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 31 章 “你要知道,这是你对付……
襄州城中的寻常街口包子铺前, 雪荔意外与林夜重逢。
她没什么感觉,但是林夜见到她,则表现出了极大的惊喜感。
雪荔不太能关注他人的情绪, 但林夜展现出来的欢喜笑容,连她都忍不住看了又看。
林夜握着扇柄,啪地把扇子一合。他如此风雅, 整条街的路过小娘子都悄悄看他。
雪荔注意到了。
林夜笑吟吟:“没想到我魅力这么大,你追我追到这里了。”
雪荔张口,他立刻在她开口前伸手制止:“停,你不必说, 让我先快乐一会儿。”
雪荔向来安静, 便乖乖地不说话。
林夜乌黑的眼眸对上她, 怀疑她其实什么也不懂。这样一想, 林夜心中便又无奈, 又好笑,满腔柔软心绪如棉花,飘飘然,让他无处安放。
可他必须安放。
林夜自来熟地问:“你来襄州城做什么?”
雪荔奇怪:“不是你魅力太大,我追你追到这里的吗?”
林夜一噎。
他瞪她一眼,佯怒:“我开玩笑的。”
“我也是开玩笑的, ”雪荔这才说道,“我是来,讨生活的。”
她要在襄州城中赚一大笔钱, 好带着钱去游行天下。
她此时见到小公子,遥远而模糊的记忆中,有一重记忆陡然苏醒,让她警惕:她曾说过, 下次见面,要把“问雪”还给小公子。
可她此时有点不想还了——雪荔什么武器都会用,但她平时懒得用武器,她没有自己专属的武器。
“问雪”非常适合她。
她似乎有一种招惹麻烦的潜能,一路都遇到很多人,追她杀她拦截她。游行天下,怎能没有一把合适的武器呢?
雪荔悟出了一腔狡黠的心思:她要拿钱,把“问雪”买下来。
她不知道“问雪”价值几何。
她现在没钱,她得先赚很多钱。在她赚到很多钱之前,她不能让小公子想起“问雪”,朝她询问。
雪荔直勾勾地盯着林夜,脑中转着直白的主意。
林夜被她这样看着,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又突突疾跳两下。他兀自红了脸,又兀自镇定下来,侧过身。林夜矜持:“你别这样看我。”
雪荔:“?”
林夜用扇子抵着下巴:“你要知道,这是你对付郎君非常有用的武器。遭你这一手的郎君,无不折服于你。你,咳咳,要慎用。”
雪荔淡然非常:“我学会了。”
林夜怔一下,转过脸来看她。
雪荔生怕他问起“问雪”,少女主动询问:“你来襄州做什么?你的侍卫甲和乙呢?杀手丙丁他们呢?”
无论什么时候,林夜听到她将人称呼为“甲乙丙丁”,都要忍俊不禁。
林夜自我强调:“我叫林夜。”
雪荔望他一眼,不语。
林夜又继续:“我的两个侍卫不叫甲和乙,长得像大叔的那个叫阿曾,和你年龄差不多的那个叫粱尘。而且我的队伍现在人员增加了。除了你曾经的手下,我也招了些人马。他们现在还在城外,应该很快就来了。”
雪荔只关心:“你们来襄州做什么?”
林夜:……你真是油盐不进啊。
他不想说实话,便模糊了一番后说:“被追杀。他们在后方保护,我先进城了。”
雪荔心想:哦,是了,追杀他的人一直很多。他这是当逃兵啊。
林夜洞察她的想法,严肃纠正自己的形象:“我这是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容易的成功。多亏我机智,我的主意可以让我们兵不血刃,你信不信?”
雪荔无所谓信不信。
雪荔只觉得他这副炫耀自己的样子,像是一重光落到他周身,让他显得……明亮非常。
林夜试探她:“那你……要和我走么?”
他屏住呼吸,心脏颤抖,聆听着她的回答。
她果然说:“不。”
寒暄结束,雪荔背过身,走过包子铺。
包子铺的伙计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已经听出这少女和少年公子是旧识。伙计躲在包子铺后,见林夜出了一会儿神后,朝雪荔追去。
林夜根本没听到之前雪荔和包子铺伙计的对话——
林夜:“你去哪里?”
雪荔:“讨生活,赚大钱。”
林夜:“啊?”
雪荔:“方才我得知了一个赚钱的方法,我要去赚钱。”
林夜斟酌一番,算了算自己的手下这会儿还进不了城,他左右无所事事,不如跟着她:“可以和我分享吗?”
雪荔侧头看他:“你也没钱吗?”
林夜弯着眼睛,轻轻地“嗯”一声。
他这一声“嗯”,既含糊,又清脆。他好像不懂她在说什么,又好像他早有调皮之心在伺机行动。他用纯而无辜的眼睛盯着人看,谁的心都会化掉。
可雪荔的心不会化。
但雪荔无所谓:“那我带着你一起赚大钱。”
林夜郑重其事:“你可要罩着我啊。我身脆体薄,干不了重活。”
他补充:“轻活也不一定干得了。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雪荔后悔了,默默地朝旁边挪,想远离林夜。林夜比她还不识眼色,硬是凑上去挨着她。
少年少女相携而去,包子铺伙计从包子笼后钻出,匪夷所思地看着二人的背影:
他怀疑那女孩儿脑子有些问题。
是个人都能看出那少年衣着看似朴素,实则华贵无比。她竟然以为那公子穷?
伙计啐一口,继续卖自己的包子:又穷又蠢的小娘子,带着那个有钱却同样蠢的小郎君,去得到些教训也好。
等他们吃了亏,嘿嘿——
五月时节,南周的襄州城中热闹非凡时,北周汴京的枢密院机速房,人员往复进进出出,机关咔擦声不绝,而此间竟然鸦雀无声。
枢密院机速房,是北周中枢的情报机构。每日大大小小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情报,都会传到这里。
而今,掌枢密院机速房的人,是知枢密院事。
机速房内殿,一张素色屏风后,坐着一位年轻非常的郎君。
这位郎君衣着紫色圆领宽袖长袍,腰系玉带,坐于案前独自下棋。棋子纷纷落在棋盘中,黑白之子衬得他手指葱白如玉,指骨修美。
捧着一方卷宗进入内殿的小官在屏风口朝他作揖行礼,恭敬非常:“小张大人,来自襄州的情报,刚传入汴京,便被我们截获了。”
年轻郎君只看棋盘,温声:“陛下知道吗?”
小官讪笑:“枢密院是朝臣办公之署,机速房又专事情报。若有情报,自然是先送来给我们。”
年轻郎君淡声:“陛下乃天下共主,臣子怎敢擅专?”
小官便知他是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了,沉吟一番,小官凑近些,躬身轻声:“陛下这些日子,好像又病了,除了奏折,不理会他事。这样的情报,陛下根本不会在意。”
年轻郎君这才抬手,向他讨要那方情报。
小官将卷宗送上时,抬头瞥到年轻郎君春水一般的眼波、温润如玉的面容,心中不禁唏嘘。
如此风华之态,方才算得上是张家未来的家主。
张家坐镇关中,享誉海内外,繁盛二百载,家中子弟不为官,便求学。唯一可惜的是,自大周朝分为南北,张家依然显贵,却到底不如昔日繁盛了。
如今张家家主在北周朝担任宰相,兼枢密使。
而张家家主之子,张秉,便是眼前这位年轻郎君,为知枢密院事,掌机速房,足不出户,遍阅天下情报。
枢密院中官员,称呼张秉为“小张大人”。
“小张大人”张秉快速翻阅了这封传来的情报,眸色微闪。
这份情报,是来自襄州的一封信。写信人是一个叫“扶兰明景”的西域公主,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家的秘密,若是有人找到她,她会与人分享。
扶兰氏……
张秉手指扣着案几,微微垂目:是西域朱居国的那个王庭扶兰氏吗?
可据他所知,扶兰氏已经灭绝了啊。难道有漏网之鱼?
张秉将情报还给那小官,小官知道郎君意思,便翻阅起来。
小官看完后说道:“我们要派人手去襄州吗?”
张秉温声:“陛下前夜私召我父亲,说如今重中之重,是要南周小公子到达汴京。”
小官疑惑,不知张秉说这个做什么。
张秉又道:“禁卫军不曾出动,但最近许多江湖人的消息传到汴京,皆送到了陛下案头。”
张秉的意思,莫非是宣明帝召见江湖人私下行事?
小官愤愤不平道:“陛下十分信任‘秦月夜’,让一个江湖杀手楼执行那些藏头藏尾的任务。如今不只‘秦月夜’,陛下连那些乱七八糟的江湖门派都召见,却把我等扔在一旁……陛下、陛下被‘秦月夜’蒙蔽了。”
小官说着江湖传言:“那玉龙楼主总是出入汴京,和陛下私会。妖言惑众,陛下若是信了那玉龙……”
张秉:“玉龙已死。”
小官一噎:“可现在的‘秦月夜’,几乎成了陛下的私兵。陛下为何一直避着我等?”
富贵险中求。
小官悄悄观察张秉面容,他看不出这位年轻郎君的态度,却到底一咬牙,决定赌一把前程。
小官大胆说道:“避着我等也就罢了,为何陛下连张氏都避着?张氏乃关中名门,君臣相合,于国有利,陛下却、却把张氏当摆设。”
张秉叹口气。
君臣之间,一向是本难算的账。宣明帝雄心壮志,提防张氏,并不意外。
张秉说:“陛下伟壮,行事自有主张。我等臣属,听令便是。”
小官心沉。
张秉又似无意间想起一事:“上个月,南周浣川镇被屠,南周光义帝向北周施压,认为是北周做的。多事之秋,陛下不愿生事,便让我等商议赔偿之事。只是私下里,有一日,陛下喝了酒,曾和我说:小公子和亲,算是南周讨了便宜。我北周兵力本胜过南周,要不是为了让小公子平安和亲,北周怎会和南周和谈?”
小官茫然,说道:“陛下是为了太后的寿辰,陛下孝顺。”
张秉含笑,见这人没听懂,他便说得更直白一些:“南周误以为北周屠杀他们的浣川镇,对我们几多不满。那小公子中途改道,不肯走原定路线,说是不安全。小公子去了襄州,陛下十分不悦。”
小官呆呆看着张秉。
慢慢的,小官将张秉说的这许多话联系到一起,渐渐拼出了一粧事情。
小官瞠目结舌,被自己的想法骇了一跳。
他看着张秉似笑非笑的眼睛,心脏砰跳,还是选择投诚,声音发着抖:“小张大人是说,陛下反悔了?”
宣明帝雇佣江湖人,雇佣“秦月夜”的杀手。宣明帝不把自己的心思摆到明面上,不让北周朝堂加入此事。宣明帝明明疑心重,对襄州传出的情报却不闻不问,这说明,宣明帝有了其他心思——
宣明帝很可能,派他信任的人,去刺杀那即将和亲的小公子。
襄州,很可能是宣明帝选择动手的地方。
宣明帝不想要小公子“和亲”了,他要小公子来当“俘虏”。只要江湖人抓到活的小公子,送到宣明帝面前,北周朝堂不知,这桩事,便和南北周的和谈无关。
南周弄丢了小公子,关北周什么事?
北周得到了一个俘虏而已。
北周甚至会发难,责问南周的小公子去了哪里。一旦宣明帝从成为俘虏的小公子身上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宣明帝便会贼喊捉贼,借助小公子在襄州失踪这件事,撕毁南北周的和谈之约,向南周出兵。
宣明帝一直想南伐,想收复南周。
换言之,宣明帝坚持要南周送上小公子,宁可和谈也要得到小公子,才是张秉一直以来不解的一件事。张秉怀疑那小公子身上有关乎宣明帝的秘密,只是那秘密被“秦月夜”把持,不为张氏所知。
死去的玉龙楼主很可能知道小公子的秘密,才和宣明帝一拍即合,让“秦月夜”南下护送小公子。
此时此刻,想起这诸多事件,张秉轻轻叩着棋盘,微微颔首。
小官战栗询问:“陛下如果真的派江湖人去杀小公子,要小公子当俘虏,我们怎么办?”
张秉:“我们?陛下不愿臣子知道,臣子便不知吧。”
小官颇为不甘。
小官咬牙,说道:“不瞒郎君,小官的侄女,和长宁郡主是闺中密友。小公子是长宁郡主的未来夫婿,长宁郡主可能很关心小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张秉微微撩目。
长宁郡主叶流疏,是宣明帝收养的养女。
宣明帝因身体弱,收养了很多养子养女。那即将和南周小公子和亲的长宁郡主叶流疏,正是这批养女中的其中翘首。
只待小公子入汴京,宣明帝便会封长宁郡主为公主,从而和小公子成婚。
张秉是世家公子,他无缘联络陛下的养女。可若是想知道宣明帝的秘密,他必须和长宁郡主有联系。
张秉叹笑:“若是长宁郡主关心自己未来夫君,不想守寡的话,可以向在下递话。在下愿意和郡主喝杯茶。”
小官拱手应是。
小官退出书阁后,张秉将藏在袖中的一枚棋子,啪一声扔在棋盘中——
他赢了。
今日种种,为结识长宁郡主。结识长宁郡主,为刺探小公子的底细。刺探小公子的底细,为刺探宣明帝的秘密。
拿捏住宣明帝的秘密,张家才能坐稳关中第一世家之位。
此局繁密而寂寞。
张秉笑一笑,撩袍走出屏风。
不知谁可与他对棋?——
同一时间,南周建业的陆轻眉,坐上了前往襄州的马车。
为她牵马备车、准备包袱衣物的暗卫惊讶,却不多言。
陆相极为宠爱自己的一双儿女。因大娘子身体差,陆相总是希望大娘子不要困于建业,多出去走走。大娘子如今肯离开建业,无论她是要去做什么,陆相知道了,恐怕只会欣慰。
跟随她的贴身暗卫只奇怪:“扶兰明景是谁?”
车中传来大娘子轻淡的声音:
“扶兰氏,是西域一个名叫朱居国的王室姓氏。但我对西域了解不多,如今怪事一件接一件,我只能亲自去一趟襄州。”
马车辚辚,车帘摇晃。
车中寂静,陆轻眉面前摆着一盘棋局,独自下棋。
逐鹿者,不顾兔。
真小公子逃就逃了,只要日后那真小公子还有所求,她便有机会报复那人。她现在要去襄州,得到更多的讯息,才能应对这盘大棋——
襄州城中,雪荔和林夜按照那卖包子的伙计指的路,来到了某一处巷中的第三家门。
雪荔以为自己来赚钱,万万没料到,这里竟是一家藏在巷中的“花柳之地”。
她说了自己的来意,被开门的人上下打量。
对方打量她的眼神露骨而挑剔,让人不太舒服。雪荔已习惯任何人看她的奇异目光,和她一起的林夜皱了皱眉,暗自觉得不对劲。
尤其是——那人不光用让人不舒服的眼睛打量雪荔,也用那种眼神打量他。
林夜:“……”
林夜还没发作,便见这管事满意地笑了笑。
管事:“小娘子和小郎君主动来我们,倒是罕见。不过我们出的价格,肯定会让二位满意的。这年头生计不容易,谁不是讨口饭吃呢?两位跟我来吧。”
平平无奇的木门前,林夜去拉雪荔,雪荔一躲,他只拽住了她的袖子。
林夜小声:“阿雪,我觉得这里不太对劲。”
雪荔踩过台阶,答非所问:“赚钱总会吃苦些。”
林夜涨红脸,目光闪烁:“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想他堂堂川蜀小将军,每日不是上战场,就是琢磨怎么打胜仗。
他什么时候有机会和年少的小娘子长时间相处呢?他纵是肚子里懂得很多,但是一碰到雪荔的眼睛,便不知该怎么说。
林夜愁苦,雪荔认为他好麻烦。
他事儿好多。
他一向事儿多。
雪荔当做看不见,压根不问,自顾自跟着管事走。
院外普通,院中却奇花异卉,别有洞天,他们的视野一点点开阔。
管事慢悠悠介绍:“咱们这儿的人,白天不用上工,只是夜里忙一点。就二位这样的姿色,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头牌’,二位放心吧。”
雪荔心想:头牌的意思,大约是第一。
她没有上进心,她怕麻烦,她便当做没听到。
林夜在后执着地拽着她的袖子,试图将她往回扯。
林夜暗暗用上内劲。可雪荔武功实在厉害,她坚持装聋作哑,倒是林夜脸色渐渐苍白,额上渗了汗,只能徒然松手。
林夜愤怒瞪她。
正好到了拐角处,管事回头,分开这对小情人:“两位不要拉拉扯扯了,进了这种地方,何必多想呢?有侍女会领你们去换衣服。”
两边花盆后,果然默默站着两名神色木然的侍女,呆滞地看着林夜和雪荔。
林夜盯着雪荔,半晌,轻轻笑出声。
算了。
他浑然放松,大无畏道:“好吧,你如此坚持,我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他朝雪荔眨眼:“如果我遇难了,你一定要救我啊。”
管事不高兴道:“遇什么难?我们这里是正经生意,你情我愿的。”
林夜翻个白眼。
雪荔盯着他的白眼。可惜稍纵即逝,她没看够。
她回过神,见林夜盯着自己。她怕他一直跟着烦她,她迫不及待想摆脱他,便点头应了:“如果我看到,我会救你的。”
林夜小声嘀咕一句“没良心”。他估计雪荔不明白这里是什么场所,而他其实也糊涂。一旦他弄清楚了,他和雪荔证明了这里是什么地方,雪荔必然跟他走。
她这样单纯的少女,流落在外,多危险。
林夜跟着侍女去换衣。在一间房中,他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迅速结识了一个小侍从。他从这人口中,得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果然是他以为的那种地方。
林夜心急。
他生怕雪荔被骗到,抓住这侍从的手,也不多找了:“和我走一趟,我需要一个证据。”
小侍从哑声:“你干什么?”
林夜不耐烦地用扇子直接点了此人穴道,抓住这人就推开窗子。如此紧急关头,争时夺刻,他直接用轻功带着人,凌波飘逸,飒然无双。
林夜记得雪荔被带去了一个方向,他抓着人一路追问,却谁也不知。
林夜越问,心越沉。
最后,他在东北角长廊的拐角口,遇到了一个脸色惨白坐在地上发呆的侍女。这侍女战战兢兢为他指了路:“她去了那里……”
侍女指的是院中最华贵的那家三层楼阁,被葱郁草木遮掩。
被林夜抓来的小侍从抱着一旁柱子,因轻功而头晕眼花,手脚发软。小侍从还没休息一会儿,再次被林夜扣住。
小侍从惨叫:“我不行了,别带我了好不好?”
林夜彬彬有礼地鼓励他:“你再坚持一会儿。努力一下,你可以做到的。”
小侍从崩溃:他要坚持什么,努力什么?他只是一个人质啊!
三层阁楼四面门窗紧闭,林夜收扇提剑,一脚踹开大门。
他怕事慢生变,大门轰然倒塌时,林夜将小侍从扔进阁楼,高声喊道——
“阿雪,这里是暗娼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干净地方。你要是想赚钱,他们要你做什么,我可以给你十倍价。你被骗了,你快出来——”
林夜的话咽了下去。
门被撞开后,尘土飞扬,满地跪满、坐满了惨然的男男女女。他想救的少女,如山大王一般,坐在最中间的椅子上,正在翻看什么书册。
雪荔安静地看书。旁边有人试图反抗,才偷偷站起来,雪荔手腕一抬,一把匕首飞出,就将那人吓得重新跪了回去。
大门轰然倒地,雪荔抬眸,和林夜四目相对。
雪荔:“这里现在一草一木全是我的,你弄坏了我的大门,要赔钱。”
雪荔又说道:“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给我十倍价。你的话算数吗?”
林夜:“……”
世间少有让他恍惚惊疑之事。
此间昏暗,人人哭丧着脸,更有胆小者小声抽泣。空气中气味不好闻,男女神色各异,妆容浓艳,庸俗的胭脂之气在门撞开的灰尘中飞散。
管事躲在角落里发抖,认出了门口的提剑少年,哭出声:“小郎君救命啊!”
林夜后退一步,又惊又笑,此时当真恍惚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在抢劫啊!”
雪荔被胭脂粉末呛得咳嗽了一声,然她端坐,淡然纠正:“不,我在赚钱。”
第32章 第 32 章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踮……
林夜拉着雪荔绕过那些求饶的楼中人, “蹬蹬蹬”出门,沿着青石小径疾走。
他先前因为着急而动用了轻功。好在只是轻功,又未曾打斗, 此时筋骨中的微弱刺痛,尚在他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他此时急需和雪荔私下说话,又嫌弃这里屋舍中的脂粉气, 便拉着雪荔出了那阁楼,寻找可以独处的地方。雪荔不知是真的乖巧,还是知道他筋脉的问题,她竟听话地任由他拉着走, 没有反抗。
毕竟, 她若反抗, 他必然打不过她。
雪荔只是临走前, 顺走了那本管事之前被强逼着交给她的此间账簿——哇, 好多钱。
这小小巷中一院落,里面别具一格,有楼有亭有湖。
林夜和雪荔到湖畔的一丛柳树后,体内动武带来的刺痛让他疼得松开了少女的手腕。
春风习习,杨柳依依,湖波荡起的圈圈涟漪, 吹得人心中急躁缓和。而本已不多的急躁,在林夜转头看向雪荔时,也化为了乌有。
日光一重重荡在雪荔面颊上, 日光清波下,少女抱着一本账簿,抬起脸时,风吹起她耳畔的发丝, 她秀目琼鼻,雪颊朱唇。
她如梦似幻,让林夜稍微恍神一下。
有些热。
林夜顺手就将自己丢在袖袋中的折扇取出来,扇了扇风。
他上下打量着雪荔:“厉害啊,阿雪。”
雪荔静而疑惑地仰脸望他。
林夜:“我才多久没见你……一炷香时间有没有?你就把这楼给收服了?上上下下,你全打趴下了?”
雪荔听不太出他人的语气,但她学过观察他人的神情。
她此时仔细看林夜,他眉目噙笑,虽是啧啧而叹,但笑中带欣赏,不见、不见……他人通常看着她的那种惊吓古怪、欲言又止的眼神。
雪荔:“你不骂我?”
林夜一愣。
他一手叉腰,仰头一笑,狂放无比:“我干嘛骂你?你不用一炷香就把人收复,只靠武力,也实在很厉害了。说实话,要是我有你这么好的武功,我还用什么脑子?我也一路打过去啊。
“那个管事竟然敢骗我们卖身,这么小的地方,买得起小爷……呃,我吗?要是当年的我,我一挑长、枪,带上兵……冰冷的下属们,肯定扫平这块地方。光天化日有青楼就罢了,还敢搞暗娼?对了,你知道暗娼是什么意思吗?”
雪荔:“不知道。但是不重要。”
林夜笑起来:“你说得对,那种污秽的东西,不适合你这样的仙女妹妹。哼,小爷……呃,我非要他们吃点苦头。”
他实在是一个本应张扬无比的小孔雀。
话里话外皆见自信,潇洒,明媚。
可他苦于如今身份,又不想在美丽的少女面前露出不文雅的一面,几句狠话便竟然说得磕磕绊绊,很是……让她一直想看他。
雪荔心湖上笼罩的一重阴霾被风吹散,涟漪被风吹得徐徐荡起。
她抱着账簿仰望他,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神采飞扬的模样。
林夜昔日可是川蜀的混世小魔王,通常是他惹事,别人给他擦屁股。只是如今他不好惹事。他虽然不好惹事,看到雪荔惹事,却一下子有一种亲切感。
林夜露出自己混不吝的一面,抬手拍雪荔肩膀,如同训兵:“我看好你。”
他手一顿。
因雪荔往旁边一挪,躲开了他的碰触。
林夜目中一黯,稍微讪讪。
他转而庆幸周围无人,没人看到他丢脸的模样。他便将一手背后,一手继续摇自己的折扇。
林夜低头,控诉:“我夸了你半天,你都不笑一笑。”
雪荔便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林夜:“……”
林夜被她僵硬的笑容吓得怔一下,莞尔:“真是个小木偶。”
雪荔认真:“我不是木偶。我只是做不好这个表情而已。”
自然,她难以体会他人的情绪,即使照着湖水练习,依然有很多表情都做不好。反正师父如今死了,没人会训练她的表情,她干脆不做表情了。
林夜笑一笑,不提这个话题,他给雪荔出主意:“这里的房子,如今易主,成了你的了吗?你光从他们手中把房子账簿抢过了还不够,还得去官署登记。不然你走后,只要那管事上官署告发你,官府便会捉拿你。”
雪荔抱紧自己的账簿。
林夜吓唬她:“会有很多人抓你。就算你不怕他们,他们一直烦你,追着你不放,你也很累是不是?何况现在是在南周地盘,你从北周来,不熟悉这边的势力。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也没必要得罪他们对不对?”
雪荔沉思片刻,目光落到了林夜身上。
雪荔:“你帮我。”
林夜:“我为什么要帮你?”
雪荔:“我给你……”
林夜板着脸:“我很贵的,是金钱买不到的那种。我不帮别人,只帮自己人。自己人指的是,待在我身边的人,保护我安危的人,我的朋友,我的亲人,我的侍卫,我的……我喜欢的人。”
他目光飘移,脸微红。
雪荔则一想到与他人建立关系,便瞬间排除了他,准备自己解决此事。
不过她仍记得一事——“我要把‘问雪’从你手里买回来。”
林夜疑惑:“谁是‘问雪’?”
雪荔愣一下,低头看自己袖子。
隔着袖子看不到匕首,她奇怪林夜怎会记不住他自己给出的武器的名字。
她才生出猜忌,林夜脑子转得飞快,拉长音调:“它啊……它也很贵。”
雪荔看他那副又要开始了的样子,她静静说:“我不想杀人。你别逼我杀你。”
林夜:“……”
林夜暗暗伤心自己和雪荔之间寡淡的感情。
雪荔犹豫一下,抱着自己的账簿,转身便走。
她走得干脆,反而是林夜不甘寂寞,又追了上来。
林夜暗自叹一声自己的心软,调整好状态,好奇地跟着她,小心询问她:“那些人折辱你了吗?不然你这样乖,根本不会主动打人。他们咎由自取,总有原因吧?”
她这样乖。
雪荔被他一次次说“乖”,她都要疑惑自己是不是真的乖了。但是到目前为止,除了小公子,世间没人这样说过她。
雪荔回答道:“那个管事派一个侍女领我进一屋,让我换一身衣服。那衣服上脂粉味重,我师父说,那会遮掩人的嗅觉,让我变弱。我便拒绝,那侍女出去帮我另找衣服。我待在那身衣服旁边,屋子一个机关门忽然开了,有一个男子跑出来,要抱我。我扭断了他的手,还没如何,他先大哭大闹,说我要杀人。”
雪荔敷衍:“断只手而已。”
林夜弯眸:“就是,断只手而已。”
湖波细纹荡在一前一后的少女与少年面颊上。
雪荔三言两句说完了:“许多打手过来,说要教训我。我自然不好坐以待毙,就出了手。他们叫来的人越来越多,我算了算,觉得可以一路打出去,我就一路打出去了。等我打到没人再出来的时候,那个管事就说把房子送给我了。”
雪荔琢磨,原来赚钱如此容易。
不过“问雪”很贵的话,她买了匕首就不剩多少钱了。还是得赚更多的钱。
雪荔想到了之前那个卖包子的小二:或许可以通过那个人,把这座城中的“暗娼”全部抢过来,为她赚钱?
林夜严肃道:“阿雪,楼里很多人都是被迫的。你收服了这里,找官署打点关系的事另说,能不能把楼里那些人放出去?他们未必愿意从事这种见不得人的生意。”
雪荔:“见不得人?”
林夜想了想,用她能理解的话说:“就像那个侍女逼你穿你不想穿的衣服,那个从机关门后冒出来的男子想抱你,你师父逼你杀人,我想摸你的头。”
他扮个鬼脸:“不过我只是想,可没逼你……我和他们都不一样。”
雪荔:“我师父也没逼过我。”
林夜:“但你也不喜欢……”
雪荔:“我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你若是再说我师父坏话,我便杀你。”
林夜沉下脸,倏地停住脚步。
雪荔一直沿着湖畔走,一直听他在后方说话。他脚步声瞬停,她立刻感觉出来,但她依然没有停步。她又走了一段路,身后脚步声没有跟来,雪荔才有点儿茫然。
她停下步,回头望他:不走了吗?
她静静地看着他。
隔着不到一丈距离,林夜想: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她的眼神是什么样子的。
安静的,寂寥的,空落落的……看着人,怪让人心疼的。
她武功那么强,总是反驳他。他心里愤怒她有什么值得心疼的,可只消她这样回头看他,他……许是好色之名太强,他实在是个凡夫俗子,为美色折腰。
林夜任劳任怨地重新走向她。
他那点儿不快,在他走近、雪荔告诉他“我会放了那些人”时,消失殆尽。
林夜俯眼望她,她仰脸看着他。
清风静拂,他身上的苦药香拂向她,她发间的芳菲也掠向他鼻端。林夜乌漆漆的眼睛低下来,静看一重重水波荡在她脸上。
一瞬的寂静,林夜大脑空白,心跳微乱。
一瞬的寂静,连雪荔都感觉出了异常。
她不适地别开眼,要朝后退,林夜却伸手,握住她手腕。
雪荔短暂的失神,竟在他握住她时,她才注意到,低头看向他搭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他手指瘦而长,骨肉匀称,可惜皮色带着病弱苍白色。若是剖开肉露出白骨,他将是她看过的最好看的骨头了。
雪荔乱七八糟地走着神,心口如同在春日中,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冷、使人沉醉的飞雪。
林夜俯身,一点点靠近她:“你说,他们要你做什么,我可以给你十倍价。这句话,你还记得吗?”
雪荔缓缓抬头。
她糊涂的:“啊。”
林夜清黑的眼睛看着她。
雪荔慢慢问:“是你说的。我是问你,你说他们要我做什么,你可以给我十倍价,你的话算不算数?”
林夜俯下眼,浓郁睫毛掩住他昳丽神色。
林夜握着她手腕的手指生了汗:“他们要你做什么?”
雪荔问:“你的话算数吗?”
林夜低头,看着自己握着的少女手腕。他怕她突然挣脱而走,他提心吊胆,但她一直没走。
别样的悸动在心中如杂草丛生,他的心间春日飞雪,而心湖映出冰雪融化后的春水之光。
他既挣扎于自己不过是好她美色,又困于自己此时身份不应与她从往过密,可他只有十九岁。
十九岁的林夜,不是二十九岁、三十九岁的他。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靠近、自己的喜悦。
林夜垂着眼:“算数的。”
雪荔静片刻,否认:“不。”
林夜怔住。
雪荔:“我去浣川东树林找你,你说你腿断了都会爬来找我,你没有。”
林夜倏地抬眸,瞳中荡起震动之色。
雪荔推开他手腕,转过肩膀。林夜慌然迈步,重新来握她手腕:“我留了鹦鹉给你……”
他重新拽住了她手腕。
她反身便倾过来,眉目如冰山玉水,他被内力震得朝后退一步。
少女气息冷冽而轻灵,她旋肩凑向他,朝向他脸颊:“那个男人要我亲他嘴巴,给我一块银子。你要给我十块银锭吗?”
她此时爱钱爱得疯魔,踮脚亲向他。
“啪嗒。”
少年手中的扇子掉地,落入湖中,涟漪如万蝶振翅。
第33章 第 33 章 “你好风流多情啊。”……
林夜呆若木鸡, 看着少女凑来的面容。
她好像不觉得她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
她没有喜悦,没有害羞,没有好奇, 没有迷惘。他福至心灵,忽然明白是她想要拿十根银锭,才这样对他。
林夜怔忡。
有一瞬, 他生出挣扎后的窃喜。
他想这有什么关系?
不是他逼迫的,不是他诱导的。
她虽然无知,但她又能损失什么呢?
而他、而他……他从小到大没有对什么女孩子的脸喜欢过,他此时无疑喜欢雪荔的长相, 胜过了对她奇怪性情的质疑。
他只是贪靓。
他日后未必再有这样的机会。
待他到北周汴京, 刺杀宣明帝若是成功也罢, 若是不成功, 他少不得赴死。他需要掩饰背后的筹谋, 为背后所有人的辛苦去守口如瓶、去保护他们。
即便诸事不顺,他要靠成亲来蛰伏,他和缥缈的北周公主,隔着国仇家恨,必然只成就一对怨偶。
他此一生,恐怕都不会与年轻又漂亮的小娘子有过多交集。而今雪荔就在他面前, 他日后未必能再次见她。
他只消——
只消什么也不做,便会有一个容貌让他心动的少女,亲他面颊。哪怕如朝露如春雪, 到底会留驻。
林夜目光一眨不眨,看着雪荔靠近她。
她清而黑的眼睛,倒映出他的丑恶算计,他的阴险用心。
林夜怔忡。
在雪荔要贴上他脸颊时, 林夜忽然身子一晃,脸色惨白,做出体弱不堪、向后跌倒的模样。
他趔趔趄趄朝后跌两步,掩袖咳嗽。他好不容易咳完,眼眸乌黑水灵,无辜非常地看着雪荔:“不好意思,我身体不好,方才方才喉咙忽然不舒服。你是要做什么来着?”
雪荔淡漠看着他。
她神色是一贯的无精打采:“为什么?”
林夜睫毛颤一颤。
他心里想:因为我还有良知啊。因为我不能哄骗一个年少女孩亲我啊。我如此高尚,我自己都要掬一捧辛酸泪,可我居然没法说。
能说出口的居然是——
林夜放下袖子,白净的脸上露出纯然之色:“我不会给你十块银锭,太贵了。”
这么离谱的话,连雪荔都一瞬感到费解。
但雪荔毕竟与众不同,她很容易接受了这种说辞:“哦。”
宋挽风说过的,世上总有人不愿做生意,只能强求。强求太麻烦,雪荔不爱管那些。
他既然不给钱,她当然不亲了。
还是琢磨打下城中所有“暗娼点”赚钱的计划更简单。
雪荔掉头便走。
林夜拽住她,将她往回扯了扯。他没用什么力气,只为吸引她的注意。
林夜低着眼,看自己拽住的一截袖子:“你……你去东树林了?”
雪荔神色涣散飘移,走神好一会儿,才单薄敷衍:“啊。”
林夜依然低着头,好像专心琢磨她的衣袖。
她的衣袖干干净净,不像他那样暗纹丛丛。她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但他始终低着头在看。
林夜声音很轻:“你是……为我去的吗?”
不等雪荔回答,他像是不想知道答案一样,快速说:“你既然没见到我,觉得我失信了,厌恶我,你又为何想亲、亲、亲……我呢?你不怕我再次失信,说话不算数,不给你银锭吗?”
雪荔道:“我不厌恶你。”
林夜缓缓抬眸。
他眼中盛满了一整个春日,一整片湖泊,波光粼粼日光流转,璀璨至极。只是此时的雪荔,是看不到的。
她沉浸在自己漂移孤零的世界中,说着自己的事:“我不厌恶任何人。”
也不喜欢任何人。
林夜听雪荔说下去:“你不算完全失信,你留了鹦鹉给我。世上大约有很多事是无能为力的,你既然等过我,那我再信你一次又何妨?”
她心里道:只是没想到这人这样穷,十块银锭都舍不得付。
十块而已。
她在心里大言不惭地腹诽,林夜面上却是温温笑起来。他重新高兴起来:“你说得对。”
只是他一直在等她,日日去东树林。有一日下雨,他淋雨得了风寒这样不体面的事,他不想说了。
林夜恢复了过来。
他重新变得兴致盎然,提醒雪荔:“你说带我赚大钱。如今你赚到钱了,我还没有。阿雪不会说话不算数吧?”
雪荔很想说话不算数的。
林夜立刻控诉:“我在小树林等你,我给你留鹦鹉。方才我担心你被欺负时,我多紧张,你没看到吗?我……”
雪荔被他吵到了,朝后退一步。
小公子委屈地望着她。
他胡搅蛮缠起来,寻常人确实头疼。
雪荔想了想:“我买下‘问雪’,你不就有钱了吗?”
林夜立刻:“那本就是我的……心爱之物!对,我特别珍爱,那是我祖父留给我的遗物。你要买走我祖父的遗物,我不舍得有错吗?”
他眼神飘虚一下,重新斩钉截铁道:“我可以卖啊。但我不得想一想价格几何吗?我连祖父遗物都愿意割爱,你说好带我赚钱,怎能说话不算数?”
雪荔哑口无言。
林夜见好就收,朝她吐一下舌头,乖巧地来牵她的衣袖,温柔道:“阿雪,记得带我赚钱,还要保护好我哦。”——
林夜厚着脸皮,硬是在下属到来前,跟定了雪荔。
有什么赚钱的活计,是肩不肯挑、手不肯提的麻烦精也愿意做的呢?
雪荔稍微思考了一下:无。
她打算随便带林夜逛一逛,然后找机会甩开麻烦精,溜走。
林夜不知道猜没猜到她的想法,他跟她跟得紧,一路说话。
他说话语调一向飞扬,语速飞快。他又调皮爱逗人,一路走下来,雪荔倒也偶尔愿意和他说两句话。
林夜心中腹诽她话少,但他不知,雪荔和他说的话,已经算是多的了。
一个厌烦尘世的人,怎会对尘世有丝毫兴趣?
而今日陪着这个分明对活着非常有兴趣的人,雪荔安静走着,竟真的找到了一个赚钱的不辛苦的活计——有一家人要嫁女儿,在整条巷中邀过客对对联,送红包,算是讨个吉利。
领雪荔和林夜去看对联的管事笑眯眯:“太守这几日要给儿子娶媳妇,就是我们家娘子啊。我们老爷高兴,家里跟过年似的。”
太守儿子娶妻?
林夜目光闪了闪。
他想到扶兰明景说的“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
他进了襄州城,城中一片太平,写信的扶兰明景又在哪里?
他不认识扶兰明景啊。他昔日在川蜀,只知道扶兰氏算是西域小国,平时不擅斗、不侵犯南周边境,他没有查过那位西域公主。
如今进了城,扶兰明景到底在哪里?
雪荔正跟着管事,轻声问:“如果我们不擅长文墨,也能拿到红包吗?”
管事哈哈大笑:“当然可以啊。咱们老爷这是做善事,讨彩头,又不是真的想要什么对联。唔,小娘子你看,那边还有乞丐来对对联呢。小娘子和小公子一表人才,一看便知书达理,总不会连乞丐都比不过吧?”
如此,雪荔放了心。
雪荔只是说:“我不知书达理。”
管事愣住。
这奇怪的说话方式,让领路的管事回头,看向二人。
领路管事目光在雪荔和林夜之间穿梭,林夜眼见他要怀疑,连忙抓住……雪荔的袖子,大声笑:“妹妹你说什么呢?哥哥我学冠古今,学富五车啊。你年纪小不会对对联,难道我不会吗?”
雪荔:“……”
管事和善地笑了笑,继续领路。
二人终于到了一张桌子前,上面尽是写好了的上联。管事将笔墨留给二人,便礼貌客气地离开,去招待其他客人。管事嘱咐二人写好后,拿着对联去找账房先生支钱。
管事走后,现场一片安静。
雪荔望向林夜。
林夜眼眸清澈,谦虚非常:“阿雪先。”
“你先,”雪荔面不改色,“给我做个示范。我这位‘学冠古今、学富五车’的哥哥,一定可以让我大开眼界。”
林夜:“……”
他乃混世魔王。
他靠打仗来赚军功,靠一张脸来骗年轻郎君和娘子们的喜爱,他从不靠笔上功夫。
他肚中亦没有什么文墨。
不过林夜才心虚片刻,转念一想,自己再差劲,难道会比一个江湖女侠还差吗?
他好歹被爹娘的棍棒打着,被迫悬梁刺股读过书。即使是一看书就昏迷,他也读完了好多书啊。
江湖女侠又有什么?只有她那个奇怪的师父,训诫她。她识字,都出乎他预料了。
于是,林夜挽袖拿笔,自信满满:“阿雪学着点儿,看我大显身手。”
雪荔点头。
上联是“风云三尺剑。”
林夜挥笔写下联:“剑下一亡魂。”
上联是“春风不渡月。”
林夜写下联:“那它要渡谁。”
林夜字迹风流洒脱,不管他写的什么,看起来总是十分唬得住人。
他又生怕雪荔看得太懂,弄清楚他的肚中乾坤,他便用自己家学十多年的古篆书书写,力求让自己的字,为人看不懂。
林夜微笑:“阿雪请。”
雪荔也不知谦虚为何物,提起笔便站到了桌旁。
她挑到了一幅“孝悌忠信礼义廉”的上联,她连意思都不是很懂,而林夜在旁眼巴巴看着。
雪荔认真地写了下联:“一二三四五七。”
比起林夜,她的字像是初学写字的幼子。但因为笔力强盛,字写的铿锵有力,倒也算是“可以一看”。
林夜立刻抓到她的尾巴一般,笑起来:“这算什么?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连装都不装吗?”
雪荔认真道:“我这是‘无情对’。”
林夜:“……”
雪荔反问:“难道不是吗?”
同样不学无术的林夜支吾半天,含糊点头:“你说的有道理。”
雪荔满意。
于是雪荔接着去写对联,林夜便在旁边欢呼:“哇,字真好看。”
“阿雪这个对的好。怎么会这么好呢?我都想收藏了。”
“阿雪回头给我也写一副呗?我收藏起来,以后陪我进墓里。”
雪荔不知何为欢喜,也不知原来这就是“吹捧”。她只是被他一叠声地夸,心里不再觉得他是麻烦精,不觉得他很聒噪了。
她不知自己有没有高兴,只是写的很尽兴。写完后,雪荔甚至礼貌地把笔让给林夜,让林夜再发诗瘾。
她虽不会开口夸他,但林夜会引着她夸——
“阿雪看,我这个字好看吧?”
“嗯。”
“阿雪,我这个对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应该裱起来的。”
“现在裱吗?”
“呃,那也不用,回头我再给你写。”
“嗯。”
二人美滋滋互相夸奖,雪荔尚且淡定,林夜的漂亮尾巴快要翘到天上去。偏偏他生得好看,他的骄傲在旁人眼中不见讨厌,只觉得他俊俏灵动。
走来路过许多人,许多人都看这对少年少女。
那少女多么安静,少年便有多张扬。少女眼睛多么薄情,少年脸上的笑容便有多动人。
只有一位秀才路过,嘴角直抽,匪夷所思地看着那对“草包”:世风日下,好不要脸的一对小孩儿——
雪荔和林夜领完红包,互相分一下,各自都很满意。
林夜玩出了兴致,又嚷着要去街市上逛一逛。
雪荔不太愿意,她要攒钱买“问雪”,攒钱跑路。
林夜哄她:“你很缺钱吗?不如你来给我当护卫,保护我的安全,我给你这个数。”
他忐忑地诱哄,忐忑地报出一个数——那是比雪荔从“暗娼处”赚的还要多的一笔钱。
雪荔怔住。
雪荔反问:“你不是很穷吗?”
林夜望天:“谁说我很穷?”
雪荔指出:“你让我带着你赚钱。”
林夜永远有理由:“你没听过,越有钱的人,越爱财吗?”
眼见雪荔要质疑,林夜叹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你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金钱的可贵。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懂了,没人会嫌钱多。”
雪荔心想:你多大年纪?你骨龄都未满二十,你好大言不惭。
雪荔:“所以你是守财奴?”
林夜一噎。
他板起脸:“我这叫‘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雪荔:“别取我的。”
她无所谓他如何修饰,反正她不会花自己的钱的。
雪荔继续走路,林夜不甘寂寞地追上去:“那你要不要来当我的护卫啊?你嫌钱少,我再加啊。”
他真的不是一个会做生意的人。
他见她不吭气,便一直往上加钱。
雪荔坚定不理人的心思,在他的砸钱下,竟微微产生了动摇。
她从不因别人而动摇什么,而今竟然动摇……雪荔停下脚步,望着林夜,思考原因。
林夜疑惑眨眼。
雪荔轻声:“你是个祸害。”
林夜:“……?”
雪荔:“也许我该杀了你。”
林夜睁大眼睛,惊笑:“那谁陪你玩,陪你解闷?而且杀人还得挥刀,你也知道我不是一点武功都不会……和我打斗,多累啊。有这功夫,我们玩一玩不好吗?”
雪荔心想有道理。
可她从不玩。
从不玩的雪荔,被好玩的林夜拉着去逛街了。
他腰下的玉佩宝剑璎珞撞击得叮咣响,像一根挂在狼狗面前的肉骨头,香气飘飘,一路勾着人——
林夜和雪荔在西集市闲逛,到一卖面具的摊贩前,停了步。
西集市很多人在此时跑开,口中嚷着“太守家的新娘子在坐花车,撒金叶子。快去看看,晚了就没有了。”
呼啸声如狂风过境,西集市空了大半。
卖面具的摊贩也想离开去抢金叶子,偏偏林夜和雪荔站在他摊位前,他不好离开。
摊贩压着不耐:“客人想买什么?”
“这个,”林夜笑嘻嘻地指着一幅狰狞青铜兽面具,“我喜欢这个。”
雪荔目光落在狰狞恶兽上,微有疑惑。
摊贩心里高兴,口上道:“啊这个啊,很多人喜欢……”
林夜微笑着抬脸:“很多人喜欢?”
他说着话,将那面具扣到了自己脸上。
一瞬间,翩翩风雅小公子,变得阴鸷残酷,气质陡变。明明只是普通一张面具,落到林夜脸上,却忽有肃杀森然之气,震慑他人。
雪荔岿然不动,若有所思。
摊贩面如土色,实在夸不出“喜欢”。
林夜摘了面具,笑一笑。他扮个鬼脸,让场面的僵硬缓和。
摊贩干笑:“小郎君刚才太吓人了,跟会变脸似的。那面具好像长在小郎君身上,哈哈,我都被吓到了。”
林夜笑而不语。
他手指轻轻拂过这张面具。
昔日他还是照夜将军的时候,因为父母死的早,祖父离世时,他又只有十二岁。他孤身支撑整只大军,从十二岁撑到十九岁。他想震慑三军,靠他的本来面容是不行的。
没人会信服一个半大孩子。
于是林夜戴上足够唬人的恶兽面具,一直戴到照夜将军“身陨”。
如果写信的那位扶兰明景就是扶兰氏的后裔的话,如果她就是失踪的朱居国公主的话……她在西域,一定听过照夜将军,知道照夜将军的特征。
林夜是无法从茫茫人海中找到人的。
他必须让那位西域公主来找他。
林夜将狰狞面具扣到脸上,满意非常:“就它了。”
摊贩麻利说好。
林夜转向雪荔,兴致盎然之下:“不如你也……”
“不要,”雪荔后退一步,直白道,“你好丑。”
林夜:“……”
他露出伤心神色,可面具之下,她又看不到。
林夜硬撑道:“这是好男儿本色。我有高贵品格,偶尔扮丑,是‘情趣’。”
雪荔:“我不玩情趣。”
林夜扁嘴,付了钱后追上她,拉着她去看街上那太守家还没过门的新嫁娘的花车。
人越多,躲在暗处的西域公主看到他的可能性,越大——
林夜和雪荔找到一比武高台。
雪荔坐在台阶上,戴着狰狞兽面面具的林夜坐在她身畔。
前方一条巷中欢呼声震天,华丽花车四面隔纱,载着美丽的新嫁娘游街。花车帷帐勾银描金,四方有侍女持着花篮朝下方撒金叶子。而新嫁娘端坐车中,蒙着面纱,谁也看不清容貌。
雪荔也想捡金叶子。
但是人太多了,她讨厌人。
林夜则捧着心说他如何心痛,如何害怕人多,如何需要安静。
无论他是真是假,结果都是二人找到了一处比武高台。他们坐于高处,可以清晰地看到花车的游行,却不会被人群挤到。
林夜心中算着自己戴面具走了这么久,又待在这样显眼的地方看花车,应该被很多人看到。他等着扶兰氏找到自己……林夜这样计算时,花车游行离他们越来越远,而近处巷口,传来大呼小叫。
粱尘咋咋呼呼:“公子,公子!”
林夜和雪荔扭头。
林夜看到阿曾站在墙头。
阿曾见到戴着面具的他后,青年周身肌肉一瞬紧绷,眼神变得锐利凌厉。但只一刹那,阿曾就控制住了自己外放的情绪,从墙头跳下,朝这方走来。
粱尘本是英俊美少年。大概是跟林夜混一起,混得久了,粱尘染上了一些林夜的毛病——粱尘这样一路奔过来,雪荔听到了他腰下一串铃铛清脆声音。
雪荔瞥一眼:五颜六色。
这是林夜的风格,不是粱尘的风格。
粱尘准确地找到了他们,雪荔犹疑:小公子的下属们来了,自己是不是该离开了?可是小公子说雇佣她的价格,实在挺好的……他怎么不继续说了呢?
他再说一说,她也许就应了。
雪荔眼巴巴俯望林夜。
面具后的林夜眨眨眼,不太懂她。
林夜跳下高台,雪荔坐在台上专注看他。这一幕落在旁人眼中,十分的情投意合。
粱尘扑过来,看到林夜完好无缺,松口气后抱怨:“都怪阿曾。我让他引路找你,可他太倒霉了。一路上我们碰到三场斗殴,两家夫妻吵架,甚至还被泼了一头黑狗血,才找到公子你……”
林夜咳一声,矜持眨眼。
只是隔着面具,粱尘不太能悟到小公子的矜持。
粱尘转而看向雪荔。
他眼睛微微亮,被这小美人的容颜所惊艳。
他以前没见过雪荔的真容,他分明弄错了。粱尘恍然道:“你便是公子要找的未婚妻吧。你们青梅竹马故地重逢,实在不容易啊……”
走过来的阿曾脚步一顿:他总觉得这陌生少女身量很熟悉,腰肢纤细个子高挑,有点像……
但他不好盯着一个分明十分美丽的少女看。他不多看时,便听粱尘对那少女极尽示好。
林夜想打断,心口却忽然一阵疼。他咳嗽起来,被阿曾扶着诊脉,错过了打断粱尘的好机会。
雪荔偏脸,眨眨眼睛:未婚妻?青梅竹马?谁?她吗?
她和林夜吗?
她低下眼睛去看林夜,粱尘欣慰:“你和公子幼年时走散,公子这些年一直找你。如今重逢,你要体谅我们公子。对了,你们感情真好,金童玉女天造地设……”
林夜受不了了,终于止了咳:“闭嘴。她不是……”
林夜辩解的话没说完,又听到好多声下属的声音——
“小主子!”
“郎君。”
“小公子。”
啊,紧随着阿曾和粱尘,被林夜抛在城外的来自川蜀的暗卫,以及“秦月夜”护送此行的杀手们,全都赶了过来,包围住他们。
林夜紧张地看眼雪荔,担心“秦月夜”的到来,让她害怕。
但是她没有。
她只是从高台上跳下,轻飘飘地落到了林夜的身旁。
杀手们迟疑,暗卫们看向她:“这位是?”
林夜避免粱尘那种误会再发生,赶紧开口:“他乡故友。”
雪荔少有的善解人意:“青梅竹马。”
林夜:“……”
雪荔:“……”
二人改口。
林夜:“青梅竹马。”
雪荔:“他乡故友。”
林夜:“……”
雪荔:“……”
一众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们。
紧接着,杀手们姗姗来迟,却并没有错过这场大戏。他们的加入,让气氛成功僵凝——
“秦月夜”中一人走出,抱拳:“原是冬君大人回来了。”
杀手们齐齐恍然自己为什么觉得这少女身量眼熟。这少女身形,不正是他们见惯了的冬君大人身形吗?
冬君大人并未抛弃他们!
被小公子压得抬不起头的杀手们齐齐振奋,拥住雪荔:“冬君大人!”
雪荔:“……”
林夜:“……”
事情在雪荔紧接着说出的三句话后,达到真正窒息之境——
雪荔若有所思:“所以,小公子抛下你们,其实是进城来找他的青梅竹马?他幼时和他的青梅竹马走散了,他如今虽要和亲,但他念念不忘旧情,要来襄州找人?”
雪荔看向林夜,更加恍然:“你非要买这么丑的面具,是因为这是你和你的青梅竹马的定情信物?”
林夜百口莫辩。
雪荔评价:“你好风流多情啊。”
林夜朝后倒去。
众人围住他,大呼小叫:“小公子怎么了?你怎么晕倒了?”
“公子醒醒啊。”
“小主子身体什么时候这么差了?”
群魔乱舞,场面失控。
第34章 第 34 章 此“想”非彼“想”,林……
林夜醒来, 发现自己入住一家临时租赁的僻静院落,而自己才找到没多久的雪荔,并不在身畔。
他一时惆怅, 一时失落。
粱尘端着一碗棕黑色药汁进屋,看到的,便是小公子拥被而坐, 几分寂寥。
抱着被子靠在床榻边的林夜瘦薄而懒怠,望他一眼:“阿雪呢?”
粱尘干咳一声。
他此时已经大约猜到这乌龙是怎么回事,在面对林夜的质问时,便有些尴尬。
林夜手一抬, 制止了他的回答:“别说话, 让我先伤心一会儿。”
粱尘:“……”
捧心伤怀的林夜缓一会儿, 重新面对粱尘:“呜呜呜, 我想她。”
梁尘:……你这不是还没缓过来么?——
此时, 夜星如火,悬于银河之间。
雪荔躲过那些暗卫和杀手的巡察监视,悄悄摸到林夜的住处。她试图跳下窗进屋,在房檐上,遇到了于此轮岗的阿曾。
阿曾很想询问雪荔和他家小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们双双听到了屋中林夜对粱尘的质问:“我想她。”
阿曾无言。
雪荔淡然。
阿曾望天:他真的不太想懂年轻人的“情趣”。可是林夜确实年少, 他跟随林夜的时候,确实没想过林夜会和神秘的“冬君”扯上关系。
“秦月夜”神秘而危险,雪荔亦然。林夜难道不知吗?
阿曾横出剑:“我等此行有要务在身, 冬君既然走了,何必再寻我家公子?”
“是他想我,”雪荔盯着阿曾出鞘的剑,“因为我没交代完就走了。”
阿曾扯嘴角。
一瞬间, 阿曾周身气势陡变,不再是平时那个寡言得近乎没存在感的影子青年。他气势冰冷锋利,如江涛拍案般,袭向雪荔。
雪荔微仰头,看着寒风如刃席卷自己——
林夜身边,卧虎藏龙。
这个阿曾,必然也一身秘密。
她不感兴趣,但为了钱财,她必须打败阿曾,下去见林夜——
寝舍中,粱尘正向林夜辩解:“当时你忽然晕过去,大家都过来看你情况。冬君便趁这个机会溜走了,没人拦住她。”
粱尘感慨:“她以前干嘛非要戴着斗笠?我还以为她貌若无盐,不好意思给人看呢。这要是我,我肯定天天招摇过市,让人看我有多好看。”
林夜道:“是啊。这何尝不是一种出名方法呢?”
粱尘点头称是,很快反应过来林夜在挤兑自己。他立刻撇清自己:“胡说!我是要建功立业,名扬天下……我可不是要靠什么美貌走捷径。”
林夜煞有其事:“如果你像你娘一样有‘绝代佳人’的相貌,你真的不想走捷径吗?”
建业名门陆家,陆相的夫人,粱尘的娘亲,那是上一辈子的绝代佳人。粱尘少年心切,一心一意想名扬天下,不愿缚于爹娘名望之下。
粱尘嫌弃道:“只有你这种不思进取的人,才会这么想。”
粱尘不想讨论自己的身世,快速转移话题:“你怎么叫她‘阿雪’?你把冬君的真名都搞到了,为何不告诉我们?她之前为什么离开,她现在为什么出现,她如今又为何再次不见了?”
真假冬君的事,林夜此时还在斟酌。
他手指在床间敲了几下,决心定下:自己必须要开始处理“真假冬君”的事了。
他要在襄州干一件大事。
他必不能让乱七八糟的因素影响自己要做的大事。
林夜:“阿曾呢?让阿曾来见我。”
粱尘应了声,说阿曾在守岗,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于是,屋檐上刀剑激烈之时,屋中,林夜挣扎片刻,终于一推被子,意兴阑珊地起床了。
粱尘惊:“起这么早?你不睡懒觉了?”
林夜叹息:“不能睡啊。我得戴着那个恶兽面具,在襄州城多逛几圈啊。”
“恶兽面具”,便是他昨日从市集上买来的。
昔日照夜将军戴的是狻猊面具。只是林夜昨日逛一圈,发现街市上的面具做得不真,只有他买的那个“恶兽”,和狻猊有几分相似。
扶兰氏来自西域,必然听说过照夜将军大名。希望扶兰氏能借面具猜测他和照夜将军的关系,从而来找他。
粱尘不太明白林夜在做什么。但相识半载,粱尘已对林夜的智谋从起初的半信半疑,到如今的叹服至极。到目前,和亲一行,离不开林夜的筹谋。
今日林夜分明有些心思,粱尘便忙碌起来,在旁递水递巾,耐心等候。
林夜用清水洗面,不只用巾子擦净,还要敷上细白的粉末,遮掩他颈上、手背上的一点儿伤势。他因为自行封闭筋脉,心脏处气血供养不足,肤色便过于雪白,旁人稍微抓碰一下,便会留下淤青。
粱尘在旁看得心惊:“你昨日刚进襄州,怎么能受这么多伤?”
林夜弯眸。
那自然是雪荔不小心弄的。
但他不说,雪荔不知道,旁人也不知道。
林夜处理完自己的伤势后,开始编梳他那一头乌发。桌上有整整五盒的发带与簪子供他挑选,在粱尘快睡着前,林夜挑好了今日要用的簪子和发带。
他紧接着挑衣服。
在粱尘看来,小公子要选的那些衣物,颜色相同,样式相似。林夜从袖口、襟口的纹路开始搭配,终在粱尘叹第三次气时,选好了衣物。
再是挑选配饰,挑选香草。
这番操作下来,粱尘几乎崩溃。他从站改为了坐,趴在桌上。
粱尘评价道:“阿曾说得对,你就是一只孔雀。”
林夜不搭理粱尘的嘲笑,继续挑衣带。
粱尘在后聒噪:“我实在想不通,你昔日好歹是一位战场上的名将。整个南周北周,提起‘照夜将军’的大名,谁不敬佩?可是你不当将军后,怎么这样磨磨唧唧,整天涂抹脂粉?你不烦吗?”
林夜:“怎么会?我觉得很有趣啊。”
粱尘吃惊:“从提剑到提绣花针,哪里有趣了?”
林夜坐在妆镜前,将自己的一绺发丝镶上珍珠。
他兴致盎然:“以前在战场上,脏兮兮,血淋淋,我是实在没条件。要是能有现在这么清闲的功夫,谁愿意天天糊一身血呢?”
林夜唏嘘:“做了小公子,我才知道我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粱尘支吾:“可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上阵杀敌……”
“错,”林夜说,“将在谋而不在勇,所有的蛮力都不值得赞许。若可以兵不血刃,谁愿意天天见死人?”
林夜沉默片刻。
此时,端坐妆镜前的少年,褪去了平日的顽皮,露出了几分深沉底色。这底色凝重黯然,让粱尘有些畏惧。
林夜微笑:“总之,我现在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可以用最小的损失,获得最大的利益。你小小年纪还没经历风雨,你以后就明白啦。”
粱尘道:“我可和你不一样,你就是和个亲,我能做更多的事。我要游历天下,要建功立业,要扬名立万名垂青史,让所有人都看得到我!”
主仆二人这番对话,让粱尘观察林夜。然而林夜正经不过一瞬,又重新吊儿郎当起来——
林夜自吹自擂:“我以前是没条件,现在打扮自己,就是我的日常。你不知道,我娘还活在世的时候,一直想给我生个妹妹。可惜她和我爹不太行,到他俩死,都没给我留个妹妹。我小时候啊,我娘恨我调皮,就骗我说我是女孩子,要文雅。”
粱尘瞠目结舌:你娘真是勇士。
林夜翘着腿,手上晃着自己的发带:“邻街那些小郎君惊为天人,天天追着我。我呢,一是孝顺,二还是孝顺……我就天天穿得花枝招展,骗那些小郎君的糖吃,哈哈哈。”
粱尘嘴角直抽:你真不要脸。
林夜继续不要脸:“如今我找到打扮自己的快乐,明白了我娘那段时间为什么对我和颜悦色,都不拿狼牙棒抽我了。”
粱尘脸快裂了:这得多恶劣,才能让亲娘下手打啊。
林夜说着自己的歪理:“要不是我长得好看,你们怎么会看我胡闹却不忍心发火呢?我现在意识到,兵不血刃,就是要像娇养小娘子一样娇养自己。我喜欢当个漂亮的小娘子……”
“啪嗒。”
紧闭的窗棂被从外掀开。
阿曾奄奄一息地瘫在屋檐上思考自己和雪荔武功到底差多少时,雪荔正推开窗棂,跳入林夜的寝舍。
雪荔刚跳入,便听到林夜大言不惭地说“我喜欢当个漂亮的小娘子”。
雪荔脚步顿下。
雪荔与林夜目光相汇,踟蹰后,她轻声:“不好意思,我有点迟钝。我没注意到你想当个漂亮的小娘子,以前可能唐突了你。”
林夜虚弱,单手捂脸。
在林夜无力的凝视下,粱尘狂笑着出门:“你们聊,我去看看阿曾。”——
在林夜假晕变成真晕的这段时间,雪荔去填了自己肚子,又在天亮时蹲到那哄自己去暗娼点的包子铺伙计。
伙计因她平安无事而畏惧,然而伙计并不知道哪里还有暗娼点。雪荔想到林夜说自己现在得来的钱财不太干净,需要找官府报备。
在没找到新的暗娼点赚钱前,雪荔回来找林夜。
毕竟林夜说想雇她,价格又那么好。她来问他,他是否还愿意。
雪荔因为目的不纯,少有地琢磨了会儿人情世故。
如今,雪荔关心地询问林夜身体如何,又建议病弱的小公子上床躺着。
林夜受宠若惊,又疑惑她在做什么,便按照她的提议,重新拢着被子坐在了榻上。
“刺拉。”
木椅划过地板。
雪荔将一把椅子挪到床边坐下,她回忆自己幼时生病时,师父如何对自己。她坐在椅上,双手合拢,握住林夜的手。
林夜手指冰凉,在被她握住时轻轻一颤。
雪荔摸到了他凌乱的脉象……他的脉象很奇异,通常习武人摸到,会忍不住探寻。
雪荔不探寻,只专注眼前事:“你别死。”
林夜诚恳:“我没死。”
雪荔回忆先前林夜和粱尘的对话:“我知道你在想我。”
此“想”非彼“想”,林夜分明想多了,眼神微飘:“才睡了一觉而已,我还没开始想你呢。”
睡?
雪荔想到话题了:“你睡吧,我守着你。”
林夜:……他刚起床啊。
雪荔:“若是睡不着,你便想想你杀了……吃了多少药。数一数,就睡着了。”
林夜一言不发。
她虔诚地哄他,但他的脉象依然那么乱那么弱,独独不见平稳,且越跳越快。
雪荔抬起眼,看到一张锦被后,小公子面颊飞红,睫毛微颤,目如玉水。
他试图将手从她手中挣扎出去,因她在出神,他没挣过她的力气。
林夜便扭头,脖颈一片绯色。他别扭道:“阿雪,你别这样。”
他低头,睫毛飞颤,轻声细语:“我害怕。”
雪荔失神。
林夜趁机飞速地将手抢回去,躲入被衾下。
他只露出上半身,乌黑眼睛眨呀眨:“你到底是有多大的难题求助我,需要施展‘美人计’?”
雪荔:“……?”
原来这是“美人计”。
雪荔喃声:“师父为何对我施展美人计?”
林夜失声:“你说什么?!那老匹夫对你……”
他身子微僵声音微拔,一下子着急。
他倾前身子语气古怪,雪荔在他说“老匹夫”时望过来。林夜哼着别过脸:“貌美老人,可以了吧?”
师父才不老。
雪荔不想多说,只说自己如今所要的:“你想雇佣我,还算数吗?”
林夜抬眸望她。
雪荔说自己的条件:“我只在襄州待十日。十日后,你付清钱财,你我两清。”
雪荔善良道:“你来找你的青梅竹马是不是?她有什么特征,我若是遇见了,可以帮你。”
林夜盯着她的脸。
林夜脸红道:“好看。”
雪荔:……好看算什么特征呢?——
雪荔走后,林夜独坐屋中沉吟片刻,再次敲窗,唤阿曾进来。
阿曾先告诉他:“冬君武功极高,我不是她的对手。这天下,年轻一代,恐怕如今没人是她的对手。老一辈的……估计也不多。”
林夜若有所思。
但林夜唤阿曾,不是为了这些。林夜轻声:“她不是冬君。”
阿曾面无表情。
他不算惊讶。他和心无城府的粱尘不同,他早怀疑雪荔身份有问题。
林夜一边想一边说:“我半途换道来襄州,北周宣明帝对我的布置,便会被迫转移到襄州。北周的布置因我的换道而稍微滞后,为我争取了些时间……这争取出来的时间,我需要你离开襄州一趟,找到真冬君,把真冬君看押住。”
林夜:“虽不知道北周会出什么招对付我,但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我起码要保证真冬君见不到和亲团中的杀手们。他们无法里应外合,和亲团才是我说了算。”
阿曾犹豫:“我若是离开了,只凭粱尘,恐怕保护不了公子。”
林夜目光闪烁:“唔,我已经为我雇了一位新护卫。”
阿曾好笑:“她会保护你?”
林夜天真:“我靠真心感化她。”——
雪荔和林夜谈好条件后,便去见这和亲团中的“秦月夜”部署们。
昔日她抛下他们在先,而今她要回来,少不得与这些人联系。
众杀手对雪荔微有怨言,却不敢质疑冬君。
他们询问雪荔这些日子去了哪里,雪荔轻飘飘回答:“任务。”
杀手们便不再多问。
如四季使这样的地位,执行秘密任务,自然随时离开。在冬君离开后,他们尝试联络春君,告知冬君离开之事。
春君只说让他们静候,冬君很快回来。
春君不会和这些普通级别的杀手说太多秘密,而在真冬君窦燕赶来襄州前,雪荔靠自己昔日的假身份,再次为自己争取了些信任。
杀手门想起昨日见到的冬君和林夜同行的模样,问:“冬君大人回来,是被小公子感化的吗?”
雪荔想了想:“我被钱财感化。”
杀手们:“……”——
雪荔重归和亲队伍,杀手们扬眉吐气,和小公子的暗卫们说话时,不再如昔日那般,被压着一头。
而大约是林夜交代过什么,暗卫这边对待雪荔毕恭毕敬。
在雪荔发现阿曾失踪的时候,杀手们来督促雪荔和春君联络。
杀手道:“小公子非要改道来襄州,找他那青梅竹马。春君要我们监视小公子,既然冬君回来了,冬君应当向春君说明情况。”
雪荔应下。
她不会和春君联络的。但是为了取信这些下属,她得装作去和春君联络。
连续三日,雪荔一心寻找暗娼点,暗娼点没那么容易找到。到了晌午时分,雪荔进了一家僻静客栈,讨点吃食——
连续三日,林夜戴上恶兽面具,领着粱尘,大摇大摆地上了街市。
大街小巷无数人偷看林夜这面具,又各个被吓得别过眼,不肯多看。
林夜晃了半日,终在晌午时拉着粱尘,进了一家酒楼,讨口水喝。
进了雅舍,林夜便如烂泥一样瘫坐下去,扔掉面具:“哎,好累。”
粱尘气息不乱,却很紧绷。
少年侍卫靠在窗边,透过缝隙看下方是否有人追踪他们:“你这么招摇过市,还戴着面具,不怕被人发现照夜将军没死吗?”
粱尘好生紧张:“有人怀疑你就是照夜将军的话,我们不是前功尽弃了?”
林夜好整以暇地喝茶:“放心,没人会觉得我是照夜将军,顶多觉得我拿‘照夜将军’耍心眼罢了。”
粱尘不服气。
林夜清黑的瞳眸中浮着笑意:“因为,我和林照夜,一点也不一样。”
粱尘怔住。
是了,照夜将军不畏生死,林小公子手指破个口子都嚷疼;照夜将军只爱刀剑,林小公子骄奢淫逸;照夜将军杀敌破阵无数,林小公子是一只天天梳理尾巴的小孔雀。
他和昔日判若两人。
秀美的、调皮的、娇气的小公子,永远不会再成为林照夜。
林夜轻声:“我不是照夜将军,除非我自己说……即便昔日部下面对面,也没人觉得我是他。我和他,早就越走越远了。”
气氛微沉闷。
林夜满不在乎,粱尘心里却难受。
粱尘从窗边挪开,笨拙地转移话题:“你让阿曾离开,执行什么任务,不肯告诉我。冬君向你告假,你痛快地放她离开。如果你只是想逛街,你应该找冬君,不应该找我。”
林夜仍是笑。
待粱尘抱怨够了,他才说:“来和我一起玩双陆吧。每赢一步,我告诉你一句实话好不好?”
粱尘:“真的?你怎么不找冬君?”
粱尘飞快地扔了骰子,自己赢了,他立刻得意看林夜。
“我不能找阿雪陪我,”林夜示意粱尘开局,慢吞吞,“她身份成疑,我不能感情用事。”
林夜:“她不是真正的冬君。”
“轰——”一道雷光划破天际——
乌云密布之时,襄州城外密林中,阿曾正和一个女子前后追赶。
他断定那人应是公子说的真冬君,他绝不能让真冬君先于自己见到杀手们,为难到公子。
窦燕在林木间穿梭,暗惊身后人的执着。
他们已在林中绕了三轮。待她气力不足,她难免输给对方。
不行,她必须去襄州。
春君此次交代的任务关系重大。她先前已经搞砸一次,这次若是再次搞砸,她性命难保。
窦燕狠下心来,三枚银针藏于唇齿间。
乌云拂过一片片翠绿林木时,她倏地转身,迎向身后追逐的高手——
“轰——”寒光刺破天际,照得人面容森寒。
大风猎猎,雪荔推开这僻静客栈摇晃的大门——
脸色发白的貌美老板娘眼中噙着一汪茫然的神色,正伏在柜边。
雷电声与大门推开声同时而至,老板娘受惊一般地抬起头,看向客人。
客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妙龄小娘子,目如秋水,雪腮拂发。
客人看上去貌美安静且无害。但真正无害的少女,不会独行于此乱世,且看到这样的客栈,也没有目露慌色。
客栈无客且破旧,只有一个老板娘,连小二也没有。
雪荔掉头想退出去。
然而那老板娘在迟钝片刻后,已经迎上:“客官喝茶吗?咱们客栈的第一壶茶,是免费的。”
雪荔走入客栈——
酒楼中,林夜和粱尘玩着双陆。
捣衣杵状的黑白两色双陆子各归一边,摆好厮杀阵势。两枚骰子各自落到二人手中。
粱尘消化着林夜告知他的讯息,半晌才问:“她不是冬君,为何要扮演冬君?那她是谁?”
林夜:“我如今,大约猜到了。”
粱尘:“啊?”——
雪荔找到客栈角落入座,只等随意吃完午膳便走。
那老板娘急急去准备她的饭菜。
雪荔听到后厨磨刀的声音,她当做听不到;她听到老板娘和什么人激烈争吵,又泣哭不住,她继续当没听到;她还听到楼上木板上传来的撞击声,轻微的“救命”呼唤声。
雪荔平静地喝着自己的茶水。
好一会儿,那老板娘端着酒菜上来了。
老板娘站在桌边不肯走,雪荔撇开有毒的饭菜不吃,只在喝茶。
老板娘心里七上八下,终是害怕。她扑通跪地,小声哭泣:“求女侠饶我一命。我已经把太守家郎君让给你家娘子了,何必非要对我赶尽杀绝?”
雪荔:“……”
太守,郎君,让给你家娘子。
她敏锐捕捉到这是一桩麻烦事。
而今,她若是堵住耳朵,掉头就离开这麻烦客栈,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砰——”
四方刀剑破窗,好些人从四面杀来,朝向雪荔和这可怜的瘫坐在地的老板娘——
“砰——”
狂风刮开窗子,林夜掷下一把骰子,粱尘赢了。
粱尘棋子先行,而林夜眸子幽邃:
“秦月夜的玉龙楼主,已陨。楼主之下,有春夏秋冬四季使。四季使各掌一部,春君则是如今的代楼主。倘若有人不同意,春君便做不成真正的楼主。因春君之上,玉龙之下,还有二人。
“江湖传言玉龙被自己的徒弟杀害,秦月夜追杀那不孝徒。阿雪明确说过自己有一位师父,她还提过一个叫‘宋挽风’的名字。阿雪混入和亲团,能伪装成冬君……寻常人,不敢伪装冬君。
“她既要清楚秦月夜的部署,还要让和亲团的这一行杀手不认识真正的冬君,只能说明,她和真冬君见过面,互相交过底。换言之,我们还在建业的时候,阿雪躲入我的马车中,不是为了看小公子是何人物,她是真的在躲避秦月夜的追杀。”
林夜修长的手指,敲在棋盘上,擦过那精致的马状棋子。
林夜轻声:“真冬君和她不是朋友,是敌人。能压住真冬君的人,只有——”
粱尘喃声:“风师,雪女。”
风师无双,雪女幽秘。
粱尘:“她是……”
林夜将自己的白马落盘,堵住粱尘的黑马。白马从四面八方袭杀向黑马,刀光剑影,让粱尘无路可逃。
棋盘走到胜局时,粱尘脸色发白,林夜一锤定音:“她是雪女。”
雷声降下,大雨倾覆,遍地烟起。
第35章 第 35 章 林夜忽然摘下斗笠,盖到……
雨水噼里啪啦, 沿着纸窗蜿蜒。室内像是被纸糊着,当纸被打湿时,雅室也凝上了死一般的寂静。
粱尘怔忡盯着棋盘上被推翻的双陆子, 无声消化“她是雪女”所代表的含义。
林夜忽而侧过脸,手指在唇前轻轻“嘘”一声。
粱尘同时听到了动静。
粱尘手扶到腰间细长剑鞘上,一步步朝雅舍木门挪去。
林夜端坐原处。
粱尘走到门旁, 听到门外轻微的呼吸。他扶着剑鞘的手指握紧,另一手猛地打开门——
哗然雨水声从走廊窗边吹入室内,一个年轻小娘子站在门口,被他惊吓到。
这小娘子只退后一步, 便定下神。
她脸长得几分幼态, 湿漉漉的披帛曳在地上, 发鬓间花冠几点潮湿, 唇瓣间的唇脂也淡了色。她十足狼狈, 可无论是容貌还是目光,都不见褪色。
登时间,漫天遍地,只见少女面容稚嫩,眉目明丽。
林夜在内许久没听到动静,他绕过屏风朝外走, 便看到粱尘挡在一个陌生女子身前,面红耳赤。
林夜咳嗽一声。
粱尘惊恐,赶紧退回林夜身后。
林夜这才看向那少女, 他将人从头发丝打量到腰下禁步:“扶兰氏?”
小娘子笑了起来。
她眉目深邃,明媚之色颇有西域不羁之风。而她一身周人装扮,瑰丽之容,便极为打眼。
她的大周话说得不算差, 婉婉如黄鹂鸟鸣:“我叫扶兰明景。我在大周叫‘明景’,你们可以叫我‘明姑娘’。”
林夜弯着眼,不动声色地纠正这位西域小娘子不够准确的称呼:“那么,明小娘子找在下,是何事?”
粱尘在后咳嗽一声,探出头:“不是你……哎呀!”
他那“不是你把人勾过来”的话还没说完,腰就被林夜背在后的手打了一下。淅沥雨声中,明景打量着他们。
外面有些细微动静。
明景手放在唇边,轻轻“嘘”一声:“我在逃婚。”
粱尘:“啊?”
明景:“有人在后面追我。”
粱尘:“啊?!”
明景期盼而可怜地哀求他们:“小郎君能帮帮我吗?那些追我的人好厉害。”——
客栈中,一场寒雨注下,十来个陌生人冲入屋内。
羸弱而美丽的老板娘被吓傻一般,跌坐在地。
雪荔提醒:“你们要杀的人是她。”
闯入者中有人狞笑:“呸,你们是一伙的,受死吧!”
而坐在地上的老板娘才醒悟过来:“你不是来杀我的,现在这些人才是来杀我的?”
雪荔坐在桌前喝茶。
老板娘忽然鼓起勇气,扑上前抱住雪荔的腿:“小娘子救我——”
刀光袭来时,雪荔手中茶杯向外一洒。无力之水被注入内力,一瞬间如千钧重,打向这些人。
有人被击退,有人仍冲来。
雪荔拍桌凌身,桌子飞旋腾空。老板娘被吓破了胆子,躲在一张桌下。长桌移位,雪荔撑桌而起,跃至桌面,抢下那即将被毁掉的一桌饭菜。
偷袭者尚未反应过来,便被雪荔捏住脖颈,朝外一抛,摔至墙面。
另一个方向袭来的人碰到少女的衣角,想从后困住少女。雪荔衣角一掠,横肘朝后一抵,那人不退。他猛力攻击下,觉得自己拔出了什么。
随即此人手腕一痛,一抹雪白之色划过他眼前,白光回到了雪荔的手中。
“噗——”一抹之下,血光飞溅。
客栈瞬间连死两人。
躲在桌下偷看的老板娘,看到雪荔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匕首上沾的血迹,顺着雪荔盈白的肌肤,在她腕间蜿蜒。
红艳血色,衬得少女容色清透,秀美无害。
众人惊骇。
这场打斗本应势均力敌,但雪荔武力太强,这些人不需要她拼力。不过一刻钟,闯入者纷纷惨死。雪荔落座,继续喝自己那壶茶。
雪荔心想:城中杀人,之后大约会有人找上来。在没完没了的缉拿和报仇发生之前,她得尽快离开襄州。
可惜林夜还欠她钱,可惜她还没攒够买“问雪”的钱。
雪荔心不在焉地想着这些时,老板娘战战兢兢从桌下爬出来。
一地尸体,让这老板娘惊慌,但她到底心中有些数。老板娘朝后方灶台的方向瞥了好几眼,那里模糊有人影。
雪荔捏着箸子夹菜时,老板娘忽然开口:“那、那菜有毒。”
老板娘涨红脸:“我起初以为小娘子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我悄悄下了点儿药……哎你别吃啊。”
雪荔还是吃了。
雪荔不怕这些寻常毒。
她的体质早已被玉龙改变。如今世间,能让她有所反应的,大约只有玉龙每月给她服用的药物“噬心”。
在玉龙死后,那药物不必再服。这世间,应该没什么能毒倒雪荔的毒了。
雪荔面色如常地吃饭,老板娘忐忑观察。
老板娘见雪荔没有中毒之迹,才疑惑地放下了心。
文静的、空灵的少女,即使杀了人,她周身不见污垢,眼中不见杀气。这样的小妹妹,走在街上必然吸引年轻小郎君们。
谁能想得到,她杀人如切菜呢?
老板娘踟蹰半晌,“扑通”跪在了雪荔脚边。
雪荔本在发呆,外界突然发生的动静将她唤醒。轻颤睫毛下,雪荔淡定地撇过脸,当做没看见。
老板娘:“……”
老板娘捂着脸开始哭泣:“我本来要嫁入高太守家中,给他儿子做夫人的。但是我不愿意,我想和我、我情郎在一起……”
雪荔的目光稍微聚焦:嫁入高太守家?
她想起一事:她和林夜,曾在某大户门前写对联赚钱。那大户人家的女儿,就是要嫁入太守府中的。
好巧。
空荡荡的客栈中,一时间只听到老板娘的哭诉:“我和木郎商量怎么办时,有一位女侠从天而降,拍胸脯和我保证,说她愿意代我嫁。我满心欢喜答应她,谁知她不是什么好货。”
老板娘虚弱的哭声,因自己的惨状,而听起来有些咬牙切齿:“那贱蹄子从我这里套走消息后,扮作我去接近高太守家的郎君。我和木郎要出城时,发现自己被那贱蹄子的人追杀——她一定是怕我不小心泄露她的身份,想杀人灭口,当她的高门少夫人!”——
酒楼中,明景贴着墙,打开窗缝一点,指着下方长巷中的几个晃荡的人影:“喏,就是那几个人,是来追我的。”
明景苦着脸:“好多人追杀我,我逃到襄州城,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借一个要嫁人的小娘子的身份,躲入这城里大官的家。我以为江湖人不敢跟官员作对,可我发现你们大周真的很乱啊……”
粱尘在后强调:“南周。我们是南周。”
明景自顾自:“其实躲到太守家中,确实安全一些。问题是,这太守着急给他儿子娶媳妇,非要我过门,还要我住到他们家里。也不知道急什么?”
明景朝雅舍中的两个少年郎求助:“追杀我的人才被太守府吓住,太守府又关着我,不让我走动。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不会见死不救吧?”
粱尘听得同情。
林夜却托着腮,好奇问:“你说的关乎国事的大秘密,就是你被追杀这样的事?”
扶兰明景一顿。
她望着林夜清澈的目光,一瞬咬住唇,心间生出一种模糊的直觉:这个小郎君不像他表现得这样无害。如果自己回答不好,他也许不会管自己。
明景眼珠一转:“那……当然不是啦。”
她指着下方巷子里逗留的人,娇嗔道:“我安全后,才会告诉你们那个秘密是什么。眼下我不安全——如果被他们找到了,我又会被关起来,被要求成亲。我只是想借太守家躲追杀而已……你们若是帮我,我就和你们合作,告诉你们那个大秘密。”
粱尘抱臂,林夜笑而不语。
明景有些着急。
“蹬蹬蹬”的上楼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着这好整以暇的二人,不禁心中打鼓。
她有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小算计,可她此时是真的不想回去——明景大声:“你们是南周人对不对?我和你们的照夜将军是情人,你们的照夜将军要是知道你们对我见死不救,他黄泉之下也不会安宁的!”
明景手心捏汗:她听说南周人,都特别崇拜照夜将军。
而这两个少年郎,戴着和照夜将军类似的面具……说不定就是照夜将军的崇拜者。
粱尘:“……”
林夜:“……”
明景觉得他二人的表情好微妙,但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没时间探查了。
明景扑通跪地。
少女哭丧着脸,十分没尊严地双手合十:“我我我不装了。我是真的需要帮助啊,我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见这位西域公主被逼到这个份上,林夜估计此时应当诈不出来什么了,他微微一笑,站起来:“走。”
明景疑惑。
粱尘飞快掀开窗,抓住林夜朝檐下翻去。明景还在发愣间,少年另一只手拽过她衣帛,将她朝下扯去。
风雨袭面,明景被吓得要尖叫,忙捂住嘴——她她她也会飞檐走壁的,这没什么——
破败的刚死了一地人的客栈中,老板娘还在凄声絮叨。
若不是外面在下雨,雪荔早想走了。
雪荔一边走神,一边左耳进右耳出地听这老板娘抱怨。
老板娘生得貌美柔弱,说着说着便哭泣起来。她眼圈通红,泪水如珍珠般眨落。如此风致楚楚,实在让人怜爱。
老板娘泪眼婆娑地看向雪荔。
雪荔避开她眼神,继续吃茶。
老板娘:“……”
她微傻眼,心想这人怎么毫无同情心,毫无好奇心?
老板娘咬牙说下去:“我和木郎不敢逃出城,生怕到了野外,尸骨全无。我们找到一家客栈,买下来经营,想躲一段日子。谁知道贱蹄子手眼通天,这都能找到我们。”
雪荔眼神重新涣散。
她吃饱了,也不渴了,开始等待雨停,好离开这里。
她仰望着头顶横梁,目力出众的她,看到了天花板上方东南角的枯草绳间有血渗出来。
枯草当然不会有血,血只能是来自楼顶。
雪荔移开目光,换一个方向发呆。
老板娘见这少女仍然不问,她几乎怀疑这人是哑巴。
老板娘被激出了一腔斗志:“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回去找我爹?因为我还是想和木郎一起逃。如果我爹发现了,会打断木郎的腿。”
雪荔心想:我不想问。
老板娘:“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求助太守府?小娘子,我只想躲着他们。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回太守府的。”
雪荔心想:我不想知道。
这老板娘非要说。
她不光说,说完难处后,她开始嘤嘤泣哭。
雪荔出色的耳力,又听到了闷闷敲击声,来自这客栈的后厨。
雪荔望着后厨方向的门帘出神,老板娘跟着望过去。这一下,老板娘也听到了那沉闷的声音。
老板娘脸一白,跌坐下去:“那、那坏人前几天第一次来追杀我们,幸好我和木郎当夜醒着……我和木郎敲晕了他,把他关在后面灶房里。我们不敢杀人,呜呜呜,小娘子千万不要放坏人出来啊,不然我们都要完蛋。”
雪荔不关心,不在乎。
她一句话不问,一点好奇不表露,而那躲在灶房中的所谓情郎大约听到了外面的声音,提着一把斧头就从灶房冲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容长脸儿后生,长挑身材,容貌端正清奇。这大约便是老板娘的情郎,木郎。
一地的血和尸体间,木郎看也不看,只警惕地盯着雪荔:“你若是报官,我们也拉你报官——说你杀了人。”
“木郎胡说什么!”老板娘斥一声,转头来求雪荔,“我只想平安出城,求小娘子送佛送到西。”
老板娘道:“几个月前,我和木郎在城外郊林里埋了金银器物。若是小娘子肯相助,我们愿送上一半!”
木郎:“妙娘!”
妙娘目光灼灼而坚定地盯着雪荔。
雪荔抬起了眼。
雪荔:“收拾包袱。”
这一对有情人愣神。
雪荔:“走。”
二人恍然,当下里千恩万谢。木郎拉拽着妙娘急急往后奔,去收拾行李。雪荔也起身,寻找巾布擦拭自己匕首上的血。
她在墙根找到了一块搭在木登上的白色巾布。
她擦拭匕首时,看到墙根有溅上的血迹,地上土质松散,偏新。
雪荔面不改色地挪过目光,走向客栈外。
她望着天地浩雨,唯一的忧虑是:没戴斗笠。
送这对情人出城,她得淋雨了——
林夜三人,躲开那后方的追逐者,沿着小道朝此城角落偏门而去——据明景说,她探查襄州许久,这里最方便出城。
粱尘:“你早探查好了,怎么不自己出去?”
明景鼓腮,哀声:“我想寻求人庇护,我一个人哪里安全了?”
雨水落在几人的斗笠上。
隔着纱帘,明景滴溜溜的目光,时不时落到林夜身上。
她非常好奇——粱尘武功高强,飞檐走壁不在话下。但粱尘跟随的这位小郎君,瘦弱单薄,面白如玉。
他俊美是俊美了,可看着羸弱不堪,不会武功。
连翻个墙,这位郎君都懒洋洋伸手,要粱尘拉他一把。
既然弱成这样,方才为什么不干脆留在酒楼中?
林夜发现明景在偷看自己,他转过脸,朝人露出笑。
明景一点也不尴尬,她跟着露出笑容,甜甜地搭上话:“小郎君,你这几日,一直戴一个面具招摇过市,我都看到啦。你是引我来找你对不对?你为什么戴这样的面具?”
明景步伐轻灵,不见疲色:“你和照夜将军有关系?”
林夜煞有其事:“我有时候午夜梦回,梦到我就是照夜将军。”
明景噗嗤一声,被他逗笑了。
一边辛苦地带着两人跑路、一边还要聆听身后追兵声音的粱尘,闻言翻个白眼。
明景:“你这人说话真有趣。”
她叹口气:“可惜照夜将军早就死了。听说他在战场上身中数箭,五马分尸。那北周的和他打仗的将军得多恨他,他才死得这么惨啊。”
林夜脚步一趔趄。
他怪声询问:“你听谁说的?”
明景翻眼皮:“你们戏文上都这么说的啊。哦,还有好多话本,有话本写他是装死逃跑,他爱上了一个江湖女侠,跟着人跑了……写得还挺感动的。”
林夜不想多话,可是……林夜实在是个促狭的性子,他提问:“照夜将军的情人不是你吗?”
明景:“……”
若不是时机不对,粱尘笑得要从墙上掉下去。
明景含糊:“咱们快逃吧。”
林夜从善如流:“说到逃跑,你是怎么摆脱太守府监视你的人,跑到那座酒楼附近,才被追到?”
明景因跑动,而气息有些凌乱:“太守府中有个地道,他家郎君偷偷告诉我的。我偷偷沿着地道跑出来……可惜这地道没有通向城外,不然我就不需要找人帮忙了。”
地道?
林夜脚步微顿。
粱尘高声:“追我们的人近了,公子快走。”
风声雨声吹拂,林夜听到了身后杂乱的脚步声——
“今日下雨,他们跑不了多远,我们已经吩咐关城门了。”
“这时候才吩咐,不嫌晚吗?!”——
城门这时候才关闭,不算太晚。
阿曾戴着蓑笠,扣着一个僵硬着身的妙龄娘子,进了城。
窦燕哀怨,跌跌撞撞地跟着阿曾的脚步。
密林中的那场打斗,她武功不如对方,一定会输。窦燕在某个瞬间,忽然想赌一把:天降大雨,赶路不便,而这里离襄州这么近。此人抓住她,是否会去襄州城中躲雨借宿?
她急着进襄州城。
无论是什么法子,只要先进城。
阴错阳差之下,在城门关闭前的一刻,窦燕堪堪跟着阿曾进了城。
窦燕轻轻舔一下自己压在舌尖下的银针。
她心中琢磨着逃跑之计,柔柔和身前的高大青年说:“郎君,妾身脚麻了,身子又被你打得好痛。妾身打不过你,必然逃不了。能不能先……”
阿曾回头。
她似想对他抛个媚眼,然而一重雨帘哗哗浇落,窦燕被雨呛得咳嗽起来。她目光迷离,有一瞬间视野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阿曾淡声:“省省吧。等见到公子,把这些手段对公子用。”
窦燕一顿:公子?
寻常男子称为“郎君”,王公之子可称“公子”。但王公之子皆有封号爵位,不必被人含糊地称“公子”。
这世间,据她所知,有一人是被称为“公子”的。
窦燕心跳疾快:不会这么巧吧?
事实便是这样巧。
阿曾带着窦燕翻入了一荒草杂生的别院。进了大厅,窦燕看到了很多武士凑在廊下,赏雨聊天。
阿曾抹把脸上的雨水:“小公子呢?”
小公子!
窦燕心一沉。
她定睛看着这些武士——这些,便是被雪女拐走的“秦月夜”的自己人吗?
杀手们没有看窦燕,他们已经被林夜训练得十分恭敬,回答阿曾的话:“天才亮没多久的时候,冬君出去了。吃过早膳后,小公子和梁郎君也出去了。”
冬君!
窦燕目光闪烁。
阿曾看看天色:“天快黑了,他们还没回来?”
众人齐齐摇头。
窦燕忽然开口,柔声询问:“你们说的冬君,是一个杏眼微圆、看人时总是走神、平日言行和寻常人不太一样……像仙林小鹿那样的小娘子吗?”
众人目光齐齐落到她身上。
阿曾看着她,若有所思。
窦燕不好意思:“妾身以前见过这位妹妹,和这位妹妹一见如故。”
若不是阿曾从林夜那里知道“真假冬君”的故事,阿曾就要被她的真诚打动了。
窦燕道:“外面下好大的雨,你们的主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你们不着急吗?”
她转向阿曾:“我不知道郎君你为什么抓我,想必中间有些误会。我要见你们的主人,我和他说。”
阿曾不置可否。
窦燕便尖叫撒泼起来:“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你们欺负人——”
众人骇然——
雪荔和两个拖油瓶,走在出城的小道上。
身后没有追兵,但他们很快没路可走。
一道小巷口,雪荔站在最前方,观察着城门方向:“城门封了。”
妙娘和木郎握着手,各自惶惑。妙娘又要哭泣,雪荔朝旁挪一步,躲开对方的眼泪:“不如我扮作你出城,引走追兵,之后你们再悄悄出城。你们先告诉我,你们藏金银的位置在哪里,我们到那里汇合。”
木郎心动。
妙娘却握住情郎的手,盯着雪荔的眼睛:“除非我们平安出城,不然我们不敢信你。”
雪荔淡然。
她只是试一试,对方不信也罢。
雪荔说:“你们今日出不去了。”
城门关了,他们自然出不了城。
二人害怕:“该不会那个假新娘跟太守说了什么话,太守捉拿我们吧?”
雪荔继续观察外面情况。
她看到一堆人马络绎不绝,又看到有人前拥后簇。一辆高轮马车徐徐前来,四方通衢被官兵围住。
雪荔听明白了:“太守来了。”
妙娘结巴道:“亲、亲、亲自抓我?!”
雪荔很冷静:“你不像那么值钱的样子。”
妙娘:“……”
雪荔忽然眉目一动。
身后二人发觉这少女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凝到了斜前方。
他们听到雪荔轻声:“他来了。”
二人察觉少女语气下压着的情绪——那是和他们说话时,没有的情绪。
他们不能让雪荔产生一丝一毫的兴趣,而雪荔此时无疑正在对什么产生兴趣。二人探头观看,雪荔动了。
雪荔回头看他们:“你们今日必然出不了城,我去会会他们,待人走了,你们悄悄回客栈吧。我改日再找你们。”——
林夜那一方,看到关闭的城门,明景和粱尘都颇紧张。
林夜笑起来:“哎呀,出不去了。”
粱尘:“公子!”
林夜摊手:“瞪我干什么?今日本来就不可能出去。你们该不会真觉得,就我们三个,可以逃出去?”
明景气恼他的轻松:“那你干嘛一路跟着?我以为你愿意帮我呢。”
林夜望着她。
少年幽静的眼睛,让明景微生惧意。
林夜微微笑:“我跟过来,是因为——我要看看这出逃婚戏,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秘密?
粱尘茫然。
明景脸色微变。
但林夜转脸不再看她,只是看着那停下来的马车。
马车中被人扶下一个中年郎君,中年人不苟言笑,在身边人说了几句话后,朝这一方看来。
林夜打招呼:“哎呀,高大人。”
身后的粱尘硬着头皮跟随,明景茫然又畏惧,到底厚着脸皮跟上——拜见自己那个名义上的公爹——
高太守皱眉看着他们。
高太守严厉的目光落到明景身上:“胡闹,你到底在做什么?”
明景支吾不敢言。
林夜噗嗤一笑,吸引众人注意后,他笑眯眯手指自己:“高大人不要责怪她了。她是为了在下……”
在众人疑惑的眼神中,林夜露出沉痛神色:“在下昔日和她本是青梅竹马,无奈我们有缘无份,在战乱中分离。多年后,我有事经过襄州,想和她见一面……”
高太守盯着他:“青梅竹马?谁能证明?”
“我。”清而凉的少女声音从后传来。
林夜后背一僵。
他实在不情愿,可是在众人目光渐渐露出惊艳色时,他不得不回了头。
细雨之下,落汤鸡一般的雪荔,发丝贴颊,眸清面白。
一层清薄烟雨笼罩着她,她是不属于尘世的灵物,走入众人的视野,泛着一重剔透霞光,如梦似幻。
林夜忽然摘下斗笠,盖到了雪荔头上。
他的动作,让雪荔想说的话停顿一下。
林夜找补:“我心善,见不得小娘子淋雨生病。”
众人:“……”
第36章 第 36 章 他口、口中……她怎么知……
城前雨下, 两拨人马对上。
躲在巷后的妙娘和木郎,看到雪荔和那些人似是旧识。二人目光惊疑,彼此屏住呼吸, 生怕那些人发现自己。
妙娘目光时而落到雪荔身上,时而落到那个一身狼狈的明景身上。雨水遮掩妙娘眼中的神色,雨声也隔绝了远处的动静。
在那城门下的对峙中, 有人撑伞服侍,高太守皱眉看着这些小儿女的胡闹。
他国字脸上满是厉色,林夜和粱尘、雪荔面不改色,逃跑的明景则气势越来越弱, 左顾右盼, 不敢对上这位名义上的“公爹”的目光。
明景不光躲高太守的视线, 还和众人一起, 好奇地看雪荔。
第一眼, 哇。
第二眼,哇!
那一路和她拆台试探的小郎君,看起来也不是真的不为女色所动嘛。小美人站到他身畔的时候,他第一反应便是把斗笠给了小美人。
雨水如注下,周身洁白的少女戴上斗笠,看起来更为神秘了。
只是, 她是谁?
若是旁的南周小娘子,大庭广众之下,被郎君如此亲昵地用斗笠相护, 必然害羞无比。可明景悄悄打量,隔着一重纱,她看不到雪荔有没有脸红,倒是那把斗笠给人的小郎君, 脸一点点红透了。
明景还没看够,粱尘赶紧把自己的斗笠给林夜。
林夜瞪粱尘一眼:显得自己好娇弱。
明景瞪粱尘一眼:看不到小郎君的红脸了。
又迟钝又敏锐的粱尘:“……”
高太守沉稳的声音,打断了这几个年轻人的眉来眼去:“你要证明什么?”
高太守盯着雪荔。
林夜心中揪起,略为纠结:他既欣喜雪荔的陡然出现,又怕雪荔与众不同的发言,会影响自己的计划。
大局当下,任何细微的变化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她若是坏了自己的事,自己是原谅还是不原谅?
雪荔心中平静无比。
有了斗笠,不用淋雨,她心中说不出的平静。
雪荔仰着头,望着太守和那一方的人马,轻声说道:“他确实有事才经过襄州,路过襄州时,他想起自己幼年时走失的青梅竹马。他不会和你家未来儿媳做什么的,因他此次出行,正是要去成亲。不过是旧日一些遗憾,长大后惦记而已。”
林夜揪起的心脏,慢慢放了回去。
他唇角噙一丝笑,凝望着雪荔。此时不好多看,林小公子努力克制自己心脏的狂跳。
雪荔继续说:“他托我替他找人,告诉我,他那青梅竹马的特征。他整日戴着面具在城中瞎晃,都是为了找故人。如果他存着不好的心思,怎么敢这样光明正大呢?”
林夜:“……”
明景在旁听得恍惚,经雪荔这样一说,她都要怀疑自己真的和这位小郎君有些什么旧情,而自己失忆了。
不不不。
她在今日前,绝没有见过这位小郎君。她今日来见这位郎君,也不过是因为这位郎君弄出的动静太大。
她虎落平阳,被人从西域追杀到大周。她尝试自救,给大周很多地方发了消息。要么没人理会,要么没人能找到她。
这位小郎君,是最近唯二和她试图接近、交涉的人。另一个肯联系她的人,信件来自北周的汴京,藏头藏尾,不断试探,却不肯露出真面具。
明景常听说,大周人都傲慢无比。若非情不得已,她也不愿意和这些满肚子花花肠子的人交流。
明景抿唇聆听,看还有什么瞎话能出来。
高太守问:“那你是何人?你如何证实这只是‘故友重逢’,而不是别的什么心思呢?”
雪荔想一想:“我是他的情人。”
林夜眼睛瞬间明亮,惊讶地看着她。
粱尘心跳剧烈,紧张无比:公子和雪女?
公子和雪女?!
周围一片哗然,众人色变,重新打量林夜和雪荔。
林夜面红耳赤,幸好有斗笠白纱相挡。
雪荔没有害羞那种感情,她只有权衡利弊后、自认为最合适的谎言:“若非我是他的情人,我深深知道他和青梅竹马没有什么旧情,我怎么肯帮他寻人呢?若非我知道内情,我怎么会不嫉妒,不生气,还心甘情愿帮他呢?”
她语调如死水无波,但死水不死水,此时并不重要。
高太守被她奇怪又寻不到什么错的话语弄得无言以对。
而淋漓雨帘下,太守那方有一位典史喊道:“你说谎!你方才还说他是要成亲的。”
雪荔对答如流:“他是一个风流多情的人。一面要成亲,一面舍不得我,一面还怀念青梅竹马。但他总要长大,总要把多余的情愫断了,和未来夫人一生一世齐眉举案。”
一片诡异的沉默中,众人望向林夜。
林夜望天:“不错,我正是这样风流多情的人。”
小郎君话音清雅语调活泼,实在不让人讨厌。而众人被他的厚脸皮震到——
雨水之下,阿曾带着窦燕,纵马来寻公子。
马到巷口,阿曾便察觉到了紧绷的气氛。窦燕抽抽搭搭地下马,跟随阿曾猫在巷口。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悄悄望向巷外——
一行人马中,窦燕一眼看到白衫飘然的雪荔。
众人包围,七嘴八舌,雪荔站在一个戴着斗笠的郎君身旁。窦燕相信,斗笠之下,雪荔的表情必然是平静非常的。
一重寒意冻结成霜冰,霜冰一点点爬上窦燕的心房,让她浑身僵硬。
雪女。
她的噩梦重现——
城楼门下,太守冷不丁看向林夜。
高太守目色幽邃:“我家即将过门的儿媳,名字叫什么?”
粱尘心中叫糟。
他们只知扶兰明景的名字,并不知道明景所替代的真新娘的名字。
林夜心暗自沉下。
明景一片惊慌,懊恼自己先前提防这两位郎君,没和人说清楚。
眼下怎么办?明景想悄悄靠近林夜,给林夜一些提示,然而太守冷酷的目光盯着她,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林夜面上带笑。
他袖中手暗自曲起,准备聚起内力。
他心中飞快算着这样多的敌方人手下,自己和粱尘能否拿下这位太守。对方武功必然不济,可这里是城楼门下,楼上的兵马都对着他们——
襄州是军事重地。
南周和北周两大战场,川蜀算一个,江淮算另一个。川蜀的重地是金州,江淮这一方的战场重心,便是襄州。
他不是无的放矢无缘无故要来襄州的,他是特意来此军事重地的。
此时若他和敌人打起来,自己真的能赢吗?雪荔武功是高,但如何保证雪荔一定帮他呢?
一层细汗,爬上林夜脊背。
他保持微笑,正要缓缓开口下令时,清泠的少女声,清晰地穿过雨帘,在林夜耳畔响起:“妙娘。”
雪荔望着高太守:“你即将过门的儿媳妇,我情郎的旧日青梅竹马,名字叫妙娘。”
太守一行人,无话可说。
粱尘和明景各自惊讶,林夜目光闪烁,猜测雪荔这三日的新际遇。
林夜收了自己的杀机,款款上前,温声:“是呀,高大人,你看,我没说谎。连阿雪都知道我想见的旧日友人,名字叫‘妙娘’。”
林夜望向一旁的明景,伤感:“妙娘要嫁人了,我也要成亲了。物是人非,我们真的只是叙旧。妙娘要备嫁,需要做的事太多,平日不好出门。可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和妙娘见一面。”
林夜认真道:“我们真的不是要私奔。”
明景肃然起敬。
雪荔开始走神。
众人呆滞。
粱尘嘴抽。
圆、圆、圆回来了。
这么离谱的谎言,林夜和雪女在没有对过谱的前提下,竟然圆了回来……那高太守还有什么话说?
高太守无言以对。
高太守说:“既然如此,那是我小人之心,误会你们了。小友既然只是拜访我家儿媳,来登门做客便是。难道我还会将客人赶出去吗?”
林夜诚恳道歉:“是小子考虑不周了。”
林夜如此嘴甜,态度如此良好。众目睽睽之下,高太守不愿做恶人,他朝周遭看一眼,身边人便懂事地低头,准备了结此事了。
高太守漫不经心:“妙娘四日后便会与我儿成亲。”
明景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她不敢动作,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两位少年郎。
林夜反应快:“那小子到时候便厚着脸皮登门,讨杯喜酒喝。”
高太守颔首。
高太守又问:“小友如何称呼?”
林夜作揖行礼,风采翩翩,尽显贵族郎君之风雅:“晚生林春山,叨扰大人。”
林春山。
雪荔因走神而飘移的目光挪了回来,落到了林夜身上——
大雨之下,有人撑伞跟随,高太守走向自己的马车。其余人簇拥着明景,将心不甘情不愿的明景带回去。
明景只来得及仓促朝身后救星眨眼:记得救我啊。
太守上马车前,身边典史不甘心地小声说:“大人,你真的信了他们的鬼话?这些年轻人,不可能如此简单。”
太守沉默。
典史喋喋不休:“最近襄州来了很多奇怪的人,天南海北,鱼龙混杂。这些人目的不明,咱们更要小心应对。如今郎君要成亲,闹出这种事,小人怀疑他们啊。”
飞雨掠上太守紧绷的面容。
典史:“若是他们误了咱们的大事……”
太守:“闭嘴。”——
太守那一方人马撤退,林夜三人这一边,气氛便轻松下来。
躲在暗处观察他们、随时准备援助的阿曾松口气,朝身后的窦燕使个眼色,示意他们上前去见公子。
阿曾和窦燕从巷中走出时,雪荔正转头,看向林夜。
隔着纱幕,林夜心情极好,笑弯了眼睛:“看我做什么?”
雪荔盯着他晃啊晃的春柳一样的身影:“你不是叫林夜吗?”
林夜愣住。
他目光落到雪荔身上,那璀璨的眸光,如石子落星湖,比此时的雨水更为清透。
他捂着心口,夸张笑:“我好感动,你居然记住了我的名字。不枉费我日日夜夜烧高香,跟菩萨佛祖祈祷……”
粱尘心想:有病。
然而雪荔不觉得林夜有病。
她文静地看着林夜,待他夸张完了,她才说:“是的,我记住了。”
雨声淋漓,四野人潮。
林夜一瞬间心颤。
他一瞬间望着她的斗笠白纱贴身飘飞,心中涌上说不出的情愫。这一瞬的动然,让能言善辩的他失口,喉塞。
他只顾呆呆看着她,朝她走:“阿雪……”
满腔的话没说完,那一方要上马车的高太守,忽然回过头来,高喝:“林春山——”
远处走来的阿曾和窦燕脚步停住,林夜和雪荔回头看去。
马车之前,高太守的身形被大伞遮掩,他的声音传来:“小公子亲临襄州,何必遮遮掩掩呢?”
林夜掀开斗笠风纱。
他人都在此时成为陪衬。大雨之下,只有高太守和林夜四目相对,目光各自冰寒。
这是试探,也是警告。
这是在告诉林夜——襄州城知道他是小公子,知道他是要和亲的。他方才说的鬼话,高太守一字也不信。但是高太守不会挑明,太守只是警告他:小公子若无他事,早日离开此城为好。
在林夜进城后,高太守早在盯着和亲团的动静。
林夜性子张扬,和亲团本就显眼。南北周和亲的希望落到林夜身上,身为军事重地的襄州,不可能不关注林夜。
明景已经被人推上马车,听到太守的话,她吃惊地掀开车帘:小公子?!他就是南周送去和亲的那个小公子?
面对周遭各类惊疑目光,林夜缓缓笑起来。
林夜重新向太守拱手,笑吟吟:“在下实在不想大张旗鼓啊……没办法,本人太过出众,即使不想被人认出,也躲不了啊。”
他彬彬有礼:“太守大人,你将襄州治理得非常好。此为兵马重地,百姓安居乐业,不见丝毫被战火所扰的模样。我进城几日,听人人都称颂大人。我必向皇兄上书,让皇兄嘉奖大人。”
高太守眸子微缩。
他疑心混乱,不知这小公子是当真这么觉得,还是小公子猜到了什么。
不,不可能。他做的事十分隐秘,这位小公子才进城三四日,绝不可能知道什么。
可万一,这位小公子改道来襄州,本就是光义帝悄悄让小公子来查什么呢?
照夜将军死后,他们这些边官,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担忧。
高太守从少年郎言笑晏晏的模样中,判断不出来什么,只道:“不敢当。先前是我得罪小公子,小公子经过襄州,我襄州蓬荜生辉。明日本官在府中设宴,为小公子洗尘,不知小公子是否赏脸?”
林夜一口答应:“求之不得。”——
试探到此方中断。
高太守一行人离开,躲在暗处的妙娘和木郎,始终没敢现身。雪荔去看过后,发现他们已经趁没人注意时,悄悄走了。
大约他们被城楼下的剑拔弩张吓到,又躲回了客栈,处理那些尸体了。
雪荔琢磨着今夜再去见那对情人,商量出城之事。她走回林夜身边时,目光顿了一顿。
林夜身边多了两个人。
侍卫甲,以及……
窦燕低下头,躲过雪荔的目光,委屈道:“我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知道。”
雪荔目光挪开。
雪荔道:“你什么都可以说。”
窦燕暗地目光一闪,面上却做出疑惑而茫然的神色。
雪荔忽然发现,窦燕有山泉般的眼睛,风致楚楚的气质,和妙娘很像。不过她不管闲事,又对自己的认人本事不抱希望,便避过此事。
雪荔只说:“你此时出现在这里,小公子必然已经知道你我身份了。你说不说,都无所谓。”
窦燕惊讶地看向林夜——她这次是真惊讶。
林夜咳嗽一声。
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别过脸:“哎呀,我也没有那么算无遗策。”
雪荔:“我没说你算无遗策。”
林夜扁嘴。
阿曾忍笑,粱尘哈哈笑出声——
窦燕被他们带回去,被关起来,被审问。
窦燕十分配合,从始至终没试图和“秦月夜”的杀手们交流,自然也没受过任何折磨。
林夜在问话前,试探着问雪荔要不要听。雪荔摇头,她不关心。
她只是有点踟蹰。
但是在她踟蹰结束前,林夜已经去问窦燕话了。
窦燕所说的事情,和林夜猜出来的差不多。只是林夜奇怪,窦燕为何会出现在襄州附近,莫非是春君要窦燕回到和亲团?
窦燕诚恳而怯怯:“是啊。小公子,我听说我不在的时候,和亲团被弄得一团糟,时不时有人刺杀,欺辱公子。若是我在,这些事便不会这样频繁。不瞒小公子,我武力是弱,但我擅长这些谈判、交际。
“雪女大人不擅此事……小公子还是将我留下吧。”
林夜笑眯眯说好。
出了看押人的屋子,林夜笑容顿收,转头告诉阿曾:“看住她,别让她乱跑。”
阿曾挑眉。
林夜懒懒道:“不错,她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她是真正的冬君,她若是想回到和亲团,她有无数种方式和杀手们联络。这些人,毕竟是她指派的。但她提也不提……我本来以为你去找她,会花费很多时间。但你只用了几日就抓到她,说明她本就在要来襄州的路上。
“秦月夜很可能给她指派了更重要的任务。这个任务,比她恢复冬君身份、回到和亲团更加重要。”
阿曾若有所思:“那你能猜到她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但是,”林夜插手挺腰,大言不惭,“宣明帝现在烦我烦得不得了,这重要任务肯定是围着我转。”
林夜叹息:“我实在过于重要,没办法。”
阿曾忍不住:“……你谦虚一点吧,小孔雀。”——
次日夜,林夜一行人,去赴了高太守的宴席。雪荔不去,林夜乐得轻松。
明景没有出席宴席,太守在席间向小公子敬酒。林夜为难之时,粱尘跳出来,说自己代林夜饮酒。
粱尘说:“我家公子身体不好,神医交代他不能吃酒。可我们不能不懂礼数,我代公子向大家敬酒。”
粱尘豪爽无比地一饮而尽,又朝杯中倒了第二盏酒。
粱尘将酒朝向四方:“昨日我们发生了一些误会,惊扰了诸位。实在抱歉,我们人生地不熟,大人不要跟我们计较。”
高太守眸子微眯,他身边官员们也惊讶。
他们的注意力一直在林夜身上,没想到林夜身边这个小侍卫,一点也不露怯,说话也非常得体。仔细看,这小侍卫容貌俊俏神采风流,并不寻常。
众人纷纷回酒。
当粱尘一杯杯和他们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阿曾正沿着林夜昨日告诉他的酒楼附近的地道,摸索着前行,去和明景汇合,商议事务。
当醉醺醺的粱尘跟着林夜回府,高太守一方人看粱尘醉倒、笑着离开时,粱尘掀开被褥,爬上房檐。
寒夜之中,粱尘蹑手蹑脚地蹿到马厩,顺走一匹马。今夜太守府喧嚣至旦,城楼看守不严,他趁机出城。
他去执行林夜交给他的重要任务。
林夜说,自己会说侍卫吃醉了酒,病了,几日下不了床。有阿曾在,没人会非要见到另一个侍卫——
林夜安排粱尘走后,出门送高太守的人出府。
雪荔刚从客栈小情人那里回来,她本要从屋檐上跳下,不小心看到了站在府邸门前的林夜。
月光如银,照着昨日雨后的一方水池。水池清光摇晃,庭前晚风徐徐,院中湖水蛙影与少年身影一同波动。
雪荔不看林夜。
她在看水洼中的青蛙和少年。她渐渐不听蛙鸣,只看少年光影摇曳,潋滟满目。
她抱着膝盖,守着这一汪水洼,如同守着自己唯一的谁也夺不走的珍宝。
林夜立在府门口,演了一晚上戏后,非常疲惫。他回身时,忽然抬头,看到树影婆娑,雪荔正坐在屋檐上,抱着膝盖发呆。
他眸子轻晃时,心口随之颤,偏又停顿一下。他不知道雪荔有没有看到粱尘的出行,她会不会泄露自己的计划。
站在月光下的少年公子,眉目清淩如春水,仰头朝她招手。
坐在高处的少女怔一下,抬起了眼睛。
她望他片刻,他执着地挥手。她犹豫之后,轻快地从屋檐上跳下。
酒壮人胆,月光又这样皎洁。好风好月好时节……嗯,他必然不是为了见她,他只是必须试探她。毕竟,她这几日知道了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比如“妙娘”。
林夜朝她撒娇:“我有些头晕,你陪我出去走走,醒醒酒好不好?”
雪荔:“你口中没有酒气。”
林夜一噎,面容又飞红,睫毛颤个不住。
他口、口中……她怎么知道啊?
他不敢多想,只刹那间羞赧无比。
林夜佯怒:“我身体弱,闻到酒味都不行,好不好?”
雪荔:“那你别靠近我,我方才饮酒了。”
林夜:“……我就不。”
雪荔困惑看他,他别过头不理她,快速下台阶出门。雪荔想了想,跟随上他——
寒夜之中,有两个来自异域的神秘人士,攀爬上城楼,再无声息地潜入城中。
他们的人马潜入此城,他们在子夜时分,趁着兵士们轮岗换防之时,静静地看着襄州城中发生的一切。
二人立在屋檐上,藏在树影后,看到粱尘乘着一匹马,急速出城。
马蹄达达落在夜中,高处的二人交流:
“高太守不信任小公子,开始暗自动作。”
“小公子也不信任高太守,派他那个侍卫出城,搬救兵去了。”
“襄州城现在汇集了各方人马。宣明帝请我们擒拿小公子,可小公子看上去十分聪慧,恐怕不好擒拿。”
二人相视一笑。
个子高挑、体格劲瘦的那人很轻松:“无所谓,这是大周的事情。高太守藏着的事情会不会败露,和我们无关。小公子会不会落到宣明帝手中,也和我们无关。我们看他们狗咬狗就是了。”
沉稳的那个人操着异族口音,慢慢说:“据先前刺杀得回来的情报说,小公子身边跟着一位武功高手。她不会是冬君,冬君没可能在浣川杀尽我们的人。那位春君也不和我们说实话啊……我怀疑,她就是我们要找的雪女。”
个子高挑的那人手臂打开,懒懒松筋骨:“……这一次襄州城中的变动,必能逼出她。只要看她的身法,我便能认出她的武学根基。若是这些废物都没本事逼她真正出手,我会下场的。”
沉稳那人道:“这世间,如今大约只有你能逼她动真格了。如果真是她,我们便可以开始下一步了。”
二人声音如魅,在夜中渐渐沉落。
而暗处,林夜先前在浣川屠城事中派出的暗卫,跟着这二人。这二人武功太高,暗卫不敢太靠近,自然也听不到二人在说些什么。
暗卫只负责观察,博弈之事,自有小主子。
第37章 第 37 章 他一瞬抱紧她。
林夜和雪荔沿着后巷河道散步。
明月皎洁, 林夜不知到底算不算醉。他坚持说醉,又坚持散步,雪荔无所事事, 可有可无,便由了他。
他见她答应,走路都雀跃地跳两下, 发带轻扬。
他好像是跳在她心口。
忙碌两日,林夜终于找到机会,询问雪荔关于那“妙娘”的事。
他猜雪荔不在乎告不告诉他,从她口中得情报应该很容易。雪荔果然不在乎, 随口说出自己在陌生客栈的遭遇。
林夜若有所思:“妙娘, 明景……这二人说的话, 有些对不上啊。两个人中, 必有一人撒谎。或者, 她们两个都撒谎了。”
林夜垂眸思考:“你说那客栈有些不对劲,在我看来,你遇到妙娘,就有些过于‘巧合’了。我为了见明娘子,花了那么多心思。你怎会路上随便走走,就恰好进了这么一家客栈, 遇到一个逃婚的被追杀的新嫁娘呢?”
雪荔随口:“也许我运气好。”
林夜无奈笑。
他嗔道:“阿雪,你对什么都不上心,可你心里知道其实不是这样的。”
雪荔不停步, 他主动拽她衣袖,让她回头。他轻轻晃了晃她的衣袖,春水一样的眼波凝望着她:“我、我很担心你。”
他迟疑又犹豫,为自己这一边的许多秘密与计划不能告知, 为雪荔的坦诚相待。千言万语,只让林夜声音微绷:“我担心你受到伤害,担心你被骗。”
雪荔怔然。
她盯着林夜的眼睛。
她缓缓说:“我不会被骗。”
她看着林夜,目光却渐渐涣散:“我本就谁也不信。”
如此,便轮到林夜失神了。
他露出几分受伤的神情,眸中隐晦的暗色一掠而过。
雪荔本就不太能察觉他人的情绪,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自然也听不懂林夜此时在低喃些什么:“他们怎能把你变成这样……”
没有正常人会像雪荔这样。
她无知无觉无情无欲,她对万事万物都寡淡以待。他不信她天生便是如此。她那师父,那位神秘的玉龙楼主,到底对她做过些什么?她口中的“宋挽风”,是否也做过些什么?
她全然不知。
而他只窥片段,已然心如针刺,略有隐痛。
林夜捂住自己心房,脸色微白。
雪荔目光挪到了他身上:“你病犯了吗?”
林夜摇头。
他脸色煞白,却仍是眼睛带笑,朝她道:“我只是善良罢了。”
雪荔:“……?”
小孔雀都这样痛了,却还要坚强地自夸:“我这人就是心软,看到别人吃苦,就忍不住同情。哎,我小时候见到路上要饭的,都要给点钱,养到我家去。我就是因为心软,才走到这一步啊。”
林夜唏嘘。
雪荔没有那种“照顾病人”的意识。她一向觉得病痛之类,忍一忍便过去了。如今林夜面色难看,扶着墙叹气喘息,雪荔只安静地陪着他。
雪荔甚至在听他说些什么,并且在他一直自夸时,她发表了意见:“那你家一定很大。”
林夜迷惑。
雪荔如今钻进钱眼里:“如果你见人就要救,看人可怜就要给钱,你家一定很大,你也非常有钱。”
林夜眼神飘忽一瞬。
他口上含糊:“那是啊。我毕竟是南周的小公子嘛。父皇疼爱皇兄关怀,我当然很有钱嘛。”
他此时开始为欺骗她而心虚,但雪荔不知信多少,只轻轻“唔”一声。
他猜她应该信了时,又微有困惑:她说她不信任何人。是否代表,他说的每一句话,于雪荔而言,都如过耳烟云,她压根不在乎?
……他于浣川无名山上的思慕,对她来说,也是没有意义的吗?
林夜蹙眉,再次捂住心口。
雪荔眨眼。
林夜闭着眼,小声笑:“哎不行了。我不能想你了……一想就难受,我这病是要好不了了。”
雪荔还没说话,闭着眼的小公子就像是能洞察她的心思,快速说:“好不了,我怎能陪你玩呢?我不能好不了。你容我缓缓。”
雪荔愣住。
她以为她是被无理取闹的林夜拉出来,强行陪他醒酒的。可是林夜却说陪她玩。他们在玩什么呢?
吹风吗?
比谁更容易得风寒,更容易生病吗?
或者是猜粱尘今夜骑马潜行,目的何在?再或者是高太守在筵席上给出了什么讯息,林夜想让她猜?
雪荔思维涣散,已经飘得足够远。
她听到林夜喊她:“阿雪。”
她没有应,她只是被惊醒,目光落到了他身上。
月光和柳影交错,斑驳光影落到那靠墙的少年身上。闭目的林夜,不见昔日的调皮胡闹,十分的沉寂,冷肃。
林夜闭着眼睛,淡淡笑:“有些事,我不能和你说。但是,你注意保护自己。忙起来的时候,我便顾不上你了。可我不想伤你,你若觉得不对劲,就躲得远远的,知道吗?
“你武功那么好,只要你不想插手,没人勉强得了你。我周身的秘密太多,我十分抱歉……只有不看你的眼睛时,我才能说出这些话。
“对不起,阿雪。”
夜风吹拂乌发,乌发碎丝拂过雪荔的面颊。
漆黑之中,雪荔安静地看着林夜。
如果这便要道歉,那么她常日身上的诸多伤势算什么?他人加诸她身的猜忌误会与杀戮算什么?
如果这便要道歉,她昔日,又是过着怎样的人生呢?
寒风寂寂,林夜在黑暗中平缓心事。他自觉自己已经提醒过她,更多的不能再说了,他深吸口气,睁开眼。
林夜眸子在睁开一瞬,与那目不转睛看着他的少女对上。
他大脑空白,登时忘了章法。
雪荔忽然说:“你抓到的那个真冬君,你别信她。”
林夜看着她:她第一次提醒他,告知他关于“秦月夜”内部才知道的情报。
雪荔:“她长袖善舞,即使被你抓到,她也不会说实话。四季使中,冬君不以武功见长,她一定有自己真正的手段。如果只是普通的擅长交际,不会位列于四季使中。
“我不了解她,但我不信她。你也别信。”
雪荔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交代道:“你别被骗。”
她说完便转身要走,林夜倏地伸手来抓她。他直直地盯着她的手腕,而雪荔一如既往地躲开,只让他碰到他衣袖。
林夜晃着她衣袖,轻声温和:“好,我知道了,多谢阿雪告知。我当然不会信她的,我不会被骗不会受伤,你放心。”
雪荔并不关心他会不会被骗会不会受伤,闻言也并无触动。
只是林夜抓着她的衣袖,好像不想放开了。
林夜朝着她眨眼,神秘而顽劣:“阿雪,我们做点儿坏事吧。”——
于是,雪荔领着林夜,到达那个客栈。
她拽着林夜站在客栈房顶,看林夜摇摇晃晃地站稳,蹲下身翻开一重稻草,要掀开瓦片朝客栈里偷看。
雪荔:“你会武功。”
——却一路让她带着他走。
林夜:“不要这么计较嘛。我这么虚弱,万一一提内力,就咕咚一头摔下去了怎么办?你说的客栈,就是这里吧?妙娘和木郎藏在这里,这里还埋了很多死人?”
“至少我离开时,很多血迹还没处理干净,”雪荔心不在焉,又恹恹道,“我为什么要陪你做这些?”
林夜回头。
他仰着脸哄她:“玩儿嘛。”
月光落在他眼中,他星子般的眼睛在刹那间如雪水泛光,雪荔思考着“玩”的意思。
雪荔说:“我不帮你。”
林夜知道她怪异,便连连保证:“放心,我不连累你。阿雪只用坐在一旁帮我放哨就好,我不劳烦你。你不觉得我们这样偷偷摸摸,很刺激吗?你昔日还想要‘刺激’呢,难道这样还不算刺激?”
他胡言乱语能言善道,说得天花乱坠。雪荔一个字也不信,可雪荔也没有说不信。
今夜确实是动手的好机会。
先前太守宴请林夜,城中大半官员聚于太守府,这样偏僻的客栈,平日巡逻人就少,此夜更少。
在太守宴客的时候,雪荔来客栈和妙娘商议出城之事。妙娘和木郎必然以为雪荔来过一次,客栈不会来第二次人。
前日的追杀者死后,新的追杀者还没发现这里。
妙娘和木郎今夜应当少有的放下戒心,睡个安稳觉——毕竟,他们和雪荔说好,在太守府迎亲那日,雪荔会趁乱送他们出城。他们要养精蓄锐。
雪荔猜的不错,客栈中少有的清净,林夜和雪荔掀瓦入室,走在一片诡谲的寂静中。
雪荔如自己说的那样,她只放哨,不做事。
她对这些兴致缺缺,当林夜提出去后院查探情况时,雪荔只坐在墙头,看着林夜。
林夜在后院中寻找土坑痕迹:处理尸体,木楼木屋总是不便。若真的像雪荔说的那样,这里死过很多人,那对看着无辜、实则非常狠的一对情人,最好将尸体处理干净。
这年头,襄州因是军事重地,对药物看惯极严。让尸体融化的药水不好买到,最简单的处理尸体的法子,要么剁碎,要么,埋。
林夜不太信对方会选择埋人……但他还是想试试看。
林夜在后院墙根挖土,他忽而语气急促:“阿雪。”
雪荔跳下墙,落到林夜身畔。
林夜蹲在地上,挖土的剑鞘上落满土粒。而松散土堆下,发丝干枯,其后露出了一张僵硬发黑的死人脸。
林夜不敢挖得太深,死人只露出半张脸。尸臭味漂浮,半张脸已经腐烂得不太能看清容貌。从腐烂程度,可判断出此人死了许久。
林夜目色沉郁。
他眼中一点笑意也没有,声音也不如平日那般跳跃。
他语气冷冽,感到挫败:“我认不出男女。”
雪荔轻轻地从旁伸手,在腐烂的头骨上摸了一下。林夜眸子一缩,他见雪荔神色平平,收回了手:“女。”
林夜下巴微绷。
这只是一具尸体,证明雪荔所言不虚。更多的尸体在哪里呢?
他不想看下去了,轻叹口气:“埋回去吧。你心中有数了,对不对?”
雪荔:“嗯。”
她多看了林夜一眼。
她看林夜安静地将土重新填回去,好让此处恢复原样。
他初见到死得这样难看的尸体,并不见平日的咋呼胆小,反而十分沉寂平静。她闻到难闻的味道,他也丝毫不嫌弃。
他像是看惯生死,早有预料。
活泼的小公子,沉郁的小公子……他身上藏着秘密。
雪荔挪开了目光——
从客栈离开后,林夜很快恢复自己平日的活泼。
生死对他影响不大,他既不报官,也不报不平,他还意犹未尽一样,拉着雪荔:“来都来了,咱们去做今夜第二件事吧。”
雪荔偏头:“也是玩?”
林夜一愣,然后点头:“对。”
雪荔便跟着他——去公使库。
大半官员今夜聚集太守府,官署空了大半,林夜要潜入公使库,查看公使库账簿。
林夜如数家珍:“军粮、马匹、兵士、赋税、来往官员的花销……这些账目,全藏在公使库中。我知道这里重要,高太守必然也知道这里重要。我想让你去官署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好给我时间查账簿。”
雪荔眨一下眼。
林夜:“即使要做假账,也会露出很多痕迹。”
雪荔:“你看起来很熟练。”
林夜笑得微妙,眼神飘忽:“我当然熟练啊……咳咳,人生在世,谁还没做过一点假账呢?”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他管辖川蜀兵马重地时,有些事,没必要让朝廷知道,他便会去平账。他会用的手段,高太守必然更熟悉。
他对襄州城有些不太好的猜测,他此夜需要证明。
只需要雪荔……林夜哄雪荔:“你帮我,我给你加报酬。”
雪荔本觉得累,不想做事。但他这样一说,她立刻说条件:“你把‘问雪’卖给我。”
林夜:“……”
雪荔:“你明日还要去见高太守,帮我搞定暗娼那里的账,让那些人报了官后,官府也不抓我。”
林夜:“……”
雪荔说完,便朝后退一步,做好与人“讨价还价”的准备。毕竟,他要她做的这些事,他完全可以交给他的手下,并不是非要她。
雪荔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更胜一筹的本事。
然而寒月之下,林夜只是笑盈盈地望着她,目光略带嗔怪。他轻快无比:“好啊。”——
子夜过半,更夫已歇。
火把于幽巷飞出,如夜星落入凡尘。
雪荔坐在官署外一条街的墙头,看着野火蔓蔓,疯狂熊烧。当众多兵马急急赶去救援火灾,当火灾连高太守都惊动时,火光映照雪荔的眼睛。
微弱的刺激从骨血中生出,在心头窜起。
她这才动然。
下方的人马到处寻找谁人放火,他们越是慌乱,雪荔越觉得人生不是真如死水无波。
同时间,林夜在公使库躲开看管的吏员,一步步深入后院。
官署发生骚乱,许多人喊着“救火”,公使库的人马被调走,林夜这才轻松地摸入真正关键的地盘。
他在幽黑中,摸索着跃入库房的窗口。
他从一排排书架间穿梭,从怀中取出夜明珠借光,慢悠悠地打开第一本书册——
高太守从睡梦中被叫醒,匆匆赶去官署。
官署的这场火浩大,而众人找不到纵火者。眼看许多重要文牍要被烧毁,高太守忽然醒悟过来:“去公使库。”
高太守面沉如水,目中锋芒厉色深入,他极快地下定决心:“去放火烧公使库!”
众人呆滞。
高太守吼道:“还不快去?”
他从这场火灾中得到启发,开始算起火时间,他生怕公使库已然发生意外。贼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重要文牍绝不能被人传出。
吏员们四散开,仓促无比地奔去公使库方向。
高太守追在他们后面吼:“小心,不要靠近火!”
下方人动,雪荔藏在高处,亦在树木间飞纵。
风吹动她乱发,事情从缓变急,雪荔少有波澜的眼睛,明亮无比——
阿曾在窄长的地道间行走,他不点火烛,用手敲击两边墙壁,借由声音判断方向。
他摸到几块实心的砖,说明地道不只一个方向。他只心中默记,并不多事。
阿曾在黑暗中潜行时,难免地想到下午时分,林夜对他和粱尘各自下达命令时的场景——
阿曾那时皱眉:“出城危险,我已有经验,应该由我去办事。粱尘武功不济,他留在城中查密道更好。”
粱尘登时不服气:“什么叫我武功不济?我文武双全好不好?”
林夜笑着看阿曾:“你运气不好,关键时候会影响大局。他运气好,会有意想不到的好效果。”
阿曾不悦:“……你当初要我跟你的时候,没说过你这样迷信。”
林夜眼珠乱转,不好意思道:“临时抱佛脚嘛。”
此时独自在地道中行走,阿曾心中浮起一丝笑:林夜的安排,看似随意,其实是最好的——
林夜所租赁的府邸中,窦燕被关在屋中,百无聊赖地翘着腿。
已经整整两个时辰,没人理会过她了。
窦燕被绑坐在椅上,两手被缚于身后。此时,极轻的一顿后,窦燕双手展开,从椅上跳起,绳索脱落。
她解开了绳索。
她到门口,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朝外看——
明月皎皎夜如霜,庭前清静,院中如常地有三四个卫士巡逻,并没有更多人手。
窦燕眯起妩媚而漂亮的眼睛,轻轻笑了一笑。
她神色悠闲,重新返回椅子前落座,将那被自己解开的绳索,熟练地套回自己身上。
看管“冬君”,用这么少的人手,那位小公子不是小看她,就是另有计划。
按照浣川发生的屠城后续来看,按照那位曾郎君出城抓她的手段来看,南周这位小公子绝不简单。
他是否想放她偷偷出去,好跟着她,查出她背后的人,查出她来襄州到底做什么?
哼,她不会如他的意的。
窦燕闭着眼,回忆春君告知自己的讯息。她悠闲坐等,欣赏一切的发生——
襄州城的一切布置,已经到了收网的时候。
这里密集了一张大网,南周的江湖人,北周的江湖人,混乱的襄州本地太守,南周朝廷的暗访者,北周朝廷的暗访者。甚至,可能还有别的人马……
林夜已经踩入了他们的陷阱。
他也许确实有几分聪明,可他们的布置,早在得知小公子要路过“襄州”时,就已经开始。宣明帝要这个人,“秦月夜”必为宣明帝办到。
收网之日,很快就要到了——
太守府中,一派混乱。
子夜时分,官署失火,太守被叫走,太守府中人各自不安,忐忑等待太守的回归。
明景在自己的闺房中得知消息,从床榻间跳起,趴在窗缝间观察外面情形。
即使她不是大周人,她也知道未嫁新娘,早早被关入夫家,绝不正常。她肯被关入,只是为了躲避身后追杀自己的人。
可她并不愿意成为笼中雀,就此失去自由。
她有大事要做,她不能被困于这方小天地。
如今,南周的小公子来了襄州。
她要试一试自救。
明景下定决心,悄悄打开木门。门外守着的侍女才回头,便被明景从后颈敲晕。
明景在寒夜中提裙奔跑,月光如银洒落她裙裾。
她心跳剧烈,风吹得周身激起小小战栗。她很快找到了太守府郎君告诉她的密道,攀着扶梯下密道。
地龙空旷阴冷,潮湿水声滴答。明景在地道中行走,心跳越来越快。她拐弯不知多久,直到与一人撞个满怀。
那人飞快捂住她的口:“别叫。我是小公子派来帮你的人。”
明景眼眸明亮,抬起头——
公使库失火,火光照得天光大亮。
林夜咳嗽着退出库房,循着火光朝返回的路离开。他额上渗汗努力记忆方向,烟火熏得他眸红喉痒,呼吸艰涩。
他掩住口鼻,趔趄躲避横梁与飞页窜起的火星子。
一片晦暗,一片浓烟。
林夜行得十分艰难。
高太守有些手段啊,这么快就发觉了关键,也狠得下心来放这把火。
林夜暗自叹息,却并不慌。
他屏着呼吸,在火海中撤退时,有守着这一方的人发现了动静:“火里有人……呃!”
一根发带飞出,缠住这人的脖颈。头顶一片木梁倒下,这人脖子被发带勒着,一同倒入了身后的火海中。
林夜呼吸沉重。
他额上渗汗,后跌两步,喘口气后,再次猫腰而行。
越来越多的人守着火海,誓要将火中有可能的贼人困死。
林夜一边要躲避烟火,一边要判断人流数量。可惜他只有一根发带,他身上的利器不能杀人,更不能留在火烧现场。
艰难中不知过了多久,少年发丝和衣袂都染上黑烟,沾上火星。
有人在外吼:“大家散开!不要靠近火!”
林夜眼前发黑,脸被烤得发烫。他快要撑不住时,拐弯之间,又一道人影拦在前方。
火灼灼火海快要吞没他,少年目中布上血丝,戾色浮现。他手曲起准备杀人时,闻到霜雪一样的气息。
他的手被扣住了。
视野模糊的少年郎颤声:“阿雪?”
——她来救他?
她来救他!
少女不言语,火海滔天,言多必失。她找到林夜,便拽住少年的肩,朝自己来的方向凌身穿行——
天蒙蒙亮,红光要从云后破出。
雪荔和林夜跌跌撞撞地奔入一巷中。
万籁俱寂,狗吠浅浅。
身后追兵众多,火海让雪荔也眼睫沾雾、目中模糊。她趔趄着要撞入眼前的墙壁时,身后的林夜忽而拽住她,反握住她的手。
“轰——”
“轰、轰——”
前后两声爆炸声,自官署和公使库的方向传来。剧烈爆炸声震得天地撼动,那样猛烈的爆炸并不寻常,分明是藏了易爆物在里面。
巷中,林夜咬牙朝前扑去,将带自己出来的人笼入身下,捂住她口耳,不让她受到惊扰。
昏昏天光,火海遥远。
清晨的寒风与肌肤的灼烫对比鲜明,刺得人骨血颤颤。
失去发带的少年玉冠早已歪了,衣容不整至极。
他乌发如云散落,血液蜿蜒额间,雪白脸颊沾灰,却昳丽得近乎妖冶。他模糊地去摸身下人的脸,好是不确定:“阿雪?”
少女被他的发丝笼罩,轻声:“嗯。”
他一瞬抱紧她。
第38章 第 38 章 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
清晨时分, 城中戒严。
昨夜官署、公使库失火,高太守满城捉拿纵火者。一大早,便有很多官兵押送着有纵火嫌疑的人前往官寺, 听从候审。
雪荔坐在陈府巷口所摆的竹桌前,小口地喝着一碗豆奶。短短一盏茶的功夫,她的余光已经看到巷外官兵捉了三批人马去审问。
陈府, 是“妙娘”的娘家。
不错,隔了五日,二人又来到了那个对对联的陈家巷子里。
天未亮时,林夜和雪荔从火海中逃出, 二人视力慢慢恢复, 林夜却不急着回府。
天亮后, 林夜大摇大摆地带雪荔去刚开门的成衣铺。林夜大手笔地为二人各备一套新衣, 二人便来到陈府来吃早膳, 沾喜气
陈府为嫁女,连摆七日酒席。不可谓不奢侈。
所以,林夜笑眯眯:“这么有钱的人家,还没把女儿嫁出去,就急急忙忙把女儿扔去公婆家,必然有些问题。咱们去看看。”
雪荔无异议。
当雪荔乖乖地坐在桌前吃陈府为客人准备的早膳时, 长袖善舞的林夜已经钻去人后,熟门熟路地找到曾见过的管事,和那管事热情聊天。
林夜极得人喜欢, 东拉西扯说了一通,便让那管事对他和颜悦色。他还极会来事儿,他花大钱让陈府一个仆从替管事先看顾巷中的客人,非要请管事坐下来吃顿早饭。
林夜嘴甜无比:“我和阿雪上次来的时候, 就见陈伯你十分辛苦了。小生说句僭越的话,为主人家张罗亲事自然是分内之事,但如果把自己累倒了,仁善的主人家,心里也过不去啊?一顿早膳用不了多少功夫,我和阿雪从巷口买了包子,新鲜的。我们又吃不完,陈伯和我们一起吃点吧。”
被称呼“陈伯”的管事心里熨帖。
他哪里在乎一顿饭呢?他来操办诸事欠,必然先垫了几口饭菜。
但是人年纪大了,连续几日劳作到底有些吃不消。若是旁人巴结,他必然警惕。然而这少年郎既不是城中的熟面孔,又生得俊俏、通身一派富贵相,看起来便是花钱大手大脚的“糊涂孩子”。
陈伯便想:我就指点指点他,教他出门在外,不要这样“露富”吧。
陈伯和林夜说笑着朝这方桌椅走来。
雪荔耳朵一动。
她一边喝着豆奶,一边不动声色地从蒸笼下偷了一个包子,藏到了帕子里。
待陈伯和林夜入座的时候,雪荔神色如常,谁也不知她偷拿了什么。
林夜热情招待陈伯吃饭,雪荔抱着碗坐在一旁,林夜还为她找补:“我妹妹不善言辞,但心里也和我一样敬爱你。”
陈伯噗嗤乐了:“你这小子……没少挨你爹娘的棍子吧?我是什么人,敢叫你们这样的人物‘尊敬’?”
陈伯这样说,却还是不客气地开始用早膳。
正好,巷口又有官兵推搡着,领着一大叫“冤枉”的江湖人去牢房。
林夜张望:“昨夜的火灾,这么快就捉到凶手了?”
“哪儿能呢,”陈伯一边撕着包子,一边慢条斯理,“最近一个月,襄州城多了很多江湖人。这江湖人一多呢,他们不守规矩,喜好打抱不平,城中犯事多了,官吏们还捉不到他们,颇让太守头疼。”
陈伯冷笑,垂着眼皮:“太守大人一直想不出法子收拾这伙人,如今城中出事,太守正好可以把这批人关起来。”
林夜眸子微眨。
此行径有两种可能:一,高太守和城中这些很可能为他而来的江湖人不是一伙的;二,高太守和他们就是一伙的,只是官员和江湖人,找不到光明正大地理由商议事务。
如今借着纵火案,太守明面上将他们一网打尽,实际上很可能是找机会和这些江湖人碰头。
哼。
难道说,他很有可能帮了这高太守一个忙?
难怪他还疑惑,小公子一来城中,城中就失火两处,太守怎么不去试探小公子。敢情太守有可能是奔着江湖人去的。
林夜心中念头转得飞快,口中只忧虑:“看管这么严,不会对太守府家郎君的婚事有影响吧?听说城门都封了……我还想带着妹妹去吃喜酒,看热闹呢。”
陈伯:“不会。”
林夜望去。
陈伯犹豫。
到底是吃人手短,片刻后,陈伯压低声音:“这事儿,小郎君你不要跟人乱说,自己知道就好。城门封不了几日的,到我们办婚宴那日,城门就会打开。毕竟,聘礼还得帮我们送回老家呢。”
林夜惊讶:“老家?”
陈伯赧然:“我们家主子祖籍不在襄州啊。好不容易家里小娘子嫁人了,主子一家人归乡心切,讲究一个落叶归根。”
说到这里,陈伯浑浊眼中也泛起泪花:“游子难归家啊……小娘子有了归宿,咱们都放心了。”
林夜:“陈伯祖籍哪里人?”
陈伯敷衍:“小地方……你不认识的。”
林夜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心想他若是有女儿,必然女儿嫁去哪里,他跟去哪里。他哪里舍得自己女儿独自在一个地方生活呢?
哎算了,他想那么多干嘛。
他哪来的女儿?那和他和亲的北周公主,都还不一定和他成夫妻呢。
林夜陪着陈伯感慨了一会儿,待陈伯吃了三四个包子,巷中有身份尊贵的客人来访,陈伯急匆匆起身去迎客,让他们自行来去。
陈伯一走,林夜落座,刚要准备吃……他定睛一看,笼中已经空了。
林夜:“……”
他盯着雪荔。
雪荔正揉着自己的腮帮发呆。
她不关心林夜和陈伯的互相试探,她摸着自己的腮帮,想的是天未亮、眼睛还被烟火熏得模糊的那个时刻。
那时,林夜将她扑倒在巷中,拿手摸她的脸。
他事后解释,说是他当时着急,因为眼睛一时看不见,而不能判断敌友。他要确认她的身份。
可是他摸她脸。
她平时都愿意和人挨着,他却摸她脸。
他从额头摸到下巴,摸了眼睛摸鼻子。在摸到她嘴巴时,他忽然醒悟过来,倏一下收了手。
雪荔被扑倒在地,被他笼着。
红润日光刚从云翳后破出,微光照着她的眼睛。当她的眼睛一点点光明时,她看到的是林夜绯红的脸,散落的乌发。
她不确定他的脸那样红,是不是被太阳照的。就像她也不确定,他的发丝落下来,那样浓那样黑,她一瞬间的心头急躁,是什么缘故。
她只记得鼻端蹭到的少年公子身上那兰花一样的气息。
她心想着他又换了新的熏香,新的熏香闻起来不那么苦了,让他像春日花骨朵一般,又漂亮又香甜。
她嗅了一下。
而林夜慌慌张张起身,背过身和她说“得罪”。
雪荔心间浮起一种古怪的低落的情绪,那种情绪包裹着她……直到现在,她仍然不是很有兴致。
此时坐在竹桌边,雪荔摸着自己的腮帮出神,听到林夜抬高的控诉声音:“我辛辛苦苦忙碌,你连一个包子都不给我剩?!”
雪荔回神。
他瞬间移开目光,躲过她眼睛。
他眼睛不看她,也不看过往的客人。
他冲着墙发火:“我昨夜醉酒,头晕眼花全身发软。我给你买新衣裳,带你吃早膳。你说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我就把我想吃的都拿过来。”
他好伤心:“你连……呃。”
一个包子小巧菁英,冒着热气,被捧在一张帕子里,递到他面前。
林夜怔然。
雪荔:“我怕那个陈伯好能吃,吃光了所有。我提前给你留了一个。”
她安抚他:“不吃饭会饿死。我当然知道。”
林夜:“……”
林夜只好珍惜地捧着那一只包子,慢吞吞地吃起来。他吃着吃着发现:“这是我的帕子吧?!”
他立刻看向雪荔。
雪荔立刻别开目光。
林夜一下子好笑,故意板着脸:“你不要以为你不看我,我就不知道是你顺走我的帕子的。难道我的帕子出现在你身上,能有别的原因吗?”
少年郁闷:“我又不是登徒浪子。”
若他是登徒浪子,凡事就简单很多。此时、此时……她就不清白了!
雪荔解释:“我总要有东西来放包子。我没有巾帕,但你有很多。包子是给你吃的,你忍一忍就好了。”
林夜很擅长调整情绪:“哦,原来是借花献佛。没关系,虽然你是借花献佛,但我依然领你的情。谁让我们阿雪突然懂事了呢?”
他感动道:“先是救我,再是给我留吃的。你以前可从来不管我的,我感觉到我们的情谊越来越深。这可能就是伯牙子期所求吧。”
雪荔目光闪烁。
他夸得太真情实感,她一时都犹豫,要不要诚实告诉他,自己是为了让他好好活着,好有性命把“问雪”卖给自己。
她越来越离不开“问雪”了。她不见得喜欢一把武器,她只是需要一把好用的武器。
雪荔又开始发呆时,林夜则是一边小口嚼着包子,一边悄悄觑她。
大火弄毁了二人的衣裳,他在成衣铺中为她挑了一身新衣服。虽然不是他最满意的衣裳,但新衣裳穿在她身上,让他有说不出的心动感。
小美人身着浅石青色短衫,配着素色长裙,从腰际到裙尾,绣着一丛密密梅花。梅花瓣浅浅地飘落她裙上,那些绣纹生在衣裙上,却埋在他心口。
他还喜欢她乌黑细密的发丝,左右各有一昔小辫。
在他的央求干涉下,少女的发辫上,系着白色长结,发端顶处又用玉色牙梳束住。
清风细细,她发间的长结、额前的碎发都拂着她的脸颊,一派皎洁。当她的杏仁眼望过来时……
林夜急急喝粥,被粥呛得咳嗽起来。
雪荔:“……”
林夜羞耻后,迎上她目光:“哈哈,我是不是很厉害?你是不是不明白我都做了些什么,我跟你解释一下……”
雪荔立刻:“厉害。”
林夜自夸的话被噎住。
雪荔清水一样的眼睛目不转睛:“你非常厉害。”
林夜的脸,重新一点点红了。
旁边有一秀才路过——正是几天前和他们在陈家巷中擦肩而过,鄙夷两个“白丁”互夸的那位秀才。
这次秀才又路过,又听到了这两个少年人的自吹自擂。
秀才再次鄙视地看了林夜一眼。
林夜:……忍。
林夜冲雪荔笑:“那咱们一会儿再去做点好玩的事儿?”
一整夜折腾,雪荔倒是不累,她只是在昨夜奔波后,重新变得恹恹。
何况她看林夜,一直在打哈欠,眼睛都熬红了。林夜看着她时,她又想到了他摸自己脸的那个时刻。
雪荔应了——
林夜带雪荔穿街走巷,去了陈伯说的一个酒楼附近逛——陈伯说,这个地方胡人比较多。
若是扶兰明景没有撒谎,当真有来自西域的杀手追杀她的话,那些来自西域的江湖人,就应该出没在这附近。
雪荔静静地跟着林夜。
林夜走在前,负手翩然:“我知道,你好奇那个明小娘子异国特征并不明显,我怎么判断来自西域的江湖人,和中原的江湖人。”
雪荔并不好奇。
但是林夜和那个妙娘一样,都喜欢自说自话,压根不需要雪荔问,他就迫不及待要摆弄他自己的学识:“按照明小娘子的说法,她被追杀很久了,一路逃到襄州。那来自西域的人,必然也潜伏在这里很久了。但是中原的江湖人,是奔着我来的。我才到这里没几天,他们就算比我早,也早不了太多。”
林夜煞有其事:“所以,西域人此时必然怡然自得,但中原人都风尘仆仆。我们可以从这个特征下手,分辨西域人多不多,明小娘子有没有撒谎。”
雪荔跟着他,一声不吭地听他侃侃而谈。
她忽然对他的话题产生了兴趣——他能判断对方是不是风尘仆仆?
若她有这种本事,游历天下会方便很多。
雪荔问:“怎么判断?”
林夜一怔,没料到雪荔会搭话。
林夜朝那路旁开着门的客栈看,来来往往人流繁密,他一看就头晕。
但他还是认真看了几眼,指点雪荔:“你看这个眼神哦。这个人眼睛呆滞,目光浑浊,一看就是赶路赶多了,他累得慌,这说明他刚来襄州没多久。你再看那个人的衣饰左角,绣着一只张大口的野兽。咱们中原人没这种绣法,这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再看那个……”
他说了半天。
林夜意犹未尽收口:“学会了没有?”
雪荔盯着他侧脸,平静道:“过了。”
林夜:“嗯?”
雪荔:“你撒谎撒过了。眼睛浑浊的人可能是天生,和来自哪里并无关系。杀人如麻的人,也可能长着干净的眼睛。”
雪荔道:“你撒谎撒的好不用心。你要不要再斟酌斟酌?”
林夜低下头,和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对视一下。
他盯着她的脸,认认真真:“我觉得我撒的挺认真的啊。这都是我的真情实感,宝贵经验……”
他还要胡说,然而他心情好,他自己说着说着都撑不住笑了起来。
他笑得眼睛弯弯,眉目流波。他伸手便习惯性地要摸她的发顶,她身子一躲,他没碰到,但他还是笑个不停。
雪荔心想:真是一只满肚子坏水的臭孔雀。
等着吧。等我买到“问雪”,我就不理你了——
如此,雪荔已经知道,林夜根本没什么要紧事。
要查城中西域人多不多,他应该会派他的下属去查,他自己应当懒得亲力亲为。他一晚上不睡,一早上折腾,分明是逗她玩。
雪荔觉得他也许在“欺负”她。
可是奇怪,她并不想像宋挽风教她的那样,教训欺负她的人。
她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损失,或许她损失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雪荔又摸了摸自己的腮帮,情绪更加恹恹。
二人离开了那人流混乱的巷子,林夜察觉到她一瞬间的不开心,侧头问她:“怎么了?”
他有些不安:“我就是……平时身体不好,不怎么出门,好不容易出门,想和你多待一会儿。你不愿意的话,咱们回去就好了啊。”
雪荔说:“我不想玩了,我想回去了。”
林夜眨眼:“你困了?”
林夜当即不再胡闹,而是陪着她回府邸去。
她回府邸可以去睡觉,但他睡不成,他需要应付高太守的试探。
这短短半日的乱晃,也许是他最近最清闲的一点时光了。
他回去后,就要安排事务了。
林夜不感到遗憾,反而边想,边露出了兴味神色。
雪荔看他,她一直有个“忍不住看他笑”的习惯。
林夜发觉了,就开始尝试感化她。
小小长巷,摆脱行人,二人的路越走越静,巷子则越来越长。
林夜:“阿雪,我发现你不笑哎。”
雪荔:“我会笑,我每天都练习。”
她说完便心虚,想起来自从师父离世后,她练习表情越来越敷衍。而自从她离开浣川后,她更是再没练习过一次。
可是,她会笑的。
雪荔为了证明自己会笑,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以前更加僵硬的笑容。
雪荔:“我不是木偶。”
林夜:不是木偶的人不会特意强调自己不是木偶啊,傻阿雪。
他的心砰砰跳,热血涌上脸。在自己变得糊涂前,他快速别脸,走得快起来。
林夜语气有点急促,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嗯,很好。你就要这样,和我在一起……我不是说和我在一起,是说一起笑……”
雪荔:“我为什么要笑?”
林夜:“这都是你的人生啊,你以后会感激我的,我提前说不用谢啦。”
雪荔正要再辩驳,眸子一瞠,被吓了一跳——他忽然凌身而起。
少年一跃到了墙头,如白鹤一般涉水而过,乌色发丝和白色衣袍交融,日光落在他身上。
这刹那的惊艳,让雪荔仰着头。
林夜站在墙头,定定神,满心欢喜无处发泄,一定要做点什么。
林夜实在是一个足够调皮的少年。无论起因是什么,当他在墙头上走着玩时,他的起伏情绪便去得飞快,重新雀跃起来。
雪荔仰着头,在下面跟随着林夜。
红日在上,清风徐徐,走在阳光下、踩着墙头的少年郎,周身是她永远没有的生机。他的昂然快乐让她困惑,可他那样一蹦一跳自己玩得愉快,又让她……看得移不开眼。
林夜还在笑:“阿雪,你不上来吗?我们比一比谁先掉下去。嗯,我肯定不会掉的。”
林夜乐道:“谁掉下去,请对方吃一顿饭好不好?”
他自说自话,料定安静乖巧的雪荔,肯定不和他胡闹。
雪荔在下面叫他:“林夜。”
他一怔,转过肩低头。
清风吹着少女的发辫与裙裾,她站在日光找不到的墙下角落,洁净得没有一丝污垢,纯然无比。
有一刹那时间,林夜俯身看着她,她仰头看着他,他们都没有说话。
雪荔终是慢慢说:“林夜,你把‘问雪’卖给我吧。我现在有钱了。”
林夜静静垂眸。
他的眼睛如长河,如春夜,如星湖,如玉石。正如他的心,时而灵动无害,时而矫情好斗,又时而如幽邃深渊,花簇芳菲下遍是荆棘长刺。
而他的筹谋算计,永不会向世人展开全貌。
他既是秀美无双的小公子,他也有雪荔还没看到的那一面。
可无论他是谁,雪荔都记得,这一日的清晨,春柳一样的美少年站在墙头,日光也比不上他明耀。
徐风吹拂衣袂,墙上的小公子张扬地挑一下眉。
他轻松:“好啊。”
接着,他报了一个数。
那个数目,是雪荔最近攒下的钱的九成九——她从暗娼赚来的钱,她从林夜身上赚来的钱,她敲诈妙娘赚来的钱,她在街头对对联赚来的钱,她做点零散活计赚来的钱。
他轻松地估计出来,让她血本无归,一分钱不剩。
雪荔仰头看着他。
“林夜。”她说。
林夜得意吐舌:“嗯?”
雪荔用一种暮气沉沉的“你死了”的语气和他说:“你是大坏蛋。”
林夜万没想到自己一把年纪还能听到这么幼稚的评价,乐得在墙上左摇右晃:“哈哈哈哈哈哈那你买不买大坏蛋的东西呢?”
雪荔:“……买。”
林夜:“哈哈哈。”
他乐不可支,笑得从墙上摔下来,雪荔立刻:“你输我一顿饭钱。”
第39章 第 39 章 “这个游戏,我不陪你们……
癸未年五月中旬, 林夜是个大坏蛋。
——《雪荔日志》
那半个晚上、半个上午的闹腾,以林夜的忙碌、雪荔对他的不再搭理中断。
他们回到府上后,林夜不是在和高太守互相试探, 就是在嘱咐他的人手忙碌各种事宜。在婚礼前的前三天,小公子租住的这家府邸人员进进出出,门前络绎。
像是沸水汩汩, 像是暗夜火烧。
林夜忙的时候,不再开玩笑,也不再问候雪荔一句,尝试和她沟通一句——他知道她不好控制, 便从最开始将她排除在外。
雪荔则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情绪大约出了些问题, 让她比平时更加恹恹。她勉强打起精神, 去和那对想出城的妙娘小情人沟通出城事宜。
反正她买到了“问雪”, 她和林夜的雇佣关系也结束了。他走他的阳关道, 她亦有她的不欢迎旁人同行的小径。
林夜那一方的动作定在婚宴之日,雪荔这一方的出城计划,也定在了婚宴那一日的开城门时候。
三天时光过得飞快,很快,到了太守府迎新娘的那日。
雪荔从天亮时就不在身旁,而林夜问也不问, 只欢欢喜喜地打扮一新,带着礼物登门,和宾客们共同去太守府上做客。
高太守没露面, 管事则恭敬地将林夜迎到贵宾席间,说新嫁娘与新郎官稍后会来。
林夜这边在席上吃茶,唢呐声吵得他头疼。
他揉着额头埋怨这糟糕的品味时,阿曾悄然从人后出现, 俯身到他耳边:“我们收到情报,粱尘回来的路上,他被人截杀了。粱尘向我们发讯号求救。”
林夜蹙眉。
席间有人偷看,见这位病弱小公子刹那间脸色苍白,神情不虞。
有武功高手动用内功,才从嘈杂喜乐中,听到小公子微弱的声音:“你带‘秦月夜’的人手去援助,务必让粱尘平安回来。”
阿曾退下。
席上许多人互相交换眼色,有的露出放心神情,有的唇角浮笑。
无数双眼睛悄悄盯着林夜。
林夜看上去好像坐立不安,有侍女奉茶倒到他身上,他因失态而责骂人。侍女泪眼汪汪时,林夜负气,以“更衣”为借口离席,再未归来——
此时,雪荔这一边倒是渐渐远离喧嚣。
太守为了儿子的婚事当真费了心思,当日开城门,重开商路水路,讨个吉利。
因城门重开的缘故,妙娘他们终于可以出城。
城门下问询时,雪荔一派淡然,妙娘和木郎磕磕绊绊。好在进出城的人太多,城卫没有为难他们太久,便轻松放行。
三人御马而行,沿着汉江一路北上。
密林如云,苍莽万里。
许是一路没人说话,气氛沉闷让人不适,妙娘纵马追上雪荔,庆幸而笑:“多谢小娘子护送我们。方才若不是你,城门口那关,我和木郎都过不去。”
雪荔没搭理她的话。
雪荔拂开面颊上的乱发:“你埋钱财的地方,在哪里?”
妙娘抬手遮目,看了半天,道:“应该不远了。”
雪荔:“已经走了很远了。你埋钱财的地方,这么远吗?”
妙娘心里一咯噔,和木郎互看一眼。二人都有些紧张,不知雪荔为何如此。
妙娘尴尬笑:“几个月前埋的啊……只是当时一直没下定决心离开。小娘子,你别这样凶,我害怕。哈哈,你老是问钱财,荒山野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杀人越货……”
她声音越来越小。
因雪荔看了她一眼。
雪荔平静:“是么?”
她一向如此说话,调子没太多起伏。只是此时林密路遥,她的声音在林木中回荡,难免听起来空旷阴森。
妙娘打个哆嗦。
她握着缰绳的手发抖,但她到底比她那个情郎强。
妙娘夹紧马肚朝前奔到雪荔前面,故作无忧:“这个方向。小娘子跟着我,我来带路。”——
太守府那一方,新郎穿戴齐整,要准备去迎接新嫁娘。
新郎官却心情郁郁。
他被安排了一桩婚事。这桩婚事从几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他想对新嫁娘多些了解,父亲却说没必要。
他们似乎认定只要婚娶结束,他就会和妙娘成为最恩爱的一对。
然而半个月前,父亲却突然对他说,他想了解未来妻子,不如让妻子来家中住一段时间。新郎以为父亲开明,满心欢喜地迎接未婚妻来家中小住。
他这位未婚妻,脸颊圆嫩,眼眸深邃,偶有调皮之色,颇有潇洒之势。
她生得明艳又性子活泼,高家这位郎君,一见便喜欢上了。
他什么都愿意和未婚妻分享,未婚妻却总是想出门,和他爹生出龃龉。
婚礼之前,昨夜,他未婚妻要被送回陈家待嫁。他向她保证,今日二人便能再见。
然而……新郎官一夜未眠,想着未婚妻那个古怪而怜悯的神色。
寒露染霜,她对他露出笑容,然她转身便走,毫不犹豫。新郎官做了一夜噩梦,总是梦到她抛弃自己,不要自己。
天未亮,他被喜乐声吵醒,呆呆在帐中坐了一会儿,打起精神:梦都是相反的。
再过一会儿,他就可以见到妙娘了。
打起精神的新郎官来到庭前,向父亲拜别,准备出门迎接新娘。然而,他一来到庭院,便傻了眼:
爹娘不在。
席间半数人离席不在。
席位空了一半,尚在座的诸位官员、客人也神色凝重,像是家中发生了什么严重的事。
这里明明华灯彩绸,却不像婚宴现场。
一个管事看到新郎出现,诧异地将新郎拉到一旁,私语道:“谁叫郎君你过来的?”
新郎官茫然:“吉时已到,我该出门迎人了啊。怎么司仪不在,华车不在,我爹又去了哪里?”
管事神色复杂地看一眼这位天真的郎君:太守用郎君的婚事布了一场大戏,周遭人都知道婚宴另有他用,只有新郎官不知。
太守家这位郎君天真稚嫩,没有忧愁。太守也不愿让他手沾鲜血,太守只需要他活着,日后继承这份家业便是。
管事沉声:“主人有事出府了。郎君在府上稍待,凡事等主人回来再说。”
高郎君被管事硬拽去一偏廊下,他伸长脖子往宾客席看,越看越是不安:“为什么要稍等?阿伯,良辰吉时是拖不得的。
“对了,不是都说,咱们襄州城来了位‘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吗?我之前央求爹,说想拜访,爹说那位小公子今日会来……我怎么也没看到啊?
“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管事支吾:“啊,那位小公子、小公子,发病了吧。”——
被咒发病的金质玉相、富贵得全身掉金片的小公子,出现在太守府与陈家相通的地道中。
林夜走在这片昏黑中,旁边有一位暗卫托着夜明珠,为他照亮前路。
这处地道中,此时不只有林夜和暗卫,还多了一个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人——窦燕。
窦燕昨日昏昏而睡,醒来便出现在这里,看这位小公子手捧夜明珠,俯身朝她笑。
她被他吓得一激灵,猜自己昨夜大约被下了药,才会一睡睡到现在,醒来又在浑然陌生的环境。
见她醒了,林夜笑意浅浅,起身端正:“窦娘子不是说想投诚吗?今日是个机会,随我一起走吧。”
他说罢,长袖一甩,便悠悠然背身,行于逶迤狭窄的地宫长径上。
窦燕怔愣一会儿,反应极快,当即从地上爬起来,追上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咦,这是哪里啊?小公子,我们要在这里做什么?”
林夜解释:“这是襄州城下的一个地道。”
他侃侃而谈:“前几日,我和一位小娘子在酒楼偶遇,那位小娘子说太守府中有地道,我便觉得好奇怪。那酒楼没什么特殊的,离城门口又还远着,太守府何必挖那么一条地道?有什么用呢?”
窦燕鹦鹉学舌:“对啊,有什么用呢?”
林夜:“我猜那位小娘子,可能根本没弄清楚真正的地道在哪里。我让人暗查,东躲西藏,花了好多精力……”
林夜的感慨声变轻,他们转瞬间走到一个拐弯处,林夜朝窦燕颔首笑:“你在这里的第三块砖上,用内力击打五下。”
窦燕:“……你自己怎么不敲?”
林夜无辜道:“我怀疑一会儿可能出现不太安全的情况,我身体不好,也许需要内力自保。”
窦燕:……这话,你这么诚实地和我说,合适吗?
林夜朝她眨一眨眼:“你若是打不开,我就杀你。”
他旁边的暗卫虎视眈眈地盯着窦燕。
窦燕权衡一下,嗔笑道:“小女子已经向公子投诚,怎会不尽力?”
她走上前,用上内力,重重敲击五下。
当下轰然,整面墙、整片天地开始旋转。
天地旋转间,窦燕被摔得跌在墙上,她惨叫一声“救命”,便双手乱伸希望有人救自己。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暗卫惊呼一声“公子”,毫不犹豫地抓住林夜,避开旋转的石门,护住林夜的安危。
窦燕气恼,咬牙,只好靠自己。
待变化停止,窦燕被摔得眼前金星乱转,三人落到了不再乱晃的空间。
窦燕被方才的尘土和砖瓦弄得灰头盖脸,捂着嘴咳嗽不住。而她抬头,定睛一看,林夜正望着前方,露出惊喜的笑:“你来了。”
狭窄的地道前路出现了一段空旷地,石门开启又关闭后,有一人茫然而立。听到声音后,有人急匆匆奔来——
那人凤冠霞帔,手持却扇,戴着镶嵌金丝的甘红色斗笠,提裙跑向他们。
那人奔跑的步伐说不出的别扭,想要迈开脚步,又被繁琐的裙裾束缚住。那人跌跌撞撞,甚至在奔到林夜身边时,还趔趄了一下,全靠林夜伸手扶了一把。
窦燕盯着那人细长的指尖,染着丹蔻的指甲。
她还没看清,林夜便甩开人,半恼道:“别抓我,你好重。”
好娇气的郎君。
窦燕在旁戏谑:“小公子怎能对小娘子这般无礼?我是江湖人士,才不介意。这位小娘子,便是太守家的儿媳妇吧?哎,小公子的罪过大了,好好的新嫁娘,你居然把人拐跑了。”
窦燕哀声:“小公子身边那位‘小情人’,可是不好相与的哦。那位小情人,可是一言不合,会杀人的……就像小公子你现在威胁我这样。”
当日城门下林夜和太守的对峙,雪荔的圆谎,窦燕是看到的。
此时,林夜想起雪荔,目光轻轻眨一下,哼道:“我和她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窦燕不信:“是吗?”
林夜不搭理窦燕,他接到新娘,便宽慰地笑一笑:“咱们走吧。”
他自信满满:“我之前琢磨过,这条地道其实是可以出城的。等咱们出了城,和太守府错个肩,就安全了。”
窦燕干笑:“就、就我们几个人,保护新嫁娘吗?”
林夜天真地看着她笑:“对啊。”
窦燕提醒他:“你能摸出这条地道,是因为太守府透露给了你。万一这是陷阱呢?小公子,不需要我提醒你吧——想杀你的人很多。”
新嫁娘瑟缩一下,凑到林夜身畔。
林夜伸手抚了一下新嫁娘的手臂,仍朝窦燕笑:“这不是有冬君大人的加入吗?阿雪总和我说,冬君大人深藏不露。我想给冬君大人一个机会。冬君大人觉得呢?”
窦燕盯着他。
窦燕一时又困惑,又忐忑。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她看看那位紧跟在林夜身旁的暗卫,再看看瑟瑟发抖的新嫁娘。
窦燕眼波轻轻一眨,露出玩味的笑。
窦燕叹口气,意味深长道:“好吧,小女子尽力而为。不过小女子只想保护小公子,那位新嫁娘,自己担待些吧。这条地道可能不简单,小心刀剑无眼哦。”
林夜说:“没关系,我保护她。”
窦燕心里呸一声“负心汉”。连雪女的情都敢负,你等着被雪女追杀吧。
她袅袅而行,和那暗卫一起,一前一后,护着柔弱的小公子和新嫁娘,继续走这条路——
时过晌午。
今日不算好天气,云层厚密,林木莽长。河水越走越远,而天上的太阳,也几乎被埋在高耸的树冠后,看不分明了。
妙娘和木郎说着饿,马匹又跑不动了,想停下来歇一会儿。妙娘连说两次,雪荔才同意停下。
雪荔跳下马,将马拴好,走向那对靠树而坐、说些甜言蜜语的小情人。
头顶已经完全看不到太阳了,又一重云笼天,树冠将云切成一片片沥青色的碎光。
雪荔轻声:“我们离藏宝地方,还有多远?”
她如幽鬼般乍然出现,让妙娘吓了一跳。
那位木郎紧绷着脸,想要发火,被妙娘安抚下去。
坐在地上的妙娘抬头,朝雪荔讨好笑:“很快了,离我埋珠宝的地方,顶多再走、再走……不到一里。”
雪荔点头。
妙娘的眼波妩媚而清盈,她捧着干粮:“小娘子要吃一些吗?”
雪荔答非所问:“既然离藏宝地方只剩不到一里,为何你一直带着我在这里转圈,不再前行了呢?”
话音一落,此地倏静。
林风飒飒而吹,叶屑飘然纷落。
木郎身子紧绷,手伸到腰侧。
妙娘怔忡,脸色一点点发白,不安问:“我、我们迷路了?”
雪荔抬手,打个响指。
二人看不清她如何动作的,只见高处一根发簪,叮一声朝下跌来,落入雪荔手中:“这是我一刻钟前留下的记号。一刻钟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妙娘注意到她用的是“我”,而不是“我们”。
妙娘和木郎根本不知道他们一路同行,雪荔是如何当着他们的面做下记号的。
妙娘糊涂道:“可、可能是因为没太阳,我弄错了方向?怎么办啊木郎?”
她目露慌色,向自己的情郎求助。
木郎安抚她:“没事的……”
话没说完,雪荔忽然出手,手中捏着的木簪朝木郎扎去。
木郎随时紧绷着精神,雪荔毫无征兆地动手时,他刷一下起身飞跃,以极快的动作攀上高树,躲开了那一重攻击。
雪荔抬头盯这“窜天猴”一眼,移开目光。
妙娘仓促站起:“小娘子这是真的要杀人越货吗?!还是觉得我们骗了你……”
“你们难道不是一直在骗我吗?”雪荔声音清幽。
少女不喜不怒,不悲不笑,她清澈的眼中倒映着紧张的男子和慌乱的女子。
雪荔厌烦一切,又不得不应付一切:“我知道你们一直在骗我。我只是想拿到钱财便走。但是眼下看,你们可能没有埋下钱财。”
雪荔若有所思。
飞叶落到她睫上,她轻轻地眨一下眼:“你们应该只埋了陷阱。”
雪荔轻声:“这个游戏,我不陪你们玩了。”
妙娘站起来:“你在说什么啊?真的有钱啊,没有钱,我和木郎怎么生活?”
雪荔朝向她。
雪荔问:“是不是就是因为你这样,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呢?”
木郎在一旁警惕万分,而妙娘仍是美目流波:“我听不懂小娘子在说什么。”
雪荔:“我指的是,冬君。”
妙娘脸色瞬变,目如鹰隼,盯住她不放,眼中笑意一丝也无。
风吹乱叶,雾起如烟。幽魅一样的美丽少女空灵静美,踩着落叶朝他们步步走来:“我说对了吗?真正的——冬君。”——
“滴答、滴答”。
地道潮湿,偶尔听到漏水声音。
窦燕和暗卫一前一后,将林夜和新嫁娘围在中间。
这条道路漫长又曲折,中间密道多次变化,林夜一一指出,全靠窦燕上前用内功来换道。
窦燕顺服无比。
四人行在狭窄的空间,脚步声轻微,只有暗卫手中的夜明珠发着微弱的柔光,为他们引路。
窦燕心中烦闷渐渐升起。
而在这里,林夜幽声笑一声。
窦燕嗔道:“小公子又使坏,故意吓人。”
林夜弯眸:“不好意思,只是一直干走,觉得有些寂寞无聊。不如我讲个故事,冬君大人觉得如何?”
这么紧急的逃命时刻,讲什么故事?这么晦暗的环境,讲什么故事?
怪吓人的。
但窦燕当然不能忤逆小公子。
窦燕点头:“小女子洗耳恭听。”
林夜清越如山泉的声音,伴着他们的脚步声,响起在这片幽暗地道中:
“三个月前,大约是照夜将军身陨的消息传遍天下的时候,襄州的高太守发现自己的儿子到了该娶妻的时候。他为自己的儿子挑选了一门亲事——陈家大户。
“陈家是落败的世家,祖上是富过的。可惜大周分为南北后,襄州成为了军事重地,而陈家的强盛势力恰恰没有逃到这里。陈家虽落败了,但和以军功崛起的高家,倒也算般配。今年五月中旬,陈家女妙娘,嫁入高家。”
窦燕心中狐疑,小公子为何讲这个襄州城中人尽皆知的故事?
她忙着探路,便心不在焉地听着。
林夜继续笑着讲述:“这本是一门好亲事,然而架不住陈家女另有所爱,不愿嫁去高家。年轻的小女儿不懂两家长辈的筹谋,她在纳吉之后,和自己的情郎说好私奔。
“恰恰在这时,有一位来自西域朱居国的扶兰氏公主来到了襄州城。扶兰氏在西域惹出了一些事,不得不逃往大周避难。她逃到了襄州,而身后追兵不断。为了得到官府庇护,扶兰氏公主和那出逃的妙娘换了身份,愿意代妙娘嫁入高家。
“但是明景小娘子没有想到,大周人心难测,高家将她关入了家宅中,限制她的出行。她本是为躲避追杀而来,若是被关在高家,又算什么呢?她便千方百计地想要逃出去,惹得高太守不满。”
窦燕的脚步声微缓。
林夜笑问:“不走了吗?”
窦燕声音微僵,故作欢喜:“我们好像快走出去了啊。”
林夜“嗯”一声后,示意她继续带路,自己则继续讲下去:
“明景小娘子一直没明白高太守为什么要关她。她出身西域,不了解中原人的花花肠子。她以为自己瞒天过海,却没想到从她和真妙娘换身份开始,高太守和陈家就发现了。
“高太守和陈家的筹谋已经持续太久,不能因为她一个人而改变计划。若是她假扮的妙娘出现在陈家,陈家作为妙娘的母家,不可能不知道她是假的。思来想去,不如把她关在高家。
“有高太守看着,她逃不出去,当然也影响不了高家和陈家的计划。”
窦燕声音紧绷:“高家和陈家有什么计划?”
林夜:“唔,这个嘛,目前还没有证据,咱们容后再说,总之不会是一些好的事情了。明景小娘子逃不出去,她不知道,真正的妙娘,也没有逃出去。
“高家和陈家的筹谋,从一开始就将妙娘当了牺牲品。你可知北城门的西南偏三巷的路尽头,有一家客栈。你若是进了那家客栈,便会发现有刺客追杀那里的老板娘和伙计。那里的老板娘和伙计会告诉你,他们是妙娘和木郎,想逃出城,明景的人马却追着他们不放。
“其实这不过是很简单的计策——引蛇出洞。他们想将关注明景的人引过去,一网打尽。杀死所有人,不影响他们的计划。
“不然,客栈死了那么多人,官府不会一直不知。而明景若当真有那么多的人马,她自己怎会被困在高家出不去?她无意中卷入了别人的大阴谋中,她还活着,只是别人需要她这个靶子而已。”
路越走越窄,黑魆魆的地道中只有四人脚步,窦燕后背出了一层汗。
窦燕的声音都带着颤,不自在的在地道中空落落地回荡:“那么,真正的妙娘和她的情郎呢?”
林夜偏头:“我想想。”
暗卫的夜明珠微光落到小公子眼中,小公子在笑,那笑意却是森凉无比的。
林夜缓缓说:“真正的妙娘和情郎,应该已经死了,被埋在客栈的后院里。如果你去过那家客栈,就会发现那里已经死了很多人。这些人死得不明不白,真正的妙娘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因何而亡。”
那个他和雪荔从客栈后院挖出来的腐朽女尸,那个被雪荔摸出是“女”的头骨。
她曾花容月貌,曾怀着一腔少女天真想追慕自由。生逢此世,此情天理不容。连父母,都轻而易举地放弃了她。
他们默许高太守杀害自己的女儿,默许女儿为他们的大业做出牺牲。
夜深人静,一个年轻的女孩儿无声无息地魂不归家。
晴天朗日,陈家宴请四方客人参加喜酒,宾满四堂。
地道中的流水滴答声,像是腐朽的潮湿的青苔,攀着水贴着皮,让人周身不自在。
前方出现一道石门,已经没路了。
窦燕不自禁地打个哆嗦。
林夜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哎,路走到尽头了。我猜,推开这扇门,我们会发现已经出了城。洞口应该是襄州北西北部沿着汉江水朝上,洞外应该有很多人等着我们。
“也许高太守在,也许很多兵马在。”
窦燕僵硬。
林夜扣住她手:“推开这扇门。”
窦燕:“小公子……”
林夜:“推开它。”
窦燕:“公子……”
林夜强硬:“推——”
“轰——”
林夜抓着窦燕的手,强大的内力一同轰在面前的石门上。光线骤然明亮,如天破裂,照得地道中人双目不适。
阳光如雾,沐在少年公子身上。
衣袂被寒风吹得飘扬而起,林夜抬目眯眼,亲自从暗卫手中接过那颗夜明珠,悠缓朝外走。
他朝着门外的世界,彬彬有礼地打招呼——
“好一会儿不见了,高太守。
“或者,我该称呼你们为——叛国贼。”
第40章 第 40 章 “可我,有小公子啊。”……
地道不知不觉变成了地洞, 蜿蜒向上的路尽头是一处石门。当石门推开后,林夜在前,诸人随他一道拾阶而上。
天色晦暗, 不见日明,只见风云。
高太守果真在此。他沉着眼,冷然看着林夜。
就好像当日城楼下二人初露锋芒的那次——
今日是太守府办喜事, 但高太守出现在数里之外的城郊树林中。他面容沉冷,身后是几十辆车马、兵士。
此地沉寂如死。
高太守与他身后那些车马、人士,全都虎视眈眈,盯着从地洞中走出的四人。
不知不觉中, 窦燕从打头阵, 躲到了最后方。
暗卫在侧, 弯刀朝向敌人。林夜站最前, 戴着斗笠的红裳新嫁娘, 悄然立在林夜身侧偏后一步。
寒风洌冽,吹扬林夜的衣袂和衫带。
林夜笑吟吟朝高太守打招呼,目光却落在高太守后方的那些兵马上:“若我所料无差,这些车中,应当不是什么聘礼彩礼吧?这些车根本不是陈公运送货物的车马,而应当是……辎重车。”
林夜盯着马车, 望着车轮,觑着车轮在地上压出的重痕。
林夜感慨:“大意了啊,高太守。兵器、粮草, 可都不算轻。你用普通的牛马货车运送辎重物件,这些车马又能行几里路呢?少不得中途停下歇息,这不,就被在下赶上了。”
高太守:“区区小儿。”
林夜颔首:“对。区区小儿, 只靠一双腿,就走到了你们车马经行的地方。不过这也得感谢高大人,若没有你挖取的地道,我也走不了这么深。这地道,若没有个一两年,是挖不出来的。”
林夜眼中笑变得冰冷:“你早有叛国之心,只是应当还没来得及和北周通敌。不然,你也不至于选在儿子婚宴之日,借婚事聘礼来掩饰自己的不臣之心。这么一看,我倒是来襄州来的,很及时。”
高太守神色冷淡。
他风尘仆仆,两鬓斑白,国字脸上没有一丝笑,眼角皱纹深厚。
他身后的兵士们警惕持着刀剑,朝着林夜这几人。虽然对方只有四人,但是对方能走到这里,便绝不好对付。
毕竟,原本按照高太守的计划,林小公子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不应该撞见他们的行事的。
高太守盯着林夜:“你是如何发现这些的?”
林夜并不藏私,浅笑而答:“那便怪你们掩耳盗铃,动作太大了。陈公家的掌事说,府上小娘子婚后,他们就要回老家去,要落叶归根。我追问老家在何处,陈伯却含糊,说我不认识,他不肯告诉我。”
林夜张狂:“笑话,这世上怎么可能有我不认识的地名?”
他身后三人:“……”
敌人们:“……”
林夜:“那陈伯死活不说,我便只能猜,他们要回去的老家,可能根本不是南周的地段。”
树林中萧萧瑟风落在林夜眼中。
他笑意浅淡,近乎漠寒:“襄州这个地段,是江淮战场的必取之地,承接南北大周。大周南北分江而治,两岸百姓不得往来,否则算是‘偷’‘贼’。襄州离大江这么近,必然有许多百姓,故土是北周的国土。然而只要南北不统一,他们便终生回不到故土。
“只有这样的老家——陈伯才是不能说出口的。
“退一万步,襄州挖了这么一条地道,如果只是陈家归故土,你提供一条方便大道,那也不必藏得这么严实。何况我也不信,陈家富贵到,需要几十辆车押送货物出行。
“你们不走地道,说明人数太多,要押送的粮草或兵器太多,不好走地下。那么便只有一种可能了,高明岚,你和北周相通,卖国求荣,将军草兵器运往北周。
“你已然叛国!”
高太守比林夜年长两轮,而林夜目无尊长,直呼“高明岚”大名。
高太守尚未开口,他身后的兵士们已然怒了,七嘴八舌地吵嚷开来:
“黄口小儿,胆敢羞辱我们大人。”
“大人都是为了我们好!”
“你什么都不知道。这里是我们襄州,你凭什么多管闲事?”
林夜的声音不高却森寒:“襄州是我南周国土。一分,一寸,以方……都不送给北周!”
林夜盯着他们:“尔既为兵,为谁而战,又为谁而屈?”
风声裹着少年公子的声音,如冰刃如霜雪,哗然泄洪一般,刺向众人心头。
单薄病弱的少年公子,负手而立,巍然之势,傲然之气,竟稳稳压着在场之人。
一地死寂。
高太守在这时,叹息着:“小公子……你昔日躲在建业玄武湖畔,世人皆不知你。若是早知你如此聪慧,我的计谋便会更‘圆’一些,绝不会给你察觉的机会。”
高太守淡淡看着他,慢慢抬起手:“你既然发现了,我便不能留你活着了。动手!”
林夜背后传来一声女子轻笑。
窦燕笑盈盈的:“小公子,小女子是真心想向你投诚的。可惜小女子先投诚了别的人,对不住了啊。”
她倏地伸臂张手,自后向林夜袭去。
那个捧着夜明珠的暗卫疾奔向林夜:“公子。”
窦燕嘴角勾着嘲弄的笑,瞥一眼那个暗卫:自己此时的站位,离林夜如此近。林夜就算会一些武功,可这么近的距离,背后又无人,拿什么防备自己?
林夜果真仓促而躲,却躲不开窦燕的攻击。
窦燕屈指如爪,要拍向林夜时,林夜旁侧那戴着斗笠的新嫁娘刷一下握住林夜手臂,将林夜朝身侧拽。
那人直接与窦燕对一掌。
滂湃内力相攻,窦燕闷哼一声,被拍得向后纵去三丈。
她惊怒不住地跪地抬头,风吹树叶,内力相阵下,那人的斗笠被撕裂成碎,片片飞天。
那人抓着林夜落地,从腰间甩出一把软剑,横向敌人。
这人……
这人个子中等,眉目如冰,遍是杀气。
凤冠霞帔影响此人的打斗,此人豪爽无比地将裙裾撕开,又将袖子挽起。此人瞬间从新嫁娘变成了一个武者的样子,腰背挺直,目视群雄,眉眼看上去十分眼熟。
不光窦燕觉得眼熟,高太守也觉得眼熟。
高太守心中生起一些困惑:他何曾认识小公子的手下?
无论窦燕和高太守觉不觉得眼熟,他们起码都认出来:这人不是本应嫁人的明景,而应当是林夜的暗卫。
林夜从这假新娘背后探出头,他先朝窦燕一笑。
窦燕正要惊起,那个掌夜明珠的暗卫大喝一声,将夜明珠丢下,持剑逼向窦燕,让武艺不经的窦燕颇为慌乱。
林夜又朝着高太守眨一眨眼,笑眯眯:“服不服啊,高大人?”
高太守此时了悟,林夜根本不信窦燕。
林夜把窦燕待在身边,既是试探,也是为了看住窦燕。林夜劫走的新娘也是烟雾弹,是哄他来追的。
那么真新娘……
高太守:“妙娘在哪里?!”
有人保护,林夜振振衣袖,从后方走出,懒洋洋地笑:“你我都不要开玩笑了。高大人,哪有什么妙娘?
“你亲自派人杀害妙娘。她早就死在城中客栈中,死在你和她父母的谋算下。你想问的人,是明景。你想知道,扶兰明景在哪里。”
林夜朝他戏谑眨眼:“明景此时,就在你以为我会在的地方。”
高太守一震——
三刻钟前,高太守并没有出城。
高太守知道自己家的那个还没过门的儿媳妇是假的。
毕竟他杀害了真正的妙娘。因为真妙娘的死,陈公差点和他翻脸。幸好他用大义稳住陈公,然而,襄州又出现了一个“妙娘”——
来自西域的、被人追杀的扶兰氏小公主,扶兰明景。
高太守不关心扶兰明景的身世,只是如此危急关头,他和陈公的计划容不得闪失。为了不夜长梦多,他将计就计,用婚事和家宅困住扶兰明景。
他的傻儿子天真地告诉明景,家中有地道。
高太守猜,明景从那地道逃出去,只能到达城中一个酒楼附近。明景不会知道那个地道真正的机关如何用,但是小公子借由明景的口,会知道地道的存在。
高太守身为襄州的父母官,军政一把手,他知道近日许多江湖人来襄州,都是为了捉拿林夜。
正好,襄州的官署和公使库相继失火。前一把火是贼人放的,后一把火则是高太守自己放的。
高太守以此为借口,将城中江湖人当做纵火嫌疑人,押入大牢。高太守在牢中见了这些人,告诉他们:小公子会在婚宴那日,出现在那座酒楼附近。
他们想捉拿小公子的话,随意。
条件是,这些江湖人不要插手襄州城中正在发生的其他事宜,不要过问高太守在做什么。
江湖人守义,答应了高太守。
今日良辰吉日,装作婚事华车的辎重车出城之时,高太守亲自带着这些江湖人,和他们一道埋伏在城中那座酒楼附近。
良辰至,小公子不至。
江湖人还在耐心等候,高太守则色变,怀疑林夜找到了地道中的机关,在地道中去了别的不应该去的地方。
高太守所筹谋的事,可比这些江湖人的“捉拿小公子送给宣明帝”重要的多。
高太守让自己的管事代替自己,稳着这些江湖人,陪他们继续等候。高太守自己则下了地道,熟门熟路地用机关连开数门,用最快的行路方式出了城——
高太守赶上了已经出城的辎重车,在辎重车前,他遇到了从地道尽头走出来的林夜。
而襄州城中的酒楼附近,江湖人士还在埋伏,还在紧盯着那扇被篱笆掩藏的木门——高太守告诉他们,这便是密道的出口,小公子想救新娘子的话,会从这里出来。
时间缓缓流逝。
众人渐渐生出猜忌:“高大人是不是耍了我们?”
“这当真是密道?怎么看也不过是普通的篱笆。”
“高太守人呢?敢骗老子,老子宰了他!”
无辜的管事被凶悍的江湖人士包围,被吓得面如土色,吞吞吐吐说不出个章程。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细微的“刺刺”窸窣声,那扇被他们关注很久的篱笆门,有了动静。
一个娇而脆的少女声音如蜜糖般,从他们望穿秋水的篱笆门传来:
“哎,你们还在哇。
“不好意思哦,小公子说我蠢,弄不明白这地道。我不服气,非要试一试。我在地道中迷了路,多走了好多路才找回这里。真是辛苦你们了。”
死一般的静。
众人僵硬扭脖颈,朝后看去。
明景身着霞帔,衣着与那跟在林夜身边的假新娘一模一样。但她是小娘子,明媚娇俏,又有一身不受拘束的洒脱感。
她坐在篱笆门后方的巷子墙壁上,手中握着一根玉笛把玩。美丽的少女新娘浓妆艳抹,目若秋水,她说话间,绯红裙裾飞扬。
一阵风过,她脚上的绣花鞋晃啊晃,让许多人深深不耻。
他们呆若木鸡,明景“咯咯”笑起来。
明景手指点腮:“真好玩啊。幸好我来了,不然我还见不到这么多有趣的、心狠手辣的中原人。”
江湖人意识到自己被耍了,一人质问:“小公子呢?”
“小公子忙着对付更厉害的人,”明景娇滴滴,低头睥睨这些人,“我来和你们耍一耍。”
她趁众人愤怒时,一把银针先从袖中飞出,向这些人掷去——
一把银针如梭,朝雪荔掷去。
襄州城北的荒林中,雪荔飞身凌空。叶落还身,银针伤不到她丝毫,她轻盈无比地落地,踩在堆积的树叶上。
雪荔落地,便发现了问题:脚下有陷阱。
她若再动,脚下松开,那个被她踩在脚下的机关便会发作。
妙娘笑嘻嘻提醒:“别动哦,那是炸药。我们想了好多法子,才埋下来对付你的。就算你武功盖世,不让你动,你还不是笼中雀?”
雪荔抬眸。
她的眼睛清澈安然。
看起来她已经落在下方了,可她眼神仍是这样寡然无欲,没有兴趣,就好像……他们针对她的埋伏只是“作秀”,她不在乎,也瞧不上。
妙娘脸上的笑微顿。
那个木郎回到了妙娘身边。
木郎一声口哨后,雪荔发现树冠高处有许多人攀着绳索滑下来。他们小心地落在妙娘身后,生怕触动了这里的机关。
雪荔若有所思:他们应当是知道她内力强,武功高,所以才藏在树冠那么高的地方,一直屏着呼吸不敢下来。
看他们这灰头盖脸的模样,他们应该已经躲了很久了。
为了抓她一个人,对方真是兴师动众。
雪荔仍是乖乖的,浑不在意。
妙娘自觉胜利在望,却也不敢大意。妙娘道:“雪女。”
额发凌乱,雪荔淡淡瞥她。
妙娘:“你怎么知道我才是真冬君?以我对你的了解,你根本不关心除了你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我又很少以真身份出现在人前。你怎么猜到我才是真正的冬君?”
雪荔盯着她:“那个假冬君,和你长得很像。”
妙娘错愕:“你会在意?!你竟然看了?!”
雪荔:“我原本不想看。可是林夜不停问我,我就多看了你们几眼。那几日,我常去客栈。我不相信我的认人本事,可他也说像。你足够心狠手辣,但我认识的假的那个,比你差很多。
“再加上你一直试探我,一直试图哄我跟你出城。我离开浣川后,就没有掩饰过踪迹,‘秦月夜’根据情报,猜出我到了襄州,是很正常的事。
“既然我到了襄州,那么‘秦月夜’的追杀,就会跟过来。我恰恰知道你们在襄州城有阴谋,你是真冬君这件事,便不难猜。”
妙娘惊疑:“……你还没出城的时候,还在客栈中的时候,就知道我是真冬君?”
雪荔安静:“嗯。”
众人一派悚然,却大多不信,觉得她是自我吹嘘。
只妙娘警惕问:“你既然知道我是真冬君,为什么还敢跟我出城?你主动步入陷阱?我不信雪女是一个蠢货。”
风吹动雪荔发丝。
她随意地立在乱叶间。
她当然不蠢。很多东西,她能一眼看透。她一眼看透,可她不在乎。
陷阱也罢,不是陷阱也罢。她就是要走这条路,不会为任何人所拦,所改道。
雪荔声音清幽,清幽中甚至带着一抹天真:“你说有银钱。林夜说不可能,是骗我的。我不信你,也不信他。我就来看一看。”
雪荔道:“你果然骗了我。”
而林夜没有骗她。
这里真的没有埋金银啊。
妙娘不可置信:“就这样?”
雪荔想了想:“还有——拦下你们,截杀你们,不让你们和高太守汇合,是林夜雇佣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妙娘:“你说什么——啊!”
雪荔刹那间拔身而起。
少女手中木簪飞出,她鞋履凌空的同时,木簪刺地,以微乎其微的差距抢在脚下土地上,让那机关发作不得。
而“问雪”拔出,第一道寒光便杀向妙娘。
妙娘疾步后退,木郎迎身伤挡。他的手臂瞬间出血,趔趄后退。他惶然害怕时,见雪荔身子再次后退,重新踩回了那机关上——
一根簪子,当然拦不住机关。
簪子断了尖,回到了雪荔手中。
雪荔撩目:“别慌,只是试一下刀。真杀戮,还没开始。”
众杀手们哆嗦,并气怒。
妙娘:“不愧是雪女,连这机关都拦不住你。不过你走不出这里,我们却行动自如,你要顾着机关,到底不如我们灵便。你说截杀,也未免可笑。”
“就算你是雪女,”妙娘笑盈盈,“可我们这里,有三十人。三十个出自‘秦月夜’的杀手,武功已是顶尖,就算是你,也不得不认真。”
雪荔仍是闷闷不乐的。
她只用那双冰雪一样的眼睛,盯着妙娘:“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废话?”
妙娘一滞:废、废话……
雪荔:“你在等假冬君和你汇合,配合你一起发动这座大型机关吗?那你不用等了,她不会来的——她被林夜拦住了。”
妙娘惊怒:“林夜……你、你们。”
雪荔恹恹道:“嗯,我们联手了。”
她手中“问雪”再一次抬起,她另一只手中把玩的木簪轻轻摇了摇。这是她要出手的预示,妙娘厉喝:“别等窦燕了,摆阵——”
雪荔再次凌身跃空——
城中酒楼外,江湖人士和明景对峙。
一把银针丢在地上后,江湖人士没人受伤,当即瞧不起这位小娘子:“你一人能拦住我们?”
明景承认:“我拦不住。”
她美目流波:“可我,有小公子啊。”
她坐在墙头,拍了两下掌,当即,身后“秦月夜”的杀手们涌出。
这些人,是林夜给的。
林夜说他们是和亲团里的杀手,各个武力不错。明景可以用这些人,挡一挡江湖人。待林夜那一方赢了,便来支援明景。
明景心中忐忑,但她决定相信小公子一次。
明景坐在墙头,握着自己的玉笛,低头徐徐吹起。
当下里,魔音入耳,众人内力狂乱,当即恍然:
“堵住耳朵。她会用笛子控制人,她是魔女……”——
城北林距离雪荔那场打斗,大约一里的距离,林夜正和高太守等人对峙。
窦燕想离开这里,却被那假新娘和暗卫两相截杀,根本走动不了。她本不擅长武艺,此时落入下风,难免焦虑。
可恶的小公子。
她走不开,姐姐那里,如何对付得了雪女?
不错,那个假的“妙娘”,是窦燕的姐姐。
“秦月夜”四季使中的冬君,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姐姐更聪慧些,更狡黠些,更不喜庶务些。所以,平日繁琐事务,都是窦燕在管。而杀人越货这种事,则是姐姐在管。
窦燕在建业弄丢了雪女,搞砸了“和亲”第一线的事,姐姐在襄州为她补救——只要姐妹二人联手杀了雪女,春君便不会追究窦燕失责之事。
此时姐姐正等着她。
她却被困在林夜这边!
而林夜,正和高太守四目相对。
林夜轻声:“高太守还在等什么?等‘秦月夜’的援助吗?他们不会来了。”
林夜微笑:“但我可以给高太守继续拖延时间的机会——我想知道,太守为什么要叛国。”
“你给我机会?”高太守觉得可笑,“小公子,容我提醒你,你这一方,只有你的两个暗卫,我这边……”
他话停住了。
兵士们抬头,看到林夜打个响指,四面天幕如夜涌,不知多少暗卫出现在离这方荒林中,举着弓箭、刀弩,朝向他们。
高太守这一方的兵士们齐齐亮出武器。
双方却都没动。
高太守的目光,沉沉回到了林夜身上。
满目荒色,杀戮随时会起,周遭杀气沸腾,林夜看起来却如此无害。
他白袍飞扬,金色发带拂过面颊,掠过他因病弱而看起来没什么精神的眉眼。可他眉目又如此皎洁明亮,如星如月,精致至极。
无论如何看,这都是一个翩然可亲的小郎君。
就如高太守那个不懂事的儿子。
无论如何看,林夜都藏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就如高太守心里见不得人的煎熬。
寒风瑟瑟,林夜朝他笑:“我的暗卫来得晚了些,让高大人久等了。实在没办法啊,我毕竟不是你的地道的设计者,我能猜到你一定要出城,要朝北走,我却不知道,你们的地道最后到底通向哪里。我的人马出城,只能埋伏在附近。他们还得找路过来呢。”
林夜笑问:“现在,高大人可以说一说,你为何而叛国了吗?”
高太守目光沉沉。
许是煎熬刺心,痛苦难熬。许是知己难寻,日夜踟蹰。高太守需要有一个人,听一听他的声音。
高太守空茫的声音,在这片林中响起:
“因为,照夜将军死了。”
林夜目光一缩。
高太守目光一点点赤红,青筋在额上跳跃:“狡兔死,走狗烹。照夜将军年未及冠,身陨川蜀。你以为他死得很正常吗……他是被这天下,被南周朝堂害死的!”
林夜眸子幽静。
风与云吹拂着他的眼睛。
他猜到了高太守要说什么,要如何引起众人的激愤,甚至高太守可能想策反他。
但林夜没有动,林夜想听一听——
他长在川蜀,守卫川蜀,死在川蜀。而千里之外,和他一样守着边境的另一位将军,如何看待他,评价他,背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