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更 “我没爽约。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
浣川小镇在一瞬间, 变成人间炼狱。
数不清的刀光箭弩刺向逃跑的百姓们,那些百姓尖叫踢打,而从黑夜中奔出的陌生黑衣人提剑便迎上去。武者杀戮百姓如切瓜切菜, 溅起的血让他们更为兴奋。
高处屋檐上的林夜目眦欲裂。
这些人是谁?莫非这就是假冬君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自己挟持假冬君,可以救下方百姓吗?
不,救不了。下方已经开始流血了, 而假冬君武功高强,自己无法快速拿下她。
越是情势危急,林夜越是冷静。
他自杀戮战场上长大,他的童年睡前故事都是听将士们的英勇作战。故事中的将军们总是英武非凡, 悍不畏死。而幼年时的林夜嗤之以鼻, 一直认为自己可以做得更好:
为将者, 次者勇, 强者谋。悍不畏死有什么了不起?若能智取, 不必动武。
但血债血偿。
犯我神州百姓者,唯有以血来偿还。
若假冬君若策划了此事,他必千百倍地奉还。
屋檐上,雪荔尚在观看下方的火海求生,便觉旁边冽风拂过。她立即握起匕首,然而抬眸间, 她看到的是林夜如大鹏展翅般,急速从她身畔掠过,朝下方的火海扑去。
雪荔看到一个蒙面黑衣人抓住一个幼童, 挥刀就要将人杀掉。林夜倏地从后跃去,一剑将人穿胸,并在燃火的横梁倒下时,他抱着小孩翻身腾空, 在斜下的横梁上一踩。
他重新脱困,跃入了另一重火海中。
滚滚熊火带来的风都是滚热的。
雪荔回忆林夜方才展现出来的临场之变和绝世轻功。
她拂一下颊边发。
此情此景与她无关,雪荔掉头便走——
雪荔隐入黑暗中时,那监视这场杀戮的刺杀者首领,发现了有一位高手在屋檐间飞檐走壁。
首领警惕:两位大人派他来取小公子的血。当他赶到集市,他看到下方的烟火气,便忍不住怨毒之心,做了“屠城”的决定。
两位大人说“秦月夜”不会插手此事,怎么,莫不是“秦月夜”中有人违背誓言?
他可不信小小浣川,会有多少高手留驻在此。
首领对其他人说:“你们去杀人,我去解决那个高手。”
首领蒙上面,戴上银白色的纤丝手套,踩着一树桩,跃上屋顶。
雪荔在黑夜与火焰中疾行,前方幽静阒黑,宛如恶兽张开的血盆大口。雪荔距离拐角尚有三四丈时,她好像忽然发现了什么一样,腾地翻身后退,一道指风向那看上去什么也没有的地方打去。
幽黑中,“叮”一声脆响,她的指风击中处,一根蛛丝一般的银线,浮现了出来。
有人慵懒,用古怪的发音夸奖:“还没到跟前,就发现了我的‘蛛丝’?小妹妹本事厉害,在哪里高就?莫不是‘秦月夜’里四季使里的一个?我家大人明明说,‘秦月夜’不会参与此事。”
雪荔抬目看去。
一个魁梧高大的男人,蒙着面,挡住了她的路。
这人发音很奇怪,却孜孜不倦想和雪荔说话,语气还越来越严厉:“莫非‘秦月夜’要违背原则,保护那小公子?”
雪荔心想:莫名其妙。
这个人疯狗一样嗷嗷叫,上来就说一堆话,简直听不懂这人喋喋不休说些什么。
她急着赶去光州,而今夜拦路的人,一个又一个。
雪荔平静道:“疯狗,让路。”
来自外族的首领对大周语言不太熟练,唯有骂人的话,一听就懂。他瞬间凶狠:“你在骂谁?”
雪荔自认为自己在劝架:“好狗不挡道。”
首领盯着她,目露轻蔑,再不多话,直接操纵着银丝,千丝万缕的杀机在幽暗中扑向雪荔。雪荔掠身而躲,她的匕首缠上那银丝一缕,银丝黏在匕首上,让雪荔在那首领冲来时,被迫挨了一掌,被激得朝后一退。
首领蔑笑:“不过如此。”
雪荔缓缓抬头,幽静的眼眸寻找着首领身上的破绽。
她被这蛛丝弄得很烦,招式施展不开。她不想被黏住的话,最好杀了蛛丝的主人。
她一向厌烦尘世人情往来,好的坏的都不愿意参与。她对打斗没有忌讳,只求目的,往往做出旁人难接受的事,惹人惊恐。时间久了,雪荔干脆因厌烦他们的神色,而懒得动手。
她懒得杀人,不代表她如今改头换面,不会杀人了。
雪荔一点点用内力,震碎了缠住自己匕首的蛛丝。她在首领洋洋得意时,破雾而出,幽魅般飘移,又在首领的斜后方再次出现。
雪荔一刀挥下,那首领回头。寒光中,他以为匕首迎向的是自己耳朵,他运气躲闪时,麻麻刺痛自手腕传来——
他操纵蛛丝的一只手,被切掉了。
雪荔幽声如鬼魅,贴着首领:“还有一只。”——
林夜在火海中,与三个袭击的黑衣人打斗。
他救下的小孩傻傻地躲在一边,看林夜一人,便将三个人缠得出不了手。那三人齐齐围杀,本以为可以用小孩来胁迫,然而如今,他们三个人围着一人,竟然无法抽出空去抢小孩。
刺客中一人:“你是何人?!你不是小公子!”
他们得到的情报,明明说小公子养尊处优,体弱多病。然而面前这个黑衣少年,面容是苍白了一些,可他眼神幽黑武力强盛,哪里见得一丝“体弱”之态?
若是粱尘在此,一定会着急大吼:别打了!你忘了你体内封着的针吗?那针松动了,不提心头血能不能留住,你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吗?
可惜现场没有老妈子,也没有人能拦住林夜。
林夜垂下眼,瞥向说话的那个刺客:“小公子?你们认识我,为我而来?”
他们不再答,林夜微微一笑,瞬间扑向那多话的刺客。其余二人连忙援救,然而只瞬息间,林夜便掐住了那人脖颈,轻轻一拧,又一掌击碎此人心脉。
他另一只手中的剑,朝后斜掠,挡住身后的袭杀。
血溅在林夜秀白的脸上。
他身后偷袭的两个黑衣人见他回头,少年目光平和,但那干脆利索的杀人手段,只让人胆寒。两个刺客面面相觑,又想起自己的任务,便一人急向半空中射箭传讯,一人杀向林夜。
林夜长身如鹤,纵向那想传讯的人。
刺客的剑刺中林夜的手臂,刺客迫不及待想拿琉璃瓶子来接血。
下一刻,林夜淡然的笑音,响起在接血刺客的身后:“你在做什么?”
少年瘦白的手指伸出,来抢那琉璃瓶。少年另一只手,掐住了这刺客的脖颈。
血落在林夜的睫毛上、脸颊上。
他好是秀美,又好是妖冶。
林夜:“告诉我,我让你死得痛快些。”
刺客被他掐住脖颈说不出话,与此同时,林夜竟拔过先前传讯刺客手中的箭只,折成三段,朝空中射处。林夜运转内力,一声长啸几乎传遍整个小镇。
火星飞溅,他长啸出口时,唇角便开始渗血。长啸声却清而悠长,那刺客趁他虚弱挥剑袭来,又用琉璃瓶来抢林夜的血。
被救的小孩痴傻仰头,看着林夜如末夜英雄般,巍然而立——
屠城发生之时,孔老六和当铺的小二便冲入了火海。
当长啸声响起时,那小二抬头看向夜空,神色凛然:“小主子发令,此地,杀无赦——”
孔老六瞳眸颤颤。
他见恶徒残杀百姓,当即恨得双目赤红,想也不想就冲出去。他以为自己是单枪匹马,但是刚认识的小二跟着救人,让他心里得到慰藉。
虽然那小公子非要和亲,但是小公子的人马,起码不是恶徒。
但是孔老六满心焦躁,只觉得不够:敌人太多了,小小一家当铺,即使各个武功盖世,能挡住多少?何况,他也不相信这家当铺的人各个武功盖世。
这家当铺的人,各个了不得。
当那小二说出“杀无赦”的号令时,在孔老六呆愕的目光下,这些和他一同作战的人,齐齐甩开外表的伪装、衣容的伪装,露出了腰下、手边的弓弩、软剑、长鞭,甚至有一人藏下了一长、枪。
众人齐声:“得令——”
战势好像在一瞬间逆转。
这么多的黑衣人原本将他们围攻得喘不上气,杀害百姓的手段残忍寡情,但当己方人形成队列,一道出手中,此方的黑衣人,倒像是被他们给包围了。
孔老六观察这家当铺的人:配合无间,彼此信任,默契十足。一刀一剑都章程有序,杀不了敌人就收,而另一人会从侧方补上。
他们不像江湖人,江湖人没有这样的“纪律”。
他们像是——一支军队。
一支强大的、震慑敌人的军队。
这一方的黑衣人数量渐渐减少,被这部分人杀得回头无路。忽有一黑衣人好像认出了他们是谁,睁大眼睛:“你们……”
“噗——”他脑袋被削掉。
然而黑衣人们并不畏惧,他们骁勇无比,冷笑连连:“就算你杀光我们,也杀不完我们所有人。将军派了远超过你们想象的人……”
一道清冽淡漠的声音自后传来:“将军?哪国将军,在我神州作乱?一介将军不死于战场,只使些偷鸡摸狗的手段,不配为将。”
那黑衣人回头,正撞上身后人递来的剑。
林夜黑衣猎猎,衣摆飞扬,提着剑自幽暗中走出。他步履悠缓,步步上前,一点点将人逼到火海前。少年郎有雪白的脸,乌黑的眼,临危而不乱的神色,以及残忍又嗜血的手段。
少年郎嗜血的模样,忽然让黑衣人觉得眼熟。在黑衣人探查南北两周的这么多年中,他曾在川蜀见过一位戴着恶兽面具、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小郎君。
那是、那是……!
可惜他再也开不了口。黑衣人怔怔然,看着自己胸口上的剑,轰然倒向后方的火海。
而身后那家当铺的人抬头,齐齐激动迎上:“小主子!”
孔老六心情复杂又敬佩,不自觉地跟着这群人迎上。但那些人管小公子叫“小主子”,他唇嗫嚅两下,叫不出口。
林夜不关心称呼问题。
林夜道:“敌人派了很多人来屠城。他们若是知道我在这里,就晓得该是他们被屠了。”
孔老六心想:“若是知道你在这里就……”?你谁啊?凭什么怕你啊?
那些下属却理所当然:“自然!”
林夜:“你们和孔老六一起去救城中百姓,抓住那些刺客。能杀就杀,不好杀就抓活口,我事后要审问;他们想屠城,我先屠尽他们。对了,留一人逃走,去找他们背后的主使,你们派人跟着。跟不跟得住都无妨,我要今晚的事,有人知道。”
林夜淡漠:“我要世人掂量掂量,无论背后指使者是北周皇帝还是别的什么人,我要让他们看到今夜发生的事,好好掂量掂量:杀我满城者,必被屠尽。”
众人齐声应是。
孔老六满身热血沸腾,被激起一腔豪情壮志,竟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答应了下去,被这少年调遣。
不过问题是——小二迟疑:“我们杀人不在话下。问题是,之前怕被朝廷怀疑,调来浣川的人手恐怕不够……”
林夜抬手打断:“无妨。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会把一部分人引走。剩下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众人听令,急急而走。他们走后,方才还威武不凡的少年公子,侧过脸咳嗽,捂嘴吐出了一口血。
睫毛上的血液,弄湿林夜的眼睛,模糊他的视线。
因动用内力过于严重,他周身那被神医动过手脚的骨头缝全都泛起丝丝麻麻的疼痛感。如蚁噬心,一点痛没关系,但全身骨架都疼,便非常人可以忍受。
然而林夜不是常人。
无论身体多么的痛,他此时提剑而立,在一片浓黑深夜与火海中,都站得笔直无畏。
他绝不能倒。
他方才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了结果,敌人今夜的目的是从他身上取血,屠城只是附带的。而只有北周宣明帝需要在见到他本人前,先拿到他的血来做实验。
林夜一定会给宣明帝血,一定会向宣明帝证明自己是真正的小公子。
但不是今夜。
今夜,他一滴血都不会给这些人。今夜,他一定要这些人付出代价——
雪荔那一方的打斗,气氛紧张。
那首领本事不小,既会控制蛛丝,也有高超内功。可是他再厉害,也不过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凡人。哪里比得上绝情断爱的“非人”呢?
玉龙实在将雪荔教得太成功。
她不在乎痛觉——
“唔。”她好像一个作战傀儡般,感觉不到痛,首领每次都因疼痛而僵硬抽搐时,雪荔握匕首的手,没有一次颤抖。
她不在乎百姓——
“救命!”无辜人再如何呼喊,首领也别想胁迫得她,她眼中只有首领这一个敌人。
她也不在乎自己——
“刺。”所以,她可以以伤换伤,露出一个破绽给这首领。当这首领抓住机会,将武器送入她胸腔时,雪荔成功换得贴身机会,砍掉了首领的另一只手。
雪荔胸前大渗血,步伐微趔趄,却到底没倒。
她暗自可惜:首领因为少了一只手,动作迟钝,没砍中她心脏。
不然她就可以死了。
既然没死,那就送别人去死。
雪荔拔掉胸前武器,首领惨叫着倒在地上,雪荔毫不犹豫地补刀,送了他最后一程。那首领临死之前都想拉她当垫背,用满嘴血的牙咬住雪荔的衣摆,仇恨目光盯着雪荔。
雪荔头有些晕,她估计是饿的。
她看到周围火海重重,人人逃跑,敌我战斗连连,分不清彼此。原本乱局之中,她可以找到点儿吃的,不用花钱。但这些人到处放火,烧掉了几乎所有摊铺。
雪荔一脚将首领踹进了火海中,算是对他的回敬——
麻烦的人解决了,雪荔掉头就要离开。
此时屋檐树木到处燃烧,她无法再飞檐走壁,只能在火海中穿行。到处烟雾缭绕火光耀天,她开始分不清方向,不禁迷惘。
雪荔听到了兵器交戈声,便神色一动,朝那方才奔去。
拐两三个巷子,雪荔赶到了一处杀戮场。她的闯入,也让在此方打斗的双方人马一怔。
林夜捂着受伤的手臂,怔然看雪荔,握剑的手不禁微颤:是敌是友?若假冬君就是今夜的主谋……
林夜苦笑:以他如今状况,他真的打不过她。
但是林夜发现,和自己对打的十余个黑衣人,同样紧张警惕地看向那贸然出现的黑衣少女。
林夜挑眉:嗯?
雪荔赶到这里,目光平平地从打斗双方的脸上掠过。
她看到了一群不认识的人,也看到了唯一认识的林夜。然而认识不认识,都与她无关。因她走到这里,她发现了熟悉的路径,找到了可以走出浣川集市的方向。
雪荔朝自己认定的方向走去。
林夜和黑衣人们挡在她要经过的路径上。
雪荔波澜不惊:“借个道。”
众人傻愣,眼睁睁看着少女从他们身边走过。
雪荔的路过,似乎只是一件平平无奇的插曲。
黑衣人们重新迎向林夜,来取林夜的血。林夜今夜耗损严重,要将这十来个人引走,废了不少功夫,却也到了强弩之末。眼看十来个人重新围攻向自己,林夜不禁苦笑。
一掌击中林夜胸口,林夜被击得飘然飞出去,摔在地上。他摔靠着一段焦木,正看到雪荔就在几步外,要走出巷子。
林夜不知该作何感:到底是庆幸她和敌人不是一伙呢,还是失落于她的见死不救?
一样油纸包,骨碌碌,从林夜受伤的胸口掉落。敌人击中他胸口,他胸口藏着的油纸包,自然被震得飞出,一径滚到了雪荔要踩的前方泥土上。
雪荔再次被挡道。
雪荔多少有点心烦:一次一次又一次。这是自己今夜第三次被挡路了。
她低下头,看挡住自己的是什么——油纸包散开,几颗碎了的香糖果儿,沾着化掉的软绵糖酥,静静地躺在纸包间。
香糖果儿。
雪荔怔忡。
她缓缓抬头,看向林夜。
双目汇聚,目不斜视。
一道月光照下,照得残垣如霜似雪。
那倒在残垣上的黑衣少年脸色苍白,颊上沾血,一双漂亮的黑眸也被血弄脏。但他风姿极美,像一段染了污渍的霜雪。
林夜捂着胸口无力站起,又不了解这奇怪的少女。可是当这少女朝他看来时,他忽然福至心灵,脑中冒出了一个猜想。
林夜虚弱地朝她笑,柔声:“我没爽约。我给你买的香糖果儿……”
林夜手指那些包围而来的黑衣人,委屈抱怨:“被他们弄碎了。”
黑衣人们要包围林夜,从林夜身上取血,他们已经击倒林夜,只待最后一步——
少女的匕首递出。
雪荔拦在了林夜面前。
雪荔轻声:“有我在,谁也别想杀他。”
她的匕首朝着黑衣人,眼睛则看着地上碎掉的糖果儿:“你们,不可饶恕。”
倒在残垣上的林夜盯着少女纤细的背影、雪白的侧脸:呀,赌赢了。
第25章 二更 “我们一起走。你要我,我也要你……
残垣前, 林夜用内力朝雪荔传音入密:“能逃吗?”
挡在他身前的少女发丝拂面,耳朵动了动。
当然能。
雪荔本就懒得动武。
那些包围他们的黑衣人,武功算是中上, 但不算最顶尖的那类。
雪荔衡量了一下:全部杀掉,可以。但是太累。她一向不爱干活。
于是,趁那些黑衣人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如今情况时, 林夜倏而起身。雪荔同时动作,一匕首挑破一离她最近的黑衣人脖颈时,她身子斜斜地朝后飞了个大圈。
雪荔正好将起身的林夜拉住。
林夜此时因内力冲击,功力时强时弱, 每次运气都要耗损大量内力。但幸好站在他这一边的人, 恐怕是个顶尖的武功高手。雪荔在他后背轻轻拍一掌, 直接动用轻功, 助林夜一道遁入了黑暗中。
火浪滔天, 身后黑衣人们这才迟钝道:“追。”——
雪荔带着林夜,按照她早已看好的方向,一路穿越火海,离开集市,疾行于荒野林木间。
身后的追杀一直不放。
林夜心中始终警惕,还要抽空, 半真半假地试探雪荔:“和我一起走,多危险啊。这么危险,你怎么还跟着我一起啊?”
离开浣川集市, 只有一条大道。到分叉口前,路才能分出通往光州与庐州的区别。而在此之前,雪荔本就和林夜走的同一个方向。
雪荔不像林夜想的那么多。
她只回答:“这么危险,多亏我来了。”
林夜一怔。
林夜被少女相助, 二人在寒风中飞跃间。他踩在树梢间,侧头凝望旁边的少女时,心脏不知是揪痛,还是因她的话而多跳了几拍。
心跳与心跳是不一样的。
有时候,疼痛太漫长,会无法分清心脏因何而疾跳。
林夜分不清。可林夜心中难免恍惚,赞赏自己今夜多走两步路,买那一包“香糖果儿”是何其英明的抉择。
世上竟有这样奇怪的少女……一包碎了的、扔在地上的糖果儿,都能让她偏心于他。
林夜疾行间,心中又软又暖。
他此人从来是个脸皮极厚的混不吝,不管旁人如何对他,他都认为理所当然,一切皆是自己的优秀造成的结果,是自己应得的。
但雪荔不一样。
他不知道她是假的冬君时,对她好,是怀有目的;他知道她是假的后,对她好,又是见色起意。
他实在是有些羞愧。
林小公子的羞愧心很少,但一涌上来,便情真意切。
荒野亡命之路上,身后的追杀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能追上他们,林夜还怀着一腔天真的愧疚心,向雪荔建议:“不如你丢下我,逃命吧。我已经脱离了最危险的情况,剩下的,我自己想办法。”
雪荔瞥眼他睫毛上那已经黏结的血迹,胳臂衣衫被挑破后同样渗出的血。
他身上出血好多。
可他虽然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竟还能活蹦乱跳,在她的内力相助下,用轻功和她同行。
他当然不会是情报里那个“病弱难言”的小公子。
然而雪荔也不关心他为什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雪荔只从习武者的角度,看出他身上伤口多却不致命。可是今夜雪荔面对的那个首领却十分残忍,招招对着她的命脉,誓要致她于死地。
凭什么呢?
凭什么对她就下杀手,对小公子就不呢?
她没有在脖子、头顶挂上“雪女”的招牌,那首领到被她杀死前,也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那么凭什么区别对待呢?
就像春君只和宋挽风说话,不理会她;师父和宋挽风商量事情,对她永远无言。
恐怕玉龙是她永远的心结,只是雪荔自己不知道。少情少欲的少女从不关心旁人事,此时却仅仅因为林夜伤势多而不致命,主动提出了问题。
林夜闻言一怔。
他在撒谎与诚实间犹疑,然而他一抬头,看到快速朝后掠去的蓊郁草木上,少女踏风而行,眼眸清澈空洞,她侧过脸专注望他。
他的心蓦地一空。
林夜说了实话:“因为他们想取我身上的血。北周宣明帝想在我到达汴梁前就得到我的血,好知道南周有没有李代桃僵,我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小公子。”
至于宣明帝为什么要林夜的血……
林夜本在迟疑她若是问了,自己该如何撒谎;然而雪荔根本不问,她好像并不关心。
林夜狐疑:她到底在关心什么?关心他的血吗?
她……关心他?
她在乎他吗?
林夜心中才一甜,便立刻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拍醒自己这个自大的毛病。
他很快不用纠结,因前路有人挡道。寒风中,两道白影飘然踩在树冠处,下方傀儡如鬼魅,朝林夜和雪荔包围而来。
那两个白影操着苍老却正宗的南周人口音,幽幽道:“两位小友,留步。”
林夜和雪荔倏而停步。
林夜心中一凛:“南周人?”
今夜诸多计划背后的那个人,当真有些本事。他们在浣川做下布置,又屠城又追他。而那人还不放心,怕林夜仍然逃走,便在离开浣川朝西的唯一官道尽头,安排了江湖人来阻挡。
到现在,林夜才有点相信自己从黑衣人那里审问出的结果:他们背后的人,是一位将军。
一位林夜从不知道的异族将军。
他笑起来:“你们背后的主使者应该不是南周人吧?我南周可没有异族口音的将军。我实在好奇,那主使者是什么身份,竟能驱使血统纯正的南周人叛国,只为取我的血?!”
他虽在笑,双目却一点点发寒,带着怒意。
两个老人中的一个抚须道:“呵,他可指挥不了我们兄弟,我们兄弟不过是和他谈交易罢了。两位小友恐怕听过我们的名号,若识趣,那小娘子可以跑,只把这小公子留下便是。”
另一个老人却不赞同:“兄长,那小娘子根骨极佳,是上等武学奇才。若是可以做我们的傀儡……”
最开始说话的老人端详雪荔,本沉静的眸子大放异光,连声:“不错不错。嘿,两位小友,都留下来吧!”
同时间,雪荔观察着上方的两道白影,是两个白须飘飘的老人;下方多得数也数不清的,是身上甚至带着尸斑的不成人形的傀儡人。傀儡人手脚被丝线牵着,他们麻木着脸佝着背,趔趄扑来。
好狗不挡道。
雪荔心想:今晚挡道的狗可真多。
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挡道的狗,有些本事——他们呼吸绵长离地而飞,还能同时操纵死人。
雪荔认真了些——
若是真正混迹江湖的人在这里,便能认出这两个操纵傀儡的白衣老人,是南周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木偶双老”。
传说“木偶双老”住在湘西境,是一对双胞胎,横行江湖四十年,从无败绩。但这两人醉心于研究死人,日日与死人为伍,颇让江湖人不耻。而这二人也知道自己不被他人待见,很少在江湖上活动。
他们虽然恶名在外,却当真很少参与天下纷争。
而今夜,“木偶双老”出现在这里。识相者都应该被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但是可惜——
林夜摆着一张无辜脸,朝他们道:“听过你们的名号?不不不,我从不混江湖,我从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林夜心情平静下来。
他已经决定必杀叛国者,但他也察觉这二人武功很厉害,自己少不得需要旁边少女的配合。他便带着一腔忐忑心,悄悄看向雪荔,朝雪荔使眼色,装可怜恳求她。
雪荔却误会了林夜的意思。
雪荔学着林夜的样子,也抬头看一看两位老人满是皱纹的脸,说:“我混江湖。但我也没听过你们名号,不知道你们是谁。”
她本就谁也不认识。
谁的名号,谁的名字,在她耳边都是耳旁风。微风掠耳,过去便过去了。她连“林夜”的名字都没记住呢。
雪荔平常的话语,点燃两位老人的怒火。
他们冷笑:“不识好歹的两个小娃娃,没有家里大人教过你们礼貌吗?”
林夜天真:“我家大人都死光啦。”
雪荔也在天真说:“我家大人也死光了。”
两位老人快被他们气死,尖啸一声,下方傀儡们喉咙里发出浑浊的音,张牙舞爪地冲向二人。
当务之急,林夜:“冬君!”
他生怕她不知道自己在叫她,但雪荔于打斗上,从来天赋异禀。
她快速观察两个老人和地上的傀儡们,瞬间做了决定:“那个胡子短的老爷爷在操控傀儡,他和下面的傀儡交给我。你去杀那个胡子长的除了轻功外就没什么本事的老爷爷。”
她直白的话,一下得罪了两个老爷爷。
胡子短的老人气笑:“竟敢一人挑衅我和我的傀儡们?小女娃,我要拿你做我最新的尸王!”
胡子长的老人被踩痛脚,而那痛脚是他一生之痛,不禁气疯:“我除了轻功外,没什么本事?好好好,那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长胡老人拔身而下,想去偷袭雪荔,却被横空刺来的一剑挡住。
林夜半空踩树,从高处吊下来。衣带飞扬间,这从斜刺里钻出的少年朝他一笑。
黑夜阒寂,黑衣少年面白唇红,故意大声说:“我们家冬君妹妹真厉害,一眼就看出你没什么本事。我一试之下,老爷爷,你好像确实没什么本事啊?你平时和你兄长走江湖,都靠你兄长的名气护着吗?”
林夜这个嘴巴,当即让长胡老人热血冲脑。林夜长身持剑,运气迎上——
雪荔是将她眼中武功差的那人,留给了林夜。
但她眼中武功差的,也成名数十年,从无败仗。
多亏林夜并非常人。在遇到雪荔前,林夜也曾认为自己天赋异禀,若不是被打仗耽误,他一定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游历大好河山。
林夜今晚见识到雪荔的真正武功,他不敢再做“天下第一”的梦了。
可他依然敢做“杀掉这对木偶双老”的梦。
他不需要事后审问,获得什么口供,弄清什么真相。叛国者,必须死。真相,他自己可以查。
林夜的杀气凝聚于剑上。他风流又清雅,眸中始终含笑,而那笑意冰凉无比,让那与他交战的长胡老人都不禁胆寒,多看了这少年一眼。
背后主使者,从没说过,南周的小公子武功盖世啊。
真正武功盖世者,是雪荔。
雪荔一人对付傀儡,以及操纵傀儡的短胡老人。
打斗间,飞叶穿云,月光照得树林间遍地霜白。
雪荔只一把匕首,便让傀儡们近不得身,更时不时获得贴身机会,给那短胡老人一刀。短胡老人江湖经验丰富,绝不给雪荔贴身机会,他越打越心惊,竟生起了“想收服这少女,恐不容易”的怯懦想法。
好可惜。
他本来见这少女资质好,想让少女当“活死人”,成为自己这一群傀儡尸身的首领“尸王”,听自己号令,帮自己更好地管控死人。
毕竟,那背后主使者,请动他们兄弟出山的礼物,便是事成后,给他们一门秘法,可以让活人保留微弱的一丝神智,操控自己的身体。
虽然尸身会腐烂,活死人会死得更快……但那条件,仍是“木偶双老”无法拒绝的条件。
如今打起来,短胡老人发现自己若不杀掉雪荔,不可能拿下雪荔,也不可能拥有什么“活死人”。他只好放弃那个想法,打算杀掉这少女——
这么好的资质,即使成为死人,也会是死人堆里最出色的傀儡。
当短胡老人战术变化的一瞬,雪荔便察觉了。
武力、意识、思路、筋骨……她统统不缺。她在十多年的杀戮场中活下来,她是玉龙养出的最出色却最不为人知的杀手。
什么四季使,其实全部不如她。只是玉龙不让世人知道罢了。
而今短胡老人从留情到下杀手,没人比杀戮场中走出来的雪荔更清楚。雪荔心中平静,只觉得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走——
打斗多累啊。
她一向喜欢简单的杀人方式。只是这老头子总在躲,那些傀儡又数量太多,她抬手都累。
而今有机会了。对方武力变强,只要她一点点变弱,老头就会让傀儡们尝试包围她,给她致命一击。只要傀儡们全都包围了她……
她就不用东奔西跑了,她可以一举杀干净了。
腐朽的尸臭味包裹着少女,一片浓云将天上月亮遮蔽。雪荔被密密麻麻的傀儡们包围,林夜打斗间抽空一看,都为她心揪。
他看到少女受了伤,少女被尸体带毒的爪子抓碰到。她武功已经很厉害,却奈何不了这么多的尸山。短胡老人嘎嘎大笑,而雪荔在包围圈中,手脚被傀儡丝一圈圈缠住,被一点点吊了起来。
林夜:“冬君——!”
他恨不得冲过去救她,可长胡老人绊住他。
林夜一眼眼地看那少女被傀儡们包围:黑色劲衣被抓破,她脸颊上落了脏污的粘稠的血渍,双目闭合,手脚高悬。
被悬挂的少女柔弱可怜,闭着眼,肌肤如雪,唇瓣如血。山林中清风过,吹不散这一林尸臭味,只吹动少女乌黑的发辫,耳畔与额上的碎发。
林夜心中生怒,剑气让长胡老人跌出三丈。他嘶声:“冬君醒醒——冬君——”
他心焦如焚,脑中弦一破,内力一瞬间盈满脉络。当那长胡老人再纠缠而来时,他与老人对掌间,用了几个巧劲便骗住老人。
那老人被骗之际,林夜凌空飞起,长剑当胸。
血溅上林夜眼睛时,林夜看到林中那绑着少女的傀儡丝收紧。
他喉头发干,遍身是伤,气力衰劫,周身剧痛,可他仍忍痛动身,冲向那操控傀儡的短胡老人。他想着只要杀掉这人,她就有救了。
林夜心中稍有空茫。
她都要因他而死了,可他除了一声声唤“冬君”,尚不知她真名。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
那么美丽的小娘子,在傀儡丝即将刺穿她肩胛时,静静地睁开了眼。
夜风吹拂,林叶如涛。
少女漂亮的杏仁眼清透寂静,望着周边密密麻麻的傀儡,以及那远方有些得意的短胡老人、朝老人持剑而去的林夜。
她没有什么杀气,没有恨没有怨,没有爱没有喜。
所以她的气息总是那般平和微弱,不为人察觉。当她抓住傀儡丝,朝着第一个傀儡举起匕首时,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在高强的武功面前,人数从来不是问题。
谁会觉得切菜很累呢?雪荔觉得。雪荔虽觉得累,可一堆菜已经围到了身边,她也没忍住挥刀子的欲望。
林夜偷袭向短胡老人时,见这老人竟然浑身一震,惊恐地看着前方,大骇尖叫:“怪物,怪物!她是怪物!她被我的傀儡丝刺穿了,她行动一点也没慢……
“她不怕疼不怕血,她死不了……哈哈哈她死不了。怪物,怪物杀人了!”
这老人因长胡老人的死与雪荔的反杀而近乎疯了,林夜又与他交战,将他钉在树上。那老人死前仍在喃喃什么“怪物”,林夜确保此人死了,才回头看——
他看到永生难忘的一幕,看到黑衣少女是如何面无表情地切菜切瓜一样地杀人。
她脸上、身上被腐肉、尖爪刺拉,她根本不在乎。有傀儡还带着残留的意识去掐她已经受伤流血的部位,她好像完全感觉不到。
只有杀。
那双波澜不惊的眼中,映着山河万川,也映着死尸遍地。
林夜也不由地怔在原地,被这一幕惊吓到。
怪物。
是了。不知痛不怕血,杀人如麻面不改色,不是怪物,又是什么呢?——
雪荔杀干净了最后一个傀儡,才跌跪在林间落叶堆上。
她亦杀累了。
她垂下头跪地,低下的睫毛上沾着血肉和汗水,眼角余光看到飞舞的落叶,和不远处面色苍白的少年公子。
她想:他应该和世人一样,被她的开杀戒吓到了。他也怕她。
她其实并不愿动手,多辛苦啊。
可是他给她买了“香糖果儿”。
她虽然没有吃到嘴里,虽然现在又头晕眼花恐怕要饿晕了,她依然因为那包糖果,愿意开杀戒。
师父说,知恩图报;宋挽风说,白、白……
她不是白眼狼。
她会救林夜,也会去光州送师父最后一程。她不是白眼狼——
雪荔目光平静地从林夜面上滑过,重新累得垂下头。
雪荔贴地而跪,已经从地面的震动,感受到了那些黑衣人正在靠近。
黑衣人要对付小公子,小公子很危险。
所以雪荔说:“走……”
她话没说完,便看到了遍地飞叶与血尸中,林夜朝她走来。她猜他是否是要杀掉自己这个怪物时,他穿过遍地尸血,踩过一个个早已腐烂多时的死人,走到了她面前。
他弯下腰,与她一样跪下。他没有躲开她的目光,没有避开她的凝视。他微笑着,目光清明而虔诚,抬臂将她搂抱入怀中。
雪荔怔忡。
月照银河,天地大寂。
漫天飞叶模糊视野和思绪,弄混现实与想象。而雪荔听到抱她的少年声音轻柔温暖,像泉水一样缓缓沁入她的五脏六腑:“我们一起走。你要我,我也要你。”
这是顶美的一幕。
这是顶盛大的一幕。
第26章 第 26 章 “不要。你在占我便宜吧……
接下来路程, 换林夜带雪荔走。
和雪荔用轻功带着林夜不同,林夜选择的是背着少女疾行。
她小小一团,伏在他背上, 轻飘飘的像浮羽。
林夜不知是担心她受的伤,还是疾掠的风太快,让他听不到太多杂音。少女的发尾时不时擦过他脸颊时, 他便要胆战心惊地问一声:“你还醒着吗?”
方才林中傀儡作战,他分明看到傀儡丝刺入了她的心脏。她也确实流出了很多血。可她没死。
正是因她没死,那长胡老人才大惊失色乱了分寸,给了林夜机会杀掉人。
林夜也觉得雪荔很奇怪。
可是他自己有三滴足以起死回生的心头血, 他自己身上的故事就足够传奇了。这世上有人被刺中心脏还活着, 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林夜只是怕她断气, 时不时问一声。
而每一次, 伏在他背上的少女, 都轻轻地回应他:“嗯。”
雪荔静静地趴在林夜背上,搂着他脖颈。
她感觉不到太多痛,流血过多也只不过让她发冷、犯困。而且她在杀人前,本就一直头晕眼花,所以如今伤上加伤,对她来说, 反而无所谓。
雪荔在看的人,一直是这个背着她疾行的林夜。
【宋挽风,他说他要救我哎。】
好奇怪。
这世上还没有人说过要救她, 连宋挽风都开玩笑,说宋挽风和师父都死了,雪荔也不会死。宋挽风经常笑着揉她的头:“小雪荔,再努力点, 成为天下第一,我和师父等着你保护我们呢。”
雪荔便恹恹点头。
她这么厉害,她需要被救吗?
可是林夜将她背起来的时候,也许是雪荔在发呆,也许是天上的月亮照着银河实在壮美,她没回答的片刻,便把自己落到了这个地步。
雪荔低头,轻轻嗅到他身上的气息。
嗯,还是那种带点儿苦药味的却闻起来就非常昂贵的贵公子才用的熏香。除此之外,还有血味。
他也流了好多血。
他为什么要救她呢?
他救了她,她是不是又得回头救他呢?一来一往,他们的交集是不是就会变多?这就是宋挽风说的“人情往来”吧。
而一想到自己很可能面对这些交际,雪荔便又开始厌烦。
她虽厌烦,却仍乖巧地不说话。
雪荔发呆间,听到林夜喃喃自语:“再努力一点儿,你一定可以的。”
雪荔茫然:“……”
她要努力什么?
雪荔不知道自己要努力什么,但秉着“知恩图报”的原则,她轻声回答:“好的。谢谢你。”
谁知林夜反倒一愕。
他侧过头似想看她,但只看到她的发辫他便脸红,重新挪回目光。这些细微变化,雪荔是不知道的。
雪荔听到林夜惊笑的声音:“哎?你说什么啊。我是在鼓励自己啊。我怕我自己坚持不住,把咱俩置于危险中。你不知道我有多脆弱。”
雪荔:“……”
怪人。
雪荔不吭气了,但林夜却好像觉得有人说话的感觉不错。风声灌耳间,一片沉寂后,林夜又试图和雪荔搭话:“你说说话啊。”
雪荔不解。
林夜:“你不说话,我一个人走夜路,有点不安啊。”
林夜又道:“你要是不说话,我可就说话了啊。我提前和你说,我这个人,话特别多……”
雪荔知道他话多。
她脑海里一瞬间便能浮现无数不同的场合。
不管他是虚弱还是生龙活虎,他的嘴巴从没有停过。他一直在自吹自擂,一直在眉飞色舞,神采灵动……总有光落在他身上,他好像一直沐浴在阳光下。
但他说个没完没了,而她此时又身体不适,很不愿意听他说话。
于是,雪荔想了片刻,找到了一个话题:“你怕吗?”
林夜睁大眼睛:“被追杀吗?走夜路吗?我怕……”
他的“怕”没说完便感觉到少女柔软的发辫摇晃,在他脸颊上一晃一晃,晃得他心头发软。林夜脚下趔趄,差点气息中断,从半空中跌落。
林夜及时补救,面容如染胭脂。而他听到雪荔清渺的声音:“你怕我吗?”
林夜愣一愣。
他再次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长胡老人死前、林中傀儡堆成尸山的诡谲一幕。
林夜望着天上的银河,半真半假道:“我怕你丢下我不管。”——
林夜从没走过这段路,但他对这段路称不上陌生。
在和亲之前,林夜就看过地舆图,仔细查看过自己的计划会经过的城镇。他是一定会来浣川的——他需要来浣川,带自己的人马加入和亲团。
和亲团不能被“秦月夜”把控,必须由他控制。
如今计划执行中虽出了些小意外,但整体仍在按照他的步骤走——他今夜被袭是意外,可若是他受伤严重,“秦月夜”护送此行的杀手们便责无旁贷。
短短一个月,小公子接连两次受伤。小公子要加自己的人马入和亲团,杀手们必然无话可说。
林夜清楚浣川附近的地形,浣川往西南三十里,有一座无名山。他将带少女去山中躲避,希望身后追杀者被山路困住,一时间找不到他们。
等他恢复些体力,或者等他的人马解决完屠城者,再或者客栈中的杀手们和两个侍卫醒来……天亮后,一切便会迎来转机。
林夜带雪荔上了山,找到了一处灌木掩着的曾是野兽栖息的山洞。
他一边咳嗽,一边用稻草铺陈在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少女放下——
雪荔:“我不行了。”
山洞阴冷,石壁光秃,还有一股野兽栖息后的骚臭味。爱洁的小公子一直在皱眉收拾。他被她的话吓一跳,跪在她身边。
他拂开她的脸颊查看她,见她面颊毫无血色,他心口一跳。他又见她黑衣胸襟处渗了大量的血,一片乌黑。他想查看,却迟疑不敢。
到最后,林夜只握住雪荔冰凉的手,咬着牙试图传输内力给她。
林夜的脸比雪荔更白,目中生出哀意与无力感。
他自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把控中,可若有人在此过程中受伤、甚至死亡,他情何以堪?她是这样美丽的少女,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感情充沛的林夜快要掉下泪来。
然而他握住她手腕时,碰到她的脉搏,不禁怔了一怔。
雪荔靠着石壁,虚弱地半坐在微潮的稻草堆间。
她十分的平和。
此时她既头晕,又觉身热。她既因失血而身冷,又因半日不曾用膳而无力。她的气力在一点点流逝,就如她的生命在伴随流血而消逝一般。
这不让雪荔惊慌,只让她欣慰,甚至开心。
雪荔非常虔诚地看着林夜:“我觉得我要死了。”
林夜:“……”
他唇动了动,目色有些古怪。
但他没有说话,他怕是自己弄错了。
他便仍握着她的手,聆听她的脉搏;同时间,少年扬起乌漆漆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少女。
在这一堆杂草混乱的狭小山洞中,浑身脏污、眼睛明亮的少年,有种狼狈美。
雪荔觉得一定是因为自己快死了,回光返照,才能看出一点小公子的漂亮。
雪荔交代遗言:“我死以后,你可以看在我们认识一场的面子上,挖个土把我埋起来。也不用花费很多力气,挖个小土堆就行,我不长。我想埋在我们刚才路过的那个倒数第二棵树旁,那里背阴,不晒。”
林夜恍惚,差点以为自己在黄泉路上,和病友交流病情。
少女畅谈自己的遗言,甚至因为畅谈遗言,而比往日多话了一些:“你要是觉得挖土很累,就把我缩一缩、叠一叠……”
林夜费解她的用词:“缩一缩,叠一叠?”
雪荔一本正经:“对啊,我全身都很软的。唔,人死后可能会变得僵硬,那你得叠快点,不然你力气这么小……”
她语气停顿一下,因一时间不知道他力气到底算大还是算小。
一个武功高强却体弱气虚的小公子身上的秘密,必然很多。她以前没管过,现在当然也不会管。
雪荔便掠过此段,继续畅谈:“等救你的人来了以后,你就安全了。如果你以后想起我的话,可以送点香糖果儿摆到我的土坑前吗?”
她记得深刻:“我到死都没吃到糖果儿……”
林夜握着她的手,聆听着她的遗言。而他的目光越来越软,笑意越来越浓。
雪荔便想:师父还说我没有同理心,小公子不也没有吗?
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怪人。
少年俯下身来,凑到少女面前。
雪荔不明所以。
这个小公子脸颊绯红,眼眸噙笑,似很不好意思。他却硬是厚着脸皮凑过来,轻轻用他的额头,抵了她的额头一下。
他的气息又软又凉,雪荔被凉的,“啊”一声睁大眼睛。
雪荔懵然间,看到抵额的小公子抬起星子一般的眼睛,轻轻笑起来:“你可以有很多糖果儿吃。你不用忙着交代遗言,因为——”
他替她遗憾:“你不是不行了,你只是生病了。”
雪荔:“……”——
雪荔得知自己生病了以后,沉默很久。
林夜又忙碌起来,忙着将稻草往她身边堆,忙着用内力烘干稻草,忙着撒驱赶蚊虫的药粉。
而过一会儿,林夜又听到雪荔恹恹而持之以恒道:“我可能真的要不行了。”
林夜已经知道她的奇怪点了。
林夜一边忙活,一边笑着安慰她:“你只是发烧了而已啊。没事的,我会照顾你,你不会不行的。”
雪荔:“……”
林夜奇怪:“你都烧了好久了,你自己不知道吗?”
雪荔摇头。
林夜一愣,目光闪烁。
雪荔得知自己只是发烧,根本不是要死了后,争取无果,便闷闷地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发呆。
她还以为无聊的人生可以结束了,谁知道……
林夜倾身而来,自下朝上看她。
他的发丝落在稻草上,仰起的眼睛里盛着一整个星河。
他笑眯眯:“你真厉害。如果是我,我生病第一天就会嚷得全世界都知道,会倒在病榻上昏昏沉沉。可你不光没事,还救了我。你真了不起啊,某某某。”
雪荔被他夸得有些茫然。
雪荔又抓住他话里的奇怪处:“某某某?是谁?”
林夜夸张道:“你注意到了啊?那你有没有发现,你至今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咱们也算共患难了吧,你都知道我叫什么,我却不知道你叫什么,是不是不太好?”
雪荔不吭气,目光漂浮着挪开。
林夜警惕道:“你不要告诉我,你又忘了我叫什么了。”
他气急败坏:“我明明都告诉过你!”
雪荔闭上眼:“好冷,好困。我发烧了,有点糊涂。”
林夜:“……”
他无奈地瞪着她,半晌叹口气,任劳任怨,低头整理稻草——
林夜小公子备受打击。
他整理好稻草堆后,坐在一旁。他担心雪荔的身体,便一直握着她的手查看她的脉搏。她的身体底子是好的,但是他实则不好。
只这么会儿功夫,林夜便感觉到体内气血混乱,血腥味时时压到喉咙口,心脏也在一阵阵地抽搐。
冷汗渗上林夜的鼻尖。
林夜快速地用转移注意力法,来熟练地应对身体的不适。
他揉着自己的脸,三省吾身:是他不洁净了吗?是他风餐露宿后,太病歪歪了吗?是他长得太普通吗?
他在川蜀时,追着他的年轻小娘子可多了,向他扔花的妹妹们可多了。怎么到这里,假冬君连他名字都记不住?
林夜浮想联翩时,发觉自己握着的少女的脉搏异常。他低头查看,见她烧得更厉害了,但是她的脉搏跳得很慢。
林夜盯着雪荔的脸,若有所思:“你心情不好吗?”
雪荔愣住。
她只是在想自己死不成的事。枉她连坟墓位置都挑好了。
雪荔回答:“没有。我从来没有心情不好过。”
林夜:“……”
又是一个怪答案。
她身上的疑问太多了,林夜正想抓住这个机会,好好盘问一番。而他才要开口,忽然听到外面有异动。
他与雪荔对视一眼,雪荔点点头。
他们都听到了。
追杀者来了——
少年少女屏着呼吸,躲在山洞中。
林夜面色如雪,将雪荔的手紧紧抓在手中,侧耳聆听着外面的动静。他方才已经布置过这个树洞,此地轻易不会被人发现,但也不能太大意。
他和假冬君都受了伤,恐怕不好对付那些人。
黑暗中,林夜另一手握住自己扔在草堆上的剑。
他们听着外面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声渐远。
林夜松了口气,发现自己后背湿了一片。
林夜思索着那些人今夜会不会搜山,他和雪荔被找到的可能性有多大。外面鸦雀无声,林夜喃喃自语:“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不知道,”雪荔回答,“我去问问他们?”
说话间,她握着匕首便要站起来,钻出山洞去会敌人。
林夜被她吓一跳,啼笑皆非地扑过去搂住她腰肢,硬将她拽回来:“不不不,你想多了。咱们待在这里,如今是最安全的。”
雪荔乌漆的眼珠子凝视他。
她被他拽回来,视线一点点低下,看向他搂着她腰肢的手臂。
林夜跟着她的目光看去,脸颊突得一红,忙不迭地松开手,往后面退了退。
他的脸都要烧起来了,但无论心中多么惊涛骇浪,他面上都保持着一位常年征战沙场的小将军一定可以学会的“波澜不惊”。
林夜波澜不惊地朝雪荔望一眼。
雪荔的回望也十分的波澜不惊。
林夜心里抖了抖。
林夜面上一本正经:“权宜之计。我怕你出去,我又不是要占你便宜。”
雪荔:“哦。”
林夜伸长耳朵,没等到下一句话。
他睫毛闪烁,郁闷瞥她一眼。她是真的反应不大,便轮到他心里不是滋味了。
但是林夜从不会被这种小烦恼击倒。
他和雪荔说:“咱们今夜养精蓄锐。他们在外面巡逻,提心吊胆,生怕咱们从暗处出去,给他们一击。等咱们养好精神,再对付他们也不迟。”
雪荔点头。
林夜虽然不知道她有没有听懂,但是看她抱着膝盖乖乖点头,脏乱的脸上黑眸如水,他的心便软得一塌糊涂。
她好漂亮啊……
他忍不住偷偷看她,明知不该,却无法克制。而他再一次偷看时,对上雪荔探过来的目光。
小公子内心一窘。
他感到脸热,正想为自己辩解两句,便听到少女慢慢说:“你好爱活。”
林夜迷茫:“……夸我还是损我啊?”
而雪荔抱着膝靠着山壁,观察着他,很平静地说:“你身体不好,动不动就倒下。你是有点武功,但我看你的状态,你这武功时好时坏,至少你现在就应该十分难受吧?”
林夜眸子幽黑。
他的嬉皮笑脸一收,跪坐于一旁,身姿清拔,颇有凛杀之气。
雪荔不关心他是不是警惕心起,她只是说着自己的观察:“你一整夜都在自救,还想救别人。坏人们屠城,你看上去非常愤怒。为什么呢?”
林夜缓缓抬眼。
他不笑的时候,浓长睫毛下,便有一片阴郁肃然之色。
他温声:“什么‘为什么’?”
雪荔:“你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如果苦痛常在,如果多灾多难,如果病魔缠身,如果和亲非你本意,如果许多事都在乱你的心,毁你的路……那么你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呢?”
人是为什么而留恋此生?
人是为什么而选择活着?
她找不到这个答案,她便永远没有求生欲。
林夜怔怔然看她。
他被说的,跟着她一起思考人生道理。
好一阵子后,这个少年手一挥,懒得想了。他是武人哎!他干嘛动脑子想文人才想的酸段子?爹娘得笑死。
他俯过身,鼓起勇气揉一揉她的发顶,说:“我也不知道这个答案。不过我们可以一起找答案啊。“
雪荔困惑,都忘了推开他摸自己头的手了:“一起找?”
林夜:“对啊。咱们不是一起同行吗,你不是会跟着我一起和亲,一起去汴京吗?这么长的路,咱们总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啊,对不对?”
雪荔沉默片刻。
她低下头:“不对。”
她被他说得有点心动,可她仍是摇头,记得自己是要去光州。
自己不会去庐州,更不会去汴京。自己想……想去哪儿呢?等去过光州后,她也不过随便走罢了。
难道那时候,她还会回来找小公子吗?
小公子还接受她吗?
雪荔想这些时,没有说话。
林夜把空间给她,也没再打扰她的思路。林夜背过身去铺自己今夜休憩的床,他要解外袍时,犹豫了犹豫,朝后方看一眼。
少女无动于衷。
林夜便哼一声,刷一下解开了衣带,脱掉外衫——冒犯不冒犯的,既然没人在乎,便是抛媚眼给瞎子。
林夜慢吞吞:“说起来,你被傀儡丝刺中,为什么不会死啊?”
他只是随意聊,并不抱期望。
谁知道雪荔沉默一下后,竟然回答了他:“因为我心脏的位置,不在傀儡丝抓的位置。我师父用药改了我的身体……没人能摸准我的命脉。”
师父?
她果然不是冬君,因为真冬君没有师父。
林夜心中沉吟,口上随意:“……这么私密的事,你不应该告诉我。”
雪荔偏头:“为什么?你不是说我们共患难吗?”
林夜回头朝她笑,开玩笑道:“我知道了你的秘密,用来杀你怎么办?”
林夜发誓,他在幽暗中,真的看到她的眼睛微微亮了。
雪荔问:“你要杀我吗?”
林夜:“……你为什么表情这么期待?”
雪荔:“不,我现在没有表情的。”
林夜噗嗤乐,弯起眼睛:“对,你就像个木偶娃娃一样,一颦一笑都要靠你自己去指挥……”
他说得快乐起来,听到雪荔问他:“你是在笑话我吗?”
林夜一怔。
他想说“为什么要有这种想法”,但他看着她的眼睛,又一下子迷失其中,喉头话被堵住,一时间没说出来。
一时没说出,便错过了最好的时机。
林夜生出懊恼。
雪荔一直在观察他丰富的表情。林夜纠结半天,沮丧地叹口气,朝她摊开手:“算了,吃糖吧。”
雪荔愣,低头看向他手心。
少年干净的手心,摊放着一块本应碎掉的香糖果儿——那是她没吃到嘴里的甜食。
林夜朝她眨眼:“你以为我傻吗?我专门去给你买糖吃,怎么会饿到你呢?我没有爽约,我真的去买了……我本想补偿你,所以买了两包。一包被追杀我们的人弄碎了,还有一包,特意留给你的。”
林夜眉目温润而俏皮,炫耀满满:“我对你好吧?”
雪荔从他手中抓过糖,塞进嘴里。
林夜弯下腰来观察她,小声:“甜不?我最喜欢吃甜食了。”
雪荔不知道甜不甜,正如她不知道他对她好不好。万事如水逝,她没什么感觉。
她低着头,闷闷地吃糖。在少年喋喋不休地烦她时,少女忽然开口:“雪荔。”
洞口泄入微弱的一线光,照在林夜抬起的明眸中。他的眼睛波光潋滟,星河蜿蜒。
洞口光照不到的角落里,轻灵乖巧的少女吃着他的糖,望着他的眼:“我的名字,叫雪荔。夜、夜、夜……”
她绞尽脑汁想他名字,林夜认栽,大方说道:“你叫我‘阿夜哥哥’好了。”
雪荔:“不要。你在占我便宜吧?”
小公子睁大眼睛:“咦,怎么做坏事,又被你发现了?”
第27章 第 27 章 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
癸未年三月最后一日, 他对我说心悦、爱慕。
——《雪荔日志》
这一夜,那些追杀者搜寻整座山,躲在山洞中的少年少女却丝毫不慌。
至少, 他们都表现得丝毫不慌。
林夜问:“哪个‘雪’,哪个‘荔’?”
雪荔便拿着匕首,要找空地给他写字。但她视线一转, 发现地上被他铺满了草屑,草屑干燥而温暖,却没地方写字。
林夜盯着她手中的匕首。
雪荔便想起了自己这匕首,是从他马车中顺来的。
他此时盯着看, 是不是看出来了?自己要还给他吗?可是她拿走的东西, 难道不是她的吗?
雪荔困惑间, 见林夜目光从匕首上挪开。他面颊很白, 这一路却一直绯红, 此时更红——
在雪荔提问匕首前,这位小公子抬起眼,悄悄看她一眼。
林夜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淡定道:“哎呀,没地方写字了。那怎么办?不如就写在我手上吧。”
雪荔:“哦。”
她收回匕首,一手握住他手指, 一手在他掌心写字。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狭小洞中只闻到二人极轻的呼吸声。
雪荔捏着他的手指,心无旁骛地写字。而林夜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时不时飘移一下,又时不时挪回来。
他的手指冰凉,却十分僵硬。雪荔写字时,感觉到他掌心的微颤。
雪荔想:可能是因为他太虚了吧。
雪荔写好后, 抬头看他。
她的眼睛像雪水一样落过来,林夜便感到头脸更热,浑身颇不自在。他心中哀嚎,幸好她平时戴着斗笠,不然自己的好色之名,怕是要坐实了。
真是的。
他也没想到她这么好看啊。
她一眉一眼,都让他心尖发抖啊。
不过林小公子心中再如何想,面上都一贯是撑得住大事的。他捧着自己的掌心,好似认真地瞥了一眼,就笑吟吟道:“很好听的名字啊。”
他心中则想:“雪”不是姓。可见她是孤儿,估计是她那个所谓的师父给她取的名。
确定了。
她和真冬君一点关系也没有。
寒夜青山中,虫鸣在灌木间偶尔掠入几声。
洞内,林夜夸人的话想也不想,张口就来:“青天皓雪,荔枝红透。不是一个季节的物什,却因为一个名字,凑到了一起,可见寓意很好啊。”
雪荔问:“什么好寓意?”
林夜夸夸其谈,眉目飞扬:“冬日盼着夏日,雪中盼着荔枝……这难道不是好寓意吗?雪、雪……阿雪,你的名字很好,充满了希望,可见你师父十分疼爱你。”
雪荔:阿雪是谁?
林夜心中微动。
他想到祖父给自己取的那个字,因为自己尚未及冠,一直没用上的那个字……和她的名字,也有关联啊。
他因为这重联想而心中雀跃。
他本就是一个十分活泼好动的人,又年少轻狂,自然欢喜间,便蠢蠢欲动,想和这样美丽的少女建立些关联。
然而还没等林夜琢磨出与她攀关系的话题,雪荔低下头。
他心里一咯噔。
少女面色平静:“不是我师父取的名,是我自己取的。”
林夜:“……”
雪荔低头玩着手中匕首:“师父在大雪天捡到我,所以师父给我取名‘雪里’。后来楼中誊录名字时,负责誊抄名字的弟子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又不敢问我师父,我的名字就被记成了‘雪粒’。
“我只是雪中的一粒尘,一粒米,一粒沙。不值一提,不为人知,无人在意。
“后来宋挽风说,这个名字不好,让我重新取一个。我当时第一次出山,看到夏天,看到荔枝。我就给自己取名‘雪荔’了。”
林夜怔忡。
他想:宋挽风又是谁?!
但他无暇想那些,只听她轻描淡写的讲述,他心头就涌上针扎一般细密的心疼。她的声音又一贯无谓……有时候便是这样,她自己不觉得难受时,总要有旁人代她难受。
林小公子甚至生出些不安。
他为自己的出身而不安——虽然他现在东奔西跑十分辛苦,可他童年时是“混世魔王”,少年时是“林小霸王”。他从不缺爱。
面对不幸的人,他的幸福像一种讽刺。
林夜不擅长应对此事,却到底靠着自己强大的心理素质,故作无事地劝慰他人:“至少现在好啦。你现在叫‘雪荔’,寓意不挺好的嘛……”
说完,林夜涨红脸,为自己的胡言乱语,想扇自己一巴掌。
但是雪荔点头:“对,我自己给了自己很好的寓意。”
林夜眼中慢慢涌出了笑。他看着黑暗中她的脸与眼睛,想凑过去靠近。可他僵硬着,他不敢——
林夜用聊天来安抚这少女:“你武功那么好,我好羡慕你啊。”
雪荔:“羡慕?”
她头又开始烫了,声音闷闷的。她从膝盖间露出脸,眼睛因发烧而水润迷离,懵然看他——这又是一个从来和她无关的词。
林夜知道生病了很难受。他见她这样,便想关心她。
可他和她有男女之别。他怎么关心她,才不算唐突呢?发烧的病人,恐怕也无法靠内力自愈吧?
林夜心中纠结,口上笑嘻嘻地和她聊天:“对啊。你应该比我小吧?我像你这么大时,武功可能还不如你七成厉害。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他又开始倚老卖老了。
雪荔平静说:“小公子今年未及双十弱冠。我今年十八岁。”
林夜心里道:好耶,问出她年龄了!只差生辰八字就……停!
林夜啊林夜,你怎能如此堕落?人家生辰八字和你有什么关系?何况你没听出人家是孤儿吗,哪有什么生辰八字?
不过林夜转念一想,又觉得她虽然没有生辰八字,但她日后可以和他一起过生辰啊。
他这样理所当然,也不怕旁人听到了打他。
索性林夜只是想一想,此时正因情怯,没有将他的一腔自大表露出来。
林夜兴高采烈地和雪荔规划她的未来,指手画脚道:“阿雪,你武功这么厉害,以后肯定会成为天下第一。你可以游历天下,打败一个个江湖高手,成为传说中的人物,五湖四海都不放在你眼中。哎,不过你还要很努力才行,到你这个程度,往上走肯定很难吧?”
他双眸明亮,好似把她的武功当成了他自己的,兴奋地畅谈属于他自己的愿望。
然而雪荔不感兴趣。
她闭上了眼:阿雪是谁?
林夜安静下来。
她睁开眼,见他委屈而沮丧地看着她。
林夜小声:“我这么惹你烦吗?”
雪荔本不想理他,可大约是他生得好看,他委屈的时候更是无害无暇,连雪荔都不厌烦。这尘世间,竟然有她觉得不烦的事务。
雪荔没多想,只回答说:“我想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后,我想出去,杀光那些追杀我们的人。”
林夜:“……杀光?”
雪荔理所当然:“他们害我没吃到‘香糖果儿’,还拿着琉璃瓶想收集你的血。他们是仇人,我当然要杀干净仇人。”
林夜语气复杂:“……你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吗?”
雪荔:“嗯。”
林夜心想:很好。可能不需要他的人马,也不需要杀手们和两个侍卫。也许他们明天追过来救他的时候,会发现整座山已经被雪荔杀空了。
林夜想到这里,被乐到了。
林夜逗她:“你休息一下就可以吗?”
雪荔:“不知道。但我不能放过仇人。”
林夜想了想,问:“然后呢?”
雪荔:“什么?”
林夜清而亮的眼睛望着她,眼中又是些多种情绪混在一起、从而看起来很复杂、让雪荔看不懂的眼神。
林夜声音轻柔,似怕惊醒她:“杀光这些人,你打算做什么?”
雪荔迟疑,低头闭嘴。
林夜催促:“你说嘛。我又打不过你,你就算说了,我也改变不了你的计划啊。我只是觉得我们是朋友,我关心你一下啊。”
“我不交朋友,”雪荔郑重其事地告诫他,却犹豫一下后,选择告诉他,“我要去光州。”
林夜眉目一动。
雪荔:“我要去见一个必须见的人。”
而林夜如今知道,光州有玉龙楼主的棺椁。她和玉龙楼主……
林夜试探问:“为什么必须见?”
雪荔想一想:“刺激。”
顶着一众“秦月夜”的追杀搜查,混进他们的人群中,在师父棺椁前烧香磕头,确实十分刺激。
一般人做不到,但她不一般。
林夜:“……”
林夜面不改色:“然后呢?”
雪荔不知道他在问什么。
林夜说出口:“不回浣川找我了吗?”
雪荔愣愣看他。
林夜目光闪烁,仰头望洞顶:“我没有其他意思。我只是提醒你哦,你是冬君,要护送我……”
雪荔:“你明知道我不……”
她的话被狡黠的少年打断:“啊,你不是累了吗,你睡吧?我帮你守夜。”
雪荔呆愣。
林夜低头,他忽然俯身过来,双手合十,虔诚无比地跪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
“我没有恶意,也不是坏蛋。我们共患难,我对你一直很好。你应该看得出,我值得信任吧?”
雪荔心想:当然不值得信任。
但她没说出口,她要听听他打算做什么。
林夜说的是:“你病了,发着烧。我如果放任不管,这么冷的山夜里,过上一宿,你明天不要说大杀四方,恐怕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我想、想……”
他结巴一下:“想抱着你睡,用衣服裹一裹你。人的体温是可以传递,可以治病的。”
他满心紧绷,白皙面孔红如烟绯,眼中水光盈盈,紧张得舌头打结:“我真的不是想唐突你。你可能不知道,我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
雪荔打个哈欠。
雪荔说:“好吧。”
林夜:“……”
他的一腔说服喂了狗,她压根不在乎。
少年唇角动一动,到底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挪过去,将她抱入怀中,用自己的外衫包裹住她。
当少女被他搂在怀中时,林夜登时忘记了那所有失落。她乖乖地在他怀中闭上眼,睡前叮嘱他:“两个时辰后叫我,我要去杀人。”
林夜喉中轻轻“嗯”一声。
他用手轻轻盖住她眼睛。
她的睫毛和脸颊蹭过他掌心,他低头目不转睛,一动不动,逼迫自己“四大皆空”“不生妄念”——
林夜在黑暗中出着神。
他一直在沉思,又时不时低头瞥她睡颜两眼。
入睡的少女和平日一样安静,睫毛纤长唇瓣嫣红,鼻尖呼吸蹭着他手心,又轻又暖。他的心漂浮不住,只遗憾,无法看到那双灵气满满的杏眼。
她说她要去光州……
林夜屏着呼吸,用手背抵到她额上,试探她的体温。
她说她要去光州见非见不可的人……
林夜抱着她,试图用体温带给她温暖。他在寒夜冷风中聆听自己心动之声,宛如骨裂玉碎,宛如夜昙花开。
她说她要杀光那些人,她是在保护他……
林夜听着洞外的动静,又低头观望少女的睡颜,忍不住露出一个笑容。但他的笑容下一瞬又凝住,有一种与骨血筋脉撕扯完全不同的痛感,如冰霜一般覆来。
那冰霜寒意沁满他心房,让他心头沉沉跌下去——
明日过后,他很可能再也见不到她了——
雪荔这一觉,又梦到了师父。
她梦到了自己十二岁那一年,玉龙第一次派她出山执行任务的那一天。
那一天,山中只有雪荔和师父。
帘拢之外,年轻的杀手们恭敬等候,伸长脖子翘首以盼,好奇着楼主将要交给他们的小妹妹,是什么模样。
入梦的雪荔站在一旁,知道他们必然会失望。
他们会失望于小雪荔的残忍和无情,惊骇于小雪荔的奇怪与另类。
但是这个梦境中的年轻杀手们是不知道的,十二岁的雪荔也不知道。
女孩儿在帘拢内站着,看玉龙为她整理好包袱,将一件件吃的用的物件,塞满她的小包袱。
玉龙叮嘱她:“不要和别人一起玩,他们的话你也不要接。”
雪荔无所谓:“哦。”
玉龙面容清雅,气质高邈若云似月。即使在梦中,雪荔也无法看清玉龙的面容。
玉龙在她面前俯下身,冰凉的手抚摸她面颊:“大家笑的时候,你跟着一起笑。大家伤心的时候,你也跟着一起哭。总之,不要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
雪荔:“哦。”
玉龙:“还记得我教你练习各种表情吗?高兴的,伤心的,烦恼的,生气的……下山后,你也不要忘记,每天对着湖水、镜子练习。你要记住这些表情,这些情绪传递着世人的感情,会暴露他们内心的缺陷,而这就是杀手一击必中的机会。”
雪荔仰起头。
雪荔乌漆漆的眼睛望着师父:“这些表情我本来也有,只是我现在没有了。你一边用药剥夺我的情绪,一边又要教我学习他人的情绪。可是如果我自己有情绪的话,我不就能轻易看懂,不就不用像现在这样,非常麻烦地去学习了吗?我现在像个木偶一样,模仿别人,还四不像。”
在雪荔真实的记忆中,这一天应该无风无雪。但在雪荔的梦中,猝然飞起的风雪模糊了师父的神色。年幼的女孩儿如何睁大眼睛,也看不清玉龙。
只能听到玉龙的声音,只能感受到玉龙落在她颊上的冰凉双手:“你要学成‘无心诀’,就得这样。你想小小年纪成为武功最强者,就得这样。这世上高深的功法没有捷径,想打破年纪的限制,就得付出别人舍不得的代价。
“你告诉我,你后悔了吗?”
雪荔怎么会后悔呢?
她虽然没有天下第一的梦,可是师父有,那她就有吧。十二岁的她已经渐渐没太多感情,她又哪里还有“后悔”这种情绪呢?
雪荔问:“你会永远陪着我吗?”
玉龙俯眼望着她。
玉龙慢慢回答:“我永远陪着你。”
少女便无所谓:“那我永远不后悔。”——
雪荔倏然从梦中醒来,睁开了眼。
她心跳有些快,应当是梦境带来的。
她心中那泊死水一般的湖,涟漪荡得她心尖微抖,而她茫茫然地想到:骗子。
说永远陪着我,但你失信了。
你既不要我这个弟子,又死在了我回山找你认错的时候。
为什么呢?
我没有后悔,你先后悔了。因为你会后悔,而我不会吗?我做错什么了吗,因为我忘了吃饭,杀人差点失手吗?可我还是杀了啊,我还是赢了啊。
还是说,你真正后悔的是,你想要宋挽风那样的徒弟,不想要我了呢?
“阿雪?”
小公子轻柔又如洌冽清泉一样的声音,缓缓流入她心湖,拂开那片片让人不宁的涟漪,将生气一点点注入其中,让她周身暖融融。
雪荔发着呆,迟钝地反应过来:爱救人的小公子在给她输送内力;自来熟的小公子管她叫“阿雪”。
她不叫“阿雪”。
但是雪荔不想说话。
林夜明显感觉到,睡一觉醒来的雪荔,又变得冷漠了。
他手试图碰她时,她扭头躲了一下。他有点尴尬:“我想看看你还烧不烧。”
雪荔没回答。烧不烧,都影响不大。
雪荔抓住匕首,问:“什么时辰了?”
洞中光仍很暗,林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看她。她还被搂在他怀中,而她坚定地推开他,他的黑色外衫从她身上脱落,搭在了他膝头。
只着中衣的少年跪坐安然,苍如月下薄霜。
他看着自己的外衫被丢在稻草上,动也不动,仍微笑:“你只睡了一个半时辰。不睡了吗?”
雪荔摇头。
她爬起来:杀人更重要。
杀不掉这些人,这些人可能反杀回来。
雪荔要朝外走,林夜拦住她。他要碰她手时,又被她躲开。
林夜轻轻地笑一笑:看来昨夜她那么乖顺,是病得糊涂;如今天还没亮,她清醒了一些,便不想和他如何了。
可他……
林夜一点点捡起自己的衣衫:“等一等,我叮嘱你两句,告诉你那些人的人数,用过什么招。这样,你会容易些。”
雪荔想了想,坐了回去。
她靠着石壁,听少年解说。
她盯着他有些湿润的眉眼,但是他抬头时,她又移开目光。他再一次低头讲说时,她又偷偷看他。
天光乍破,万籁静中,微有亮光。
短暂的微妙暧、昧与长久的纯真美好同时存在此间,像流水一样环绕着懵懂的少年们。
林夜说完了这些,咳嗽两声。怕被人发现,他捂住唇,指缝间好像有渗血,他将手背到身后,朝她仰头笑了笑。
他又虚弱,又顽劣。
林夜慢悠悠道:“好啦,我都讲完了。你记着这些,拿着我送你的匕首,去大杀四方,来护我平安吧。”
雪荔本要走,但是他刻意将一句话中的某几个字咬得很重。
雪荔抬头。
林夜重复:“我送你的匕首。”
雪荔:“……”
她低头,看向自己握在手中的那把非常好用的水果刀——那把从林夜马车中顺来的水果刀。
因为太好用了,她一直在用。
林夜好似洞察她的想法,哼道:“当然好用啦。我的东西,有不好用的吗?就算一把小刀,那也是天山陨铁锻造出来的,是我祖父亲自给我请回来的。”
雪荔犹豫。
她觉得他的意思,应该是想要回去他的匕首。可是……
雪荔厚着脸皮,淡然问:“我能借走用一用吗?”
林夜好像就在等她这句话,飞快说:“可以啊。记得还就行。这可不是水果刀,记住,这是天山陨铁打造的——它还有自己的名字呢。”
如果粱尘在,就会无语地骂林夜:一把只算得上中上品的用来削水果的刀,骗人家小娘子说是“天山陨铁”,要不要脸啊?
可雪荔不知道。
雪荔好奇地打量自己手中这把“天山陨铁”,问:“它还有名字?”
一般有名字的刀,确实有名。
林夜盯着少女的眉眼,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它叫……问雪。”
雪荔刷地抬头,看向他。
他扮个鬼脸。
雪荔站起来:“好。如果我下次遇到你,就把‘问雪’还给你。”
林夜跟着她站起。
林夜竖起三根手指:“我还有最后三句话。”
雪荔看向他。
林夜这一次却沉默了许久。
他将自己的外衫披上,束一下发,又整理仪容,系好腰带,拿袖中帕子擦了擦自己染了血迹的脸。
雪荔心想:他好像一只弄脏尾巴却依然漂亮的小孔雀。
一整片山风拂向他,像一整个春日的苏醒。这位小郎君笑一笑,收敛了平日的调皮:
“建业一别,浣川再见。想必你也看得出,我昨夜见你真容,如木如石,浑噩间不知今夕是何年。实在抱歉,我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动了意,心悦你的脸,爱慕你的心。虽然我可能只是好色,但总觉得若是错过了,便再没机会了。”
雪荔在偷看小孔雀那五彩斑斓的“尾巴”。
林夜沉默一下后:“我不觉得木偶可爱,我觉得你可爱。”
黎明天凉,雪荔靠在石壁上,眼睛怔怔抬起。
微风吹拂他飘扬的衣带与发带。乌黑的发丝拂过面孔时,少年站在清晨未亮的风口,春光与山风落在他眸中,他跳跃的眼波清澄神色专注:
“虽是见色起意,但情既起,难自弃。我欲求神女同行,珍之爱之,护之求之,追之慕之。不知神女何许?”
山风浩浩,唤醒一整个春日辰光。此心欲问雪,问雪雪可应?
第28章 第 28 章 “我不心悦我的脸,我也……
癸未年四月第一日清晨, 我回答小公子说,我不心悦我,也不爱慕我。
——《雪荔日志》
山洞微光中, 雪荔看着林夜。
有一瞬,日光从薄薄的云翳后跃出,拂来的辰光和山间风一道浮照在林夜身上。晦暗与光明交织的片刻时间, 重重光华流动,照得林夜像浸入波光粼粼的金色水池中一样,十分明亮。
雪荔因少年的这番美貌而出神,因他的“我觉得你可爱”而看他。
然后呢?
他的前一句在说什么?后一句又在说什么?他眼巴巴地看着她, 似乎雪荔应该为此说些什么。
雪荔本不想说些什么, 可她或许是被此时他眼中莫名其妙的期许神色打动, 她也许应该说些什么。
于是, 雪荔亦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我不心悦我的脸, 我也不爱慕我的心。我不懂你。”
林夜眸子黯下。
他怔忡看着她: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
可他还是一动不动,不肯死心,继续听了下去。
雪荔又慢慢回忆他的第三句话:“千山大道,我独行此路,不和旁人同行,不需旁人相送, 更不需要旁人保护。”
答非所问的回答下,少女幽声清如山中寒泉。寒泉浸彻之后,少年的心事一点点凝冻成冰, 日初后,会融化成水、成烟。
林夜的眼睛泛上雾气。
雪荔非常淡然地背过身。
她先倾身凑到洞口,观望了一下外面的情形。她接着朝外走去,临走前,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雪荔有一些良心,只是不太多。
林夜一看她回头,心又好软。
他半开玩笑:“快走吧,不然你就要看到我丢人哭泣的模样了……还有。”
他踟蹰片刻。
他厚着脸皮,一口气说完:“我知道这没可能。但如果你突然想回来的话,就代表你同意我的请求……我在客栈东树林等你,你喊‘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在心里默数三下,然后……”
他故弄玄虚,说着就没音儿。雪荔被勾起好奇:“然后?”
林夜朝她露出笑:“我腿断了都会爬过去的。”
雪荔困惑此人的奇思妙想,却点头。
她心知自己发烧生病,小公子照顾了自己一夜。自己去光州前,为他解决这一山追杀他的黑衣人,是“投桃报李”。她不想和世间人有牵扯,那便要把所有纠葛斩得干脆。
日后雪荔死于不知名之处,世间无人牵挂无人在意,才是最好的结局。
雪荔从山洞消失。
她还发着烧,可她的武力经过一晚,好像已经恢复过来了。林夜倾听不到她的脚步声,满腔挫折带来的抑郁,身体因动武而攒下的一股子隐疾,当即朝他倾灌而下,浇得他透骨凉。
林夜靠着山壁跌坐而下,侧过脸便张口吐血。这一吐血,一旦开始便停不下来,他的指缝间全是自己的血。
少年耳边嗡嗡,视力模糊。
林夜一边这样凄惨,一边还要捂着心口庆幸:幸好我现在孤身一人,不然祖父他们得笑话死我。
雪荔是不知林夜的惨状的。
少女在晨风中走在树梢叶间,顺着风声,踏过露水,一个个寻找那些追杀黑衣人的踪迹。
她先找落单的,快速解决落单者的性命;她再顺着脚印,去找同伴。解决两个人后,雪荔又换上他们的衣服,低着头朝他们的人寻去,试图蒙混过关。
当有黑衣人发现她不是同伴时,雪荔抬头,她手中的匕首,如月华一般撩向几人。
“来——”有人试图呼喊,雪荔贴身,匕首吻上那人脖颈。
血迹飞溅,落在雪荔的脸颊上,沾在她的睫毛上。
雪荔一边忍着发烧导致的头晕,一边在心中默默数数:五个。
还有十五个人。
追来的人一共有二十个。已经死了五个人,其他人必然很快会发现不对劲。他们会聚集到一起,警惕风吹草动。以她目前的身体,十五人一起上,她会打得不轻松。
雪荔偏着脸,冷静地想着自己怎么诱杀这座山上的黑衣人——她扮作“小公子”,出现在山道上。
那些人本就是为了小公子而来,一定会追来。
他们的轻功水平不一,不会同时追上她。只要他们散开,她就有一一击破的机会。
于是,当日光照在山中半人高的杂草间,背对背而站的黑衣人们,中间有一人发现了什么:“在那里——”
一个发带飞扬的黑衣少年踩着树冠,以极快的速度在林木云岚间穿梭。他们以为那人是小公子,因为那人戴着小公子同色的青色发带——
林夜实在是一个贪靓的少年。他穿着夜行衣戴着斗笠,都不忘在暗处旁人瞧不见的地方,束上足够好看的发带。
雪荔当然没有他的发带。雪荔隐约记得那是一条青色的带子,她在山间随便找到长树叶、草屑,扎在发间。
只要她逃得飞快,便可以以假乱真,让那些本就不熟悉小公子的人,以为她是小公子。
少女轻功轻灵,如灵鹿一般快速飞跃。
林夜在山洞中恹恹地捂着脸调息。
这个清晨,雪荔并不知道她错过了什么——
她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林夜在这一日,捧着一颗诚挚万分的心,向她告白过——
晌午时分,林夜扶着一根树枝,充作拐杖,在山中趔趄行走。
他好了一些,从虚弱中昏昏然清醒,盘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林夜便撑着身体,出来探查情况。
鸟鸣啁啾,血腥味散在风中。当他找到第三具尸体的时候,林夜便确信,雪荔应该把人杀光了。
他呆呆立在半人高的杂草中:她是真的走了。
真是的。
说走就走,完全不打算回来找他,跟他说一声。她冷酷无情,一点儿不在乎他们的情谊……不过,他和她之间又有什么情谊呢?
“哎,我好惨啊。”林夜捂着心口,幽幽哀叹一声。
他居然被人拒绝了。
一定是因为对方误以为他是专心去和亲的,不想破坏和亲小公子和北周公主的婚姻。必然不是因为她看不上他,觉得他又丑又蠢又弱又残又话痨。
林夜叹口气。
“公子!”
“小公子!”
呼唤声和脚步声渐近。
先赶来的人是阿曾。阿曾快速扫视小公子全身,他微微皱了眉,只是不语;粱尘紧跟着赶到,大呼小叫地抓住林夜的手,一摸到林夜凌乱微弱的脉息,粱尘少年差点晕过去。
粱尘:“你你你……”
“你不要命了”的话还没说出来,“秦月夜”的杀手们也绷着脸赶到了。
粱尘咽下去自己的话,杀手们看似沉着、实则焦急地簇拥向林夜。杀手们心中暗沉:他们和林夜的两个侍卫一起喝了下药的酒,昏睡一天后,噩耗接二连三。
其一,他们没收到冬君“事成”的消息;其二,关押孔老六等人的牢门打开,牢中人已逃;其三,他们接到四方情报,得知浣川镇上昨夜发生屠城之事。
冬君虽然没有赴约,可小公子去了。小公子若是在浣川镇上出事,他们如何向上交代?
虚弱万分的小公子抬手,制止了他们告罪的话。
林夜虽然在笑,眼中神色却带着威压:“别说话,先让我哀伤一会儿。”——
众人默默护着小公子回去。
当林夜又叹一口气时,粱尘真的忍不住了:“你已经叹了十二次气了。你到底是有什么必须叹气的理由?你昨夜那什么,不是成功了吗?就算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尽,也不是你的错啊。”
林夜长吁短叹,又一本正经:“你不懂我。”
粱尘:“我又不是你肚中蛔虫,我当然不懂你。”
林夜继续哀怨:“连我都是到今日才懂自己。”
这话稀奇。
总觉得他又要说一些废话。
但是他的废话又一向有趣。
所以阿曾和粱尘齐齐伸长耳朵聆听,只有杀手们心情沉重,没空关注林夜的贫嘴。
林夜痛心反省:“我明明猜到她不懂,我还非要说出来,她果然拒绝了我。我现在才知道我在做什么。”
粱尘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林夜回头,惆怅看着身后被山雾笼罩的小小山径,脑海中又浮现少女那清秀安静的面容。林夜为自己找了个准确用词——
“怨夫。我现在就是被抛弃的怨夫。”
阿曾和粱尘:“……”——
五日后,雪荔出现在了光州。
她找到了护送玉龙棺椁南下的这行“秦月夜”杀手们的踪迹。
他们一路走水路、山路,不在大城镇停歇,只在傍晚时分、夜深时分才赶路。如此自然是为了避开世人眼线,不因北周人进入南周而引起不必要的纷争。
他们很看重送玉龙魂归故土这件事。
棹舡欸乃,山水碧绿。少女一身雪青色裙衫,袖中挽着匕首。她长身纤纤,戴着斗笠,站在山岭绿水间的一只长窄扁船上。
穿过山岭,渡口清晰。此地雾气湿重,距离那渡口越近,细细的雨水便越来越密,滴滴答答溅在江水中。
雪荔凝望着渡口的两只晕黄灯笼。灯笼被风吹得咣咣相撞,在雨中如两只浑浊眼睛。
再往后不到二里地,有一座将军庙。今夜,杀手们带着棺椁停歇于将军庙。
这里她走向师父的最后二里。
最后二里……
雨水纷然,水势浩荡。
大江拍岸,山岭间的水流声让雨水声模糊,让感官跟着变得迟钝。在哗哗水流和雨水声交融到一起的时候,四方水中忽有暗影漂浮,接近雪荔所站的扁船。
“哗——”
水破如注,杀手们从水中窜出。
雪荔拔身,在竹竿上一踩一踢。竹竿飞起,横向扑来的杀手们。雪荔在船头移行换位,船只一头翘起。耳侧利刃划破空气,江水被打斗声激起一丈高的小瀑布,袭向这些人。
水声与雨声飞落在雪荔斗笠上,众人视野受限,雪荔趁机再退一人。身后忽有怒喝声,原是那船夫也扔了草帽蓑衣,从一块空心船板下取出一把剑。
雪荔旋身,一掌拍向船夫胸口,身子则踩着那柄剑,掠到了船舱顶上。
一岸霜痕,半江烟色。船只在水面上摇晃,吱呀吱呀。少女站在船舱顶部,昂然笔直。
飞雨淋漓,渡口上潜伏的杀手们顷刻现身。为首者摘了蓑笠,阴阳怪气道——
“你早知我们埋伏在这里?”
“不是说你难以识破他人的感情吗?看来你也是懂情的啊。”
雪荔不知他们在嘲讽她。
雪荔只平静说:“你们是杀手组织,本就树敌很多;而今又身在南周地盘,聪明的人,应小心行事,不招惹地头蛇。但你们大张旗鼓,跟所有人说你们要停歇在‘光州’。
“冒着这么大的风险也要这么做,我便猜,你们是为了引我上钩。”
杀手们看着她。
为首者目光复杂。
曾几何时,他也和“雪女”一同执行过任务,看到过“雪女”的怪异。
当众人制定这个诱捕雪荔的计划时,他不赞成。因他认为——“那是个怪物。怪物没有感情,不会来送楼主最后一程。”
可雪荔来了。
他们在光州东渡口布下这个陷阱,又请求“夏君”襄助他们执行杀“雪女”的任务。
“秦月夜”四季使,春暖夏凉,秋收冬藏。其中“夏君”主杀。
雪女是玉龙楼主教出的最厉害的弟子,只有夏君前来,他们才能确保雪荔必死于此。但是夏君踪迹神秘,无从联系。
虽则如此,众人仍出现在东渡口,向雪荔发出挑战。
为首者厉道:“我们绝不允许你再侮辱楼主。”
雪荔道:“让开。”
她承载着很多人的意愿。
她想到自己计划离开浣川时,浣川客栈中那些杀手的请求。
雪荔认真说:“很多人拜托我,送师父最后一程。”
一个杀人凶手,说出这样的话,实在可笑。
为首者:“若我等不许呢?”
站在船舱顶上的雪荔,闻言微微抬起脸。
黄昏光暗,水声幽婉。
雨水落在她的斗笠上,又透过斗笠薄纱,沾到她的面颊,冰冰凉凉。她想她是不太能感觉到这种感觉的,但她此时无疑是在意非常的。
玉龙死前,她没有见到玉龙最后一面。
她总是要见玉龙最后一面的。
雪荔拔出了袖中那把匕首。
匕首的寒光掠过她眼睛,许是发烧多日,让她一阵头晕。头晕中,她想到了一个少年带着笑的声音——“它叫‘问雪’。”
此时此刻,雪荔握着“问雪”,既天真,又淡漠:
“你们若不允我上岸,我便杀出一条血路。今日,我必须见到师父。”——
百里不同云,千里不同风。
黄昏之时,浣川下了一场小雨。客栈中气氛僵凝,无人敢大声出气。
杀手们弄丢了孔老六,他们的冬君又再未回来。而小公子带回了刺杀他的人中的活口,将人关到了曾经关押孔老六等江湖人的牢房中。
林夜回来后,就倒了。
整整五日,只有阿曾和粱尘在审问犯人;据说,林夜半睡半醒,病情反复。
粱尘指责:“这都是你们的错。”
杀手们低头。
春君迟迟不来新的指令,孔老六丢失,冬君失踪。当林夜好不容易醒来,要亲自去审问犯人时,杀手们自然不好拒绝。
林夜裹着大氅,恹恹地搬去了牢房坐着。
阿曾和粱尘审问那个抓到的活口,林夜则指挥杀手们为他端茶倒水、把桌子椅子等不合他意的物件全换了——
“这个水能喝吗?我要吐了。呕。”
“这是给我吃的吗?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忍心拿这种喂猪吃的东西喂我吗?”
“这椅子,呃,硌得我腰疼。”
杀手们额头青筋直抖,才要忍不住,便见这病弱小公子耷拉下眼睛,面无表情地捧住心口,又开始了:“因为你们的疏忽,我被孔老六挟持,在浣川镇上差点被杀掉……”
被抓住拷打的那个刺客,闻言冷笑。
林夜又轻飘飘:“据说‘秦月夜’是北周最厉害的杀手楼,谁知道刺杀我的人,是不是你们……”
杀手们:“我们奉命保护小公子,绝不会伤害小公子!”
林夜张口吐血,但他往空杯子里吐的,是他刚喝的茶水。
林夜趴在桌上,仰起脸,萎靡不振地看着说话的杀手。
林夜:“我受伤了。”
杀手:“……”
林夜:“我伤心了。”
杀手:“……”
林夜:“我差点死掉。”
杀手目光躲闪。
林夜宣布:“我被抛弃,被拒绝,被人无视心意。她不会有错,我也不会有错,那这是谁的错呢?”
林夜控诉:“你们的错。”
杀手:……好像混进了什么奇怪的话题。
杀手夺门而出:“在下这就去给小公子换新茶杯新椅子。”
人一走,杀手们再无人敢冒头。林夜趴在桌上叹口气,望向被审问的那个“活口”。
阿曾站在活口旁边,心里松口气:随便他找谁,不找我就行。
林夜果然开始找事:“你们奉北周宣明帝的旨,来取我的血。这事儿,都有谁知道呢?”
活口冷笑。
活口是条好汉。
粱尘审了他几日,他一句有用的消息也不肯吐出去。此人如今遍体鳞伤,不吃不喝,虚弱无比。但是在林夜慢吞吞走向他时,此人还朝着林夜啐一口唾沫。
粱尘:“你!”
林夜一把掐住了活口的脖颈。
活口呼吸一下子变得困难,看向这个长得漂亮精致的少年。
活口操着异族不熟练的口音,嘲弄道:“终于不装了啊。你不是真正的小公子,你会武功。你还在骗所有人。”
林夜面无改色:“谁告诉你,养尊处优的药罐子,就不能是武功高手了?”
林夜困惑:“难道宣明帝这样认为?那可糟糕了。他要是见到我,因为我会武功而说我不是南周小公子,那我可太委屈了。”
林夜眼中含着丝丝笑意。
但是这个活口当日在浣川小镇中,看过林夜杀人的模样。他再不把林夜看作无害少年了。
林夜弯起眼睛。
他心情很差。
因为动武而生病,因为养病而身体处处不舒服。
因为他喜欢的少女走得头也不回,拒绝他的爱意。甚至他怀疑,她可能根本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这一切,都给林夜的眼睛,染上了一重阴霾。
林夜笑眯眯:“什么都不肯说,是不是?那就让我猜一猜,这口音,这长相,你来自西域吧?据我所知,西域周边小国国力微弱,早被我……照夜将军、还有北周那边的将军打服了。西域小国应该只想依附于北周或南周才对。
“难道是你们这个小国依附了北周,为了向宣明帝送上投名状,自告奋勇来杀我?”
活口目露不屑。
林夜慢悠悠:“哎呀,看来我是猜错了。你不认为自己来自西域小国?那你来自哪里?为什么要为宣明帝效命?宣明帝能给你的,我可以十倍给你。”
这个活口一怔,然后大怒:“你诈我?!”
活口吼道:“狡猾的大周人,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知道的……远比你以为的多!”
林夜盯着这人的眼睛。
林夜:“哦,你知道的比我以为的多?你知道宣明帝要我的血的原因?”
这人目露得意。
林夜慢条斯理地笑。
他心想,西域人还是蠢。他们永远学不会中原人的阴谋诡计,他们那原始的野心和急于炫耀却忍住不炫耀的野心,很容易出卖他们。
林夜掐着此人脖颈的手一点点收紧。小公子看着这样虚弱,可他手上的力道,让活口涨红了脸,眼睛凸起。
这个活口终于意识到林夜要掐死他。
活口艰难道:“如果、如果你只有这点本事,你只能充当一个、一个诱饵……诱饵是走不到北周的。”
林夜立刻说:“谁告诉你,我仅是一个诱饵?”
屋外忽然有鸽子飞落,有箭声刺穿半空。粱尘侧耳,听出这是林夜的手下传递消息的动静。他当即冲出屋子,去捕获那消息。
牢房中,阿曾沉静提醒:“小孔雀,你失态了。”
林夜一怔,回过神。
他发现自己已经生生将这活口掐死了。
林夜低头看死人铁青僵硬的模样,眨眨眼:难怪手指头疼。
阿曾看着他,说:“你没获得有用消息。”
林夜停顿一下。
他从不怪罪自己,理直气壮说:“他说我是诱饵。宣明帝可不会把我当诱饵,宣明帝把我当救命稻草。‘诱饵’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要么是他不熟悉中原话,说错了,要么就是他背后的人,想用我吊出点什么东西出来。
“为什么用我吊?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唯一知名的,目前只有少数人知道——我的救命血。那活口背后的主子,和宣明帝合作,说不定也是想要我救什么人。宣明帝取血的心思,符合活口背后人的预期,双方才会一拍即合,一起来刺杀我。”
林夜托腮,思考道:“最近有什么重要人物死了吗?有谁想救命,需要小公子那可以救命的血呢?”
阿曾:“你。”
林夜:“啊?”
阿曾:“照夜将军死了。”
林夜:“……”
他疑惑一下,又很快睁大眼睛:“胡说。不可能是有人想救照夜将军,我了解我——我没有那么好的人缘!”
阿曾:“……”
他敬佩地看着林夜。
阿曾肯跟随林夜,最直接的理由便是,林夜的脑子。一个“诱饵”,就能联想这么多……照夜将军小小年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是有原因的。
可惜,去年年底一场大战,照夜将军输得很惨,损失惨重。
阿曾恍惚之时,粱尘手中拿着一张纸条,自屋外扑向林夜——“纸条从襄州送到浣川,你的人马把消息拦截了。写纸条的人,说自己叫扶兰明景,是什么公主。那人说自己发现了一桩关乎国家大事的秘密,想知道的话,就去襄州。”
粱尘纳闷:“扶兰明景是谁?好怪的名字。你的人干嘛拦截这样的消息啊?这消息到底想送给谁?”
阿曾在旁目光闪烁。
他知道“扶兰氏”。扶兰氏一族,乃朱居国王室,居住于西域一带。扶兰氏好歌舞,和南周北周都有打交道。
在阿曾跟随林夜的时候,扶兰氏一族已经很久没有过消息了。他们以为,扶兰氏一族已经搬迁,可能前往河西深处定居了。
如今,扶兰氏的公主,不光现身,还离开西域,来到了南周襄州?目的何在?
阿曾沉思间,林夜拿过纸条细看,粱尘在旁抱怨:“那些杀手们,不让我碰纸条,全靠我武功好。”
林夜抬起头,微笑。
林夜说:“冬君消失,孔老六逃跑,抓来的活口也死了。群龙不能无首……走,该是我收服这些杀手的时候了。”
林夜主仆三人步出牢房,第一滴雨从黑沉沉的屋檐角滴落。
院中杀手们蓦地起身,警惕地看着林夜。
寒夜中,密密麻麻的人站在树上屋顶,手中武器指向杀手们。他们是林夜安排在浣川小镇的暗卫,是林夜的人马。
大雨倾覆,宛如千钧雷霆。林夜一步步走上前——
光州东渡口,雪荔杀上岸,又冒着大雨和杀手们打斗,一路朝将军庙杀去。
二里路如同黄泉归途,幢幢树影间的寒剑,如照耀黄泉路的索命鬼火。杀戮、反杀,这条夜路昏暗,染满血迹,充满不祥。
春雨玎玲,值此霹雳之时。雪荔一步步走上前。
第29章 第 29 章 “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
夜如墨, 雨如洪。天地间烟雾起,一派肃杀。
浣川客栈院中,“秦月夜”的杀手们亮出兵器, 朝向那些站在墙头树上的陌生人手。杀手们一贯是埋伏别人的,而今,他们竟被人埋伏了, 实在是耻辱。
“刺拉拉——”
杀手们看去,见阿曾从客栈中搬出一张椅子,粱尘撑起伞。林夜小公子撩袍而坐,朝他们笑一笑。
林夜永远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雨伞挡住少年半张苍白的脸, 他下半张清秀的面孔, 因雨水阻挡与伞面遮掩, 被衬得几分森然, 如恶鬼修罗。
杀手们对危险感知十分敏锐。他们神色凝重, 一边警惕着四方人马的偷袭,一边派出一代表,来和林夜谈话。
杀手甲高喊:“小公子这是什么意思?”
林夜袍袖中藏着那张刚收到的来自一个叫“扶兰明景”的人的纸条,他和杀手们对话,在悠然间,显出几分吊儿郎当的混账气质:
“没什么, 只是最近发生了太多事,在下又一直在生病,没空和诸位谈一谈。可惜诸事纷扰时不我待啊……我只好和诸位谈一谈了。”
林夜掰起手指头, 和他们算账:“让我看一看哦,我们离开建业,不过一个月余,也就五十天不到。在这五十天中, 我被刺杀两次,生病无数次,被挤兑更多次。可我宽宏大度,一向不和诸位计较。”
听他说“宽宏大度”,连粱尘都忍不住朝天翻了个白眼。
杀手们沉住气。
林夜侃侃而谈:“好嘛,这一次,我南周的浣川小镇差点被屠城,我自己也差点死了。敢问诸位,我南周和北周都和谈了,为何还杀害我百姓啊?”
杀手甲说道:“此事与我等无关,事出反常必有蹊跷。北周既与南周和谈,绝不会派人屠杀南周城镇百姓。”
林夜任性道:“里面那个抓住的活口,说是你们北周派刺客要杀我。我还未走出南周,若死在和亲途中,你们就说这是南周的责任,是南周不愿意和亲。北周趁机发难,对南周出兵。”
他胡言乱语,信手拈来。
了解里面那个“活口”是怎么死的阿曾和粱尘,心中啧啧。但是杀手们不懂政务,真有些被林夜唬住。
林夜继续:“你们说保护我,可是我出事的时候,你们在客栈里睡得酣畅。我被孔老六抓去镇上的时候,你们去哪里了?你们的冬君说和我相约,可我没见到她啊。哦,对了,你们的冬君现在还消失了。”
林夜振振有词:“这叫什么?这叫‘潜逃’!她必然知道你们对我的阴谋,怕事后问责,她才逃跑的。”
杀手乙气愤:“冬君大人绝不会潜逃!”
林夜慢悠悠:“那她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难道和人私奔了?”
他回想起雪荔说过的“刺激”,“有一个必须见的人”,心里哀伤祈祷:没良心的小美人可千万不要是和人私奔啊。
杀手乙大怒:“你!”
杀手甲抬手,拦住被激怒的同伴。他硬着头皮和小公子交涉:“敢问小公子,你说孔老六挟持你……孔老六人呢?”
林夜心想:当然是被我成功策反,正在一步步被我洗成我自己的江湖人手啊。
林夜面上无辜:“我怎么知道?屠城那夜,他跑得比兔子还快。”
杀手甲:“他既然当初想刺杀公子,为何这一次挟持了公子,却不杀公子?”
林夜立刻捂胸:“你好残忍,好冷酷。我怀疑你是盼着我死。该不会真的像‘活口’说的那样,这一次是北周派人杀我,你们避嫌躲开吧?”
杀手甲头疼:“那个‘活口’……”
林夜:“死了。”
杀手们齐齐看向他。
杀手们还不知道林夜武功盖世的事,林夜眼珠转一圈,飘向旁边。
粱尘在旁一下子懂了,站出来昂首挺胸:“怎么了?那人在公子走近时,想偷袭公子,被我、被我……徒手捏死了。”
杀手们:“……”
林夜托腮欣赏着他们的表情,见诸人用眼神交流后,依然是那个杀手甲站出来,硬撑:“这些事赶到一起,确实有些蹊跷。请小公子给我们时间,我们必然给公子一个交代。”
林夜打断:“不给。”
林夜摇晃着手指头,轻轻松松碾压他们的怒火:“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
众杀手请示。
雨声哗哗浇在伞面上,伞后的少年秀美妖冶,图穷匕见:“我南周呢,不是没有人手。我要我的人手加入和亲队伍,和你们一同保护我。毕竟你们已经失责整整两次……再来一次的话,我可没那好运气了。
“你们的冬君就此失踪,踪迹不定。我不向北周问责,不向‘秦月夜’问责。我可以压下此事当作不知,由你们内部去解决这些疑点。毕竟,你们也不想担上‘刺杀小公子’的罪名,对不对?”
杀手们犹疑,又心沉下去,觉得哪里奇怪。
小公子想给和亲团中加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提起了。小公子这一次旧事重提,暗处的人马用武器对着他们,他们又失职在先……这一切,看着像一张密密织好的大网。
就好像小公子早就在织这张网,选中今夜,逼迫他们不得不首肯。
可是怎么办呢?
冬君为何消失?春君为何让他们对小公子宽容,若惹不起,躲开也好?这真的不是在支开他们吗?为何孔老六那些江湖人在无人协助时可以逃出客栈?为何浣川小镇被屠城,而抓来的刺客说是北周干的?
为什么。
为什么冬君说去光州后会返回,却一去不回头?
大人物们各个有一笔账,操棋控子,默默盘算,隐瞒了他们这些小人物。小人物们身在棋局,被夹在中间,架在火上。他们的前途和性命,悬在旁人掌骨一念之间——
此时此刻,光州东渡口和将军庙之间的距离,随着双方打斗而一点点缩小。
雪荔武功实在是高。
杀手们杀不掉她,但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口。杀手们可以在她身上留下伤痕,却无法阻拦雪荔。
子夜时分,雪荔突破重重包围和截杀,看到了将军庙。
她越是朝前走,朝她袭来的杀戮越多。将军庙被风吹开,雨水飞扬,雪荔看到了庙中正中间摆放的那口棺材。
她在看到那口棺材时,心倏地一空。
“师父。”
雪荔喃声。
风雨斜掠,一重杀机自斜后方挥来,砍向雪荔的头颅。雪荔的斗笠在袭杀中被掀飞,被砍成两半,而雪荔凌身,横着那把匕首朝四方划了一大圈,拨开众人试图贴身的杀戮手段。
寒雨之下,少女的面孔露了出来,黑发湿漉漉地贴着雪白的颊。
杀向她的杀手们,有一些人晃了晃神。
首领喝道:“别被她骗了!”
众人凛然。
雪荔是何其出众的杀手,她已经抓住他们失神的片刻机会,冲出了包围圈,一掌用内力击碎了四扇庙门。
杀手们全都出来围杀她,如今庙中只停放着那口棺材。
雪荔好像看到苍山皓皓,玉龙坐在帘拢后,望着天地间漫雪,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隔着雨幕,雪荔与棺材“对视”。
雪荔轻声:“师父。”
【人为什么而留恋此生?既然你我终要归于黄土,我为什么就要遵循世间礼法,来送你最后一面呢?
我明明不在乎这些,我为什么仍是来了呢?】
天地大雨如针,浩浩荡荡围成一个圈,笼向少女。
雪荔横着匕首,被人撞倒后,跪在雨地中。
雨水淋湿视野,少女握着匕首发抖,目光一眨不眨地朝着那口棺材。她声音抬高,微厉微茫,震荡人心——
“师父!”——
雨势越来越大。
浣川客栈院中的杀手们,与屋顶树上的暗卫们,缄默敌对。
林夜坐在伞下观望他们,幽幽说了最后一句话:“你们来自北周,想平安回到北周。游子归家,总要任务顺利推行才对。”
静谧融入夜雾中。
很长时间,院中只有噼里啪啦的雨水淋漓声。而在更久的缄默后,“哐哐”几声,武器收回,“秦月夜”和亲团杀手,一起向小公子低了头——
光州将军庙中,雪荔踏入此间。
周围全是要杀她的人,雨又这么大,到处又潮又冷。雪荔和他们周旋许久,她找不到机会也找不到火苗,无法给师父烧纸钱。
雪荔最后,干脆跪在台阶下,朝庙中磕了三个头。
不只为她磕,也为留在浣川客栈中的杀手们。
少女跪地时,纵入庙中扑向她的杀手首领,看到了少女的神色。
首领怔了一怔——
雪荔的眼睛清澈淡然,像月光像玉水,没有污秽。
她双掌合十,仰望着棺材,雪青色的衣襟和乌青色的发丝缠在一起,让人想到“溪深难受雪,山冻不流云”这样空廖寂静的诗句。
若不是知道她没有感情,首领也要将此误解为“虔诚”。
可是,谁又能说,雪荔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呢?
若是一丝一毫的感情也没有,雪荔怎会明知他们在此诱杀,依然前来?若是有感情,楼主尸身上“无心诀”的痕迹,还能是谁留下的呢?
首领的动摇只有一瞬,他和周围杀手们配合,在杀手们的帮助下,袭向雪荔。
在雪荔跪地弯腰的时候,刀尖自后,刺入了雪荔的身体中——
“嗤。”
首领持着利器的手微抖,在目睹雪荔的专注时,连他也有几分不忍。
可杀手最不缺的就是狠心。
沉闷的声音伴随利器入体声,大量血花自白色衣襟中渗出。
一片静谧中,雪荔肃白着脸,磕完了最后一个头——
浣川客栈中,林夜收服了“秦月夜”那些杀手,疲惫地回到客房。
粱尘跟随着他:“冬君为什么一去不回头了啊?你和她谈了条件?你确定她不会回来了?她是冬君啊……‘秦月夜’肯定会向他们上峰汇报这里的异常,冬君再回来了怎么办?”
林夜无视他的好奇。
林夜发号施令时,沉静之势总与平时的嬉皮笑脸不同:“传讯给朝堂,让他们派人来救护被屠的浣川镇,向北周施压。北周必然不承认,让他们扯皮去吧。”
粱尘:“还有……”
林夜:“她不能有自己的事?不能有别的任务?人家堂堂四季使之一,谁规定人家必须和一个病秧子绑在一起啊?”
粱尘:“呃,我是说……”
林夜进了门,见粱尘跟着进来,他脸更垮。林夜转身面对粱尘,一口气快速道:“好啦,我被人家抛弃,被人家拒绝。你满意了吗?我伤心欲绝,每天躲被窝里又哭又闹。”
粱尘:“……”
他感觉自己不小心听到了小公子心碎的秘密。
但是——
粱尘望天:“我只是想问你,你认不认识扶兰明景,我们接下来去不去襄州而已。你急什么?”
林夜:“……”
粱尘朝他眨眼,忍笑:“你那日走时,不是说你不和冬君私下约见吗?怎么,你们又遇到了?你和冬君,呃,你对她,呃,她对你……”
林夜面无表情,“砰”地关上门——
光州将军庙中,磕完三个头的雪荔,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
她后背被利刃刺中,血迹蔓延。因为失血,雪荔的脸色非常白,如霜似雪。
首领想刺她的心脏,可她的心脏长在和旁人不一样的地方。这一刀下去,她死不了。虽然死不了,但是加上之前的“木偶双老”,短短时间,两次被伤到同一个部位,雪荔的耗损亦是惨重。
“她没死……”
“怎么回事?”
杀手们的惶然中,刺中她的首领起身要逃,强大的内力从后罩来。首领的手腕,被少女纤细的手从后扣住。
众人看到雪荔的眼睛。
那双眼睛,空茫如鬼火。少女轻声如呓语:“轮到你了。”
雪荔朝首领扑来,匕首纵向首领。四方杀手们齐齐上前来救,与雪荔再次缠斗到一起。
重伤之下,这些人依然留不住雪荔。
要到事后,他们才能意识到,雪荔没有在将军庙中,取他们一滴血。此时此刻,雪荔扣住首领,一路将首领逼出了将军庙。
出了将军庙,雪荔的强大可怕才真的展现出来。
众人这才发现,原来雪荔之前和他们打,一直是在收着打。雪荔好像不想取他们性命,不想在玉龙的棺材前弄伤他们。
但是他们伤了雪荔,雪荔也绝不饶恕。
出了将军庙,雪荔擒住首领,凌身飞出了包围圈。身后人追杀者众,雪荔轻功足够了得,和他们的差距越来越大——
两日后,雪荔用匕首,刺在那被自己擒拿的首领的右胸上,作为对方刺伤自己的回报。
之后,雪荔解开了那首领的穴道,示意那人可以走了。
此时他们和追杀的杀手们相距已远,二人靠坐在一树林中的枯树前。雪荔烧着篝火,被放开的首领愣神。
首领看着少女洁白淡漠的侧脸。
她衣衫破损,血迹斑驳。明明受了很严重的伤,雪荔此时无疑虚弱,但她看着火苗的眼睛又乖又静,丝毫不见对自己处境的担忧。
首领犹豫片刻,站在雪荔后方:“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雪荔跪坐在地,专注地烧火,好烤猎物给自己吃:“因为你没有杀了我。”
首领:“……我是要杀你的。我不知道你死不了。”
雪荔告诉他:“我的心脏位置不在你刺的位置。你下次可以换个地方刺。”
首领面色古怪。
雪荔回头,仰着脸看他:“或者,你想现在就试一试吗?”
她寡淡的眼中,有了几分期待。
这样单纯得近乎奇怪的女孩儿,当真穷凶极恶,连自己的师父也不放过吗?
首领茫然间,说:“难道你真的没杀玉龙楼主?”
雪荔见他不准备动手,便重新低了头,恹恹地抱膝,守着自己的火苗:“我早就说过,我没杀。”
首领忍不住:“既然你没杀,你为什么不报仇,不找真凶,也不找证据说服我们?”
雪荔不吭声:她为什么要做那些麻烦的事?
人死如灯灭,师父又不会复活。她忙来忙去,好累的。
这些想法,雪荔已经学会不和人分享了。她虽然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目光,但也不愿意总是看到。
首领想了想,放缓语气:“春君下令,‘秦月夜’对你的诛杀令永久有效。不光我们试图杀你,夏君,秋君,冬君……他们全都会行动。只要是‘秦月夜’的杀手,见到你,都会杀你,你逃不掉的。你虽然不在乎,可如果你不是凶手的话,玉龙楼主应该也不愿意你受苦。你……”
首领说:“你不如去找‘风师’吧。如今楼中,春君是代楼主,能压住春君命令的,只有‘风师’了。如果你不是凶手,‘风师’远比我们了解你,了解玉龙。你也不想楼主死的不明不白吧?你可以找‘风师’,起码让‘风师’知道发生过什么……如此,玉龙楼主大约也会欣慰吧。”
雪荔怔住。
找宋挽风?
她从未想过找宋挽风。
宋挽风一向行踪不定,总在执行不为人知的任务,和四季使中的“夏君”一样神秘。师父死了,雪荔没想做什么,只想离开罢了。
真是奇怪,人怎么有这样多的感情?师父为什么要欣慰?宋挽风为什么想知道消息?
雪荔抱着膝盖,毫无兴趣:“我不知道他在哪里。”
首领离去前,给她建议:“如今你在南周地盘找人,最好有南周的厉害势力帮助你。比如江湖门派中的厉害人物,南周朝堂中的厉害人物。若你认识朝堂中的人,是最好的。江湖势力,到底不如朝堂。”
首领沉默片刻:“希望你我早日查到楼主身死的真相。他日若证明楼主非你所杀,我会向你谢罪。若证明楼主确实为你所杀,我还会杀你。”
首领离开,雪荔独坐幽林,擦着那把名叫“问雪”的匕首。
风吹树林,声如涛涛江海,自四面八方围过来,将她困住。
她谁也不认识。
她不想报仇不想找凶手,亦不想找宋挽风。但是师父真的会欣慰吗?会从地下爬出来,告诉她,“我很欣慰”吗?
雪荔垂下眼。
她谁也不认识。
她只认识一个南周朝廷的边缘人物——要去北周和亲的小公子,什么什么夜。
她要去找他吗?要告诉宋挽风点什么吗?好麻烦啊——
浣川客栈中,林夜定下了去襄州的新计划——他说自己这次差点死,说明行踪泄露,需要改道保平安。杀手们不好有异议。
他转着手中那张纸条,笑吟吟道:“来自西域小国的扶兰氏公主,邀人去襄州,说有一桩关乎国家大事的秘密。我这人嘛,天生好奇,当然要过去看一看——看那位西域公主,为何来我南周,又在搞什么花招。”
林夜浓长睫毛下,眼珠轻轻地转一下。
刺杀他的黑衣人来自西域,常日隐居的“木偶双老”重出江湖,朱居国公主现身襄州……林夜手指轻敲木桌,心想这其中必有关联。只是他知道的讯息太少,目前还联系不到一起。
既然西域公主有秘密,他就去听一听。
反正如今和亲团的“秦月夜”杀手们,一边忙着联络他们的上峰询问如今情形,一边在听小公子的嘱咐。
换言之,林夜想如何去北周,不再由旁人说了算。
暗卫们和杀手们在院中巡逻,客房中,阿曾抱剑闭目假寐,粱尘则一边削水果,一边看那小公子挑选衣物:“西域公主这消息,到底是想传给谁?”
林夜背对着他,漫不经心中透着霸道:“当然是谁收到,算谁的咯。”
林夜找到了一件文士袍,披在身上,回头朝粱尘挑目:“你说,她给南周送消息,会不会也给北周送消息啊?”
粱尘怔住,渐渐正襟危坐。
北周……
是了。林夜的暗卫半途截到信件。那西域公主既然没有特意送信的对象的话,她可以被南周送,为什么就不可能给北周送呢?
这么说,襄州此时——
沉默寡言的阿曾骤然开口:“襄州会汇集各方人马。刺杀公子的,试探公子的。北周人,南周人。怀着秘密的,暗中搞事的。江湖人,朝廷人……只要有人收到西域公主这封广撒网的信,便会去襄州。”
林夜心想:甚好。
那我有一出大戏,正好可以挑在襄州演义。
粱尘有些不安,小声问:“咱们要通知朝堂吗?”
林夜自大:“我凭本事截到的消息,干嘛要和朝堂上那些废物分享?”
粱尘:“可是万一出事……那西域公主,说关乎国家的大事……”
粱尘为国而忧心,念个不停。林夜穿戴好衣物,回头饶有趣味地看他一眼,眼睛轻轻一眨。
奇怪哦。
怎么到了现在,陆家依然没有派人来接触他,来找粱尘呢?
当初离开建业那日,他特意让粱尘露面。粱尘这个傻瓜自然不知他是故意的,可难道陆相那日没有看到粱尘吗?他拐走了陆相的小儿子……如今已经一个月了,陆家该接触他,和他交手了吧?
他有一笔大生意,要和陆家谈。
他为将,陆氏为相。将与相从来没机会碰面,陆氏名门也瞧不起林氏那种武将家。如今趁着这次和亲出行,林夜借着粱尘这个傻小子的名号,必然可以和陆氏牵上线。
林夜边想着这些筹谋,边晃悠悠要出门。
他推开门,凉风灌入,立刻咳嗽起来。
粱尘被吹得一惊,站起来:“你去哪里?”
林夜叹气,目中又浮起几丝惆怅的笑,轻声:“我去东树林。”
……在离开浣川前往襄州前,他醒过来后,日日去东树林,就怕错过了雪荔。
他心里知道雪荔不会回来。
他仍抱着一丝希望。
万一、万一……哎——
林夜在浣川停了五日,还是选择上路了。
在林夜离开三日后,雪荔回到了浣川。
浣川小镇在朝廷派人援救后,从屠城的危机中解除,渐渐缓了过来。街上依然有卖香糖果儿的,雪荔摸摸自己的口袋——她身无分文。
雪荔回到浣川客栈,看到的是遍地空寂,故人已去。
她本就不抱希望,可是看到落满了灰土的桌椅,又恍惚着想到曾有一日,她昏昏沉从楼上下来,看到林夜坐在篝火边,托着腮笑。
衣带和发带缠在一起,他眉目飞扬,火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煞是好看。
雪荔沉默地离开浣川客栈,前往东树林。
东树林也是空荡荡的,众鸟飞离,叶落飒飒。
草茸茸,柳松松。年少的雪荔立在林木中,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树冠仓木——
飞叶落到少女发间,睫上。
雪荔仰着脸,声音纯澈如冬日空气,在林木间回荡:“是谁家阿雪妹妹回来了呢?”
那个说断了腿都要爬过来的人还在等她吗,说话还算数吗?
第30章 第 30 章 “哎呀,这是谁家小娘子……
“三。”
“二。”
“一。”
雪荔在心中数数。
树叶声哗啦啦, 满空飒飒。整片树林像浓郁海洋,雪荔像是被困在孤岛中——
数三下后,什么也没有发生。
雪荔拂开那被风吹到自己脸上的落叶, 心中无悲无喜。她本就不抱什么希望,只是来试一试。
而今她已经努力过了。
她找不到小公子,自然无法让小公子帮她找到宋挽风, 那么宋挽风对师父的死知道多少、师父在地下会不会欣慰,便都不关她的事了。
无用功后,她就可以做自己的事了。
她要做什么呢?唔,浪迹天涯吧。去哪里呢?先随便走吧。最好遇到几个仇敌, 让她死得痛快, 可以快速下黄泉去。
雪荔理一理自己的衣容, 转身便打算离开这片东树林。但是她要离去时, 听到了几声鹦鹉叫声。
鹦鹉叫得难听:“阿雪, 阿雪——”
她越是走,那鹦鹉叫得越急促,似乎生怕她走了。
雪荔确实对一切都无所谓,可她到底是武功高手。武功高手的五感异常敏锐,这粗嘎的鹦鹉叫声,对她耳朵的折磨, 便远胜于常人。
雪荔转身抬头,朝树上找去。
她很容易看到了一棵奇异的树——树本身只是粗壮些高大些,并不神奇。神奇的是, 有一只色彩鲜妍的鹦鹉被拔了羽冠上的一片毛,成为了一只“秃鸟”。
秃头鹦鹉脚上拴着细长的链条,被绑在树上。它拍着翅膀试图起飞,无数次的挣扎后, 它终被细链锁着,拽回树身。
秃头鹦鹉五彩斑斓的羽毛飘飘然,朝下落去。秃头鹦鹉绿豆般的小眼睛,和树下的少女四目相对。
鹦鹉翅膀便拍得更厉害,叫声更尖刺:“阿雪、阿雪——”
雪荔耳朵嗡鸣。
她有些不情愿——她预感有意外要发生了。
她厌烦所有意外。
本来找不到小公子,她掉头就可以痛快走了。如今却……
鹦鹉拍翅:“阿雪救命,阿雪救命!”
雪荔:“再叫,我就拔光你的羽毛,把你煮了吃。我已经……”
她算了一下:“我已经一天不曾进食了。”
鹦鹉的绿豆小眼滴溜溜转。
不知道它是听懂了雪荔的话,还是看到雪荔朝自己走来、觉得自己有救了。总之,这只秃鸟安静下来,它拴着细链从树枝上飞下,朝树身下被枞木掩着的地方飞去。
雪荔蹲下身。
在鹦鹉的帮助下,她发现了一个树洞。雪荔将手伸到树洞中,从里面挖出了一罐子鸟食(应是给秃鸟留的),一叠……唔,是一封信。
雪荔打开信纸。
信上字迹风流潇洒,快要飞出纸去。信中则写的是白话文:“阿雪,你知道我是谁吗?”
雪荔心想:猜到了。
信的下一句立刻写:“我叫林夜。”
雪荔:唔。
她看着这封信,便可以想象到小公子趴伏桌前、托腮写信的模样。在她自己不曾察觉的时候,她的眉毛轻轻舒展,明丽的眼睛亮了亮。
林夜特意留了一封信给她,信中说了他离开的时间。算起来,他们正好错过。
林夜没说自己要去哪里,他平日那样不着调,这封信内容却写得几分严肃:
“思来想去,先前是我疏于考虑,只想着自己,却没想过你的处境,你其实不应该回来。这里如今没有你的位置。你若是回来,恐怕东窗事发,于你不利。”
许是怕信件被别人截取,林夜写得很隐晦,但雪荔大约猜到他指的是什么——她不是真正的冬君。
真正的冬君一定会现身。
不是现在,也是未来。
雪荔不想和“秦月夜”大动干戈的话,她确实不应该回去和亲团。
林夜此行有自己要做的事,危险重重。她既与他要做的事无关,那她便不应涉险。
小公子在信的最后,违心地写道:
“我每天都等你,怕你回来,和我们发生冲突。到我离开的时候,你依然没有回来,我十分欣慰。”
雪荔发现“欣慰”的“慰”字,墨汁浓郁。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笔端与墨汁才在“慰”上停留没多久,这句话便被小公子公然划掉了。
小公子重新写了一句:“我不欣慰,我一点也不开心。你这么不在乎这里发生过的事,我每日每夜都要哭湿几个巾帕。”
雪荔:?
她不信。
但她觉得有趣。
她津津有味读这封信,想象小公子写信时是如何眉飞色舞,如何张口就是谎言,如何哄她诱她。她的人生若是单调,他的人生便是被打翻的画板子,五颜六色,光华斑斓,引得……
引得她看了一眼,又一眼。
林夜终于写完了他那废话连篇的信,信末说:“总之,收不到你的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遇不到我,便是最好的机遇。此后山高水长,遥祝君平安,一路顺遂。
“那只鹦鹉,是抓来等你的。若你来了,请解开它的链子,放它自由吧。若你不是‘阿雪’,也请你解开它的链子,将信放回去。好心人可以去浣川镇县令处,得推举得大用。”
雪荔:“……”
这就没了吗?
只给好心人推荐,不给好心人金银财宝吗?不怕好心人……比如现在的她,饿死吗?
林夜从不缺钱,锦衣玉食,恐怕从来没想过好心人想要金银,而不是所谓的“推举”。
雪荔抿着唇。
她心湖中荡起让她不甚明晰的情绪,虽不知是什么,但总归不是痛快。
雪荔在树洞中摸,竟然摸到了一只炭笔。
雪荔想着林夜的脸。
她想表达一下她此时这不痛快的情绪——她在脑海中将自己记忆中的他人的负面情绪筛选一遍,最后挑中了粱尘曾对她翻过的一个白眼。
她不会翻白眼。
但是她会别的。
于是,雪荔坐在地上,靠着树桩,将信纸摊开在自己膝盖上。她低头,在信纸的背面,画了一张小人的脸——
圆圆的脸,三根毛,还有一双绿豆眼。
这是林夜。
小人眼睛朝天,眼珠快要看不到了。
这是“对林夜翻白眼”。
之后,雪荔将信封叠起,收回自己怀中,又解开了锁住鹦鹉的细链,这才重新上路——
此时,玄武湖西南湖心小岛,在四月中旬的某一夜,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大的火灾。
当夜,送粮食上岛的三艘船在卸货时,船上仆从和检查货物的岛上卫士发生冲突。推搡间,他们碰到了船舱中的火炉煤油。因无人注意,等到火势扩大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卫士们连忙来帮助船只灭火。
在这片混乱中,船上有一位穿着绀色侍女服饰的贫家女,低着头,在自己这方人的保护下,悄然避开卫士们,上了岛。
上岛后,贫家女绕到一树后,抹开脸上涂着的灰,才露出自己的真容——
长眉秀目,身形伶仃,神色清冷。
这不是寻常贫家女,乃是乔装打扮的陆相的女儿,陆轻眉。
陆轻眉一直在寻机会上岛。她耐心地在镇上打探消息,寻找机会。她收服运送货物的船家,又用自己的人手一一调换。再潜移默化之下,讨到了岛上侍女穿的服饰。
到四月中旬这一夜,陆轻眉认为万事俱备,这才弄出了动静,找到了上岛的机会。
此夜天寒,云间无月。
陆轻眉扮作侍女,低眉顺眼地行在岛上小径上,沿着树荫,朝中间的楼阁一步步靠近。
她心脏跳得极快。
这不仅是因她怕计划泄露,也是因为此间确实不同寻常。陆轻眉踩着青砖小径,越走,心越沉——
天幕灰铅,宫灯招摇。假山丛丛,楼阁飞檐。
此处阴气极重,无一不透露出,这是南周真正的小公子居住的地方。
但是奇怪的是,她走这一路,准备了一肚子谎言和借口,竟然连一个人都没遇到。
无论是侍女,还是侍从,或是岛上的卫士,全部没有。
陆轻眉越走越慢。
她站在一月洞门下,眼角余光看到了洞门边草丛中的一抹红色与女式裙裾。
黑夜沉沉,光线昏暗。她看不清晰,但隐约猜到那是一个尸体,以及……渗出的血迹。
陆轻眉脸色更白。
她见血便晕,一向体弱。此时不是晕倒的时机,陆轻眉掩着身体见血而引起的不适,面色如常,掉头便作无事状。
走。
今夜不应登岛。
她要快速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走出月洞门时,一片树影被风吹得朝她倾斜而来。阴影拉长,她被罩在树荫下,与此同时,一柄寒刃,自后抵在了她脖颈上。
陆轻眉一动不动。
她垂目,看到地上映出了两道影子——
一道是她的,一道是挟持她的人。那身影颀长,肩膀微阔,个子高她一截,应是个男子。
她轻声:“大人饶命,婢子只是起夜如厕,什么也不知。”
她自己都不信自己的话,不知能不能唬住身后人。
果然唬不住。
听起来非常年轻的男子声音在她耳后响彻,带着慢悠悠的嘲讽意味:“如厕啊?好的,那你继续如厕吧。”
陆轻眉看着影子,见那人手举起什么很长的东西,朝她刺下。
陆轻眉:“且慢!”
她呼吸急促,语速飞快,在寒刃要刺中她脖颈时,她的话恰好说完:“我乃建业名门陆氏嫡系长女,我父乃当朝宰相,家中子侄俱在朝为官。你若杀我,陆家绝不轻饶。”
寒刃停留在她脖颈处。
陆轻眉攒紧手指,指尖掐得掌心一片阵痛。
她不敢大意,听到身后人阴阳怪气道:“陆家长女啊?这么喜欢找死?”
陆轻眉镇定:“我从不找死。我还会……帮阁下不死。”
身后人嘲笑一声。
陆轻眉以为对方不信,但对方用匕首抵着她脖颈,慢吞吞道:“那就发挥你陆氏女的特长吧,带我出岛。”
陆轻眉快速:“好。”
出岛之路不应如此顺利,但今夜恰恰如此顺利。因为一路行去,陆轻眉发现了越来越多的尸体——估计是身后人的杰作。
船只上的火已经灭了,卫士们发现了岛中的异常,齐齐返回岛上搜查。陆轻眉平静地告诉身后人出岛的法子——不能坐船,恐连累陆家、连累船夫,最好凫水游出去。
陆轻眉知道一条顺着玄武湖游出去的路线。
她当日上岛时,本就打算如果计划败露,跳水而走。
身后人古怪:“凫水?”
陆轻眉:“怎么,阁下不会凫水?”
她脑中快速转:长在建业,玄武湖贯穿整片建业,建业子民很少有不会凫水的。若身后人不会,那他的身份……
身后人快速:“我会。”
陆轻眉收回自己的试探。
二人跳下水,陆轻眉便发现那挟持自己的人松了手。
她身体虽弱,却屏着一口气,趁机用肘臂推开那人,朝另一边游去。她在水下掉头,看到一个黑衣少年,努力挥舞着自己的四肢,却仍不可避免地朝湖下沉去。
陆轻眉来西南湖心岛一趟,无论是好是坏,都不愿唯一的线索死在湖中。
陆轻眉向少年游去,少年睁大眼睛,目光警惕。陆轻眉因体弱而头痛,不及看那人的神色,只示意那人抱着自己,不要挣扎,自己带他游出去。
湖面上火光重重,脚步声纷沓,吼声激烈——
“来人,快来人!”
“不见了!”
少年郎眉心一沉,当即抱住了湖下陆轻眉的腰身,选择拼一把。若此女将自己送向死路,他确信自己有能力拉着她一起死。
子夜之时,一道湖畔石桥下,“哗啦”出水声后,两道湿漉漉的影子从水中跌撞爬起来。
陆轻眉此时已经虚弱万分,她昏昏沉就要跌回水中。那少年却倏地收手,揽住她,将她抱上了岸。
半刻钟后,陆轻眉抱膝拢臂,曲腿坐在石桥旁的青苔阶上,终于有了力气,看向那个少年。
少年踩在半腿深的水中,正低头蹙眉,拧着自己湿透了的衣袖。他神色极不好,睫毛湿哒哒地滴着水,唇瓣紧抿。
陆轻眉一看之下,怔住了。
他长发湿润贴脸,身量修长如竹,周身散发着一股藻臭味。夜波流动,一重重映着他。少年这身装扮十分邋遢,偏偏眉目昳丽,妖若艳鬼。
陆轻眉生在建业知名的大世家。世家子弟,一向容颜出色。尤其是她的母亲,乃绝世佳人,世间追逐。即便不提她母亲,父亲陆相,也是世间出了名的美男子,但是此时、此时……
这个少年,是陆轻眉在同龄中,见过的长相最为出众的人。
若非他气质阴冷,她都要猜他是哪家名门子弟了。不过此时,陆轻眉已经大约猜出他是谁了——
陆轻眉缓缓开口:“小公子。”
少年顿一顿,头也不回。
陆轻眉:“陛下为保护小公子不去和亲,让小公子隐居于玄武湖西南湖心岛。小公子若不愿意,为何不向陛下提出异议?”
少年慢悠悠:“你陆家不想号令群侯,把皇帝踩在脚下,威风凛凛吗?你们怎么不和皇帝商量商量——哎呀,你去当个傀儡皇帝,天下的事我来说了算?”
陆轻眉蹙眉。
她心想:真正的小公子,嘴好毒。
她想到和亲团离开那一日,自己见到的那个假的小公子——春风和煦的美少年,虽不如眼下这个少年美艳,却一眼便让所有人认为那就是小公子。
恐怕真正的小公子出现,谁也不会信。
陆轻眉低头思量。
那少年拧干净了衣服,回头看她。
他打量着这个瘦薄的陆氏美人,忽然恶劣十分地叫一声:“嫂嫂。”
陆轻眉抬头。
少年阴阳怪气:“嫂嫂这么迫不及待地私会我,小心我兄长知道了,赐你们陆氏死罪。”
不等陆轻眉开口,他又兀自笑开:“哦对,我兄长不敢赐你们死。他想坐稳皇帝位,当好南周的皇帝,还得靠你们陆氏呢。啧啧啧,一个个当着缩头乌龟,躲在江南不敢北征,都说自己是正统。”
他乐不可支:“我兄长做着正统皇帝的美梦,你们陆氏做着天下第一大世家的美梦。要不怎么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
“可惜哦,北周不灭,我兄长不是唯一的皇帝;北周汴京张氏大族还在,你们陆氏这种才起来没多久的小世家,不过是江南自封的名门,根本拼不过张氏,也成为不了那‘天下第一大世家’。”
少年端详着陆轻眉苍白冷淡的脸色,恶意满满:“你们就慢慢做那‘陆与王,共天下’的美梦吧。不过你小心,就你这病歪歪的样子,能在宫里活几年?我那兄长,可不简单。”
陆轻眉垂眸:“是么?”
昏暗小巷,天光若水,照在少女清雅的眉目上。
她坐在石阶上,长发贴颊,唇瓣青白,落魄间不见狼狈,贞静娴雅如寻常闺秀。可她眉目间蕴着刚毅倔强之色,这便又不像寻常闺秀了。
少年故作恍然:“我错了,你也不简单。简单的人,不敢私会小叔子。”
陆轻眉:“我不曾私会你。”
少年戏谑:“谁信呢?与其日后别人说,还不如你一开始自己先认了。哎呀,陆氏,啧啧。哎呀,李氏,啧啧。”
这少年猜忌恶毒,对当今局势却十分清楚。
他知道北周的存在,知道南周光义帝的心病;他甚至知道陆氏的心病,知道陆氏对成为大世家、与北周真正豪门张氏相抗的渴望。
少年转身便要走。
陆轻眉:“你去哪里?”
少年头也不回:“你管我?对了,嫂嫂最好用你们陆氏的势力,帮我隐瞒出逃的事哦。我兄长若是知道我走了,若是知道你今夜相助……你可能就当不成皇后了。”
陆轻眉站起来,她想开口,却捧着心口剧烈咳嗽起来。
她挣扎着离开这里,跌跌撞撞走到小巷一家门户前,敲了门,说了几句话。好一会儿,有陆氏暗卫急急赶来,询问她出了什么事,为何湿淋淋地出现在这快到郊区的荒僻地方。
陆轻眉来不及说那些。
她嘱咐他们去隐瞒湖心岛今夜发生的事,借用陆氏权势,暂时瞒住皇帝,不让光义帝知道小公子已逃。
只要隐瞒一些时日,陆氏安排妥当,当小公子逃走的事情传开时,没人会和陆家联系上。
小公子杀人,逃出湖心岛……果然如父亲猜的那样,其中必有秘密。
陆轻眉思量着这些时,忽然听到空中鸣箭声。
连续三声短促箭鸣,代表陆氏的传讯。
陆轻眉在这家临时借用的屋子换好衣物时,暗卫拿着一封信回来了:
“大娘子,信从襄州发来,刚到建业,便被我们拦截。有一位自称‘扶兰明景’的人说襄州有一桩关乎国事的秘密。大娘子,要告知相爷吗?”
在这个玉露徐降、夜色渐浓的夜晚,博学的陆轻眉疲惫地靠着陌生屋舍的墙,闭上眼:“爹出城去陪娘亲,这些琐事不必烦他。襄州……我亲自去一趟。”——
几乎是差不多的时候,真正的冬君,窦燕,脱离了镖局的掌控。
那镖局收了假冬君雪荔的钱财,把真冬君窦燕关在箱子里,一路朝南运送。窦燕武功不济,花了很长时间才得到他们的信任。
又在某一深夜,窦燕杀光了这些人。
雪荔只让这些人送货,这些人发现窦燕是美人后,竟想欺辱她。他们见色起意,却不知她是“秦月夜”四季使之一。即使在四季使中排名最末,窦燕杀这种寻常江湖人,也易如反掌。
窦燕脱困后,便急急联络春君,告知和亲团出了事,雪荔冒充自己进了和亲团。
窦燕写信用词夸张,一边抹泪一边气愤:“她穷凶极恶,极为残忍。过了这么久,和亲团的人说不定已经被她杀光了,小公子也要被她害死了。春君大人,护送任务若是失败,北周朝堂会不会和‘秦月夜’反目?”
春君的回信很快。
春君压根不提窦燕的诸多担忧。
他似乎十分忙,只仓促写了一行字:“去襄州,执行另一任务。”——
五月初,雪荔出现于襄州。
没有旁的原因,实在是她太穷了。原来没有零碎钱,没有师父和宋挽风的支援,行走江湖是这样麻烦的事。
雪荔想搞点钱。
她在一家茶馆喝免费的白凉水时,听两个路过的商人讨论,说襄州是大城镇,襄州赚钱的机会很多。雪荔便若有所思,打算来襄州碰碰运气。
此时,雪荔站在一个卖包子的小摊前,静静地观望,已经观望了一个时辰。
那小摊贩的神色从一开始的好客,慢慢地变得鄙夷。客来客往,这少女这样好看,却像饿死鬼投胎一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包子。
她一直这样看,周围路人神色有异,弄得他生意都不好了。
雪荔目不转睛。
小摊贩眼珠一转,笑眯眯朝她招手。
雪荔眨眨眼。
小摊贩神神秘秘地说:“小妹妹,你没有钱,是不是?喏,我告诉你一个赚钱的主意——你啊,沿着这条路走到尽头,朝左边拐,遇到第二个巷子就拐进去,里面第三家门,你敲开。嘿嘿,保管你赚到钱。”
他贪婪又垂涎的目光,落到雪荔的面颊上,腰身上。
雪荔偏头思考。
她说:“谢谢。”
小摊贩一愣,有点心虚。
雪荔身后,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山泉一样潺潺流动的声音带着满满的俏皮与灵气,惊笑间,温柔轻语:
“哎呀,这是谁家小娘子?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啊?”
雪荔怔忡。
她缓缓回头。
日光在后,天光乍亮。
摇着一把折扇的少年公子金质玉相,一身杏衫白底的宽袖道袍下,衣领襟口皆有卷草暗纹。少年腰间悬着流苏佩玉组与宝剑扇袋香囊等物。风一吹,叮铃咣当声并不乱,反而清脆。
他用扇子挡住阳光,俊容上一半光亮一半光暗。一线流光下,小公子掀开眼皮,栗色的长睫毛,掩不住他的清亮目光。只看她一眼,他便低着眼睛笑,目色欢喜。
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这更为荡人心魄的了。
她恐怕,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