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吉祥如意 > 130-140
    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回:不服气红霞立誓言, 伤离别五戒来开解

    第一百三十一回:不服气红霞立誓言, 伤离别五戒来开解

    跟聪明人说话,点到为止。

    芙蓉把如意送给她的蒙顶甘露拿着,“你小小年纪, 涉世未深,就敢站出来保护红霞, 我也是女儿身,于情于理,我都不该说你鲁莽。我既然收了你的礼,拿人手短, 你若有求, 我不会置之不理,这茶, 我会好好享用的。”

    芙蓉明显在示好,跟如意说了宫廷秘闻来示警,又怕如意不信她, 就主动“索要”礼物,让如意放心。芙蓉真是个善解人意、又极通人情世故的大姐姐啊!

    如今的局面,只要能够往自己阵营这边拉的, 如意当然乐意, 道了谢,亲自送了芙蓉到了门口。

    看着芙蓉的背影, 如意心道:芙蓉姐姐从小丫鬟就开始伺候老祖宗,从七岁到四十三岁,从沧州书香门第, 到京城皇后的娘家, 再陪伴老祖宗进宫,在宫里住了十几年, 又到了颐园,陪伴老祖宗养老。

    这些年来,芙蓉姐姐经历过多少惊心动魄的事情呢?芙蓉姐姐决定终身不嫁,是否和她的经历有关?

    这一切,都无从得知。芙蓉姐姐嘴巴严的很,在宫廷十几年,见过多少风风雨雨,她也只和如意讲了侯爷调戏宫女与何鼎之死。

    芙蓉警告如意少出园子,如意其实也不想去东府,但是每个月二十五号雷打不动的放月钱,颐园一百多人的月钱要发放,如意必须得亲自去东府钱库里领钱啊。

    眼瞅着快八月二十五了,如意决定领月钱那天多带几个人,无论做什么,自己绝不落单。

    且说梅园那边,胭脂听说红霞昨晚在承恩阁喝多了,就连忙去了承恩阁,此时红霞已经吃了安魂药丸睡着,胭脂就在红霞身边做针线。

    快要黄昏时,红霞醒来,入目就是胭脂关切的眼神,“醒了?头还疼不疼?饿了吧,我给你熬了小米粥,专门把上头的米油捞出来,喝着胃就舒服了。”

    看着胭脂纯真的眼神,这种眼神,红霞也曾经有过,但以后不会再有了。

    面对胭脂和面对如意是不一样的,红霞会对如意倾诉愤怒和委屈,会向如意求救,但她不愿意跟胭脂说这些。

    红霞把这些情绪都深深藏起来,虽然自身备受煎熬的灵魂已经是遍体鳞伤了,她依然把自己当成是胭脂的依靠。

    红霞起身,一口气喝完了胭脂给的小米油,“不够吃,还饿。”

    胭脂给她盛了一碗小米粥,一小碟香油炒过的腌芥菜。

    红霞吃了半碗,停了筷子,凑近过去问道:“你知道如意把她娘炸的洋芋头片放在何处吗?”

    胭脂说道:“宿醉之后的人要吃的清淡些才好。”

    红霞说道:“哎哟,我的好胭脂,菜里没有一滴油啊。”

    胭脂说道:“这荠菜是香油炒过的。”

    红霞放下碗撒娇,“我现在舌头就像长了苔似的,木木的,麻麻的,吃什么都尝不出味道来,就是想吃点香香脆脆的东西,看能不能把舌头唤醒了。”

    “你呀你,我给你拿,不准多吃。”胭脂起身,熟练的打开个一个五斗橱,拿出一个油纸包,里头是如意娘炸的金黄酥脆的洋芋头片。

    看着胭脂立在五斗橱前的背影,红霞飞快的用袖子擦干涌出来的眼泪,露出笑容,“我要十片,挑大的、完整的啊,碎的不算。”

    如意回到承恩阁,看着红霞和胭脂说说笑笑,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国。

    胭脂见如意回来了,看了看天色,连忙起身,“呀,不知不觉都这个时辰了,我得赶紧回梅园喂仙鹤去,这些祖宗们饿了就瞎叫唤,还祸害我的园子——红霞,你今晚回东府吗?你不回的话我吃了饭就来承恩阁找你。”

    红霞说道:“你去忙,我明天早上再回去不迟,反正今天已经请了一天假了。”

    看着胭脂匆匆下山,红霞跟如意说道:“我的事……不要告诉胭脂。”

    如意嗯了一声,“不过,你们全家都要跟着二小姐远嫁南京魏国公府的事情,她很快会知道——你是想让她听别人说,还是亲口跟她讲?”

    这又是个难题!红霞舍不得胭脂,但如今自保都难,不舍也要舍。

    红霞想了想,说道:“等晚上我跟胭脂说吧——唉,她一定很伤心的,我们曾经发誓当一辈子的朋友。”

    如意安慰道:“这不还有我嘛,我和胭脂一起长大。再说将来我们二十五岁,也是要放出去的,来日方长,我们三个未必没有机会重聚。你和胭脂也可以通信啊,从京城到南京,一个月就到了。”

    红霞叹道:“二十五岁……还有八年。这八年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如意说道:“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吧,现在保住自己要紧——你的事情,芙蓉姐姐已经有所觉察了,她要我以后也小心一些,她应该是站我们这边的。”

    红霞说道:“芙蓉姐姐是老祖宗的人,侯爷如此胡作非为,有损张家名声,也寒了下人的心。若是以前,芙蓉姐姐知道,老祖宗就知道了。但现在老祖宗这个样子,芙蓉姐姐八成会隐瞒侯爷欺负我的事情,免得老祖宗气急,又晕过去。所以,侯爷对我犯下的恶行,不会有任何惩罚……”

    红霞看着夕阳下漫天的红霞,喃喃道:“我是不会服这个结果的,我童红霞对天发誓!总有一天,我会要这个老色鬼付出代价!”

    当时,如意还以为红霞只是愤怒之下说说而已,

    但是,二十五年之后,如意才明白,红霞那天的誓言,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她真的做到了!

    当然,这都是后话,且说东府侯爷在卧云馆走水之后连夜去了棉花胡同的山东菜馆,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欲求不满的侯爷在钱帚儿这里得到了满足。

    这是草包侯爷一贯的做法,出了事,自有人给他擦屁股,就像那年他居然在宫里酒后调戏宫女,差点犯下杀头大罪,后来死的却是太监何鼎,他一根头发都没有掉。

    当然,也不能说一点事没有,从此以后,先帝就不再赐宴,对两个小舅子淡淡的,他和弟弟也都收敛了许多——至少不敢在宫里放肆。

    如今,不过是想得到了一个丫鬟,还是家生子,侯爷觉得即使红霞告诉了她姨爹来禄,来禄是伺候府里多年,他应该会高高兴兴的劝外甥女识抬举,欢天喜地当姨娘、讨好他这个侯爷才对。

    于是,侯爷一边在外室这边享受温柔乡,一边幻想着卧云馆风波平息之后,来禄会乖乖把外甥女红霞送到他的床榻。

    但是,这件事并没有如侯爷的心愿,并且,正好相反,红霞一家子都成了张言华的陪房,并且连身契都给了张言华,侯爷想要以红霞家人威胁都做不到了!

    侯爷是从三儿子张宗翔这里知道这个消息的。

    自从张宗翔被迫替“舅舅”白杏还债、从父亲这里搞到钱之后,张宗翔就和钱帚儿熟悉了,时常来往,府里发生什么事情,都会告诉钱帚儿,就像钱帚儿的眼线似的。

    当然,在说红霞一家当陪房的事情时,张宗翔并不晓得自己的禽兽父亲垂涎红霞的事情,只是当做普通的家常讲给父亲和父亲的外室姨娘听。

    侯爷听了,方知煮熟的鸭子飞了,憋了一肚子火,只是当着儿子和外室的面,不好发作而已,说道:“陪房的事情也太快了吧,都没有跟我商量就定了人选。”

    张宗翔心想:父亲您又不在家里,怎么跟您商量?

    不过,张宗翔嘴上顺着父亲说道:“就是,父亲还没点头呢。这事就是太快了,据说是颐园的如意姑娘促成的,她跟红霞关系好,估摸是红霞一家看上了魏国公府这个百年勋贵家族,想过去攀高枝吧。”

    “江南那地方富庶,魏国公府世世代代都镇守南京,有国公府当靠山,红霞一家赚钱发财都比京城容易。”

    一旁钱帚儿听到如意的名字,眉毛动了动,笑道:“一个丫鬟能促成什么呢?再说颐园的丫鬟如何插手东府的事情?八成以讹传讹吧,我瞧着,应该是大管家来禄想要提拔他亲戚,把外甥女红霞塞进陪嫁丫鬟行列里,将来无论京城还是南京,两头都赚,这个来禄也太精明了吧。”

    一听这话,张宗翔赶紧见风使舵,说道:“对对对,钱姨娘说的对,应该是来禄做的,不好听人闲话说他要外甥女一家人去攀魏国公府的高枝,就把如意姑娘推出来做幌子,其实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侯爷冷哼一声,“这个来禄,才当了五年大管家,就想着攀高枝去,殊不知我能把他推向大管家的位置,就能把他摘下来!”

    钱帚儿忙过去安抚侯爷,“侯爷不要气坏了身子,为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生气,不值得,我给您唱个曲儿——请三少爷吹箫,吹奏一曲《沉醉东风》吧。”

    张宗翔没有生母和忠仆替他捞私房钱,靠着官中份例度日实在过的太紧巴了,自打去年从父亲这里得了一千两银子替白杏还债之后,就开了窍!要发财,还得指望亲爹呀!

    于是,张宗翔平日像个哈巴狗似的讨好父亲,得了不少好处,目前有一处宅院,还有一处商铺收租,虽然远不如两个嫡出的哥哥,但手头宽裕了不少啊。

    张宗翔吹奏萧管,钱帚儿唱了一首应景的《沉醉东风.重九》:“……衰柳寒蝉一片愁,谁肯教白衣送酒?”

    唱到“送酒”二字时,钱帚儿端着一杯酒,送到侯爷唇边,侯爷大悦,就着美人的手喝下。

    张宗翔识趣,就拿着萧管退下,还贴心的替父亲和姨娘关好门。

    这一天,张家家庙怀恩观的道士五戒来送重阳节的菊花酒和一些符篆等物。

    钱帚儿给他一包银子,“你拿去,到了重阳节这日给我父亲做一场法事,我每到节日就忙得很,不得空上坟烧纸。”

    五戒收了银子,里头侯爷听说五戒来了,就要五戒进去说话。

    不一会,五戒出来了,钱帚儿问:“侯爷跟你说什么呢?神神秘秘的,都不让我听。”

    五戒有些尴尬,说道:“侯爷说……他……嗯,晚上总是起夜,要我给他弄点丹药吃试试。”

    起夜就是个说法,实则是侯爷老了,在床上力不从心,失了男人的威风,需要借助药物了。

    怀恩观的张道长炼制的还阳丹颇有些名气,卖丹药比卖符篆、做法事赚钱多了。

    钱帚儿笑道:“原来是这个呀,难怪不让我听见,怕丢了面子。你别弄那些虚头巴脑的养生的东西,吃不死也吃不好,搞点真家伙掺进进去,药性要猛一点,侯爷吃了有效,才会继续找你买。”

    五戒听了,耳朵尖都红了,“你——你矜持一点。”

    “矜持的人是当不了老板的。”钱帚儿说道:“好吧,那我跟你说件正经事。就是侯爷因红霞一家人成了东府二小姐的陪房,而记恨上了如意。幸亏我为如意说了几句话,把这恨转到了大管家来禄头上。不过,你得提醒如意提防着点,侯爷这个人心胸狭窄。”

    五戒说道:“好,我这几天会跟着师傅进颐园送符篆,做一场法事,到时候我就转告给如意。”

    钱帚儿问道:“为何要做法事?以前重阳节只是送符篆而已。”

    五戒说道:“据说是老祖宗做噩梦,做场法事驱驱邪。地方正好也在承恩阁,如意就住在那里。”

    其实就是老祖宗那晚做的张家被抄家、承恩阁米芾的画作被一群朝廷官兵抢走的噩梦。

    为此,老祖宗还命沧州老家张家老族长夫妻扩建张家祖坟附近的祭屋、扩充祭田。

    之后,老祖宗依然不安、多梦,来寿家的就撺掇着老祖宗,说园子里都是女人,阴气重,做一场法事就好了。

    做法事的地点定在承恩阁,一来老祖宗梦到这里的画被抢,二来这里传闻中是石家女眷们自缢的地方,闹鬼。

    开坛做法的头两天,五戒陆续把做法需要的东西送过来,什么符纸、朱砂、祭台、幔帐、道袍、各种乐器等等,足足装了五车东西。

    除此之外,还要在承恩阁前头的空地上用竹板等扎棚,搭建出一个祭台。

    五戒看着工匠们搭棚,如意过来送了些吃食,“看这个隆重的架势,怎么就跟唱戏似的。”

    五戒吃着重阳糕,说道:“其实做法和唱戏差不多,又唱又跳的,还有乐器伴奏,时而喷火、时而舞剑,都是演给客人们看嘛,客人们花钱买个安慰。”

    五戒把道士当成一门生意,赚了不少银子,在去年年底都投给了杨数当本钱,出海做买卖。

    现在四泉巷的小伙伴们都有钱了。

    如意说道:“你们喷火的时候小心点,承恩阁是个木楼,山上都是松林,秋天天干物燥,最容易着火。”

    “我师父心里有数。”五戒问道:“最近侯爷为难过你吗?钱帚儿说要你小心一点。”

    如意说道:“没什么事,估摸侯爷也瞧不上为难我这种小人物——倒是你,离钱帚儿远一点,她这个人不可信。”

    五戒嗯了一声,说道:“她有时候也是身不由己,一个姑娘家,没有亲人,不得不依附于侯爷,才能把店开起来。山东菜馆虽然赚钱,但侯爷才是背后的大股东,每年利润的大头都是他拿了去,钱帚儿不过是跟着喝口汤。”

    只要说到钱帚儿,如意和五戒就能把天给聊死,只是都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非要争论出个胜负,两人只能搁置争议,各持己见,谁也无法说服谁。

    两人相对无言,幸好胭脂听说五戒来了,就从梅园过来跟旧时好友说话,顺便把她亲手给九指和长生做的一套冬衣拿来,托付五戒捎回家。

    胭脂的到来缓解了两人的矛盾。

    五戒拿起桃木剑,耍了一趟驱邪的剑法给胭脂如意看,还表演了把木剑变成一把火剑,点燃符纸,上蹿下跳,嘴里还念念有词。

    如意笑道:“你的剑法和吉祥比起来如何?”

    五戒说道:“我这个是花架子,打的好看,驱魔降妖可以,打活人不行——胭脂,你怎么不笑了?心情不好?有谁欺负你了?”

    “没有,有如意在,没人欺负我。”胭脂低着头说道:“红霞当了二小姐的陪嫁丫鬟,明年开春就要去南京了,没想到姐妹一场,最后还是各走各的路。故,有些伤感。”

    五戒放下桃木剑,说道:“俗话说得好,千里搭长棚——无不散之宴席。绵延千里的宴席都有散的时候,何况我们这些普通人呢?以前我还以为我们这些四泉巷的孩子们会一起长大呢,结果,我半路出家当了小道士,和你们分开了。”

    “不过呢,你也别太悲伤。都说有缘千里来相会,将来你们未必没有机会再聚,就像我,虽然成了出家人,一年也能和你们见上几次,大家都不在四泉巷了,但彼此互相照应着,这样也挺好,不一定非得身在一处嘛。”

    如意也安慰道:“五戒说的有道理。南京虽在千里之外,一封信一个月也能到嘛,便宜的,两个月也能到,纸短情长,路途遥远也无法阻隔。”

    五戒和如意你一言我一语,开解胭脂的心。

    次日,正是八月二十五,放月钱的日子。

    要去东府了,如意如临大敌,带着秋葵、潘婆子、幸婆子、幸丑一众丫鬟婆子小厮都齐全了,去东府领月钱。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回:枕边风管家背黑锅,借东风巧施苦肉计

    第一百三十二回:枕边风管家背黑锅, 借东风巧施苦肉计

    自从二小姐张言华搬出园子,回东府执掌中馈之后,梅园的月钱也归紫云轩发放, 故,紫云轩要比以前多支一些银子——但也用不着四个人过来帮忙拿钱吧!

    张言华看出了如意的顾虑:就是防着自己那个作孽的亲爹。

    张言华跟一旁管账的红霞说道:“把领月钱的帖子对一下账, 准了吧,让如意早点去钱库领钱。”

    是的,只休息一天之后,红霞就坚持要回到二小姐张言华身边帮忙理事, 她说道:“我不想在家里装病躲着, 一躲就是半年,没病也要躲出病来。再说如今我们全家都过了明路, 是二小姐的人了,二小姐此时又需要我这个臂膀,我就回议事厅帮她。”

    “我不会再害怕了。”红霞天真的目光已经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坚定,“那种人,越是躲, 他就越以为我是可以被掌控的, 我偏不躲!我就要大大方方在二小姐身边办事!我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子,凭什么东躲西藏的!”

    见红霞宁可冒险都要帮助自己理家, 张言华很是感动,她也实在缺能干的人手,就答应让红霞回来, 发誓一定将她保护在自己羽翼之下。

    红霞拿着如意起的帖子, 噼里啪啦打算盘核对无误,就写了个准字, 再把帖子抄录进台账里头,将帖子和对牌给了如意,“去吧。”

    如意去账房、钱库走完领钱的流程,把银子和钱分别交给跟着的四个人拿着,去议事厅还了对牌,回到了紫云轩放月钱。

    无事发生,虚惊一场。如意松了一口气,心想难道侯爷真的会因为钱帚儿吹了个枕头风,只需一句话就把恨转到来禄身上去,以为是来禄攀魏国公府高枝的缘故?

    好像有可能,众所周知,东府侯爷不太聪明,是个草包侯爷。

    但,也不能让来禄替我背这个黑锅吧——会不会影响到腊梅姐姐呢?

    于是,如意就找王嬷嬷——来禄的老婆是腊梅,两人毕竟是夫妻,夫妻一体,来禄若被侯爷整治,腊梅也会殃及池鱼嘛。

    腊梅是王嬷嬷的外甥女,王嬷嬷可能不理会来禄的前途,但腊梅还是要保护的。

    紫云轩,放完各个房头的月钱之后,如意跟王嬷嬷说道:“我这回去东府领月钱,无意中听说一个传闻,据说来禄要总账房把红霞一家身契给了二小姐,让她家成为二小姐的陪房嫁去南京,是为了攀魏国公府的高枝,侯爷为此不高兴呢,觉得来禄不忠。”

    谁知,王嬷嬷听了不仅不恼,反而很有兴趣,说道:“果真如此?侯爷既然觉得来禄不忠,就把他换下来嘛,另挑好的当东府大管家。腊梅三十一岁,这个年纪生养孩子本来就费劲,号出喜脉之后,一直在家里养胎,早就不管府里的事情了。”

    “来禄五十八,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龄,大管家这个位置不好坐,整天应酬,勾心斗角的,顾不上家里。继子来春又下了江南,不晓得何时回来。腊梅在家没人照顾——丫鬟照水没生过孩子,没有经验,遇事就慌,我正发愁呢,这下瞌睡遇到枕头了,既然侯爷不满来禄,那就要来禄主动请辞,告老荣养吧,大家彼此都留些体面。”

    如意一听,一下子懵了:怎么回事?我不是这个意思啊!我的意思是王嬷嬷您用老祖宗这边的关系保住来禄的位置,免得侯爷发疯为难大管家。

    怎么王嬷嬷比侯爷还着急换掉来禄?

    而且,来禄快要第二次当爹了,王嬷嬷那句“含饴弄孙”是啥意思?

    搞错辈分啊喂!

    到底怎么回事?

    变化来的太快,如意这么聪明的人都一下子摸不着头脑,王嬷嬷就戴上眼镜,风风火火的去找来禄商量请辞的事情。

    倒是外头潘婆子听到了两人的对话,起了念头,连忙追上王嬷嬷,“您慢点走,我扶着您……”

    这时如意回过神来了:潘婆子是为她丈夫潘达盯上了大管家的位置吧……潘婆子的消息向来都很灵敏啊,看来侯爷真的在外头抱怨过来禄攀高枝!想换掉他!

    原来钱帚儿一句话真的能够左右侯爷的想法,还真是草包侯爷!

    从八月开始到十月都是府里事情的最多的时候,因为田庄每年春秋两季的出息是东府最大的来源,尤其是秋租,直接决定明年东府的日子好不好过。

    身为大管家,来禄要盯着手下去各地田庄收租的管事们,无论是粮食还是银钱,都要盯着入库和入账,容不得半点差错,忙得脚不沾地。

    好容易喘口气,连茶碗都来不及端上,外头说他姨妈来了。

    来禄叹道:“唉,今年没有来春帮我,他下江南去了,我忙的上吊都没空,姨妈来找我作甚?”

    王嬷嬷这个姨妈比来禄还小一岁呢,就是辈分高,说道:“我听不少人说侯爷对你不满,埋怨你就晓得攀魏国公府的高枝,真的?”

    来禄点点头,一脸的无辜,“周夫人和二小姐点名要红霞一家做陪房,红霞一家也都愿意跟着去南京,这你情我愿的事情,我怎么好意思阻拦?就顺水推舟,把红霞全家身契都给了二小姐。”

    “侯爷非要觉得我是故意攀魏国公府的高枝,我也没办法,已经这样了。当管家就是这样,顺了哥情失了婶意,两面都讨好是不可能的。”

    其实来禄觉得侯爷怪罪他也好,免得把如意姑娘牵扯进去,再说这也能掩盖真相,保护外甥女红霞的名誉,他还打算将来给红霞说个好婆家呢,这么好的姑娘,可别被这个老东西带累坏了。

    王嬷嬷说道:“此乃天赐良机,你借这个缘故干脆请辞吧,老祖宗那边我来说,最好是能够像来寿家的一样,一分赎身银子都不要,把你们全家都放出去。”

    “这么快?”别说如意了,就连来禄都有点懵,“在这个收秋租的节骨眼上?来春还在江南给二小姐采买田地房产呢?”

    王嬷嬷很是感叹的说道:“其实人在一个位置久了,总觉得这个位置离了你就是不行,就会出错。其实你高看了自己,也小看了接替者。管它什么位置,离了谁都一样转。”

    “就像我去年的时候……一直放心不下,顶着一双快瞎了的眼睛死撑着,金针拨瘴之后休养身子,一直惦记着如意能不能把紫云轩撑起来,总是担心这个那个的,其实瞎操心,那些事别人也能做好。”

    “你把收秋租的事情交出去,后来的大管家刚刚上位,是不是刚好有个表现的机会?人家一定会把事情办好的。”

    “至于来春,你把事情交给后来的大管家也需要时间,一两个月后来春就带着房契地契回来交差,到时候你们一家三口一起离了府。”

    王嬷嬷口才了得,一步步说动了还犹豫不决、舍不得大管家宝座的来禄,“你想想,那个时候,腊梅快要生了吧?肚子的孙辈一出生就是自由的平民,不是家生子,不是奴儿。倘若培养出家学渊源来,三代之后,就可以考科举当官了。”

    到了这个年纪,还有什么比后辈的前途更能打动一个老头子呢?古有孟母三迁,今有来禄脱籍。

    来禄听的双目放光,热血沸腾,拍案而起,说道:“姨妈高瞻远瞩,是我目光短浅了,我不干了!还请姨妈帮我跟老祖宗说一说请辞的事情,我担心直接跟侯爷说,侯爷会为难我。万一把来春单独留下来,腊梅肚子里的孩子还得管我叫爹。”

    当初,大管家来福夫妻离开东府,就是把女儿腊梅留在府里当“人质”,被迫嫁给了来禄。

    如今来禄要走了,如果侯爷不放心他,八成会把来春留在府里。

    王嬷嬷说道:“若不是为了腊梅和肚子里的孩子将来名正言顺,我也懒得管你家的事情。少不得我豁出去这张老脸,去老祖宗那里说情。老祖宗发了话,侯爷是不敢不从的。”

    王嬷嬷把腊梅带到颐园,叮嘱外甥女,“把肚子挺起来,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喜欢孕妇。”

    衰老的人都是渴望新生命。

    果然,听说王嬷嬷把腊梅带进园子里给自己请安,原本精神不济、早就不见外客的老祖宗有了兴趣,要腊梅进来,还亲亲热热的拉着她的手,摸着她的肚皮,“哎哟,这肚皮尖尖的,跟夏氏一样,八成也是个男胎。”

    大少奶奶夏氏也在怀孕中,月份比腊梅大一两个月。

    腊梅笑道:“承蒙老祖宗吉言。”

    老祖宗说道:“你快坐着歇一歇,从东府走到松鹤堂,怪远的——王善家的,你也不心疼外甥女,就让她这么走着?等回去的时候,把我的轿子抬出来给她坐。”

    “不用。”腊梅说道:“大夫说我怀相稳固,没事就多走走,将来孩子下生的快。如今我已经三十一了,等生孩子的时候就三十二岁,又是头一胎,怕不好生。”

    老祖宗掐指一算,“哎哟,确实都这个年龄了,单看容貌身段,还以为你只有二十来岁、年轻力壮的呢。年过三十生孩子确实要小心些。”

    “谁说不是呢。”王嬷嬷立刻接上老祖宗的话头,“外甥女这个年岁不好生养,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来禄整天忙的不着家,现在又——”

    王嬷嬷欲言又止,老祖宗听出来了,忙问:“怎么了?来禄出什么事了?”

    老祖宗马上想到一个最有可能的问题,就跟腊梅说道:“来禄若是在外头乱来,你不要伤心难过,我来说他!这么个年轻漂亮的美娇娘在家里都不知道珍惜,你还怀着孕呢!”

    老祖宗这是被大儿子历年做下来的丑事给气坏了,只要是个男人犯错,就觉得应该是为了女色的缘故。

    王嬷嬷忙道:“老祖宗误会了,不是这个意思,来禄没有这个贼心,他一把年纪还能得个孩子就是上天的恩赐,怎么敢对我家腊梅不好。实则是——唉。”

    老祖宗说道:“王善家的,你今天怎么了?吞吞吐吐的,都不像你了。”

    倒是一旁的芙蓉猜出来了,说道:“老祖宗,您别怪她,主子的嫌了来禄,当奴儿的如何好在背后说主子的不是。”

    老祖宗冷了脸,“我看这周氏又好去佛堂拣佛豆了。”

    老祖宗以为是大儿媳妇又犯了糊涂。

    王嬷嬷看火候差不多了,就忙道:“可不敢冤枉了侯夫人,实则是侯爷嫌了来禄,说他把外甥女红霞一家人都给了二小姐当陪房,是想借着外甥女一家,攀上魏国公府的高枝。”

    又是大儿子在搞事!老祖宗气得用御赐的拐杖杵了杵地面,问芙蓉:“果真如此?”

    芙蓉心想,这事最先波及的其实是丫鬟如意,但不知怎么着,转到了来禄这里,说侯爷嫌了来禄攀高枝,还说的有鼻有眼的。

    其实芙蓉也不太确定,但王嬷嬷都带着腊梅来老祖宗这里“告御状”了,那肯定就是真的呀。

    于是,芙蓉就点点头,“最近……确实听说过这些不好的传闻。”

    老祖宗最信任芙蓉,芙蓉这样说,老祖宗就真的以为如此,说道:“二姑娘远嫁南京,身边需要得力的陪房和陪嫁丫鬟,红霞和她的家人正合适,来禄这样安排没错,什么攀不攀的,低头娶媳妇,抬头嫁闺女,他一个侯爵,有国公爷当女婿,难道说咱们张家也是高攀?这个糊涂东西!”

    把门当户对说成高攀,这不就是自我贬低吗?

    王嬷嬷说道:“侯爷嫌了来禄,来禄这个大管家的差事干不下去,再说他这个年纪,也渐渐干不动了,腊梅又在高龄身怀六甲,着实危险,他得顾着家里,照顾腊梅,就托了我,向老祖宗请辞,看在他多年伺候张家、还有腹中胎儿的情分上,放他一家子出去安身立命吧。”

    腊梅也挺着尖尖的肚子,起身弯腰求老祖宗,“我这个年纪生产,着实有些害怕。来禄这个年纪,说句不好听的话,也不知还能陪我和孩子几年,想着人生苦短,就萌生了退意,还望老祖宗成全。”

    老祖宗看着腊梅的肚子,连忙跟芙蓉说道:“还不快去把腊梅扶起来。”

    芙蓉过去扶着腊梅坐下,“你别这样,老祖宗心疼你。”

    在不知情人们看来,腊梅红颜配白发,无疑是委屈的,保不齐啥时候又当了寡妇,如今她有了身孕,算是下半辈子有靠了,倘若来禄忙于差事,没有照顾好腊梅和肚子里的孩子,万一——腊梅一生就太可怜了!

    老祖宗也想到这里,动了恻隐之心,再说侯爷这个当家人和大管家来禄有矛盾,主仆不和,这个家就要乱套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换了来禄,让他好好陪家里人。

    老祖宗长叹一声,“你们全家都是张家最忠诚的家奴,伺候张家几十年。如今你家确实有难处,再这样下去,对你和肚子里的孩子都不好。唉,夏氏的月份跟你差不多,她还比你年轻,又是二胎,我也是日夜操心,你这个年龄就更不用说了,得安心养胎。”

    “我做主,放你一家三口出去吧,一家人齐齐整整的,齐心协力把日子过起来,你们过得好,我知道了也欣慰。”

    王嬷嬷连忙道谢,声音还带着哭腔,接下来的话皆是真心,“我所担心的,无非就是腊梅,所以厚着脸皮来求老祖宗,老祖宗真是大慈大悲,有求必应。老祖宗放心,腊梅一家三口虽出了府,我还陪着老祖宗,咱们相伴多年,早就离不开了。”

    定了此事,老祖宗要看门小厮把来禄叫来,问他谁当新的大管家合适。

    如今,老祖宗对东府侯爷,侯夫人都失望至极,根本不屑问这对糊涂夫妻的意见,直接定人。

    来禄按照王嬷嬷的意思说道:“如今东府有能力统筹全府各项事宜的人,唯有管着车马的潘达,还有管着钱库的来钱。大房的夏收能力是有,但是他太过年轻,资历尚浅,且他还要管着宝庆店这个钱袋子,再过个十年,等他历练出来了,年轻一辈的家奴,他是个尖儿。”

    王嬷嬷从来不忘记提携大房。

    老祖宗笑道:“我是活不到这个岁数了,将来的事情,留给后辈们吧。”

    老祖宗最终毫无悬念的选择了潘达。因为潘婆子在颐园上夜上当差,这五年来兢兢业业的,在老祖宗跟前混得脸熟,而来钱的媳妇在东府当差,老祖宗肯定会选自己熟悉的人。

    这也是王嬷嬷的意思——潘达夫妻都是她一手培养出来的人!她的人就是大房的人,侯府必将属于大房,将来再把魏紫的丈夫夏收捧上去也容易。

    就这样,老祖宗定了潘达接替来禄,侯爷侯夫人屁不敢放,没有任何异议。

    不过,因来春还没有回来,又是收秋租的关键时节,老祖宗要来禄带着潘达办事,教潘达当大管家。

    这一下来禄也过上了王嬷嬷这种一壶茶坐半天、偶尔指点一下继任者,下午就回家照看孕妇的闲适生活。

    过了重阳节之后,天气就冷起来了,到了十月,下起入冬的第一场雪时,来春终于回来了!

    他把在江南采买的田契和房契都交给了周夫人,上了嫁妆单子,然后,和父亲来禄,母亲腊梅,一起去松鹤堂给老祖宗磕了头,告别主人,拿着一家子的身契出府,脱籍成了平民。

    冬月的时候,大少奶奶夏氏又生下一子,取名张昊 ,这下长房有了张瑶,张昊两个嫡孙,地位越发稳固。

    腊月的时候,腊梅也生下一子,来禄老来得“子”,笑的合不拢嘴,来春得了“弟弟”,也是高兴的不行,大摆满月酒,到处送请帖,请亲朋好友给弟弟送粥米庆祝。

    老祖宗也接到了请帖,听说腊梅母子平安,她很是欣慰,要芙蓉拿着请帖代她去喝满月酒。

    满月酒是如意娘掌勺,大家吃的很顺口,席间,来禄兴奋的宣布他小儿子取名为来恩,是为了感谢老祖宗放他全家出府的恩德。

    芙蓉喝了满月酒回到松鹤堂,跟老祖宗说了新生儿的名字就叫做“恩哥儿”,还有名字的来由。

    老祖宗越发高兴,“来恩,好名字。大老爷说他只晓得攀高枝,看走眼了吧,来禄多么忠心耿耿啊,连儿子的名字都记得感恩。”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回:围茶炉众人说八卦,风雪夜竹马暖人心

    第一百三十三回:围茶炉众人说八卦, 风雪夜竹马暖人心

    来禄家的厨房里,满月宴已经散了,如意, 胭脂红霞还有鹅姐都在帮如意娘收拾做大席的家伙事。

    冬天天冷,滴水成冰, 如意娘在冬天很少接活,但腊梅的儿子做满月嘛,且是王嬷嬷亲自来请,且说请帖只给了东西两府的熟人, 没有外客, 大家熟人热热闹闹的聚一聚,也就摆个十来桌, 如意娘就答应了。

    当然,如意娘爽快的答应,也是因王嬷嬷在她忙的时候放了如意几天假, 让如意回家给她帮忙的缘故,只要能和女儿在一起,如意娘干啥都愿意。

    胭脂红霞是来随礼吃席的, 吃完席也去了厨房, 帮忙收拾。

    人多干活快,锅碗瓢盆很快装满了一车, 如意娘把众人擦的锃亮的十几把刀具一一收在皮匣子里,九指和长生帮忙抬上了车,父子两个先把家伙事运回四泉巷, 然后再把车赶过来接这些女人回去。

    终于闲下来了, 如意煮了一壶酽酽的普洱茶,加了金桔甜卤, 香香甜甜的,众妇人围坐在茶炉嗑着如意娘用细沙和粗盐刚炒出来的松子聊天。如意娘的松子炒的好,炒到个个开口好剥,而且还不糊。

    满月酒,新生儿来恩当然是主角,如意赞这个名字取的好,”……这要是考科举当官,名字可重要了,咱们不扯别人,就说张家的亲戚,王延林的大伯子朱希周,当年会试的时候,是一百零七名,排名在一百名之后,位置靠后。“”结果,殿试的时候,先帝看他的名字叫做朱希周,朱是咱们大明的国姓,周朝有将近八百年的寿命,这个名字的意思是我大明寿命堪比周朝,名字真是大吉大利,先帝就御笔亲提,把朱希周钦点为殿试第一名状元。可见名字多么重要,取个好名字,就能从一百零七跃升到第一名。”

    众人听了,唏嘘不已,取了个好名字,改变了命运。

    如意娘与有荣焉,说道:“我家如意知道的真多!晓得这些见闻,这王小姐现在嫁到了朱家,过的如何?”

    朱希周的事情如意当然是听王延林说的,“王小姐嫁给了朱希周的弟弟朱希召,朱希召喜欢去各地抄录宋元两代状元的墓碑,王小姐就跟着夫婿游山玩水,画画写诗。朱希召编写两本书,叫做《宋历状元录》和《元朝历科状元姓名》,王小姐还给我寄了两本,有朱希召的签名。”

    “目前两人都不在苏州,朱状元给亲弟弟谋了个差事,在贵州都指挥司当都事,两口子都远去了贵州,他们刚去,贵州那个地方离京城可远了,一封信要三个月呢,我算了日子,要等正月开了春,王小姐给我写的信才能到,到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在贵州过的如何。”

    红霞说道:“二小姐即将远嫁的南京已经是我所听说大明最远的地方了,一封信一个月可到,而贵州尚需三个月,可想而知是多么遥远的地方啊!是南京路途的三倍。”

    众人聊天的时候,胭脂一直默默的剥松子,她把剥出来的松子仁搓掉红衣,细细的吹散,再把白胖油润的松子仁搁在小碟里,分给众人取食,这才插上一句话,说道:

    “王小姐去过了好多地方啊,见识多广,也不知她在遥远的贵州能够有多少新鲜的见闻,到时候如意再说给咱们听。”

    围炉而坐的鹅姐所关注的事情和这群姑娘们不一样,鹅姐问如意:“这个到处抄墓碑的朱姑爷当的贵州都指挥司都事是几品官?”

    如意说道:“是正七品的文官。”

    鹅姐说道:“正七品?这不就和我家吉祥一样嘛,都是七品官。”

    如意娘笑道:“哟哟哟,瞧瞧这得意轻狂样,就像吃了蜜蜂屎似的,这里谁不知你儿子当了七品官。”

    其实明代重文轻武,同样都是正七品,文官地位要比武官高,不过,大家也是围炉闲话,说着玩的,从来恩的好名字说起,就扯到了吉祥的官衔。

    鹅姐笑着捏了捏如意娘的嘴,“到底谁吃了蜜蜂屎?刚才是谁说我家如意知道的真多?自家孩子争气,当娘的夸一夸怎么了?”

    红霞哈哈笑道:“两位都别争了,都吃了蜜蜂屎,得意着呢——我跟你们说个新闻……”

    红霞转头看了看四周,没有外人,就说道:“我听我弟弟红豆说,我表哥来春八成在江南私定终身,金屋藏娇了。”

    什么中状元升官发财,都比不上男女的八卦吸引人,瞬间,众人的目光都盯在红霞身上。

    因红豆等几个会武功的小厮是跟着来春下江南的,所以晓得来春干了些什么,说来春在江南采买完田地和房产之后,没有立刻回京,而是南京秦淮河畔租了一个大宅院,住了半个月,而红豆他们这些只住在客栈。

    这半个月,来春偶尔才见红豆等一面,每一次来春身上都有女人才有的胭脂香粉的味道。

    并且,来春拒绝红豆他们跟着回大宅院,说不方便。

    有一回,红豆好奇,就跟踪来春回去,蹲守半天,外头有货郎挑着担子叫卖,一个穿着红的美娇娘从院里出来,买了一些针头线脑回去了。

    “……这一切都是我弟弟亲眼所见,来春表哥在院里藏了人。”红霞说道。

    其实穿红的美娇娘是来春涂脂抹粉假扮,故意做给红豆看的。

    鹅姐听了,说道:“来春二十九岁了吧,也好成亲了,以前是奴籍,不好和平民通婚,只能偷偷摸摸的,现在全家都脱了奴籍,是平民了,身份上没有阻碍,可以明媒正娶了。”

    红霞说道:“鹅姨有所不知,听说秦淮河附近多是勾栏人家,身份是贱籍,来春愿娶,但我姨爹不答应啊,父子两个僵持不下,就只能继续藏着了,故,表哥都三十了还不肯成亲,就这么干耗着。”

    别人听了还好,只当成一个茶余饭后聊天的新闻,但如意娘听了,想到自己的身世,很是唏嘘,“唉,这被金屋藏娇的女子真是可怜,出身贱籍,又不是她能选的,也不知何时能够脱离苦海。”

    红霞说道:“快了吧,我觉得姨爹应该已经松口了。我姨爹说,等开了春,运河冰面融化,他们全家就买船南下,举家迁居到江南。”

    “大家想想,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迁居?我估摸着就是姨爹新得了小儿子,想开了,反正手里抱着小儿子。大儿子要娶什么女人就随他吧,总不能看着大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吧。”

    “因未来表嫂出身不好,怕有人说闲话,就干脆全家都搬离京城,离的远远的,以后关起门过日子,谁管是什么出身呢。”

    如意娘听了,念起了佛,“阿弥陀佛,又一个女子脱离苦海,从了良,是好事啊。”

    善良的如意娘并不晓得这是来禄全家金蝉脱壳之计,全家突然搬离京城会惹人怀疑,有这种风流韵事打掩护,离京有了理由,将来到了陌生地方,来春和腊梅对外以夫妻关系示人,重新生活,那个时候来恩牙牙学语,光明正大的把来春叫爹、来禄叫爷爷,把颠倒的伦理顺过来,这家人方能迎来新生。

    胭脂很是伤感,“开了春,你们都要走了。”就像这满月宴似的,再热闹的席面最后都得散席。

    红霞说道:“我们就像如意和王小姐一样,通信嘛。”

    话音刚落,厨房外头马匹嘶叫声,众人还以为九指长生赶着马车来接她们了呢,就收拾茶杯准备走。

    门开了,来的却是吉祥和赵铁柱!

    两人皆是一身戎装,头上戴着的黑色折沿帽,帽子上覆着一层霜般的细雪。

    两人刚刚从河北剿匪回来,还没回豹子营,就直奔来禄家里吃席。

    下半年,豹子营都在外头剿匪,秋天在山东,冬天去了河北,鹅姐看到儿子安然无恙回来,高兴的不得了,“外头何时下雪了?冷不冷?来,坐炉子旁边暖和。”

    在她们们围炉闲谈的时候,外头不知不觉落起了雪珠儿。

    如意娘问两人,“你们吃了饭没有?这里有现成的,没动过筷子,我给你们热一热。”

    吉祥匆匆看了一眼厨房的人,目光落在如意身上,说道:“还没吃,你们先坐,我和赵铁柱去随个礼就来。”

    得知吉祥和赵铁柱来了,来禄还特意命奶娘把来恩抱过来,要吉祥和赵铁柱击鼓传花似的抱了抱,“我家来恩沾一沾两位官老爷的官气,长大了也当个官。”

    论辈分,赵铁柱还是来恩的表哥呢,赵铁柱跟襁褓里的来恩说道:“等你长大了,我带你骑马去。”

    两人和来禄寒暄了几句,就回去了厨房,如意娘已经把饭菜都热好了,吉祥面前摆着一碗饭,赵铁柱用的是汤盆,满满一盆饭!

    赵铁柱感动的几乎热泪盈眶,“还是如意娘最了解我。”

    两人吃着饭,鹅姐问他们这次可以歇到什么时候,听到可以歇到过了正月十五,很高兴,“挺好,正好跟我们一起忙年。”

    红霞问赵铁柱,“表弟,这次打仗升官了没有?”

    赵铁柱一口一块红烧肉,“平了几个土匪窝子而已,算不上打仗,赏了钱财好过年,都没升官。”

    胭脂继续剥着松子仁,把吹去红衣的果仁分给两人,“你们才十七,不着急升官,保住身子要紧。我照着宫廷的方子配了一些药油,你们磕了碰了拿去擦一擦试试。”

    两人吃了饭,九指驾着空车来接人,女人们都上了车,吉祥和赵铁柱骑马跟车,将女人们送回。

    胭脂和红霞分别回颐园和东府,如意因王嬷嬷给了假,可以后天再回颐园,今晚依然住在四泉巷家里。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外头风雪交加,如意娘和鹅姐给吉祥缝新被、铺床,如意坐在炕上拿着从九指叔那里弄来的一把小锉刀,去刮擦一种两头尖尖、椭圆形的坚果,这坚果外壳很平整,但里头很丑,浑身黑乎乎的,像是长了一身黑黑的铁锈,把黑东西刮下来,里头果肉倒是很标致,黄橙橙的。

    吉祥坐到如意旁边,“这是什么东西?果肉的颜色很像板栗。”

    如意说道:“这是南方的坚果,叫做香榧子。王小姐寄给我的,很好吃,又香又脆,你尝尝。”

    如意递给他一个刮干净的香榧子,吉祥张开嘴巴。

    如意瞪了他一眼,“用手接,这么大人,都十七岁了,还要人喂你不成?”

    吉祥只得摊开掌心,接过了香榧子,嚼了嚼,“好香啊,比炒豆还香。”

    如意说道:“好吃是好吃,就是不好剥,先要去那层灰不溜丢的坚壳,然后还要刮去这层黑铁锈般的内皮,吃起来琐碎死了。”

    “我来帮你剥。”吉祥拿起一个香榧子,这东西外壳硬帮帮的。

    “锤子呢?”吉祥在炕桌里找锤子,想像敲核桃一样把外壳敲掉。

    “你找个什么锤子哟,这东西不能用蛮力。”如意拿出一颗香榧子,指着坚果上面像眼睛一样的地方,“就这里,轻轻一捏就碎了。”

    如意做着示范,拇指和食指捏住香榧子的“眼睛”,咔嚓一下,坚硬的外壳就碎了。

    吉祥笑道:“这个有趣,就像攻城似的,找到了弱点,一击即溃,我来试试。”

    吉祥捏“眼睛”,刮“铁锈”,把一颗颗金黄的香榧子果仁剥出来,边剥边和如意聊天,“你今天在来禄家厨房怎么没搭理我?快一年没见,连胭脂这么矜持的人都跟我说话了,你都没吭声。”

    吉祥觉得很委屈。

    吉祥帮忙剥香榧子,如意自己就不动手了,这东西难剥,剥完之后大拇指会磨的很粗糙,若穿着昂贵的丝绸布料,会把布料刮勾丝的。

    如意就只管吃了,她往炕上引枕上靠了靠,变化着坐姿,找个了最舒服的姿势,“我也不晓得为什么,看着你们两个穿着豹子营的军服、一身风雪的走进来,就突然很羡慕你们,甚至,是嫉妒你们。”

    “都是家生子,你们男的可以靠本事脱奴籍,当官。我们女子只能在宅门之内,拼尽全力往上爬,升了一等大丫鬟,风光无限,赚了不少钱,但是到头来……只要还是奴儿,很多事情就身不由己。”

    红霞的遭遇给如意敲响了警钟,虽然在钱帚儿的枕头风之下,东府侯爷最后把来禄当成了报复的目标,但以后呢,如意自问在丫鬟中是个出挑的人,她开始焦虑起来。

    唉,当丫鬟的姑娘,不努力往上爬会被人踩在脚下,连头油都被人克扣,努力往上爬又可能被当成一盘菜吃掉,真是进退两难。

    如意换了几个坐姿,觉得还是躺着舒服,就干脆把几个引枕都搂过来,学着老祖宗的姿势歪在一堆枕头上,“这几年,我瞧着杨数、来寿家的一家、你和赵铁柱,还有来禄一家人脱了奴籍,不是奴儿了,虽说也不能十分自由,但比当奴好多了,很多事情能自己做主。”

    吉祥问道:“你想脱籍?”

    如意嗯了一声,“是啊,可是府里的规矩,女孩子要在府里服侍到了二十五岁才放出去,或配小厮,或自家往外聘,偶有像芙蓉姐姐这样地位超然的,不嫁任何人,一辈子小姑独处——但,据我所知,芙蓉姐姐的身契也还在东府。”

    “张家不可能白养着我们这些丫鬟,最美好的年华必须留给主子们,就像吃甘蔗似的,前头太嫩不甜,后头太老不好嚼,就掐头去尾,只取中间最甜最好吃的部分,献给张家。我离二十五岁还早,尚需八年。况且,我要出去,也必须把我母亲带出去,全家脱籍才行。”

    如意说了一车话,吉祥听到“往外聘”时,脑子就停住了,后面如意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楚,脑子里就像水开了似的,汩汩沸腾。

    等到话音暂歇,吉祥脱口而出,问道:“你是想配小厮还是往外聘?”

    气得如意拿着一颗还没有剥的香榧子,把香榧子上的“眼睛”往吉祥额头一按,“你是个什么脑子?我说的很清楚,我是想脱奴籍,和我母亲一起脱籍。”

    “眼睛”是香榧子最脆弱的地方,咔嚓一下壳就破了,吉祥揉着额头,继续剥破壳的香榧子,“我知道啊,脱籍。那么脱籍之后呢?你是……你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嘛。”

    如意说道:“脱了籍再说。如果不脱籍,始终是个奴儿,身契捏在别人手里,不自由,受制于人做出来的决定就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了。”

    就像红霞,红霞真心想当二小姐的陪嫁丫鬟,远去南京吗?

    她不想啊,她想和胭脂相伴在一起,当一辈子好朋友。

    可是她可以选择吗?

    不可以,她必须去南京,她是个奴儿,必须依附某个主人为生,不是侯爷,就是二小姐。

    想起二月就要去南京的红霞,如意就觉得心酸,叹道:“身而为奴,谈何选择?我一个家生子,只能跟你说不愿为奴的真心话,在外头是万万不敢透露一个字的,说出来就是不忠,是大逆不道,会被主子们厌弃、撵出园子,或打或卖——”

    如意顿了顿,说道:“哦,不对,像我这种知道主子太多事情的人是不可能被发卖的,应该是被打发到田庄里当个农奴,做活做到死,连母亲也会被我连累。”

    看着如意用最舒服半躺姿势,淡淡的说着最可怕的下场,语气毫无波澜,吉祥便知道如意有这个想法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在心里琢磨过很多遍了,否则也不会说的如此淡然。

    她是认真的想脱籍。吉祥心道。

    吉祥说道:“未必会如此,你还有我……我们呢,想脱籍,我们一起想办法。你不要总是想着自己一个人扛。像做这种大事,怎么可能只靠自己?比如我有今天,不也是有你的帮忙、说服了我娘同意我去参选豹子营选拔吗?当然,还有郑侠大哥的举荐。”

    “别说你我了,就说咱们四泉巷,你家,我家,九指叔家,甚至五戒,还有外头的杨数、通州的曹鼎夫妻,东府的魏紫和夏收夫妻,全家脱籍的来寿家的和来禄,谁是完全靠自己单打独斗有今天的?都不得互相帮忙照应着?八年后脱籍,总有法子的。”

    如意听了,心头一暖,窗外北风呼啸,将雪花噗呲噗呲敲打在窗户纸上,她竟不觉得冷了。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回:小青梅思情乱入梦,老父亲力竭晕浑堂

    第一百三十四回:小青梅思情乱入梦, 老父亲力竭晕浑堂

    每年除了过年、王嬷嬷偶尔开恩放如意出来几天,如意就一直在颐园里当差,生活, 养成了遇到事情自己抗的习惯,对如意娘鹅姐她们这些亲密的人都是报喜不报忧, 啥事都是“好好好”,就怕她们担心自己。

    如今,吉祥跟着她说谁都不是单打独斗,都是互相依靠着过来的, 如意豁然开朗, 仔细想想,正是如此, 鹅姐一人拉拔着两家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如意娘替鹅姐家里照顾吉祥。

    五戒被父母出卖被迫出家,却靠鹅姐如意娘等人给怀恩观捐香火钱, 学会了道家的真本事,如今当道士也当的风生水起。今年在承恩阁设了法坛,做法驱邪, 穿上华丽的道袍, 又是舞剑又是喷火的,降妖除魔, 看起来就跟真的似的。

    九指一家就更不用说了,九指的秋胡戏去世后,整个四泉巷对烧傻了的长生都多有照顾, 呆傻的长生一年到头都干干净净的, 没有人欺负他。

    在颐园里,她和胭脂也是互相照应, 没有人可以完全靠自己安身立命。

    想到这里,困扰如意小半年的焦虑变轻了,如意顿时觉得灵魂都变得轻盈了一些,不再那么沉重,说道:“是啊,我还有你们……八年,总有法子找到脱籍的出路。现在着急上火也没有用。”

    吉祥说道:“八年之后,我肯定当上大官了,不再是七品芝麻官,到时候我定会把我爹娘,还有你们母女都接出去的。九指一家比较特殊,不过郑纲这个老舅挺有心,肯定不会坐视不管。你看来寿家的一家人,来禄一家人都过得不错,咱们到时候的日子肯定不输他们。”

    无论如何,希望还是有的。如意心想,脱籍这种大事不可能一蹴而就,或者仅凭自己单打独斗,将来除了自己努力,也要借助一切可以动用的力量来解决。

    当然,令人困扰的焦虑感也不可能一拳就打倒,如意知道自己是出色的,惧怕自己也会被人盯上,木秀于林,风必摧。

    人长大了,烦恼注定越来越多,要面对的问题也会越来越大,要学会和焦虑相处,有危机感是好事,但也不能因噎废食,毕竟,人要活在当下。

    比如这香榧子就很好吃啊,尤其是吉祥剥出来的,又不用磨粗了自己的手指。

    如意吃着香榧子,吉祥剥的快,她都吃不过来,很快就攒了三颗黄油油的果子,此时如意心里轻松了些,玩心大起,就把香榧子当成了抓石子的玩具。

    如意先抛第一颗,然后迅速的抓起炕桌上的一颗果子,在空中接住刚抛起的果子,再把手中两颗果子都高高的抛起来,抓起炕桌上最后一颗果子,正要把空中两颗果子接在手掌时,吉祥像个乌龟似的伸长了脖子、张开血盆大口,就这么用嘴巴在空中把两颗果子都抢先接住了!

    吉祥得意洋洋嚼吃着香榧子,“厉害吧!你做不到这个吧!”

    如意摊开手掌上最后一颗香榧子,笑道:“都七品芝麻官还这么幼稚!我就当喂小狗了。”

    吉祥索性玩到底,再次张开嘴巴,伸出舌头,嗷呜一声,把如意手掌上的香榧子舔进了嘴里!

    如意只觉得掌心湿湿的、热热的,又酥又麻,一直麻到了心里。

    吉祥朝她挑了挑眉,叫了两声,“旺旺!”

    如意赶紧收起手掌,笑骂道:“你还是真是条狗啊,有本事,做个恭喜发财。”

    终于见到如意开怀大笑了,她眼底的阴霾消失不见,见如意高兴,吉祥索性奉陪到底,把两只手的手指缩在在一起,模仿狗爪的样子,垂在胸前作揖,“旺旺旺旺!”(恭喜发财)

    把如意乐的,不禁伸手摸了摸“狗头”,“真是个好狗,都成精了,好了,现在化作人形,帮我剥香榧子吧。”

    青梅竹马就是这样的,无论多大,都能暂时忘记长大的烦恼,随时在对方面前变成小孩子,没有戒心,不用害臊,因为彼此都见过对方更加幼稚的模样。

    待鹅姐和如意娘把吉祥的床和被子都缝好、铺好了,两人出来,看见如意躺在炕上吃着香榧子,吉祥给她剥,两人叽叽咕咕的低声不知在说些什么话,见母亲们出来了,都住了声。

    如意从炕上起来穿鞋,吉祥说道:“这一包香榧子我今晚都给你剥出来,你明天吃就行了。”

    如意说道:“这倒不用,现剥的才香。”

    吉祥就把剩下的香榧子都包起来,“那我明天再给你剥。”

    如意母女回到对面家里,吉祥就往如意刚才躺过的一躺,上面还有如意留下来的余温,吉祥把自己摊平了,“娘,我今晚就睡在这里——炕上暖和。”

    鹅姐就把刚缝好的新被子抱过来,“洗了脚再睡,可别把被子熏臭了,这是今年的新棉花做的。”

    晚上,如意也是泡了脚才睡觉,很奇怪,明明睡前洗脸洗手擦干净了,她还是感觉掌心又湿又热,就像又被吉祥舔过似的。

    晚上做梦,如意梦到一条狗追着自己舔,舔了掌心,还要顺杆儿爬,舔她的脸,她拿着她娘的擀面杖,怎么赶狗,狗不都走,就冲着她旺旺,还摇着尾巴。

    如意就大喊“吉祥!过来赶狗!”那狗就变成了吉祥……

    次日一早,吉祥像往常一样早起练功,再拿起铁锹,把自家和如意家门前的雪都铲走。

    如意从梦中醒来,梦境几乎全忘记了,就记得被狗追了,听到外头铁锹的刮擦之声,就起床,穿上厚衣服出去,问吉祥,“你今天要做什么?”

    吉祥铲着雪,在墙根堆了个大雪人,说道:“本打算跟赵铁柱买些东西去郑家茶馆给郑侠大哥送年礼——每年都送嘛,你今天在家,我就不去了,陪你一天,我们明天再去。”

    如意想起一件事,说道:“你送给我的那些郑老板送的茶叶,芙蓉姐姐说是贡茶,专门进献皇帝的,叫什么蒙顶甘露,连老祖宗也只得了两包,你却有四包,可见这个郑老板在宫廷里的关系不一般。”

    吉祥说道:“他说是走了张公公的关系弄到手的,具体是什么关系,张公公不说,我也不敢问,神神秘秘的。还有,郑家茶楼挂着一副赝品清明上河图,但是仿的就跟真的似的,吸引了好多文人墨客带着笔墨纸砚去临摹,有人出高价去买这幅赝品,无论开多高的价格郑老板都不卖的。”

    说到赝品,如意就想起自己承恩阁里挂的也是米芾的赝品,实则是“米市”王延林所画,虽是赝品,她也觉得好看,顿时有了兴趣,“我也喜欢看画,今儿得空,带我瞧瞧去。”

    如意长成大姑娘之后,平日如意娘从不让如意独自出门,有吉祥陪着,这才放心,不过,尽管如此,如意娘还是嘱咐两人早些回家,“……到了年关,坏人也想用邪门歪道多赚钱过个好年,咱们防着点准没错。”

    晓得母亲牵挂,如意干脆把吉祥以前的旧衣服翻出来了,穿着一身男装,打扮成少年模样,冬天穿的厚,如意在里头穿着一件宽大的夹棉比甲,把胸穿的平平的,比吉祥还平整。

    吾家有女已长成,如意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怎么藏都藏不住的,就是扮上小子,胸也是平的,但在如意娘看来,也浑身都是破绽。

    如意娘不放心,拿出一对暖耳,给如意戴在耳朵上,遮住耳垂上的耳朵眼。

    “我不戴这个,听不清声音。”如意摘下暖耳,把吉祥的黑毡帽戴上了,帽沿压的低低,遮住耳朵。

    如意娘交代道:“少吱声,一说话就露出马脚来了。”

    “知道了。”如意撒娇道:“差不多得了,为了这一身装扮,翻箱倒柜找吉祥的旧衣裳,还要搭配换装,折腾了快半个时辰都还没出门呢。”

    下雪初晴,道路雪水泥泞,吉祥赶了马车,接了如意上车,如意娘看着马车出了四泉巷,还是舍不得走,被鹅姐硬拉回去,拿出两个帖子说道:

    “曹鼎夫妻从通州回来了,晚上在棉花胡同山东菜馆摆酒席,给你我都下了帖子,你去不去?”

    如意娘说道:“我就不去了吧,你就说,如意今晚要回颐园,我心情不好,就不去扫兴了。”

    如意娘不善应酬,也不喜欢应酬,以前去山东菜馆赴宴,是为了学做一些新菜,现在学会了手艺,她就不想去了。

    鹅姐感叹说道:“他们还请了东府新大管家夫妻,潘达和潘嫂,那潘嫂是跟你一起进府的吧?没想到她成了大管家娘子,真是个有时运的人。你不去跟她叙叙旧么?”

    提到潘嫂,如意娘就想起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去,就更不想去了,“不去了,当年我们被那个官牙薛嫂买到手里,一起提心吊胆过了几日,后来都卖给了张家,她去了东府,我来到西府,就那么几天,实在无旧可叙,我坐着尴尬,浑身难受,算了吧。”

    鹅姐说道:“行,我就帮你推了。”

    且说如意上了马车,里头脚炉手炉都是齐全的,吉祥还从怀里摸出一个纸包给她,“路上吃。”

    如意打开一瞧,正是一包黄橙橙的香榧子,说道:“哎呀,昨晚不是告诉你,这东西要现剥的才好吃么,隔了夜都会减了风味。”

    “我怎么会忘记你下的圣旨呢。”吉祥说道:“今天一清早起来剥好了,香的咧,你吃吃就知道了。”

    如意拿去一个香榧子尝了尝,又香又脆又润,刚剥出的还有一股浓郁的木香气,是其他坚果所没有的,如意爱不释口。

    只是,在吃香榧子的时候,她的掌心不禁又出现了那种湿漉漉热乎乎的舔舐感。

    如意摊开掌心,贴在脸颊上,触感干燥,并不是湿的。

    但是,当她放开掌心,真是神了,这下不仅仅掌心是湿热的,就连脸颊也被“过”上了这种湿热之感,就像脸上也被舔了似的!

    如意脑子里不禁出现了吉祥舔她脸颊时场面,脸颊不仅湿热,还发烫了!

    哎呀,这是什么鬼毛病?

    如意只觉得自己的脸越来越烫,再也不敢捂脸了,索性出了马车,坐在车辕子上,宁可被冷风吹着。

    吉祥在赶车,“你出来作甚?外头怪冷的。”

    “我不冷。”如意心道:我的脸烫的很啊!真是邪门!

    吉祥侧身看着如意,“还嘴硬,你的脸都被冷风吹红了,赶紧进去。”

    不是吹红的,是烫红的。如意不肯进去,“我就爱吹风,你管不着。”

    今天腊月二十八,快过年了,街上熙熙攘攘都是采买年货的路人,马都跑不起来,小碎步往前走,车辕子地方小,吉祥如意都坐在这里,冬天穿的衣服又厚实,不免会挨在一起坐着,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凡是吉祥挨过的地方,如意又觉得烫起来,

    这下可好,不仅仅是脸,半边身体都在发烫。

    真是失策!如意不声不响的退回了车厢。

    吉祥笑道:“现在知道外头多冷了吧,皮都不冻破了你的!”

    如意还在嘴硬,“呵,你敢笑话你姐,回头仔细你的皮!”

    如意心道:哎呀,我可是是他姐啊,怎么能这样胡思乱想呢?简直大逆不道!”

    正思忖着,蓦地,马车突然停住了,如意思绪纷乱,没坐稳,身体前倾,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如意扶着车厢板壁,“你停车先跟我打个招呼啊。”

    吉祥说道:“前面路堵住了,这大过年的,车多人多,前头一片喧哗声,好像打架似的。”

    如意说道:“每年年关北城兵马司不都是加派人手巡街么,怎么还当街打架?”

    吉祥说道:“或许有什么不平事吧——你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十五岁那年也和刘瑾的亲哥哥刘景祥的家奴打过两次架的事情?”

    “记得啊,当时把我和九指叔吓的,就怕你出事,没想到那年刘瑾就在西四牌楼被刽子手当烤鸭似的给切成片了,真是朝登天子堂,日暮枷锁扛。”如意从车厢里出来,站在车辕子看着前方喧哗处。

    站的高,看得远。如意揉了揉眼睛,“吉祥,我好像看见九指叔了。”

    吉祥从车辕子上站起来,依稀看见九指和一些人争执着什么,顿时不管路堵不堵了,当即在空中甩着马鞭,“麻烦让一让!让一让!”

    前面一动不动。

    吉祥想出一个法子,跟如意说道:“我跟你商量个事……”

    如意听了,觉得可以一试,当即就叉腰,故意扯着奸细的嗓音叫道:“咱家奉命办案!快快散开!若有不从!统统下狱!”

    如意穿着男装、声音尖细、面白无须,再加上她趾高气昂的语气和神态,自称“咱家”,活像个无法无天的死太监!

    众人纷纷回头,如意双目圆瞪,索性一演到底,“看什么看?闪开!”

    京城地界,宁惹阎王,不惹公公。

    前方让出一条路来,吉祥驾车到了九指跟前,“九指叔,怎么了?”

    九指看到吉祥,连忙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吉祥!长生不见了!我到处找不到他!”

    前方是浑堂胡同,浑堂就是澡堂的意思,洗澡的地方。

    浑堂对面是惜薪司北厂,惜薪司是皇宫二十四司之一,专门管皇宫柴炭供应的,常年堆着炭薪,也往外卖,近水楼台先得煤,对面的胡同就建了好些个浑堂,方便从这里运煤烧水,供人洗澡。

    冬天天气冷,男人们一般都在浑堂洗澡,尤其临近过年,从腊月二十六到二十八这三天,所谓“腊月三天洗,来年福禄全”,这三天澡堂都是爆满。

    九指带着长生来洗澡,洗干净好过年,澡堂里人多,一个个水池蒸腾着热气,十分憋闷,九指强撑着先给长生洗头搓澡,把儿子洗干净了,才给自己洗。

    这一洗,他就觉得头晕,差点一头栽进水池里,毕竟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九指不敢再洗,就带着长生去更衣的地方穿衣服。

    出了憋闷的水池,九指依然头晕腿软,尽全力穿完衣服,眼前就模糊了,九指记得最后他和长生坐在椅子上,跟儿子说:“我累了,歇一歇,你别乱跑。”

    等他缓过神来的时候,身边的长生就不见了!

    如意忙问道:“叔,你晕了多久?”

    九指神情慌乱,“我醒来的时候头发还在滴水,应该晕了不到一盏茶的时候,我问周围的人,还有浑堂的伙计,他们都说没注意,不知道,我就一个个浑堂找人,他们说我乱闯,故意发疯看人洗澡,就吵起来了。”

    此时的九指眼神近乎疯狂,他在头发还在滴水的时候就从浑堂里跑出来找人,在寒冷的腊月天,滴水的头发一缕缕的冻成了铁丝似的冰条子,张牙舞爪似的四散开来,的确很像疯子。

    吉祥说道:“九指叔,你莫慌,我去北城兵马司报丢失人口,如意啊,你赶着马车回去四泉巷报信,找邻居们载过来一起帮忙寻找,长生刚失踪没多久,他们都知道长生的长相,那么多双眼睛总比我们三双眼睛强。”

    如意看着九指顶着一头冰条子头发的模样,很是心疼,她摘下头上的毡帽,戴在九指头上,“叔,我去去就来,咱们人多,肯定能找到。”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回:失长生众人来帮忙,出重赏如意说官牙

    第一百三十五回:失长生众人来帮忙, 出重赏如意说官牙

    九指因九根手指而“凶名在外”,平日也不苟言笑,其实凶悍的外表只为保护家人, 他本人内心柔软善良,会木匠和铁匠活, 还会伺候马匹,修马蹄,上铁掌等等,四泉巷里谁家桌椅板凳门窗之类的坏了, 都是他给修好的, 一文钱都不收,是个好邻居。

    父亲人缘好还能打, 长生虽是个傻的,四泉巷最熊的熊孩子都不会欺负他——若被大人知道,鞋底都能抽烂了。

    所以, 当如意驾着马车回四泉巷找人帮忙,领居们都纷纷放下忙年的活计,要跟着如意去浑堂胡同找长生。

    如意说道:“咱们不要一窝蜂都去浑堂胡同, 胡同东边就是护国寺, 护国寺再往南走就是西城了,咱们分一拨人, 去这边附近找找。”

    如意娘此时脸都吓白了,声音都在颤抖,“如果长生走失了还好, 咱们人多, 走街串巷喊一喊名字总能找到。如果被坏人拐卖了藏起来了,这个就难了, 纵使报了官,在白道上是找不到的,得从黑市上打听消息。”

    被反反复复出卖过的如意娘早已风声鹤唳,对四泉巷以外的世界充满着恐惧,保持警惕,遇到事情,她会不知觉的往最坏的方向去想。

    长生是个俊秀的十六岁少年郎,却无任何自保能力,无论男女,这种没有防备的美貌都很危险。

    如意觉得母亲的话有道理,但如意平日只在颐园这个小小的四方天地里打转,哪里晓得什么白道□□,倒是鹅姐一拍脑袋,想起了什么,说道:

    “做生意人什么白道□□都懂一些,刚好曹鼎夫妻回来了,曹鼎因他生父曹祖的官司,和刑部早就混熟了,我这就找他们帮忙。”

    这一下,四泉巷多人兵分三路,鹅姐去找曹鼎夫妻、如意带着一车人,连同自己亲娘在内奔赴浑堂胡同,第三路邻居们去护国寺附近寻找。

    如意满载着一马车人,连车辕子都挤满了邻居,来到浑堂胡同,吉祥已经骑着快马报官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熟人——北城兵马司的汪千户,两年前吉祥赵铁柱和刘瑾的哥哥刘景祥的家奴们打架就是汪千户从中调停的。

    汪千户跟九指很熟,也认识长生,听吉祥来报官,连忙带着巡街的人马来到混堂胡同。

    此时九指已经镇定下来了,他强迫自己吃了些东西,至少头不再眩晕,见邻居们都来帮自己,连如意娘平日这么胆小的寡妇也踏出家门,在外抛头露面的,顿时鼻头一酸,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感谢各位……我……无以为报……是我没用,洗个澡都能晕倒,把长生给丢了。”

    看到向来以坚强一面示人的九指慌乱自责的眼神,如意娘忙道:“这事不能怪你,年纪大了,体力不支,大家帮忙找,肯定能找到。”

    刚才如意娘对长生的境遇还很悲观,看到九指这个样子,她一下子变化成了乐观的说辞,安慰九指。

    众邻居四散开来,配合北城兵马司一道寻找长生。

    汪千户说道:“长生走失不到半个时辰,还是很有希望的。不过,我们这些熟人晓得长生的长相,大多数人不晓得,还是得给长生绘一下画像,我拿着画像分发给东城、西城、南城、中城其他四个兵马司的同僚们,大家巡街的时候注意一下走失的少年。”

    吉祥听了,立刻说道:“这个好说,我拉个人过来,此人和长生有八分相似,画师照着他的样子画,画的瘦弱秀气一些就有十分像了。”

    九指如意一听,就晓得吉祥说的是武安侯世子郑纲,这是个家族秘密,可现在这个局面,顾不得那么多了,赶紧把长生找回来要紧。

    吉祥飞身上马,“他也放假了,他是个孝子,放假一定回家看望他爹,我去他家里找他。”

    吉祥直奔西城的武安侯府,对着看门小厮拿出了豹子营的腰牌,郑纲听闻吉祥找他,就立刻骑马出府,“吉总旗,是张公公召我们回营么?这次要去那里征战?”

    吉祥说道:“你外甥长生丢了,帮个忙,让画师照着你的样子画个绣像,好散发给五城兵马司,大家一起寻找。”

    听说长生丢了,郑纲二话没说,和吉祥一起去了浑堂胡同,这一回去,浑堂胡同里又多了三个人,分别是胭脂,赵铁柱和红霞。

    原来赵铁柱今天来到四泉巷,打算和吉祥一起买些年货送给郑家茶楼的郑老板,却扑了个空,整个四泉巷空空荡荡的,大人们几乎都不在,井亭里还有杀了一半的鱼、拔了一半的毛的鸡等等死不瞑目的小动物留在那里,都冻成冰坨子了。

    看样子,大家忙年忙到一半,突然全部消失了!

    赵铁柱从一个玩鞭炮的孩童那里得知“长生哥哥不见了,大人们都去找人,要我们小孩子看家,都不准出四泉巷。”

    赵铁柱一听,拜把子弟弟长生走失了,这还了得!赶紧拍马去东府,先找表姐红霞,说了胭脂弟弟走失的事情,红霞跑去颐园,告诉了胭脂,胭脂跟王嬷嬷告了假,匆忙跟着这对表姐弟来到浑堂胡同。

    红霞瞧着临近春节路人多,北城兵马司和领居们挤在这里,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就把大手一挥,把街角一家似家客栈给包下来了,安排了一个大家临时落脚、收集线索的地方。

    看到父亲披头撒发,头发结冰,戴着一顶黑毡帽的样子,胭脂强忍住泪水,拿出帕子包住父亲冻成铁丝般的头发,“爹,莫慌,我们一起找弟弟。先进客栈坐着,把头发弄干,小心以后头疼。”

    九指紧紧抓住胭脂的手,“记得出去的时候,你和如意红霞赵铁柱他们在一起,千万不要落单啊。”

    胭脂长的像他的秋胡戏,温柔娴静,只看外表,就像大户人家的小姐似的。

    九指刚刚丢了儿子,更是担心这个女儿。

    “父亲放心,我们三个会一直在一起的。”胭脂在父亲冰冷的手里塞了个手炉,就跟红霞骑在一匹马上,和赵铁柱一起找长生去了。

    客栈里,画师们照着郑纲的相貌白描出面部的轮廓,九指在一旁指点,“下巴要尖一点,眉毛细一些,皮肤白皙,我给儿子带了一套新衣服,他穿着宝蓝色夹棉长袄,黑色棉裤,到小腿的牛皮靴子,我晕过去的时候,他的头发还没有干,就披散着头发,但我发现他不见的时候,衣橱里的头巾也不见了,他的头巾——”

    九指从怀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头巾,“就是这种浩然巾,是福建漳绒做的,我们父子两个戴的头巾是一样的,这种浩然巾宽大,可以把头都包起来,后面的披幅快要长到腰间了,就像风帽一样,可以遮掩住濡湿的头发,戴着暖和些,不会被冷风吹着头。”

    可见九指平日照顾长生十分用心,可人会衰老,精力体力不饶人啊!

    画师们就按照九指的描述,在头上添了个浩然巾,汪千户拿到第一批画像,先拿去分发给京城东南西北中五城兵马司巡街的同僚们,帮忙寻人。

    画师们继续作画,吉祥如意等人也拿着肖像,几人一组,散开找人。

    赵铁柱带着红霞和胭脂去了附近的兴化寺胡同,吉祥如意和如意娘往另一处胡同。

    途中,如意说道:“吉祥,你还记得当年我要你帮助蝉妈妈找父母时,那个官牙薛嫂吧?”

    听到薛嫂的名字,如意娘不禁打了个寒噤,虽然快十九年了,她还是无法忘记当年被薛嫂当货物转卖时的恐惧无助。

    吉祥说道:“当然记得,就是她家的纳税凭证里找到了蝉妈妈父母的踪迹……不过,为时已晚,唉。”

    石家被抄家,家奴被发卖,蝉妈妈父母与她被官牙强行拆散,分开发卖那年就死了,只留下一只木蝉。

    如意说道:“我娘说,如果长生是自己走失的还好,大家这么多双眼睛找人,肯定能找到。但是如果被人牙子拐走藏起来,这就麻烦了,纵使一万双眼睛也不到的。我想薛嫂就是做这行的,她的消息灵通,我们何不找她问问?”

    如意拍了拍自己的钱袋,“方才回去的时候,我把近两年积攒的三百多两银子都拿出来了,薛嫂这种人,给钱就行,若不够,我们还可以去凑,做人牙子这行,认钱不认人的。”

    吉祥和如意娘都觉得如意这个法子可行。

    为了找长生,如意娘不得不克服对过去的恐惧,帮着想办法,说道:“长生若被拐,没有正当身契,走的肯定是黑市,薛嫂是官牙,不过,人口买卖这行本是丧尽天良的,什么黑市白市,做这行就没有干净的人,都是相通的,给钱就行,现在咱们是没办法,有求于她,先给她点银子,尝尝甜头,她才会给咱们办事。”

    于是吉祥驾车去官牙薛嫂家里。

    这薛嫂自从没有验明身份就把钱帚儿卖给张家,有了后来的承恩阁盗画风波,张家就不用她了,少了个大主顾,也影响了信誉,薛嫂这五年的生意清淡了许多。

    见吉祥等人驾车来了,赶紧上去迎接,各种阿谀奉承的话齐齐堆上来:

    “哎哟,听说吉总旗的父亲跟着杨数出海赚了大钱,这是当官了、家里有钱了,来我这里买服侍的人?你们找对了,我这里你们想要什么人都有,或官卖、或私卖,咱们是熟人,价格好说!”

    薛嫂卖人无数,她早就把自己曾经卖过的“货物”忘记了,见到如意娘长相打扮都不凡,也上去奉承,“这位就是如意姑娘的娘吧,好个气派人物,不知道还以为是谁家的诰命夫人呢!”

    如意娘看着薛嫂舌灿莲花,在她眼里是毒蛇吐信,顿时毛骨悚然!

    如意感觉到母亲的紧张,赶紧插身过去,用她高大的身形拦在母亲面前,阻隔薛嫂的视线,说道:“我们今天不是来买人的,我们是来给薛嫂送钱的。”

    听到“钱”字,而且还是“送”,立刻引起了薛嫂的兴趣,薛嫂连忙把三人请到正堂上坐。

    吉祥拿出长生的画像,“你只需帮我们在白市黑市都打听一个人,十六岁的少年,叫长生,小时候脑子烧坏了,有些呆傻,但是会玩飞花令,会背很多诗词,吃喝拉撒都懂。””今天早上,他爹带着他去浑堂胡同洗澡,澡堂人多,都是水汽,他爹闷的晕过去了,只过了一盏茶的时候,长生就不见了,如今整个五城兵马司的人都已经得到了长生的画像,满城都在找他。”

    薛嫂一看画像里的少年俊秀斯文,又是个傻的,容易被控制,觉得八成是澡堂脱光衣服的时候被人牙子给盯上了,笑道:

    “我这里只有卖人,没有找人的。再说了,得罪了同行,我以后怎么在这行混。”

    如意正色说道:“长生是我们张家的家生子,什么是家生子,你最明白不过,就是张家的私产。若他是被拐的,就是侵占了张家的产业,如果你明知道线索,却知情不报,根据大明律,这是包庇罪啊。”

    “到时候,你们薛家官牙的招牌就没了,你还得坐牢,或者花大价钱去赎买,免牢狱之灾。“

    “无论坐牢还是破财,相信薛嫂都不想要吧?不如这样——”

    如意从钱袋里拿出一个五十两银子的大元宝!

    咚的一声,如意重重的把元宝搁在桌上,“我们是非常有诚意来找薛嫂的,这银子就是我们的诚意。只要薛嫂接下这个活儿,为我们提供线索,无论最后是不是从薛嫂这里找到的,这五十两银子都归你。”

    这银子相当于白得啊!谁怪说是来送钱的!

    薛嫂的眼睛此时比雪花银还亮,死死盯着元宝,都挪不开眼睛,忙问道:“若我真找到了,给多少赏银?”

    如意指着桌上的大元宝,“就照着这个,再给你十个。”

    只是说个数字太空洞了,不如现成摆出来的有分量。

    一旁吉祥佩服如意的口才,还添油加醋说道:“你想想,十个大元宝,你这个桌子都摆不下啊。”

    薛嫂把大元宝扒拉到自己身边,“行,这活我接,只是咱们要立个字据,别到时候不认账。”

    如意拿起笔,刷刷几笔写了字据,吉祥就要签字画押的时候,身后的如意娘突然站了出来,“我来签字画押,他一个七品芝麻官能够有多少银子,我手上有这个数目,能立刻拿出来给你。”

    其实谁出钱都一样,现在找长生要紧,只是如意娘看到签字画押心里就不好过了,总想起她被当成货物买卖的时候。

    可是,纵有诸多的恐惧,她依然努力克服住了,站出来亲手签字——她不能看着孩子们去签字画押,好像孩子们被卖了似的,也要经历她当年所承受的痛苦。

    如意说道:”有任何消息,去北城浑堂胡同的似家客栈,我们已经把这家店包下来了。”

    薛嫂笑道:“知道,诸位都是财大气粗嘛,一定少不了我的赏钱。”

    如意娘厌恶薛嫂的笑容,一刻不想多待,立刻就走了。

    且说另一边,浑堂胡同的似家客栈里,挂着一张京城地图,汪千户常年巡街,有经验,每条街或者胡同从头到尾走访过一遍的,他就在上面插上一个小旗帜。

    吉祥等人找过薛嫂之后,把附近的椿树胡同问了一遍,无果,就回去似家客栈报信,看看下一条街应该去那里找。

    地图上已经有十七面小旗了,汪千户把椿树胡同也插上旗帜,变成了十八面旗。

    汪千户蹙眉说道:“现在最远已经找到棉花胡同了,不对劲啊,一个呆傻的少年,平日神情云游天外,走路慢吞吞的,若是走失迷路,大多是鬼打墙似的转圈,走不远的,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这附近没有河流湖泊,他也不可能落水消失。”

    “唯一的可能就是被拐了,藏在某个地方,等着卖出去。”

    九指听了,面如死灰,“这些天打雷劈的王八羔子,是不是在我给长生洗澡就盯上了?我真是傻啊,真的,我怎么那时候没注意到有坏人呢?我——”

    吉祥打断道:“九指叔,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不要再自责了,我们已经找了官牙薛嫂,使了钱要她去黑市找长生,还许诺五百两银子的赏银。”

    这时,一直默默盯着地图,看着一面面旗帜插在街头巷尾的郑纲和犹如抓到了救命稻草般九指齐齐说道:“那就张榜悬赏吧!”

    正好,刚刚走访完兴化寺胡同的赵铁柱胭脂红霞回来了,听到里头郑纲和九指都说悬赏,快步进来。

    汪千户没有开口问,只看三人焦急失望的眼神,就晓得兴化寺胡同也没戏,就把第一十九面旗帜插在这条胡同上面了。

    每一面旗帜的增加,都在表示长生走失的可能不大了,事情在往更坏的可能发展。

    胭脂心急如焚,“父亲,方才听说要悬赏,那就赶紧吧,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们肯定能找到长生。”

    郑纲这个当表舅的说道:“劳烦汪千户在京城九大城门还有闹市坊间张贴悬赏榜文,赏银五百两。”

    “五百两?”汪千户摇头说道:“不行,九指家没有这么多钱,出不起的。”

    郑纲、吉祥如意,赵铁柱红霞齐齐说道:“我出!”

    此话一出,吉祥如意九指知道内情的也就罢了,其余人等皆诧异的看着郑纲:他为什么要主动出这个钱?说到底,这事跟他关系不大吧?为什么他如此热心?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回:观榜文有心仿笔迹,有重赏财帛动人心

    第一百三十六回:观榜文有心仿笔迹, 有重赏财帛动人心

    且说郑纲脱口而出他来出悬赏的五百两银子,除了三个知情人,在场其他人都很疑惑, 但目前最紧要的是寻找长生,时间紧迫, 也就将疑惑搁置一边,张贴悬赏告示要紧。

    画师们继续仿作长生画像,如意提笔用漂亮的小楷抄写悬赏榜文,郑纲问经验丰富的汪千户, “五百两银子少不少?要不要加到一撇之数?”

    一撇就是一千, 因为千字要先写一撇嘛,所以以撇代千。

    郑纲毕竟是武安侯世子, 武安侯府虽没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手里的零花钱都不止这个数目, 觉得有点少。

    汪千户摇摇头,“悬赏找人不是银子越多越好,五百两是京城中等人家拼尽全力才能够凑出来的现银, 这个悬赏就很真实。如果是撇, 怕是有人觉得长生奇货可居,就是找到了, 也故意藏起来,你想想看,能一口气出一撇的, 对方是不是觉得苦主出二撇也没问题?反而耽误找人。”

    郑纲当场数出了五百两的银票给了汪千户, “好,一切听汪千户差遣, 我现在就去张贴榜文。”

    汪千户用马鞭指着地图,“发祥坊这一块全都归郑总旗贴榜文。”

    京城以皇宫为中轴线,街道横平竖直就像棋盘似的,一共分为三十六个坊,发祥坊是以其中之一,北从德胜门开始,往南到惜薪司北厂;东到德胜门大街,西到新街口大街。

    他们所在在浑堂胡同就属于发祥坊。

    郑纲拿着一摞画像和如意刚抄出来悬赏榜文,带着武安侯府的家丁就拿去发祥坊张贴去了。

    接下来,汪千户就像切豆腐似的,将京城其他三十五个坊分给了众人,单是如意就抄了两百多张榜文,手都要抄断了。

    发祥坊是最先张贴悬赏榜文的街坊,棉花胡同也属于这里,老板钱帚儿听说自家门前贴了榜文,就过去瞧,回去跟正在爬上爬上,给各个院子张贴新桃符的五戒说道:

    “真是件奇事,大过年的,一个叫长生的少年不见了,有些痴傻,他家人贴了悬赏榜文,赏银五百两呢。”

    看惯了红尘俗世的钱帚儿感叹道:“一个傻子而已,若是普通人家,肯定当成累赘,故意远远的扔到外头不管的也有,如今这个傻子走失了,家人花五百两银子找他,平日一定照顾的很好。唉,这个叫长生的少年,说他有福吧,偏偏是个傻的;说他没福吧,他家人又如此爱护他,可见这人世间的事,总有缺憾,谁能福全呢?”

    钱帚儿是五戒最大的主顾,所以他每年都过来棉花胡同送新桃符,他的桃符是用掺着金粉的金漆写成的,金光闪闪,价值不菲,怕别人贴坏了,他都是亲自上手贴。

    他用面粉加水煮成浆糊,把去年的旧桃符撕下来,把新桃符刷上煮好的浆糊,踩在椅子上贴正。

    听钱帚儿这么一说,五戒从椅子上跳下来了,“长生?痴傻?怎么像是说我结拜弟弟似的,带我去瞧瞧。”

    钱帚儿就带着五戒出门,去看棉花胡同巷子口刚贴的悬赏告示。

    五戒一看画像,“这就是我长生弟弟啊!九指叔和胭脂一定急坏了,我去浑堂胡同瞧瞧去,剩下的桃符你自己贴。”

    五戒匆匆赶回山东菜馆收拾东西,钱帚儿把他的马牵出来,“既然是你的结拜弟弟丢了,你那些四泉巷的邻居,就像如意这些人都应该出来找人了吧。”

    五戒说道:“上回去四泉巷送桃符和年礼的时候,吉祥和赵铁柱还在外头剿匪,不晓得回来没有,不过如意肯定来了——悬赏告示的字一看就是她的笔迹。”

    钱帚儿说道:“字写的确实不错,很漂亮的小楷,没想到如意练了字。她以前的字可丑了,猫爪子扒拉过似的。”

    五戒翻身上马,说道:“这个自然,如意是照着张家老祖宗的字学的,写的可像了,现在老祖宗的信都是如意代笔,备受重用。”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钱帚儿听到如意的字像张家老祖宗的字,那么,如意的笔迹,就是张家老祖宗的笔迹!

    这是张家实际当家人的笔迹啊,又是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如果我掌握了张家老祖宗的笔迹……

    钱帚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绊倒张家的机会。

    等五戒骑马出门,钱帚儿就拿着纸笔,坐着一辆马车,回到悬赏告示下,她在马车里临摹悬赏告示,钱家以前是开古董行的,卖的基本都是赝品,临摹是钱帚儿从小就练的基本功。

    钱帚儿照着写了十几张之后,写的就有五分相似了。想着等将来悬赏了结,她就揭走榜文,好好收藏起来……

    另一边,五戒骑马飞奔到混堂胡同,来到了榜文上所写的似家客栈,看到了运笔疾书的如意,和坐立不安的九指。其余的邻居们都已经寻人和张贴榜文去了。

    五戒安慰了九指两句,就拿着长生的画像和榜文寻人。

    汪千户说道:“客栈、车马行是重中之重,现在天寒地冻,长生一个大活人要吃要住的,不可在外头。”

    到了下午,京城九大城门都张贴了长生的悬赏告示,里头三十六个街坊每一个胡同都没有放过,可以说全京城的人都认识了长生这个少年的面孔。

    浑堂胡同的似家客栈,陆续有人被悬赏告示吸引着过来通风报信,说某处有个少年是他们要找的人,汪千户派人去跟,都不是长生。

    甚至还有沿街呆傻行乞、浑身脏污的男性乞丐被人牵过去,非得“指鹿为马”,说男丐就是“长生”,还说“你们把他洗一洗就像了嘛”

    形形色色,为了悬赏,各种异想天开,企图蒙混过关的都有,汪千户说道:“你们现在明白为何我把赏金定在五百两吧,人们为了银子,什么事干不出来哦。”

    如此,到了晚上,夜幕降临,要宵禁,关闭各大坊门了,依然没有找到长生。

    宵禁期间不能随意外出,四泉巷绝大部分邻居们都回家了,吉祥如意五戒这种就住在似家客栈。

    似家客栈,灯火通明,汪千户负手看着地图,“京城各大数得上名号的客栈、车马行都查过了,看守九大城门的守军我也打了招呼,要他们注意行人和车上的人,至今没有消息,就怕长生被人灌了药,装进箱子里运出城,只要出了京城,再找人就难了。”

    越来越绝望,九指的眼神都开始发直了,就像灵魂被一刀刀的凌迟,比切肤之痛还痛。

    众人寻了一天,也未免露出疲态,愈发焦虑了,担心再也找不到长生。

    这时,客栈进来一个人,脚上全是泥水,她一进门就哆哆嗦嗦走到炉子旁烤火,“好冷,冻死我了!”

    正是收了如意五十两银子的官牙薛嫂。

    如意强忍住对人牙子厌恶,端了一碗炒面冲的咸口面茶给薛嫂,“怎么样?有无消息?”

    如意娘默默跟在女儿身后,薛嫂接过这碗面茶,刚用滚水冲的面茶能把舌头烫出泡来,也就碗口旁边的能下口。

    薛嫂怕烫手,单手托着碗底,嘴唇靠在碗口,一边转动着手腕,一边吸溜了一圈靠近碗口的面茶。

    碗边的面茶凑了一口,咽下去,薛嫂砸吧了一下嘴,脸色不像刚进来时冻的青白了,说道:“多谢如意姑娘,五年前我被关在颐园柴房时,也是如意姑娘隔着窗户栏杆给我喂吃的,现在面茶也是如意姑娘给的,如意姑娘真是个活菩萨啊。”

    当年如意喂薛嫂,是想从她这里查蝉妈妈父母的消息,有求于她,现在也是找人,如意说道:“薛嫂不用跟我说这些客气话。如今形势紧迫,有消息你就直说——现在街头巷尾都张贴了悬赏五百两的榜文,你也看见了吧,你不开口,自有别人来说,银子让别人给拿走。”

    “消息有没有用,我也说不准,毕竟我又没看见长生本人,只是发现了一些蹊跷之处。” 薛嫂端着面茶,时不时喝上一口取暖,“得了如意姑娘的悬赏承诺之后,我就立刻出了门……”

    薛嫂是官牙,京城最大的人口交易地点就在西城西四牌楼旁边的安富坊,名叫羊角市的地方。

    虽然叫做羊角市,但这里不卖羊,更不卖羊角,这里卖的是人。

    前元在这里建立都城大都,那时候就有了西四牌楼,元朝实行种族制度,人分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汉人,四等南人,汉人和南人身为底层阶级,被买卖奴役,但是人天然的对同类有怜悯之心,是不想同类相残的,为了良心上过得去,就把买卖的奴隶叫做两脚羊。

    改变了称呼,是“羊”,不是同类,买卖起来心理上就没有负担了,所以这个地方虽然交易的货物是人,但不叫人市,叫做羊角市。

    明朝灭元,永乐大帝将都城从应天府南京迁到顺天府北京,虽改朝换代,买卖同类的生意依然存在,羊角市还做着以前的勾当。

    薛嫂是祖传官牙,几代人的生意,羊角市就跟她的家似的,晓得这里的买卖行市。

    从京城本地拐来的人,根本不可能光明正大的在羊角市交易,风险太大了,都是暗地里交易。

    不过,各个卖家店铺里的“货物”,还是要下功夫一家家的去看。

    因为长生如果真的被拐到这个京城最大的人市,他被交易的地方只能是羊角市不给外人看的黑市,但黑市的“货物”只有信得过的的人,是熟脸,人家才会拿出来给你看。

    薛嫂先是装模作样在羊角市各个商行走了一圈,陆续给卖家们放出话去,“我呀,在给福建那边来的一个有钱的大老爷寻个一个契弟,十四五岁,模样要好、皮肤白嫩、身子干净,瘦而不柴,会背几首诗,要听话,最好是个雏儿,大老爷慢慢调教才有趣,太腥太骚的都不要。”

    “价格嘛,好说……”

    薛嫂照葫芦画瓢,把如意给她的五十两的银元宝拿出来,在手里晃了晃,“就这样的元宝,你们想要几个?尽管开个价,无论最后以多少价格成交,我都抽两成当牙钱,可别赖账。”

    薛嫂把元宝收在袖子里,说道:“福建那位老爷有的是钱,就是太挑了,我手头上几个都看不上眼,退回来了,我不得已,就来羊角市转一转,必须带过来,给我先看看货,我看好了才能推到老爷那边去——哦,对了,货架上那些个我瞧过了,都不太行,你们找些鲜货。”

    薛嫂编出的这套钓鱼的谎言,乃是薛家几代官牙的经验,所谓术业有专攻,在薛嫂看来,在澡堂里被拐走的,看中的是就是色相啊。

    说福建来的官老爷要找个书童,是因福建盛行结契弟,男风盛行,这个谎言就更真实。

    薛家在京城牙行是个招牌,可以信任,薛嫂又拿出五十两雪花银给卖家们显摆过了,想要多少个银元宝,都可以开价啊!

    财帛动人心,陆续有卖家带着自家“压箱底”的、不轻易示人的男孩子来给薛嫂“看货”。

    薛嫂挑挑拣拣一下午,这些人都不是长生,一直挑到了羊角市打烊,京城各大街道即将宵禁,宵禁之后会关闭坊门,薛嫂都出不去,所以薛嫂赶紧雇了车赶到了北城的似家客栈。

    众人都竖起耳朵听薛嫂讲述西四牌楼的羊角市,还以为薛嫂会有收获,没想薛嫂絮絮叨叨讲了半天,把手里的面茶都喝完了,却是这么个结果,都很失望。

    五戒说道:“羊角市所在的安富坊悬赏告示是我负责贴的,到处都是长生的画像,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见,如果长生被拐到了那里,应该有人为重金来我们这里通风报信啊。”

    薛嫂冷冷笑道:“这位道长有所不知,你们做一场法事是有价,但人这个货物有时候如果能投其所好,能够卖到天价,真正有那偏好这一口的,五百两银子也不算多。”

    “不过我在羊角市耗到最后一刻才离开,也不算是一无所获,有个牙人很可疑,我亮出银元宝,说了福建有钱老爷的要求之后,这个牙人明明跟我说过,他刚得了个鲜货,很是契合这个条件,说好了带来给我瞧瞧,但是我一直到快宵禁,都没再见过他的人影。”

    “其余的牙人,都带了几拨人给我瞧了,唯有他再没出现过,你们说可疑不?”

    五戒忙道:“那个时候,悬赏榜文是不是已经贴的到处都是了?”

    “差不多吧。”薛嫂说道:“我忙着看人,没注意榜文什么时候贴的。这个牙人是目前最可疑的。他家在何处、他在羊角市的店铺在何处,我都可以告诉你们——我就问,如果这个线索有用,五百两银子是不是真的可以兑现?”

    薛嫂进门时看到苦主九指的穿衣打扮,着实不像个可以拿出五百两现银的有钱人啊!

    甭管官牙,私牙,只要粘上人口买卖的,都绝对不是善茬,没有钱是不开口的。

    汪千户拿出五张一百两的银票,在薛嫂眼前晃了晃,“我以北城兵马司千户之名作保,一旦找到长生,这些银子都是你的,绝不赖账。”

    如意说道:“薛嫂快说,倘若长生真的在这个牙人手里,看到五百两的悬赏告示,他八成对你起了疑心,或者想把长生留着将来自己领赏金,反正长生是个傻的,他又不说不出到底是谁拐了他。到时候,薛嫂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薛嫂这才交代道:“他姓马,据说是当拐子起家的,都叫他马拐子,家住安富坊酱黄胡同第一保第二甲第七户。马家在羊角市的商铺叫做百花楼。”

    汪千户兵分两路,汪千户带着九指五戒郑纲等人一路往酱黄胡同,吉祥如意胭脂等人一路往羊角市而去。

    羊角市,百花楼。

    北城兵马司和西城兵马司将这里这里围的水泄不通,插翅难飞。

    所有的“货物”都被带出来,男女都有,有十来个人,他们被驱赶到大堂,战战兢兢,吉祥如意一个个瞧了,都不是。

    难道长生不在这里?

    胭脂急的大声叫道:“长生!弟弟!”

    被如意拉过来薛嫂低声说道:“没用的,干这一行的,新货到手,都不死心,想要挣扎逃跑,不是堵嘴就是灌了药昏睡,怎么可能有出声答应的机会。”

    吉祥拿着长生的画像,说道:“你们有谁见过他的,告诉我,如果是奴儿,我就买了谁,立刻写放奴文书,你就自由了。如果是店里的伙计,主动投案自首告发,我就帮你说情,免了你的罪。”

    酱黄胡同这边,马拐子的家里,马拐子还在吃饭,就被汪千户带兵包围了。

    大冷的天,夜里滴水成冰,汪千户将马拐子带到外头雪地里,说道:“我们北城兵马司只是巡街的,没有锦衣卫诏狱那些个高超的审问手段,工具也不全。再说我这个人心善,见不得血淋淋的场面,过于残暴,太残忍了,我看不过眼。来人,帮马老板脱衣,天气这么热,让马老板凉快凉快。”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回:假长生找到真长生,风雪夜盼来夜归人

    第一百三十七回:假长生找到真长生, 风雪夜盼来夜归人

    雪地里,脱的只剩下一件单衣的马拐子牙齿都冻得咯吱咯吱响,但就是咬牙不肯招认, 还大声喊冤枉,说从未见过悬赏文书里的长生。

    看着马拐子哆哆嗦嗦嘴唇都冻成乌紫色了, 汪千户心想:难道找错人了?不是他?万一真冻死了,谁都担待不起啊!

    与此同时,在百花楼里,有个待售的的女奴看到有机会得自由, 就跟吉祥说了个线索。

    “马拐子今天上午要我把他在马车里的脏衣服洗干净, 我去收拾的时候,里衣外衣袜子都有, 正好一整套,当时没往这处想,以为就是洗衣裳。”

    “现在你们来这里找人, 我就想可能是这个老拐子之前去过澡堂洗了澡,里里外外都换了新衣好过年,所以换下来的脏衣服就在马车里。悬赏榜文说那个人就是在澡堂里丢失的, 八成就是在那里被老拐子给拐走了。”

    吉祥听了, 忙问:“你见过长生吗?”

    女奴摇摇头,“没见过, 马拐子很谨慎,口风也紧,视财如命, 连个亲人都没有, 谁都不信,没有破绽, 否则也不会干这么多年的脏营生都没有被给人告发过。”

    吉祥又问:“那些衣服在何处?”

    女奴说道:“洗干净之后用熏笼烤干,已经收到柜子里了,这位军爷,跟我来。”

    女奴将吉祥带到衣柜处,拿出一摞衣服,吉祥翻检着,从里头找出一条黑绒布浩然巾!

    这个布料和大小,和九指戴的那个一模一样!

    种种巧合,众人对马拐子从七分疑到了十分怀疑了。

    吉祥等人拿着浩然巾,赶到酱黄胡同,这时候汪千户已经把衣服还给马拐子了。

    要是闹出人命,汪千户也不好交代。

    马拐子仓皇跑回屋里,恨不得把身体就像贴饼子似的贴在炉子上取暖,骤然从寒冷的地方到了暖和处,喷嚏一个接着一个打个不停,鼻水横流。

    吉祥赶到这里,递给汪千户一个纸条,说道:“有人在本司三院的这个行院人家里看到了长相类似长生的少年。

    汪千户听了,大声说道:“走!咱们瞧瞧去!”

    一群军爷浩浩荡荡的来,又纷纷扬扬的走了,马拐子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关上院门,生怕这些人再来。

    虚惊一场,这条命差点都冻没了,马拐子一口气喝了三杯酒,压压惊,暖暖身。

    北风呼啸,夜空又飘起了雪珠,隐隐约约,听到院子里有人说话,“马到成功、功亏一篑、愧不敢当……”

    马拐子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这不就是那个诗词成语滔滔不绝的痴傻小子么?我灌了药才把他放倒了,终于闭嘴,关在密室里头呼呼大睡,怎么可能跑出来?难道那药失效了?

    马拐子怀疑自己听错了,赶紧推开窗户,借着清冷的雪光,依稀看到院子里有个人蹲在雪地里,拿着一根树枝,不知在雪里写些什么东西。

    那个人穿着长袄,梳着发髻,但没有戴头巾,发髻上已经有一层薄薄的雪。

    听到窗户打开的声音,蹲在雪地的人就抬头看过去。

    马拐子借着雪光,看着蹲在雪地上的人脸:这不就是那个傻小子吗?

    马拐子简直不敢相信,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冻麻了出的幻觉,就揉了揉眼睛,趴在窗户上看,没错,就是那个傻小子!

    马拐子拿起炉子旁边的烧火棍当武器,心想一棍子下去,要么敲晕,要么打破头敲死,可千万不能这傻小子吱声尖叫,惊动了邻居。

    马拐子开了门,冒着风雪走进院子,人却不见了,雪地上全是方才汪千户带队进来的杂乱的马蹄印和各种脚印,无法通过脚印寻人。

    他也没有找到雪地里有树枝划过的痕迹。

    难道刚才真的是幻觉?

    可是雪地那张脸分明就是他啊……

    马拐子揉了揉冻得僵硬的脸,是幻觉还是少年,只能先去藏身处看看了。

    马拐子回屋,提了一盏灯笼出来了,去了院子角落里的一丛太湖石,板动机括,一块山石移动,露出一个水缸那么大的洞口,这是藏着一个地窖。

    马拐子顺着石阶走进去,地窖里有一张竹床,床上铺着稻草褥子,躺着一个少年。

    这不还在这里么!原来刚才就是幻觉,看来真的是脑子冻麻了。

    马拐子还试探了一下少年的鼻息,悠长均匀,分明还在昏睡中。

    马拐子松了一口气,举起灯笼回头,奇了!他身后正站着那个少年!

    怎么跟鬼打墙似的!马拐子转身看着竹床,床上一个,身后还有一个。

    身后的少年一把掐住他的手腕,也不知按了什么穴位,马拐子不知觉的松了手,手中的烧火棍落地,砸在自己的脚上,疼的他眉毛都在扭曲。

    剧痛之下,马拐子看清楚了,的确是两个人,长相相似而已,一个躺着昏睡,另一个个头要高一些,壮一些,眼神带着杀气,单手就掐着他的脖子,愣是把他举得脚尖离地!

    那人说道:“拐我外甥,我看你是找死!”

    此人正是郑纲,长生的表舅,方才他装作长生,蹲在雪地树枝画地、成语接龙的正是吉祥想出来的李代桃僵、引蛇出洞之计。

    这时哗啦啦涌进来一群军爷,为首那人依然是汪千户,他大手一挥,“拿下此贼!”

    找到了长生,马拐子被抓,证据确凿,人赃并获,再嘴硬还要遭一顿毒打,改变不了结果,只得交代了实情。

    原来,这马拐子以拐起家,以买卖人口发家,这么多年,老本行一直没丢过,在他眼里,人就是两脚羊,用来换钱花的。

    即将过年,马拐子去浑堂胡同洗澡,就注意到了身边的一对父子。

    那儿子明显脑子有问题,嘴里一直絮絮叨叨着诗词成语,自己跟自己玩飞花令,当老子的给儿子洗头搓澡,就像儿子伺候老子似的,尽心尽力。

    当老子的一边搓洗儿子,一边跟儿子说话,那怕儿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点回应都没有。

    “洗干净点,你胭脂姐姐就要回家过年了。”

    “长生啊,你想不想你姐姐?我很想她,咱们要换的新棉袄都是你姐姐一针一线缝的。”

    在拐子眼里,长生就是一块令人垂涎欲滴的肉,长得好,痴傻,不闹腾,好控制,提线木偶似的,很多客人就好这一口,简直奇货可居。

    拐子暗中观察着对父子,悄悄跟踪,看到当老子的晕过去,他就走过去跟长生说道:“你胭脂姐姐要见你,快快跟我去见她。”

    这是拐子们惯用的法子,用最信任的人的名义去拐骗受害人,连孩子大人都能中招,何况长生是个痴傻的。

    长生听到胭脂姐姐,当即就顺从的被拐子给牵出去了,拐子把长生扶到自己马车上,怕他在车上闹,就给他一块加了“料”的糖,当拐子的,这些东西常年都备着,等他把车赶回家,长生已经吃完了糖,精神恍惚,昏昏欲睡了。

    马拐子把晃晃悠悠的长生扶下车,期间,长生头上的浩然巾掉到马车里头。

    拐子把长生扶到地下密室里,熟练的上锁,灌药,在他看来,这是“进货”完毕,就等合适的时机出手了。

    马拐子驾车去了在羊角市的店铺,要女奴去车里收拾他洗澡换下来的脏衣服,洗干净。

    女奴收拾衣服的时候,还以为车里那条浩然巾就是马拐子的,就一并洗了,用熏笼烤干。也正因这个浩然巾,让马拐子露出了马脚。

    马拐子回到店铺不久,薛嫂就过来羊角市逛街“看货”,她话里有钱的福建大老爷花大价钱买契弟的诱饵深深吸引了他,今天在澡堂里刚刚进的“鲜货”有八成符合薛嫂的要求。

    就在马拐子想把薛嫂请到自己家里“验货”的时候,外头传来五百两悬赏寻人榜文的消息,马拐子跑去看榜文,一瞧画像:正是他刚刚进的货啊!

    马拐子想着:这长生的画像在京城到处都是,那个福建有钱老爷就不敢要了啊,这买卖是不成的。

    现在唯一能够赚钱的途径,就是找个自己人演戏,把长生偷偷转给此人,要此人牵着假装走失的长生去混堂胡同的似家客栈领上五百两赏钱,然后两人分成。

    但是贪婪的人永远不嫌赚钱多啊,马拐子转念一想,这家人能够出五百两银子买一个傻子,可见这傻子对家里人是多么珍贵。

    很多人家家里若有个傻子,都觉得是个累赘,恨不得远远的牵走扔在外头,自生自灭。

    这家人居然出五百两银子啊……明天能够拿出五百两,明天会不会变成六百两、七百两、甚至一撇也有可能……

    还真是奇货可居。于是,马拐子想把长生藏几天,等赏银一涨再涨。

    只是,马拐子万万没有想到,长生背后不仅仅有爱他的家人,还有一群爱护他的好友邻居,大家众志成城,齐心协力,不到一天就找到他这里了!

    这马拐子被北城兵马司移交给了顺天府衙门,最后判了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马拐子被打了一百,奄奄一息,没有等到流放就死于棒疮,结束了他罪恶的一生。

    他店铺的奴儿们,被拐的都被解救回家,被买卖的,最后都是如意娘出钱,将他们全部赎买,并归还了身契,给与自由。

    愿意回家的给路费盘缠,不愿回家或者无家可归的奴儿们,如意娘就托了鹅姐的关系,将他们介绍给了曹鼎夫妻,都去了通州的宝源店做工,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如意娘受够了被人当货物买卖的苦,不愿看人受这种苦,她无法解救羊角市所有奴儿,至少她尽力解救了她所能看见的苦难。

    且说那晚四泉巷到了半夜,除了小孩,大人几乎都无法入眠,商量着明天该去那里找长生。

    就在这风雪夜里,邻居们盼来了夜归人!

    一辆马车驶进四泉巷,打破了深夜的平静,邻居们纷纷披衣开门去看,看到吉祥把熟睡的长生背下了马车!

    九指和胭脂在雪里给邻居们作揖道谢,“长生找回来了!感谢各位友邻相助!”

    如意拖着疲倦的身躯回到家里,往炕上一躺,拿出怀里的油纸包,这里装着早上吉祥给她剥的香榧子,这一天都没空、也没有心思拿出来吃,这会子才吃上。

    如意娘把近一年做大席积攒的银子全部清点出来——之前赚的钱都给了鹅姐夫第二次出海当本钱去了,交给吉祥,“拿去给羊角市百花楼的奴儿们赎身,不管有无提供线索,都赎了吧,这对银镯子专门给那个拿出长生浩然巾的女奴。”

    四泉巷的人,只有吉祥是自由身,他可以赎买那些奴儿。

    鹅姐也来了,拿出一包银子给吉祥,“若钱不够,就用我的。”

    这时,如意猛地从炕上坐起来,“糟糕,我本来应该在今天黄昏时就回颐园的!王嬷嬷定要数落我了,要扣我的月钱!”

    鹅姐笑着摸了摸如意的头,“我早就托人给王嬷嬷打过招呼了,王嬷嬷同意把假再延一延,反正颐园腊月双倍月钱你在二十五的时候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活儿不多,再说自打腊梅的孩子出生,王嬷嬷比以前心软了不少,网开一面,你就放心吧,月钱少不了你的。”

    如意长舒一口气,躺了回去,“年底花了好多钱,开了年得好好挣。”

    鹅姐说道:“你们母女两个,一对活菩萨,钱都没往自己身上使。”

    如意娘说道:“钱可以再赚嘛,积累福报,就像是给自己花钱了。”

    如意娘一边说,一边麻利的煮了一锅面条当宵夜,如意把一碗碗面装进食盒里,提到九指家,除了昏睡的长生,每人都吃了一碗面。

    赵铁柱连夜把大夫请来了——他如今是豹子营小旗,从七品的官身,天子亲兵,京城宵禁管不着他,可以自由通行,就把大夫找来,给昏睡的长生诊脉。

    如意说道:“铁柱,我娘煮了面,你去我家吃吧。”

    赵铁柱嗖一下就走了。

    大夫给长生号脉,还看了舌头和眼睛,说并无大碍,受了些寒,开了九味羌活汤。

    赵铁柱端着一汤盆面条过来吃,边吃边说道:“我吃了面就去抓药。”

    胭脂请大夫给父亲九指瞧一瞧,“我父亲今天在澡堂里突然晕过去,近年来身体一年不如一年,时常胸闷。”

    起初九指不给看,“我就是老了,老了都这样,不用给我看。”

    胭脂一再坚持,一旁红霞也说道:“九指叔还是看看吧,要不然胭脂在颐园当差一直惦记着,整天都不安生。”

    胭脂说道:“今天不看,明天我再要赵铁柱去请个大夫给父亲号脉。”

    九指晓得女儿外柔内刚,是个有主意的,只得同意。

    大夫给九指左右手都号过了,也看了眼睛和舌头,问道:“平日除了胸闷,还有什么状况,比如心悸之类的?”

    九指问:“什么叫做心悸?”

    大夫指着九指心脏的位置,“就是这里一抽一抽的,喘不过气来,有时伴随着疼痛,或者有时候就像一匹马似的奔腾,跳的很快。”

    九指点点头。

    大夫说道:“从脉象和症状来看,你有心疾啊,要注意点了,平日不要过度劳累,少思少虑,多休息。这个病多因太过操劳之故。”

    这下把九指都听笑了,撸起衣袖,给大夫看他强壮的手臂,“我年纪虽大了,壮实着呢,过年的时候杀年猪,还帮忙按猪。”

    大夫见惯九指这种讳病忌医的顽固病人,并不与他过多掰扯,“我就不开方子了,你平日备一些救心丸在身边就行,觉的不舒服了就吃一丸,不要硬抗。救心丸各大熟药铺都有卖的,多花点钱买好的救心丸吃,这东西一分钱一分货,关键时候是可以救命的。”

    大夫说完医嘱就要走了,赵铁柱一口气把汤盆里的面条吸溜完了,赶车送大夫,顺便把救心丸和长生的九味羌活汤药材买回来熬煮。

    听到大夫如此说九指的病情,众人心情都有些沉重,冲淡了长生失而复得的喜悦。

    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偏找苦命人。不幸的家为了应付不幸,总是要付出比普通人要多耗费数倍的力气,才能勉强过上普通人的日子,所以更容易遭遇不幸。

    比如照顾病人,九指的秋胡戏就是为了照顾出痘的胭脂长生而油枯灯尽去世的,如今九指又要当差,又要悉心照顾长生,就步了他秋胡戏的后尘……

    如意说道:“不管怎么样,长生回来了,今天大家也都累了,大夫说九指叔不能劳累,先睡一会吧,再过一会天就亮了,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九,有的忙,大家好歹合合眼。红霞,你今晚就睡我那边,赵铁柱回来之后会睡吉祥屋里。”

    如意和红霞走了,胭脂跟父亲说道:“心疾没什么大不了的,老祖宗如今也吃着救心丸,她还吃消渴丸等其他丸药,这不也一直好好的嘛。我想法子给父亲弄些宫廷内造的救心丸。”

    “咱们一家人在一起,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您看长生遭遇如此大难,不也没事吗?父亲,管他什么坎,我们都一起跨过去。”

    九指听了,钢铁般的汉子,顿时落了泪。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回:小表舅担当大责任,慧如意奔走搞关系

    第一百三十八回:小表舅担当大责任, 慧如意奔走搞关系

    次日,腊月二十九,四泉巷都在忙年, 杀鸡的、开油锅做炸货的,蒸馒头打烧饼的, 唯有九指家里在熬药,赵铁柱连夜把九味羌活汤的九种药材都买回来了,胭脂在煎药,九指拿着一瓶救心丸, 问赵铁柱请大夫还有卖药一共花了多少钱。

    赵铁柱忙道:“叔您甭问多少钱了, 虽是结拜兄弟,但我把长生当亲弟弟看待, 这些都是我的一片心意。”

    红霞也早早起来了,过来跟胭脂等人打招呼,“今天二十九, 二小姐那边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得回东府帮她,等晚上得空我再过来。”

    此时如意还在睡, 到了快中午时才醒来, 吉祥回来了,跟如意娘交代他一上午已经把奴儿们都买下来了, 并写了放奴文书,并安排妥当,“……剩下十个走投无路的都送到曹鼎家里, 等开年, 他们就跟着去宝源店做工。”

    “阿弥陀佛。”如意娘直念佛,“希望他们能重新开始生活, 人生这一辈子长得很,什么时候重新过都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一个人骑马在风雪中奔到四泉巷,在九指家门口翻身下马,此人虽然戴着眼纱,但熟悉的人一眼就看出是郑纲。

    胭脂赶紧放下扇着药炉的扇子,双手在腰间的围裙上擦了擦,敛衽行礼,“恩人来了,请进屋坐,屋里暖和。”

    郑纲点点头,问九指道:“长生醒了没有?”

    九指说道:“短暂醒过一次,喂了点吃的又睡了,那杀千刀的马拐子灌的药药性太猛,得好几天才能缓过来。”

    赵铁柱说道:“郑总旗,你垫付的五百两赏银我们已经凑出来了,这就还你。”

    悬赏的五百两银子已经按照约定给了通风报信的薛嫂,赵铁柱还不知道郑纲是胭脂长生的表舅呢,还以为郑纲只是出于热心。

    郑纲说道:“不用还了,本就是我应该做的。我又不是外人。”

    这下连胭脂都觉得奇怪,正好开口,九指轻咳一声,“恩人进屋坐吧,外头冷。”

    家族的秘闻,九指不想让别人知道。

    赵铁柱也要跟进去,九指说道:“如意娘好像在炸洋芋头片了。”

    赵铁柱就跑到如意家去了。

    郑纲摘下眼纱,跟着九指进了屋,先去看了炕上昏睡的长生,看着外甥和自己相似的脸,郑纲心里难受,说道:“我上午旁听了顺天府衙门审问马拐子,长生差一点点就要被卖做玩物。”

    “这杀千刀的!”九指忍不住一拳砸在炕桌上,蓦地,心口一阵抽痛,这便是大夫说的心悸了,九指不禁捂住了胸口。

    这时给恩人泡茶的胭脂端着茶盘进来了,看到父亲这个样子,连忙把药瓶里的救心丸倒出一丸,如干枣那么大,用热水化开,给父亲喝了。

    郑纲问胭脂,“你父亲是怎么了?”

    胭脂把大夫的话跟郑纲说了,“……年纪大了,又常年操劳出来心疾。”

    郑纲说道:“难怪你父亲会在澡堂里晕倒,奔五十多的人了,除了差事,又当爹又当娘。这样下去不行的,得做长远打算。”

    你谁啊?胭脂听这话觉得不对劲,这种话从鹅姐或者如意娘嘴里说出来可以,但从郑纲这里听到,就很怪异,方才这人还说他不是外人……

    胭脂看着面前酷似长生的脸,心下未免起疑,“你是……你为何如此热心的帮我们?你和我弟弟长得如此相似,难道你和我家有什么渊源不成?”

    九指说道:“胭脂,你出去……帮一帮如意娘她们忙年,我跟恩人说说话。”

    郑纲却说道:“既然要做长远打算,有些事情就不能继续瞒着外甥女,她十七岁,是个大姑娘了,也该为她打算,难道将来你想让她再嫁个奴儿,世世代代都为奴为婢?你能瞒到什么时候?昨天我还出了赏银,这事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郑纲生生忍了两年,看到九指一家遭此劫难,他不想再这样保持现状下去,九指身体不好,这个家风雨摇摆,稍有差错,又要陷进不幸的泥潭中去,何时才能翻身?

    郑纲毕竟是个少年,意气风发,他再也不想当个旁观者了。

    一听到“外甥女”三个字,胭脂震惊不已,脑袋嗡嗡的,“恩人……你是我舅?”

    郑纲说道:“我是你们的表舅,你父亲是我表姐夫。”

    九指刚刚喝了药,此时胸口还是麻的,无论他怎么逃避,衰老和疾病都不会放过他,这个家已经不是一个病体之躯可以撑住的。

    郑纲已经表明了身份,覆水难收,已经瞒不过女儿了,只得把亡妻的出身一五一十跟女儿说清楚。

    “……石家犯下谋逆大罪,岳父大人的外祖家武安侯府也爱莫能助,岳父大人在会昌侯府为奴,后来有了你母亲,你母亲作为孙小姐的陪嫁丫鬟到了张家,嫁给我,有了你和你弟弟。”

    “你母亲死前叮嘱我,不要告诉你们这些事,身而为奴,知道这些往事会徒增痛苦,我就一直都没说。直到那年元宵节走百病,遇到了你表舅,你表舅回武安侯府刨根问底,知道了过去的事情,这两年一直悄悄接济我们,长生所用的珍贵药材基本都是用你表舅的钱买的。”

    灭门的祖宗、早逝的娘、痴傻的弟弟、心疾的爹,这个家总是一再遭遇不幸,胭脂一边听,一边默默落泪。

    不过,等九指讲完了,胭脂就止了眼泪,反过来还安慰父亲,“父亲告诉我家族的过往,我并不觉得有多么痛苦。父亲和母亲生了我,给我生命,我感激你们的生恩,好好活着都还来不及,能会去想好几辈之前的荣华富贵,这些东西从未得到过,也就不觉得痛苦了。”

    “其实纵使千金小姐出身又如何呢?各有各的烦恼和无奈,就是老祖宗,也多不能顺心如意。我在颐园当差五年了,也见过一些世面,日子是人过出来的,要把日子过好,得朝前看啊,不要回头。”

    郑纲说道:“外甥女说的没错,纠结过去几代人的往事无用,外甥女这一代人有自己的日子过,不要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去,虽然艰难,也得重新开始。我打算跟西府谈一谈,最好是能够赎买你们全家,倘若不能够,我也想把全家先挪出来,武安侯府会照应你们,表妹夫多年操劳,已有了心疾,不能耗下去了……”

    九指家里正商量着长远之计,如意家也来了个不速之客,紫云轩的秋葵。

    此时吉祥如意赵铁柱鹅姐都在厨房里帮如意娘忙年。

    如意见秋葵来了,赶紧把她领到正屋里,把炕上的杂物规整了,请秋葵坐下,秋葵不敢坐炕,要坐椅子,被如意按到炕上坐着,还给她倒了茶。

    秋葵站起来双手接茶碗,“如意姐姐替我斟茶倒水的,叫我怎么好意思呢,我自己来吧。”

    秋葵下半年升了二等丫鬟,学了些眉眼高低。

    如意说道:“你虽在我手下办事,到来我家,你就是客,怎么好意思客人倒茶,你坐下说话。”

    秋葵一撇如意还没来得及摘下来的围裙说道:“如意姐姐在家里好忙啊,我就不打扰你,长话短说。”

    “王嬷嬷要我来传个话,今天都腊月二十九了,你和胭脂姐姐再回颐园也当不了几天差事,今年张家年夜饭在东府开宴,颐园又不忙。”

    “就是过了年,老祖宗如今精神不济,也不见外头拜年的亲戚们了,颐园闲得很,就准你和胭脂姐姐歇到正月十五再回去。紫云轩的事情交给我,承恩阁交给蝉妈妈看着,梅园的仙鹤安排了其他人去喂。”

    如意听了,很是高兴,这五年来,她是头一回在家里过年啊!

    如意抓了一把银馃子给秋葵,“好秋葵,多谢你帮忙,过年一天都歇不成,等我回颐园,就换你好好歇几天。”

    秋葵没有推辞,大大方方的接了银馃子,“过年打赏多,有钱赚,是好事,我还得谢谢如意姐姐把这个巧宗儿给了我,我是外头买来的,没有家,无牵无挂,就是过年放假也无处去,还不如趁这个时候多赚点银子傍身。”

    如意抓了许多刚炸出来的炸货包好,装了两大包给秋葵,“这一包给你,这一包劳烦你捎给蝉妈妈。”

    送走了秋葵,如意想着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胭脂,就去了胭脂家里。

    胭脂家门口有个煎熬的炉子,药罐子已经离了火,但还没有倒出药汁,如意就顺手把药汁滤进了碗里,掀起门帘,把药碗端进去,看到胭脂九指在和郑纲说话。

    “郑总旗来了——九味羌活汤熬好了,”如意将手腕贴在药碗上,“冷热刚好,快把长生叫醒先要他吃药,凉了就没效了。”

    郑纲见到如意,顿首打了个招呼,“如意姑娘好本事,若不是你找了薛嫂这个官牙,我们解救不了长生。”

    如意心道:什么你们我们?我和胭脂一家才是“我们”好吧!

    如意嘴上还是很客气的,“是我母亲提醒我这么做的,我才多大,想不到这些。郑总旗仗义,当即拿出五百两银子当悬赏。”

    郑纲说道:“我是他表舅,理应如此。”

    “啊?”如意没想到郑纲知道此事,更没想到他会当着胭脂的面说出来。

    九指说道:“这事我们已经告诉胭脂了,如今,你和吉祥,还有胭脂都知道。”

    如意局促的看着胭脂,“我……”这事如意一直瞒着胭脂,如今纸包不住火,胭脂知道了,如意一时不该说些什么好。

    胭脂轻叹一声,走过去接过如意手中的药盏,放在桌上,“我不会怪你们瞒着我,你和吉祥信守承诺而已。不过,我真的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失落。这些年我一直吃饱穿暖,没有冻着饿着,家庭和睦,邻里关系也好,还有你们这些一起长大的好朋友,我已经很知足了 ,现在还有个好表舅,这日子,比张家很多女孩子都要好啊。”

    从小到大,胭脂总是被人夸赞是个懂事的姑娘,她善解人意,总是考虑别人的心情,不希望对方难过。习惯付出,把自己的感受深深的埋起来。

    比如对面不知所措的如意,胭脂不会怪她隐瞒,反而会暖言安慰她。

    比如面对红霞哽咽的说自己全家都要成为二小姐的陪房,远去南京,她无法履行和胭脂相伴一生的许诺时,胭脂短暂的震惊之后,说可以学如意给王小姐写信,说你将来要坐一个月的船去南京,你晕不晕船?我给你备些药……

    胭脂这样的女孩子,若遇到的是冷漠的家人、认识的是自私的外人,她的付出和体谅会被人当做习以为常,被忽略,甚至被嘲笑,她的一生都会被周围的人吸干,会穷困潦倒,连尸骨都无人收。

    然而胭脂的善良总是遇到珍惜她的人。

    如意拉着胭脂的手,鼻子酸酸的,胭脂越懂事,越是让人心疼她。

    郑纲说道:“如今我表姐夫身体不好,在澡堂晕倒,大夫诊出了心疾,医嘱要好好休息,不能操劳,这下家里有了两个病人,再拖下去还不知会出什么事端。我想和张家谈谈,接外甥全家出府休养,最好能够赎身,但没有门路,思前想后,只有如意姑娘能够和老祖宗说上话。”

    如意看着越发端庄美丽的胭脂,比红霞还漂亮,如意也担心这么美丽的花朵会被人盯上,心想如果胭脂能够出府,有武安侯府这颗大树庇佑当然比在颐园当丫鬟好。

    但是……

    如意说道:“张家当家人是老祖宗没错,但胭脂一家毕竟属于西府,西府的侯爷和侯夫人可不是吃素的,他们是真管事,不像东府的侯爷侯夫人万事不管,大事靠老祖宗拿主意,家事靠二小姐和大少奶奶料理。”

    “西府里外的事务都井井有条,侯爷主外,崔夫人主内,这些年来,老祖宗对西府很放心,一直不过问的事情。所以,胭脂一家的事情是越不了西府的侯爷和侯夫人的。”

    郑纲忙问:“如意姑娘能够和西府侯夫人说一说此事么?”

    如意说道:“为了胭脂一家的前途,我当然乐意去传话,只是……郑世子的意思就是武安侯的意思吗?”

    方才如意还称呼他为“郑总旗”,现在改了称呼,叫做“郑世子”,这意思就是问郑纲到底能不能当家做主?给胭脂一家赎身是郑纲自己的意思呢,还是武安侯府在表态?

    这个很重要,如果只是郑纲个人的意思,西府是不会跟他谈的。

    郑纲说道:“原本我父亲还在犹豫,昨天长生的悬赏告示贴的满城都是,我父亲其实也派了武安侯府的人到处找长生,昨晚将马拐子捉拿归案之后,我回去跟我父亲说了想把外甥一家接走的打算,我父亲这回同意了,只要张家肯放人,武安侯府都会接纳亲人。”

    老武安侯松了口,是因为他发现寻找长生闹得满城风雨,但是当年见过石家抄家灭族风波的人家都没有任何动静。

    原来,五十二年过去了,除了自己这个血亲还在意此事,其他家族早就不记得了,无人在意。时间消磨了记忆,好几代人的更迭,往事已经模糊了。要不……试一试?

    如意说道:“好,有郑世子这句准话,我愿替世子跟崔夫人传话。”

    如意是个爽利人,当即就回去换了一身体面的衣服,去了西府二门。

    她本就是西府的人,又在老祖宗那里伺候,人比衣服还体面,很顺利的见到了崔夫人。

    当家主母过年的时候很忙的,外头一堆等着回事的管事媳妇,如意就不拐弯抹角了,直接道明了来意,“……如今九指得了心疾,一度晕倒在澡堂,差点把长生给丢了。长生又一直是那个样子,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顾。”

    “家里两个病人,胭脂又在颐园里当差,再说她是个姑娘家,即使不干颐园的差事了,专门照顾家里,她也照顾不了两个有病的男人啊。”

    “所以,武安侯府想把胭脂全家接出去,如此,两个病人有所养,胭脂未来也有个依靠。咱们侯府有什么条件,只管提便是,武安侯府成心想赎。”

    崔夫人想了想,说道:“侯府往外放一户人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何况胭脂是伺候老祖宗的丫鬟,就是一分身价银子都不要放出去也成,咱们侯府又不缺这些银子使。”

    如意连忙吹风拍马道:“夫人治家有道,西府钱库丰盈,别说我们这些下人了,就是老祖宗也赞不绝口的。”

    好话当然爱听,但崔夫人并不是几句好话就能说动的人,她蹙眉说道:“不是我不肯放人,这事有些难办。胭脂的母亲是先头侯夫人孙氏带过来的陪嫁丫鬟,我是继室,若管先头原配的事,总感觉不妥,别人会闲话的。”

    其实崔夫人也不想养着胭脂一家人,毕竟是原配带来的“包袱”,她一点都不想背啊。这些年,随着会昌侯孙家的没落,崔夫人这个公主之女几乎把原配孙夫人存在过的痕迹都消除了,可这个包袱不是她想甩就甩的。

    如意说道:“论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孙夫人的陪嫁丫鬟嫁给了西府的家生子九指,她所生的孩子胭脂长生当然也是西府家生子,陪嫁丫鬟早就去世了,他们一家三口都是西府家生子,夫人是西府当家主母,当然都归夫人管,别人可没有理由在一旁置喙。”

    话虽如此,但崔夫人不想担当这个责任,虽是石家被抄家灭族是五十二年前的旧事了,但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

    崔夫人说道:“你看外头那些等着回事的人,我上午忙得很,下午等老祖宗歇了中觉起来,你跟我一起去颐园松鹤堂,要老祖宗定夺此事,只要老祖宗点了头,我这里绝无二话,立马给办了。”

    崔夫人心想:只要是老祖宗同意了,之后无论好歹都与我无关。

    如意忙道:“好,我下午过来找夫人。”

    说完,如意就有了主意,立刻打点了一份重礼,叫上吉祥,一起骑马去了石老娘胡同,去找来寿家的。

    来寿家的平日在松鹤堂陪伴老祖宗,但从小年开始就回家准备过年了,如意就来家里找她。

    一路上,如意才有空把郑纲要接走胭脂一家的事情告诉了吉祥,“……你们家和来寿家的来往密切,你爹帮她赚大钱,你还给她孙子指了走武举这条路,在她这里你的面子大,得说动她,要她下午帮忙在老祖宗那里帮腔,老祖宗最听来寿家的话了。”

    能帮到胭脂一家,吉祥当然乐意。

    一见来寿家的,如意嘴巴就甜的很,“青天大老娘,我和吉祥提前给您拜年了!”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回:送厚礼高人请出山,现口才张家得承诺

    第一百三十九回:送厚礼高人请出山, 现口才张家得承诺

    以往吉祥如意给来寿家的拜年都在开年正月,今天腊月二十九,确实算是拜早年。

    来寿家的孙子官哥儿从去年开始习武, 院子里有石锁和箭耙子,当然, 读书也没扔下,毕竟考武举是要写策论的,得文武双全。

    来寿家的依然怕冷,请他们两个在暖阁里坐着说话。

    吉祥留了个心眼, 看到箭靶, 就把官哥儿招呼出来,亲手教射箭, 没有进去坐。

    来寿家的很高兴,叮嘱大孙子:“官哥儿,这可是总旗大人啊, 官爷手把手教你,你得好好学。”

    官哥儿乖巧的应下了,跟着吉祥射箭。

    暖阁里, 见如意开口就请她“出山”, 来寿家的就端着茶碗笑道:“那长生不是找到了吗?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一夜之间,所有悬赏榜文都撕下来了。不过, 有孩子的人家都警醒起来,出门都不准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就连来寿家的也叮嘱儿子儿媳, 倘若官哥儿出去耍, 身边至少跟着两个护院家丁,就怕遇到拐子。

    如意说道:“九指秋胡戏的出身来历, 您作为曾经的西府大管家娘子,心里是清楚的,否则当年九指秋胡妻去世时,您也不会破例给了他家二十两烧埋银子。”

    来寿家的见如意点破了往事,也就不装了,“他秋胡戏是石家后人,石家已经灭族,但她外祖家是武安侯府,武安侯府是百年勋贵家族,不好得罪,张家就给她家一碗安生饭吃,反正也养得起。二十两烧埋银子虽是我给的,实则西府崔夫人当时也点了头,算是过了明路,我可不敢拿官中的银子白送人情。”

    “昨天长生丢了,晚上就找到了,武安侯府也暗中出了不少力气吧。”

    老狐狸门儿清,如意说道:“嬷嬷料事如神,佩服佩服!确实是武安侯府出了大力,才那么快找到长生的——今天我来找嬷嬷出山,也是跟武安侯府有关……”

    如意就把九指得了心疾,家里有难处,以及武安侯府想要把九指一家三口赎回、以及崔夫人的态度都跟来寿家的讲明白了。

    “……崔夫人说,这事她不能自专,得下午去问老祖宗,实不相瞒,我是想促成此事,一来张家少养一户人家,也免去了一些麻烦,二来武安侯府也能方便照顾血亲,三来胭脂是我一起长大的好友,我希望她将来能够有个更好的去处。”

    “但是,我年纪小,资历浅,我的话在老祖宗那里没有份量,少不得来请您老出山,帮忙说和。”

    如意态度真诚,来寿家的一瞥长长的礼单,年礼送的用心,且还有吉祥这个七品军官亲自来请,面子里子都给足了,有些心动。

    来寿家的说道:“下午我去一趟颐园,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这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啊,还是得看老祖宗的意思。”

    老狐狸都不会把话说的太死,能这样已经不错了,如意说道:“好,那咱们下午松鹤堂见。”

    吉祥如意走了之后,来寿家的把家里过节的东西翻了一遍,她每年都在家里过年,腊月二十九突然跑到颐园有些突兀,得找个由头去见老祖宗嘛。

    老祖宗喜欢家乡沧州的风味,沧州物产丰富,但无论是小枣还是鸭梨,老祖宗有消渴症都不能吃这些太甜的东西。

    挑来挑去,来寿家的看中一坛子沧州的冬菜,是用白菜帮腌制的小咸菜,吃起来脆生生的。

    来寿家的夹了一筷子尝尝,嗯,就这个了。

    回去的路上,吉祥问如意:“怎么郑纲找你说这事?我们两个都是豹子营的,同袍两年,互相怀疑对方知道胭脂的家世,但都没有捅破,没想到他第一个对你说开了此事。”

    吉祥那个醋啊,把街上喧嚣热闹的年味都快变酸味了!

    如意说道:“就恰好碰上了呗,为了胭脂一家,尽我所能罢了。”

    “为了胭脂一家”,吉祥听了,方收了醋意,“九指叔有了心疾,一家子集全了老弱病残,就胭脂一个全乎人,偏她平日不在家,此事确实不能再拖了。我和郑纲同袍两年,并肩作战,他人品不错,侯门世子,一点架子都没有,胭脂一家有他的照顾,应是放心的——倒是你,红霞要跟着二小姐远嫁南京,胭脂如果出了府,你在颐园又少了个朋友。”

    如意说道:“没事的,胭脂只是出府,她人还是在京城的。至于颐园,我人缘好嘛,有王嬷嬷当靠山,松鹤堂芙蓉姑娘、外头的来寿家的平日都向着我,秋葵也渐渐上手了,差事越来越顺手,再说园子里现在只有老祖宗和三小姐了,都好伺候。胭脂出了府,脱了奴籍,她的前途就不一样了,我乐意看到朋友往高处走。”

    吉祥知道如意多么想脱籍,说道:“我懂的,大家互相帮忙嘛,你帮胭脂,将来我……我们也会帮你的。”

    如意点点头,“我们这样的家生子,生来就任凭宰割,不互相帮忙就死路一条,就像寻找长生,凭谁一个人都做不到,就是那郑纲贵为武安侯世子,也休想独自救长生。”

    回到四泉巷,如意翻箱倒柜,把老祖宗以前赏给她的衣服首饰拿出来穿戴好,比如去年因接待远道而来的贵客王延林而赏的珍珠头箍。

    如意把珍珠头箍戴在头上,穿着银红缎面出风毛貂鼠皮的袄子,珠光宝气。

    如意打扮好了,瞧着天色差不多了,就去了崔夫人那里等,一道去了颐园松鹤堂。

    松鹤堂里,来寿家的故意早来一步,把沧州冬菜献给老祖宗,“……知道老祖宗什么都不缺,我中午吃饭的时候尝着这冬菜,就像在沧州时的味道,就给老祖宗送过来了。”

    老祖宗尝了尝,点头说好吃,要芙蓉把冬菜坛子收好,“……早上佐餐的时候吃。”

    芙蓉命粗使丫头把咸菜坛子抬到颐园大厨房去,私底下跟花椒说道:“这来寿家的真是烦人,老祖宗的消渴症不能吃甜,也不能吃太咸啊,非送这个劳什子,到时候我们这些人又要劝,就顾着讨老祖宗的好,不管我们死活。”

    花椒也很无奈,“真是奇怪,明明都回家过年了,这会子巴巴送了坛咸菜来。”

    来寿家的和老祖宗闲聊外头的新闻,“……那长生一天就找到了,拐子被送到顺天府衙门,闹得满城风雨,家家户户都看紧了孩子,就怕被拐子给拐了。”

    老祖宗说道:“拐子可恶,这大过年的搞的百姓家提心吊胆,都不敢放心让孩子上街,人人自危。”

    来寿家的附和道:“谁说不是呢,大过年的给人添堵,该死该死。听说那拐子是在澡堂里把长生拐走的,九指年纪渐大,有了心疾,在澡堂里憋得晕过去,才给了拐子可乘之机。”

    衰老和疾病最能让老祖宗感同身受,来寿家的一席话戳动了老祖宗的内心,不再把这件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老祖宗感叹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人老了,疾病不请自来,躲不过去的,不能怪当爹的。幸亏找到了,要不,一辈子都困在悔恨里走不出来。”

    话音刚落,外头丫鬟说道:“崔夫人和如意姑娘来了。”

    来寿家的听了,心道:如意啊,这个灶我已经给你烧好了,怎么下锅炒菜就看你自己了。

    如意跟着崔夫人身后进来,老祖宗瞧着如意的穿戴,觉得有些眼熟,问芙蓉,“如意这一身好像在那里见过。”

    老祖宗的记性一年不如一年,不过,老祖宗的东西都经过芙蓉的手,芙蓉是记得的,说道:

    “从珍珠头箍到皮袄,都是老祖宗赏她的,那时候老祖宗说珍珠这个东西在妆奁里放长了就变成鱼眼珠,不如赏给女孩们戴着漂亮,咱们看着也养眼。”

    “哦,我记起来了。”老祖宗点点头,“我说看着眼熟呢,原来是我的旧物。如意穿戴起来就是好看,珠光宝气,不像丫鬟,倒像是谁家千金小姐似的。”

    如意忙道:“我可不敢当,我就是老祖宗的丫鬟,承蒙老祖宗厚爱,得了您这些好东西,这过大年的,打扮的喜庆隆重,老祖宗瞧着也高兴。”

    “老祖宗真是又慈悲又大方,舍得给丫鬟放赏。”来寿家的照旧在一旁插科打诨,“我恨我自己没有晚生个几十个年,我若跟如意一般的年纪,这些鲜亮首饰和衣服还轮到她?”

    把老祖宗乐的开怀大笑:“寻梅啊,你在如意这个年纪时,我跟孙媳妇夏氏差不多大,那时候太后娘娘开始学说话了,我们张家还在沧州老家待着,生活虽算富足,但这种成色的珍珠头箍连我都没有,拿什么赏你?”

    提起年轻的时候,老祖宗总是双目放光,心情大好,跟芙蓉说道:“等寻梅回家的时候,你把我的衣柜和首饰匣子打开,随便她挑,她挑什么我就赏什么。”

    来寿家的见好就收,笑嘻嘻的摆手道:“我说着玩的呢,老祖宗这些年赏我的衣服首饰,我穿都穿不过来。就是看到如意的穿戴,想起我年轻时候了,有感而发——崔夫人,你和如意这会子来松鹤堂,有什么事吗?”

    崔夫人心道,这个来寿家的话太密了,半天我连开场白都没说出口,忙道:“有件事,媳妇来讨老祖宗的主意。”

    崔夫人观察屋里,来寿家的和芙蓉都是知情人,就不用屏退下人了。

    但,崔夫人很聪明,不想担责,就往旁边一走,把身后的如意推出来,“这事是你找我的,你来说给老祖宗听吧。”

    如意伶牙俐齿,就把昨天武安侯世子郑纲出了五百两银子当悬赏,全力寻找长生,甚至扮作假长生在雪地引诱马拐子打开密室的细节,还有九指诊出心疾,无力照顾长生,武安侯府想将九指一家赎身接出府养着的事情说了。

    “……武安侯府那边的意思是,当年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五十二年,历经了三代人,亲历过石家抄家灭族之事的人几乎死绝了,剩下的人也遗忘了此事,长生的悬赏告示贴遍了全城,也无人联想五十年前的事情,可见此事已尘埃落定,掀不起风浪来。”

    “况且,三代人过去,如今幸存的三个人,九指,胭脂长生都是咱们张家的家生子,无一人是官奴。即使从法理上讲,张家也可以放了他们一家三口出府,并不与当年石家的判决背道而驰。”

    “武安侯府诚意要给一家三口赎身,说条件咱们张家都可以提,这些年,张家给九指一家人安身立命之所,武安侯府很是感激。”

    老祖宗听了,沉默良久,神情有些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老祖宗在想事,如意不敢打扰,静静的立在旁边,默默祈祷老祖宗点头。

    良久,老祖宗感叹道:“都三代人,五十二年了,武安侯府还惦记着血亲,不离不弃,令人钦佩。”

    如意心道:有戏啊!

    如意晓得自己的话不够分量,就使劲给来寿家的使眼色:求您老帮帮忙!

    来寿家的说道:“可不是嘛,咱们住的颐园当年就是石家的宅邸,六年前皇上把这里赐给了张家,作为老祖宗荣养之地。当年我陪着两府侯爷侯夫人过来看地,哎哟,一片衰草枯杨、蛛丝儿结满雕梁的景象,紫云轩那一片的假山石,全是兔子窝,黑的白的灰的,用烟熏了好几天把兔子都赶跑了。”

    “这石家谋反,确实大逆不道,不过石家选亲家的目光倒是不错,武安侯府郑家五十年都没有忘记这门亲家,若是其他家族,早就不认了。”

    如意琢磨着老祖宗的意思,对九指一家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有可无的样子,但是老祖宗对武安侯府的兴趣很大,还说“令人佩服”,那就往这个方向发力吧。

    如意小心翼翼的开口说道:“武安侯府不忘血亲,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家族,百年勋贵,名不虚传。”

    老祖宗看着如意,“你的意思是,该如了武安侯府的愿,放九指一家出府?”

    如意忙道:“方才有感而发,只是因胭脂是我的一起长大的手帕交,她家是我家的好邻居,这些年来一直互帮补助,倘若胭脂一家被武安侯府认了亲,她就是武安侯府的表小姐了,我为她高兴。”

    “武安侯府这么多年还记得这门亲,是靠谱的家族,咱们张家同意了,这武安侯府就欠咱们张家好大个人情,以我短浅的见识,欠人情比欠钱更难还。”

    老祖宗身体每况日下,当今皇上性格乖张,不仅对两个舅舅淡淡的,还拒绝履行开枝散叶、给大明一个皇储的责任,甚至从不踏入后宫一步,一直我行我素。

    没有皇嗣,对张家这种外戚是致命的,不仅宫里的太后娘娘忧心不已,老祖宗也是提心吊胆,甚至有段时间还做过被抄家的噩梦,梦到承恩阁里米芾的画被官兵们抢走了。

    醒来后,老祖宗心有余悸,拿出两千两银子,写信给沧州老家张家的老族长夫妻,要他们扩建张家祭屋、扩充祭田,即使将来张家倒了,祭屋祭田都是免抄的,张家子弟回到沧州老家住在祭屋里,有容身之所;耕种祭田,有口饭吃,成为耕读之家,也算是保住了张家的根。

    原本张家就是沧州百年的书香门第啊。

    老祖宗是张家主心骨,连最坏的打算——抄家,都准备了后手,说她高瞻远瞩都不为过。

    如意和来寿家的一唱一和,让老祖宗想到当年石家是多么辉煌、一门两公爵,烈火烹油,比现在张家还风光。但败的又是如此突然,从封爵到抄家灭族也就三年,连后代都成为了张家的家生子。

    如今的颐园依然还有当年石家宅邸的痕迹,比如紫云轩的假山、承恩阁的五层楼阁、烟波浩渺的长寿湖、逶迤而行的十里画廊,其实颐园能够拿出手的景致,都是当年石家的底子。

    唉,前车之鉴啊!

    老祖宗不禁又想起了那个抄家的梦,连祭屋祭田都准备上了,乘着自己还活着,再多为张家的未来打算吧……

    老祖宗说道:“武安侯要接九指一家出去,血亲相帮,这是佳话,咱们不拦着,不当恶人。赎身银子就算了,张家不缺银子使。只是有一句话,希望武安侯府记得,张家这些年给了九指一家一碗安生饭吃。将来我们张家若遭了难,如果可以的话,给张家后人一碗安生饭吃。”

    老祖宗点头了!如意忙道:“我记下了,这就去给武安侯府传话。”

    如意和吉祥骑着快马到了武安侯府,把老祖宗提的条件转告给了武安侯和世子郑纲。

    武安侯提笔写下了“应诺”二字,盖上了武安侯的印章,交给了如意和吉祥。

    虽然只是一张轻飘飘的纸,承诺又何止千金呢?

    如意把纸传递给老祖宗。

    老祖宗细细看了,然后,居然当着如意的面,把纸给烧了!

    如意大惊:“老祖宗!您这是——”

    老祖宗却笑道:“有承诺即可,这纸若留着,将来张家若真遭了事,反而会连累武安侯府,到时候人家忙着自保,如何腾出手帮我们?若人家不守承诺,张家留着这张纸也无用。故,烧了纸最好。”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回:于心安处便是吾家,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第一百四十回:于心安处便是吾家,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如意奔走了一整天,终于把胭脂一家三口的身契拿到手了。

    四泉巷,胭脂的家, 如意把身契给了郑纲,“等正月十六顺天府衙门开了印, 就可以拿着身契消了奴籍,从此一家都是平民百姓了。”

    “多谢如意姑娘。”郑纲收好身契,“这事我去办——表姐夫,如今你们全家已经不是西府的家生子, 四泉巷是不能住的, 要搬家。”

    “武安侯府在北城什刹海银锭桥那里有一座别院,一应家具陈设都是齐全的, 离西府走路不到一个时辰,离如意吉祥这些老邻居们不算太远,表姐夫打算什么时候搬?我来接你们。”

    离别来的太快了, 九指就跟做梦似的,说道:“明天就是大年三十,等我和邻居们最后吃个团圆饭话别, 开了年就搬, 房子家具都是西府的,能带走的东西一辆车就能装下。”

    郑纲点点头, 再次谢过了如意,“我该如何感谢如意姑娘呢?”

    如意说道:“帮邻居得到自由身,心甘情愿, 不用谢。我们四泉巷邻里之间一贯如此, 今天你帮我,明天我帮你, 若是谢来谢去,这得谢到猴年马月去。”

    郑纲说道:“这是你和我表姐夫一家的情义,我还是要谢你的。”

    话音刚落,吉祥进来了,拦在了如意前头,说道:“我也有功,郑总旗怎么不谢我?”

    郑纲说道:“下次打仗冲锋,我冲到你前头。”

    吉祥笑道:“你是骑兵,我是步兵,骑兵本来就应该冲在步兵前头,这个不算。”

    郑纲问道:“要我如何谢你?”

    吉祥说道:“还没想好,等想好再跟你开口——郑总旗赶紧回去吧,武安侯还在等你的消息。”

    郑纲辞别众人,如意想起了什么,说道:“哦,对了,老祖宗看了武安侯的承诺之后,就把那张纸当着我的面给烧了,说相信武安侯的信誉,不必写在纸上。”

    郑纲又谢了如意,“……我会告诉我父亲的。”

    吉祥说道:“赶紧走吧,雪越来越大了,我送送你。”

    吉祥拉着郑纲出了门,还贴心的帮忙解开了栓马绳,“郑总旗,请上马。”

    郑纲飞身上马,还要说什么,吉祥一拍马臀,“走吧你!”

    骏马朝着风雪奔驰而去。

    晚上,三家人依然在如意家吃饭,事到如今,不能再瞒着最亲密的邻居了,九指就把秋胡戏的身世告诉了如意娘和鹅姐。

    “……那个跟长生长得很像的郑总旗就是武安侯世子,他是胭脂长生的表舅,今天多亏了如意吉祥帮忙奔走,请动了来寿家的帮腔,老祖宗放了我们一家三口出府。”

    “明天大年三十吃了团圆饭,我们就要搬走了。”

    如意娘和鹅姐听了,唏嘘不已。

    鹅姐说道:“其实那天在似家客栈里,看到郑总旗和长生长得相似,还一下子拿出五百两银子,我们就有疑心了,只是这种事情,你们不说,我们也不好问。”

    “难怪吉祥和如意今天都没有帮我们忙年,原来忙这件事去了,恭喜你们,总算熬出来了。”

    如意娘说道:“脱籍是好事啊,三代为奴,终于成了良民,可喜可贺。这人呐,从什么时候重新开始都来得及,以后你们一家三口定会好好的。”

    次日,大年三十,下午的时候,长生终于醒了,还和九指一起贴门神,虽然过了今晚,他们全家就要搬家,不住这里,行李已经装进箱笼,还是把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门神、窗花、还有五戒送来的桃符等等,都一丝不苟的贴好,完完整整的过完这个年。

    吉祥还搬着梯子,在风雪中将一杆杆芝麻杆放在各家的房顶上,寓意来年生活节节高。

    团圆饭在如意娘家里吃,吃完饭,要守岁,长生撑不住睡了,如意和胭脂在炕上玩抓子、翻花绳,就像小时候一样。

    九指和吉祥、鹅姐,还有如意娘低声交谈着什么,天亮要走了,好多话都说不完。

    到了半夜,外头敲了三更鼓,京城的夜空被烟花爆竹照亮,如意娘把外头冻着的一盖帘饺子端进来煮了,大家一起吃完这顿饺子,胭脂一家就要搬走。

    包着铜钱的饺子被吉祥给吃到了,吉祥把铜钱从嘴里拿出来,“好兆头啊,预示我官运亨通。”

    自打如意透露出想脱奴籍,吉祥升官的念头越发强烈,他想将来自己官位足够高了,高到可以向张家提出放人,到时候无论如意母女,还是爹娘,他都要接出来——就像郑纲可以凭武安侯世子的身份接走胭脂一家一样。

    天蒙蒙亮,大雪给京城盖了一床巨大的雪被子,当四泉巷绝大多数人还在沉睡时,郑纲已经驾着马车来接胭脂一家人了。

    吉祥抢先一步,把胭脂家的行李都搬到了自己马车上,郑纲只需接人即可。

    如意母女和鹅姐都早早起来,送别胭脂一家——其实昨晚只是迷迷糊糊合合眼,大家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想着都是今天的离别。

    胭脂的眼睛红红的,如意强撑着笑脸,“人往高处走,莫要回头,不要悲伤,家家户户都能过上好日子才是正理。何况你家只是搬走,又不是见不了面。明天我和你,还有红霞还要一起去逛庙会呢,我们专找热闹戏看,吃路边小摊,就跟以前一样,开开心心的过年。”

    过完这个年,红霞就要远去南京了。

    胭脂点点头,上了马车。

    三个女人目送两辆马车消失在风雪中。

    马车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新家,什刹海风景好,多是豪门大族的别院,武定侯郑家在银锭桥的别院叫做枫园,因里头多是枫树,到了秋天一片红叶,很是好看。

    枫园的隔壁就是英国公府的新园,总之,邻居们一个个来头不小,和西府四泉巷那些家奴们是天壤之别。

    正月里,如意和胭脂红霞几乎天天厮混在一起,一直到了正月十五,如意回颐园当差,红霞也要紧锣密鼓的帮着二小姐备嫁了。

    因二小姐二月十八就要出嫁,东府大少奶奶夏氏出了月子把身体养好了,就接手了管家之权,重新执掌东府中馈。

    两年前,她首次执掌中馈,头一件大事就是给大姑子张德华办婚礼,现在轮到二姑子,夏氏驾轻就熟,一应都很顺利。

    因老祖宗身体缘故,需要静养,这一回婚礼东府接待女客,就不在颐园了,无论男客女客,地点都在东府,排场自然不如张德华当年的婚礼大。

    周夫人未免有些怨言,但都被亲女儿张言华给压了下去,“母亲若想在婚礼上给我添堵,就只管抱怨吧。反正我就要远嫁去南京,到时候想听母亲的抱怨都听不到了。”

    张言华管家这两年,无论心眼子还是嘴皮子都练的早就超过了母亲,母亲再无法打压她、也无法用“为你好”等等理由来支配她。往往三言两语把就把母亲怼的说不出话来。

    是啊,人都要走了,还是说几句好话吧。周夫人只得把怨言噎回去,扯出一抹笑颜,“你看看,嫁妆单子还有没有需要增添的,如今官中有钱,咱们添上就是了。”

    张言华一听这话,就预感到东府将来钱库又得告急。

    唉,我已经尽力而为,将来东府如何,我远在千里之外,眼不见心不烦。

    开了春,运河冰雪消融,远在南京的魏国公带着迎亲的队伍来到京城。

    魏国公府在京城就有宅邸,魏国公前年才回家担当起了世代镇守南京的重任,这次来京城专门为了迎娶续弦张言华。

    夏氏是大嫂,也是张家宗妇,上次大姑子张德华婚礼前夜就是夏氏去定国公府铺的房,这次二姑子当然也得她去铺房。

    同样是铺房,夏氏这回心情很沉重——毕竟上一任魏国公夫人就是她亲姐姐啊,但,她身份上是张家妇,心里再难受,也要强撑着去魏国公府,给二姑子铺新房。

    铺房是夏氏的责任,新婚夜洞房教育也得夏氏出马。

    当年夏氏拿着一本画册和两个木头小人给张德华开了蒙,如今,同样的话还要跟张言华说一次,这个比铺房还要痛苦啊。

    幸好,张德华将心比心,觉得这样对大嫂夏氏太过残忍了,就主动伸出援手,帮夏氏给二妹妹“开蒙”。

    张德华要姚黄提着当年的小匣子去了张言华闺房,屏退众人,把画册和木头小人都展示给妹妹看了。

    饶是张言华以泼辣率直闻名,看到这些,也是目瞪口呆,“姐姐,要有孩子就必须得这样吗?我可不想做这种事情。”

    张言华的反应在张德华预料之中,“你不要害羞,都是这么过来的,就按照册子上做,我三年生了两个儿子。如今,我地位稳固,对咱们张家也是有好处的。你要记住,子嗣才是你的立足之本,什么夫妻恩爱,那些都不重要。”

    其实,张德华和夫婿定国公夫妻关系目前挺好的,但是张德华依然把定国公夫人当一个差事来做,在男子可以纳妾,女子阻止纳妾就是妒妇、就是不贤惠是世间普遍认可的言论下,她不敢爱上丈夫,不敢将芳心掏给丈夫,她害怕将来青春不再,丈夫把目光投向娇艳的侍妾时,她的爱被糟蹋,性格变得面具全非——就像如今的继母一样,气愤时伸手把父亲的脸抓花,变成别人的笑谈。

    爱情,是话本小说和戏台上才有的东西,张德华不敢奢望,她更擅长当好定国公夫人。

    张言华背过脸去,“道理我都懂,我就是……就是……做不来。”

    张德华把妹妹的脸掰过来,“实在不行,你把眼睛一闭,妹夫是第二次当新郎,他会,到时候你可别闹别扭。”

    张言华说道:“姐姐,这个人我都没见过,明天就要脱光了躺在一处睡觉,还要做那种事情。我不是害羞,我是害怕。想想咱们小时候,连学拿筷子都学了一个月吧,怎么这样的大事事先别说学了,听都没听过,就要立刻学会,简直太荒谬了,就不能改一改吗?”

    张德华一愣,随后说道:“千百年来,都是这样的,改什么呀?反正大家都这样,不也都绵延子嗣,一代传一代吗?”

    张言华反问道:“千百年来都这样做,难道这样做就一定对吗?我不服。”

    张德华急的用手敲着匣子,“服不服的,你一个妇人家能够改变什么?大局如此,你得顺着,可不能逆着来啊,这样你要吃大亏的懂不懂?”

    张言华说道:“我懂啊,但我内心依然不服,我就是觉得这样是不对嘛。”

    向来和颜悦色的张德华对妹妹甩了脸子,“你别以为这两年主持中馈,给府里还债还有盈余,就以为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可以改变那些你看不惯的。”

    “我明明白白的告诉你,那些墨守成规的事情你可以讨厌,但你得照着做。就像生孩子,我们的亲表哥——皇上,他不肯留皇嗣,不听太后娘娘和朝臣的劝谏,我行我素,不踏入后宫半步,是因他是皇帝,九五之尊,手握大权。”

    “你我算什么?国公夫人,已经是天下绝大多数女子可望不可即的尊贵身份,可这又如何呢?你我头上有丈夫,有百年的大家族,受制于人,你也学皇上不生孩子,你觉得可能吗?你算老几?”

    一席话说的张言华哑口无言。

    张德华握着妹妹的手说道:“我刚才太着急,语气重了些,是我不对。我只是告诉你子嗣多么重要,你看,皇上一直没有子嗣,国本动摇,那些个藩王就生了异心,不是这个反,就是那个闹的。”

    “前些年咱们府里的赵铁柱和西府的吉祥不就是去宁夏平定安化王谋反立下了的功劳,从家生子变成七品武官吗?”

    “这世道就这样,没有子嗣,别人就会窥觊你的地位、你的利益,上到皇帝,下到百姓,都是这个道理。”

    张言华无奈的说道:“好了好了,姐姐别说了,听着烦,我跟他生孩子好了吧!好像也不难嘛,就跟打捶丸似的,管他什么姿势,能挥着杆子把球打进洞里就可以了。”

    张德华没有想到妹妹“悟性”这么高,但看到妹妹这么快从不服到屈服,她也心疼妹妹,一把抱住张言华,叹道:

    “希望将来有那么一天,像你这样不服的女子能够成为大多数,千百年都这样做的大局就能够被改变。女人不再受困于子嗣,能够正当的走出家门抛头露面,有所作为。倘若能够立一番事业,谁又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只寄希望于自己的肚皮呢?”

    纵有诸多不舍,离别还是来到了。

    张言华出嫁前夜,如意和胭脂都来东府陪红霞。

    胭脂送给红霞一套亲手做的四季衣裳,“我听说南边冬天也冷,注意增添衣物,别冻着了。”

    如意递给红霞一包种子,“这是你爱吃的洋柿子的种子,从京城到南京的路上需要一个月,你到了南京,天气暖和了,刚好就是播种洋柿子的季节,到了夏天,你吃都吃不完。”

    红霞再也忍不住,一手一个,抱着两个好朋友哭成一团,“今年过年,我就不能和你们打牌、抽花签、说酒令,也不能和你们一起逛庙会听戏了。你们两个好好的在一起,做个伴,姐妹莫要再散了。我发誓,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

    次日,二月十八,东府二小姐张言华出嫁,十里红妆,风光大嫁。

    三天后,已经变成魏国公夫人的张言华携夫婿魏国公回门。

    回娘家的定国公夫人张德华悄悄问妹妹,“事成了吗?”

    张言华点点头,“成了,第一晚他骑我,第二第三晚都是我骑他。”

    这个妹妹,婚前婚后都一个脾气,张德华心道:不用说的如此详细!

    回门之后的第二天,魏国公夫妻就去了通州,要在这里乘坐官船,沿着运河南下去南京。

    定国公夫人张德华,周夫人和夏氏都去了通州港码头送别张言华。因老祖宗最近生病了,三妹妹张容华一片孝心,留在颐园侍疾,没能来送二姐姐张言华。

    周夫人哭成泪人,语不成句,夏氏和张德华也都哽咽着擦泪。

    张言华把自己的帕子递给周夫人,“娘,以后莫要犯糊涂,伤了是你自己个,这么多年,总该有些教训了。”

    又道:“大嫂,我母亲就是这个性子,你甭理她。她老了,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对着最爱的姐姐张德华,张言华只有简单的五个三个字:“姐姐,我走了。”

    说完,张言华就立刻转身,不让张德华看见自己泪如雨下的狼狈模样的,把剩下的话生生跟着眼泪一起吞进肚子,努力的挺直了脊梁,梗着脖子,把脸扬着,走向登船的踏板。

    如意用了夏氏的关系,也跟着侯府女眷们去了码头,送红霞。

    胭脂如今是自由身了,九指送了她过来,早早的在码头这里等,三人在这里碰面。

    这一回,三人都没有哭,胭脂说道:“我回去就给你写信,等你一个月后到南京,就刚好收到。”

    如意折了一支杨柳,送给红霞,说道:“你全家都是二小姐的陪房,你姨爹一家也迁居到了江南,你们家和你姨爹一家互相照应,应不会孤单。到了南边,好好吃饭,好好生活。我娘经常说,人生长的很,什么时候重新开始生活都来及。到了南边的红霞也是灿烂夺目的,跟北方的一样。”

    人生不一定会固定生活在一处,于心安处便是吾家。

    “我记住了。”红霞把如意和胭脂的手交叠在一起,“你们两个在京城也互相照应,将来再见面时,我们三个都要好好的。”

    如意和胭脂目送着红霞从踏板登船,又看着大官船升起船帆,缓缓离港,消失在天际之间。

    官船上,红霞扶着栏杆,她已经看不见码头了,依然挥着手中的杨柳道别。

    张言华走过来,说道:“你的手不酸吗?一直这样挥着?”

    这时红霞方觉察自己手酸,就收起了杨柳,把杨柳养在一个花瓶里。

    二月底,运河两岸的柳树青青,在春风中摇曳着,就像无数条胳膊在挥手告别。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