过瞧昭嫔的恩宠……想必小五他们的兄弟也快来了吧?”

    “咱们可以不做姐妹,他们却实打实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

    “小五憨厚,小九脑子瞧着也不算好使,胤禌倒是聪慧些,奈何……托生在了我肚子里,我对不住他。”宜妃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与其说我不想跟你结仇,不如说我不想你的孩子和我的孩子结仇,且不说如今,将来……总归是和睦些,日子才有盼头不是?”

    如果太子登基,或者起了波澜,她最不想为敌的就是方荷和她的孩子,要是能抱团却是最好不过的。

    方荷解了疑惑,痛快点头,“那行,只要四公主不再为难我,郭络罗贵人别再做什么蠢事,此事一笔勾销,我绝不会再提。”

    宜妃心里松了口气,笑得更灿烂了些,特意提醒。

    “畅春园里不算热,若是……总归别饮太多茶水,实在贪茶水滋味儿,喝点金银露也好。”

    安嫔稍稍发现气氛和缓,盯着方荷的肚子,也敢张嘴了。

    “昭嫔是在给小阿哥……是在做衣裳?敬嫔那里倒是有许多好看的花样子,你要的话,我回头去敬嫔那里要了,给你送过去?”

    说罢,像是怕方荷误会一样,她赶忙加了句,“等你回云崖馆,我再给你送过去。”

    方荷就知道,她们是误会自己有身孕了,刚想开口解释误会,就听得春来小声道——

    “主子,德妃娘娘过来了。”

    方荷微微挑眉,一个两个鼻子都够灵的,闻着味儿就追过来了。

    虽然康熙说是宠她,疼她,但两人其实争吵闹腾的时候居多,真论恩宠,也就这一两个月。

    再加上太后和康熙替她出了一回气,她自己也露出峥嵘来,如她所料,再没人敢轻易欺负她,又都开始跟她亲近了。

    趋吉避凶,在宫里还真是一点都不新鲜。

    方荷心下一转,轻抚着肚子起身,与宜妃和安嫔一起迎德妃。

    德妃见人先露三分笑,声音柔婉得像是山间清泉一般。

    “宜妃姐姐和两位妹妹都在呢,倒是叫我赶巧了。”

    方荷和宜妃对视一眼,都默默垂下眸子,遮住眸底微讽的笑意。

    宜妃从来就不喜欢德妃,她跟惠妃和荣妃都还算融洽,倒是跟德妃起了好几次冲突,就是因为德妃惯会温温柔柔的恶心人。

    她只懒洋洋道:“这不是天儿好,知道花园里会热闹些……德妹妹不是也过来凑热闹么。”

    德妃笑着点头,待得落座后,冲方荷歉意一笑,“我刚才本来准备去船上赏景儿,听到你在这儿,想起前几日的事儿,特地过来给昭嫔妹妹赔个不是。”

    方荷演技迅速上线,眼神迷茫看向德妃,“嫔妾没听懂,德妃娘娘先前是帮着嫔妾说话,何来的不是?”

    “我是顾念着僖嫔到底是赫舍里氏,打她的脸许是会伤了太子的脸面,那日才想着和稀泥。”德妃耐心地解释,面上露出几分愧色。

    “但回万芳斋后,倒是叫嘎鲁代提醒我了,她和二公主闹别扭的时候,最不喜人各打五十大板的说法,哪怕知道自己犯了错,也想要个体面……”

    这说的是五公主,在康熙面前也如四公主一般,很是得脸,比二公主和三公主都要受宠些。

    德妃自嘲地笑了笑,“我倒是还不如个孩子,思来想去总归还是跟妹妹说一声。”

    “那日我不该开口的,倒平白给妹妹添了不痛快。”

    她伸了伸手,和冬立马递过来一沓抄好的宫规。

    德妃将宫规递给方荷,“算起来若是我没多嘴,妹妹许是都不用抄宫规,如今想必妹妹是抄完了,我心中有愧,也跟着抄了十遍,算是给妹妹赔不是了。”

    方荷咬了咬舌尖,免得自己怼回去,这会子可不是跟德妃明火执仗,打草惊蛇的时候。

    这茶位真的……道歉不能更真诚了。

    可听君一席话,如听君一席话,听完都不知道德妃究竟错在哪儿了。

    脑子不够使或者喝茶不够多的,指不定还会生出德妃人好善良,怪我太嚣张的错觉。

    总结下来就是,你大错特错,还不识好歹,宫规抄好了吗就出来浪!

    虽然皇上也会听我说话,虽然你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儿,谁叫你得宠呢,我也只能委屈自己,为你的错误买单了。

    方荷捂着肚子歪在软榻上,示意春来把宫规接过来,只貌似好奇地远远看了眼,做作姿态拿捏到位。

    “哎呀,德妃娘娘的字儿写得可真好!不像我,就只会写一笔小楷,叫万岁爷好生嫌弃呢。”她拉长了声音,娇软得像是喝了几斤蜜。

    “好在万岁爷会心疼人,知道我如今身体……手腕累不得,叫我先养好了身子再慢慢抄。”

    “真羡慕德妃娘娘的手速,可惜我又笨又娇气,实在没法子厚着脸皮拿您抄好的去充数,只能浪费您的心意了。”

    宜妃和安嫔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尤其安嫔,半边身子直发酥。

    方荷好好说话的时候声音脆生生的,听着叫人舒坦。

    但她一撒起娇来,尾音带着点含糊不清的缠绵劲儿,怪道万岁爷宠着,这是个男人……是个人都顶不住啊!

    俩人都低头喝茶,生怕自己笑出来,眼角余光却一直往德妃身上瞥。

    德妃自然听出方荷话里的深意,面上笑意不变,手中的帕子却紧了紧。

    她含笑看了眼方荷的肚子,恰到好处露出几分喜色。

    “难不成妹妹是……那可得先恭喜你了。”她担忧地看了眼天色,苦口婆心地劝。

    “若妹妹身子……不适,再待会儿怕是就要热起来了,且得小心些日头才是,若是恶心,可以用些酸梅汤。”

    方荷弱弱地摆摆手,认真反驳,“我真的只是手腕不舒服,身体还好啦!”

    当然,您要是不信,我也实在没法子不是?

    她在德妃了然却又包含着纵容的温柔劝说下,到底还是带着春来,辞别宜妃和安嫔,施施然回了春晖堂。

    等德妃回到万芳斋,五公主和七公主都在偏殿里玩,她到底没忍住,撕了一条帕子。

    如果叫方荷生下孩子,她的孩子岂不是要被比进泥土里,平白低人一等?

    她在宫里筹谋隐忍这么多年,可不是为了给旁人当垫脚石的,那贱人也配!

    和冬担忧地奉了盏茶金银花茶上来,轻声劝——

    “主子,您又何必非要给昭嫔这个脸面?到底您才是妃位,又比昭嫔福气大,她就算再受宠,不过是个玩意儿,还有老祖宗看着呢。”

    德妃扯了扯唇角,“老祖宗?呵……”

    那老东西还能活多久谁说得准?

    如今方荷已是盛宠,如果太皇太后大行,太后恨不能把那贱人当亲闺女对待,还有人能管得住昭嫔吗?

    惠妃和荣妃不在乎恩宠,是因为两人已经人老珠黄,宜妃破罐子破摔,是因为她生了三个儿子。

    可她呢?她反复摩挲着肚子,心知急不得,越急越容易出错。

    她阖眸努力压下火气,好一会儿才恢复平静,冷声问,“给五公主和七公主准备的布料怎么还没送过来?”

    和冬赶忙道:“回主子,内务府说,万岁爷亲自交代了,给云……给五公主和七公主用的物什务必要小心谨慎,估摸着还要过几日才能送过来。”

    德妃淡淡捡起绣活笸箩里一条素白帕子,慢条斯理选了嘎鲁代最喜欢的杏色绣线,摘了手上的玳瑁护甲,用绣绷将帕子固定好,在头发上抿了抿针。

    做完这些,她才淡淡嗯了声,“告诉内务府,小孩子身子弱,最是该注意的时候,皇嗣之事耽误不得,叫他们尽快!”

    “是,奴婢记下了。”和冬听得出,主子这是容不下昭嫔肚子里那块肉了。

    可莫名的,她心里总有些说不出的慌乱,大概是怕手里沾多了血,会妨碍给小主子积福吧……

    方荷在春晖堂又住了几日,倒难得跟康熙蜜里调油了起来。

    但凡这位爷不跟恶狼似的,他不生气不刻薄的时候,还挺像那么回事的。

    在幔帐里的时候,永动机总归还是叫人舒坦居多。

    她又不是个在幔帐里放不开的,两人都有兴致,连太后贡献出来的册子都被摆进幔帐里,闹得御前烧水的频率都多了不少。

    但方荷到底顾念着先前布的局,担心要是闹腾太过,会引起德妃的怀疑,便主动闹着要回云崖馆。

    当然,也有肉吃多了,想吃吃素的意思。

    快活事儿嘛,还是得适量,啥地也顶不住天天造啊!

    她前半程向来都很勇敢,也很享受,只是后半程她这体力实在是跟不上。

    康熙活像是古代版的超人,他就不知道累的。

    尤其是碰上他没体验过的姿势,他那个好学劲儿和精神头,简直叫方荷叹为观止。

    反正最后就是呜呜嗷嗷,又咦咦呜呜,多以眼皮子红肿作为结尾。

    那动静叫翠微她们都不敢多听,听多了怕上火。

    有时候方荷气得恨不能咬他一口,偏偏总没什么力气。

    但凡她耍点心眼子想造作,逼急了康熙,他干脆避开她能咬到的位置,两张嘴都堵,逼方荷哭得更厉害,甚至还体验了把雨露滋味儿。

    她受不了,她要跑路了,让老板去找大姨子小姨子去吧!

    反正她是看出来了,德妃不会在御前动手。

    怪不得德妃能受宠这么多年,就凭德妃那份谨慎劲儿和耐心,她就自叹弗如。

    恰巧前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左佥都御史郭琇当朝弹劾纳兰明珠把持朝政,卖官鬻爵,控制内阁言路等五大罪过,引起整个朝野哗然。

    连胤褆的岳父科尔坤都受到了牵连,已经怀孕六个月的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听闻后,当场就晕过去了,差点小产。

    胤褆跪在春晖堂替岳父求情,这时候也实在不适合叫方荷继续留下。

    康熙不喜欢方荷跟太子和阿哥们来往过多,倒不是从男女大防方面考虑,他只怕这混账把太子他们带上天,御前已经够热闹的了。

    方荷对此一直心中有数,哪怕出现在御前最多的太子,她都很少接触。

    这会子她主动提出要回去,康熙还挺欣慰。

    这混账倒比过去善解人意多了,于是大手一挥,从私库里给了她好些赏赐。

    回去之前,方荷借口叫翠微和福乐先送赏赐回去,顺便盯着打扫寝殿,提前熏暖香,好祛除挨着湖水的湿气。

    具体做什么,康熙心知肚明,心窝子更有点不大得劲儿。

    这孩子还没见影儿呢……

    只他不清楚,方荷想瓮中捉鳖,却不会小觑德妃的手段,叫自己身处危险之中。

    翠微回来伺候着方荷回云崖馆的时候,冲她微微摇头,示意什么异样都没有。

    方荷有些疑惑,难不成德妃转了性子,突然从良了?

    不能够啊!

    连她受宠德妃都要想法子压她下去,如今误以为她有孕,德妃身下却还没有子嗣傍身,她能坐得住就见鬼了。

    总不能是她也有了吧?

    话说,德妃什么时候生的十四阿哥来着?

    她恨自己当年听耿舒宁说自家偶像时,没听仔细些,导致她现在两眼一抹黑。

    无奈,方荷只能吩咐福乐:“你多注意些,尤其是寝殿,还有我待得比较多的地方,一天三次检查,别大意了。”

    福乐认真点头:“奴婢记下了。”

    她是个一板一眼的性子,记性又好,只要哪儿有任何不对劲,她立马就能发现。

    但许是前朝的动静太大,云崖馆一直没有任何异样。

    哪怕胤褆跪得站不起来,硬是叫康熙派人将他抬回了阿哥所,纳兰明珠并党羽靳德洪、余国柱,都因罪证确凿被革去了顶戴花翎。

    曾在平定三藩中立下大功的吏部尚书兼大学士李之芳,也被迫致仕,狼狈归乡。

    户部满尚书佛伦、吏部满尚书科尔坤,工部汉尚书熊一潇都被革职查办,连与明珠有关的地方巡抚都有好几个被抄家问斩。[注]

    这是康熙继位以来,动静最大的一次。

    比起先前处置后宫妃嫔来震慑前朝的隐晦,如今康熙对皇权的把控和雷厉风行再不加以掩饰,干脆利落下了旨。

    哪怕御史弹劾说皇上此举实在太过,会叫功臣心寒,康熙也分毫未改变主意,甚至以都察院御史没好好督察百官为由,发作了好几个头铁的御史,并南书房大批官员。[注]

    前朝的动静这么大,在畅春园消息也传得更快一些,后宫得到消息比在宫里还要快得多。

    瑞景轩什么动静都没有,孝庄甚至免了妃嫔们的请安,叫她们安分待在自己宫里抄经静心。

    知道康熙铁了心肃清朝堂,她实在不想听有牵扯的妃嫔哭哭啼啼。

    方荷自然乐得不用出门,甚至也不用侍寝,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咸鱼躺了。

    等安嫔送来了敬嫔的花样子,在翠微和春来做绣活的时候,她都闲到像模像样抓着件小衣裳做了。

    方荷嫌主殿太热,带人往靠水的二层露台一坐,吹着湖风,开始做绣活儿。

    她竟然都不会扎着自己的手!

    方荷大为兴奋,她感觉虽然厨艺差,但天赋点可能点在女红上了。

    翠微和春来还以为主子有了身子,先是喜得不得了,可接着又想起主子才刚换洗过,忍不住小心试探。

    方荷解释,“我这是做给干儿子穿的,但也没法解释,就当我盼子心切吧。”

    翠微默默看了眼方荷手里的布片,委婉提议道:“要不……奴婢替您做?”

    否则她担心,以主子的女红,做出一件能穿的小儿衣裳,人家都长大了。

    方荷很是那么回事地摇摇头,“不了不了,这儿子身上衣,都是我这干娘一针一线的心意,得我自个儿做才成。”

    春来:“……要不您缝个荷包?”那袖口都缝到下摆上去了啊!

    好歹荷包就一个口,还能挂在人看不见的地方,也不讲究年纪。

    方荷想了想,觉得有道理。

    她也觉得袖子有点不大对劲,实在闹不明白,还不如专心做个荷包,就绣个金元宝好了,这个她肯定能绣好。

    大不了就先绣出个形状来,再往里填平针就好了嘛。

    她高高兴兴扔下被缝得乱七八糟的月白色布片,叫翠微给她取藏蓝色云霞锦来,蓝金搭配才好看。

    至于这布料是借口给康熙做衣裳才要来的……回头裁剩下的布,给康师傅缝个裤头好了!

    她正在心里盘算着,福乐突然进来了。

    “主子,奴婢发现您寝殿幔帐前的荷包,还有软榻的芯子,以及您夜里用的灯油都不对劲。”福乐满脸懊,迅速扶着方荷起身避开这边的软榻,走到通风的地方。

    “昨儿个内务府来给您送月例,奴婢就该查出来的,只是问题都出在里面,没挥发出来之前,奴婢大意了!”

    方荷并不意外,还心道终于来了。

    她只平静问:“什么问题,你仔细说说。”

    “荷包里的香料都用夹竹桃水浸泡过,软榻的芯子夹层里有桂枝,灯油里添了五行草!”

    春来立刻找来剪刀,剪开了这边的软榻点子,果不其然也发现了桂枝。

    福乐脸色铁青,“夹竹桃不碰的话,毒性很小,但与桂枝同时吸入体内,极容易导致滑胎。”

    “五行草不止能叫人小产,更有寒草之称,长期接触,会叫脉象看着像体寒之症,不易有孕。”

    她紧着跪在方荷面前诊脉,急得手都打哆嗦。

    主子闻了一宿,万一主子有孕,都会对孩子造成影响了。

    方荷冷笑,幸好她刚换洗完。

    德妃还真是不叫人失望,不动手则已,动手就是大场面。

    “翠微,去请万岁爷和贵妃过来。”

    “春来,你去请苏嬷嬷和乌嬷嬷过来。”

    这样的大场面,若不叫大佬们瞧瞧,都辜负德妃一片心意!

    第73章

    得知畅春园出了针对皇嗣的阴毒之物, 孝庄气得头都发晕,把太后唬得不轻。

    更因中招的是方荷,她怒气半点不比孝庄少。

    伺候着孝庄喝了安神汤睡下,太后亲自带着乌林珠和苏茉儿来到云崖馆。

    康熙原本还在为前朝之事头疼, 得知后脸色瞬间就黑了, 觉得这事儿跟前朝的动荡脱不了干系。

    他对方荷的宠爱, 就连宫外都有所耳闻,在这个节骨眼上动方荷, 这不是明摆着打他的脸吗?

    康熙下旨,叫随行避暑的妃嫔全去云崖馆,动静闹得比方荷想得还大。

    云崖馆不大, 只一进正殿三间,两座偏殿各三间的格局,只是多了个二层, 天井只有其他院子的一半大小。

    且不说常在和答应们, 甚至几个不受宠的贵人都只能站在廊庑上。

    等太后和康熙并贵妃三人冷着脸落座, 宜妃和荣妃、德妃也到了,都没了方荷坐的地儿, 她只好站到太后身边去。

    康熙微蹙了下眉, 没说什么,只沉声问贵妃。

    “后宫一应事务, 你就是这么管的?”

    贵妃面色不变,摆脱情爱的束缚后,她比先前理智多了, 清楚掌权定要担责的道理。

    她起身下蹲,“回皇上,若在宫里, 各宫发放月例都有定数,进出查验也分外严格,很难动手脚。”

    “只是初来畅春园,头一次发放月例,也有些起居物什需要更换,内务府来畅春园的人手只有宫里的一半,才有些捉襟见肘,叫人钻了空子。”

    说完难处,她立刻给出解决办法。

    “无论如何,大宫门处也有医徒和侍卫把守,采买进出没那么容易被做手脚,应该不难查。”

    “臣妾已叫人去内务府,将昨儿个负责云崖馆伺候的相关宫人和太监,押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必定给老祖宗、太后和皇上一个交代。”

    康熙神色和缓了些,刚要说话,太后接话道:“不独是昭嫔这里,所有妃嫔那里都派人查一遍,务必保证畅春园再无这种阴损之物!”

    康熙也想说这个,他对贵妃道:“若人手不足,朕令顾太监听你调遣,此事定得查个水落石出!”

    贵妃心下松了口气,知道眼前这关就算是过了。

    她不动声色看方荷一眼,还是说了句软和话。

    “是我办事不力,连累昭嫔妹妹,等查出那起子该死的奴才,我回头再给妹妹请罪。”

    方荷心神一直放在德妃身上。

    她发现,德妃过于淡定,这叫她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浑不在意贵妃的赔罪。

    她福了一礼,客气道:“贵妃娘娘言重了,嫔妾昨夜贪凉,在露台上就寝,没叫人得逞,只要此事不再发生,别叫其他人也受其害便好。”

    宜妃和安嫔本来都有些紧张,闻言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德妃依然垂着眸子,安静撇着茶沫,丝毫异样都没有。

    方荷心窝子持续下沉,德妃听到她没受影响,都丝毫破绽都没露……去掉不是她动手的可能,就只有一个可能,她不怕人查。

    果不其然,还不等去各宫检查的人回来,李德全就匆匆自外头进门,擦着汗低头回话。

    “启禀太后,万岁爷,各位娘娘,已经查出是谁动的手了。”

    方荷蓦地抬起头,这么快?

    她的动作并不突兀,太后和康熙并贵妃也都有点诧异,紧盯着李德全。

    李德全被盯得头皮发麻,硬着头皮继续道:“是内务府广储司缎库的副侍周泉……人是在后湖边上找到的,应该是昨夜里就落了水。”

    他为难地看了眼脸色瞬间苍白的贵妃,声音小了许多。

    “这位周副侍出自永寿宫,是贵妃掌管宫务后,整顿内务府克扣妃嫔月例一事时,提拔上去的。”

    众人的目光都转向贵妃。

    李德全话说得隐晦,却不妨碍大家听明白,这是贵妃安插在内务府的人。

    钮祜禄氏蓦地起身,“不可能是他!”

    “周泉在永寿宫一直负责掌管本宫的库房,从未出过差错,手脚极为干净,若非如此,本宫也不可能提拔他。”

    她跪在康熙面前,“请万岁爷明鉴,臣妾此举绝无私心,您可以问在场妃嫔,自周泉去了缎库后,哪怕是无宠的小答应都没再被克扣过份例。”

    她安排周泉去内务府,是为了博一个贤名,替胤俄添福报的。

    要真想捞油水,她也不会从缎库下手,皮库、瓷库和茶库的油水更多。

    宜妃蹙眉开口道:“可自昭嫔入宫后,贵妃与昭嫔一直……不算和睦,如今眼看昭嫔受宠,贵妃大权在握,舍弃一个半个的奴才若是能害了昭嫔,也并非不可能。”

    她不知道方荷是目的明确地钓鱼。

    以方荷的身份自然不好指责贵妃,她既然跟方荷和好,便想替方荷说几句话。

    可方荷完全顾不上宜妃的好意。

    她总算明白德妃为什么有恃无恐……这借刀杀人的路数,味儿简直不能更正了。

    康熙捏了捏鼻梁,阖眸静思。

    他比在场的女子想得多一些,此番前朝发作的一大批官员里,有不少遏必隆曾经的门人。

    如今法喀势弱,钮国公府一朝势力大减,在钮祜禄一族的争斗中,很难再拿出什么来,挡得住阿灵阿嫡子身份的天然优势。

    估摸着过不了多久,钮祜禄氏族老就会上折子,请求阿灵阿继任国公之位。

    如果贵妃是为弟弟的失势发泄愤怒,更甚者是其他人借贵妃之手,想搅浑这摊浑水,以皇嗣安危来威胁他……

    “梁九功!你去慎刑司,传朕口谕,与周泉有来往的宫人和太监都押入慎刑司细查,务必查清楚周泉背后有无主谋!”

    康熙面色冷淡看了眼钮祜禄氏,“至于贵妃,暂时闭门思过,宫务先——”

    “皇上,嫔妾有几句话想说。”方荷突然开口。

    康熙眼皮子一跳,有些不想叫她说话。

    如今都针对到她头上来了,若是她再闹腾下去,指不定会招惹更多麻烦。

    钮祜禄氏也觉得方荷是要趁机报复,偏偏出事儿的是她宫里的人,这会子却是有口难辩。

    但方荷站出来后,竟然没为难贵妃。

    她在宜妃和安嫔等人见鬼的表情里,善解人意地笑道:“嫔妾觉得,贵妃娘娘不太可能是害嫔妾的人。”

    她掰着手指慢条斯理细数,“以贵妃娘娘的身份,若想为难嫔妾,只管叫人十二个时辰盯着嫔妾就好。”

    “只要嫔妾有哪儿做错了,赏巴掌,罚跪,甚至赏嫔妾板子丢光脸面,令嫔妾抄经抄断手……即便嫔妾怀着个哪吒,怕都保不住,何必用这样下三滥的手段呢。”

    众人:“……”

    老天爷保佑,千万叫皇上别昏了头,这辈子也别叫昭嫔当上贵妃!!

    方荷见康熙面色不辨喜怒,连太后都隐隐不赞同她替贵妃求情,干脆下了一记重锤。

    “更何况,太医院的记档,贵妃掌管宫务是看得到的,刚请过平安脉没多久,她知道嫔妾没怀孕,没必要做这些无用之事。”

    康熙挑眉,他知道这混账还没身子,否则这会子他也没法如此淡定,前几日更不会在幔帐里胡来。

    太后倒有些遗憾地看了眼方荷的肚子。

    她还以为有好消息了呢。

    宜妃和安嫔却都愣住,没怀孕?

    那先前昭嫔做什么小孩子衣裳,还捂着肚子……

    德妃端着茶的手轻颤一下,她眸底瞬间闪过一丝恍然,接着便转变为冷笑和阴翳。

    她诧异地抬起头,“既如此,贵妃姐姐无辜,主谋怕是不好查了啊!”

    见康熙和太后看过来,她无奈地解释,“先前昭嫔妹妹在花园里,当着宜姐姐和安妹妹的面儿,暗示自己有了身孕,花园里的宫人怕是都听到了……原来只是个误会?”

    她意味深长看方荷一眼,哭笑不得地摇摇头,说了一句只有方荷才懂的挑衅。

    “怕是不止我们几个误会,昭嫔妹妹这实在是无妄之灾,往后可得谨慎些才是。”

    至于是不是无妄之灾,那就得看方荷是不是故意叫人误会了。

    德妃的意思是,如果方荷故意为之,那这阴毒之物就是她自找的,怪不了旁人。

    方荷的话既说出口,就知道会打草惊蛇。

    可她没办法拿自己画好的交叉图给康熙。

    德妃借刀杀人都快玩儿出花来了,她只能打草惊蛇,逼着这条毒蛇现行。

    听到德妃的话,方荷缩了缩脖子,可怜巴巴看向康熙。

    “德妃娘娘说的是,下此毒手之人,必定是想要嫔妾落胎,再无为万岁爷孕育皇嗣的可能,其心可诛。”

    若论起后宫的手段,她和康熙加起来都不是几个高位妃嫔的个儿。

    再加上康熙高高在上,有些事儿他未必会注意到,所以她下意识就否了把交叉图给康熙的想法。

    比起还活着一子二女的德妃,她不想赌康熙更信谁。

    虽然在交叉图上的周泉死了,但若贵妃知道他是谁的钉子……

    以钮祜禄一族宫里宫外的势力,如果贵妃狠下心查到底,水过留痕,除非德妃会仙术,就得做更多事保证自己安然无恙。

    方荷跪地,义正言辞道:“嫔妾相信贵妃娘娘,就算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贵妃娘娘也一定会查出主谋,还请万岁爷三思。”

    德妃手中的帕子越攥越紧,却垂下眸子没再说话。

    她不知道方荷为什么会针对她布局,她自认没露过马脚。

    讽刺方荷一句还无妨,这时候只会多说多错,至于方荷想要抓住她的错漏?

    德妃眸底闪过一丝嘲讽,就凭她一个只会仗着恩宠丢人现眼的绝户女吗?她也配!

    康熙知道,方荷认真说什么的时候,向来会在心里打好腹稿,摆出个一二三。

    听她说得有理,康熙不好表现出受她影响的模样叫贵妃心寒,看向太后。

    “皇额娘觉得呢?”

    太后迟疑了下,还是点点头:“就按昭嫔说的办吧。”

    “贵妃到底掌管宫务有一阵子了,贸然换其他人接手,指不定还要出岔子,不如叫她将功补过。”

    乌云珠翻译后,贵妃咬着牙挤出个感激的表情,冲方荷点点头。

    “昭嫔妹妹放心,此事我定会查个分明!”

    李德全很快又从外头进来,凑到康熙耳边轻声回话,其他妃嫔那里都没有异样。

    可见是专门针对方荷的。

    康熙听了德妃的话,这会子也觉得应是后宫有人以为方荷有孕,才会左了心思,确实是争风吃醋之举。

    他起身吩咐:“都散了吧。”

    “昭嫔这里不干净,你先随朕回春晖堂,等朕和贵妃查清楚此事,再回云崖馆。”

    除了太后、贵妃和宜妃、安嫔,其他妃嫔的表情都僵了下。

    即便刚才康熙没有应昭嫔所请,问太后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太后就不可能拂昭嫔的面子。

    如今刚回云崖馆几天,又被拎到春晖堂去……长此以往下去,其他人还有侍寝的机会吗?

    都不说背后主谋了,这会子连端嫔等人,都恨不能往方荷嘴里灌上一壶红花,免得她再继续得意下去。

    方荷没理会满屋的醋味儿,宠妃不就是个招人恨的存在吗?怕人恨就别受宠。

    太后离开后,她借口要吩咐人好好收拾比较重要的物什,没跟康熙一起去春晖堂。

    等康熙摆驾离开,方荷先吩咐翠微几句,叫她想法子找个不起眼的小宫女,把周泉的消息给贵妃送过去。

    翠微不敢耽搁,立马去后头找昕南,昕南有个老乡在澹宁居附近做洒扫,是最适合的人选。

    春来带着昕珂、昕华收拾东西,福乐和昕梓检查箱笼,方荷带着魏珠进了寝殿。

    “我知道你有法子传信儿进宫,不要吝啬银子,立马传消息给姑爹,叫他以最快的速度,帮我盯住宫外的几个人!”

    宫里要灭口,她不知道自己查到的,是不是德妃的全部人手,不敢叫翠微盯得太紧。

    德妃手段太过狠辣,又是个咬人不会叫的,万一引着翠微犯什么要命的规矩怎么办?

    方荷不会拿身边人的命开玩笑。

    但宫外就不一样了。

    不怕犯规矩,乔诚背靠敬事房,猫有猫道鼠有鼠道,很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本事,才能查到宫外那么多人,应该能盯得住。

    培养人手没那么容易,德妃不可能把所有钉子都当作一次性消耗物品来用,宫外必定有知情的人配合她行事。

    方荷保住了贵妃,以德妃小心谨慎的性子,必定会宁枉毋纵。

    把所有该做的准备都做好,方荷才捂着颇有些心惊肉跳的心窝子,去二楼露台缓神。

    说实话,后世的高段位绿茶就算害人,也不会要人命,她哪儿见过这种动辄就灭口的事儿啊!

    听到有人死,甚至知道会有更多人死,她心口怦怦跳得厉害。

    可她没有退路。

    德妃再三针对她,不是要她的命就是要她孩子的命,哪怕与她受到的教育和三观不相符,她也只能比对方更狠。

    “主子,收拾好了,奴婢先伺候您去春晖堂吧?”春来找过来,见方荷表情不太好,小声道。

    方荷去春晖堂的路上,问春来:“你杀过人吗?”

    春来表情淡然点头:“奴婢能入宫伺候,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掉背叛主子的人。”

    至于这背主的奴才求饶多惨,她又如何以最痛苦的方式将其性命终结,这些春来都不想告诉主子,免得主子受惊吓。

    但她隐约明白主子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只轻声道:“主子,这世道就是你死我活的世道,佛家亦有怒目金刚,只要无愧于心便可。”

    方荷出神地看着隔在春晖堂前面的积芳亭,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知道。”

    她知道只有将人打怕了,杀怕了,镇住所有敢挑衅她的人,她和她的孩子才能安全。

    她同样知道,爬得越高,她能掌控的权势和生死就更多,敢于欺辱她的人也会越少。

    她只是需要时间,彻底融入这个世道,却又不迷失在这世道的裹挟之中。

    夜里,方荷惊醒好几次,连带着叫康熙都没睡好。

    他还以为这混账不知道怕呢。

    白日里小嘴儿叭叭替贵妃说了那么多,夜里却只会折腾他。

    到了后半夜,康熙再次被方荷呜呜咽咽地动静闹醒后,脑子里属于自律的那根筋彻底断了。

    方荷还未察觉,擦着汗有些为难地建议,“要不我去偏殿睡……”

    大夏天的两人抱在一起也太热了。

    哪怕春晖堂比别处凉快,寝殿门口还摆着冰鉴,可这人就跟个火炉似的,大夏天吃火锅也不过如此了。

    所以她总在做挥刀杀人的噩梦,难保不是因为这位爷,还不如去偏殿……

    “唔……”她话没说完,就被翻身覆过来的黑影拢住,以咬牙切齿的气息堵住了她的嘴。

    “既然睡不着,那就别睡了!”

    康熙伸手扯走她的小衣,提着那把子细腰迫人往上贴。

    白日里方荷白皙鲜活,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子,哪怕造作都透着股子不谙世事的澄澈,叫人忍不住对她一再心软。

    可夜色中的方荷,烛火透过幔帐影影绰绰映出她曼妙的身姿,看不清那张芙蓉面,掌心过处却皆为圆润软香,又像沐着夜色成了精的荷花。

    那无辜又妩媚的低音,总叫人想对她狠一点,再狠一点。

    方荷后背没着力点,只能紧紧搂着身前人不放,感受着幔帐的摇晃飞舞,几乎控制不住尖叫的冲动。

    他,他怎么能人欺她,手还欺珍珠……册子里也没有这花样儿啊!!

    她两只手用力,都抵不过一条胳膊的束缚,无论如何都挪动不得,只能呜呜咽咽由着眼泪沾湿方枕,甚至哭透了两人腰腹。

    方荷呜呜着咬他,脸烫得厉害,长此以往她会不会还没老就变成……泪失禁体质啊!

    康熙察觉她哭得颤抖,立刻用巧力反转靠坐在方枕上,一边忙活自己的一边哄人。

    “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不敢有人说什么,你乖一些,朕这不是想叫你睡个好觉吗?”

    方荷:“……”求求你,要点脸吧!

    她呜呜嗷嗷着要回云崖馆,“不行我去瑞景轩住阵子伺候老祖宗也好啊……啊!”

    康熙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子恼,他憋了好几次了!

    她为了孩子,甚至细致到在御前都小心翼翼的。

    过来春晖堂的时候她的神色就不大对劲,他再三试探,这混账却一个字不肯多说,玩笑着打岔了过去。

    夜里她睡不安稳,他就知道她定是有什么瞒着不说。

    如今两个人靠得不能更近了,她宁愿伺候皇玛嬷,信任皇额娘,也不愿意信他!

    方荷突然像是挨了一箭似的,不知是哪个字眼引起了康熙的怒火,赶忙求饶。

    但康熙只紧抿着薄唇不再说话,用粗众的呼吸回答她。

    但重的不只是他的呼吸……方荷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反正什么梦都没再做,醒过来都快用午膳了。

    方荷起身的时候,忍不住轻嘶了声。

    身上的痕迹就不说了,还是跟以前一样,康熙还是比较注意力道的,不会故意折磨人。

    但以前他都会温柔哄着,还带着点涩涩地调侃,给她另一张嘴上药。

    今儿个她身上倒是还算清爽,身上某处却有些不大舒服,总有种异物感,走动起来还有些隐隐作痛。

    那狗东西后头那么起劲儿,竟然没给她上药?

    她靠坐在浴桶里,愤愤敲着水面,这完全是家暴!

    宠妃能是这种排面吗?

    心里憋着股子气,等到了用午膳的时候,方荷鼓着脸儿瞪人,打算要个解释。

    康熙却难得没理她,只面无表情叫人摆膳。

    等摆膳的太监到了以后,方荷愣住了。

    她在御前已经许久没见过的小矮桌,又出现在康熙用膳的长桌旁边。

    矮桌一旁倒是没摆小兀子,但摆了张看起来像给小孩子坐的圈椅。

    她微微挑眉,表情诡异看着康熙,不落座,也不说话。

    康熙淡淡道:“你不是一直盼着有个小阿哥,甚至还没怀上身子,就在畅春园传得沸沸扬扬吗?”

    “与其叫旁人听了闹笑话,不如在朕面前,先把自个儿当个孩子过把瘾。”

    方荷:“……”那你昨晚对个孩子干啥呢!

    她要是还没看出来康熙在生气,都对不起这几个月来两个人诗过的床单。

    她也不反驳康熙的话。

    这会子饿着肚子呢,谁爱吵架谁吵去,有天大的事儿都等吃完饭再说。

    她抬起旗装的袍角,干脆利落坐在圈椅里。

    别说,给小孩子坐的圈椅……她坐着也就稍微矮一点点,但是严丝合缝,摆上垫子就跟坐沙发里吃饭似的。

    她立刻吩咐春来去取几个软垫过来,把椅子搞得舒舒服服,低着头就开始干饭,半点跟康熙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也没生气,就着方荷吃饭的香甜模样,还多用了一碗饭。

    他越了解方荷的性子,就越知道她气人的本事,非要跟她计较,只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等用完了膳,方荷一抹嘴起身,康熙才出声:“既然你在朕寝殿里睡不好,那就去偏殿睡吧,朕叫梁九功给你收拾好了。”

    方荷恭敬福礼:“谨遵万岁爷吩咐,嫔妾这就回云崖馆,再也不来碍万岁爷的眼。”

    说完她转身就走。

    但意料当中的怒喝没出现,康熙只带着淡淡凉意轻笑了声。

    “扎斯瑚里氏,你今日若敢抗旨,朕就将你宫里的所有宫人都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你一日学不会规矩,他们就要挨一日的打……”

    “皇上,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方荷恭敬转身,走到康熙面前,跪地仰头看他。

    “您想吵架,我就陪您吵,您若懒得理我,干脆打我就好,若是打我身边的人,伤了情分就不好了。”

    康熙冷笑着乜她一眼,“你现在倒记得跟朕有情分可言了?”

    方荷理所当然地点头,“当然有了,虽然不多吧,可正因如此,才经不起消耗,您说是不是?”

    康熙:“……”

    他提着方荷的胳膊,将人拽到身前,冷冷盯着她,“朕再给你一次机会……”

    “别!嫔妾用午膳时坐得太矮了,噎得慌,把握不住机会,万岁爷别浪费感情的好!”方荷表情幽幽看着他。

    “要是知道万岁爷的温柔也就那么几天,嫔妾保管不敢放肆,当着人的面儿就敢畅想怀龙胎的事儿。”

    “往后嫔妾再也不敢了,您怎么说嫔妾怎么做就是了,保管不敢再犯一点错。”

    所以康熙不想跟这混账吵架,只想唬住她,因为吵起来,以他的刻薄竟然插不上嘴。

    不等他说话,方荷就红着眼眶到处寻摸,“梁总管呢?要不准备一杯毒酒好叫嫔妾明志?”

    “或者您先撒开手,容嫔妾把您赏的玉佩掏出来啊,您快要吓死嫔妾了……”

    康熙再忍不住,将她摁在膝上,咬住她的小嘴儿,才叫这恼人的动静消失。

    等把人亲得两颊泛红,康熙这才抬起头,眼神复杂看着方荷。

    “这世上就没有你怕的事情?”

    方荷懒洋洋靠在他怀里,拽着他耳朵不松手,“有啊,怕死怕疼更怕穷,您已经叫嫔妾都体验过了。”

    康熙:“……”得,话没逼问出来,这混账又开始翻旧账。

    他没好气点点方荷的脑袋,“除了皇玛嬷和皇贵妃她们几个,满宫里再找不出比你库房里宝贝更多的,你的意思是打算都还给朕?”

    方荷表情倏然一变,赶忙坐起身,笑脸儿瞬间就谄媚不少。

    “您好歹是皇上,金口玉言都给人的东西了,怎么还往回收呢?”

    她替康熙揉捏着额角,声儿更娇软了些,“您到底在生什么气,直接跟嫔妾说不行吗?别叫人猜了。”

    身体交流得多了,两个人对彼此的试探却不仅限于身体,对对方性子也更了解了不少。

    方荷知道康熙真生气不这样儿,所以他今儿个的冷待,她没放在心上,甚至还瞧出了一股子虚张声势,故意一弛一松地闹他呢。

    她仔细想了想昨晚还记得的事,靠在他肩上,“是嫔妾说要去瑞景轩您生气了吗?”

    “那我怕热嘛,您也知道的,昨晚您又那么过分,我们俩都烫得快能煎鸡蛋……呜?”

    康熙无奈地捂住方荷的嘴,淡淡朝梁九功睨过去,梁九功已经熟练地带着人往外退了。

    等殿内没了人,康熙这才点点方荷脑袋,“往后说话之前多思量一二,别当着人就什么话都敢说,万一传出去了,朕还要脸呢!”

    方荷:“……”那她这会儿是当着人还是没当着人呢?

    还能继续说吗?

    她委屈巴巴捂住嘴,盯着康熙表现得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可康熙清楚,全是骗人的。

    他将方荷抱到一旁,认真问她:“你到底有什么事儿瞒着朕?”

    “不管你信不信朕……”康熙眸底多了点自嘲,“好歹别等闹大了,到时朕想护着你,都有心无力。”

    方荷迟疑了下。

    她知道,如果康熙能信任的话,甚至不用乔诚想方设法在宫里安排宫外的事儿,暗卫的效率比乔诚能找到的人高多了。

    可不知怎的,她就是不想拿出来。

    不是矫情,而是她始终不去想的那个问题一直存在。

    他的女人太多,而她没参与过的岁月也太长。

    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会偏爱她。

    可没有证据,只凭猜测和几张可能看起来莫名其妙的图纸,他真会为了她,对他好几个孩子的额娘下狠手吗?

    要知道,皇贵妃和贵妃、惠妃、郭络罗贵人都有过子嗣,所以他哪怕替她张目,也不过是不痛不痒。

    唯一严重些的宣嫔,也就是不得回宫而已。

    虽然她也不痛不痒,但也只是暂时的,只是对她而言。

    她从来不相信感情,就算脑子长了包,都不敢赌那点子偏爱有多少。

    康熙眼神敏锐,立刻就发现了方荷的迟疑,眸底闪过一丝失望,却只轻叹口气,拍拍她的脑袋。

    “算了,你实在不想说就不说,只是你得答应朕,别做叫自己后悔,更让朕为难的事儿。”

    方荷这回没迟疑,小声问他:“若在云崖馆动手的主谋,是后宫妃嫔为了害我和我肚子里可能会有的孩子,您会怎么做?”

    康熙毫不犹豫道:“贬为庶妃,发配延春阁。”

    他最厌恶的就是有人对皇嗣动手。

    不是他不想杀人,而是叫人就那么死了太便宜对方,去延春阁用一辈子的煎熬赎罪,才能消他心头之恨。

    “如果是皇贵妃或者贵妃和四妃呢?”方荷不相信,“您也会如此?”

    康熙顿了下,目光里的探究更甚,“你不是不怀疑贵妃……你已经有怀疑的人了。”

    这不是问句。

    方荷垂下眸子,没吭声。

    康熙以扳指捋了捋眉心,微微叹了口气,“如果是她们之中的谁……朕大概只能容情一二。”

    “处置她们,不只是后宫的事儿,还会牵扯到阿哥们和前朝。”

    所以他早些年位分给的一般都比较谨慎,就是怕被掣肘。

    他将方荷揽入怀中,“但朕也不会叫你再受委屈。”

    “即便容情,也只是为安稳前朝,保住几个阿哥们的体面,私下里朕绝不轻饶。”

    皇家就是如此,做什么都讲个体面,可在宫里叫人体面地消失,从来不是一件难事。

    方荷抱着他的腰,轻轻嗯了一声,“其实嫔妾只是胡思乱想,又听闻死了人,才会疑神疑鬼的。”

    她仰头看康熙,表情特别认真,“如果嫔妾知道是谁做的,一定会告诉您的!”

    他给的答案她不满意,就算叫人病逝,对方该有的荣光半点也不会少,甚至还会更多。

    害她还想善终?她只能请对方白天多睡觉了。

    好在不只是男人会骗人,女人更会。

    康熙仔细打量着方荷的神色,信了她的话。

    这混账的胆子就是向来很难琢磨的,但他是个多疑之人,他怀疑方荷没把实话全告诉他。

    他深深看方荷一眼,“你要记得,无论任何时候,朕都会在你身后,别叫朕失望。”

    否则他再遗憾,也会放下这混账。

    作为皇帝,他绝不许有人瞒天过海,阳奉阴违,贪心不足……纳兰明珠就是个例子!

    偏偏方荷最擅长做的,大差不差也就这几件。

    她丝毫不打算告诉康熙,只等着得到德妃更多证据,板上钉钉的时候,再请老祖宗和太后做主。

    作为女人,孝庄和太后比康熙更清楚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会对紫禁城造成多大的影响,她们不会手软。

    等到了天儿最热的时候,贵妃终于从内务府查出了点子动静来。

    只是不等她深究,所有的线索都断在了宫外。

    这线索却都与德妃无关,断掉的地方竟隐约指向白莲教。

    贵妃不敢再继续叫钮国公府查下去,赶忙将查到的事儿递到御前。

    过了几日,康熙处置了内务府广储司的几个官吏,将此事做了了结。

    方荷回到云崖馆之前,康熙避开人,仔细跟方荷解释这件事。

    胤褆出生之前,宫里孩子立不住,除了因着孩子体弱外,竟隐约得见白莲教的痕迹。

    眼见孩子一个接一个地夭折,孝庄和康熙没法子,不得不将活着的孩子送到大臣家里,彻底清了一遍紫禁城。

    却没想到,宫外竟还残存着白莲教的余孽。

    “朕会令海拉逊配合裕亲王彻查内务府,往后你也将你那小宫女带在身边,小心谨慎些为好。”

    方荷听得满脑袋问号,德妃还有本事跟白莲教合作??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一点都不信,却也止不住为德妃的本事大为心惊。

    怪不得这位能成为最后的赢家,就德妃这心机和谋算,一般人谁玩儿得过她啊!

    方荷都隐隐有些麻爪,却暂时也没别的办法,只能寄期盼于乔诚,盼着他多少查到点有用的证据。

    却不承想,乔诚给了她一个始料未及的惊喜。

    六月底,乔诚借来畅春园给顾问行送外库账册的机会,亲自将他得到的证据交给方荷。

    方荷叫人守着门口,打开那几张纸后,被一行行的证据给吓到了。

    “姑……”方荷心惊胆战地看完,一开口嗓子哑得几乎发不出声儿来。

    她赶紧灌了口热茶压惊,这才小声问:“姑爹……你确定,被灭口的是刘佳氏和马佳氏的人,秦新荣和乌雅氏旁支还有个孩子在外头?”

    如果是真的,包衣四大世家涉其三…就她看到的这冰山一角,明显已经不是她能应对的。

    见乔诚沉默点头,方荷反复深呼吸几次,起身就往外走。

    大概是脑子长了包,她决定信康熙一回!

    第74章

    从云崖馆到春晖堂不算远, 穿积芳亭而过,只需一盏茶功夫就能到。

    但一炷香后,方荷才将将走到积芳亭。

    其实从一出云崖馆,方荷就有些忐忑。

    她上辈子不是没有信任过别人, 但风险永远比收获更大。

    更不用提她曾经听好多同事都吐槽过, 相信老板画的饼会有多少种死法, 让她心里直打鼓。

    她之所以还坚持往春晖堂去,只因清楚两点。

    一是只对付德妃一个人, 她稍稍吃力却还有点信心,更难的麻烦她也不是没处理过,可对上包衣四大世家……她一点侥幸都生不出, 死得很惨的绝对会是她。

    二则那日康熙再三试探过她以后,虽嘴上说由着她,这些时日对她也很好, 夜里依然叫人招架不住……可她能感觉得出两个人之间有道看不见的缝隙在变大。

    康熙再没提起过这个话题。

    但康熙也没在她面前, 再提起过御前或者外头的事儿。

    春来甚至发现, 云崖馆附近偶尔会出现暗卫的盯梢。

    早晚要迈出这一步。

    她深吸了口气,在自己后悔之前, 疾行几步迈入春晖堂的大门, 迎上李德全。

    “皇上在忙吗?我有事想求见万岁爷。”

    李德全心里直叫苦。

    这祖宗可从没主动来御前求见过,好不容易碰上一回, 偏偏皇上却不在。

    他小心翼翼赔着笑脸侧身,“嫔主儿见谅,实在是不巧, 七公主偶感风寒,万岁爷去万芳斋了,要不您里头等等, 奴才这就去禀——”

    “不必了!”方荷愣了下,突然轻声打断李德全的话。

    甚至话还没说完,她就匆忙转身往外走,“我没什么要紧事儿,不必跟万岁爷提起我来过!”

    说完,她人都步下台阶了,跟后头有狗撵似的。

    李德全把齐三福叫过来守着正殿,追都来不及。

    一路匆匆赶回云崖馆,连一盏茶功夫都没用。

    方荷累得坐在软榻上直喘气,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凉茶醒神。

    她不是脑子长包了,是脑子进水了,才会将希望放在康熙身上。

    正因她从没有主动找过康熙,也不关心康熙到底去哪儿,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康熙去其他妃嫔宫里的消息。

    她不失望,反而庆幸占了上风。

    庆幸早一步发现,论起恩宠,德妃其实一直都不输她,甚至筹码比她硬得多。

    这会子该灭口的都灭了口,德妃更无所顾忌,怕是已经开始反击了。

    她把翠微叫过来问。

    果不其然,翠微为难地点了点头,小心解释。

    “万芳斋这些日子确实得宠,前几日万岁爷高兴,正赶上七公主生辰……”

    “许是万岁爷觉得吉利,这阵子又是小孩子学说话最伶俐的时候……万岁爷经常过去用膳。”

    处理了郭琇一案涉及的官员后,朝堂如今正是最安分的时候。

    恰巧北蒙那边也传来了消息。

    先开始与罗刹和谈不算顺畅,见罗刹使臣反复无常,周培公出主意,请佟国纲带兵包围了尼布楚。

    随后,郎谈暗中带兵再次围剿雅克萨,毁掉了周围的庄稼。

    而被沙皇统治的尼布楚附近居民,并生活在周围的北蒙部落也同时起义,终于震慑住了罗刹使臣。

    消息传到畅春园的时候,盟约应该已经在签订当中了。

    后宫虽不知道为什么,却都知道康熙心情大好,最近入后宫的时候也比先前多一些。

    德妃‘善解人意’,从来不故意借着孩子留宿皇上。

    皇上多数时候还是往云崖馆来,翠微怕主子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这才没提。

    方荷干脆盘腿在软榻上坐了,双手托着腮,蹙眉出神。

    她不能坐以待毙。

    如果康熙那边行不通,她还是得走孝庄和太后的路子,准确来说是孝庄。

    老太太绝不会眼睁睁看着,爱新觉罗氏被包衣世家操控。

    但她担心这个刺激太过,会叫孝庄本就不算好的身体雪上加霜。

    至于贵妃和宜妃她们,方荷完全不考虑。

    她们未必能对付得了四大包衣世家,说不准还会将她暴露出来,让她死得更快……

    所以不管走哪条路,她都得提前做些准备才行。

    包衣里面就德妃爬得最高,只要她拿捏住七寸,即便是最坏的结局,对方也不敢轻易动手。

    捂着新长出来的隐隐作痛的脑子,方荷好不容易理顺了逻辑,立刻把翠微和魏珠叫到跟前,吩咐他们各自去做准备。

    等到午膳过后,方荷还没来得及歇晌儿,就听见静鞭的声音。

    康熙竟顶着大日头过来了。

    她略有些诧异,赶紧将已经脱掉的外衫穿上,扶着昕珂出门相迎。

    “请万岁爷……”她只蹲身到一半,就被康熙跟拎小鸡子似的提了起来,揽着她满脸笑意往寝殿内去。

    方荷:“……”这是吃饱了饭,马不停蹄来吃她?

    他也不怕撑着。

    她赶紧拉着康熙往软榻那边去,“嫔妾吃撑了,得先消消食儿再睡,皇上怎么这会儿过来了?”

    康熙顺着方荷的力道来到软榻边儿坐下,直接将人揽进怀里,含笑注视着方荷。

    “朕来闻闻,春晖堂跑掉的小狐狸,午膳用了些什么。”

    方荷急匆匆离了春晖堂,说是不叫李德全禀报,可李德全心知这祖宗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敢不回禀吗?

    他甚至都不敢等到皇上歇过晌从万芳斋回来,叫齐三福继续守着主殿,自个儿匆匆去万芳斋,把此事跟梁九功禀报了。

    梁九功也知道,这阵子主子爷心里很是为昭嫔有事瞒着他心中不悦。

    虽说故意冷着昭嫔……却又照常过去临幸,过去了又要端着皇帝的架子,只当作不在意,等着方荷自己开口。

    偏偏俩祖宗该长嘴的时候却都不长嘴,若非北蒙那边传来了好消息,梁九功都怕自己又要去领板子了。

    得到李德全的话儿后,他是半点不敢瞒着,等康熙跟德妃用过午膳,立马就在康熙耳边禀报了。

    康熙立时就没了在万芳斋歇晌儿的心思。

    德妃心疼孩子,夜里总要照看七公主,康熙对此很满意,更愿意多给她几分体面。

    但这会子七公主都睡了,比起叫心思在孩子身上的德妃伺候着歇晌儿,康熙更想知道方荷为何突然开窍了。

    等路上,听李德全绘声绘色形容了方荷离开春晖堂时的炸毛姿态,康熙以为这小混账是吃醋了,心情更是大好。

    这会子康熙揽着方荷,鼻尖抵着她的鼻头轻蹭,眸底的笑意几乎藏不住。

    “朕怎么闻到酸味儿了呢?”

    方荷:“……”那可能你过保质期了呗!

    她听出来了,这位爷以为她吃醋了,

    方荷心思一转,故意挑着眉推他。

    “那万岁爷要不要尝一尝?嫔妾中午还喝了一大碗黄连水下火呢。”

    康熙被逗得低低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在她唇上温柔辗转。

    “嗯,朕尝着不苦,果果还是那么甜。”

    方荷幽幽道:“那只能怪万岁爷来得太晚了,黄连水的苦都被嫔妾咽进肚儿里去了呗。”

    康熙无奈笑着点点她的鼻尖,好脾气地解释,“这几日乌希哈有些不舒服,总闹脾气,在朕跟前才老实些,朕过去看看孩子。”

    方荷推开康熙,皮笑肉不笑地哼哼两声,端着翠微送上来的消食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只不吭声,做足了吃醋姿态。

    不得不说,康熙虽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却对方荷这副姿态格外受用。

    素日里这混账总像个没良心的,这还是她头回表现出对恩宠的在意。

    康熙又是新奇,又不想由着她闹腾,于是收了笑,故作严肃以扳指轻磕矮几。

    “朕都亲自来跟你解释了,你不许再闹脾气。”

    “比起待旁人,朕待你已是出格,皇玛嬷那里都是朕替你挡着,若朕再冷落了后宫,朕倒是没什么,却没你的好果子吃。”

    顿了下,他立刻又道:“往后你要见朕,也不必大热的天亲自跑一趟,叫人来御前传话,朕有空自会过来,或者叫人接你去春晖堂。”

    门口的梁九功:“……”什么叫去御前传话?

    向来只听说御前往其他地方传话的,这是叫昭嫔召幸万岁爷吗?

    我的主子爷诶!

    您但凡别给完大棒立刻就跟着糖,这祖宗平日里都能比现在规矩三分。

    可实际上,方荷完全没听出糖来,只有些啼笑皆非。

    她一直都知道康熙脑子里没有喜欢谁就只喜欢谁那根筋,这对一个皇帝来说也不现实。

    但现在她才发现,他竟觉得多宠其他人,是喜欢一个人的诚意。

    就,她好特么受宠若惊哦。

    殊途同归,一点不出梁九功所料的,方荷不但毫无收敛的意思,反而震惊地瞪大了眼。

    “皇上的意思是,为了证明万岁爷心里有嫔妾……不许嫔妾往御前随意走动了?”

    毕竟,其他人只能得到恩宠和赏赐,她可是得到了爱情……个屁啊!

    康熙又想捏额角了,“无召妃嫔本就不得随意去御前走动,而且朕也不是这个意思……”

    “那皇上的意思是,要嫔妾为您过去对嫔妾的网开一面感激涕零?”

    她气得站起身来,委屈得双眼泛红,贝齿紧紧咬着樱唇,很快就见了痕迹。

    “我以为那都是您疼嫔妾早就允准的,现在您却告诉嫔妾,您只是隐忍嫔妾的粗鄙不堪,甚至大为头疼?”

    她眼泪渐渐在眸底积聚,“都是嫔妾的错,不该仗着您的喜爱为所欲为,往后再也不——唔!”

    康熙熟练地捂住她的嘴,面无表情将人拽回身边。

    梁九功不等吩咐,憋着笑麻溜把殿门关上。

    叫万岁爷非要急匆匆过来,万岁爷倒是坐轿辇,他们可晒得满脸油。

    这祖宗有叫御前清静的时候吗?

    该!

    等殿内只剩下两人,康熙替她咬住这张不叫人安宁的小嘴儿。

    “你又想要什么?干脆直说,要不朕就赏你一顿手板子也行。”

    “就你刚才那话,叫人听见了,传到皇玛嬷耳朵里,你这顿板子就跑不了。”

    方荷感觉闹得差不多就行了,总叫人头皮发麻,也会产生审美疲劳。

    没了外人,她反倒扔下刚才那副气呼呼的嚣张模样,委屈巴巴靠在他身前,抱住他的腰。

    再开口,她声音里的怅然特别明显,“皇上,我什么也不要,就是……嫔妾知道自己做得不对,是您待我太好了,我才忍不住总想闹您。”

    康熙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他大概明白方荷的意思,在皇玛嬷和皇额娘乃至其他妃嫔面前,这混账大多时候都很规矩。

    只在他面前,旦有风吹草动,就立刻像个受惊的小狐狸似的,先一步张牙舞爪,极难信任旁人,免得自己受伤。

    他明明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可越了解这混账的性子,却总忍不住频频对她心软。

    谁叫他比这混账大九岁呢,又丢不开手,还能怎么办?

    他叹口气,捏着方荷的后脖颈儿稍稍用力。

    “你啊,就会窝里横!”

    方荷被捏疼了,轻哼两声,知道这铺垫是做好了,深吸口气,才问出最重要的问题。

    “皇上,如果那日害嫔妾在乾清宫出丑,在云崖馆害嫔妾体寒不易有孕的是德妃,您会怎么做?”

    康熙愣了下,微微蹙眉,“没有证据的事不可胡乱猜测,你真不怕叫人听见是不是?”

    他不喜欢女子争风吃醋,就是不喜她们无凭无据就空口白牙地编排出一些麻烦,闹得整个后宫,有时甚至会牵涉到前朝都不得安宁。

    以前方荷可从不会如此没脑子。

    他脑海中闪过一丝疑惑,思忖片刻,耐着性子跟她解释。

    “朕并非不辨是非的皇帝,无论是谁犯了错,只要有真凭实据,朕都不会轻拿轻放,否则紫禁城就要乱套了。”

    “但朕也不愿听人妄自揣测,经过乾清宫那回的事儿,你也该明白了,这宫里但有个风吹草动,有时候会闹出要命的官司来。”

    方荷对他半含着警告的解释不置可否,只低着头,声音更低了些。

    “那如果嫔妾有证据呢?您先别问是什么证据,只告诉臣妾,您会怎么处置德妃就好。”

    气氛一瞬间凝固住。

    康熙紧蹙着眉,定定看着方荷毛茸茸的脑袋,有些拿捏不准她这到底是吃醋,还是真以为这两件事是德妃做的。

    其实康熙没那么天真,他知道德妃不是个没有手段的女子。

    乌雅氏素日里和善温柔,也比旁人会体圣意,康熙以前很喜欢叫她伺候。

    但因为胤禛的缘故,她与佟佳氏一直不对付。

    当年表妹有了身孕,冷落了胤禛,乌雅氏心急则乱,在表妹生产时动过手脚,被皇玛嬷得知,罚她闭门思过半年。

    他也冷了对乌雅氏的那点子喜爱,有一年时间没怎么去过永和宫。

    后来小六夭折,他见乌雅氏哭得死去活来,恨不能以己身代替胤祚,方明白德妃的慈母心肠,才又给了她体面。

    可方荷跟小四接触的不多,与小六的死也毫无干系,与五公主和七公主更素无交集,乌雅氏是疯了才会对她动手。

    短短一会子的沉默里,康熙脑海中转过诸多念头,叫殿内的沉默都变得紧绷起来。

    康熙发现方荷身体渐渐僵硬起来后,还是下意识开了口。

    “朕会叫人查清楚,如若这两件事真是她所为……朕会改了嘎鲁代和乌希哈的玉碟,叫她去与宣嫔做伴,为皇家祈福。”

    方荷认真抬起头,小心打量着康熙的神情,待得发现他这话并不只是哄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她是不怎么信康熙会为了她做到她希望的程度,但她相信,康熙为了自己,一定会做得更多。

    发现方荷‘偷偷’打量他片刻,身子瞬间软了下来,康熙心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样子,这混账还是不信他对她的恩宠比其他人更甚,但他相信,只要他实现自己的承诺,这带刺的小刺猬,早晚会变成家猫。

    两个人心里各自转着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心思,气氛却一改方才的紧绷,脸上各自都露出一抹浅笑。

    接着,方荷柔柔起身,在康熙诧异的目光中,退后几步,利落跪地。

    “嫔妾相信皇上金口玉言,刚才并非开玩笑。”

    她坦然抬头看着康熙,“嫔妾今日去御前,就是拿到了德妃两番借刀杀人,事后又杀人灭口的证据,请万岁爷为嫔妾做主。”

    康熙心窝子里浮现出一股子格外微妙的古怪情绪。

    不算太意外,却又有些着恼,还掺杂着几分无奈和好奇。

    所有情绪纠结在一起,都叫康熙藏进了眸底深处。

    他面上没了表情,淡淡道:“你果然有事情瞒着朕,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方荷轻描淡写扔下一个炸弹,为自己找补。

    “嫔妾先前也不确认,更甚者还发现……德妃竟在御前安插眼线的蛛丝马迹,就更不敢随意乱说。”

    康熙眼神倏然一缩,御前安排眼线……他的丘壑比方荷深得多,立刻抓住了最关键的灵光。

    “你是说秦新荣?”

    方荷轻轻点头,“德妃在嫔妾二十六年回宫之前,就知道嫔妾体弱,春来亲耳听到的。”

    “可此事只有您和梁九功、春来知道,连翠微和魏珠都不知道,嫔妾当时就觉得不对劲,却不敢凭着一星半点的怀疑就乱说话。”

    “后来在乾清宫那次也是,惠妃和荣妃都不知道嫔妾的酒量,能知道的只有御前随行江南的人。”

    “嫔妾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意咽下这个哑巴亏,一时心血来潮,请乔副侍查了敬事房的记档,查出了随行江南的人,还有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宫人,一对比……”

    她从袖口掏出一半的交叉图纸来,奉在眉心呈送给康熙。

    康熙打开看了眼,发现每一张都是两排人名。

    通过他记得的人就知道,左列是御前伺候的奴才名录,右列怕就是与秦新荣有来往的奴才了。

    两列都有人名被圈出来,标注着是随行江南的人,还有很多交叉线条。

    交叉的人名后,有的画了颗星星,示意是江南随行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或者在御前能接触到秦新荣的人。

    有的是画了两颗星星,示意不管在御前还是江南,都与秦新荣有所接触的人。

    两颗星星的,御膳房里有三人,浆洗上两人,洒扫上三人……

    康熙越看脸色越黑,如若这真是德妃安插的钉子,那乌雅氏还真是看重他这个皇帝!

    但同时,他也为方荷这份略有些古怪的本事和敏锐直觉心惊。

    他沉声问:“即便能证明这些人与秦新荣勾结,你又有何证据能证明此事与乌雅氏有关?”

    方荷心想,啥我都证明了,要你何用!

    她只做出迟疑模样,咬咬牙将乔诚给她的证据也拿出来一部分。

    “嫔妾先前是没有证据,所以恳请万岁爷放过贵妃,就是觉得贵妃下力气查,如若是德妃所为,她定会灭口,只是嫔妾没想到……没想到……”

    后面的话她像是不敢说了似的,只低着头将几张纸举过头顶。

    康熙紧紧攥了下扳指,才紧着后槽牙接了过来,只打眼粗看了几行字,他呼吸就粗众了起来。

    乌雅氏的额其克(叔叔),在几日内接连去了掌管着内务府京城铺面的刘佳府,还有负责掌礼司外事的马佳府,并掌管营造司为宫中采买物什的乌雅氏分支府邸。

    过后,广储司主事刘弘量家中,死了一个与药铺掌柜来往甚密的管事。

    掌礼司负责遴选太监入宫的笔帖式马佳泰宁,暴毙家中。

    而乌雅氏分支的乌雅赖旗,只是营造司的一个小小书吏,家中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可赖旗家的管事却赶去了乡下,看望一个农人家里的孩子。

    这纸上写着:“管事离后三个时辰,农人之妻病逝,掘坟以辨之,为赖旗庶六女,早年应嫁与直隶一小吏,不知缘何在农家。”

    “复归农家拷问,其子铁柱非亲生,观之与秦新荣五分相似,年七岁,犹记本名秦子承,言其父为秦,额娘乌雅六妞。”

    康熙越看越心惊,心下一转,复看回那些宫人和太监名录,

    他不像方荷,对那些复杂的姓氏和人名,还得反复询问翠微和魏珠,画个图头疼到恨不能脑子都要揪掉。

    以他的掌控欲,满汉八旗尤其是朝中大臣和内务府有头有脸的奴才家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他都了然于胸。

    太监尚不得知,宫人细细算下来,却都跟刘佳、马佳、乌雅三支有关系。

    如若曹家不是被他指派去了江南,估摸着曹家也免不了……康熙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一向为自己对朝堂和宫中的掌控自傲。

    因天生精力比寻常男子充沛得多,又精于御下,早在平三藩后,他就自信,已将宫里宫外的各派关系都掌控在自己手里。

    如今经过郭琇一案后,连朝堂上都没人再敢轻易触他霉头,更叫他意气风发。

    他也是近两年,才渐渐有了掌控天下的满足感。

    可这轻飘飘的几张纸,活像一巴掌把他从云端扇到地底。

    如果证据都是真的,那他的自得就是个笑话!

    他这是叫身边伺候的奴才欺上瞒下,跟个傻子一样糊弄……

    他蓦地站起身,深深看垂着脑袋安静跪在地上的方荷一眼,不发一言地铁青着脸转身,大跨步离开了云崖馆。

    等他出了门,过了好一会儿,方荷仿佛大梦初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她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湿透了,被汗浸得难受。

    以前康熙震怒,大发雷霆,挥刀砍狼……煞气十足的模样方荷都见过,她以为自己应该已经能免疫了。

    可这会子她才发现,一旦康熙成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上,面对可能看他笑话的人,那种隐而不发的杀意和气势十足的压迫感,叫人连喘气都难。

    “主子,您……没事儿吧?”春来进门将方荷扶起来,担忧问道。

    刚才皇上离开时,那隐藏着杀意的气势,叫昕珂她们几个这会子都还腿软呢。

    方荷踉跄着坐回软榻,表情很平静,“应该没事。”

    如果有事,就是要命的大事了。

    她知道自己此举有些冒险,相比起来,孝庄才是更好的人选。

    因为孝庄只会看结果是不是对皇家有利,而不会在意自己的威严是不是被冒犯。

    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太太,早过了用鲜血铸就高台,抬起威严的时候。

    可她不能这么做,如果孝庄的病情有个万一……她必死无疑。

    所以她只能信康熙一次。

    不是信他会不会为自己做主,处置德妃,而是信他,不会用她的血肉来彻底铸就自己的皇威。

    但她也不会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康熙身上,所以这信任从春晖堂回来后,就打了折扣。

    她借口要午歇,叫春来在外头守着门,把没拿出来的几张纸反复看过,牢牢记在心里,用火折子点燃了,扔进痰盂里。

    一盏温茶,换来几缕青烟,朦胧了方荷娇俏却分外冷静的面容。

    康熙这边回到春晖堂后,直接进了东暖阁的书房。

    还不等梁九功开口询问,他倏然扫落一案几的物什,噼里啪啦的碎响,吓得梁九功和李德全等人瞬间跪地,再不敢吭声。

    这动静也如同一个个巴掌碎裂在康熙脸上,被怒火烤炙的心肠和指背的疼叫他冷静下来。

    “梁九功,你出宫一趟,以商讨北蒙战事的理由,传福全立刻进宫!”

    “李德全,你去后宫传朕口谕,还有一个多月就是皇玛嬷的千秋节了,叫所有妃嫔每日去佛堂祈福一个时辰,其他时候提前为皇玛嬷抄写长寿经。”

    等两人都出去后,康熙对着空荡荡的暖阁冷声吩咐:“叫赵昌立刻滚到朕面前来!”

    角落的屋脊处传来表示着遵旨的几声轻响,再不闻任何声音。

    春晖堂的动静,随着康熙在畅春园的日子渐多,各处禁卫和内监的巡逻也愈发严厉,早就传不到后头去了。

    除了方荷,再没人为去桃花堤旁边的大佛堂祈福和抄经一事有所怀疑。

    她们反倒疑惑方荷这阵子为何如此老实。

    直到隐约听闻康熙从云崖馆怒气冲冲离开,再也没召幸过方荷,妃嫔们才隐隐明白过来。

    哦,这位宠妃终于失宠了!!

    端嫔和僖嫔她们几个知道后,差点没在大佛堂笑出声儿来,可算是叫她们等到了!

    在佛堂里不好不庄重,等出来后,风言风语是少不了的。

    尤其是挨过巴掌的僖嫔。

    这日等祈福结束后,从大佛堂出来往外走,她倒是不往方荷跟前凑了,只跟端嫔窃窃私语。

    可那声音却大到所有来祈福的妃嫔都能听到。

    “哎呀,万岁爷还是英明,知道有些人就只是绣花枕头面子光,总算是不受这份罪咯。”

    端嫔笑着附和:“可不说呢,要我说,还是德妃娘娘有福气,听闻万岁爷前儿个还去万芳斋用膳了呢。”

    僖嫔冷哼,“别说用膳了,人家通嫔侍过寝,不还是安安分分过来祈福,也从来不做那闹妖的事儿。”

    “宫里没来就不该有这风气,要是我,早没脸出来走动了,该躲着的时候,倒是知道蹦跶出来了。”端嫔轻笑。

    “莫不是还打着能偶遇万岁爷的心思呢?”

    听两个人又是咯咯一阵笑,宜妃听得不耐烦,想转头骂几句。

    有本事怎么不在昭嫔受宠的时候说呢!

    这会子倒跟长舌妇一样,每天都要来这么一场,连着三日了,烦不烦!

    但一转头,就见德妃无奈叹了口气,冲她微微摇头。

    这还没出佛堂呢,要是闹将起来,传出去,可是不孝的罪过。

    “只是不疼不痒说几句罢了,僖嫔和端嫔也不敢太过分。”德妃轻言细语劝。

    宜妃皱眉,德妃越说什么,她越不想听。

    □□妃也小声跟了句:“昭嫔妹妹也不是个擎等着挨欺负的,宜妃你还是别瞎操心了。”

    宜妃看了眼已经起驾的贵妃仪仗,转头看了眼慢悠悠往前走的方荷,到底是没说什么。

    倒是安嫔,故意走到方荷身边,恶狠狠瞪着僖嫔和端嫔。

    “这俩人真讨厌,万岁爷又没宠幸她们,得意什么啊!”安嫔嘴皮子不动,小声吐槽道。

    “要不我替你揍她们一顿算了!”

    方荷轻笑了下,抬起帕子遮住唇角,也轻声道:“别,叫她们说,宫里鲜少能听见狗叫不是?”

    安嫔愣了下,扑哧一声笑了。

    她有些好奇,“你听她们满嘴胡沁,就不生气?”

    且不说埋汰不埋汰的事儿了,听着皇上今儿个去了谁宫里用膳,明儿个召谁侍寝,以方荷先前那般受宠的程度,安嫔换成自己想了下,她大概得疯。

    方荷笑意不变,“人为什么要跟狗生气?”

    安嫔:“……”她,她说的不是这俩人啊!

    方荷听懂了,但不管哪个,都挺狗的。

    康熙冷落她的原因她很清楚。

    任是谁知道自己最狼狈的一面,甚至还是被她揭穿的,短时间内都不愿意看见她。

    至于宠幸别人?那就更没什么好气的了,她又不是头一天知道老板有多少小蜜。

    “那……也是,忍忍也就算了。”安嫔想了想,还是叹口气道。

    这宫里恩宠就是一切,没有恩宠,哪怕位分再高,还没有得宠的小答应得脸呢。

    先前贵妃对方荷低头,也是明白这个道理。

    方荷微微挑眉,“谁说我要忍了?”

    如今这会子摆不起宠妃的威风是真的,可方荷却从来不是会由着别人欺负不还手的性子。

    僖嫔和端嫔怕是不知道,她也不只会闹妖这一个上天的招数啊!

    待得出来大佛堂,走到方荷后头的僖嫔和端嫔,故意挤开方荷和安嫔走到前头,话说得就更过分了。

    “咱们都是嫔位,端嫔姐姐让着点嫔妾,咱可不能做下不了蛋还非要占着窝的畜生。”

    不等端嫔说话,方荷轻轻咳嗽了声,立刻引起了僖嫔和端嫔的注意。

    或者说,俩人一直就等着方荷发作呢。

    如今万岁爷可不会再给这贱人张目了,她们还怕她作甚!

    许是看到了动静,宜妃、荣妃和德妃的宫女都赶忙跟轿辇里的主子说了。

    前头三妃的轿子都停了下来,虽然没人下来,但都掀开帘子往这边瞧呢。

    方荷慢吞吞走到僖嫔和端嫔面前,柔柔弱弱冲两人笑。

    “现在你们给我道歉,还来得及。”

    僖嫔嗤笑,“你做什么梦呢!”

    “说我是不下蛋的母鸡,你们伺候的时间可比我久多了吧?”方荷笑着,轻声细语对二人说着最恶毒的话。

    “那你们叫什么?占着茅坑不拉屎的臭虫?”

    “你!”端嫔被气得浑身哆嗦,她们从小就金尊玉贵养大的,何曾听过这般粗鄙的话。

    僖嫔恶从胆边起,抬起手就要还方荷一巴掌。

    说时迟那时快,她胳膊刚抡起来,还没来得及下落,方荷突然发出一声惨叫,像被暴雨打落的落叶似的,捂着心口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主子!!!”翠微赶忙接住主子,惊呼出声。

    她看着僖嫔,绝望到几乎哭出声儿来。

    “就算主子失宠了,也没这么个欺负人的道理!”

    “两位嫔主儿奚落主子还不够,还硬生生将我们主子打晕,奴婢拼着这条命不要,也要请太后娘娘做主!”

    僖嫔目瞪口呆,不是,她巴掌离方荷还有八丈远呢!

    安嫔兴奋得像第一次摸到她阿玛的长刀一样,威武生风地站了出来,大声谴责僖嫔。

    “我都看到了,僖嫔你趁机报复,竟然敢在为老祖宗祈福的时候作践昭嫔,若是坏了大佛堂的风水,我看你怎么跟老祖宗和太后交代!”

    僖嫔赶忙开口道:“我根本就没碰着她……端嫔,你看到了的——”

    “胡说!”安嫔厉喝一声,“端嫔在你身后,被你挡得严严实实,她怎么看到的?在大佛堂外头你还敢信口雌黄!”

    她抓住僖嫔的手腕,“走!咱们去瑞景轩,找太后娘娘评个理!”

    僖嫔赶紧挣扎,她身边的宫女也赶忙拦。

    这会子她们才记起来,或者说先前故意说恶心人的话却不提名字时还记得,叫方荷那粗鄙一骂给激忘了。

    是,昭嫔是在皇上那里失宠了,可她在太后那里没失宠啊!

    等方荷被抬回云崖馆,得到消息的太后急匆匆就赶过来了。

    甚至梁九功都带着陆武宁过来了,见到太后赶忙行礼。

    “请太后娘娘安,万岁爷听闻昭嫔娘娘被掌掴至晕,特叫陆院判过来给嫔主儿诊脉……”

    实际上,听闻方荷晕倒,康熙只冷笑了声,叫陆武宁过来,是要看看她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跟过来凑热闹的通嫔等人表情麻木。

    哦,好的,昭嫔没失宠,她们想太多了。

    太后却不管他到底怎么想的,只冷着脸道:“皇帝贵人事忙,顾不上昭嫔,直接跟哀家说一声就好了,倒是用不着皇帝操心。”

    “昭嫔这里有哀家呢,回头等昭嫔醒了,哀家就带人回瑞景轩养着。”

    “你带着人回去伺候好皇帝就得了,否则要是昭嫔再被欺负几次,哀家怕是再也安不了了!”

    梁九功:“……”这话他可怎么跟万岁爷回啊?

    万一皇上要忍不住过来瞧,横不能去瑞景轩瞧吧?

    可他也不敢在太后气头上说什么。

    见梁总管苦着脸弯着腰,赔着笑脸儿恭敬离开,僖嫔这会子恨不能把巴掌抡回自己脸上,打自己一个不长记性。

    连端嫔脑袋也恨不能戳胸膛里去。

    昭嫔这哪儿是失宠了啊!

    她这是要换个地儿,当祖宗去了啊!

    第75章

    等太后进了寝殿, 方荷就恰到好处‘醒’过来了。

    毕竟再不醒,太后带来的太医一诊脉,也得露馅儿。

    睁开眼,看到坐在她床边的太后, 方荷捂着脑袋虚弱地坐起身, 先是恍惚, 接着像才发现殿内还站着贵妃等人,又露出了情怯模样。

    “太后娘娘见谅, 都是嫔妾不争气,其实僖嫔娘娘没打到嫔妾……”

    僖嫔眼泪都快落下来了。

    她还以为这盆脏水她背定了,却没想到从她最讨厌的人嘴里得了昭雪。

    只是她特别疑惑, 昭嫔怎么可能这么好心……

    “都怪嫔妾胆子小,见僖嫔抬起手,恍惚间竟像见到了张牙舞爪的厉鬼……”说着, 方荷还不自觉往幔帐里缩了缩, 一如她给自己脸上的粉起的色号, 小白花色十足。

    众人:“……”大佛堂前见鬼,这可比打人还骇人听闻啊!

    宜妃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看来昭嫔恶心人的功夫, 丝毫不输僖嫔和端嫔。

    方荷趁僖嫔还没嚷嚷出来,赶忙嘤嘤几声, “嫔妾当时躲得急了,闪了神,不知怎的就晕了过去, 还惊动了太后娘娘,嫔妾该罚!”

    僖嫔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接茬晕过去。

    她突然感觉, 其实认下那一巴掌也挺好的,总比现在这样越描越黑来得好。

    她赶忙跪地:“太后娘娘,是嫔妾的不是,嫔妾只是被昭嫔几句不修口德的话气急了眼,才会昏了头,还请太后娘娘责罚。”

    别叫这贱人再说了,再说下去,指不定她要被一把火烧掉了!

    太后一直沉默听着两人这场大戏,耐心听僖嫔分辨完,才微笑着点点头。

    “哀家知道,僖嫔先前知道了巴掌的滋味儿,怕是一时半会儿的舍不下,情急之下想跟人分享一番也可以理解。”

    负责翻译的乌云珠唇角抽了抽,主子这话……听着怎么像昭嫔呢,透着股子不正经。

    可见主子看过来,乌云珠只得面无表情继续翻译。

    “主子说,僖嫔既耐不住大佛堂的寂寞,祈福这种事情也不能强求,往后僖嫔还是待在渊鉴斋吧。”

    僖嫔越听,脸色越白,急得眼泪都落下来了。

    虽然太后没发脾气,但这话她要是认下,可比挨巴掌严重得多,这是对老祖宗不孝!

    她赶忙叩头下去,“都是嫔妾的错,嫔妾不该在大佛堂胡说八道,更不该借机为难昭嫔,往后嫔妾一定虔诚为老祖宗祈福,求太后原谅嫔妾一回吧,嫔妾再不敢了!”

    太后微微勾了勾唇,对御前的人她可以不客气些,毕竟皇帝孝顺,不会在意这些细节。

    可对上后宫妃嫔,如无正当理由,即便她贵为皇太后,也不能随意伤妃嫔的脸面。

    毕竟这些妃嫔背后都有母家,那是替皇帝惹麻烦呢。

    所以这会子她也见好就收,只淡淡道:“若僖嫔心诚,哀家自不能拦着你尽孝。”

    “但你们今日在佛堂前闹得佛堂不清静,身上煞气重,就先在渊鉴斋茹素几日,静静心再去祈福吧。”

    她淡淡扫贵妃等人一眼,“你们也是,太皇太后也不缺你们这点子孝心,只要你们伺候好皇帝,比什么都强。”

    “若你们有心孝顺,就都本分些,别做那扰了神佛的事儿。”

    这会子所有人包括僖嫔在内,都顾不上太后话里对昭嫔名明目张胆的偏爱了。

    她们都赶忙恭敬跪地,齐声应是。

    大清以孝治国,若哪个妃嫔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往后她们母家所有的姑娘都别想嫁个好人家了,家里能恨死她们。

    僖嫔软着手脚被人扶出去的时候,连贵妃不耐烦的敲打都没仔细听,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她到底为什么要跟昭嫔过不去啊?

    皇上的恩宠她也没得到半分,不但没占着便宜,还惹了一身骚,她图什么!

    往后她再也不惹这个祖宗了还不行!

    等妃嫔们都离开后,方荷立刻就从床上蹦起来,跪坐在太后面前,赧然地擦掉脸上的粉,乖巧认错。

    “嫔妾知错了,僖嫔接连几日嘲讽嫔妾失宠,说话越来越过分,嫔妾要是忍了,她们会越来越过分。”

    她偷偷抬头看太后一眼,小心翼翼道:“所以……嫔妾故意碰瓷僖嫔,想借太后娘娘的势唬她一唬,倒是惊动了您,叫您担心了,您罚我吧。”

    太后叫方荷这麻利的动作给逗笑了。

    她听人传话的时候就知道方荷没挨打,定是故意为之,过来就是给她撑腰的。

    只她没想到,还没等她调侃几句,这丫头倒自个儿坦白了。

    她笑着拉起方荷,“先前我还觉得你性子不像乌林珠,如今看来,你反而是最像她的那个。”

    乌林珠性子张扬,但也很会借力打力,有时候还会提前跟她串供,整治外头那些故意用风言风语恶心人的女眷呢。

    在她看来,除了乾清宫醉酒那次,过去方荷就是活得太小心谨慎了些,倒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她略带调侃地叫乌云珠替她翻译,“过去我能护着你曾祖母的时候少,这会子甭管皇帝如何,我倒是乐得叫你借势。”

    “只要你不把宫里闹翻了天就成,那我想护也护不住你。”

    方荷沉默片刻,那什么,惹上包衣世家……算翻天吗?

    太后只以为她是感动,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刚才都说了,叫你去瑞景轩住几日,这几日你就别去佛堂了。”

    “姑姑也不看重那个,有功夫你在姑姑跟前多逗她笑笑,比念多少经都有用。”

    方荷迟疑了下,有些为难地解释,“那我可以在祈福结束后每日过去请安吗?”

    “嫔妾仗着您的宠爱,恃宠生骄打其他人的脸倒是没什么,但若是借此去瑞景轩……却违了皇上的旨意,那就是打皇上的脸了。”

    “嫔妾先前冒犯了万岁爷,这会子实在不敢再给皇上添腻烦了。”

    太后怔忪片刻,无奈叹了口气,“你说得也有道理。”

    “既然你心里都清楚,哀家也就不多说了……但宫里到底不如外头自在,你往后且得记得,他先是皇帝,才是你的夫主,别傻傻把自个儿心肠往外掏。”

    方荷知道,太后也误会她因为争风吃醋跟皇上闹起来了,毕竟那天康熙面色难看离开云崖馆之前,是从万芳斋出来的,也不是秘密。

    但她只点点头,接了太后的好意,露出个灿烂的笑。

    “我省得的,往后不会了。”

    所以,她更不能放过德妃。

    德妃想要她的命,那她就踩着德妃往上爬,再也不会让自己陷入这种两难的境地。

    等康熙得到方荷在云崖馆没去瑞景轩的消息,已经是晚膳时候了。

    但他也没心情为方荷的一举一动起什么波澜,甚至晚膳都没用几口,就叫人撤了膳。

    等梁九功带人出去后,他表情疏淡地靠坐在软榻方枕上,听着赵昌禀报。

    “宫外早有四大包衣世家的传言,甚至民间多有歌谣传唱,因为德妃娘娘,乌雅氏为四大家之首,其中会计司和庆丰司、营造司所涉包衣,多以乌雅氏马首是瞻。”

    “刘佳氏原本是广储司和庆丰司出身,他们原本的主子是董鄂氏……被排挤到宫外,靠马佳氏的关系与乌雅氏牵上了线,渐渐成了太医院三库和广储司六库的主事。”

    “马佳氏是从龙过来的,不管是旗下人还是包衣,多是都虞司,上驷院、武备司出身,但因顾命大臣之故,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子弟后来居上,马佳氏便转向宫外,负责掌礼司、都虞司,专在宫外遴选伶人和太监,后宫一部分内监也由他们来负责。”

    至于曹佳氏赵昌就没说了。

    曹家跟佟家一样,都是皇上一手提拔起来的,如今大本营在江南,与京城各家关系都不错,却少有参与京城事务。

    赵昌继续道:“按照主子要求,奴才令人仔细查了自您登基到现在所有与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有关的宫人和太监……”

    他顿了下,声音轻了许多,“宫人除平民、绝户、功勋之后,剩余十之六七数,多与此三家有来往,辛者库也不例外。”

    “至于太监,除前朝之后和自行净身找上内务府之人,剩余三分之一都是三家遴选进宫。”

    “原本各家都有阴私,并无合纵之势,自十八年德主儿同年得封贵人,后晋位德嫔,乌雅氏便隐为三家之首。”

    “奴才查到,二十年起,宫内为永和宫行方便的宫人和太监就已经占这些人的半数还多了。”

    康熙半垂着眸子,表情喜怒难辨,淡淡问:“除了永和宫,其他地方呢?”

    赵昌声音更小了些,“除却毓庆宫、慈宁宫和寿康宫,并几座无人居住的宫殿外,其他各宫都有。”

    慈宁宫和寿康宫北蒙宫人居多,苏茉儿和乌云珠也不是吃素的,内务府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毓庆宫本来也有,这些年清洗过几次,人就不再往毓庆宫里送了,但洒扫和浆洗上的人比其他地方都多。”

    “奴才甚至还查到……”赵昌深吸了口气,嗓子眼儿有点颤。

    “先前太子与大阿哥的矛盾,乃至坠马之事,也有他们的影子,撺掇太子的太监,是乌雅氏送到马佳氏府上的,阿哥所里也……”

    康熙轻笑了出来,吓得赵昌没敢把后头的话说完,就将脑袋贴在地砖上。

    康熙没在意赵昌的动静,只阖上那双饱含杀意的丹凤眸,压下心底愈发滔天的怒火和惊涛骇浪。

    所以,包衣的钉子不但在宫里遍地开花,甚至妄图操控胤礽和胤褆的矛盾……不,也许不止他们俩。

    他们想做什么,康熙甚至不用深思就能想明白。

    做久了奴才,他们要银子有银子,要风光有风光,不想继续做奴才了。

    出了个能得他恩宠的乌雅氏,肚子也争气,先后生了两个阿哥,指不定还能生……如果能出个包衣阿哥顶替胤礽,将来谁是主子谁是奴才,确实不好说。

    不只乌雅氏,端嫔、通嫔和僖嫔的母家,都是包衣。

    底下还有几个得过他恩宠的贵人和常在,是德妃和荣妃的远亲,同样是包衣出身。

    他们只不过是在乌雅氏身上押了一注大的,剩下的也都没浪费,康熙这些天没闲着,已经发现,通嫔和端嫔宫里都有他们布下的棋子。

    真是一局好棋。

    连他这种精于下棋的人都得叹服一声,有这样的谋算,如果他晚些年才发觉,到尾大不掉的程度,也许就压不下去了。

    到时候哪怕是血洗紫禁城,总不能叫宫里没人伺候……只要有一丝机会,他们就能死灰复燃。

    康熙冷着脸摆摆手,叫赵昌继续查。

    哪怕已经查出来的事儿越来越叫康熙心惊,他仍觉得这不是全部。

    等到殿内无人后,都快到下钥的时辰了,他才哑着嗓子吩咐梁九功。

    “去,传昭嫔来御前。”

    梁九功试探着问:“万岁爷,若昭嫔娘娘已经歇了……”

    康熙冷冷抬眸睨了梁九功一眼,不必再多说一个字,就叫梁九功心下一惊,赶忙躬身出去办差。

    皇上对那祖宗纵容太久,叫梁九功都差点忘了,这皇上召唤妃嫔,哪怕是病得就剩一口气,也没有妃嫔拒绝的道理!

    他擦擦冷汗,亲自紧着往云崖馆去,路上就在心里琢磨,这会子看主子爷,倒有点二十三年那会子的清醒了。

    这……莫不是昭嫔真要从云端跌落泥潭了?

    心里再多猜测,梁九功也不敢在云崖馆显露出半分,跟翠微说明来意的时候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奴才叫人给昭嫔娘娘备好了轿辇,若娘娘歇下了,奴才就在这儿等着……”

    方荷没叫梁九功把话说完,装扮齐整地从殿内出来了。

    “劳梁谙达亲自跑一趟,走吧。”

    梁九功:“……”哟,这会儿没叫爷爷,莫不是这祖宗也学会眉眼高低了?

    他心里莫名有些说不出的舒坦,笑意倒是更真了些。

    “昭嫔娘娘请。”

    方荷到春晖堂的时候,康熙正在御案前作画。

    猛虎下山,表情慵懒惬意,毫无防备,远处却有个隐约看不清面容的黑衣人搭弓射箭,煞气十足。

    这反差十足的气势和冲突,哪怕是方荷这种对画作不算精通的,都能察觉出作画之人心中的愤懑和自嘲。

    她平静蹲身,“嫔妾请万岁爷圣安。”

    “起来吧,你们都出去。”康熙淡然地将画收了尾,等其他人都退下后,冲方荷招了招手。

    “过来瞧瞧,这画如何?”

    方荷慢吞吞靠近,佯作认真地打量了会儿,“万岁爷见谅,嫔妾向来粗鄙,对丹青一道知之甚少,实在看不出好坏。”

    “如此自谦,倒是不像你这混账素日里会做的事儿。”康熙哼笑了声,走到一旁的罗汉榻上坐下。

    “朕才知道,朕这后宫里都是你这样的女诸葛,倒叫朕比那些被人圈养的虎兽还蠢。”

    方荷心想,所以叫她过来,就是为了听他心里这点逼数吗?

    那她这会子夸一句皇上英明,这狗东西会不会掐死她?

    可反驳……她都失宠了,如今可不是嚣张的时候。

    她想了想,还是低眉顺眼保持着沉默。

    “朕叫你来,是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康熙也没多计较她避而不言,语气依然淡淡的。

    “即便德妃知道你身子虚弱,你又如何肯定她会针对你呢?”

    “毕竟,除了你不怎么稀罕的恩宠,朕倒是也再没能给你什么,你又没有子嗣,朕无论如何都想不通,她为何要针对你。”

    他注视着方荷,“只有今晚,朕想听实话。”

    过了今晚,她再想说,他也不想听了。

    方荷听出来了,她略思忖片刻,轻声道:“大概是出于女子的直觉吧。”

    “嫔妾自再次入宫,一直被其他妃嫔为难,连皇贵妃都不例外,嫔妾从她们身上,感觉得出她们所有的嫉恨都有来源,因为她们在意万岁爷。”

    “哪怕是嫔妾,一再提醒自己不能被嫉妒改变得面目全非,失去唯一的依靠,也会自欺欺人叫翠微屏蔽您去其他人宫里的消息,更会在得知您宠爱其他人后喜怒不定……”

    “可竟有人比嫔妾的亲姑姑对嫔妾都更体贴,提醒嫔妾该讨好皇上,多番为嫔妾解围,甚至提点嫔妾如何才能在宫里更好地生存,这不新鲜吗?”

    她自嘲地笑了笑,“就如您所说,嫔妾是个混账,自认没那么讨人喜欢,可德妃却能始终和善,以嫔妾的理解,只有两个可能。”

    “要么,她完全不在意万岁爷,所有表现出来的善解人意,温柔体贴,都有所图谋。”

    “要么,她就是在麻痹嫔妾,慢刀子割肉,让嫔妾到死都不知道是谁在害我。”

    她歪着脑袋冲康熙笑了笑,“您觉得是哪一种?”

    康熙看着她,好一会儿没说话,他听出来这混账的分辨里还夹着甜蜜话儿。

    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她糊弄了太多次,还是在发现她与自己所见到的那个没心没肺的混账相差甚远,他除了啼笑皆非,竟只有怀疑,半点喜悦也无。

    “朕是你唯一的依靠?”康熙声音薄凉。

    “抑或朕自作多情,听梁九功自云崖馆带回来的话……太后才是你唯一的依靠?”

    方荷心里感叹,学鸡也有长大的时候,不好糊弄了啊。

    她抬起眸子直视康熙,眸底倒映着明亮的灯火,灿如星辰,满是真诚。

    “嫔妾如果愿意对您撒谎,其实日子会比现在好过得多,对吧?”

    康熙像被她那双盈满星光的眸子闪到了,下意识偏开眼不看她。

    这混账口花花的时候还少吗?

    方荷也不追问,更没有任何造作,恭顺蹲身下去,压低了声儿。

    “若万岁爷没有其他要问的,嫔妾可否先告退?”

    “已经下钥了,你要去哪儿?”康熙蹙眉道。

    方荷不抬头,“嫔妾斗胆,盼着万岁爷……还留着给嫔妾准备的偏殿。”

    康熙听到这话,下意识就生出一股子不那么分明的怒火。

    到了这种时候,她依然不愿意伺候。

    她以为简单一句好话,他就会跟京巴儿似的在她面前摇尾乞怜吗?笑话!

    可沉默片刻,康熙突然听到‘啪嗒’‘啪嗒’两声细不可查的动静。

    他定睛一看,方荷蹲身的地砖上多了两滴水痕。

    康熙下意识站起身想上前,方荷却只垂着头哑声阻拦,“万岁爷!嫔妾仪容不整,不宜伴驾,请容嫔妾告退!”

    康熙心口猛地一跳,不顾她的阻拦,上前将人提了起来,果不其然看到她通红的双眼,还有落了满腮的眼泪。

    “你——”康熙心窝子又像是被蜇了似的,隐隐约约地疼,不严重,却叫人心烦意乱。

    “有了太后撑腰,连几句话朕都问你不得了?”

    方荷咬着唇摇头,小声抽着气道:“是嫔妾失仪,万岁爷要打要罚嫔妾都无怨言,请您允准嫔妾告退……”

    “别说了!”康熙不耐烦地箍住她的腰肢不许她动弹,紧绷着下颚,像是心疼又像是不耐烦地,以拇指力道略重地擦过她脸颊。

    但她这眼泪活像擦不完,一串串往下掉,偏她咬着唇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叫人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康熙深吸口气,语气到底软了几分。

    “你要憋死自——”己不成?

    话没说完,方荷突然将脑袋抵在他胸口,肩膀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喘熄轻重不定,人却抖得越来越厉害。

    她终于学会了宫里不得大声喧哗的规矩,现在连大哭都不敢再发出一点儿声来……

    康熙低低骂了一声,抬起她的脸,就看到她哭得满脸通红,唇瓣都已经被她自己蹂躏地见了血迹。

    他惊得赶紧去掰她的嘴,“徐芳荷!你——想哭就哭,没人拦着你!”

    方荷启唇咬住他的扳指,呜呜着痛快哭了出来。

    尼玛,也没人告诉她,薄荷草露刺激眼睛也这么疼啊!

    她怕自己哭不出来,又不敢准备味道太大的洋葱、姜粉泡过的帕子,知道清凉油和风油精这些东西也能刺激人流泪,就提取了一瓶子薄荷草露。

    这东西没多大味道,就算闻见也可以说是防蚊虫。

    刚才她不小心戳到眼睛里一点,结果比沾了辣椒也不差什么了。

    下次她一定少放点薄荷花露,疼死爹了呜呜呜~

    康熙叫她这狼狈又委屈的哭声闹得,一点脾气都没了。

    他冷落方荷,原因却不是她想得那样。

    康熙头一次发现,自己喜爱过的枕边人,竟是盘踞在他身边虎视眈眈的毒蛇,这不亚于卧榻之上悬着一把利剑。

    属于皇帝的警惕和多疑,叫他更无法相信能查出德妃来的方荷。

    她比他想象当中聪慧太多,甚至不输朝中大臣。

    过去康熙不曾细究过她那许多与寻常女子不同之处,也都浮现在他脑海里。

    先前她踩着他底线蹦跶的造作,甚至像哄人玩儿的小打小闹。

    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无处不在,卑躬屈膝到与蝼蚁无二的奴才。

    若没有她,也许要过好些年,他才会发现内务府这团污糟账。

    她甚至比德妃还有谋算,而他……对她的喜爱,比对乌雅氏多太多,直到现在他都不想放下。

    正因如此,他更不敢宠爱她,甚至想逼自己放弃。

    作为皇帝,他不能容忍自己身边再养出一条毒蛇。

    可她不造作,不咋呼了,连哭都没有以前的嚣张,他心窝子却像是被人掏空了一部分,空得叫他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哄。

    低头看着在他怀里强忍呜咽,哭得浑身颤抖的小人儿,康熙心里不甘自恼的那股子火,被她的眼泪彻底浇灭了。

    他顺着自己的心意将人紧紧摁在怀里,手在她后颈侧反复流连。

    “是朕错了,朕不该叫人欺负你……”

    方荷抬起头,哑着嗓子呜咽,“是您欺负我,您故意冷落我,吓唬我,是皇上叫我信你的,我信了,呜呜呜……我信错了吗?”

    康熙哑然,他抱着她坐在罗汉榻上,哄着她喝水,“往后朕不会再如此了,朕给你赔不是,回头叫梁九功带你去私库,随你挑你喜欢的东西,不哭了可好?”

    方荷也想说好,这位爷私库里可都是好东西,她进去了还能空手出来?

    可是……她停不下来啊,眼睛疼。

    她干脆抱住康熙的腰,依然呜呜个不停,“你吓到我了呜呜呜……我往后再也不敢信你唔~”

    康熙低头,尽量温柔却急切地堵住她的嘴,以唇舌缱绻地允掉她唇角的泪,勾着她忘记自己刚放出的狠话。

    嗯……他还是第一次尝到眼泪的滋味儿,不咸,竟有点凉飕飕的?

    方荷感觉他辗转的动作顿了下,心稍稍有点虚,赶紧推他。

    “您到底都查出什么来了啊?为什么突然叫嫔妾过来,又像审犯人一样,那么冷酷无情,嫔妾的心都凉了……”

    所以要是眼泪凉,也很正常,问就是心冷透了。

    康熙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捏捏她的鼻尖,“倒是叫你歪打正着,内务府的蛀虫……呵,叫朕觉得阖宫的主子们都是蠢材!”

    既然已经确定内务府有问题,康熙叫福全进畅春园,就是叫他领了九门提督的步兵围了畅春园,接手内务府采买和所有进人的差事,扣下内务府所有官员查账。

    同时常宁带着禁卫军管控所有城门,不许任何朝廷官员和内务府官员及家眷进出京城。

    只等福全查完内务府的账,康熙会挨个跟他们清算!

    就福全已经递过来的有问题的账册,荤食的价儿跟民间竟然相差百倍不止,连青菜的价格也堪比民间人参的价儿。

    就更不用提太医院的药材了,以次充好,偷梁换柱,虚报高价……这甚至都不算最严重的问题。

    还有官员借口用人参喂鸡,鸡子的价格与民间相差千倍,一个铜板的鸡子,宫里至少要一两银子一个。

    方荷张大了嘴,一两银子相当于后世一百五左右,买一个鸡蛋……冤大头都配不上康师傅了。

    康熙亲了亲她额头,“不过幸好发现得早,朕登基后才废十三衙门,复归内务府,如若再耽搁几年……国库怕是都要叫这起子混账给掏空了!”

    他以前没觉得有什么,毕竟缺了谁的吃喝,也绝不会有人缺了慈宁宫、寿康宫和乾清宫的吃喝。

    可三个宫里光用膳每年花费的银子多达几十万两,却绝大多数都进了这群蛀虫的手里,简直叫康熙恨不能立刻活剐了他们。

    方荷低头沉默,想起曾经看过的野史,好像说到了大清末年,鸡蛋十两银子一个都有人敢报。

    那哪儿是国库被掏空,你整个带清都被掏垮了啊!

    好不容易等方荷气息和缓了点,他将懒洋洋有些犯困的小狐狸拢在胳膊弯,提起了德妃。

    “过去她在宫中素有善名,朕甚至听许多宫人都提起过她的温柔和善……朕也是如今才知道,这竟都是用银子买出来的。”

    赵昌顺着福全给的账册去查,才叫康熙得知,乌雅家每年都要给德妃送十万两银子进宫,方便她收买宫人和太监为她办事。

    否则她能传到康熙耳朵里的名声,也不会那般洁白无瑕。

    这简直叫康熙想起来就恶心,不是恶心德妃的做法,而是……这是用他的银子来蒙蔽圣听!

    他素日里,连乾清宫都舍不得花费太多银子修缮!

    每回要户部掏银子,先前的户部尚书纳兰明珠并张玉书都能当着他的面哭一场。

    结果呢?

    纳兰明珠自个儿倒是贪得脑满肠肥,后宫还有人替他瞎大方。

    康熙冷声道:“朕方才已叫人以德妃身体不适的理由封了万芳斋,再过几日,等内务府那边所有罪证都确凿,朕会亲自处置她!”

    说罢,康熙表情略有些微妙。

    今儿个他叫方荷过来,本来是想着她若是好好说话,就跟她说这个事儿,叫她安心。

    谁料越听她无动于衷像个局外人一样说话,他心底的火越压不住。

    到最后叫这混账一卖可怜,他又不忍心了,这银子还没收回来,就又送到这混账手里……

    “那万岁爷处置德妃的时候,可以允准嫔妾在场吗?”方荷沙哑着嗓音打断他的思绪,小手拽着他的衣袖轻轻摇晃。

    经过白天的事儿,她突然发现,碰瓷的效率,其实比张牙舞爪好多了诶。

    康熙抬手将她推起来,“先去把脸洗干净再来跟朕说!”

    他不接受脏兮兮的花猫在这儿装可怜!

    等方荷乖巧应了声,要去叫人的时候,康熙突然拉住她的手,又将人拢进怀里,深深注视着她的小脏脸。

    “果果,你……别叫朕失望。”

    方荷用依然盈润着水光的眸子认真回视康熙。

    “我终此一生,都会竭尽全力,不负万岁爷所盼。”

    只要他别先让她失望,她此刻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虽然没听到想听的承诺,这句话却比承诺更打动人心,康熙冲方荷笑了笑,轻推着她脑门。

    “去吧。”

    七月底,福全带领户部官员和礼部官员,迅速查清内务府账目,内务府总管海拉逊和副总管完颜图巴、马佳鄂尔多被革职查办。

    副总管噶禄被下狱问罪,因身体旧疾死在狱中。

    康熙看在他曾养过大阿哥胤褆的面子上,保全其家眷,只抄家处置。

    同时,内务府除慎刑司和奉宸司外,另外八司都被清洗,午门斩首台上的血就没干过,引起了满京城的动荡不安。

    在畅春园里,哪怕妃嫔们遵着旨意天天去大佛堂祈福,抄经,这消息也再瞒不住。

    好些包衣出身的妃嫔都病倒了,各处都能听闻哭声。

    唯独万芳斋,始终安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八月初,御驾奉太皇太后和太后凤驾回銮。

    翌日,回到永和宫后,依然被武嬷嬷禁足于主殿的德妃,终于被李德全亲自请到了御前。

    跪在康熙面前的时候,德妃面上甚至都还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

    “请万岁爷圣安,臣妾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万望皇上保重龙体……”她红着眼眶抬起头,一滴清泪滑过眼角。

    “如果臣妾有哪儿做错了,您要怎么处置臣妾都好……臣妾只是想念乌希哈,她自幼便在臣妾身边长大,还有嘎鲁代,她胆子小,求您叫臣妾见见她们可好?”

    坐在弘德殿新置办的屏风后面的方荷微微挑眉,不愧是德妃,第一招就把一切前提定调成为母则刚。

    她似笑非笑撑着下巴,看向始终面无表情的康师傅。

    就是不知道这位爷耐茶性如何呢。

    第76章

    听了德妃的话, 康熙心中未起任何波澜。

    可能习惯了某个混账丝毫不顾及美丑的放肆哭法,他总算知道,女子真正难过时,绝不会哭得如此娇弱动人, 温柔凄楚。

    但康熙也不意外, 乌雅氏在他面前, 向来知道该如何表现自己的慈母心肠和完美无瑕。

    他越来越明白一个道理。

    人无完人,以前妃嫔们乃至大臣们在他面前所展露出来的, 他所喜爱的那些,都是哄骗他这个皇帝的,而不像他预料的那般真假参半。

    他只淡淡睨看德妃, 平静道:“嘎鲁代和乌希哈再不必你来操心,以后她们的额娘不会是你。”

    顿了下,他眸底闪过一抹嘲讽, “还有胤禛, 朕会给他改玉碟, 不会叫他们有你这样的额娘。”

    德妃浑身一软,呆呆地往后跪坐, 整个人都灰败下来, 眼泪在不可置信中落得更凶。

    “皇上……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对臣妾如此狠心?”

    康熙将折子劈头扔到德妃面上, 半点也不想看到她那梨花带雨的模样。

    “窥探帝踪,谋害皇嗣,欺君罔上, 杀人灭口,还有什么是你乌雅氏不敢做的?”

    越说康熙表情越冷冽,声音也冷下来, “若非为了胤禛他们的颜面,朕此刻就想摘了你的脑袋!”

    德妃失魂落魄地仓皇擦掉眼泪,抖着手将折子拿起来看,可越看面上的自嘲却越深,看到最后,竟悲凉地笑了出来。

    她擦掉笑出来的眼泪,声音凄哀,“万岁爷,臣妾陪伴您多年,在您心里难道就一点情分都没有吗?”

    她说着,眼泪又扑簌落了下来,“即便臣妾再会骗人,也没法子骗您十几年,半点马脚都不露,如果臣妾有这样的本事,又怎么会叫胤祚平白丢了性命,臣妾只恨不能跟他一起去了……”

    她泣不成声,跪伏在地:“您想要臣妾的命,无论是毒酒一杯还是三尺白绫,绝无臣妾抗旨的道理,您又何必以欲加之罪,如此羞辱臣妾啊皇上!”

    方荷在屏风后面听得直点头。

    即便她再不喜欢德妃,这会子也得给德妃上个大分。

    胡搅蛮缠的最高境界,就是别人讲道理的时候,你开始讲感情。

    接下来,应该就要开始讲道理了……

    她搓了搓手指,眼巴巴看李德全一眼,可惜手边没有一盘瓜子。

    李德全没看懂她这眼神,思忖片刻,静悄悄给方荷换了盏下火的冷泡茶。

    方荷:“……”只恨此事康熙不想张扬出去,翠微没能跟来,少了多少乐趣哇!

    外头康熙已经不出方荷意外的,跟着德妃的节奏,冷嘲起德妃口中的情分。

    “你还好意思提情分!!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情分,叫你在后宫兴风作浪,胤祚又怎会天生体弱,早早就夭折?”

    “他碰上你这样心狠手辣的额娘,才是他最大的不幸!朕最恨的就是信了你这副可笑的慈母心肠!”

    方荷咂摸了下嘴儿,点点头,康师傅一如既往地很有数。

    可类似的问题在后世也屡见不鲜。

    在外头翻云覆雨的大佬们,正事上比谁都牛逼,可家事上……嗯,只能说见仁见智了,反正能处理好家庭关系的凤毛麟角。

    德妃抽泣着听康熙刻薄完,只哭着摇头。

    “臣妾若真心狠手辣,当年又何必为了救胤禶阿哥,大冬天的落了水,也许当年臣妾就该在那场高烧中去了,也不会叫胤祚天生体弱,甚至害得臣妾的小七只一个多月就夭折……”

    方荷替德妃翻译:胤祚体弱,甚至皇七女夭折,是老娘为了救你儿子,麻烦你长长脑子。

    “当年臣妾在皇贵妃宫中侍奉万岁爷,因对皇上的爱慕之心与日俱增,受了皇贵妃不知多少奚落,可当年万岁爷忙于朝政,臣妾怕给万岁爷添麻烦,不敢搅扰,若非命都险些保不住,臣妾家中也不会想法子保住臣妾的命,走了门路叫人进宫……”

    方荷继续翻译:我爱你爱得不可自拔,你表妹却搞我性命,我又舍不得叫你操心,不得不自保,有毛病吗?

    德妃抖着手将折子放在地上,额头贴着地砖哭出声来。

    “可臣妾万万没想到,原来臣妾母家竟犯下如此多的错事,若臣妾早知道,就算拼了性命也会拦住他们,也不会损了胤祚的福分,叫他早早就去了……”

    “您若不信臣妾,只管将永和宫所有的宫人都送去慎刑司严加拷问,若臣妾有分毫行差踏错之地,臣妾都愿以死谢罪。”

    她声音里再无过去的温柔,凄厉得叫人心生酸楚。

    “若非臣妾在深宫中几度鬼门关游走,只想替您绵延子嗣,对外头的事知之甚少,也不会叫家中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方荷喝了口茶,嗯,臣妾真的洁白无瑕,纯善又傻,都是别人的错,我啥也不知道啊!

    啧啧,这掺杂着感情的道理叫德妃给演活了,至于不怕人查……只能说德妃御下的本事很值得康熙学习。

    方荷见康熙沉默,倒像是要叫人去查证再慢慢思量的意思,倒也谈不上失望。

    男人嘛,都一个吊样子,越事到临头,却不肯信自己被糊弄得太彻底,因为那会显得他过去太蠢。

    治国这位爷是真的可圈可点,女色上嘛……好像康师傅孩子多,死的也比旁的皇帝多?

    她心下微转,冲李德全招招手,比画着要了笔墨。

    康熙也想起当年大冬天的事。

    那时胤禶因为贪玩,宫人伺候不精心,叫他不小心落水,恰巧被路过的乌雅氏发现。

    她毫不犹豫下水救人,冻得高烧不退好几日,甚至被太医断言活不了……过后没几个月她就怀了胤祚。

    那个时候,乌雅氏应该确实有几分良善,可惜他太了解那些被权力裹挟之人是什么样子了。

    只怕乌雅氏尝到了弄权的滋味儿后,就再也没了原本的纯善。

    至于德妃所说的爱慕,还有对包衣三家所谓丝毫不知,他一个字都不信。

    方荷说得对,一个真心爱慕他的女子,也做不到十几年如一日待他所有的妃嫔都是善意。

    但思及胤祚和夭折的皇七女,他眸底的冰冷少了些,没了继续质问德妃的心思。

    她在宫里确实不好跟外头过多联系,对宫门各处的把守,严禁携带任何信件进入后宫这一点,康熙还是放心的。

    乌雅氏和刘佳氏、马佳氏所为,大概多是仗着她这个宠妃的名头才敢放肆……

    原本康熙是想将德妃贬为庶妃,发配行宫幽禁,压下这桩丑闻,但这会子他改了主意。

    该如何处置德妃,震慑后宫,更能保住胤禛、嘎鲁代和乌希哈的颜面,他确实得仔细思量思量。

    他刚要开口叫德妃告退,李德全从屏风后低着头绕出来,捧着一张纸奉到了御案前。

    梁九功接过来铺在案上,康熙定睛一看,眸底的冷意又渐渐积聚起来。

    方荷只在纸上写了三个问题——

    「德妃每年能从乌雅氏拿到十万两白银(全是您国库里的银子),她就一点都没怀疑过母家哪儿来这么多银子?银子呢??」

    「即便对外头的事儿不知情,可乌雅氏送人进宫,在各处给她行方便,她若真那么爱皇上,皇贵妃都会为难她,她却能眼睁睁看着其他妃嫔和他们的孩子在您跟前受宠?」

    「如果皇上没有发现此事,将来她会不会以包衣所行方便,挑拨太子和阿哥们不合,叫朝堂再起纷争?」

    关于太子和胤褆不对付,背后有包衣世家的影子这件事,康熙没跟方荷提起过。

    但连方荷都能看出来的问题,康熙刚才被德妃回忆引得软下来的心肠再度凛冽下来。

    方荷这三个问题,直指康熙最在意的银子、子嗣和皇权,也叫康熙察觉刚才德妃避而不谈的问题所在。

    他眼神冷厉看向依然在啜泣的德妃,“乌雅氏,你口口声声说自己不知情,要朕念及这些年的情分,你敢说当年皇八女的夭折与你毫无关系?”

    至于送进宫的银子,等查抄了永和宫,他自会知道去处,可无论她知情与否,涉及朝堂稳定,她都再留不得了。

    “既然你想要毒酒一杯或三尺白绫,朕就准了你所请,你但凡心里还念着胤禛和嘎鲁代他们一分,就不该在这里狡言饰非!”

    德妃不动声色看了眼屏风,眸底闪过一抹格外阴冷的恨意。

    虽然不知道屏风后头是谁,她却下意识感觉应该是昭嫔。

    若是没有这个贱人,她靠着过往的情分,先压下皇上的怒火,只要给她时间唱一出戏,将罪过都推到荣妃和马佳氏身上去,弃卒保车,过后她自有法子将自己和母家都给捞出来。

    可现在……德妃身子猛地晃了晃,捂着肚子露出格外凄厉的神色来。

    “皇上!!臣妾早就在老祖宗面前,以臣妾和乌雅氏全族的性命起过誓,皇八女夭折一事与臣妾毫无关系,那是皇贵妃为了禛儿陷害臣妾的!”

    “臣妾但凡对皇八女动过一丝手脚,都叫臣妾和臣妾肚子里的孩子不得好死!”

    当年在皇贵妃生产时动手脚的,确实不是她。

    她从来不会直接对别人动手,佟佳氏那个脑子里只有情情爱爱的女人更不配!

    康熙和方荷却都因为德妃话里的意思愣住了,肚子里的孩子?

    方荷面色倏然冷了下来,下意识看向康熙。

    康熙蹙眉问:“你怀了身孕?”

    德妃哭得再无美感可言。

    那呜呜咽咽的动静,倒是跟方荷哭起来的时候有些异曲同工之妙了,这叫方荷忍不住冷了脸。

    “臣妾也是在万芳斋被禁足时才得知,不想仗着身孕叫万岁爷怜惜,若万岁爷一定要臣妾死,求您叫臣妾生下这个孩子吧!”

    她甚至仓皇得像是完全没了章法,“臣妾,臣妾没有,真的没有!不信您,您可以问章佳氏!”

    “她已经有孕满三个月了,若非臣妾护着她,她的胎早就落了……臣妾对您一往情深,哪怕是爱屋及乌,也不可能对您的子嗣动手啊皇上!”

    方荷心里咯噔一下,像听到拍卖会上锤子终于敲定的那一刻,却发现最终的赢家不是自己,止不住地往下沉。

    康熙立刻叫梁九功去把章佳氏召过来,同时也叫人把御医和陆武宁都叫了过来。

    方荷平静地坐在屏风后,始终淡淡地看着康熙几番往这边看,安静得像是不存在一样。

    等章佳氏带着几分惊慌失措过来,被御医和陆院判一起诊脉。

    两人都确定,章佳贵人已有孕三个月有余。

    接着,二人也再次确认,哭到几乎昏厥过去的德妃也有近三个月的身孕。

    方荷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好样的,怪不得从对她动手到内务府包衣世家被处置,德妃始终气定神闲。

    原来是早知道自己揣了尚方宝剑,还买一送一,多带了一把。

    康熙只面无表情听着章佳氏小声给德妃求情,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冷声吩咐。

    “梁九功,令人将章佳氏挪到咸福宫去,德妃禁足永和宫。”

    “永和宫所有宫人都押入慎刑司严加审问,咸福宫和永和宫任何人无诏不得进出。”

    梁九功也偷偷看了眼屏风,小心翼翼应下,叫人进来把已经昏迷的德妃和白着脸的章佳贵人请离了御前。

    又过了会儿,方荷平复好了自己的心情,面色淡然地从屏风后头绕了出来。

    康熙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方荷:“果果,朕……”

    “万岁爷不必解释,嫔妾明白。”方荷微笑着,甚至比刚入乾清宫的德妃还温柔地点头道。

    “您是为了子嗣,也是为了给老祖宗积福,才放过德妃娘娘,我都明白。”

    康熙微微拧眉,拉着她在罗汉榻上坐了,“朕不会放过她,宫里绝不能有这样蛇蝎心肠的女子继续在后宫兴风作浪。”

    至于德妃拿章佳氏来证明自己对皇八女没有动过手脚,他又不是傻子,皇玛嬷也不会是非不分。

    虽然当时在产房动手脚的是承乾宫的宫人,可当年她跟乌雅氏同时伺候过佟佳氏。

    因为过于貌美,他只多看了几眼,那宫女就被佟佳氏毁了容貌,发落去管承乾宫的花房。

    以乌雅氏的心计,勾起过往的手帕交心里的恨意,借机为她行方便,并不是难事。

    更别提,那个宫人也曾经拿出过乌雅氏为她行方便的证据。

    只是因为皇七女的死,隐约跟皇贵妃也有些关系,皇玛嬷为了后宫安宁,才压下了此事。

    “如今皇玛嬷的身子愈发不好,若是有喜讯也能给皇玛嬷冲冲喜,朕不敢在这时候动手,免得折了皇玛嬷的福分。”康熙耐心跟方荷解释。

    “等她诞下子嗣,朕会叫她入家庙修行,青灯古佛一辈子,为自己犯下的错赎罪。”

    “即便朕……朕有个万一,也会留下遗诏,乌雅氏终其一生不得再踏入紫禁城半步。”

    方荷含笑嗔了康熙一眼,“您快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嫔妾听不得。”

    康熙故意提及这种话,就是怕这混账又因这突如其来的波澜生气。

    虽然她看起来格外乖巧,可也不知怎的,康熙心底总有股子莫名的心惊肉跳。

    他仔细端详着方荷流转着笑意的双眸,见她确实不像是放在心上的样子,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接着他心下微怔,不知从何时起,他竟会对这混账生出小心翼翼的感觉来了?

    这不由得叫康熙有些啼笑皆非的暗恼。

    大概是因为乌雅氏,他才会对后宫女子如此草木皆兵吧。

    他搂着方荷的肩,在她眉心轻啄,又是一声轻叹。

    “明明朕在你这儿耗费的时候最多,怎的就不闻你的好消息呢?”

    德妃怀孕,甚至章佳氏怀孕,他除了头疼,半点要做阿玛的喜悦也无,反倒有些遗憾。

    延禧宫差不多已经修缮完了,主殿他令人特地用了上好的木料,里里外外都重新修了一遍。

    只等着方荷有了喜讯,他就可以叫她直接入住主殿去。

    方荷笑意不变,轻哼道:“大概是头所殿和乾清宫的风水,都没有永和宫的风水好呗,一个两个进了永和宫倒都福分不浅。”

    “您呀,就不该叫章佳贵人挪出永和宫,指不定往后还有的是喜讯呢。”

    康熙听着这话有些酸,失笑点点她额头,“那朕最该叫挪进永和宫的,就是你。”

    方荷捂着脑袋,笑而不语,谢邀,她嫌恶心。

    康熙刚回宫,还有好些政务要处置,也没多留方荷,就叫她回了头所殿。

    方荷回去的路上,表情始终非常淡定,还噙着一抹淡笑。

    在门口迎着的翠微和魏珠看到后,眼神都止不住微微发亮。

    一进殿,翠微就迫不及待问:“主子,可是德妃——”

    “啪”的一声,方荷用力将一个茶盏扔到墙上。

    四分五裂的碎瓷片,唬得翠微、魏珠和跟进来的福乐都跪了地。

    春来在门口守着,也吓了一跳,赶紧叫陈顺和刘喜他们去殿外守着,注意着慈宁宫和外头的动静,免得叫人听见。

    “去,拿剪刀过来。”方荷脸上依然带着笑,慢条斯理解开了身上的旗装。

    翠微和魏珠这就都知道,德妃肯定是又逃脱了。

    翠微怕方荷伤着自己,迟疑着没动。

    魏珠却毫不犹豫,起身麻溜将剪子从笸箩里拿来,捧到方荷面前。

    他相信自家阿姐,不会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阿姐一看就是气狠了,得叫她先好好出口气才行。

    果不其然,方荷就在翠微和魏珠、福乐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将今儿个沾过乾清宫的旗装、鞋面还有帕子,全都剪了个七零八碎。

    “端火盆子过来!”她冷声吩咐。

    翠微这才赶忙动起来,去外头端了个铜盆进来,掏出火折子,帮着方荷点燃,看着火苗一点点吞噬那些上好的布料。

    火苗越来越大,方荷心底的怒火比之更甚。

    从德妃开始说自己有孕开始,她心底就迸发出了一股子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怒火。

    接着,康熙叫人去请章佳氏的命令,还有太医一字一句的恭喜,都将她心底的火气催生得越来越旺。

    最后,是康熙脸上的无奈和遗憾,叫她彻底明白,她给的信任,这个狗东西到底还是辜负了。

    虽然他说得很好听,说不会放过德妃,她理解……理解个蛋蛋啊!

    实际上德妃的孩子会好好活着,荣宠一生。

    如果德妃真不做挣扎,能老老实实去家庙的话,她也能好好活着……可德妃真会坐以待毙吗?

    呵……男人总会下意识小瞧女子,这世道的男人尤其如此,实在叫人恶心。

    方荷又恶狠狠摔了个茶盏到地上,嫌碎得不够彻底,拿着花盆底在地上猛敲。

    啊啊啊!

    她特娘地是来宫里渡劫来了吗?

    “主子……要不奴婢来吧?”福乐在魏珠和翠微都噤若寒蝉的时候,头铁地上前,抢过方荷手里的花盆底。

    “您小心些身子,气大伤身,万一伤到哪儿也不好解释。”

    方荷发泄掉心里无用的怒火,也有些累了,起身一着急,眼前一阵阵发黑。

    翠微赶忙扶着她坐下。

    方荷冷静问福乐:“我这是怎么了?”

    她早知道,选择进宫这条路就是西天取经。

    上辈子更气人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她不会放任无用的情绪,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方式去处理问题。

    但今天她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怒火。

    福乐迟疑了下,小声道:“您这个月没换洗,虽然脉象还摸不出来,但您小日子向来很准……”

    方荷猛地睁开眼,怎么的,紫禁城的崽儿是在搞批发吗?

    接着,她心里就生出了更大的怒火来,烧得她脑袋一鼓一鼓地疼。

    德妃仗着怀了身孕,几次三番对她下狠手。

    就算去了家庙,她也能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甚至在外头,也不耽误她在宫里兴风作浪,靠自己的孩子,或者钉子或者其他什么王八羔子,在暗中继续威胁她和孩子的性命。

    她忙活这一场,谁也没镇住,往后其他人该怎么欺负她还怎么欺负她,现在倒好了,还加上她的崽!

    福乐将花盆底扔下,洗干净手,赶忙过来替方荷揉捏一鼓一鼓闷疼的额角。

    “从发现您小日子没来,奴婢就特地给您添了保胎的药膳,用到的温补药材都略有些性热,您稍缓缓,我给您扎几针,就能好一些。”

    方荷点点头,怪不得,她总觉得邪火来得太猛,叫她好悬在御前都没控制住。

    等福乐将方荷新给她打的金针刺进方荷的后背,感觉到微微的鼓胀和酸涩,方荷慢慢冷静下来。

    同时冷静下来的,还有她几番迟疑的眼神。

    不能再等了。

    康熙靠不住,太后……事关皇家子嗣,太后也不会帮她,孝庄就更不可能。

    但她不会眼睁睁看着德妃生子,如果没有意外,这应该是十四阿哥。

    两个阿哥的生母,让她信康熙会下狠心处置?

    不,她还是更相信母猪可以上树。

    福乐收了针,方荷换了身衣裳,平静坐到桌前,先好好用了一顿午膳。

    用过膳,她直直看向春来:“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知道。”

    “我还要你确保周围没有任何人偷听,能做到吗?”

    春来沉默片刻,利落跪地:“做得到,奴婢这就去。”

    是皇上亲自给了她效忠昭嫔的命令,也允准她知情不报,就更不用提不知情了。

    她好奇心没那么重,更清楚这会儿该如何选择。

    方荷点点头,心里冷嘲,看看,宫里是个女人就比男人靠谱,她要是再信康熙,就是脑子进了屎。

    过去半个时辰,方荷甚至都开始犯困的时候,春来在外头敲了敲窗棂,主动挪到了头所殿大门附近,替方荷把守着整座头所殿。

    方荷这才吩咐魏珠:“你避开人,但不能完全避开人,去找姑爹,让他也避开人,但同样不能完全避开人,给内务府塞银子,为难永和宫,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魏珠心思细腻,立刻点头:“我懂,就是叫人觉得我们是私下里办事儿,却得叫该发现的人发现。”

    他小声问:“只是主子,您是想叫万岁爷发现,还是……”

    “不,我是要叫后宫的人发现,叫她们好奇。”方荷微微挑眉,又看向翠微。

    “等魏珠办完这件事,你帮我送几个消息给承乾宫、永寿宫、钟粹宫、长春宫和翊坤宫……对了,还有通嫔和那拉贵人。”

    翠微附耳过去,听方荷轻轻说了几句,越听她眼瞪得越圆。

    等听完,她腿都软了,扑通跪在方荷面前。

    “主,主子您这是……要是被发现了,或者闹大了,叫老祖宗和万岁爷知道,太后娘娘也护不住您。”

    就算是主子怀了身孕,可对皇嗣动了念头,往后主子可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连德妃都会被抓住马脚,若主子被人发现……那翠微简直不敢想往后主子的日子要怎么过。

    魏珠皱着眉,抢在方荷前头开口,“翠姑姑在宫里多少年了,怎么还如此天真?”

    “她借刀杀人,主子也借刀杀人,她有尚方宝剑,主子也有,凭什么咱们只能由着人欺负!”

    “若我们不动手,将来主子和小主子就有可能会被人害了,什么时候在宫里反击都成了罪过?”

    翠微恍惚了下,咬咬牙,还是忍不住劝:“奴婢不是这意思,只是等主子何不等孩子生下来再说?”

    “事关内务府和前朝,甚至可能牵扯到太子,万岁爷定不会轻饶的。”

    “一旦此事被发现与主子有关,且不提万岁爷那边,后宫妃嫔可都不是好相与的。”

    “如果她们以后借此事来威胁您,到时候就由不得咱们选择了,就算您帮了她们,该心狠手辣的时候……她们任是哪个,都绝不会手软。”

    方荷撑着脑袋,懒洋洋耐着性子听两个人说完,这才轻笑了出来。

    “翠微,在你心里,其实我还是以前那个芳荷,对吧?”

    就算她如今跟原身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相似之处,但翠微和魏珠应该还没忘记原身胆小又沉默的那十几年。

    她笑得身子轻颤起来,“但我得告诉你们,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好人啊。”

    “从她想要我的命的那一刻起,我就没想过给自己留下任何隐患,我从来都没打算回头。”

    她目光流转着格外平静的笑意,“我不是没想过放她一马,可惜有人不给她这个机会。”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我而言都轻了,我就是要让人知道,我这人滴水之仇,涌泉相报,让她们在算计我的孩子之前掂量清楚,她们付不付得起代价。”

    “只要我的孩子无恙,一切后果我自己承担。”

    想威胁她?做梦去吧。

    她没打算能一直瞒着康熙,也瞒不住。

    老板给不了的公道,她自己讨,要是也叫她去家庙,她倒还清静了呢。

    至于罪孽?从她第一次算计茹月和白敏的时候,她就已经洗不干净了。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死,不动手只会死得更快。

    如果她此刻没揣崽,许还有耐心跟康熙互相折磨一段时间,去孝庄和太后那里耍耍心眼子,把康熙磨得没办法,逼他处置德妃。

    可……她目光温柔地落在自己的腹部,这里可能已经有个跟她血脉相连的小东西了诶!

    为了它,她什么都敢做!

    方荷记下来的那几张纸里,所涉及的人名,从皇贵妃到贵妃再到其他三妃,还真是一个都没跑。

    承乾宫都快成永和宫分宫了呢。

    除了皇八女的死与德妃有关,乔诚还从秦子承口中得知了几件了不得的事儿。

    乌雅家趁着给宫中采买的机会,曾经进过许多看起来格外鲜艳的一品红。

    方荷问过福乐,一品红外表无毒,但只要割开,里面乳白色的汁液是有轻微毒性的。

    只要人碰到,再食荤腥,就会造成呕吐和腹泻的症状。

    对大人的伤害几近于无,可对小孩子而言,如果长期接触,甚至会对五脏六腑造成损伤。

    秦子承得到的消息,是他的额娘乌雅六妞告诉她,用来保命的。

    他说,秦新荣提起过,太医院给许多妃嫔开过平安方。

    其中有几味药材,比如提神的马钱子,还有利下的商陆等,哪怕是炮制过的药材,也会对其身体造成不小的影响,怀孕的时候也会连累子嗣羸弱。

    如果翠微没记错,胤禶出生就羸弱,落水后说是着凉,腹泻而亡。

    通嫔的小公主在承乾宫时也总是吐奶,腹泻,回到钟粹宫里才好了些。

    大概对方不是针对小公主的……佟佳氏好像身子骨一直都不好。

    永寿宫当年的小公主夭折时,贵妃始终觉得是有人害死了她的小公主,可惜一直没查出什么证据来,也只能放下此事。

    巧的是,永寿宫伺候小公主的奶嬷嬷,是刘佳氏送进宫里来的、

    至于有没有对小公主动手……那就得贵妃自己查了。

    至于荣妃嘛,方荷不清楚她前面生的小阿哥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德妃想拉刘佳氏和马佳氏下水的事儿,自然得叫荣妃知道。

    宜妃对方荷还算友善,她自当回报一二,胤禌的体弱……就得看看翊坤宫里有没有一品红,宜妃又喝没喝过平安方了。

    翠微到底拗不过主子,也被方荷和魏珠说服了,无论如何,她们都不能给德妃喘过气来,再次兴风作浪的机会。

    德妃在宫中多年,暗地里到底有多少钉子,谁都没办法肯定。

    但凡有个万一,主子受不住,头所殿所有的宫人也都可能会赔命。

    中秋过后,到颁金节之前,承乾宫、永寿宫、钟粹宫、长春宫和翊坤宫突然陆陆续续死了好些宫女太监。

    这不寻常的动静,自然没瞒过康熙,他立马叫赵昌来问。

    “怎么回事?”

    若他没记错,死的有一部分是包衣世家在宫里安插的眼线,还有一部分没查出来呢。

    赵昌也有些心惊,赶忙跪地:“回万岁爷,奴才也不清楚,暗卫过去查探过,内务府也派人过去问了。”

    “各宫都给出了能说得过去的解释,人证物证俱全,虽经不起细查,但……得审问各位娘娘的身边人方能知道实情了。”

    康熙蹙眉,那动静就太大了,这几乎要涉及大部分阿哥们的额娘。

    他就算不在意后宫的女人们,也得为儿子们考虑。

    他总有种不妙的预感,冷着脸吩咐:“朕许你动用天字号令,在不惊动各宫的情况下,给朕查到底!”

    顿了下,他淡淡加了句:“包括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

    第77章

    八月底, 福乐为方荷诊出了一个月余的身孕。

    只有在场的魏珠、翠微和春来还有福乐知道,他们都为方荷高兴不已。

    翠微甚至兴奋地提起了延禧宫主殿该怎么安排。

    还差两个月离方荷封嫔就一年了,她们再在头所殿住下去也不像回事。

    但方荷没打算这么早就将身孕暴露出去。

    对待肚子里的宝贝,她的谨慎一点都不比这世道所有的母亲少, 只叮嘱几人, 等满了三个月再说。

    魏珠和翠微都觉得有道理, 仔细敲打了昕珂和陈顺他们几个,叫他们不该问的别问, 谨慎口舌。

    即便大伙儿心里都有所猜测,也只敢偷着乐,半个字都不敢提。

    但翠微还是担心, “其他人还好瞒着,可万岁爷要是过来……您眼下的情况可万不敢折腾啊!”

    就每回主子在屋里哭喊的那个劲头,连福乐都担心, 以她所能做到的隐晦程度, 也小心翼翼给方荷提建议。

    “要不奴婢跟您仔细说说磨镜的好处……”

    方荷哭笑不得:“……不必了, 我用不上。”

    她的火气,在得知自己有了崽以后消散一空, 丁点也没剩下。

    男人算个鸟, 她本来也没付出多少信任,就跟借钱似的, 付出的时候她就做好了收不回来的准备。

    生气只会痛快别人,叫自家宝贝受委屈,她才不做亏本的买卖。

    所以, 她不打算伺候了。

    虽然头所殿的宫人,从不在方荷面前提起皇上去其他妃嫔那里的事儿,但方荷一直都知道, 康熙做三休二的良好习惯还在继续保持。

    以前她不在意,更不想听老板的废料,但从八月中开始,她就叫翠微和魏珠事无巨细打探御前的消息。

    不论皇上跟哪个妃嫔在慈宁宫多对视了一眼,还是皇上跟乾清宫的宫女多说了几个字,又或者皇上在御花园路过哪个小答应……她都要知道。

    就更不用提妃嫔们被召到乾清宫侍膳、侍寝,还是康熙去哪个宫里,总归方荷的要求是——

    “哪怕万岁爷碰上只母蚊子,你们瞧见了也得立刻告诉我!”

    “只要是遇上,万岁爷白日过来,你们就说我在休息,要是晚上,直接关宫门,熄宫灯。”

    翠微和魏珠都有些不可置信,主子这是吃醋?

    方荷想了下后宫防不胜防的手段,还是打算把消毒给放到日常生活里。

    “叫陈顺和刘喜去膳房买几坛子醋和白酒回来,盯着点御前的动静,只要御驾有往这里来的迹象,立马把醋锅给我支起来,就放在头所殿门内。”

    这下子连春来都沉默了,主子明显不是吃醋,这是叫头所殿都变成个醋缸?

    巧的是,康熙在中秋节后,要忙着给太皇太后贺寿,每天都去慈宁宫。

    御花园也进了很多长寿花,打算给太皇太后个惊喜,他隔几日就要去御花园瞧瞧进度。

    妃嫔们得知后,自不肯放过这机会,正好又是不冷不热的时候,御花园里百花齐放,人比花娇,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与之相反,头所殿则再次陷入叫阖宫都瞧热闹的诡异安静中。

    梁九功来了好几趟,要么是进门就先被醋味儿熏一脸,要么连宫门都进不了,只能对着两盏黑洞洞的羊皮宫灯叫苦不迭。

    等他第三次胆战心惊将消息送回御前,康熙脸上浮现出果然如此的淡淡笑意。

    那日康熙紧着要处理政务,没久留方荷在乾清宫。

    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才恍然察觉,其实叫等待觐见的大臣等等也无妨,可他下意识不想看方荷那副格外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模样。

    他很清楚,那小心眼的混账会生气。

    德妃想要她的命,方荷连他少给几道菜都能一直记着,更不用提这种要命的仇。

    但他不可能在乌雅氏怀着皇嗣的时候处置她。

    他是皇帝,对他而言,皇家子嗣事关江山社稷,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

    他对此并不感到愧疚,却依然有点不知怎么哄人的头疼和心虚。

    确定方荷故意闹出这么大的吃醋动静,康熙哭笑不得之余,真真松了口气。

    “由着她去。”康熙笑着吩咐梁九功,“敲打一下内务府,小心伺候着。”

    叫这小混账吃吃醋也不错,好歹证明这是把他放在心上了不是?

    梁九功发现,虽然皇上不往头所殿去了,但叫人往延禧宫主殿里置办珍稀物什,甚至频频叫他去头所殿送赏赐的频率却一点都不少。

    一时间,不只是梁九功,连孝庄、太后和妃嫔们都有些搞不懂这两个人又在闹腾什么。

    但孝庄这阵子身体不适,实在顾不上问,太后也不放心,一直在慈宁宫陪着。

    总归康熙看起来还是宠方荷,太后也没那么担心。

    至于妃嫔们……她们都快习惯了。

    连最爱挑事儿的僖嫔,每回去慈宁宫请安碰上方荷,都躲着走,一个字都不带多提的。

    底下低位分的小妃嫔就更不用说,她们总觉得……无论皇上和昭嫔怎么折腾,她们可能都等不到昭嫔失宠的那日了。

    高位妃嫔们,却是暂时也顾不上这一茬。

    她们在慈宁宫,比方荷还要安静,谁也没多问德妃被禁足永和宫的事儿,看起来前所未有的和睦。

    可一从慈宁宫出来,从贵妃到通嫔,却都叫贵人和常在们不敢靠近。

    即便贵妃等人没冷着脸,她们也总觉得有些了不得的事儿发生了。

    宫里要论敏感,除了宫人和太监们,就当属这些艰难生存的小妃嫔们。

    果不其然,一过去千秋节,太皇太后身子总算是好一些后,各宫很快就闹出动静来,连养病许久的皇贵妃宫里都不例外。

    赵昌手持天字令,满后宫乃至宫外妃嫔们的母家,暗卫都可以去得,查起消息来不可谓不快。

    实则暗卫能得到天字令的时候很少,但每回都能交出非常完美的答卷……却不包括这回。

    过完颁金节,赵昌到御前回话的时候,脑袋贴在地砖上,全程都不敢抬头。

    “回万岁爷,宫外各家甚至盛京、近一些的直隶、山东等地,奴才都派人去查过,各位娘娘们的母家没有异样。”

    “暗卫这些时日,在几处死了宫人的宫内十二个时辰轮班值守,也没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赵昌都跟见了鬼一样,更别说康熙了。

    他完全不信宫里一下子死那么多宫人和太监,都是意外和犯了错。

    只要人为,总能查出些许痕迹。

    即便有聪慧些的妃嫔,或者势大的,总不能好几个妃嫔都如此吧?

    康熙眼神盯在棋谱上略走神片刻,淡淡问:“慈宁宫、寿康宫和头所殿呢?”

    赵昌迟疑了下,才回话:“回万岁爷,这阵子皇贵妃已经病愈,在慈宁宫给老祖宗侍疾,皇贵妃单独跟老祖宗和阿图公主说了会儿话,提起皇八女来,哭了一场。”

    阿图公主说的是太皇太后下嫁至喀尔喀的次女。

    “昨儿个贵妃提起,自己掌管宫务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主动请求将宫权交还给皇贵妃,老祖宗允了。”

    只是皇上今儿个还没来得及去慈宁宫请安,到时太皇太后应该就会说起这事儿。

    康熙也想起出生一个月就夭折了的女儿,思及这是乌雅氏所为,对乌雅氏更加厌恶之余,倒也没生出什么反对的意思。

    但他知道赵昌为何提及此事。

    “贵妃与皇贵妃私下里有往来?”康熙微微挑眉。

    过去钮祜禄氏和佟佳氏的关系可没那么好,他更从没指望过后宫的女人能如亲姐妹般和睦。

    赵昌心道怪就怪在这儿,“回万岁爷,除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承乾宫和永寿宫基本没有任何来往。”

    “奴才觉得,如要查清楚此事……只怕得从承乾宫的佟嬷嬷和永寿宫的钮祜禄嬷嬷身上下功夫。”

    把人拿入慎刑司,由暗卫来审,保管什么秘密都能问个明白。

    康熙蓦地问:“头所殿没动静?”

    赵昌噎了一下,“回万岁爷,头所殿除了每天煮醋,偶尔还用白酒和清水从里到外反复擦拭,没有其他动静。”

    康熙:“……”他已经放弃想明白,那混账又在闹什么幺蛾子了。

    他又问:“永和宫呢?出事的各宫可有人往永和宫伸手?”

    这事儿倒是更好回答,赵昌干脆道:“除了咸福宫的章佳贵人偷偷给永和宫送过几回银子,其他各宫再无动静。”

    康熙沉吟片刻,否了赵昌要将佟佳氏和钮祜禄氏身边的嬷嬷押入慎刑司审问的主张。

    “此事暂时不必再查,但继续查她们到底怎么知道此事的,叫暗卫盯紧永和宫和咸福宫,朕不想听到皇嗣出任何问题。”

    无论如何,只要皇嗣不出问题,由着她们去吧。

    哪怕是康熙,在知道乾清宫有那么多钉子后,也恨不能将这起子奴才的脑袋给摘了。

    这会子人早就已经送去了关押秦新荣的皇庄子,由福全继续审问。

    他对妃嫔们这点不太出格的报复,倒也不算意外,但他必须知道她们的消息来源。

    赵昌觉得这并不是件难事儿,轻松应了下来,安排了双倍的暗卫去永和宫值守。

    他觉得如此严密的守卫,只要不出意外,德妃平安诞下皇嗣绝对不成问题。

    可就在京城下第一场大雪的时候,意外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康熙二十七年,十月里只零星下了几场小雪,直到十一月中才下这第一场大雪。

    雪从早上天不亮开始下,洋洋洒洒的大雪片子直如从天上往下倒,等天光大亮,整个紫禁城都覆盖了厚厚一抹白,看起来格外宁静。

    在永和宫内外值守的暗卫并内监、武嬷嬷们都冻得够呛,轮班找地儿点上火盆子暖和暖和,免得冻出毛病。

    等他们听到才刚分配到永和宫几个月的宫女大喊太医时,德妃已经疼晕过去了。

    暗卫不能出面,赶紧将消息往御前禀报。

    负责值守的太监和武嬷嬷因为冻得浑身发僵,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赶紧去叫太医。

    雪大路滑,等太医和内监一路跌跌撞撞赶过来,德妃已被掐人中掐醒,痛苦呻吟着发作了。

    被拉过来的太医当时脑子就嗡了一声,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德妃娘娘还差半个月才刚够七个月,六个多月就发作……小阿哥就算能活着生出来,也活不成啊!

    康熙携着风雪大跨步进了永和宫,冷声质问——

    “怎么回事?”

    太医刚给德妃诊完脉,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回话:“回万岁爷,德妃娘娘像误用了催产之物,要生了……”

    “哪儿来的催产之物?”康熙冷冷地看向跪了满地的宫人和嬷嬷们,眸底杀意涌动。

    “朕要你们好好伺候皇嗣,你们就是这么伺候的?!”

    小宫女们都被康熙浑身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更不用提回话,只有内务府的精奇嬷嬷擦着冷汗小声开口。

    “回万岁爷,德妃娘娘每日服用的保胎药,还有膳食,都是太医院和膳房亲自送过来的,奴婢等人丝毫不敢接触,实在不知……”

    “皇上……皇上!”屋里德妃疼得眼泪直往下落,但她眼神却冷厉得像是索魂的恶鬼一般,拼尽全力在里头喊出声。

    “万……是万年青……还有保胎药!!”

    她恨得几乎要吐血。

    虽然被禁足永和宫,她到底在宫里经营了十几年,不管内务府还是其他各宫,都有些藏得格外深的钉子,还没暴露。

    所以即便贵妃和皇贵妃叫内务府只管孩子,故意冷待她,她也不算着急,只咬牙忍着愤怒和恨意,鼓着一口气,想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

    只要是个阿哥……只要是阿哥!看在胤禛和小阿哥的面子上,康熙也绝不会叫她暴毙身亡。

    哪怕是被贬为庶妃,或去家庙修行,时间久了,她总会找到办法回宫。

    毕竟各宫妃嫔都有那么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她可以拿捏的把柄太多了。

    哪怕内务府已经被清洗过,她行事会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可她入宫以来,苦日子过得还少吗?

    她从来不害怕难,只要给她机会,她定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可她千防万防,好不容易过了六个月,肚子一天比一天大,武嬷嬷和内监们也不敢做得太过分,她日子已经比前段时间好过不少。

    只要她能收买其中一两个,跟她藏下的暗桩联系上,提前挑选个后宫猝不及防的日子,比如除夕生产,快八个月,她能保证孩子好好活下来。

    可不知道是谁……竟能在她的严防死守下算计她,等醒过来,德妃就立马反应过来,保胎药有问题!

    不可能是膳食,因为她这些日子只吃自己熟悉味道的东西,但凡是不熟悉的味道,她丁点不碰。

    更重要的是,她不敢养花,用来缓解郁闷的万年青!

    在她摔倒在地的时候,她就闻出了不对劲儿来,一定被人做了手脚!

    康熙不欲与德妃多说话,眼神冰冷压向太医。

    太医赶忙走到万年青旁边,摘下其中一小株,甚至用舌头舔了舔,脸色蓦地有些苍白。

    他又叫人把保胎药的药渣子拿过来,药渣子里翻找出了马齿苋,甚至也尝了尝。

    大雪翻飞的天儿,太医愣是吓出了满脑门的冷汗,哆嗦着跪在地上,满脸都是知道太多活不下去的惊恐。

    “回万岁爷,万年青被人泼了夹竹桃的汁液,药渣子里多了一味马齿苋,用红花浸泡过……”

    里头德妃一直咬牙隐忍,仔细听着,这会子顺势疼得大喊出声。

    “——啊!皇上,臣妾好疼!”

    “有人害臣妾,有人啊——要害您的子嗣!求万岁爷为臣妾腹中……腹中的胎儿做主啊!!!”

    康熙被德妃喊得脑仁儿疼,眼若寒芒地冷着脸走出主殿,迎着风雪醒了醒神。

    一个小太监迅速靠近康熙,小声禀报:“回万岁爷,中途有个宫女提着膳盒出去了就没回来。”

    “奴才派人跟上去,见人进了膳房,但等奴才乔装进了膳房后,却没见到那宫人。”

    “去查那株万年青是从哪儿送过来的,除了接生嬷嬷和烧水的宫女,永和宫所有的宫人和太监都送入慎刑司严加拷问!”康熙棱角分明的面容透着比风雪还冷三分的寒意。

    “叫皇贵妃和贵妃来永和宫!”

    这两个人一个掌管宫务,一个辅佐皇贵妃,永和宫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们脱不了干系。

    但等李德全带着人跑了一趟,却只请了贵妃过来。

    钮祜禄氏像没听到里面断断续续的惨叫声似的,恭敬给康熙行礼。

    “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见谅,咸福宫的章佳贵人摔了一跤,突然发作了,皇贵妃不敢慢待,已带着太医去了咸福宫。”

    “臣妾在路上见到李德全,咸福宫那边也不能不管,便自作主张先过来跟皇上回话。”

    康熙眸底氤氲着风雨欲来的幽暗,没叫钮祜禄氏起身,只淡淡问她。

    “此事跟你和皇贵妃有无关系?钮祜禄氏,你想好了再回答朕,若是朕查出来,往后一辈子,朕都不会允许你再见胤俄。”

    钮祜禄氏愣了下,微微抬起头,眼眶有些发红。

    “万岁爷就这么喜爱德妃,胜过宫里所有的妃嫔?”

    “这些年宫里死了多少孩子,那年臣妾的小公主被人害死时,您却不愿为臣妾张目……”她惨然一笑,面色平静地跪在雪地里。

    “臣妾不敢替皇贵妃姐姐说什么,如果您怀疑臣妾,直接治臣妾的罪就是了,不必拿胤俄来威胁臣妾,屈打成招。”

    康熙眸光闪过一抹冷笑,转瞬又恢复了平静,从钮祜禄氏身边路过。

    “既然皇贵妃盯着咸福宫,那贵妃就在这里盯着吧,朕在乾清宫等你的好消息。”

    乌雅氏眼看已经是保不住了,他不会允许佟佳氏对章佳氏也下狠手,只能先赶紧回乾清宫,安排接生嬷嬷去咸福宫盯着。

    康熙离开后,过了好一会儿,钮祜禄氏才扶着贴身婢女红袖的手起身,除了眼眶微红,面上一丝表情也无。

    她慢条斯理走进内殿,听着里面越来越虚弱的叫喊声,眸底带上了一股子格外舒坦的笑意。

    她轻斥太医:“没听到德妃妹妹的喊声都弱了吗?还不赶紧给德妃妹妹开些提气的参汤,万岁爷还等着听好消息呢。”

    “红袖,去帮太医熬药汤子,别累着太医。”

    太医只狠狠低着头,看不清表情,抖着嗓音应了一声是。

    很快,一碗带着热气的参汤,还有几片切好的百年老参参片,被永和宫的宫女端进了寝殿内。

    “滚开——我不咕——不喝!”碗被摔碎的声音从殿内传出。

    钮祜禄氏慵懒靠在矮几上,恹恹靠手背撑着低垂的脑袋,像是懒得听德妃气急败坏的声音,实则是遮住唇角的笑意。

    姐姐,当年借着内务府的钉子,给你药汤里下虎狼药的罪魁祸首,我抓住了。

    她的小公主确实不是别人害的。

    只是她太着急再生个小阿哥,又服用了内务府用同样性子烈的保胎药,才会叫她的小公主身子骨太弱,一场风寒就去了。

    那药,除了德妃,还能有谁?

    不管是不是两回都是她,到底她们姐妹的仇,还有法喀的末路,她报复不了背后一切的源头,就只能先跟德妃清算了。

    德妃喝了参汤,甚至被逼着嚼碎了参片后,好歹是来了些力气。

    加之孩子又小,没用太久,乌雅氏就生下了一个浑身青紫,哭声比猫叫还弱的小阿哥。

    太医过去瞧的时候,心肠都忍不住抖了下,老天爷,小阿哥的指甲盖甚至都没长全。

    孩子没生出来之前,一尸两命,太医都不会不落忍。

    但叫孩子生出来受这个罪……已经做好了赴死准备却什么都不敢问,生怕连累家人的太医,无奈地在心里道了声阿弥陀佛,抖着手给小阿哥诊脉。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孩子竟然难得的顽强。

    哪怕德妃先中了催产药,还是六个多月就早产,这孩子的脉象竟还不算太坏。

    太医诊完脉,赶紧叫嬷嬷把孩子包好,小心着跟贵妃回话。

    “贵妃娘娘,小阿哥虽然早产,但在胎中养得好,若是精心伺候着,应该能养大。”

    钮祜禄氏蓦地抬起头,有些没藏好自己诧异的表情,怎么会这样?

    她甚至有些恍惚,难道包衣的贱人坯子命格外硬吗?

    皇贵妃叫人通过内务府暗中为难永和宫。

    宜妃通过自己的路子弄了催产的药。

    她通过钮祜禄氏的门路,弄到了绝嗣药配方掺在了参汤里。

    通嫔和那拉贵人通过出宫办事的小太监,将夹竹桃的粉末和红花一点点藏在银锭里运进宫,这都能保住孩子?

    她勉强扯出个冷笑来,“这是好事,还不赶紧去给万岁爷报喜!”

    不等红袖应下,里头的接生嬷嬷突然喊出声:“不好了,德妃娘娘血崩了!”

    等接生嬷嬷盖好了里头的被褥,太医抹掉冷汗,赶忙进门给德妃诊脉,用金针玄而玄之地保住了乌雅氏的命。

    好一会儿,钮祜禄氏通过太医粗重的呼吸,都差点以为德妃要活不下去了。

    该胎死腹中的孩子没死,这贱人命也硬得叫人下气,钮祜禄氏恨不能冲进去掐死乌雅氏。

    但她没动。

    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惠妃和荣妃,都恨不能弄死德妃。

    真正深受其苦的皇贵妃、宜妃、通嫔和那拉贵人,却都不愿叫德妃死得太痛快。

    要是叫这贱人如此轻易就死了,都对不起她们这些年受的罪。

    章佳贵人比德妃用了更长时间,才生下来一个还算康健的小公主。

    出乎康熙意料的是,皇贵妃自始至终都没叫自己的人进去产房。

    她甚至对自己派过去的精奇嬷嬷都懒得搭理,只沉默着坐在那儿,直到章佳氏生下孩子,一声不吭回了承乾宫。

    一日之内,接连两个妃嫔早产,连孝庄都被惊动了,叫人过去问话。

    早就得到消息的宜妃,坐在轿辇里,掀开帘子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眼底除了淡淡凉意,竟还有些小女孩一样的活泼。

    “主子,小心受凉。”樱桃小声劝宜妃。

    宜妃轻笑了声,“这点子冷怕什么,你家主子我的身子骨好着呢。”

    天儿再凉,能有她知道胤禌并非因为她不小心,才会生得体弱,而是万般小心,还是中了人的算计时凉?

    她轻笑了声,“你说这会子……”德妃应该已经平安生产了吧?

    后头的话宜妃没说出口,樱桃却一点都不意外,肯定道:“德妃娘娘必定平安生产,母子平安!”

    害她家小主子天儿冷了天热了都只能躺在床上,眼巴巴看着外头的世界偷偷流泪……叫德妃小产,也太便宜她了。

    所以宜妃弄进宫的催产药,除了催产,甚至还有些对身体好的药材,这才是德妃没能第一时间发现的缘故。

    那孩子就算康健,不足七个月就出生,想要长成……呵,宜妃心里冷笑,眸底闪过一抹带着恨意的泪光。

    就算是损阴德,她也要留着这个孩子,让德妃亲眼看着孩子死在自己面前,这是那个贱人的报应!

    等妃嫔们都齐聚在慈宁宫后,康熙很快也过来了。

    方荷安静垂眸坐在宜妃下首,听得康熙进门,纹丝不动,眼都没抬。

    康熙下意识看她一眼,总觉得……这混账好像瘦了。

    他微微蹙眉,压下心底的无奈,先给孝庄打了个千儿。

    “这大冷的天儿,还叫这等小事儿惊扰了皇玛嬷的清静,是朕的不是。”

    孝庄蹙眉道:“永和宫一直叫人严加看守,这样还能叫人钻了空子,往后若其他人怀了身子,再碰到那起子坏了心肠的如何是好?”

    “还有章佳氏那里,这大雪的天儿她难道没在屋里好好待着?怎么会无缘无故摔倒?”

    康熙坐在孝庄下首解释,“此事朕已经在叫慎刑司查了,不论是谁——”

    他目光冰冷扫过殿内的妃嫔,轻飘飘掠过方荷的脑袋。

    “朕绝不轻饶!”

    佟佳氏轻轻咳嗽了几声,柔柔起身跪地,“万岁爷息怒,这事儿也有臣妾掌管宫务不严之过,先前病过一场,臣妾实在力有不逮,贵妃身子也不算好……”

    “以臣妾之见,不如叫贵妃、惠妃、荣妃和宜妃襄助臣妾管理宫务,人多一些,差事也能办得仔细,老祖宗和万岁爷看如何?”

    孝庄自无不可。

    她精神头实在不济,只冲康熙摆摆手,“这事儿哀家就不管了,皇帝你看着办,总之这种事儿绝不能再发生。”

    “孙儿记下了。”康熙温声应下。

    但等他回到乾清宫,就见梁九功脸色苍白迎过来。

    “万岁爷,德妃娘娘醒了,要看小阿哥,小阿哥刚开始还好好的,也不知怎的……在德妃娘娘怀里抽搐起来,太医还没来得及给奶嬷嬷喂药……小阿哥就去了。”

    “德妃娘娘被灌了虎狼之药,受惊之下昏迷不醒,陆院判说……德妃娘娘醒过来的机会不大。”

    康熙脸色蓦地黑沉下来。

    大雪都还没停,宫里就出了两个早产的妃嫔,孩子一死一生,连深宫里的妃嫔都命悬一线,御前却连半点头绪都无。

    他压了许久的怒火彻底压不住了,怒火猛地从心窝子里迸发出来。

    康熙一拳砸碎了罗汉榻上的矮几,吓得梁九功等人都赶忙跪地。

    “好!好!好!这宫里竟是人才辈出,只将朕当个傻子耍得团团转!”

    下一步,他们要拿捏的,是不是他这个皇帝的命?

    康熙眸底的惊涛骇浪直化作风雨欲来的气势,如数九寒冬的冷风一样在乾清宫内散开。

    但他语气却转瞬就变得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叫禁卫军禁足后宫所有妃嫔,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杀无赦!”

    “传旨慎刑司,各宫所有贴身伺候主位妃嫔的宫人,都押入慎刑司细审!”

    “不许叫人死了,但若是查不出来,慎刑司差事也别当了,全送去辛者库为奴!”

    “传令福全,叫他看好了内务府,若是在此期间,内务府出一丝纰漏,朕唯他是问!”

    “叫赵昌带着天字令,从承乾宫开始,搜宫!!”

    梁九功应嗻的时候,嗓音都是颤抖的。

    除了十二年初大阿哥被送出宫那回,宫里可再也没闹过这么大动静。

    这天儿怎么说变就变了呢?

    方荷所在的头所殿也被禁卫封了宫门。

    她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主殿内挑选着最柔软的棉布,打算跟翠微和春来学着给孩子做衣裳。

    做成什么样儿且不说,但她起码能打个样儿,回头翠微和春来甚至昕珂她们,都能将衣裳给完善成艺术品。

    这么一想,她唇角的笑意就有些止不住。

    还是她肚儿里的崽有福,不像她,小时候只能穿别人的旧衣服。

    “主子,慎刑司和禁卫已经开始搜宫了。”春来从外头进来,压低了嗓音小声道。

    方荷噙着笑淡淡嗯了一声,“由着他们去,将咱们库房的东西都收拾得整齐些,方便他们搜查,但得看好了,可别少了什么东西。”

    她只将消息送给各宫,从头到尾,不管她们查到什么,准备做什么,她丝毫没有过问。

    至于永和宫,除了魏珠表面上那点为难,她也没再做过任何事。

    但结果叫她格外震惊。

    她不得不承认,在这座紫禁城里,最出名的从来都不是男人,这分明就是女人的舞台。

    前有孝庄,后有慈禧……先不提这两位了,就看现在,几个高位妃嫔头一次同气连枝,做出来的事儿就是十个她拍马也赶不上。

    过去,方荷自觉站在巨人肩膀上,总有一点点无法消除的优越感。

    不至于自傲的程度,但会让她没那么努力克制自己的冲动,也从来没想过要过于小心谨慎,跟这个世道融合太深。

    她始终都存着那么点零星的过客感,哪怕就生活在宫里,都像抽离在外,喜怒哀乐都没那么分明。

    可现在……她表情温柔地抚着自己的肚子,往后可不能再冲动了。

    能不得罪人还是别得罪人,她连德妃都玩儿不过,更不想跟同气连枝的妃嫔们对上。

    因康熙的雷霆震怒和宫里许久未曾有过的大动作,不过用了短短三日,结果就由慎刑司和赵昌一明一暗分别摆在了御案上。

    康熙看着两份供词,若忽略几乎要燎原的滔天怒火,他甚至有些想笑。

    慎刑司所查出的结果,通嫔和那拉贵人的贴身宫女都自尽,承乾宫死了个被佟嬷嬷咬出来的粗使宫人,永寿宫没动静,翊坤宫和钟粹宫竟然都有宫人自尽。

    等查到最后,证词一对,竟又查到了白莲教的影子。

    康熙心里冷笑,他都不知道,原来白莲教在京城竟有如此大的势力,能在宫里都自由进出,为所欲为。

    然后,他打开了赵昌送过来的证词。

    暗卫通过各宫搜查出的蛛丝马迹,还有借用慎刑司拷问出的结果,以及皇庄子那边的审问结果,倒是得到了正常的证词。

    但康熙看完后,只恨不得就是白莲教所为,也好过他后宫的妃嫔联手,做下那么多欺君罔上的事。

    他眸底涌动的怒火几乎叫整个乾清宫都烧起来。

    但等殿内所有的东西都被砸了个干净后,在满地狼藉中,康熙却又生出一股子深深的无力感。

    皇贵妃佟佳氏,她身子虚弱,乃至寿元无多,是中了德妃的算计,连皇八女都是……

    贵妃钮祜禄氏,亲眼看着自己的姐姐孝昭喝下她喂下的虎狼之药,死在自己面前。

    宜妃郭络罗氏,宫内的一品红和平安方汤药起冲突,害得胤禌从胎中就体弱,太医说他很难活到成年。

    还有通嫔生的六公主,甚至连胤禶的落水,都是乌雅氏为了重获他的恩宠故意设计……

    赵昌在证据末尾跟了几行小字——

    「佟嬷嬷和钮祜禄嬷嬷将所有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已经自尽。

    奴才搜宫时,各位娘娘都只跪向乾清宫的方向,脱簪素服,一言不发。」

    康熙浑身萧索坐在罗汉榻上,沉默到了天黑。

    暗卫查出来的证据不会出错,更别提这些人几乎明目张胆地请罪。

    他唇角勾起自嘲的弧度,所以他不但宠爱一个蛇蝎毒妇十几载,宫里还有一群女诸葛,联起手来,甚至叫他都甘拜下风。

    可他能将人全处死吗?

    且不提前朝,只说这几个人身后的阿哥们,他就不能这么做。

    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夫君到底有多失败,才会叫后宫都是这样的,这样的……毒妇!

    她们还敢脱簪素服请罪?这就更是个笑话!!

    这群混账笃定了他不会拿她们如何,甚至舍了恩宠,只为了出这口恶气。

    他难道还能替乌雅氏那个毒妇张目?

    但属于皇帝的威严被挑衅,还是叫康熙有一瞬间,几乎想不管不顾地下令,叫这些有恃无恐的混账一夜暴毙……

    不对!

    康熙猛地抬起头,幽冷暴戾的眸子倏然紧缩。

    提起混账来,他突然察觉,有一个最该有动作的,却什么动静都没有。

    佟佳氏她们是怎么知道自己宫里有钉子的呢?

    御前的人,福全、赵昌都不敢,只有一个混账敢!!

    赵昌也接了圣旨同时在查这件事。

    在慎刑司时其实也问得差不多了,只是头所殿的翠微、春来还有魏珠,他都不敢用太过的手段,到底花费了些时候,从其他宫里旁敲侧击才查出来。

    赵昌深吸了口气,进了昭仁殿后,跪地小声道:“万岁爷,奴才已经查到各宫是如何得知……”

    康熙在幽深的暗色中,神色冷冽打断他。

    “不必说了。”

    赵昌心里咯噔一下,抬起头小心翼翼试探:“万岁爷?”

    康熙所有的怒火和暴戾都被深深压入眸底,面上只余叫人心底发寒的平静。

    “朕说,你不必说了。”

    “你带人,将头所殿所有宫人都押入……看押在头所殿。”康熙声音略有些喑哑,迟疑片刻,却又低又冷。

    “传朕的旨意,叫昭嫔一个人,去延禧宫见驾。”

    第78章

    李德全亲自去头所殿接人, 轿辇到延禧宫宫门口才停。

    “雪天路滑,昭嫔娘娘仔细着脚下。”李德全躬身,探出一条胳膊,好叫方荷扶着。

    翠微和魏珠、春来都被提走后, 昕珂和昕南并福乐贴身伺候, 并没有叫方荷受罪。

    她穿了一身昕珂才刚做好的玛瑙色蝶宫装, 外头罩了做得格外厚实的同色大氅。

    大氅边沿和旗装衣领袖口都绣着上好的兔毛,将方荷小巧的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但下来后, 还没伸出手,她就打了个冷颤。

    她抬头看了眼依然在飘洒的雪,轻轻呼出一口白气。

    今儿个这场雪下了好久,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

    她没去搭李德全的胳膊,捂紧手里的铜炉,小心翼翼踩着雪往里走。

    李德全眼皮子一跳。

    宫中妃嫔们穿的花盆底儿, 在这种天一不小心可太容易摔跤了, 即便万岁爷今儿个格外吓人, 李德全他们也不信昭嫔会轻易失宠。

    真摔着昭嫔,他们脑袋也别想要了。

    但等方荷走动起来, 李德全仔细看了眼她脚下, 忍不住唇角抽了抽。

    好家伙,那巴掌大的花盆底被改成了整面的鞋底子。

    方荷连消毒都想到了, 大冬天的,不可能错过这种防滑的细节,她走过的地方, 都留着非常清晰的祥云纹。

    这瞧着比他们的皂靴还稳当……李德全沉默引着方荷到后殿。

    梁九功在门口守着,他们都没进去。

    跨进殿门,方荷就见康熙背靠在偏殿的博古架上, 伸着手正在烤火。

    听到动静,康熙淡淡抬头扫了她一眼,见她穿得厚实,身上也无多少落雪,平静冲她招招手。

    “脱了大氅抖抖雪,过来烤火。”

    方荷解开大氅,随手扔在一侧的屏风上,慢吞吞走到康熙面前,同样平静地蹲身。

    “嫔妾请万岁爷……”

    “冷吗?”康熙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拢到身侧,没叫她行完礼。

    暖橙色的火光瞬间带来些许暖意,叫方荷身上零星的寒意都跟着散了。

    方荷浅笑道:“还行。”

    “冷就冷,不冷就不冷,什么叫还行?”康熙蓦地被逗笑,修长的手指贴着方荷的脸颊抚过,感觉她身上不冷,拉着她去博古架后面的软榻上坐了。

    方荷不置可否,“万岁爷叫嫔妾过来,不是想问这个吧?”

    如果真担心她冷不冷,就不会下着大雪还将她单独提过来。

    康熙不见笑意的眸子,藏起涌动的怒火后,显得格外平和。

    “朕许久没跟你好好说说话了,今儿个有些话想问你,能跟朕说实话吗?”

    方荷心道现在说话都知道先来点前戏了?

    这位爷举一反三的学习劲头还真是强。

    她起身,退到康熙对面,话回得滴水不漏。

    “皇上还愿意叫嫔妾过来说话,已是皇恩浩荡,嫔妾既然过来了,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康熙略抬起头,定定看着方荷。

    从她进门开始,这殿内一直伪装的平静,随着他微哑的低沉嗓音,被撕开了一道裂缝。

    “是你做的吗?”

    方荷微微垂着眸子,如她所言,知无不尽。

    “那得看皇上问什么,若您问各宫得到的消息是不是嫔妾传出去的,是我,但若您问的是永和宫发生的事儿,我毫不知情。”

    康熙目光一直注视着方荷,在她话音落地的瞬间,讽笑一声,果然。

    “你知道,在你将包衣世家安插的钉子告诉各宫后,她们会对乌雅氏做什么。”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

    方荷听得出,这并不是问句。

    她略诧异地抬头,康熙脸上没了表情,她却被逗笑了。

    “嫔妾倒不至于如此没担当,之所以不插手,是嫔妾清楚自己的斤两,若我亲自动手报仇,也许会偷鸡不成蚀把米。”

    “所以嫔妾手里既然捏着更有用的把柄,专业的事儿,自然要交给更有本事的人去做。”

    康熙面容愈发冷冽,口气还算温和,可话却毫不客气。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朕从来不知道你如此之蠢。”

    “她们有子嗣,有母家,联起手来连朕都要投鼠忌器,就算她们宫里有钉子,只要乌雅氏还在,谁也不敢轻易做会掉脑袋的事儿。”

    “可你有什么?就敢如此任性妄为!等一等朕就那么难吗?”康熙始终不明白方荷到底在急什么。

    他信奉事缓则圆的道理,心急只会叫人钻空子。

    “你仗着朕对你的宠爱,却偏又弃之如履,与虎谋皮,你以为她们能比乌雅氏好到哪儿去?”

    他并非想保下乌雅氏,甚至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也没那么在意,只是找个借口安抚方荷,不想打草惊蛇。

    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他们在宫里伺候的年头,比他做皇帝的年头还长。

    即便福全带人雷厉风行处置了一大批犯事的奴才,换了一批包衣入宫,实则没根本触及包衣的利益,有的是落井下石的。

    谁也不知宫里到底还有没有他们的人手,更不知道换进宫的包衣,有没有他们留下的暗桩。

    康熙之所以隐而不发,是给暗卫时间,他们一直没停下顺着乌雅氏这条线继续往下摸。

    等摸清三家在宫里的势力,将之连根拔起,才能震慑新进内务府的包衣,保证前朝后宫所有主子们的安危。

    这宫里最多的不是主子,而是奴才,彻底清洗内务府没那么容易,每一次都会叫宫里宫外产生动荡,借机生事的也大有人在。

    所以得知方荷所为,他心里的失望几乎藏不住。

    “自打你入宫起,哪怕你几次三番犯规矩,朕也一直偏爱于你,朕对你还不够好?”

    方荷始终垂着眸子,淡淡听着康熙的恨铁不成钢。

    但凡产生争执,大多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难分对错,只由人心冷暖自知。

    等康熙说完后,她冷静道:“嫔妾心眼儿小,您是知道的。”

    “您总要我等,为什么您不能等不需要我再等的时候,再叫我入宫呢?”

    “德妃叫我颜面尽失,我不愿等皇上叫她体体面面退场!”

    “她要我的命,我就要她全家的命,她要让我失去做母亲的权利,我为何要等着她的孩子安然落地?”

    康熙自然知道方荷睚眦必报的性子,但他这会子连跟方荷吵架的心情都没有。

    见方荷始终低着头,他走过去,抬起她的下巴。

    康熙诧异却不算意外地发现,哪怕被关在头所殿,又夜里被提来延禧宫质问,她脸上毫无害怕,更一滴泪都没有。

    这才是她真正的性子吧?

    他心里的荒谬感更重。

    “你……”心里可曾有哪怕一丁点装着朕?

    但这话他问不出口,他知道这混账其实什么都懂,也知她有多不在乎他。

    她明知他对子嗣多看重,也有许多的不得已要守护,其中也包括她,可她依然由着自己的性子胡来。

    他顿了下,将她拉到身前,垂眸盯着她,“你后悔跟朕回宫了吗?”

    “在江南的时候没有,可现在,我确实有些后悔,也许当时认下欺君之罪,也不必进宫来受罪,对嫔妾而言是个更好的结局。”

    方荷顺着康熙的力道,抬起眸子,语气温柔,却如刀。

    “皇上确实待我很好,可皇上从没问过我,是不是我想要的。”

    “嫔妾有时甚至会怀念去北蒙之前的日子,那时万岁爷虽是主子,可您待嫔妾就像兄长一样好,为嫔妾规划以后该如何尽忠,手把手的教导嫔妾如何在这世道生存……”

    “可你还是毫不犹豫选择了逃跑。”康熙冷声打断她的话。

    方荷笑着点头:“是啊,因为您教会了我怎么上天,却又要折断我的翅膀,有机会逃出桎梏我的笼子,为什么不跑?”

    “如果我不曾被皇上遇见,也许我会抱着我的孩子,用一辈子回忆皇上曾待我的好……”

    她面上的笑渐渐淡了。

    “不像现在,我成了您的妃嫔,皇上便想要我跟其他所有妃嫔一样,谦良恭让,温婉柔顺,就该像我在景仁宫供桌上的时候一样完美无瑕?”

    方荷也不明白,康熙为什么会在她封嫔后,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越来越高高在上,想要她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要是一开始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她哪怕做野人都不会回宫。

    “别人可以做的事我不可以,别人可以仗着怀了身孕有恃无恐,我的信任换来的是皇上的警惕,防备和怀疑,这就是皇上待我的好!”

    康熙蹙眉分辨,“朕何曾怀疑过你?”

    他只是需要时间来解决麻烦,反思自己过去的大意。

    方荷面色嘲讽:“还得多谢皇上叫春来待在我身边,才叫我知道原来我身边有那么多暗卫,难不成您是叫暗卫来保护我的?”

    康熙欲言又止。

    他想解释,他一开始叫暗卫盯着方荷,是怕她逃跑。

    可后来确实只是想保证她的安全,不然他也不会给春来隐瞒不报的权利。

    康熙有些无力地问:“你想要什么朕没给你?朕私库里的奇珍异宝,流水一样往头所殿送,哪一样不是你喜欢的?”

    方荷轻轻拍了下康熙的胸口,“我贪财,是因为我从小就知道,任何人都靠不住,只有金银能叫我过上好日子,不会背叛我。”

    “我能查出各宫那么多事儿,还得多亏了那些黄白之物呢,您只会叫我等,它们却能叫我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康熙面容愈发冷峻,“若非仗着朕对你的恩宠,相信朕不会杀你,你现在敢在朕面前如此放肆?黄白之物能买你的命吗?”

    方荷依然气定神闲,“您被德妃骗了十八年,依然愿保她荣华一生,我越来越明白万岁爷的仁慈,自然敢放肆。”

    “传递消息的时候,我一句添油加醋都没有,她有今天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从来没有主动害过一个人,为什么要害怕呢?”

    康熙眼神渐渐冰冷:“你答应过朕,不会叫朕失望,可你……”

    “因为我对皇上很失望。”方荷抢在他前头,笑着把叫康熙脸黑的话说出口。

    “将心比心,皇上要我心里有你,皇上做到了吗?”

    康熙有些不可思议,“你想要独宠?你……”

    “我没做过那种不切实际的梦。”方荷笑着再次打断康熙的话,甚至笑得身体轻颤起来。

    “我只是想叫皇上知道,皇上要我信你,哪怕知道会失望,我还是尝试着想让皇上成为我的全世界,可您叫我的信任变成了笑话,叫我后悔自己当初跟您回京。”

    “凭什么女子天生要温柔贤惠,嫔妾偏不,您喜欢的不就是这样与旁人不同的嫔妾吗?”

    康熙被她这一句句含笑却带着十足狠厉的话,惊得心口猛地跳乱了几下。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方荷,一时间甚至让他生出几分无措来。

    她眸底的疯狂和冷意,叫她娇软的声音变成一把把温柔刀,扎得他心窝子尖锐地疼起来,不自觉松开了拥着她的胳膊。

    他眸底的震惊泄出几分,“朕以为……你跟宫里的女子不一样。”

    “所以皇上能拿我跟其他人比,我却好的坏的都要接着,甚至要甘之如饴才算感恩,凭什么啊?”

    方荷趁势后退几步,摊开双手,无辜却又带着几分格外天真的冷漠。

    “她靠着贤惠伪装自己的蛇蝎心肠,我坦坦荡荡做一个蛇蝎毒妇,我们确实不一样啊!”

    “如果叫皇上也对我失望,那只能证明皇上当初的冲动错了,我就是以血还血,以牙还牙的性子,您非要带我入宫的时候就该知道!”

    康熙咬牙上前一步,逼近她。

    “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方荷大笑着抬起手,轻轻碰触康熙越来越黑的脸。

    “当时在龙舟上我与您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可有些话我没说完。”

    “我讨厌做好人,好人幸运些,大概一辈子只会吃点小亏,处处忍让别人,不幸的话……就算死了,最多是冤魂索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打个魂飞魄散。”

    “恶人活着被人害怕,死了变做鬼都是叫人胆寒的恶鬼,厉鬼,如果我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公道,那我宁愿化成厉鬼,也要亲自来讨,闹得整个皇宫不得安宁!”

    康熙额角的青筋猛地跳了跳,本就黑沉的面色更似添了一层冰霜,叫原本温暖如春的屋里瞬间冷了下来。

    方荷却仍然扬着灿烂笑意挑衅,眸光在烛火的映射下,竟平添几分妖异。

    “皇上生气啦?可这是您冲动的代价,除非您此时此刻就杀了我,这一点我还是信皇——”

    康熙没叫她把话说完,冷着脸倏然上前,蓦地掐住方荷的脖子,眸色狠厉,语气更冷。

    “你想死——”

    “唔……”方荷像是被他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肚子,面色苍白些许,却依然费力地挤出来一抹笑意。

    “忘了……忘了告诉皇上,我也怀了……怀了您的孩子。”

    康熙额角青筋暴起,像被烫到了一样蓦地放开了掐着方荷的手,几近踉跄地后退了一步。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方荷的肚子,又抬头看她,狠鸷的神色糅杂着浅浅迷茫,叫他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这混账竟然有了?

    他却因不想她被前朝那些弯弯绕绕的阴私吓到,信了她的吃醋,一直被蒙在鼓里。

    方荷没管脖子上的疼痛,眸底闪烁着隐含生理泪光的熠彩,配上脖子上的凌乱,看起来格外可怜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还有十二天,就满四个月了呢。”

    “恶事做尽的德妃娘娘,能凭着身孕肆意借刀杀人,嫔妾一想到是在云崖馆怀上的,差点就被德妃娘娘给弄掉了,嫔妾这心里就如烈火焚烧,一刻也等不得了,所以只能效仿一下德妃娘娘。”

    她看到康熙略苍白的面色,心下冷静又带着说不出的痛快,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您现在,是要叫嫔妾一尸两命,还是要等嫔妾生下孩子再发落啊?”

    康熙下意识上前想拉住她的手,叫她坐下,好让太医过来瞧瞧,刚才有没有惊着她的胎。

    方荷却退后几步,“皇上别碰我,一想到您是如何在德妃算计要我命的时候还在宠幸她,想到我怀着身孕还要看您要对未遂的凶手一再容情,我……”

    可能刚才情绪太激动了,也可能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不安,她话还没说完,一直很乖巧的小崽突然就造起反来。

    她只来得及弯下腰——

    “呕!”

    她这反应,配上刚才的话,让康熙面色瞬间铁青。

    他盯着她好一会儿,看到她吐得眼角通红,却什么都没吐出来,紧绷着下颚,一言不发,大跨步出了门。

    他一离开,方荷的孕吐冲动很快就停了。

    她软软扶着博古架,靠坐在软榻上,浑身颤抖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不停抚摸着肚子。

    呜呜乖崽啊,妈妈出息了哇!

    她现在都能演疯批了呢!

    对上康熙平静却始终隐含着杀意的气势,她从一开始心里就在打鼓。

    她上辈子就是个普通女孩,哪怕抗压能力再强,也不是不怕死,要是没有孩子,打死她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儿。

    方荷很清楚,以康熙的掌控欲,哪怕是她怀了身孕,他也不可能接受有她这样不受控制的存在,一再破坏他的部署。

    哪怕能保住自己的命,被带走的那三人估计也悬。

    德妃能叫康熙网开一面,大概因为德妃表现出来的都是最传统的温柔性子,她知道该怎么拖延时间,好从死路里谋求生机。

    方荷学不来,她干脆就刻下更浓墨重彩的一刀,叫康熙只要升起要杀她的念头,就得先疼个半死。

    如此康熙暂时应该顾不上杀翠微他们,她才能再慢慢发疯,将人给要回来,再靠太后谋求一条生路。

    但往后康熙大概再也不会生出宠幸她的念头了,这就是她想要的。

    只是……方荷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摸着自己的脖子,刚才某个瞬间,她还是挺后怕的,喷火龙实在太吓人了。

    等生下孩子,她干脆出家做个小尼姑,把孩子给太后养,换个老板!

    方荷在屋里缓解飙戏后遗症的时候,康熙带着比大雪还凌厉的气势,大跨步出了延禧宫。

    “传朕的口谕,自今日起,封了延禧宫!”

    “贬昭嫔为庶妃,把头所殿的宫人送过来,除了太医和膳房的人,再不许任何人进出……”

    梁九功和李德全都听得心惊肉跳,一时间竟是谁都没敢应声。

    直到康熙走出去几百米,蓦地停下脚步,眸底带着幽深骇人的狠厉,气势汹汹又往回走,梁九功和李德全才反应过来。

    梁九功赶忙开口:“奴才这就……”

    “闭嘴!”康熙杀意毕露地扫梁九功一眼。

    “传赵昌和陆武宁过来过来!”

    梁九功好悬没给吓跪了,还是李德全扶了一把才站稳。

    爷俩看着跟失控的猛兽一样消失在延禧宫宫门口的康熙,连追上去问的勇气都没有。

    这俩祖宗到底又闹什么?

    这回竟是闹得如此凶……可宫门都下钥了啊,陆院判都下值了啊,他上哪儿去请!!

    梁九功缓了缓自己的腿软,赶忙对李德全吩咐:“去,赶紧回乾清宫,先把张御医请过来。”

    至于赵昌,就不必梁九功来操心了,暗卫自会去请。

    他只吩咐齐三福带着乾清宫的人盯着四周,免得惊动了巡逻的内监,叫动静传出去。

    等赵昌和张御医来到延禧宫,主殿的灯火已经亮了起来。

    梁九功一脸麻木,他们家被气走的主子爷,就算是气得在主殿转圈,到底还有点骨气,没冲回后殿去。

    等梁九功掀开棉帘子,请赵昌和御医进门后,康熙冷冽的目光又沉沉盯了过来,唬得梁九功心窝子狂跳不止。

    但康熙倒没再骂人,只嗓音沙哑问:“这会子后殿谁伺候昭嫔呢?”

    梁九功心里腹诽,您不是都下了口谕要贬为庶妃了吗?

    但他面上分毫不敢露出来,赶忙躬身回话:“回万岁爷,昭嫔娘娘自个儿待在后殿——哎唔!”

    梁九功一手捂着被茶盏砸到的脑门,一手捂着嘴咽下痛呼。

    “混账!你怎么伺候的!”康熙怒不可遏。

    “你就叫昭嫔一个人在后殿,若是出了什么事儿,你这狗奴才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梁九功:“……”人就在殿内歪着呢,能出什么事儿啊?

    他苦着脸跪地,“都是奴才的错,奴才这就叫人去伺候着。”

    但还不等他出去,康熙又冷声喝止,“等等!她怕是瞧不上御前的人,你也不必去讨人嫌!”

    殿内一直保持沉默的赵昌和御医也:“……”

    梁九功也沉默了,主子爷您要不直接给奴才个死法儿吧,也好过他这怎么做都不是人的慌张。

    康熙捏了捏被气得嗡嗡作响的脑仁儿,努力压下掺杂着喜悦的怒火……或者更复杂的情绪,叫自己冷静下来。

    很快,他吩咐赵昌:“你去,带暗卫将头所殿的宫人,尤其是那个叫福乐的给送过来。”

    “还有魏珠和翠微她们,也从慎刑司送回来,再叫人准备些好克化的膳食。”

    等赵昌出去以后,康熙才指了指后殿,“选个昭嫔眼生的太监,带御医过去给她诊脉!”

    梁九功心里隐隐有所猜测,却半个字不敢多说,带着同样鹌鹑似的御医赶忙去办差。

    等殿内只剩下康熙一个人,他才闭上眼,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以扳指狠狠抵着眉心,用疼痛叫自己保持清醒。

    他想起刚才方荷的反应,还有她今晚格外冷静却比刀锋还利的字字句句……他都不知道在那混账心里,他竟如此叫她恶心。

    但再多的怒火,也只在心里低低骂一声,康熙抹了把脸,面上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镇定。

    如今还不是跟那混账算账的时候,她性子越急,他就更不能急。

    很快,张御医和梁九功都带着有些微妙的笑意进了门。

    张御医就是曾经把康熙手上的小伤口包成粽子的御医,比起秦新荣,他更会揣测康熙心意。

    他带着笑意跪地:“恭喜万岁爷,昭嫔娘娘已有孕三月余,胎儿和昭嫔娘娘脉象都很有力,嫔主儿定能为万岁爷生个康健的小阿哥!”

    康熙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吩咐张御医:“昭嫔这一胎,朕就交给你了。”

    “往后一天一请脉,她身边有个会用药的宫女,膳食事无巨细都要呈在脉案上。”

    张御医恭敬应下。

    等御医出门,正好碰上带着宫人和太监们过来的赵昌。

    见赵昌以眼神询问,张御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一声不吭回了御前。

    赵昌愣了下,低头看看肚子,瞬间反应过来,立马小声叮嘱提着翠微和魏珠还有春来的暗卫小心些。

    待会儿这几个估计要去后头伺候,可别吓着那位双身子的祖宗。

    但即便暗卫放轻手脚,到底三人都在慎刑司走过一遭,瞧着也好不到哪儿去。

    等进了主殿,康熙见三人的狼狈模样,狠狠皱起眉来。

    “叫其他人先去后头伺候着。”他沉声吩咐,挑剔地看着翠微三人。

    “你们三个纵容主子触犯宫规,却不加以劝谏,就不必在昭嫔跟前伺候了。”

    本就虚弱的翠微身子晃了晃,差点晕过去。

    春来无声叩头下去,魏珠也赶忙哐哐给康熙磕头,眼泪扑簌着往下掉,却也不敢说话。

    翠微到底稍微胆子大点,同样磕着头,强忍着哽咽哀求——

    “求万岁爷恕罪,主子身边离不了人……万岁爷恕罪!”

    康熙冷着脸挥挥手,示意梁九功将人拖出去。

    宫里还能缺了人伺候?笑话!

    梁九功叫李德全等人,将三个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却不敢出声的给拖出大殿。

    眼看着魏珠他们还要在殿外磕头,梁九功摸了摸自己都鼓着包的脑门,等他们脑袋也差不多了,这才慢条斯理开口。

    “行啦,万岁爷金口玉言,既然吩咐了就不会改变主意……”

    至于贬昭嫔的话,反正没外人听见,四舍五入就等于没说。

    他扫过三人绝望的脸色,笑眯眯道:“嫔主儿身边不需要你们伺候,延禧宫倒是还缺个管事太监和管事姑姑,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就魏珠和翠微你们两个领了差事吧。”

    “至于春来,延禧宫还缺个盯着昭嫔娘娘安分反省的护卫,就你了。”

    三人:“……”

    魏珠一屁股坐进了雪地里,翠微和春来也差不多。

    他们不在意做什么活计,只要还在主子身边伺候就行,更别提,这特娘职位全升了一等啊!

    翠微抹掉眼角的泪,又哭又笑,“梁谙达,您怎么……”不早点长嘴呢。

    她脑袋都快磕破相了!

    梁九功摸着自己的额头冷笑,“嗯?咱家怎么?”

    翠微:“……梁谙达您怎么如此善良,您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

    万岁爷?那自然是供桌上的祖宗,反正这主仆俩都一样,欠张会说话的嘴!

    御医来给方荷诊过脉,方荷心下就松了口气。

    她认得张御医,知道打消康熙的杀意这一关算是过了。

    接下来……方荷深吸口气,捂着肚子可怜巴巴呢喃。

    “宝啊,咱们可得争口气啊,你翠姑姑和魏谙达还有春姑姑能不能回来,就看你经不经得起饿了。”

    “呜呜~额娘对不起你,回头等你皇玛嬷来接人,咱们再好好吃……”

    她还没哄完崽,昕珂她们四个,还有福乐就都一脸惊魂未定地进来了。

    看见方荷自个儿坐在软榻上,眼眶通红,几个人都顾不上害怕,赶忙上前伺候。

    昕珂掀开棉帘子,吩咐刘喜:“快,去叫膳房送些热水来,再去膳房提些——”

    话说到一半,她远远就瞧见李德全带着好些人,抬着热水还有食盒过来了。

    昕珂吓得赶紧缩回殿内,对正叫福乐把脉的方荷禀报。

    “主子,御前的李谙达过来了。”

    方荷用眼神跟福乐确认了下,见福乐脸色放松地点头,她立马捂着肚子哼哼起来。

    听到门口有动静,方荷恹恹出声,“都滚出去,我不需要人伺候,也不想吃东西,都走,就叫我自生自灭算了。”

    李德全在外头赔着小心道:“嫔主儿,万岁爷吩咐,往后您就在延禧宫后殿禁足,直到您生产之前,除了延禧宫主殿的总管魏珠,管事姑姑翠微,还有负责保护您的护卫春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延禧宫。”

    嗯?方荷蓦地坐直身体,好家伙,除了她,都升职了?

    “万岁爷口谕,若是您实在闲得慌,叫您好好照照镜子,下次别再笑得跟要哭一样了,特别丑。”

    “万岁爷还吩咐,等您诞下皇嗣,就叫您搬到寿康宫去,这之前就别打扰太后了,若再发现有人往寿康宫递消息,就用延禧宫奴才的脑袋来抵罪。”

    方荷:“……”就,有种拔剑四顾心茫然的空虚。

    她还没开始造作呢,那狗东西这会子倒是长眼了,这么快就看穿了她的目的?

    而且,她什么时候笑得跟要哭一样了!

    她心头怒火又起,这是对她演技的侮辱!

    一怒之下……方荷用力踢掉脚上的防滑鞋,乖乖把自己塞进被褥里,面无表情。

    “你替我跟皇上回句话,就说嫔妾谨遵万岁爷旨意,定安安分分待在延禧宫,好吃好喝好、好铭记皇上的大恩大德!”

    李德全:“……”听您这咬牙切齿的语气,也不像啊!

    李德全回到主殿,康熙已经沐浴过,坐在床边,面无表情翻看赵昌送过来的消息。

    “万岁爷,昭嫔娘娘说……”

    “闭嘴,出去,朕不想听。”康熙冷声吩咐,面上立刻浮现出一抹寒霜。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吩咐:“往后昭嫔的消息,不必送到朕跟前来!”

    他不想听方荷说话,等回头替她擦完了屁股,此生他再也不想听到这混账的任何消息!

    李德全迟疑了下,犹豫着没动弹。

    康熙不耐烦地冷眼睨过去,这狗奴才听不懂人话?

    李德全实在是有个问题不得不问:“敢问万岁爷,延禧宫的脉案奴才是呈还是……”

    康熙:“……”

    在门口老神在在守着的梁九功,只听得殿内传出哐当一声,接着就是主子爷气急败坏的低吼声——

    “滚!”

    梁九功老神在在等着,很快就见捂着脑袋哭丧着脸的李德全出来了。

    他扒拉开李德全的手看了眼。

    哟嚯!

    干儿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头角比他峥嵘,明儿个他们爷俩都不用伺候早朝了。

    梁九功笑得颇有些看破红尘的意思,谁爱伺候谁伺候吧!

    第79章

    翌日早朝。

    太子并刚做了阿玛的大阿哥, 还有诸多朝臣们,还没来得及好奇御前太监怎么换了个眼生的,康熙的旨意突然就下来了。

    齐三福带着颤抖的心和激动到有些尖锐的嗓音,将康熙对内务府新章程在乾清宫大殿内清楚地念了出来。

    除了暂代内务府总管大臣的裕亲王福全和太子胤礽, 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因为康熙下旨在内务府十司外, 另设监察司, 总办大臣由恭亲王常宁兼任,监察司奏折可直达天听, 不受六部和内阁管辖。

    同时,康熙下旨,将包衣上三旗九家有名有姓的满汉包衣全部纳入内务府, 为皇家服务。

    九家以轮值规矩执掌内务府,三年一轮换,分别担任内务府副总管, 内务府总管由皇上钦定。

    剩余六家则由康熙钦赐御前行走之职, 纳入监察司, 负责监察内务府和敬事房。

    朝中大臣立刻你看我我看你,甚至小声议论起来, 大多表情都很诧异。

    在此之前, 他们只知内务府总管和两个副总管被撤职,负责宫外事务的几家被抄家问斩, 却始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

    王公大臣们倒隐隐有所猜测,不敢顶着风头打听,也猜出与皇嗣有关, 这可不是他们能掺和的事儿。

    所以明面上谁都不敢多说,瞧着风平浪静,都不敢把这事儿闹大, 只私下里想法子往内务府塞人。

    都以为这事儿以皇上的性子,定会平安过渡,等到尘埃落定宫里给出解释的时候,怎么也得翻过年了。

    却没料想,年前皇上突然下了这么一道旨意。

    九个包衣家族突然被重用,其中多少跟上三旗的王公和大臣们的利益息息相关,立刻有人出声反对。

    “敢问万岁爷,历来监察百官都为监察御史之职,内务府也该归属督察院督查,突然设立监察司,是不是不妥?”

    “张尚书说得对,一旦内务府独立于百官之外,往后宫中各处值房乃至各衙门的差事都可能会出问题,甚至还会出现内监擅专之事,还请万岁爷三思啊!”

    “包衣家族互相轮换虽听着公平,实则上三旗包衣又何止九家,若抬起这九家来,一旦他们互有勾连,藏污纳垢,其他包衣乃至宫中主子们的安危都会受到影响,请万岁爷三思!”

    康熙宣布这道旨意,就是为了以最快的速度,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彻底清除乌雅氏、刘佳氏和马佳氏藏起的暗桩。

    他既然已经宣了旨,仓促是仓促了些,但也不是没准备。

    福全立刻站出来,扬声道:“陛下圣明,自然早有思量,内务府向来在宫中伺候,与百官并行,本就容易出现贪污受贿之举。”

    “将其独立出来,反受监察司和百官同时监管,更能保证宫中主子的安危无恙。”

    太子也站出来支持汗阿玛的举措。

    “各处衙门和值房,旦有任何不妥,也都可行监察之责,上折子弹劾,孤会代汗阿玛行巡视之责,不会叫各位大人们受委屈。”

    福全只是听从康熙的命令,太子却是这件事里受益最大的。

    除了叫他的奶公凌普进入内务府外,他这个太子终于不用天天只看前朝和过往的折子了,也可以开始给汗阿玛办差,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积极。

    “至于汗阿玛抬起九家,是因这九家有从龙之功,皇家绝不会亏待有功之人。”

    “但偌大的内务府自不能只靠这九家就办好差事,督查司也不会只有他们来监管,各处都有可上奏密折之人,杜绝互相勾连和藏污纳垢。”

    大阿哥因为纳兰明珠被革职,又生了个闺女,最近很是沉默,没有吭声。

    索额图一派一见太子站出来慷慨激昂,都清楚该怎么办了,纷纷跟着赞起皇上的圣明。

    康熙只面无表情,沉声道:“既各位爱卿都无异议,福全,常宁,这事儿就交给你们两个,务必在年前让内务府恢复正常,不要耽搁宫宴。”

    福全和常宁出来跪地接旨。

    但同时接旨的不止他们两个,赵昌带着暗卫也忙得不可开交。

    原本他们还在暗中监视庄子上的暗桩咬出来的那几个人,准备顺藤摸瓜摸个全乎,年后再将其一网打尽。

    可皇上突然下旨,叫他们立刻清理各宫的钉子,暂时先不管还没发现的那些,往后交给监察司去办,他们只需要保证已经确认的暗桩被拿下就可以。

    赵昌清楚,主子爷这是怕昭嫔还有后宫妃嫔们所为,被暗桩探查清楚传出去,在前朝闹出轩然大波。

    不管哪个被牵连,到时只欺君和谋害皇嗣两个罪名,就不是可以轻易被压下去的事儿。

    佟佳氏、钮祜禄氏和纳喇氏、郭络罗氏这些忠心于皇上的铁杆簇拥都会受到影响。

    这些人不会把账算在自家人身上,只会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再将罪过全推到其他人身上。

    在争权夺势这方面,前朝的手段比后宫直接多了,他们不会手软,更不会嫌事儿大,能拉下一个,就是给自己这边多增加一个坑。

    但无论如何,只要事情泄露,反正都不会放过背后无依无靠的昭嫔和她腹中的孩子。

    康熙令福全全天候坐镇内务府,迅速将新换进宫里伺候的各处人马安排妥当。

    与此同时,他也令梁九功和李德全亲自去后宫传旨。

    承乾宫这里,梁九功再次收走了皇贵妃的金册和宝印,对仍旧素服脱簪的皇贵妃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万岁爷口谕——

    佟佳氏,朕深知乌雅氏所为,不曾想过容情,只欲保全皇嗣,处事周全,不说乌雅氏,只说章佳氏,你欺君罔上,谋害皇嗣,玩弄手段,与乌雅氏又有何不同?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念及过去情分以及胤禛的体面,只此一次,再有下次,朕不会再顾念母家情分,佟国公府全族都会受牵连,你身子弱,在承乾宫好好休养,不必再操心外头的事。”

    佟佳氏在利用章佳氏转移康熙注意力的时候,就知道这件事会闹大。

    她知道以皇上的手段,一定会查出来,可对乌雅氏的恨,叫她都顾不得了。

    所以她才会跟其他人合作,求一个法不责众。

    提起胤禛,佟佳氏眼神略波动了片刻,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叩头下去。

    “臣妾,谨遵万岁爷口谕!”

    康熙已经下令将胤禛的玉碟改了,这个从出生开始就抱到她身边的孩子,跟乌雅氏那贱人再无关系。

    她终于也有自己的阿哥,不用再被家里人嫌弃肚子不争气,也不用再听妹妹一次又一次假惺惺地说什么,为了她好才想进宫。

    哪怕是用皇后之位和表哥的情分来换,她到底还是无法舍弃那个一板一眼,却总偷偷叫人照顾她的孩子。

    她知道,皇上这是警告她不许以此事再兴风作浪,将他心爱的女人也拉入这摊浑水之中。

    但莫名的,佟佳氏只想笑,竟然没有预料之中的嫉妒。

    表哥也曾这样疼爱过自己,可帝王的深情……到底只是昙花一现罢了。

    她已经没多久好活了,不如就看看表哥对昭嫔的这份深情,又能保持多久。

    梁九功的下一站是永寿宫,金册和宝印再次送到钮祜禄氏手上。

    “万岁爷口谕——

    钮祜禄氏,法喀的死活就在你一念之间,你姐姐的情分也不是留给你一再消耗的。

    朕将后宫留给你执掌,旦再犯下任何大错,你额娘和你弟弟会被逐出钮公国府,不入祖坟,不记家谱,朕只说这一次,你好自为之!”

    钮祜禄氏嘲讽地扯了扯唇角,得亏皇上还顾念着胤俄是他的子嗣,没说出最伤人的话来。

    姐姐的情分?呵……过去是她看不开,可现在,她看着那冷冰冰的金册和宝印,突然就懂了。

    她们钮祜禄家的女儿,从阿玛选择追随鳌拜的那天起,跟爱新觉罗氏从来就不存在任何情分。

    她面无表情接过托盘,轻声道:“请梁总管帮本宫给皇上带句话,本宫谨记万岁爷教诲,不会连累家人,更不会做恩将仇报的事,请万岁爷只管放心。”

    梁九功恭敬应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紧着又跑了趟翊坤宫。

    在宜妃面前,他倒是没那么公事公办,对待宜妃还是一如既往的恭敬。

    “宜妃娘娘,万岁爷请您好好照顾两位小阿哥,太医院也会叫太医紧着十一阿哥的身子。”

    “若是您担忧十一阿哥的安危……奴才倒是听说,昭嫔娘娘身边有个会养身子的丫头。”

    宜妃本来一直神色冷淡听着,直听到最后一句话,才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

    “是谁?”

    梁九功笑了笑,“这万岁爷倒没说,只是万岁爷担忧宜妃娘娘会再次昏了头,几个小阿哥也可以都送到寿康宫,想必太后的面子,昭嫔娘娘总还是要卖的,您说是不是?”

    宜妃面色僵了下,利落跪地。

    “还请梁总管替我跟万岁爷请罪,我确实夹带了药方子进宫,也动过谋害皇嗣的念头,但十四阿哥不是我害的……”

    顿了下,她叩头下去,“臣妾愿以郭络罗全族的性命起誓,往后绝不会再叫猪油蒙了心,定会好好侍奉太后跟前。”

    她本来就没打算跟方荷作对。

    原本只是为了太后的看重和小五的前程,但现在得知方荷身边有能人,她只恨不能将方荷当菩萨供起来。

    谁要是敢断了胤禌的希望,她要谁的命!

    梁九功松了口气,还好还好,后宫几位娘娘们脑袋倒是没有那位祖宗铁,都知情知趣儿,没叫人为难。

    他在翊坤宫里的时候,李德全也去长春宫、钟粹宫和那拉贵人所在的储秀宫,传达了康熙的口谕。

    惠妃和荣妃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此事,但康熙也绝对无法容忍她们知情不报,甚至有意无意地替几个人遮掩的行径。

    甚至,康熙知道惠妃和荣妃对方荷隐约的敌意,若说谁最有可能将方荷牵扯进来,就当属这两个。

    所以惠妃和荣妃被请去大佛堂清修一年,旦有任何行差踏错,就送去南苑行宫与宣嫔做伴,大阿哥、三阿哥和二公主也会被取消探视的权利。

    惠妃和荣妃瞬间就没了脾气。

    再多想法,都被行宫和不许见孩子这两点给死死掐住,只能铁青着脸挪去大佛堂。

    通嫔和那拉贵人就更不必说。

    通嫔和那拉贵人的母家都是乌拉那拉氏的分支,两个人的阿玛官职都不高,只需要将她们禁足自己宫中,不许任何宫人进出宫闱,就够了。

    等做完这些,月底之前,康熙才腾出一口气来,往慈宁宫去,给皇玛嬷一个交代。

    “怪朕太贪心了,想着一下子将所有的暗桩都抓住,忽略了她们几个的心情,陆武宁说那孩子并非早产夭折,是死于窒息,乌雅氏的狠毒也确实超过朕的预料,朕实在没法子加以严惩……”

    孝庄虽然身子骨不成了,脑子却还没糊涂,听康熙又是叹气又是自责地云山雾罩一通说完,才冷笑出声。

    “你收拾内务府的动静倒是不小,可本也没必要弄得这么急,一旦出了岔子就是大事,这道理你不懂?”

    “这事儿本就不该叫后宫妃嫔知道,你倒跟哀家说说,她们怎么知道的?”

    “乌雅氏不值,可她们欺上瞒下犯下大错,若不严惩,往后你这个皇帝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这不是心慈手软的时候!”

    康熙垂着眸子无奈叹了口气,他知道糊弄不过皇玛嬷,只好说实话。

    “皇玛嬷知道……跟准噶尔这一战肯定要打,到时候朕在不在宫里都还另说,可昭嫔又是个跳脱性子,对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也都还闹不明白,孙儿不想叫您和皇额娘跟着操心,对她……不由得就心急了些。”

    孝庄表情有些微妙,大概知道是谁把消息捅出去的了。

    先不提怎么处置方荷,她觉得孙子这做法就有问题。

    “就是再心急,你也不能打她啊!这就跟教孩子似的,你得好好说,你都知道跟哀家较劲,那丫头跟你较劲也不稀奇。”

    康熙:“……”说实话,除了腚上不疼不痒的几巴掌,他哪儿打过那混账了?

    也就那天晚上被她气得稍稍用了点力气,也是见她戴了龙华吓唬人,倒把他自个儿吓得不轻……

    康熙咽下一肚子憋气,低着头无奈认错,“孙儿记下了,因着前朝事忙,孙儿一时不察,她被乌雅氏算计的时候,竟然有了身子。”

    “偏朕也忙着无暇去见她,又不想跟她提起前朝的事儿,叫她急没了章法乱求医……追根究底是孙儿的错。”

    孝庄蓦地坐直了身体,“什么?她有孕了?”

    “嗯……已经四个多月了。”康熙努力扯出一抹笑意来,咬着牙替方荷找补。

    “那天朕本想将她贬为庶妃,幽禁延禧宫,把她吓得生生哭晕了过去,御医一把脉,朕这才知道。”

    “既然是为了皇嗣,朕也不好这时候跟她计较,干脆封了延禧宫后殿。”

    “一是为了护着孩子,二则叫她静心反省,等她生了孩子,叫她去跟皇额娘住几年,好好磨磨性子。”

    那混账做这事儿的时候,为了张牙舞爪唬住旁人,根本就没下死力气抹掉自己的痕迹。

    康熙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只能提前把惩罚说了,免得皇玛嬷动手。

    孝庄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倒是会给她找地方。”

    就算怀着孩子,情有可原,到底太过胆大妄为,孝庄不在意方荷的手段,但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藐视皇权。

    若是叫她说,等孩子生下来,叫方荷去家庙里学学眉眼高低,等学会规矩再叫进宫也使得,反正那混账也不是没出去过。

    但康熙也说了惩罚,又提起太后,孝庄倒是不好拂了两人的面子,只摆了摆手。

    “行了,不用跟哀家这里打马虎眼,叫她先安心养胎,往后住哪儿再说,她这位分就不要动了。”

    做嫔就快叫宫里翻了天,要是爬得更高还得了?

    她不介意叫孙子有个陪在身边的贴心人,却不想叫孙子有个下不了狠心的贴心妖精。

    康熙恭敬起身,“朕也这么觉得,都听皇玛嬷的。”

    左右他也不打算再给方荷恩宠,位分确实没必要再给了。

    陪在太后身边,还有个孩子傍身,行事也不乏狠劲儿,那混账不需要位分,也没人敢欺负。

    那晚在延禧宫,方荷跟他说的每个字,在他脑海里都记忆犹新。

    她的冷笑,后悔,还有恶心,叫他所有的苦心都变成了笑话。

    康熙也许不懂什么叫一往情深,但他如今对方荷……大概是又爱又恨,到底恨比爱鲜明,他实在不想再见到她。

    康熙坐在回乾清宫的皇辇上,面容冷峻看着外头还没化干净的残雪淡淡想着,如今也替她擦完了屁股,就算是给她一个交代了。

    往后有太后照料,不需要他再操心,她也不稀罕。

    八日后,还有一天就是腊八,御膳房里已经开始传出浓浓的腊八粥香气。

    康熙在弘德殿都闻到了。

    但他看着面前的脉案,皱眉许久,还是忍不住团成团,砸到李德全帽檐上。

    “去,跟张文钦说,要是不会写脉案,就滚回太医院,换个会写脉案的过来!”

    李德全一个字不敢多说,抓起纸团就麻溜退出了大殿,熟门熟路地往御药房去。

    张御医一瞧见李德全,脑仁儿就下意识开始隐隐作痛,恨不能转身就走。

    “诶诶诶!张御医别走啊!”李德全赶忙去拦,笑着将纸团双手碰到张御医面前。

    “万岁爷说……反正就还是那几句话,您明白吧?”

    张御医都快哭出来了。

    说实话,他在太医院的时候除了医术,就是靠着会忖度上意,这么多年才能稳坐御药房。

    过去他当值的时候,也从来没摸错过万岁爷的脉,整个御药房,六个御医,就他从来没被罚过。

    可自打开始给延禧宫那位诊脉,他一到要写脉案的时候,就想眼前一黑晕过去。

    写了脉象,说他忘了医者的本分。

    望闻问切都写上去,说他废话一堆,说不到重点。

    言简意赅了吧,万岁爷又骂他就会偷懒,就会敷衍。

    现在他写的是又精简又不失文采,还特地藏了重要的部分,去请教过南书房的几位大人……

    张御医苦着脸问:“李副侍,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万岁爷到底想看什么?我这到底是哪儿没伺候好?”

    李德全摸着帽檐,也不想再被纸团砸,虽然不疼,可吓人啊。

    他凑近了小声问:“怀孕的妇人,不都那么回事吗?吐了没有啊?吃用的香不香?睡得好不好?心情如何?有没有哪儿疼哪儿痒?”

    张御医:“……”这特娘是嫔主儿,不是他家炕头的婆娘,他敢问那么详细吗?

    可无奈的是,这宫里有一个算一个,都比家里的婆娘难伺候多了。

    张御医就算是头疼,也只能想法子写上试试,总不能真灰溜溜滚回太医院去。

    腊八这日,张御医呈送上来的脉案,终于在末尾,叫康熙看到了想看的内容。

    “昭嫔娘娘脉象安稳……已见胎动,未曾呕吐,吃用如常,身心舒畅,只因身重,尾骶穴作痛,不得安睡,侧躺则可无恙……”

    康熙冷笑了声,果不其然,那混账看见他吐,不见他倒是不吐了,那天不是因为怀孕才那般表现。

    他面上的寒霜更重,浑身气压低到李德全怀疑,下一刻,可能他脑袋又要跟纸团接触了。

    但康熙这回只是冷漠地将脉象扔到了一旁,什么都没说。

    午膳喝过了腊八粥,康熙午歇时,翻来覆去睡不好,干脆起身继续去批折子。

    反正年底的折子多,他本来就忙。

    但再忙也有忙完的时候。

    没了去南书房和演武场消遣休息的心情,刚用过晚膳半个时辰,康熙就把该忙的政务忙完了。

    他感觉殿内有些冷,起身到窗边,发现又下雪了,像极了那夜他叫方荷去延禧宫的阵仗,雪片子不小。

    也不知这么大的雪,延禧宫后殿会不会冷,膳食送过去还热不热……他脑子里闪过一些叫人心烦意乱的念头,好一会儿,气得笑了出来。

    没得他一个皇帝,因为别人恶心他,倒叫宫里有了他去不得的地儿!

    按那混账的话说,凭什么?

    他冷着脸转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跟上,李德全以几乎小跑的速度,叫人去准备轿辇。

    等走到轿辇前,梁九功才象征性地恭敬问了句:“万岁爷,咱们去哪儿啊?”

    康熙淡淡瞥他一眼,“你这舌头要是不想要,就别要了。”

    在殿内不问,这狗奴才又自诩他肚儿里的蛔虫,这会子倒还恭敬上了。

    梁九功嘿嘿两声,小声吩咐轿夫:“延禧宫,快着点儿,别叫万岁爷等……咳咳,冻着!”

    康熙:“……”他早晚剁了这狗奴才的舌头!

    康熙出日精门的时候,方荷也发现下雪了。

    她刚吃完热乎乎的锅子,浑身被火盆子烤得暖洋洋的,甚至有些燥热,特别想出去走走。

    怀孕叫她感觉特别神奇,她这么个好吃懒□□躺着的咸鱼,有了孩子以后,反而躺不住坐不住了。

    躺着腚疼,坐着窝得慌。

    她还就爱到处转悠转悠,尤其不爱闻烟火味儿和熏香味儿,瓜果香气都不大喜欢,倒是很喜欢外头新鲜的冷空气。

    所以翠微和魏珠他们为了哄着主子多在室内待着,别出去冻着,头发都快要愁掉了。

    这会子见方荷又偷偷往软榻下头溜,翠微左眼皮子就开始猛跳。

    她赶忙过去劝,“要不奴婢给您开一点窗户?”

    “可透过窗户缝儿赏雪,听着就很委屈我肚子里的宝儿啊。”方荷捂着肚子蹬上自己的防滑鞋。

    “宝宝说,它就想看天上往下掉雪片子。”

    翠微脸色麻木:“那小主子就没跟您说,外头冷,冻病了要喝药?”

    方荷挥挥手,“嗐,我家宝可信任福乐姑姑了,说不定是怕额娘热出毛病来,才闹着要出去走走呢。”

    她抱着翠微的胳膊晃,嗓音里跟掺了蜜一样。

    “好翠微,我就在廊庑底下站站,绝不离开火盆子!”

    “上回我没赏成雪,好歹你叫我看一眼,等宝宝出来,能自己赏雪,都得明年了。”

    翠微无奈,只好叫刘喜和陈顺他们先把火盆子挪到廊庑上去。

    又叫人端着铺了皮毛的摇椅出去,还带着一条厚毯子,这才跟春来小心翼翼扶着方荷往外走。

    今儿个一天没被允许出门走动的方荷,好不容易站到门外,闻着新鲜冰冷的空气,看着雪花在半空调皮地飞舞,诗兴大发。

    “啊——”她咧开小嘴,伸开胳膊,悠然往躺椅那边走,“瑞雪兆丰年,越来越有钱!”

    自打她怀孕的消息传出去以后,虽然她被禁足延禧宫,可慈宁宫、寿康宫的赏赐,还有各宫的贺礼却一样都没少。

    不知道为什么,除了孝庄和太后送的是滋补药材和补品,这回后宫妃嫔送过来的都是特别方便检查,却不容易做手脚的金银珠宝。

    最大方的就是宜妃,她直接送了一箱子小金鱼过来。

    大概是怕方荷误会这是侮辱,特别解释说是给方荷留着打赏下头人用的。

    方荷表示,她不怕侮辱,这样的侮辱越多越好。

    “啊——”想着自己库房里的金银,方荷脸上的笑意更加灿烂,刚要再发散几句,就见守门的崔福全小跑着过来,喘着粗气打千儿禀报。

    “主子,万岁爷往这边来了。”

    “——有钱归有钱,还得听人言!”方荷一本正经收起胳膊,转身就往殿内走。

    “我该听翠姑姑的话,还是在屋里待着好了,我家宝宝怕冷。”

    翠微:“……”那你家宝还挺反复无常的,随娘!

    到底翠微和魏珠都是前殿的人,顾不得瞪几个捂着嘴偷笑的小丫头,听到禀报就赶紧去前头伺候着。

    春来小心伺候着方荷在软榻上坐下,迟疑了下,到底还是小心问了一句。

    “主子,若是皇上过来,您见吗?”

    方荷喝了口金银花露,表情满足地喟叹一声,笑道:“不。”

    不是不见,而是——

    “皇上不会过来。”

    春来很怀疑,若皇上不过来,为何还要来延禧宫?

    但她出去看了会儿,就只见到主殿的灯掌了起来。

    前殿和后殿就只隔着一条廊庑,所以前殿的动静能隐约传到后头来。

    以春来的耳力听得比旁人都清楚,一个往后头来的脚步声都没有。

    她眼神迷茫,万岁爷这是干嘛来了?

    康熙面无表情赏了会儿雪,被梁九功伺候着在主殿里睡下。

    看到里头的烛光被灭掉大半,翠微和魏珠也都满头雾水。

    倒是梁九功,到底还是比旁人了解自家主子。

    叫李德全在里头守着,梁九功轻手轻脚退出来以后,路过两人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嘟囔了一句。

    “这主殿里来了主子,后殿里竟没人过来请安,也是怪了。”

    翠微和魏珠:“……”明白了。

    皇上这是把台阶从乾清宫搬到了延禧宫主殿来,等着主子主动过来,顺着这个台阶爬上去呢。

    翠微有些心动,但魏珠却表情不变,恭敬伺候着梁九功在一旁梢间里歇下,在翠微要往后头去的时候,把她拦了下来。

    “这下着雪呢,主子身子重,万一摔着了,可不是小事儿。”

    虽然他已经是没了根的男人,可他也明白一个道理,如果真关心一个人,想要见她,就不会叫她冒一点点危险。

    不管万岁爷是不是真想见主子,只要阿姐不愿意,谁也别想把话递到阿姐跟前去!

    翠微想了想,偷偷看了眼主殿,也觉得有道理,无论如何,小主子最重要。

    没有小主子,他们如今指不定都死在慎刑司了。

    于是,等翌日一早梁九功伺候着康熙去上朝,自始至终就没听到后殿任何动静。

    虽然康熙面色如常,梁九功心里却噗通了好一会儿。

    他恨铁不成钢地瞪了翠微和魏珠好几眼。

    翠微和魏珠只低着头,当作没看见,气得梁总管恨不能骂出声儿来。

    这真是有登天梯都不要,等主子爷没了耐性,擎等着往后被人踩进泥巴地里吧!

    但出乎梁九功意料的是,他们家主子爷这耐性,倒比以前强了不少。

    康熙几乎隔一日就会往延禧宫来一趟,只待在主殿,左右延禧宫也没有外人,不许进出,消息传不出去。

    皇上到底是陪昭嫔了,还是自个儿在主殿里如常批折子,谁也不知道。

    梁九功隐隐回过味儿来。

    主子爷这不会是怕外人以为昭嫔失宠,会委屈了皇嗣,所以才过来,又不乐意看到昭嫔,故意如此的吧?

    他试探着问了一回,“万岁爷,刚才张御医过去给嫔主儿诊脉,可要奴才过去瞧瞧?”

    康熙往窗口淡淡看了会儿,才平静道:“不必。”

    如果那混账想见他,以她的性子,就算是御前的人拦着,她也早想法子过来了。

    既然始终没有动静,那就是她不想见,他又何必强求。

    梁九功见主子爷虽然表情平静,却莫名有点心疼,他们家主子爷何时这么低声下气过?

    可主子爷到底是皇帝,他有他的尊严不能扔,也绝不可以扔。

    主子爷都对昭嫔娘娘如此好了,怎么就走不进那祖宗心窝子里头去呢?

    翠微也在问方荷差不多的问题,“主子,不管万岁爷是出于什么目的过来,总归是叫咱们日子没那么艰难,内务府也比以前热情了些,不会再借口年根子底下怠慢了。”

    “您也知道最近宫里发生的事儿了……就算是为了小主子,也该过去给万岁爷请个安吧?”

    方荷起身,走到能看见前殿的窗户边,静静看着外头,好一会儿没说话。

    在康熙给她扫尾后,她也知道自己先前所为太过冲动了,可叫她再选择一次,她依然会那么做。

    也许,她和康熙都是同一种人,有爹妈跟没有也差不多,都是在不算辛苦却心酸的挣扎中靠自己拼搏至今,活像个刺猬。

    他们都不会轻易信任别人,也比别人更自私,能设身处地想的,都是为了自己。

    他多情仁爱,心里装了太多,她心窝子太浅,除了自己和孩子,谁也装不下。

    这样的他们,即便能对彼此能生出一星半点的好感,走得越近,只会越容易扎伤彼此。

    倒不如远一些,还能记住彼此点好。

    唔……这么想着,还有那么点悲情诶,怀着孩子可不能不开心,还是吃点甜的好了。

    “诶!我突然记起来,有一种刺猬软糖很好吃!”她猛地一拍巴掌,兴冲冲回过头,把屋里几个以为主子在感伤的宫人吓了一跳。

    “用小泥炉子就能做,你说,趁皇上在这儿,咱问膳房要点糯米和红糖,应该不用花银子吧?”

    众人:“……”您看了半天,就想到了吃?

    第80章

    还没到午膳时候, 方荷就吃上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刺猬软糖,热乎乎的那种。

    跟后世有果胶的软糖不一样,方荷跟耿舒宁去养老院的时候,见过跟糯米糍差不多的做法, 也同样很好吃。

    她跟厨艺比较好的昕南说了以后, 做到第二遍, 就很接近方荷记忆中的糯米糍了。

    只可惜刚做出来的太软,热的也好像少点滋味儿。

    方荷心眼子一转, 又来了主意,趁翠微和魏珠在前头伺候康熙,她带着春来和昕珂、昕南几个, 跑到后殿的夹道里。

    这里晒不着太阳,也没什么人过来,雪很干净, 将刺猬状的糯米糍放细纱布里裹好, 埋进雪里头冷却。

    差不多等个一炷香, 就是冰软又香甜的口感。

    “要不主子先进去?咱们在这儿等着。”刘喜小心翼翼问。

    魏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说不叫主子在外头多待, 可他们素日里也不怎么近身伺候, 自认没那么大体面,根本不敢拦。

    没看春来都没拦吗?

    又也不敢什么都不做, 只好多劝几句。

    方荷不想为难他们,也不想进屋闻炭火的味道,她记得好像闻多了二氧化碳的味道, 对孩子不好。

    她冲春来道:“要不你把给我做的那副鹿皮手套拿出来,咱们堆个雪人好不好?”

    雪人堆好,糯米糍也能吃了。

    见春来蹙眉, 方荷手熟练地往肚子上放,“宝宝好像在我肚儿里拍巴掌呢,它肯定也想看雪人了。”

    众人:“……”

    宫里哪个主子怀了身孕,不是天天恨不能躺在床上养胎啊!

    可是不是小主子想看……这还真说不好,毕竟谁生的孩子随谁。

    看着主子已经隆起的腹部,都只能去抬火盆子的抬火盆子,拿手套的拿手套,恨不能将方荷捂得只剩两只眼在外头。

    等戴好手套,方荷蹲都蹲不下。

    看着快要给她跪了的刘喜和陈顺,方荷实在不好意思再折腾人,干脆站到火盆子一旁,做个指挥。

    “你先堆个大点的雪球做肚子……”

    “要刘喜俩脑袋那么大的雪球,做脑袋……”

    “主子,那雪人的腿呢?”

    方荷:“……”好问题,她也不记得自己见过。

    “没关系,咱们就当腿被雪埋住了,再去库房里拿两块金子,给它做眼睛……毛子才是金眼?瞎说,财神也是,快去快去!”

    “哈哈哈……张吉你拿炭块给它做嘴,多难看啊,我记得库房里不是还有块玛瑙吗?”

    ……

    康熙正凝神静气地批折子,突然听到后殿传来隐隐约约的笑闹声,忍不住蹙起眉。

    一旁伺候的梁九功立马察觉,赶紧出声:“奴才这就去叫他们噤声!”

    康熙听出有方荷的动静,淡淡扫梁九功一眼,连他都没叫那混账闭过嘴,这狗奴才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他没说话,思忖片刻,放下朱笔,起身往外走。

    梁九功赶忙拿上大氅在后头追,就算没听见是谁闹腾,这会子也知道是谁了。

    翠微和魏珠也急得很,这后头不会是打起雪仗来了吧?

    主子还记不记得自己怀着孩子呢?

    春来和福乐两人加起来也没长够一张嘴!

    这会子可倒好,把万岁爷也招过去了。

    翠微和魏珠不敢在康熙面前放肆,尤其瞧着皇上的脸上没有表情,只能忍着焦躁跟在后头。

    方荷正亲自动手拿玛瑙珠钗给雪人画嘴,背对着后殿。

    听到众人突然跪地,她微微挑眉,心知是谁来了。

    她动作顿了下,慢吞吞抚着肚子转身,也不抬头,只余光瞧着那抹明黄色的衣角,以更慢的速度往下蹲。

    康熙冷眼瞧了下她身后不伦不类的雪人,定定看她一眼,发现这混账好歹是长了些肉,没跟先前一样消瘦,应该确实吃用得不错。

    他心里说不出是气还是恼,没等她蹲下去,转身就走。

    方荷松了口气,她躲到后殿角落里来玩儿,就是不想挺着大肚子应酬老板。

    见他转身,她立刻站直身体,垂眸等这位爷离开,准备叫人拿上糯米糍,继续回殿内宅着去。

    住在延禧宫就这点不好。

    头所殿虽然小,宫门一关,谁也别想进来,除非要闹出大动静。

    可在延禧宫,她甚至不算正儿八经的主人,前殿和后殿却只有一个回廊,谁想进来都能往里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寿康宫……

    “哎哟!”方荷突然感觉肚子一疼,捂着肚子忍不住惊呼出声,呆立在当场。

    虽然她一直拿宝宝当说辞,其实那都是她想象当中的动静。

    实际崽儿虽然能动了,可在她肚子里的动静比嗝气还小,也只是偶尔才能感觉到。

    这会儿她突然感觉肚子被狠狠踢了一脚,吓了一跳,叫她又惊又喜,忍不住低下头去看。

    她也就没发现,众人都被她这惊呼声吓了一跳,翠微腿都软了。

    已过了拐角不见人的康熙,蓦地又大跨步出现在方荷面前,顾不上心里的复杂情绪,小心翼翼打横将她抱起来,黑着脸冲梁九功喊——

    “传御医!”

    方荷是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

    他不跟她说话,那她能先开口吗?开玩笑!

    这导致,直到被抱回殿内,方荷都没来得及告诉周围急得眼眶通红的众人,她只是胎动而已。

    康熙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方荷以为他又要训人,偏过头去不看他。

    看到方荷坐在软榻上,只撑着脑袋,紧抿着樱色唇瓣不看他,康熙面色更黑了些。

    他一个字没说,转身出了后殿。

    福乐赶忙过来要给方荷诊脉,方荷这才赶紧解释,“我没事儿,就是刚才孩子踹了我一脚,它还是头回这么激动,大概是……看见阿玛了,孝顺!”

    她的崽还没出来就知道替额娘拳打老父亲了,这必然是大孝啊!

    众人:“……”

    别说康熙了,就是以梁九功对方荷的了解,都知道‘孝顺’这俩字绝对不是对万岁爷说的。

    他偷偷觎站在廊庑上的主子爷一眼,见主子面上跟抹了层薄霜似的,心里偷笑。

    但也不能耽搁伺候主子爷,他赶忙将拿在手里的大氅往康熙身上披。

    “主子爷,外头冷,您要不进殿等着?”

    康熙冷声道:“不必,去看看御医到哪儿了!”

    里头方荷抚着肚子刚要开始夸奖她家崽,突然就缩着脖子噤了声,瞪大眼看向外头。

    这位爷都出去了,怎么还在后殿没走啊?

    刚才她说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自从知道宫里那些女人们的手段,甚至在康熙替她扫尾过后,方荷越来越了解这深宫的恐怖,再不敢跟以前一样冲动。

    上回她连吵架都没嚷嚷呢。

    这会子都弃妃预备役了,她也不打算再得罪这位爷,谁能想到他只穿着薄袄子在外头站着呢。

    咋,前殿不够他美丽冻人的?

    张御医很快就过来了,听了福乐的禀报后,又亲自给方荷诊过脉,确实只是正常胎动,赶忙去跟康熙禀报。

    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跟里头那混账说,若不想被禁足在殿内,就别瞎折腾,若是没了肚儿里的挡箭牌,明儿个太皇太后就能摘了她的脑袋!”

    梁九功:“……”就主子爷您这声音,里头那祖宗应该都听见了。

    他小心翼翼进了殿,果不其然,方荷斜靠在软枕上,似笑非笑看着他。

    梁九功实在不想再跟两个祖宗之间折腾了。

    往常总觉得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可比起现在两人谁都不理谁,他宁愿这俩祖宗再打一架。

    梁九功躬身赔着小心替主子解释,“万岁爷其实一直都记挂着嫔主儿呢,嫔主儿可千万别误会。”

    “万岁爷封延禧宫,是怕有人搅扰您的清静,又怕外头人看碟下菜,所以哪怕政务繁忙,也要过来给您撑腰,只是怕您还生着气,才没到后头来。”

    方荷似是好奇一般笑问:“这都是万岁爷跟梁谙达说的?”

    梁九功:“……那倒不是,只是奴才伺候万岁爷时间久了,自然——”

    “那就是梁谙达假传圣旨了?”方荷客客气气打断梁九功的苦口婆心,笑得依然很温柔。

    “又或者,什么时候梁谙达成了万岁爷肚儿里的蛔虫,往后皇上想说什么,只需要您来开口就是了?”

    梁九功吓得赶忙摆手,“嫔主儿折煞奴才了,奴才哪儿敢啊!”

    方荷面上的笑淡了些:“那梁谙达就请回吧,我听见皇上的话了,自会谨守本分,不敢劳万岁爷挂记。”

    康熙又不是没长嘴,现在闹掰了,倒来她面前搞什么深情沉默戏码了?

    不好意思,她这人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心软。

    什么苦衷,什么心疼,她统统都只当没有,问就是对方不长嘴,解释权自然归她。

    腊月里总叫人觉得日子过得特别快,方荷才感觉崽儿开始活泼起来,每天跟她打招呼,一眨眼功夫就到了除夕。

    虽然被禁足不能出去,可方荷还是兴致特别高昂地叫人取了银子出来,一大早就叫人去膳房提前买些皇庄子上养的菜和肉。

    只需要叫膳房送个熬好的鱼羊鲜汤锅上来,其他的所有东西都可以拿生的。

    提前在方荷闻不到味儿的地方处理好了,端进殿内,正好太监们带着粗使们轮流值守凑一桌,方荷带着翠微她们凑一桌,一起热热闹闹过年。

    这可比在宫宴上吃那些样子好看的蒸菜舒坦多了。

    等到了掌灯时分,方荷还特地叫人买了两壶青梅酒来,除了福乐和春来,其他人都可以轮流一个人来上两杯。

    方荷很馋,但她也知道轻重,在金银花露里掺了一丢丢的青梅酒,沾了点酒味儿,当饮料喝着过过瘾。

    一顿锅子吃下来,直把方荷吃得小脸红扑扑的,完全没有醉意。

    若是不看肚子,竟比过去任何时候都美得更惊心动魄些。

    昕珂喝了杯酒,捧着腮看自家主子看红了脸,她嘿嘿笑着跟昕梓感叹。

    “咱家主子可真好看,回头小阿哥长大了,指不定是所有阿哥里最好看的!”

    昕南赶忙捂昕珂的嘴,“满嘴胡沁,主子哪儿是咱们能妄议的,叫外人听见,你这舌头就别想要了。”

    方荷只乐呵呵盯着两个人笑闹。

    昕珂哈着气直往昕南胳肢窝底下挠,“今儿个除夕宫宴,所有人都在乾清宫呢,咱们这儿怎么可能会来外人!”

    翠微和魏珠没多提醒,也是因为这个。

    可叫人始料未及的是,昕珂的话音一落,就听到崔福全喘着粗气,格外震惊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主子主子!奴才瞧着,好像是圣驾过来了!”

    满屋子喝酒没喝酒的都赶忙站起身来,赶忙收拾桌上的狼藉,被唬得心惊肉跳。

    连方荷都有些不可置信,什么叫好像?

    除夕宫宴基本上都要过了子时才结束,今天为了守夜大家吃饭晚,这会子也亥时(21点)了。

    大伙儿都在心里想,皇上就算疯了,也不可能这时候过来啊!

    殿内很快被收拾好,到底是除夕,方荷也不能再避而不见。

    不管换不换老板,太后和康熙总还是一家子,低头不见抬头见。

    为了孩子,她不可能真跟康熙闹僵,表面上的恭顺和气早晚都得表示。

    她叫人去前头问问,要不要给康熙请个安。

    魏珠到御前才发现,主子爷是没疯,他只是喝多了。

    刚靠近主殿,魏珠就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李德全在门口急得恨不能跳脚。

    太皇太后身子虚弱,撑不住守夜,早早就和太后回慈宁宫和寿康宫歇着了。

    都没过半个时辰,万岁爷就跟大臣们频频喝酒,把自己灌多了。

    而后皇上借着更衣的理由出来,直接叫人备了皇辇,非要到延禧宫来。

    谁都拦不住。

    乾清宫那么多人,这消息根本瞒不住,回头等主子爷醒了,还不知道要怎么跟老祖宗解释呢。

    看见魏珠过来,李德全赶忙抓住魏珠的手,跟见到亲爹似的。

    “好哥哥,嫔主儿歇了吗?若是没歇,请嫔主儿过来劝劝万岁爷,快些回乾清宫吧!”

    “若是耽搁了守夜,把娘娘和宗亲们都撇在那儿,回头可就不好解释了啊!”

    魏珠一听,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轻重,这不是心疼阿姐的时候。

    好在除了冷,地上也没雪,他赶忙往后头跑。

    方荷面无表情呵呵了两声,起身穿上厚重的衣裳,冷着脸往前头去。

    梁九功也在外头候着,见方荷过来,稍稍松了口气,赶忙将方荷往里头让。

    “万岁爷在里头等着嫔主儿,您请进。”

    方荷以帕子遮住鼻尖,淡淡问:“万岁爷喝了多少?”

    这狗东西不会发酒疯吧?

    要是他再给她来个过肩摔怎么办?

    大过年的,她实在是不想找这刺激。

    梁九功小声解释,“恭亲王和裕亲王并太子和几位阿哥都敬了万岁爷酒,索中堂和谈回来,借着和谈成功的由头,也带着群臣给万岁爷敬酒来着,万岁爷都没拒……”

    意思就是,不知道喝了多少,反正是没少喝。

    方荷表情更臭了,借酒装疯,逼着她顺着台阶服软是吧?

    她当着春来的面,转身吩咐:“一会儿你站在我身边护着我,若万岁爷实在是喝太多,拦着些,回头有任何罪责,我担着!”

    梁九功:“……”要不您再大点儿声?乾清宫还没听见呢。

    方荷才不管梁九功怎么想,气冲冲进了主殿,看到坐在软榻上装深沉的康熙,臭着脸福了福身。

    “嫔妾请万岁爷圣安,万岁爷怎么这会子过来了?”

    康熙从方荷一进门开始,深沉又仿佛氤氲着雾霭的丹凤眸,就一直紧紧盯在方荷身上。

    听到她说话,康熙言简意赅,低沉回答:“朕来找梁九功。”

    方荷:“……”

    她转身看了眼门口,又看了眼康熙,又看了眼门口……这是喝傻了?

    她耐着性子哄,“梁九功就在外头呢,您找着人,快些回乾清宫吧?好些人等着皇上呢。”

    康熙纹丝不动:“朕来陪梁九功过年,朕不想叫她一个人过除夕。”

    门外伺候着的人都有些恍惚,下意识看向梁九功……梁总管竟然如此得盛宠吗?

    梁九功脸儿都青了,明天他就改名字,他叫梁黑锅行不行?

    方荷也倒抽了口凉气,好家伙,她就知道这位爷跟梁九功有一腿!

    这是……把延禧宫当做秘密约会基地了??

    怪不得他来了延禧宫就只在主殿,全说通了!

    虽然但是,她觉得自己在这里可能有些多余,也没有跟康熙计较的心情了,反正今晚听到的又不是她一个。

    回头就算老祖宗问起来,她这人实在,最多就是替这两位有情人背个锅,老祖宗想揍的肯定不是她。

    她抚着肚子干笑两声,“那……你们好好过年,慢慢过,不急。”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等等。”康熙沉声吩咐,站起身大跨步走到方荷面前,看她的眼神愈发深邃。

    哪怕他只是静静站着,周围的空气也瞬间紧绷起来,叫人总有种如临深渊的紧张感。

    在他低头之前,方荷赶紧后退一步,让开门口的位置,免得自己太亮了,叫这位爷动手拨开她。

    康熙看到方荷后退的动作,丹凤眸微眯,眸底掠过一丝自嘲。

    “你不用出去,朕出去。”

    方荷隐约感觉有些奇怪,轻声道:“嫔妾恭送皇上。”

    康熙脚步顿在门口,转过头,在黑暗和灯火之间,叫人看不清表情。

    他声音略有些喑哑,却字字清晰,“等用完年夜饭朕就走,就算是为了皇额娘和皇嗣,朕也不能冷落你。”

    “去,叫人传两桌席面过来。”

    梁九功见主子爷这是要在廊庑上用膳,都快哭出来了。

    他偷偷进殿内,给方荷噗通跪了,小声央求。

    “嫔主儿,若是送膳的过来瞧见万岁爷在外头用膳,回头可就真没法儿跟老祖宗交代了啊!”

    “万岁爷要见的不是奴才,您忘了,二十三年万岁爷喝多,就是您伺候的,还把您当成了奴才……”

    方荷:“……”哦,好像有这么回事,她给忘了。

    再回想刚才康熙那僵硬的面色和说过的话,她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论嘴硬,她是服这位爷的。

    要说他今晚不是故意喝多,她把正版梁九功的脑袋剁下来给康熙当凳子坐!

    方荷深吸了口气,不愿意在这大年下的叫人不痛快,更不想惹祸上身,扶着春来走到门口,掀开了棉帘子,放柔了声音。

    “皇上进来说话可好?”

    康熙背对着方荷,抬头看着天际那轮弯月没吭声。

    方荷心里冷笑,捂着嘴故意打了个喷嚏,冲春来嚷嚷——

    “别拉着我,不就是风寒嘛,喝几碗药汤子就是了,总不能叫万岁爷……”

    康熙冷着脸转过头来,低斥,“你进去!”

    方荷不肯,“那您先进来,叫人看见了算怎么回事?”

    康熙迟疑了下,还是没挪窝,他只无奈地叹了口气,轻声解释。

    “你靠近朕,会恶心,朕不是来给你添堵的。”

    里里外外瞬间跪了一地的宫人和太监,大家都恨不能把耳朵剁下来给两个祖宗助兴,免得等皇上酒醒了算账。

    方荷愣了下,一时间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不是挺会说话的吗?

    她捧着肚子凉凉道:“您要是再不进来,我不止会吐,还得掉脑袋,您自个儿看着办吧!”

    说完,她转身就进去了。

    反正揣着尚方宝剑呢,谁善解人意也轮不着她。

    等她进门坐下后,康熙跟在后头进来,依然不说话,只是坐在餐桌前,安静看着坐在软榻上的方荷,眼睛眨都不眨。

    翠微直偷偷跟主子挤眉弄眼,要说她最佩服主子什么,也就是这点了。

    谁见过这种把万岁爷往死里得罪,甚至还不肯服软,都仍然能牵着皇上鼻子走的主儿啊!

    偏偏主子心硬如铁,不但没露出任何动容神色,甚至还有些不耐烦,叫人去把后殿她坐着更舒服的软垫拿过来,一点要跟皇上说话的意思都没有。

    康熙在宫宴上喝了不少酒,确实没怎么吃东西。

    进了两桌席面来延禧宫,外头那桌自然是以皇上的名义,赏给了延禧宫的宫人。

    里头方荷走动了一番,陪着康熙用膳,也不好不动筷子,只好跟着捡了几筷子菜吃。

    因为宫宴,这些菜都是提前做好的,不管哪里要席面,都是上锅蒸了端过来,只求一个吉利好看,一点也不好吃。

    倒是难为康熙吃得香甜,方荷干脆叫人将提前做好的龙须糕端过来一碟子,让给康熙两个,自己拈着一块慢慢吃。

    等用完膳,也快子时了,方荷打着哈欠起身,给康熙福礼,语气很平和。

    “祝皇上新年吉祥,福寿绵长,岁岁安康,顺心如意,嫔妾困了,先回去休息,就不送您了。”

    梁九功也在一旁小声劝,“乾清宫里还有宗亲们等着万岁爷呢,万岁爷该回去了,否则叫老祖宗知道,定会担忧的。”

    康熙沉默起身,陪着方荷走到门口,看着她消失在廊庑一头,才转身往门外走,自始至终,他脚步都未曾踉跄。

    回到殿内,福乐立刻伺候着方荷泡脚松缓。

    今儿个方荷坐的时间格外久一些,吃喝也不少,福乐怕主子明天起来会水肿。

    翠微在一旁守着,有些不忍地开口:“主子,奴婢瞧着,万岁爷应该是消气儿了,跟您示好呢。”

    “这么重要的日子,皇上扔下满宫的娘娘和宗亲们,只怕您一个人孤单……奴婢还从未瞧过万岁爷对谁如此上心呢。”

    “主子藐视皇威,皇上给主子担着,没叫主子有一点麻烦。”

    “主子不愿服软,皇上一直在前殿守着,只是怕主子恶心……说句不好听的,这天底下的男人大概都是一丘之貉,就算是在外头嫁人,想碰上这样的夫君也纯属痴心妄想。”

    “您就一点都不感动吗?”

    方荷失笑,撑着脑袋懒洋洋道:“感动啊,我不是陪万岁爷用膳了吗?”

    确实感动,但是不多。

    不管他做多少,都改变不了他的自以为是和固执自大。

    也许他确实是为了保护她,才会什么都不说,只会叫她先委屈委屈,再等等,一个人默默付出。

    可这种保护,更像是对女子的蔑视。

    他这种纵容,也确实让她在宫里的日子没那么难熬,叫她对未来会更有信心,就冲这一点,她也愿意往后更恭敬些。

    她反省过自己先前的冲动,知道她给康熙添了很多麻烦,知道自己不够成熟……

    但一切的前提是,她本来有机会一辈子做个快乐的孩子,不用给他添任何麻烦的。

    方荷拍拍翠微的胳膊:“你记住一句话,女人要是太擅长脑补和自我感动,离被人卖掉还要替人数银子也就不远了。”

    见翠微还要说什么,方荷困得厉害,实在不想跟她说多,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扔下一句话去睡了。

    “皇上最擅权衡利弊,他待我再好,也不过是为了皇嗣,没看德妃娘娘有三个孩子,都已经到这步田地了,还是尊贵的妃主儿吗?”

    翠微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觉得还是主子更清醒。

    她都忘了,虽然德妃昏迷不醒只是熬日子,但人还在永和宫关着,依然是妃位呢。

    在她拍着脑门儿叫自己更清醒些的时候,屋檐上略过轻微的响动,很快消失,被翠微拍自己的巴掌声给压了下去。

    翌日。

    康熙醒过来,就看到放在床边方凳上的纸条,打开看了眼,若有所思沉默了会儿,将纸条放在烛台上烧掉。

    洗漱过,去打拳之前,康熙淡淡吩咐梁九功:“叫人把朕昨夜去延禧宫的事儿,传到皇玛嬷耳朵里去。”

    梁九功愣了下,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主子爷是欠揍了?

    慈宁宫这边,孝庄因为身子不适,并未叫太多人进殿请安。

    除了与太后一起,跟几个北蒙嫁过来的福晋多说了几句,就只叫人在天井里磕了头就叫散了。

    御前的消息送过来的时候,孝庄和太后刚用完早膳。

    “皇帝昨晚去延禧宫待了一个时辰?子时才回到乾清宫?”太后特别震惊,下意识追问。

    “可是昭嫔的身子有什么不妥?”

    于全贵躬身道:“御医的脉案没说有什么不妥,听说……万岁爷是去陪昭嫔娘娘用除夕晚膳的,叫了两桌子席面去延禧宫,还赏了延禧宫的奴才。”

    太后立刻放心不少,但见姑姑面色不好看,赶忙正了正脸色。

    “皇帝这也太不像话了,怎么能如此任性,惊着昭嫔的胎可如何是好,他是不是喝多了?”

    于全贵脑袋压得更低,“是,主子和太后娘娘离开后,没过半个时辰,万岁爷就喝多了。”

    太后松了口气,“我就说——”

    ‘啪’的一声,孝庄将筷子拍在了桌上。

    太后心下一紧,赶忙道:“姑姑,这也怪不得昭嫔……”

    “行了!我没说怪她,你们一个个倒是当眼珠子似的疼着,也没人心疼心疼哀家!”孝庄没好气地打断太后的话。

    她用蒙语,开口就是一连串地骂,“那混账是生怕气不死哀家,行事是越来越没有规矩!”

    “御前的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到慈宁宫来,你就不想想为什么?”

    太后愣了下,“姑姑的意思,是皇帝……”

    不能吧,玄烨也不是这么贱嗖嗖的性子啊。

    本来孝庄还有些没精神头,这会子都叫康熙给气精神了。

    她哼笑着起身,往软榻上坐了,“打量着哀家不知道他那脾气,刻薄话儿他比任何人都会说,就是不会好好说话。”

    “不放在心上的时候,瞧着还人模人样的,但凡他把什么放在心上,就恨不能跟老天爷并肩,空长了张嘴!”

    孝庄对小时候的康熙要求严,一直教导他要做个好皇帝。

    这孩子倒把江山社稷真切放在心上了,叫他读书二十遍,他非要读两百遍,还瞒着不许人告诉她。

    后来硬是累吐了血,闹得大臣们人心惶惶,孝庄急匆匆赶过去,严加拷问,这才知道。

    好一阵子,大家都怕宫里的少年天子活不长。

    还有他小时候养波斯猫,怕人说他玩物丧志,又怕她把猫弄走,藏在龙床底下,闹得乾清宫臭不可闻。

    孝庄气急了眼,打他手板子,这混账还嘴硬说是汗臭,还是曹寅扛不住打说了实话,才没闹出更大的笑话。

    被她训斥过后,他一个人躲在御花园里生气,闹得满宫都差点以为皇上被刺客掳走了。

    ……

    等他年纪大些,到底做皇帝更得心应手,这样的事儿倒是不再见了,偏又碰上个比猫还能折腾的祖宗。

    这回又收不了场,那混账故意闹出动静,是等着她替他擦屁股呢!

    孝庄气得直笑。

    “皇帝是想叫您劝劝方荷?”太后憋着笑问。

    孝庄轻哼,“他不是想叫哀家劝,是想叫你劝,嘎鲁代和乌希哈不是送你那里去了吗?”

    “我琢磨着,要是两个人还较劲,症结应该在乌雅氏身上。”

    太后恍然大悟,“过年人来人往的,我倒把这桩官司给忘了,怪我怪我,没提前跟那丫头说一声。”

    “我去一趟延禧宫,那丫头大着肚子,就别叫她跑了,总不能叫他们一直这么闹下去。”

    等太后离开,孝庄收了脸上的笑,蹙眉问苏茉儿。

    “你说我是不是不该叫那丫头留下?”

    她实在不知,叫康熙身边留下个如此上心的人,是好还是坏,大清不能再出个海兰珠和董鄂氏。

    可方荷已经怀了身子,这会子后悔也晚了,孝庄又起了拟遗旨的心思。

    恰在这时,外头于全贵突然急匆匆进殿。

    “主子,突然有个小宫女拿着永和宫的腰牌,说遵德妃娘娘吩咐,有事关江山社稷的辛密要跟主子禀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