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富豪第一步:救风尘
白炙的消失使人震惊又悄无声息。
人们二丈摸不着头脑, 完全不知道这个事到底是什么情况——
你说特殊吧,这修仙界天天死人,死法千奇百怪,他这死的也不特殊也与当前一系列事件毫无关系;
你说不特殊吧, 白炙好歹也是陷入沉睡后被唤醒的第一个人, 这未免有些太巧。
总之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 人们虽然绝口不提白炙的事,但是走路会有意无意避开阴影处走,就像每一个阴影处都隐藏着会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
“没有太阳的阴影处比较凉”这句话全方位具象化。
想象黑裂空矿石和壮壮本身都有切割空间甚至是时间的本质功能,使一个人凭空消失又好像不算特别不搭边……
南扶光一度怀疑是她合成的黑裂空矿石哪里出了问题——
但经过「翠鸟之巢」颠过来、倒过去的无数次核查, 她弄出来的就是黑裂空矿石无误。
人畜无害的黑裂空矿石。
来得及想明白白炙的事儿之前, 南扶光被「翠鸟之巢」抓着稀里糊涂的签了份合同, 从摁下手印那一刻起,她就是新的黑裂空矿石之母。
翻译一下——
合约上规定, 仙盟依然管制、生产与制造黑裂空矿石原石。
但与此同时, 从这一日起, 只要以该原石为基础材料产生的一刻制造物交易、运输、流通产生的一切税种额度,待结清上交仙盟后,南扶光享有其中两层的抽成。
也就是说除非三界六道文明的车轱辘重新能转成风火轮飞速向前,人们找到新的原材料彻底代替黑猎空矿石……
否则从今往后,南扶光的儿, 孙,重孙, 曾孙, 叭叭叭数不清的子子女女后代,都将过上每天早上睁开眼,就能躺在床上聆听金钱落下的声音的日子。
南扶光拿到第一笔钱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虽然那天看到水晶杯里的半凝固液体时她就有了此生暴富的准备——
但真的拿到第一笔这辈子没见过的巨额时, 她反而有点茫然,想的是,她能拿这钱买点什么来着?
想半天没想明白,她从屁股下面的小马扎上转了个圈,转头问身后正站在白气蒸腾的骨汤后包馄饨的男人:“我有钱了。”
杀猪匠懒洋洋地恭喜她,然后不说话了,显然是恭敬等待她的下文。
果不其然,云天宗大师姐眨眨眼:“所以你能不能把你在古生物研究阁那个破喂鱼的活儿给辞了?”
闻言,杀猪匠脸上的表情都不带变的,只是特别淡定地掀起眼皮子扫了她一眼。
然后……
没理她。
什么意思?
南扶光又从小马扎上转回来,弯腰,问同坐在小破桌子边儿撇馄饨上葱花的谢允星,他这是什么意思啊?
谢允星说你刚才的语气就像突然成为有钱人的暴发户,着急忙慌冲百香楼,嚷嚷着要救心尖上的姑娘于水火。
南扶光:“……”
谢允星:“更何况人家杀猪匠在古生物研究阁喂鱼那是正儿八经的工作,你就一脸嫌弃让人辞了……能不招人讨厌吗?”
南扶光:“怎么就招人讨厌了,不让他干脏活儿了还不好么?”
谢允星一笑:“你要不把云天宗和彩衣戏楼都买下来得了?替杀猪匠赎身,再把鹿桑小师妹塞进去顶他的喂鱼岗。”
南扶光:“?”
关小师妹那个傻白甜又什么事儿来着?
谢允星:“‘拉圣洁下神坛,救风尘出泥潭’——要做就做到位嘛,一个别拉下。”
南扶光:“……”
新晋富豪云天宗大师姐双手扶着膝盖,缩成一团,琢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阴阳怪气地嘲笑了。
她面无表情抬手给了谢允星背上一巴掌,“啪”地一声,超响。
……
彩衣戏楼还未恢复营业,在南扶光抱着一堆天降横财无处安放时,古生物研究阁又出了新的篓子。
简单的来说那算是一些失窃案。
尽管对外宣布古生物研究阁已经停止了一切非人道的使用灵兽和凡人融合的实验,整顿,思过……
但是某一日林火还是吊儿郎当地敲响了肖官的房门,告诉他,他们古生物研究阁,又丢东西了。
肖官看着那张无语又不上心的脸,第一反应是这个废物如果不是投胎投得好这会儿止不住在哪要饭。
他没客气把心中的话说出口,林火像是习惯了他这样,耸耸肩——
装上了假肢的他已经可以脱离轮椅倚靠拐棍自己走了,这会儿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攀着肖官的肩,笑着道:“别说这种无聊的事,我投胎好就是既定的事实,哪来的‘如果不是’。”
他攀着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同门笑眯眯,任凭谁看了都以为他们关系极好,林火甚至私底下笑眯眯地叫他“哥”——
哪怕发生了渊海叶舟见死不救的事之后,也没改变他对肖官的态度。
他是真不在乎还是怎么想的没人知道,这个林少阁主一直便是这样怪里怪气……通常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奇怪的东西。
“我是个废物不是更好嘛。”林少阁主没心没肺地说,“渊海宗宗主让你做啊。”
肖官把攀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扯下来:“到底怎么了?”
“嗳。”林火停顿了下,“是那座塔。”
林火嘴巴里轻飘飘“丢东西”三个字其实是“废病安置塔”失窃。
听到这个消息哪怕是肖官也不免一怔,瞬间微微眯起眼。
灵兽与人融合的失败率当然很高,这就导致最后很容易在那些培养皿中诞生一些……
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
这些东西因为病理性的融合失败通常很短命,它们会在短时间内痛苦或者不太痛苦地死掉,而在此之前,古生物研究阁当然会把它们与成功融合的分离开。
它们会被投入高墙之后的“废病安置塔”。
高高的一座塔,掩藏在古生物研究阁中庭那座巨大的、壮观的黑色瀑布之后。
瀑布有多高,塔楼便有多高,不同的是,塔楼却不像正常的塔楼有楼梯和每一层的透气窗、瞭望台,那就是一座高高的、封闭式的塔。
没有楼梯,只有尖尖的塔顶与接近塔顶下方一处容纳二人出入的窗,塔楼内常年的传来“轰隆隆”像是水车转动的声音,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动静。
只有融合失败的所有“失败品”知道。
它们被人就从这座窗扔进去,无论是断气的还是没断气的,扔进去从高塔坠落塔底,若是没摔死还剩一口气,就会看见一个确实如同水车般的东西在转动——
塔底竟是链接着瀑布的暗河。
那暗河带动着如水车一般只是比水车材质坚硬、完全锋利的庞然大物运转,碾压一切从高塔上落下来的东西。
它们就像是一颗颗脆弱的、烂熟的浆果,当被那巨大水车碾压,曾经作为人时喝掉的那种黑色液体便随着它们异形的躯体被碾压重新积压出来……
甚至来不及惨叫,痛呼,“轰隆隆”的“水车”永不停歇地运作,数不胜数的黑色液体在它们的体内从“一口”进化“喷涌而出”,汇入暗河,形成中庭那座巨大的瀑布。
问题就出在这。
近日,根据统计,“塔”内的“出水量”明显和“投入量”不成正比——
在“投入量”与以往没有变化的情况下,“出水量”几乎减半。
古生物研究阁的统计员一发现这件事立刻上报,等林火派了几个人去查,却没整个运输、投入的流程是完全没问题的,派进去的人只得入塔去查,最后捏着鼻子,拖出几具……
被吸干的尸体。
那些失败品没有被碾爆,它们是被吸干了,还是如同浆果被咬了一个口子里面的果肉被吸干,只剩干扁、毫无光泽的皱巴巴的皮。
这事儿邪门得哪怕是林火都有些傻眼地要骂一句娘,他别无办法,只能找「翠鸟之巢」来查——
肖官:“认真的?前些日子签署停止非人道融合实验并交了一大笔罚金的不是你们?现在让「翠鸟之巢」给你们查‘非人道融合失败品处理处’失窃?”
不做这破事儿了哪来的“失败品”去失窃?
林火被如此发问,却完全没有一点儿惊慌失措的意思。
他全程脸上笑嘻嘻,轻飘飘道:“以前的,以前的,都是以前的存货没处理完还不行吗?我哪知道那些融合失败的玩意儿啥时候死啊,那不得留它们到最后一刻嘛,我们也没有外面传的那般丧心病狂!”
……
林火的借口冠冕堂皇勉强能糊弄过去,于是出于肖官不知道的思维方式,他又把南扶光抓来调查这件事。
自打云天宗大师姐弄出“黑裂空矿石”配方,半条腿踏入「翠鸟之巢」,比工作福利与刻着她名字腰坠更先来的是无止境的被人使唤。
她的工作内容突然就不限制于蹲在玄机阁里烤地瓜打瞌睡搞研究画图纸了,肖官三不五时便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上门摇人把她带走,大言不惭这就是你们向往的「翠鸟之巢」了,人人都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这一次也不例外。
听到要陪肖官一块儿调查什么“融合灵兽失败品失窃案”,南扶光原本一听第一反应也是“你们是不是有病上赶着找我不痛快”……
但转念一想要弄清楚这古生物研究阁到底在做什么,一味的拒绝与他们接触倒也不是好办法。
她勉强答应下来。
但事情进展并不顺利。
尽管她三天两头带着「翠鸟之巢」搜查令出入古生物研究阁,但什么都查不到。
就像是有一个长着翅膀、从夜魔天界爬出来的夜叉,日日夜夜无声、无人知晓地凭空闯入古生物阁,跳入那座叫人毛骨悚然的塔,开启了自助餐狂欢派对。
无用功使人沮丧。
又一天徒劳无功返回时,南扶光突然在想「翠鸟之巢」如此吸引她最大原因除了证明她是个无灵骨也能行的修士之外,还有每旬十个上品灵石的高俸禄。
“但我现在已经是睁开眼就要被金钱砸死的金丹中期修士了。”南扶光茫然的说,“我能把八成修仙界的人吊起来打,打不过的就用钱砸死他们,所以我到底为什么还要上赶着要跑来「翠鸟之巢」被人当驴使?”
她话语落下,双面镜那边就传来男人的嗤笑。
镜子这边的少女剑修刚沐浴完。
今日她被迫钻了一次那个神秘的塔……也是没完全爬进去,光在高塔窗口伸头看了一眼她就差点儿没在剑上站稳,顺便被把前天吃的东西一块儿吐出来。
她回来泡在浴桶里皮皱了都觉得自己还臭着——那日在海中那种灵魂都腌入味的臭再次侵扰她的鼻腔,这一次的冲击更加直接。
“这才在中庭。”南扶光说,“我真的不知道古生物阁的后院还能弄出什么离谱的幺蛾子……”
她喋喋不休地描述自己在中庭看到的一切。
有关黑水瀑布,有关那个“塔”,耳边不绝于耳的痛苦哀嚎与兽鸣,她问杀猪匠那边什么声音,好像她今天听见的瀑布水声。
“起风了,外面树冠摇曳。”杀猪匠云淡风轻,“不要草木皆兵。”
南扶光“哦”了声,又不甘心地问他听完她描述的一切是不是还是不准备辞职?
双面镜这边男人轻飘飘地敷衍她会考虑。
这边南扶光累了一天对于他的敷衍发不起雷霆之火,不满地轻哼了两声,脸埋进脑袋旁边小猪柔软的肚子里。
她睡意很浓地让杀猪匠跟融合灵兽玩玩投喂游戏是极限了,至少离古生物研究阁的那些变态远点。
双面镜里的人看她眼皮子打架,淡道让她赶紧睡,别操不完的空心。
南扶光嘴角下拉翻着白眼做鬼脸无声学他“别操不完的空心”大开嘲讽,而后扣下扔下一句“睡了”扣掉双面镜。
……
身后排队的人无声捅了捅他的腰作为不耐烦的催促,杀猪匠回头看了眼身后那双目浑浊的老头,冲他笑了笑,慢吞吞地收了双面镜。
耳边是黑色粘稠的液体从瀑布高处坠落发出的“哗哗”声响。
队伍的最末端,古生物研究阁的修士在催促他们动作麻利,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杀猪匠已经伴随着队伍挪动来到了第一个,从面前白色道袍的修士手中接过装满黑色不明液体的海螺,他问:“这里面是融合什么灵兽啊?”
“不知道!喝了你就知道了呗!”那修士不耐烦地回答,“害怕你可以不喝。”
杀猪匠“哦”了声,抬手将海螺内液体一饮而尽。
第102章 杀猪匠?他死了
这一晚南扶光睡得不太安宁。
不知为何白灸失踪多日, 她却突然梦见了他,梦中的白炙并非失踪,他从那座高高的塔上坠落,落在水车上又被碾压, 黑色的粘稠液体取代了血液, 从他身体四溅。
断开的手指作为最后的完整残骸飞出来落在血海尸山上。
断指长出了牙和舌头, 它用白炙的声音问南扶光:你救我做什么,看我与这些融合失败品有什么区别?
南扶光惊醒了。
醒时已经天光大亮,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的呆,心跳得厉害, 人也有一种头晕目眩的窒息。
梦中白炙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回放, 那般白眼狼且欠打的语气和他的过往人设一般无二, 而不像他失踪前那几日礼貌到OOC。
南扶光认为这噩梦是那日毫无心理准备地探头望塔里所见一幕所留下阴影。
身边一团温热的东西挤过来,是两只小猪中睡相很差那只肚皮朝上打着转儿滚到她身边, 吧唧着嘴抱住她的手腕;
另一只在她坐起身时醒了, 仰着脖子扭头朝向她, 一双混沌的眼不如壮壮灵动,但却意外的南扶光这辈子还能在一只小猪的脸上看见类似担忧的表情……
伸长手臂安抚似的拍了拍斯文小猪,南扶光问过杀猪匠他的名字,杀猪匠道,姓黄。
一只猪还有名有姓的相当莫名其妙。
南扶光管它叫阿黄。
阿黄伸蹄子扒拉睡得四仰八叉的壮壮时, 南扶光翻身下床洗漱,看了看今日行程表, 今日难得她没有行程再排满当当, 上午跟随肖官再去一趟古生物研究阁,例行检查那座塔与周围是否还有外人入侵痕迹,这是最后一次检查, 之后这个失窃案很可能就这样不了了之;
下午她预约了「翠鸟之巢」的裁缝裁剪入职时要穿的锦衣袍。
作为常年在仙盟行走直隶部门,「翠鸟之巢」之所以叫「翠鸟之巢」,逼格拉满的还有它在重大节日参与盛大场合会穿的特制道袍——
与她第一次见到段南对方身上穿的有些类似。
上身黑衣描金对襟常式道袍,下摆则有女修裙袍,灯笼花苞状的特殊行式后拖两尾显眼蓝羽翠鸟点翠工艺装饰,末端分别坠两「翠鸟之巢」腰坠同款形坠,走起路来一摇一晃。
脚上配中筒锦靴,短制道袍衬得人腿长又活泼,这般一套搭配曾经很是在修仙界流行过。
大街小巷皆有仿制类似形制道袍出售,但无论如何像那么回事,总是正版的好。
南扶光也比较期待自己穿上那特质道袍的样子——
总觉得腰杆直了,天也晴了。
出门不用再亮什么身份牌,谁人不得恭顺唤她一声“仙子姑奶奶”?
思及此,噩梦带来的阴霾总算退散了一些,随意梳过头发,南扶光顺手拿过双面镜看了眼,没有任何她睡觉时错过的未读消息,双面镜安静如鸡。
与杀猪匠的文字对话停在昨日她问他在哪,他没回答。
是因为之后他看见了询问,就直接给她挂了语音通话过来。
南扶光把玩了下双面镜,有点想邀请那杀猪的来看她试着锦衣袍——
倒没有别的意思。
可以当她想臭显摆。
反正就是想让他看看来着,顺便提高一下审美水平。
思来想去她找了个不那么讨人嫌的借口,比如她昨日偶然在《三界包打听》看见食谱有人说皮蛋与瘦肉与虾仁搭配包馄饨会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今儿中午她想尝尝,食材为难的话,她可以自备皮蛋带过去。
想想猎奇的配方可能会引来男人罗里吧嗦的不情愿,她连威胁他的话都想好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拨了双面镜的通话邀请——
结果万事俱备,对面没接。
“……”
南扶光一连打了三次双面镜,对方无人应答。
“?”
黑着脸扣下那破镜子,云天宗大师姐愤恨地想下一次她要把“铃响了你别不理”的母铃送他那去。
挨咬也是他活该。
……
这一天阳光不错,但南扶光从早上开始心情就有些糟糕。
再到古生物研究阁时,她无法避免地顶着一张臭脸。
此时南扶光已经第三次拿出双面镜查看,面对毫无动静的双面镜,她停顿了下,面无表情又塞回腰间乾坤袋中。
“扶光仙子,仔细脚下。”
耳边传来林少阁主的提示,南扶光懒得理他,头也未抬。
这古生物研究阁她也算得是三进三出,如今已经算得轻车熟路。
因为是最后一次例行检查,这也是南扶光作为执法人员最后一次机会光明正大进入古生物研究阁的中庭,接下来她就又要被拦在门外了。
她心知肚明这一次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古生物研究阁是明着脸的目无王法,交了罚款后他们笑眯眯的说什么现在他们看见的一切疑似违规痕迹都是之前残存下来的……
包括“废病安置塔”中那些苟延残喘的奇形怪状失败品。
“没有办法啊,总不能要求他们立刻断气,只要活着就有一线希望。”林火叹息,“这么残忍的事,我可做不来。”
走向那座高塔,远远的就能嗅到风送来的血腥味。
金丹期修士的五感让她听见有鸟类的悲鸣,她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瞬间心情变得更差——
是的了。
没有人能一脚踏入墓地还笑容灿烂的,那是变态。
而此时此刻,变态还在她耳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
南扶光微微眯起眼,很烦躁地压根不能理解怎么会有人如此大言不惭——
什么“一线希望”,说得好像那些失败品不死就有机会挪出塔外重见光明似的。
“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可是真的,被投入塔内又不是死定了。”
“这座塔只有一个入口。”
南扶光冰冷的声音没有让林火退缩,他摊手:“它们可以飞出来的。”
南扶光最开始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推开林火,抽出青光剑,纵身一跃划走,根本不想听他再多说一个字。
她踩着青光剑,御剑攀升至高处,用记录道具记录下四周环境和塔墙,无攀爬钩锁痕迹,塔四周记录成像镜也运作正常。
她慢吞吞靠近塔窗,一只手搭在屋檐,冲天的血腥与腐臭再次侵染她的鼻腔。
熟悉的作呕欲蜂拥而上,她握住塔壁的手背青筋凸起,不情不愿地探出半个身子,往里看——
然后就看见了她完全不想看见的画面。
见过买菜街的屠宰摊么?
一盆滚烫的热水放在旁边,屠夫手起刀落割了一只鸡或者鸭的喉咙,倒拎起来放干净血。
若是冬天,那一地还温热的血会升腾白烟。
而后,屠夫会顺手把放干血的禽类扔进那滚烫的水中,伴随着一阵令人作呕的羽毛泡进滚水后散发的臭味,那禽类湿漉漉的被扔到一旁等待拔毛。
它的脖子会无力的耷拉到一旁。
曾经光泽彩色的羽毛会瞬间黯淡无光。
翠色的变深绿;红的变血红;黄的变泥土同色……
它们的尸体堆积如山。
无数的凌乱羽毛纵横交错,失去生命的尸体层层叠叠,当阳光照进来,只有湿漉漉的、恶臭的羽毛纠结一团,折射着属于死亡特有的光泽。
这就是南扶光所看见的。
塔的底部水车还在转动,奇形怪状的地方长出翠色、蓝色羽毛的尸体堆在一起,等待碾碎。
有的双臂变成了翅膀;
有的两条腿变成了鸟爪蜷缩;
有的只是面部长出羽毛;
有的还有长长的鸟羽尾巴……
在那尸山之上,还有一个看似还活着的,它的下半身还是人类的模样,看不清楚穿的什么,只是那条亚麻色、脏兮兮的裤子与步履对于冬日的凡人过于单薄……
他的上半身完全变成了鸟。
从肩膀附近开始,双臂变成鸟翅,脖子变成鸟脖,但当它的胸口剧烈起伏,它却还是奄奄一息的样子,好像呼吸不畅——
毕竟鸟类的鼻子就两个孔洞,无论如何无法满足人类的身体正常呼吸所需要的氧量。
他要憋死了。
此时此刻仿佛是感觉到上方有人探头,它睁开了眼。
于是隔着高高的塔楼,南扶光与它有了一瞬间的对视。
而后它闭上眼。
大约是咽了气。
……
离开古生物研究阁时,南扶光已经在认真考虑「翠鸟之巢」的活儿她到底干不干得来。
她刚刚成为富豪,并不想体验什么叫“有钱挣没命花”,至于什么加入组织证明自己……
去他爹的吧。
究竟是证明自己很强还是证明自己抗压能力很强?
犹如幽魂一般走在商业街上,头顶的阳光不能带给她一点儿温暖,她准备去吃点儿东西回家沐浴再去裁缝铺子,至于是告诉裁缝不用准备新道袍了因为她准备跑路还是乖乖站那试衣……
这件事还有待商榷。
南扶光计划好了一切,直到走到杀猪匠的馄饨摊前又发现不对。
今日那街角巷口里太安静了,不似往日人山人海。
她奇怪地往里走了两步,这时恰巧两个人走出来,差点和她撞上。
对方“哦哟”一声,抬眼看了眼南扶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下她身上的道袍,像是后知后觉认出她和馄饨摊老板是相识,便道:“是你啊,今日馄饨怎么没出摊哩!你晓得老板上哪去了吗?”
南扶光愣住了。
因为她也不晓得。
早在大概八个时辰前,她与馄饨摊主最后一次对话后,便与他失去了联系。
……
南扶光用一整个午休的时间去呼叫杀猪匠的双面镜。
从最开始的焦虑到生气到暴怒再回到无止境的焦躁,有那么一会儿她差点想把双面镜撅了,并且发誓这次他说什么理由都不会原谅他。
榻子上两只小猪倒像是什么也没察觉似的滚做一团。
南扶光顺手拎过壮壮,看了眼小猪的脸,半晌面无表情嘟囔了声“算了你懂个屁”把它扔开,又把另一只小猪抓过来放在膝盖上。
小猪侧着头蹭过来,嗅嗅她的手。
南扶光点点它:“那杀猪的不见了。”
小猪踩踩她的膝盖,像是让她不要担心。
南扶光心不在焉地摸摸它柔软的耳朵:“都说主人出事的话宠物会是第一个察觉的……你知道它去哪了吗?你和壮壮都没有表现得特别不安,应该就代表着他没事,对吧?”
小猪在她腿上转了个圈,趴下了,好像在某种驯养语言里,这在动物界表示肯定。
也不确定。
连“主人出事宠物第一时间能察觉”都是玄学。
南扶光长叹一口气——
男人在走投无路不安时选择抽烟喝酒玩牌,女人呢?
在看星象。
在看流年。
在算命。
在搞玄学。
是真的。
那个王八蛋杀猪的。
……
这场隐藏着不安的怒火一直持续到谢允星来找她去裁缝铺。
南扶光打开门时,站在门外的云天宗二师姐愣了下,问她怎么了表情那么可怕。
南扶光摇摇头,沉着脸道“不舒服”,迈出门槛,至裁缝铺一路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跟身旁的人说笑的路人她都很羡慕——
真好。
至少对你来说这是平平无奇的一天。
你的朋友没有失联。
仿佛有乌云笼罩在头顶。
迈入裁缝铺时南扶光完全丧失了量衣的性质,身着「翠鸟之巢」特质式道袍的裁缝是个老头,老头笑眯眯和她打招呼,她无精打采强行提起唇角回应。
她觉得自己精神已经有点不正常了。
谢允星看出她情绪不佳,在旁边挑挑拣拣一些配饰,一边逗趣儿陪她说话。
云天宗二师姐声音温声细语,不快不慢,南扶光也就能听听她说话没那么烦……
被逗着说了些闲话,她总算肯乖乖接了裁缝老头递来的「翠鸟之巢」锦衣袍去试换。
站在换衣小隔间里,南扶光随意拿着那成品锦衣袍比划了下,不得不说她从小到大穿着云天宗制式道袍长大,看着那青青白白灰灰粉粉的长袍、淡色系搭配已经完全习惯。
但手中锦衣袍显然是有点儿追求美的设计在的。
往身上一套她就感觉下摆好短,背后也凉嗖嗖的,伸手一摸到自己露出来的一截腰,她都想尖叫——
去年「翠鸟之巢」的锦衣袍公式图还不长这样啊!
咋的这群执法人员人均不怕冷吗不知道一年四季还有个冬天啊?
站在小隔间南扶光觉得自己保守得像上个年历的老太太,踌躇了好久她掀开遮帘、挪着脚尖往外蹭,一边蹭一边哆哆嗦嗦十分小家子气地跟外面谢允星说:“不行,师妹,这礼袍根本不是人穿的……我没法想象自己穿着这招风湿的东西御剑飞行或者大杀四方能有多违和,我看还是——”
她的话在看清楚此时裁缝铺里站着的人时戛然而止。
站在谢允星跟前,正面无表情低着头与她说话的人此时转过头来,望着她。
此时在宴几安眼中,倒映着他那满脸茫然的大徒弟,黑色的执法者制式道袍在她身上头一回出现,纯黑的布料映得她肤白如窗棱边新落的雪,一头柔软的黑发垂顺扫过腰间一节裁剪空隙。
粉色的唇与她身后拖着的两条点翠长系带成为另外不同的颜色。
宴几安想到,如今三界六道只止不住地去夸神凤或者谢允星的美貌,他以前觉得无甚特别,现在却觉得那些人未免是眼睛出了毛病。
眼前的少女在他平静的目光注视中,浑身上下露在外面的每一寸雪白肌肤都在飞快升温染红。
她脚上踢踏着自己的鞋还未换上配制的长靴,脚趾狠狠地抠地,在宴几安来得及开口说话前,见了鬼似的直接往后退了三步。
宴几安:“……”
在南扶光脸红成猴子屁股尖叫着飞出去之前,他挪开了视线,用无比淡定的神情评价了一句轻描淡写的“不错”,最大程度的减轻了她的惊慌失措。
南扶光像个哑巴似的缩在裁缝铺的角落里,犹如一只失魂落魄的翠鸟,宴几安琢磨再这样下去她可能会焦虑得开始拔自己身上的毛——
他这才从袖中取出一具刀鞘。
刀鞘是普通刀鞘,长度与宽度正应云天宗青光剑尺寸,只是用的是渊海宗特有的玄冰铁打造,真正的不净海归墟海眼下取出,上镶嵌数枚大小均等圆润珍珠,又以与「翠鸟之巢」礼袍拖尾同等色泽翠羽点饰。
“宝库内法器你不要。”宴几安道,“先用这个。”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好东西,但看样子野兽为了南扶光今日试衣特地找来。
南扶光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动,在她还没想好如何回应前,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一瘸一拐地也进店了。
他打眼一看南扶光先“哟”了声,弯起眼夸她简直是为这个执法者礼袍而生的,又看向云上仙尊手中递出的剑鞘,笑容收敛了些。
“倒是想一块儿去了。”
他从乾坤袋中掏出另一个精美剑鞘在手心掂量了下。
从头至尾云上仙尊不过扫他一眼……
反正他一直这样,从未把他人放在眼里。
南扶光这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犹豫地说她还没想清楚要不要加入「翠鸟之巢」,东西让他们先拿回去,宴几安微蹙眉没说话,林火倒是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没见过有人能加入「翠鸟之巢」还犹犹豫豫的。扶光仙子,我听说你没有灵骨吧,那哪怕如今你是金丹期修士他人也不一定将你放入眼里,加入这「翠鸟之草巢」好歹以后也能让人开口说道你前三思——”
他一边说一边走近南扶光。
想着身后还站着个宴几安,渡劫期剑修手有多快心有多黑他惹不起,于是很识相没上手碰她,林少阁主只是将手中那剑鞘一把拍在距离她最近的位置。
南扶光蹙眉,正想呛他。
这时候林火掀了掀眼皮子看她——也就是这样近的距离,南扶光发现这人一直给人不舒服的原因找到了——他眼珠偏小,与眼底下眼线中间还有眼白缝隙,眼珠转动时,总给人一种阴沉感。
林火笑了笑:“从今早你就臭着张脸。”
南扶光抿抿唇:“跟你有关系?”
林火:“你是不是在担忧你那个凡尘界相好?”
南扶光瞬间不说话了。
林火轻描淡写:“不用担忧了,他死了。”
南扶光茫然地眨眨眼。
别说她了,整个裁缝铺内——所有人包括宴几安在内闻言都是为之一愣。
林火笑了笑,掏出个双面镜,手指在上面划拉了下调取一段记录,点击开始放映之后将双面镜转了个方向,转向南扶光——
“本来这是机密来着。”
小小的双面镜上,因为拍摄人手不稳有些晃动,右上方清楚地记录着【叁肆伍叁零,翠鸟之羽,参与批次:二】的字样。
画面是一个极宽广的房间,白色的地砖白色的墙与白色的圆顶,一切都是白色的,里面层层叠叠放着无数大约能够容纳正常体型二人的巨大笼子。
每个笼子里都有人,此时,画面中,距离最近的那个笼子里有人在痛苦的喘息,呻吟,那人的呼吸逐渐变得粗重急促,而后他开始尖叫——
当镜头对准,他的双脚发生了变化,一双脚的脚趾从指甲开始硬生生的脱落,骨骼变型扭曲,逐渐从正常人的脚变作鸟爪……
黄色的鸟鳞覆盖了他原本的皮肤,那人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变化,剧痛席卷让他浑身棉衣都被汗浸透,他瞪大眼……
惊恐的眼中流出两行黑色的眼泪。
「蜕变应该从双臂开始才安全……这个不成。」
双面镜近在咫尺的地方,手持镜子的人嘟囔,又往下一个——
他路过了好多笼子。
里面关着好多身上不同部位覆盖着彩色鸟羽的人,他们在笼子里扭曲,呐喊,痛苦地吸气或者哭泣……
直到那人来到角落里。
那是一个盖着黑布的笼子,有身着古生物研究阁道袍的人上来交代里面的人最开始是从双臂开始变化的,手持镜子的人“哦”了声,伸手掀开黑布——
南扶光的呼吸一下子停了。
她看见笼子里坐着的人,因为身形过于高大不得不霸占整个笼子的对角线才能舒服的舒展开双腿,他靠在笼子上,身着亚麻色长裤,露着脚踝,脚上一双寻常步履。
他的双臂已经变成了鸟羽翅膀,无力地耷拉在身体两侧,当黑布掀开,他像是被屋内白色强光刺激,英俊的面容无法抑制地扭曲了下……
他微微眯起眼,蹙眉。
「硬汉,一声没吭。」
那古生物研究阁修士笑着道,与此同时,画面中,男人的脖子开始迅速被羽毛覆盖。
「嗳,顺序不对了,怎么先变脖子了?」
手持双面镜的那人惊呼。
「变下肢啊!」
可惜这种变化从来不为人所控制。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昨日还在双面镜中提醒她不要“草木皆兵”“有操不完的闲心”的男人,面部迅速却逐步地被鸟羽绒毛覆盖——
他高挺的鼻子塌陷。
清晰的下颚拉长。
深邃的五官变得模糊掩藏于彩色鸟羽之中……
最后他的头变成了鸟。
这鸟她见过三次——
第一次,在梦境中跟她热烈吵架;
第二次,在古生物研究阁的展楼的玻璃之后,林火说那不过是个标本;
第三次……
是上午。
废病安置塔中。
她曾与之有过短暂的对视。
眼睁睁看着那半人半鸟的生物大概因为窒息而咽气后,她缩回了脑袋,走了。
“我……”
浑身的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冻结成冰,身边的一切在一瞬抽离,这一刻南扶光的大脑是完完全全空白的。
她嗓子收紧,干涩,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好像是想说什么。
她什么都无法正常思考。
甚至不记得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今日发生的一切是南柯一梦还是真实发生。
仅一个字发音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第103章 要去接他
对于身边突发的死亡事件, 其实大多数人第一时间并不是排山倒海的悲伤,南扶光也不例外。
第一步。
是困惑——
南扶光站在原地,慢吞吞地向着林火投去一个困惑的目光。
他死了?
啊?
那个人死了?
可他为什么会死?
昨天还好好的甚至坐在一起吃饭的人,他能吃能喝能动会笑, 什么都是好好的, 为什么会说死就死掉了呢?
第二步。
是排山倒海的无意义倒叙——
眼前好像突然有了一个走马灯, 不是杀猪匠的,是南扶光自己的。
南扶光没有回忆杀猪匠此人与自己过往相处的点点滴滴,此时此刻,在她脑海中倒映回放的是很奇怪的东西……
走马灯像是多了一个放大镜, 将她今日上午一脚踏入古生物研究阁开始一帧一画的缓慢播放。
踏入古生物研究阁时, 她第一步迈出的是左脚;
每一步大概迈出与肩同宽的距离;
每大约一百来步, 她就会拿出双面镜看一眼;
林火在耳边喋喋不休……
她很烦。
她祭出了青光剑,是上次彩衣戏楼之后重新往云天宗领的, 剑还很新, 她踩上去很稳。
升高时在废病安置塔时, 三分之二处有一道蜘蛛网一样的裂痕。
她伸手握住那唯一的高窗边缘时,掰下一小颗石子。
她的大拇指指尖蹭到了一点儿不知道哪来的脏污。
阳光明媚,光晕透过不净海的水面折射照入塔内,她当时心想,这是她这几日来唯一一次看清楚塔内的情况。
然后她确确实实看到了一些东西。
成山的半人鸟尸体, 湿润蔫巴的羽毛,死亡的颜色……
还有。
尸山之上的那个人。
第三步。
所有回忆的细节才如同画卷缓缓展开——
隔着高高的、只有一束阳光的塔楼, 南扶光曾经与他遥遥相望。
他仰躺于尸山。
她俯身于高塔。
咫尺的地方是那终年运作的水车轰隆隆碾压着一切。
臭气熏天的塔楼, 墙壁上包浆的不是积年累月的灰尘而是一层一层飞溅糊上去的血骨皮肉。
墙壁上有挣扎着挠过的痕迹,因为太多了,根本分不清是谁留下的。
反正那些痕迹很快就会被新的血迹覆盖。
所以, 当男人变作鸟类,窒息着一步步走向死亡时,他在想什么?
他冷吗?
他内心也祈求离开这座恶心又恶臭的高塔吗?
他有没有一点点后悔自己那一日为什么要跑去应聘彩衣戏楼的打杂活儿,变成饲养员,最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被叫去喝那个黑色的、掺杂了大概是神翠鸟翎羽的液体?
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吗?
他看见她了吗?
对于她压根没认出来,他很失望吧?
眼睁睁看着她近乎于冷漠甚至是嫌弃地抽身离去,那一刻他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是不是在想,口口声声地说着关心,结果稍微变了一点点样子认都没认出来,她真是虚伪又没用。
那个该死的杀猪匠。
这彻彻底底贯穿“我行我素”人设的一生,他连决定去死也没准备通知任何人,昨晚甚至云淡风轻地笑着看她做鬼脸跟他抬杠。
所以。
在最后的最后时刻,他痛不痛啊……
就这样死掉了。
……
所有的思绪乱七八糟的一起涌入脑海,南扶光抬起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很长一段时间眼睛处于极度干涩的状态。
直到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她感到天地在倒转旋转,一切仿若虚妄皆为不实幻想。
深呼吸一口气,她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揉到眼角发痛,放下手,她睁着通红的双眼问林火:“林少阁主,这是什么意思?”
她满意的听见自己的声音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懦弱的颤抖。
她冷静的过分,对于一个共同出生入死、朝夕相处之人的死亡,想象中娇生惯养的云天宗大师姐却做到了异常的平静,崩溃的哭泣和歇斯底里的问责都没有出现。
她微微仰着下巴问林火,没有问发生了什么,只是问他什么意思。
“彩衣戏楼损失惨重,我心难安。”林火微笑着,用手中拐杖支撑着微弯下腰凑近南扶光,“那么多灵兽因此丧命,逃走,我从使它们诞生至驯养,花了多大一笔钱,你压根想象不到。”
南扶光面无表情望入他的眼。
在她极端冰冷的目光中,林火的声音嘶嘶的像是吐信的毒蛇:“总要有个人为此负责,否则不仅我父亲那难以交代,我自己也会彻夜难眠——”
林火直起身。
“云上仙尊不让动你……噢,我也不太舍得。”他笑得弯起眼,“思来想去,那个卖馄饨的实在是个不错的选择。”
古生物研究阁正在做一个大项目呢——
普通的复刻凡人与灵兽融合已经不再满足他们,他们从展示楼里取来了神翠鸟的羽毛,妄图复刻神明的言官。
那可是神翠鸟。
传说中永远立于神明的肩头,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疾病都会消失。
百病消除、长生不老,无论是眼下瘸着腿的林少阁主,还输古生物研究阁,这是所有人试图触碰到的永恒主题。
最开始也是在从彩衣戏楼打零工一路升上来的那些人里选择——
首先他们来彩衣戏楼打工,说明他们缺钱;
而后当他们升值为饲养员,长时间接触那些早就被转化的灵兽,对于灵兽的抵触心理也会减弱许多……
他们亲眼看着灵兽们住干净的笼子,喝干净的水,大块吃肉,享受其他观众的吹捧。
对于大多数普通凡人来说,他们活得大约还不如这些畜生。
这个想法的进阶过程使得他们最后基本完全放下心理防线,作为人类的底线一退再退……
当有人将装着融合所需黑色液体的海螺捧到他们面前的时候,这些曾经的凡人十有八九,绝不会抗拒。
杀猪匠身体强壮,看着也耐折磨,融合成功率就应该比普通凡人高一些。
“我还以为他天天跟在你旁边,不止是见过不少世面,被你看得那么紧,会有一些难度呢?”
林火道。
“结果没有嗳,把海螺递给他的时候,他一点也没犹豫。”
南扶光想起昨日在双面镜中好似听见水声,当时杀猪的告诉她那是风吹树梢的声音。
原来不是啊,南扶光心想,是那个瀑布。
当时他就站在那个瀑布前。
“凡人就是凡人。”林火难掩鄙夷,“我知道你跟他关系挺好的,但是不得不说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说明也不是多了不起的另类,你也不用过于伤心,凡人的命数本就短于修士许多——”
“他不是凡人。”南扶光打断他。
林火“啊”了声。
不远处宴几安的目光也平静地投在南扶光脸上。
林火用不以为意的语气道,你就当养了个宠物,现在不幸夭折,随便伤心两天差不多得了,还是「翠鸟之巢」的事比较重要……哦对了,这礼袍你穿真的挺好看的,我刚才夸过没?
南扶光盯着他。
一时间,裁缝铺内陷入了难以言喻的死寂,气氛凝固得好像要掉在地上发出巨响,砸穿地表。
最后是谢允星打破了一切,她上前推开林火,礼貌地请他闭嘴。
……
南扶光惊讶自己还能有序转身入后帘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裁缝铺,回到阳光下,再冷静地转身告诉无论是谢允星还是宴几安,她很好,都别跟上来。
南扶光确实回到了住处。
空无一人的屋内,两只小猪还在榻子上酣睡,听见开门声响睡眼朦胧望过来。
放下腰间乾坤袋,南扶光逼自己不要去想相比起早上三步看一眼双面镜从方才开始她一路甚至没有将它掏出来的冲动。
就好像默认它已不会再响。
就好像默认某人当真已经死亡。
她坐在榻子边发起了呆,手脚冰凉,苍白的面颊只有鼻尖与眼圈泛着红。
壮壮凑过来用湿润的鼻子拱拱她的手心,像是被那冰冷吓了一跳,它呼噜噜地跳开,又从南扶光身边,至下而上地仰着猪脑袋观察了它半天。
而后它又忙碌起来——撅着屁股,猪脑袋钻进了南扶光扔到旁边的乾坤袋里——也别惦记什么乾坤袋滴血认主了,这东西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做的,所以它轻而易举钻了进去,从里面拖出一件洗的发白的短打。
那是一件深色的,百分之百不属于南扶光的男性短打,粗糙的浆洗过水让那薄衣有些发硬,落在南扶光的膝盖上,熟悉的皂角味入鼻。
微微一愣,南扶光转头看向身边的小猪,后者扬着脑袋星星眼望着她。
这衣服,怎么跑到她的乾坤袋里了?
……哦。
好像是前段时间,为了黑裂空矿石原液,乾坤袋在他手里保管数日。
而小猪什么也不懂。
它只知道南扶光不开心了,可能是因为有一点点想那个杀猪的,那只要像它一样,闻闻他的味道就可以安静下来。
壮壮跺蹄子,把那件旧旧的衣服拼命往南扶光怀里塞。
“……”
被那粗糙的衣服塞个满怀。
南扶光感觉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可能是五脏六腑之类的——正在一点点裂开,掉落,烂掉。
“崩溃”这个词后知后觉地被具象化,原来是悄无声息,又矛盾地振聋发聩。
耳边是一片嗡鸣,好像有无数的声音在吵闹,叫嚣。
放下了那缝着补丁的短打,南扶光一左一右捞过阿黄和壮壮。
“走。”
她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如此清晰。
“我们得……得去接一接你们那不成器又不负责的废物亲爹。”
杀猪匠死了。
他死之后,可以被葬在山林,可以埋在海边,可以干脆一把烧成了灰洒进不净海喂大翅鲸,也可以干脆在云天宗山脚下那个杀猪摊后的墙根挖个坑。
但他不能在废病安置塔内。
那个地方终年只数日可见阳光。
……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今日灿烂的冬日之阳带来的温度似乎一丁点也没有通过波光粼粼的海面传递到水面之下的渊海宗来,仿佛境界阵法也将之彻底隔绝。
游鱼浮动,鱼群雀跃,大型鱼类慵懒自得于头顶游过,所投下的阴影带来片刻的视障,黑暗中,有清晰吞咽唾液的声音响起。
紧张与不确定性形成了此时此刻一触即发的紧绷。
清面对前来要求开塔取尸的云天宗大师姐,古生物研究阁众修士有一个算一个皆出门往来,将她要去之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此时各个如临大敌。
他们大部分看向刚刚赶来的林火与肖官,此时此刻林火似匆匆赶来,舍了拐杖坐回轮椅上,阴沉着脸,肖官则是一副大写着“你惹她干嘛”的无奈;
还有人忌惮看向面前所立少女剑修腰间摇晃「翠鸟之巢」挂坠;
有人紧张盯着她腰间的青光剑,那当然是一把普普通通的佩剑,奈何面前之人看似年轻,实则早已结了金丹;
还有的面露不屑——
区区云天宗晚辈,云上仙尊座下弟子、金丹期剑修又如何?
也敢在古生物研究阁撒野。
“扶光仙子,有话好说。”肖官息事宁人的语气道,“那废病安置塔你也不是没见过,从构造上来说便没有从外打开的可能,再加上其下装置,你压根不可能——”
从塔下带回一具完整的尸体安葬。
南扶光却懒得同他们废话,只挺直腰杆,面色冷漠道:“让开。”
嗓音低沉,杀意四溢。
硬是让当场这许多天天钻屋内搞实验的修士毛骨悚然,他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动,不等南扶光抽出腰间青光剑,先一步亮出各自兵器来。
“南扶光,你莫敬酒不吃,我古生物研究阁成立数十百年,掌管渊海宗命门,古往今来多少大能其中亦有心怀鬼胎之辈窥觑,你看可曾有谁成功闯入?”
古生物研究阁之禁制,堪比云天宗当年以黄苏之骨所设“生人莫入”禁制,甚至因为本身意图防恶意者侵入,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火自然信心满满。
哪怕今日不请出父辈高阶修士,这里也不是南扶光一个区区金丹期修士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
“你即将加入那「翠鸟之巢」,往后自然前途无量……然而一日尚未拿到记名腰坠,录了名牒前,你一日不是正式执法人员,念你曾经救我一命,又是肖哥于「翠鸟之巢」同职数日,你且归去,今日我们就当你未来——”
“林火。”少女剑修目光沉沉打断了他,“你废话太多。”
林火哽住。
半晌提高声音。
“那凡人已身死,死哪不是一样,好心劝你迷途知返,你不知好歹,还不速速离开!否则,待惊动我宗门高层,饶是云上仙尊也保不住你!”
“云上仙尊?”南扶光侧头一笑,“从未想过他能站我立场。”
言罢,她这一笑,如紧绷之弦蹦断,在林火一拍身下轮椅,踊跃而上时,她亦“唰”地一声,抽出腰间青光剑!
刀光剑影,雷鸣电闪,波涛汹涌阵阵,瞬间一群人斗作一团。
南扶光不愧是金丹修士,左应又挡,面对渊海宗众弟子防御阵型,堪称游刃有余。
如今哪怕是肖官接下她一剑后也胆寒心惊,心道外头传闻与公示皆显示云天宗南扶光不过金丹初期——
她这实在不像!
夹杂冰雪气寒风飒飒,灼目剑光映耀阳,那席卷地面之剑气如头顶冰山镇压,压的人喘不上气……
银白长枪穿海相撞,阔刀霍霍血刃亮!
少女剑修手中青光剑如游龙惊鸿,飞云掣电,杀阵之中翻入硬闯,全身而退,所至之处片甲不留,人仰马翻!
正映前人说书者那句“扬砂走石乾坤黑,播土飞尘宇宙昏”——
渊海宗众人无不胆颤心惊,满脑子只剩下眼前少女那双杀红了的双眸,明亮清醒,目标唯一,只为他们身后那座高塔!
“放弃吧,南扶光!你闯不过我身后层层高墙,也不能从那座塔里寻得那人尸身!”
林火气急败坏的怒吼,却只换得云天宗大师姐一声冷笑。
她挑飞至面前一杆银枪,兵器“锵”地一声竟被青光剑劈成数段,剑身出现裂纹时,她翻身后撤出混战。
落于空处,她轻描淡写瞥了眼林火,又瞥了眼他身后古生物研究阁那一道道高墙,微一停顿,淡道一声“未必”。
众人尚且未知她此言何意。
只见少女剑修扬起手,平静嗓音唤了声“壮壮”。
从身后很远的珊瑚群后,又“哒哒”疯跑啼声响起,而后叫人目瞪口呆的一幕出现了——
空地之上,像是有一座巨大雪山拔地而起!
海雾缭绕间,闻所未闻之巨兽从天而降,长耳,鹿角,背有六对鸟类羽翼,口有象形獠牙,脚覆鳞片,似刀枪不入,其翼伸展,似混沌鲲鹏而更胜,当真足矣遮天蔽日。
众人长大了嘴,亲眼看着南扶光拽着那巨兽耳朵,拉扯一下,便被巨兽甩至头顶——
少女剑修趴在巨兽头顶白色绒毛间,从很高的高处俯视而来,微微眯起眼……
却再也懒得跟他们废过多。
当害怕至极有其中一名渊海宗弟子颤颤悠悠举起手中法器,那巨兽拧过头冲人群咆哮一声,似婴啼尖锐又似狂兽咆哮。
心智不定者胆寒心惊,手中法器纷纷落地。
“走。”
南扶光单字令下,巨兽便迈开步伐,从所有人头顶一迈——
黑暗的阴影笼罩下来。
渊海宗众人猝不及防,只顿时五感具失。
那完全的切割感就仿若他们一瞬已坠入第二甚至第一纬度,从三维化作一点或者一线,灵魂仿若束缚冻结于此黑暗中时。
灭顶绝望侵蚀,当他们几乎就连“绝望”这样的感官也丢失,头顶又亮了起来,是巨兽已经走过。
来不及为之松一口气,那诡异奇感,像是上阎王殿走过一遭。
此时惊魂未定回过头,他们只来得及看见那神秘巨兽轻而易举一蹄踹裂他们引以为傲的禁制之墙,直奔那座散发着腐朽死亡与恶臭的高塔而去。
第104章 找不到他
时间倒退回数个时辰以前, 若在裁缝铺时南扶光长了嘴,能够跟谢允星多交流几句,就会发现,其实前一晚与熟人失联的不止她一人。
谢允星也是这一晚后再也未联系上那个日日夜夜以她血为食的鬼修少年。
这事还要从当夜谢允星刚与段南切磋完说起。
冥阳炼再一次被挑飞砸在不远处地面, 演武台被砸出深深地裂痕, 半把重剑插于裂缝之上, 可见其力量惊人。
一身黑衣鬼修少年弓着背,如同野猫一般蹲在剑柄之上,背着月光,唯有那双金色瞳眸闪烁着异样明亮的光, 显示着他的性质高昂。
——云天宗二师姐也就是在这一刻意识到, 「翠鸟之巢」副指挥使正在逐日复苏, 从今往后她不可能再打得过他。
没有人会做亏本买卖。
谢允星走上前将蹲在自己神兵上的少年赶下去,同时宣布:“从今日起, 切磋可以, 赌注作废。”
少年鬼修落地无声, 下一瞬就贴在她身后。
鬼修的本质只是一抹集天地灵气与怨气而生的生物,不是人也无气息之音,但谢允星却能感觉到他鼻腔里的凉气呼在她后颈脖上……
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作废?”
他声音从后方偏上的方向传来。
“你不问渊海宗和古生物研究阁的事了?”
那也要有问的机会。
在段南完全看不见的地方,谢允星翻了翻眼睛,她腹诽身后少年光长个子不长脑。
就他现在这样满脸兴奋, 三招之内挑飞她的武器,然后一脸“我赢了”的耀武扬威……
傻子都能反应过来从今往后再坚持继续履行赌注, 有一日算一日, 都是主动送上门日日夜夜被薅羊毛。
“对。不问了。”
谢允星手从冥阳炼上挪开。
转身想让身后的人起开别老挨着自己,演武台那么宽张他为什么非要贴着自己站?
一转身发现身后那人寸步不让,这两日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 眼前几乎要比她还高,要对视时算得上垂视。
只见那双金色的瞳眸中,对视上的一瞬瞳孔如猫科动物一般微缩成针眼大小。
冰凉的气息不客气的撒在谢允星鼻尖,她看见他眼珠子在眼眶里滚了一圈:“今日?”
“作数。”谢允星蹙眉,“但你不可像上次那样咬我……”
嘴唇。
最后两字她到底没脸说出,她是不清楚「翠鸟之巢」名声在外的杀器双胞胎指挥使大人生前活着时到底受没受过教育、受的哪些教育——
但她非常确定他可能不太清楚“男女授受不亲”这件事。
否则那日莫名其妙咬她唇瓣后,他不会当场跑掉后第二天又蹲在她的床前,翻弄她的口脂问她昨天用的是哪个,吃起来有点苦,他要把它丢掉。
而眼下听了谢允星所言,他果然也没多大反应,慢吞吞“哦”了声,还盯着她的脸。
半晌,他慢吞吞才道:“饿了。”
谢允星无奈瞥了他一眼,熟练地抬起手腕准备递到他唇边送餐——
然而手腕刚碰到他的唇,就被他反手一把握住。
再下一瞬,她整个人被压着手腕,压到了身后那把还插地面的重剑之上。
背撞到冰冷的金属,谢允星打了个寒颤,下一瞬,领子上覆上一只骨节分明偏削瘦的手,指尖拨弄她的领子。
“今日。”
谢允星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今日用餐场地在此”还是“以此作为今日切磋奖励”,他头一偏便咬了上来。
血液奔腾得比平日更快,一股暖流从胸腔升至头顶,相比起埋首于颈脖间的鬼修冰冷的温度,谢允星作为正常人的温度在此刻几乎可以称之为“灼热”——
她不知道他哪来的突发奇想。
尖锐的牙扎入颈部,鸡皮疙瘩在那一片全面泛起。
头晕目眩,她感觉到好似人也离开地面的不真切感。
少年鬼修冰冷的鼻尖蹭着她温暖的皮肤,心跳狂舞间有那么一刻她以为他是要进行最后的晚膳,她活不过今夜……
因此觉得指尖好像也因为失血过多变得冰冷。
是的,他长大了,需求量更多,正如南扶光曾经警告过她那样,鬼修根本不受控制——
胸膛起伏,谢允星的手软绵绵地搭在俯首她啵颈肩这人的肩上,只是轻轻推拒,她低吟一声。
立刻感觉到手掌下的肌肉瞬间紧绷,少年抬起头,金色的瞳眸如摄魂般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再次凑近,如同那夜在牢狱一般舔了下她流出一些鲜血的伤口。
伤口愈合。
“没取太多。”他嘟囔着像是告知也像是抱怨,“你怕什么?”
谢允星的注意力完完全全放在方才颈脖一侧被柔软舌尖扫过如猫挠或猫踩的特别触感,她抬手捂着脖子,半晌没说话。
段南深深看了她几眼,不明白她在发什么呆,只以为她因为被咬生气了,于是跟着蹙眉。
“小气。”
扔下这倒打一耙二字,他转身消失在谢允星跟前,独留下满脸茫然没反应过来的云天宗二师姐,罚站出神。
这一幕若是被云天宗大师姐看见肯定嗤之以鼻那少年鬼修只知道欺负老实人——
是她高低得把人弄回来捏着他的脸问一句:老子该你的啊?
……
在谢允星那,段南当然未食饱。
如今到关键阶段,根本不是一个筑基期的修士贡献一些鲜血就能供养元婴期鬼修,若要敞开肚子饱餐一顿,谢允星多一天都活不成。
放了过去段南是无所谓这个的。
时至今日他也不过多思考一层:虽然谢允星不是不能死,但也不是非得死。
她活着对他来说貌似更有用一些,至少每日他在外游荡完有个去处,蹲在房顶活着倒挂屋檐下发呆都行……
而且她还陪他切磋。
虽然现在她已经打不过他了。
至于饱腹问题,来到渊海宗,段南自有去处。
夜黑风高,无论是成像镜还是记录仪都不可能捕捉到神出鬼没的鬼修。
于是,此时,若是那些扛着特制的笼子,忙忙碌碌的古生物研究阁内巡逻的弟子稍抬头看一眼,就能用肉眼看见,那高高耸立于月夜下的废病安置塔塔顶琉璃处,蹲着一抹人影。
他从上至下,犹如夜间蛰伏动物,安静地看着脚下的高塔至半夜时分热闹非凡。
有人痛苦的呻吟,有死亡的拂袖喘息,有什么人在窃窃私语,还有的人在求饶……
以上所有声音,均来自古生物研究阁弟子们操控的那些笼子里。
他们充耳不闻,麻木地按照过去的熟悉流程,用术法将笼子高高漂浮而起、打开笼子、把里面的东西倒入废病安置塔内。
——无数的融合失败品被倒入高塔。
长着鸟头的人;还是人形浑身覆盖鸟羽的人;四肢为鸟形而扭曲折断的人;腹部莫名其妙烂了一个大洞在往外流淌黑色液体的人……
有的死了,有些还有一口气。
但无论如何,此时他们都如同被废弃的垃圾,倒入塔内。
段南轻车熟路地从窗口翻入。
仿若闻不到冲天的血腥气息与腐臭,他一路如羽毛轻盈下落在那转动的水车上,金色眸子冷眼看着一个人被碾压,骨骼发出“嘎吱”折断的声音,身上的漂亮蓝色羽毛被血污污染湿漉温热……
他东张西望,试图找一个暂时还活着的,提供今晚的晚餐。
摩天鬼界的鬼修不喝凡人血,尽管凡人人数众多像充足的储备粮,然而凡人血除了饱腹对他们修炼毫无作用——
但感谢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
他们发的邪门歪道,将毫无益处的糙粮,神奇变作与修士只差了一些些功效的精粮……
这些融合灵兽的血,当然比谢允星的差远了。
但他能敞开肚子喝,所以也就凑合。
段南从水车上飘然落下,至角落里随意捞起一个下半身皆为鸟型,因为高空坠落奄奄一息的失败品,拉起他的手腕,正欲撅断——
“我不在,你就玩野了。”
身后平静的声音响起。
不夸张的说,当时鬼修少年着实被吓一跳,原本随意放松的背脊一下子紧绷入备战状态,以惊人的速度他扔开手中的融合灵兽转过身,一双眸锐利望向声源处——
站在阴暗处,只半张脸于光线中,男人眼骨深邃,高挺的鼻梁扬了扬,冲他勾唇笑了笑。
段南双眼因为诧异有些瞪圆。
他震惊于有什么人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也震惊为什么有人能好好的出现在这座塔的塔底,更震惊于……
“你果然非凡人。”
少年鬼修的嗓音深处发出“咕噜咕噜”充满攻击欲的声音。
“你骗了南扶光。”
男人脸上笑容不变:“话别说的那么难听嘛,而且她没你想象中那么笨。”
段南撑在地上的手抓了抓,圆润的指尖于月色下无声延展出利爪。
而立在那的人似乎丝毫不在乎他的小动作。
“怎么,想攻击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垂眸看着段南,他停顿了下,语气平淡。
“狗改不了吃屎。”
……
时间再倒转回此时此刻。
为那于废病安置塔中可能已经尸骨无存的杀猪匠,古生物研究阁着实陷入一阵混乱。
渊海宗若有类似轨星阁之机构,掐指一算,大概会选择直接将南扶光运载而来的那艘渊海叶舟劈碎了,当柴烧。
先是彩衣戏楼,再是古生物研究阁。
日落将至,余晖近熄,当渊海宗高层赶到古生物研究阁,率先便为那不明白色神秘巨兽震惊,他们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号称“不可破灭”的古生物阁禁制之墙在其足下化为乌有。
大多数人不知大日矿山之隐秘。
这导致现场赶来众人中唯有云上仙尊宴几安与神凤鹿桑知这巨兽来历。
鹿桑惊得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看向身边云上仙尊,而后者只是明显微一愣,随后陷入沉默,不言语——
只因他的目光落在那巨兽头顶,如白色草丛的毛发中,跪坐的少女剑修手持青光剑,不是云天宗大师姐又能是谁。
一人一兽此时俨然神挡杀神之架势。
而后赶来的云天宗其他人见此吓得肝胆俱裂,谢允星高呼一声南扶光大名,眼睁睁看着一堵墙倒塌,无数身着古生物研究阁专属白色道袍之修士如鸟兽慌忙逃散——
无幽想上前阻止南扶光再这般拆家乱来。
然未动身被宴几安拦住,云上仙尊只吐出言简意赅四个字:“阻止不了。”
是什么物种才能让渡劫期大能说出如此斩钉截铁四字?
当下周遭一片沉默。
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兽挪于高塔旁,站稳了调转过头,而后一屁股将那有进无出的废病安置塔撞得四分五裂!
建筑呻…吟着,从墙体出现裂缝至从上往下的轰然倒塌,无数的碎石、烟尘卷起——
废土之尘成了一道特殊色彩的幕墙,玄黄昏暗成为此时此刻海下唯一的主色调。
那般山崩地裂、兵荒马乱的乱尘之外,人们只来得及看见巨兽背影化作模糊的黑影,不久之后它停了下来,从它头顶一个身影一跃而下……
相比起那如雪山般笨拙异动的巨兽,那身影纤细得如同一只蚂蚁。
若非她手中青光剑凝聚着强势剑气,剑气几乎就要燃烧托着长长的尾,叫人想到夜幕划过的扫把星……
紧接着,在林火窒息又崩溃的倒吸气声中,剑气又半空换了个方向,对准了巨轮水车的轮廓从上至下,一劈为二。
……
一切就像一场特殊的皮影戏。
所有人都看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南扶光有一种好不容易加入了「翠鸟之巢」又迫不及待想要辞职离开——
当一切尽毁,空中烟尘散去,伴随着少女落入尸山肉海,血肉沼泽,那于塔中屹立长久的水车一瞬间融入倒塌。
血腥掺杂着孵化的味道伴随卷起的尘浪掀来,不分门派与性别,意志力薄弱的已经扶着墙吐得酣畅淋漓。
站着的人终于看见不远处发生的一切,云天宗大师姐膝盖往下站在粘稠、泥泞的黑水河流中。
身上的道袍尽数脏污至不可见原色。
她的头发也一缕一缕的,有的贴在脸上,有的黏在背上,而她本人就像嗅觉失灵,扔了剑,徒手在那掺杂着翠色鸟羽的恶臭中翻找着……
她木着脸。
不哭也不愤怒也不急躁。
整个人像是一台被无意创造的永动装置,无数次捧起或许早就腐败或者碾压碎至只剩半边的头骨,认真打量。
——确认不是她要找的就扔开,下一位。
直到耳边听见长靴踩在粘稠液体中发出的特殊声音。
南扶光自己的双手从或许是某个人的胸腔中拔出来,直起身,回过头。
她看着身后一脸苍白望着自己的谢允星。
“日日。”
轻柔的呼唤声响起。
一行清透滚烫的眼泪毫无征兆地从南扶光的眼底滚落。
“师妹。”
她嗓音沙哑如在铁砂锉刀石上滚过。
“他死了。我找不到他。”
第105章 训犬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当晚产生一则热帖, 标题为:「我要是陆晨接下来的研究总方向就是没日没夜开发时间转换器,争取把时间倒流回两旬前、仙盟还没决定把‘陨龙秘境’选拔放在渊海宗时」。
——东岸仙盟第二大宗引以为傲的摇钱树,被仙盟第三大宗的大师姐操纵不明生物踩了个稀巴烂。
在仙界末日到来的今时今日,修士不得修炼不敢突破, 成日百无聊赖时偶发此事, 无论如何都值得大家聊上三个下品晶石的。
无数人为了能够吃上这口劲爆且新鲜热乎的瓜, 忍痛交钱换取流动版发言权,包括不限于仅为发一句“哈哈哈哈哈”或者“事件细节楼层求踢”。
目击证人太多,无论是渊海宗还是云天宗弟子,当时在场的至少百来号人, 其中还有亲自跟犯罪嫌疑人南扶光交过手的——
此神秘道友在热帖发布第一时间就抢占前排, 单只留下一句“地图炮:从此避雷女剑修”留给后人品鉴, 再也没有过发言。
帖子众说纷纭。
有人说南扶光是彻底陷入与凡人之恋要为其毁天灭地;
有人说别那么恋爱脑设身处地想想假如你家哈基米死邻居家门口且邻居有重大嫌疑换你是不是得比她还疯;
有人说是云天宗宗主看不得渊海宗那么富特地授意自家大师姐搞破坏的什么凡人恋人都是演员;
还有人说,这年头是不是御兽道途彻底没人了, 就没人好奇一下云天宗大师姐骑的那是什么, 难怪当初她一副看不太上白化开明兽的样子, 家里养了老虎的谁还能看得上小猫咪?
七嘴八舌,真真假假的现场描述里,至第二日天亮前,人们终于借由众口拼凑当日所发生的一切——
云天宗大师姐为掘情人尸体,御兽, 视古生物研究阁顶级禁制为无物,轻易闯入跨越层层围墙。
神秘巨兽只一屁股将一座作为废弃物回收的高塔撞得四分五裂, 当时一瞬散发的臭味和四处流淌的腐液熏吐了在场至少三分之二的人。
那受她控制的巨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
南扶光没能从尸海中挖掘出她的情人。
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暴跳如雷, 怕是到他死林火也再也不可能迎娶南扶光过门……
噢,人家原本也没看上林火。
那被摧毁的高塔是用来回收失败融合灵兽的(不知道这件事的流动版自己去搜搜前段时间也闹得很大)。
因为项目有违人伦道德,渊海宗于早先一周被仙盟喊停该实验项目, 所以理论上,这座高塔也本就是被废弃的、无用武之地的废弃建筑。
所以……被弄得稀巴烂也没关系。
——虽然东岸仙盟第三云天宗大师姐差点儿把东岸仙盟第二给拆了,但她拆的是废弃使用的设施,渊海宗寸土寸金之地她今儿不拆明儿林灭也得自己花钱请拆迁大队,所以她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云上仙尊替南扶光口头道歉,一共拢共六字:「抱歉,爱徒顽劣。」
——「翠鸟之巢」连夜发表申明,感谢云天宗大师姐及时寻得以及公布“黑裂空矿石”成分表,玄机阁保留她正式成员名额决策不变。
——南扶光全身而退,以一个莫名其妙的凡人为借口,把渊海宗的脸面摁在地上摩擦。
吃瓜众人:“……”
这是什么幸运小饼干?
……
暴跳如雷中连吞四颗降血压丹药的古生物研究阁阁主:“……”
她算哪块小饼干?
……
渊海宗的兵荒马乱总有影响不到的地方。
对于段南来说他已经完全处于寂静与黑暗很久了。
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这很有趣,以前时常听大日矿山里的那些矿工抱怨这句话时他并不能够理解,太阳东升西落,日夜交替,长了眼睛的人如何会失去时间的概念呢?
直到他切身体会到这件事——他后知后觉有些迟钝地想,他们想表达的可能是“我身陷望不到尽头的沉寂之地”。
段南不知道自己怎么来到这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与曾经的识海撕裂、命星陨落后只得一缕魂魄精气的飘忽感完全不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力量与修为具在,他只是……
被关起来了。
周围的一切都很暗,他被囚于一个肉眼可见的牢笼之内,牢笼上则是像是盖着一块名为黑夜的稠绒布,他能清晰看到牢笼的栏杆,却看不见除此之外任何外面的东西。
四周很安静。
安静到他听不见一点声音。
因为已为鬼修,所以甚至没有自己的呼吸声与心跳。
换做之前他从不认为有什么所谓囚笼能困住他,最初的他也做出过挣扎的行为,但他很快发现自己能够使用的所有能力都对这个牢笼毫无作用,甚至当他使用暴力破坏时,会遭到反噬——
一刀砍在牢笼上,他的身上某个随即位置就会对应产生一样的伤。
造成创伤的力道与属性与他前一刻的一击万全一致。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段南嗤之以鼻,理所当然认为是有人故弄玄虚,直到他凭自己的本事弄得自己遍体鳞伤。
——任何的反抗皆会得到一比一的惩罚。
他不得不停下来消停一会儿。
蜷缩在并不大的牢笼角落,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他不得不闭目养神,换作普通人此时此刻大概已经崩溃了——
失去时间、空间概念。
像是被强行割离于三界六道之外。
无穷无尽的黑暗。
关押。
挣扎等于自罚。
将他关起来的那个人手段变态到应该无条件破格录取「翠鸟之巢」慎刑司。
段南不得不放弃一切小心思,等待着那个人丧失耐心主动出现——
这一等大概又是许多天。
久到他以为他就要被关在这直到地老天荒,他不得不给自己的识海致命一击,那人若不来,他就会死。
果不其然,在他觉得自己作为鬼修也要游离于魂飞魄散边缘,牢笼的幕布被掀开。
一只大脚踩在牢笼之上,牢笼外的人俯身望来,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能撑得再久一些。”
嗓音低沉温和,如同无数次段南与他偶然所见,像个人畜无害的无能凡人。
眼皮子沉重到抬不起来,多日未进食的饥饿与受伤未处理使得元婴期鬼修大约只剩一口气,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下,他望着牢笼外的男人。
“南扶光知道你有这种本事吗?”
数日微开口说话,他嗓音沙哑得几乎失去原声。
牢笼外男人笑容收敛了些。
“你非要说这个我们就不聊了。”
他作势要把黑布放下。
那也不是黑布,在段南看来,那只本该惯于握着杀猪刀的手此时掀起来的是一片空间间隙……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整个世界就像是安详躺在那的一头猪,被这个男人轻而易举的开膛破肚,他掀起切开的空间一角,犹如掀起破裂的猪皮,面带微笑地冰冷注视着其内鲜血淋漓的五脏六腑。
“我们在哪?”段南问。
黑暗即将完全笼罩前,男人的动作停止,留下最后一丝缝隙。
“除了屈服,你指望不上任何人的地方。”杀猪匠回答,“你大可以试试段北有没有办法。”
这念头动不得。
双胞胎本就有特使感应,他发现自己被关的第一时间就试过联系段北,换来的就是头如千根针扎剧烈疼痛。
他不得不放弃。
“你是什么人?”段南又问,“为何抓我?”
即将合拢的间隙被重新拉开,在一片虚无中男人轻而易举地爬上了牢笼,稳稳的一屁股坐在段南头顶上。
他立起膝盖,那脏兮兮的鞋底就悬于他的头顶。
男人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人蠢蠢欲动想要攻击他——然而也只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罢了,甚至还未模糊成型,他已经仿若有所洞察般低头望过来。
黑色双眸深邃平和,与少年鬼修金色瞳眸对视,他唇角翘起的弧度甚至无任何改变。
一瞬间便打消了任何小动作的念头。
段南无来由的想到了民间凡尘人训犬手段。
再配合这狗笼……
毫无疑问这人把他当狗来训。
“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段南指着牢笼道,“这套对我没用。”
“哦。”
坐姿不雅的男人随意应了声。
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眼都微微弯起来。
“没关系。”他真诚地说,“我有的是时间。”
……
渊海宗。
带着壮壮一脚踏废病安置塔的第十日,已经逼近「陨龙秘境」开启的时间。
无论先前发生如何混乱的大事件,此秘境开启与先遣选拔都是修仙界头等大事。
所有的繁杂都被暂且搁置,哪怕是古生物研究阁遭到损毁,被仙盟罚款无数,日日夜夜于《三界包打听》占据头版头条受千夫指,也不能耽误渊海宗打起精神开门迎接来自不净海两岸千百大小宗门的修士散仙。
渊海宗彻底热闹了起来。
盛大的欢迎仪式有条不紊地如期举行,当「翠鸟之巢」修改好的礼袍在这日早晨送到南扶光手上时,意味着她记名录入这人人向往执法部门的日子也随之到来。
云天宗大师姐有种恍然如梦的抽离感。
这几日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那一日在谢允星眼前落下一行清泪之后她倒是没有再软弱哭泣,就好像所有的崩溃都凝聚在那一滴眼泪中——
之后是无尽的沉寂。
吃着饭时突然停下来;
沐浴时突然盯着水面发起呆;
梳妆时好好的握着梳子突然就忘记要梳的发髻下一步该怎么绾……
这些都是私下的。
她在外面表现得一切正常。
发现自己跟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歇斯底里到大脑都窒息的压迫感要减轻一些,所以第三日南扶光就收拾了东西爬上了谢允星的床。
直到今时今日,南扶光看着捧在谢允星手中属于「翠鸟之巢」执法者礼袍兴致全无,只是迷迷糊糊地想这些天她像是一滩烂泥里生出的一条蚯蚓拱在潮湿角落阴暗爬行,无论是体修还是练剑那都是没有的,也不知道胖了没。
塞不进去就好笑了。
这玩意腰部还漏一节,肉像蚊子包一样鼓出来想来更为幽默。
脑补了一大堆,今天的她依然肆无忌惮地想创死全世界。
南扶光一边想着今早要不紧急减肥不吃早膳,一边呵欠连天地舍不得放弃渊海宗的紫薯豆浆酪。
这时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她抬起头问云天宗二师姐,“你养的那个鬼修这几天怎么没见出来吃东西了?被你养死了吗?”
回应她的是难得的一片沉默,
她奇怪地抬起头望过去,云天宗二师姐平静地告诉她,那孩子不知道上哪去了,总之不见了。
“?”
不见了?
南扶光愣了愣,意识到其实自家师妹处境与她莫名其妙就同病相怜——
好就好在鬼修没有一身腱子肉与合适做实验的看似迷人体质,且已经死了一次也不能被渊海宗骗去抽筋扒皮死第二次……
所以应该没事的。
“是么?我就说了这个物种养不熟。”
南扶光轻描淡写地揭过这个完全不能深入的话题。
她滑下床,将师妹抽中礼袍随意拿走放一边,将她摁在梳妆镜前,手中的木梳替她绾发。
“离家出走不报备,什么白眼狼东西,早就让你不要养奇奇怪怪的宠物。”
“嗯。”谢允星微微蹙眉,“挺生气的,但生气也不知道该冲着谁,因为根本见不到。”
“……”
她的好师妹,发脾气都是一副软趴趴的样子,那小鬼不欺负你欺负谁?
“等他回来,你最好给他结结实实地一大嘴巴子,否则我真的会看不起你。”
第106章 圣女与刀
南扶光被谢允星摁在梳妆台前还非常不自然的挪了挪屁股, 那就“我就不用了吧”刚说了前两个字就被打断——
“你这辈子也就加入一次「翠鸟之巢」,破格录取至少会让所有人在那一瞬间看向你,而现场没有人限制任何人的双面镜记录功能……翻译一下,你想看见自己像女鬼似的各种角度照片飘在《三界包打听》各个角落吗?”
“没事。就让他们拍。时间久了谁还记得我是谁?”
“人们会忘记南扶光, 但不会忘记真龙和神凤……以后一有人提起鹿桑的盛世美颜, 就会顺便把你的颜艺照片发出来附赠一句‘难怪云上仙尊动摇长了眼的都知道该怎么选’。”
“……是我不要他的!”
“有本事你登报, 没本事就坐好。”谢允星拿着胭脂“啪”地重重拍她脸上,“脸色苍白的像鬼,你这几天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
“……”
半个时辰后,南扶光几乎差点儿再次睡过去, 被谢允星摇醒点上口脂时她精神恍惚, 忍不住想自己底子到底是有多差——
金丹期修士那修体修一半不说貌美如花也该清新脱尘, 怎么能在梳妆台前捯饬那么久?
渊海宗为各宗门前来修士准备的晚宴名曰“朝春宴”,取“万物朝春复苏”本意, 南扶光的录名与赐腰坠也一并放在今晚举行。
过了今晚, 各大小宗门修士就是正经竞争关系了。
能进「陨龙秘境」来来回回就那么些人, “朝春宴”后接下来就是摆擂,每个道途取前几名进入秘境,这次渊海宗林林总总来人成百上千,最后不过数十佼佼者能迈过秘境之门。
莫说不同宗,哪怕同宗同道都得算入“同行是仇人”范畴内。
说来唏嘘, 南扶光本身对「陨龙秘境」毫无兴趣,她来渊海宗纯纯是为了躲当时刚镀鳞的宴几安与诸多口舌是非, 顺便找找能唤醒所有陷入沉睡的修士与凡人的方式。
如今, 黑裂空矿石被重新做出,人们八卦的重点也早已不在南扶光身上。
所以「陨龙秘境」选拔,她确确实实只想支着下巴在旁看热闹。
她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不想再看见自己的名字飘在《三界包打听》流动版上——
“南扶光丑”或者“金丹期修士为何不好看”这种标题更是不可以。
话题绕了回来, 南扶光终于不再像蚯蚓一样扭自己,乖乖坐着让谢允星把口脂拍开,一切准备完毕她站起来,习惯性地拽了拽下摆短得不行的「翠鸟之巢」执法者礼袍。
“这要是劈个叉我就走光了。”
“用的上这套礼袍的场合,一定没有任何要你劈叉的环节。”
谢允星淡定地接住了她的胡言乱语。
南扶光歪着脑袋望着她。
谢允星挺满意道:“嗯。好看。”
南扶光怀疑云天宗二师姐只是想骗她出门,毕竟这几日她是真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裹着被子缩在角落阴暗孤僻且沉默寡言。
谢允星对她现在有一万个耐心,就像对待易碎琉璃制品,面对她质疑的目光,前者抬手点了点面前的铜镜,有些模糊的倒影立刻变得清晰——
南扶光终于看见现在的自己。
平日里为了方便大部分时间束起的头发被放了下来,她发质偏硬不捣鼓的话带着自然的微卷,此时发尾打着卷儿垂落腰间。
执法者礼袍中部收紧,相比起一般道袍中带简单腰带,两缕点翠拖尾更像装饰。
下身道袍是灯笼状,如今站直了一看相比起寻常道袍显得腿更长更直。
数日未出门,再加上脸色难看,南扶光只觉得在这黑色道袍映衬下她白的像刚刚从水井里爬出来的女鬼,谢允星给她点了鲜色口脂,口脂如樱桃晕染开。
——好一个病娇少女模样。
“不行,我还是……”
南扶光话还未落谢允星已经面无表情踹开了房门。
外面的阳光照射进来她就像阴暗生物要被照蒸发了似的瞬间收声眯起眼,摇摇晃晃连退三步。
好不容易适应了久日未见的阳光,她忽然感觉到气氛不对,周围安静得有些过分,这时候她听见谢允星在自己身边道:“仙尊。”
……什么仙尊?
放下遮住双眼的手,南扶光茫然睁开眼,这才看见这偏僻小院不知道何时站了人且不知站了多久,一身墨色道袍仙尊背手而立,衣领、下摆、袖口皆绣滚金龙纹。
羽碎剑换了同色刀鞘挂在其腰间,能被云上仙尊使用的自然是价值不菲的珍惜刀鞘,只有与一切不和谐的是剑尾上挂着的剑穗早已褪色黯淡。
只是在其转身时,剑穗上所挂铜铃摇晃,依旧发出清脆悦耳之声。
与南扶光的目光对视的第一瞬,他微微一愣,停顿片刻飞快扫了她浑身上下一眼,停顿在她腰际露出的一隅藕白。
……而后破天荒的,宴几安第一次在与南扶光的对视中,率先主动挪开目光。
南扶光:“?”
有事?
身后的谢允星掐了一把她的腰,南扶光“嘶”了声莫名其妙回头瞪她,谢允星面无表情望回来。
“日日。”宴几安主动开口叫她,“录名仪式前有一些别的‘朝春宴‘流程要走,你需和我一起,所以我来接你。”
南扶光云里雾里,不明白有什么流程必须要她和他一起……
找鹿桑不行吗?
却还是走到他身边,正欲开口询问,就被宴几安捉住手腕。
云上仙尊垂眸俯视望来,阳光那那长长的睫毛有些不自在似的,轻微一颤,而后略微错开目光:“你今日,很不一样。”
于是南扶光所有的疑问就被堵在嗓子眼里没问出来了。
她再蠢也知道这时候再问东问西时机不太对,于是悄无声息缩回手,她老老实实不失僵硬地说:“是吗?”
宴几安勾了勾唇。
……
南扶光的生硬并未让云上仙尊有任何不愉快。
他近日心情一直不错。
他心情当然不错。
……
今日的渊海宗似乎也在境界上进行了特殊的加工,水面上被附加了一层油墨状的东西,于是黄昏中天边的颜色被染成了彩墨的五颜六色,折射到水下就像烛光中五色的琉璃灯。
前庭进出贯穿人们络绎不绝,有身着其他宗门的修士也有手捧佳肴美酒渊海宗的外门弟子,南扶光到的时候“朝春宴”几乎就要开始,很远的地方听见仙乐靡靡之音与人交谈声。
走过水晶廊桥,珊瑚群也在这一天被特意打扫露出鲜明的颜色,不知名的海生植物犹如海底的细沙垂下如瀑布,上面点缀着像鸽血红类似璀璨的宝石。
门推开时,整个场地安静了片刻。
南扶光只感觉到眼前似开阔明朗,被空间术法处理过的极宽广中庭,晶石的地面与白色瀑布和飞鸟,仙乐是鲛人手中弹奏而出,酒液与瓜果花香混作甜蜜的气息。
所有人都默契地停止了交谈转身看过来。
南扶光不太惊讶,毕竟她身边站着云上仙尊,三界六道唯一的渡劫期大能,有幸一睹尊容谁也不想放过这个机会——
她也下意识侧头去看宴几安,满心只有后悔不应当同意跟他一块儿来此处当那甚老子的显眼包。
而这时,宴几安的肩往她这边倾斜了些。
云上仙尊的目光依然目视前方,但还是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他们也在看你。”
“有什么好看的?”
宴几安终于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是好看。”
南扶光哑口无言中,被他牵起手向前——
两人要经过的道人群如神迹般从中一分为二劈开一条道路,所有人的人在看过来,也在看被云上仙尊握在手中的那只手。
南扶光在挣脱他和算了吧之间选择了后者。
目睽睽之下搞这种动作更惹人注意,而且她现在真的没有太多的心情去折腾这那的。
宴几安牵着她在预留的宴席位坐下来,她的位置就在他身边不太远的地方,他轻易就可以拿到一些东西推至她的手边:“桃桃说,你几日不曾好好吃过东西。”
她是金丹期修士,也不用一日三餐一餐不拉,辟谷半旬也是饿不死的。
——因为胃是情绪器官。
因为不想再说话,也不想再面对宴几安那双过分明亮的眼,南扶光沉默着拖过餐盘,埋头苦吃。
奇怪的是今日宴几安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他倚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单手支着下巴,一言不发却很有耐心地看着南扶光吃完一盘又一盘他递上的食物。
期间不是没有人上前试图攀谈,有些资历的被礼貌三言两语打发走,没资历的则是连一个眼神都没获得……
云上仙尊手中有小巧酒杯,他却未饮,双眸明亮深邃,很认真地望着她,南扶光语气很呛地问他看什么,他却微笑着道:“只是感慨,似乎一夜之间,日日就长大了。”
“……”
莫名其妙。
好在没多久宴几安便被弥月山来的人叫走,那是仙盟的人,敷衍不得。
云上仙尊从善如流离开自己的座位前不忘叮嘱南扶光别乱跑——
她啼笑皆非。
当她还是三岁稚童?
现场七层的人修为还不如她高,除非她自己想一头扎进瀑布里淹死,否则能对她如何的人应该不算太多。
他一走南扶光就放下了筷子举起酒杯,正巧这时候不知道如何混进来的阿福和阿笙找到了南扶光,凑上来对着她一顿彩虹屁,比如以前没看出来你的腿那么长,果然人要衣装。
南扶光有些无奈但没有不耐烦,她嗯嗯啊啊地应着两位新朋友的闲聊,总比自己坐在这被人当彩衣戏鱼缸里的鱼围观来得舒坦。
这时候,前方又是一阵骚动,是渊海宗的弟子推着一个巨大的鸟笼进来。
金色的鸟笼奢华精致,金属折射着冰冷的光泽,鸟笼中有一颗拔地而起的树,树上结着海碗口大的桃,茂盛的枝叶伸出笼外——
南扶光心想,这啥?鸟么。
古生物研究阁新作品?
真变态。
阿福“哎呀”一声,居然上手拽了拽南扶光的袖子。
她茫然地回过头问他:“怎么?”
阿福拎着云天宗大师姐的袖子也有些傻眼,迅速地松开她,半晌道:“就下意识反应,那日你和那个馄饨摊摊主用双面镜的时候我也在,他当时看见的就是这个笼子,里面的东西出现的第一时间他扣了你的双面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猜想他有不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南扶光直接陷入沉默。
是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阿福还在东张西望道“彩衣戏楼有随性杂役不知道馄饨摊主今日来了没”,说到一半他被阿笙用手肘狠狠怼了下——
他这才猛然想起前两日的新闻。
云天宗大师姐冲冠一怒为蓝颜捣毁古生物研究阁废病安置塔只为寻找一具凡人的尸体什么的。
……最惨的是她没找到。
猛地将这显而易见的线索串联在一起,阿福瞬间看上去像是想给自己一巴掌,尽管南扶光笑了笑摆手道没关系……
但她脸上的表情一点都不像真的没关系。
阿福嘴巴一张一合像是脱水的鱼正忙着垂死挣扎,直到南扶光温和地提醒他是不是今晚会很忙,他点头如捣蒜,然后拽着一脸无语的阿笙,如逃难一样转身迅速消失在她眼前。
……
渊海宗尽地主之谊,要给宾客们展示最好的。
古生物研究阁的部分项目被喊停,声名远扬的彩衣戏停演已久,来往宾客虽表面不显但显然觉得遗憾,今晚他们的遗憾得到了弥补。
当长着穗娘的脸的鸟从桃树枝头落下,彩色的羽毛于光芒下扑簌闷响,双目上覆着白色轻纱遮住她的双眼。
南扶光坐于高位全程面无表情,相比起周围人到底还是见到了传说中融合灵兽的兴奋,她显得格格不入。
同样显得不安的还有她的小师妹鹿桑——
从穗娘出现的那一刻她的脸上就有明显的不适,显然不能接受昔日同乡变成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但难道死了更好吗?
一只手托着下巴,南扶光心想换做几日前她或许会和鹿桑是一个反应,但现在她开始觉得士可杀不可辱这句话是需要看场合的……
有时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哪怕他以这丑陋的德行活着。
林火介绍穗娘变做的灵兽鬼鸣鸟,传闻这种鸟身份代表不祥但它的歌声能够治愈心灵,当它歌唱时,人们能在歌声中获得许多东西——
重要的、被遗忘的事。
离去且不再归来的故人。
深刻与快乐的记忆。
南扶光对这种精神类的触碰一律视作污染,极其不感冒。
她的想法是既然脑海中出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短暂的愉悦又能如何,不得不回归现实的时候只会因此感到双倍的痛苦——
人不能一直活在梦里。
在鬼鸣鸟开始歌唱的一瞬间,整个大厅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宁静。
略微沙哑的歌声不像想象中百灵鸟的叫声,让人眼前浮现的是海浪拍打礁石,月夜之下美丽的鲛人于月光下吟唱,低吟的呢喃温柔。
南扶光站了起来准备离席。
刚走出两步不经意间转过头,却看见原本坐在枝头的鬼鸣鸟不知何时从树枝间隙落下,纤细白皙的胳膊伸出鸟笼缝隙,冲她摊开了手。
……
海水蔓延流淌,洒满了月光变作天边的银河,无边际的不净海化作无垠的草原于脚下延伸,一辆马车远远的驾驶而来。
距离上一次妙殊界战争爆发已经过去三百余年,旧的君王随同他的城池覆灭,名为祥庆的城池于中央拔地而起——
住在城池中新的君王因为乐善好施得到了上界的祝福,他如同仙人不老不死不灭,维持着新的繁荣昌盛已经许多年。
传闻祥庆城内有黄金铺成的土地,井中流淌着的水掺着蜜,子民安居乐业,长命百岁,无忧无虑。
曾经扶持君王上位的追随者,成为了世代侍奉君王的忠实奴仆,他们受获得了长寿的秘密,平日于祥庆城内侍奉君王,在城外十二封地各自又有专属封地,享纳税、苛捐、供粮等一方话语权。
少女的父亲便是这样一位追随者的后裔,虽然并不能幸运于祥庆城内出生长大,但她自幼无忧无虑,锦衣玉食从小苦练武艺熟读君主臣道,最大的愿望便是进入祥庆城一睹君王风采。
——少女坚信哪怕身为女儿身,她亦有朝一日成为君王手中最锋利的剑。
少女记忆中,快乐的事大概便是站在祥庆城方向回归封地必经之路的岔口,拎着裙摆仰头翘首以盼父亲的归来。
正如今日。
许久未见,从马车上下来的父亲头戴礼貌遮掩住银丝华鬓,尽管路途奔波他还是神采奕奕,强壮如青年,一眼看去无人能知其为年已七十老叟……
真是祥庆赐福。
男人跳下马车,向女儿如约递上归途时扫过头顶的第一枝柳枝。
以及一把不算太起眼的古董匕首。
匕首像是经历了无数年岁洗礼,刀鞘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以及镶嵌的宝石芳华光泽,灰朴朴的,像是早就不堪负重,随时都会断掉。
“传说此乃帝王之剑,得此剑者得妙殊界哩!”
这样描述着送出的礼物,父亲的脸上尽数是哄骗小女儿开心的真诚与慈爱。
早就过了听童话故事的年纪,少女接过匕首,对着阳光的方向一把将其从刀鞘抽出,对准阳光的方向有雪白的刃光灼眼。
“父亲此次为何而归?”
“一年一度的圣女选拔就要开始了。”父亲乐呵呵道,“本次轮到本家封地,不得不回来好好督促一番,以免生出篓子,那可就不好交代了。”
自祥庆君王登基,“圣女诞生于大地”的传闻经久不息。
传闻祥庆能百年昌盛,是因为顺应天道,得上界赐福。
每一年,从一国十二封地便会轮流诞生一名圣女,圣女为十六岁龄未出阁少女,当选圣女者可获得资格进入那美好的梦想之城,为君王与天道咏唱赐福。
赐福过后,圣女将获得居留祥庆城的资格,假以时日,或许甚至可以举家升入这做梦都想要去的富饶之地。
农家女,茶女,采桑女,歌姬……
十六岁的少女们无论身份地位心中均有这向往无上殊荣的梦想。
正如今年正好也十六岁的少女。
“今年或许会轮到我呢?”
她对父亲说。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这样的话父亲就不用烦恼啦!”
后者笑容不变,只是让她少做那些不切实际的春秋大梦。
将父亲赠送的匕首挂在腰间,少女很快将小小的插曲遗忘在脑后,她回到家中摩拳擦掌想要给父亲表演自己新学来的一套刀法,然而第二天起床后,等来的却是父亲早已天不亮时便匆忙出门的消息。
今年的圣女选拔在本家封地,父亲忙得两脚不占地。
就好像总有商量不完的事宜,络绎不绝的相关官员出入家门门槛,少女偶尔撞见其中一两个,他们纷纷盯着她瞧上许久,而后叹息:“是了,女郎今朝十六,您的父亲当真疼爱您呢!”
这前后毫无逻辑的话让少女百思不得其解。
她只知道父亲的面色日益沉重,像是短暂归家数日就苍老十岁不止,家中值钱的东西变卖了不少,大把大把的银元落入出入家中那些官员的口袋。
少女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偶得清闲的父女相处时光,她趴在父亲的膝头,天真问他是否是筹备进程不顺利,为何每日愁眉苦脸……
父亲也只是摸摸她的头,笑着道:“哪有什么不顺利,一切都会顺利哩!”
……
圣女的选拔按黄道吉日选定。
等待的期间少女无所事事,腰间挂着那把后来她意外发现削铁如泥的匕首游走于东西小巷,幼年时一同长大的玩伴亦有二三,其中一人名唤小婉,父亲乃封地最大书院的教书先生。
小婉生性温柔胆小,安静温驯,相比起活泼跳脱的少女,她更像是永远趴在阳光下的一只温暖又毛茸茸小兔子。
她亲眼看着少女用手中那把破旧的匕首砍倒一棵无辜的竹子,对于圣女的选拔毫不向往——
“都城固然是好,只是只身一人前往我还是会害怕,百般诱惑,我情愿就在这边陲封地与阿娘与阿姊在一起……吃糠强过独自一人山珍海味。”
少女不以为意一摆手:“你哪是愿意吃糠,你只是舍不得那个没用的读书郎。”
小婉闻言,“哎呀”一声面颊飞红,让她住口。
少女翻着白眼,嘟囔着愿意一辈子为君王奉献一切,若选中她,绝不当缩头乌龟——
“更何况只是去咏唱而已。”她语气轻描淡写,“多少人抢破脑袋想要去。”
“我就不想。”小婉道。
而世间事事轨道主流便是“事与愿违”。
当圣女的竹签落入小婉手中,她真情实感一瞬变得苍白无措的脸,与站在她身后笑意盈盈少女的父亲的脸相互重叠。
“祝福你的朋友。”少女的父亲道,“她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少女不以为然。
频繁出入她家中的那些人总算不再来,当晚餐桌上再次恢复了往日的丰盛,节衣缩食的日子似乎也随之结束了,所有人都像是松了一口气。
……
父亲率先返回祥庆城。
当天少女前往送行,这一次问父亲要的归途礼物是他再次从祥庆城归来时,马车轱辘碰到的第一支鲜花。
“希望冬季之前能够回来一趟。”父亲打趣儿道,“否则大雪纷飞的时候可没有花哩!”
雪花也是花嘛。
少女无所谓道。
这时候的她只是坚信他们父女再重逢并不用等到冬天那么久。
……
她的坚信是有来由的。
要怪就怪护送圣女入祥庆城的侍卫们并没有形象中严谨,当圣仪式开始前都不能揭下的长纱从头盖下……
他们质疑的只有为何前些日子百般不愿的圣女大人今日步伐如此轻快配合,如同她等待已久,她腰间挂着的匕首又是什么,古旧老土的模样和圣女的着装并不搭配。
但他们没有过多追究询问。
他们的任务只是把人送达祥庆城罢了。
一切是那么顺利。
与小婉交换使命的少女如愿进入祥庆城,可惜来不及一睹盛世繁华的都城便被送入圣殿,净体,更衣,学习充满了祝福赞词的吟唱曲调。
等啊等终于等来了仪式举办的那一天——
前一夜少女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一会儿想象即将见到的君王面容 ,他是否还年轻又或者中年意气风发?
一会儿想到之后父亲或许会对她如此任性行为暴跳如雷?
啊对了,母亲如何了?
知道她代替小婉前往祥庆城肯定生气又无语。
第二日,圣殿中,充满着期待,十六岁的少女掀开了盖在头上数日的盖头。
她看到了什么呢?
她看到圣殿之上没有想象中的黄金铺地,汉白玉石柱与金碧辉煌,只有不同材料的雕塑佛像,狰狞怒目从上而下冰冷俯视着她;
失去了光泽与弹性、盖着不同程度灰烬的大块皮质被制作成佛祖的袈裟加身;
高堂之上,身披帝王明色龙袍的生物没有头颅,脖子上像是鲛油之灯的芯火橙黄摇曳,周遭笼罩一层,身体如腐朽的古藤枯木,手腕处又有羚羊一般的犄角……
胳膊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道一把死死钳握,少女原本就紧绷至几乎跳停的心脏猛然一颤,她回过头去,看见了自己的父亲。
只是那张昔日熟悉的脸已经不那么熟悉了。
整张脸此时此刻变作了被扭曲潦草的一副作画,神情纠结扭曲——
诧异,愤怒,难以置信的惊慌……
以及显而易见的恐惧。
第107章 伶
尽管这并不应该, 但少女还是在一瞬间认出那端坐于高位之上的便是被十二封地子民心心念念的帝王,尽管他一言不发。
他只是抬起手,修长尖锐的过分的手指相比起人的手更像是树枝,它的手腕内侧也长满了倒刺一样的瘤状组织, 一整排排成北斗七星的形状。
他在向她招手。
少女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反应原本是应该诧异或者震惊, 但是从脚底冒起来的凉意直观地给予她第一反馈是恐惧。
可能是因为整个所谓的“圣殿”都漂浮着腐朽的气息。
她开始思考头顶那些神圣的雕刻所批的皮囊为什么生物的皮囊, 但光思考这件事都会让她觉得恶心与反胃。
她看见父亲的面容扭曲,尽管记忆中他永远在慈爱微笑着、替她带回都城最美丽的衣裳与带着露水的鲜绿植物,那张脸此时此刻却是完全陌生的模样——
可是想象中的质问并没有到来。
她看见父亲卑微地匍匐着,颤抖着跪下, 亲吻那怪物的脚面请求它再三思, 他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其中出现了一些差错。”
好像有什么人开始大笑起来, 那笑声从一开始骚动的窃窃私语逐渐变得大声,所有人的面容都扭曲了, 露出鲜红的牙龈。
少女一辈子未见过如此诡异的画面, 除了父亲或许还有一些曾经笑容满面抱过她的几位世伯, 一张张脸扭曲而陌生——
她被吓得连连后腿几步。
这时候有平日里照顾她的侍女捧着一把雪亮的弯刀走了进来——
那是一把一眼就知道上了年纪的屠刀,刀刃在月色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与少女曾经在月色下观察自己的匕首几乎一模一样。
一见此物,父亲的哭声变得更大了,像个婴儿一样泣不成声, 话语逐渐变成了祈求的话,就好像如果他不这样做今日就会有人死在这里。
空气里很快弥漫了尿液的臊味, 奇怪的是压根没有人对此表示鄙夷或者嘲笑, 他们只是很开心的笑着,眼睁睁看着少女的父亲回过头发疯似的牵起她夺门而出——
他们跑的很快。
途中甚至没有士兵或者其他的什么人上前来拦住他们,他们飞奔到了一个开阔的花园, 在浓郁的花香中少女晕了过去。
……
再醒来的时候,少女发现自己正身处于原本属于圣女的寝殿之中,所有的一切好像都没有发生,侍女们依然和善地围绕着她,道她因为过于紧张在圣殿昏了过去,但君主仁慈,赦免了她的罪。
少女问她们,你们知道君主是怪物吗?
她描述的怪物没有五感,一切都是模糊的,身体如长着荆棘嫁接的刺槐,安静地盘伏于王座之上等待着鸟的自投罗网……
少女如同张开双翼的飞鸟。
远道而来,一生不曾落地的双足为其停留,再高歌着对美好祥庆城的向往,赞美着黄金的地砖与甘甜的井水,最后于尖锐的刺槐之上结束自己的生命。
侍女们面面相觑,像是听了什么不得了的怪奇故事。
一名稍微年轻一些的侍女经不住笑了起来,“您在说什么胡话呀,哪里有怪物?陛下是我见过有史以来最英俊、英勇的君主。”
一切好似过于真实的梦境,什么也没有发生,颤抖匍匐于怪物脚下、甚至当众失禁的父亲泯灭于荒诞的梦境中——
他完整且从容地出现在了她的寝殿外,指着少女的鼻尖骂她任性。
依旧生龙活虎,意气风发。
与那圣殿之中,死死拽着她的手臂要求饶的男人判若两人——
那满头白霜、泪如雨下,颤抖如筛之人,与“父亲”二字相离甚远。
因为殿前失仪所以失去了圣女的资格,为家族蒙羞的后果却也不了了之,没过多久新的圣女被送入了都城,大家似乎都忘记了上一任圣女曾经反抗激烈至当场晕倒。
没有被赶出都城,少女最终见到了君王,正如侍女所言,高位之上的男人英俊沉稳,胜过历史上任何一代君王。
只惊鸿一瞥,心生悸动,她再也没有离开都城。
就像天底下所有慕强的年轻女孩一般她迅速坠入爱河,贪图君王宽阔的胸膛与有力的臂膀,她看着一年又一年新的圣女被送入都城,她们于高台之上祝福与吟唱,之后在都城住下来——
君王的爱如此专一。
少女再也没有见过其他的圣女留在宫殿。
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
年轻时于圣殿所见的恐怖一幕真正的遥远而模糊,少女孕育了新的生命,几乎就要忘记那夜月光下噩梦里发生的一切。
直到又一个同样月色昏黄的夜晚,她于帝王怀中艰难的翻身,想要下床喝水。
小心翼翼将搭在腰间的手臂拿起,不小心那衣袖从其手臂滑落,昏暗的室内,她看见了于君王手腕内侧的七颗圆印,犹如北斗七星状一字排开。
……
帝国之后陷入了疯狂。
她时而禁止一切的人靠近自己,时而梦魇中惊醒扑入君王的怀抱,嘴巴里念念有词着“圣女的职责”,像个精神不正常的疯癫之辈。
她孜孜不倦地描述着那个噩梦中所见的一切,强势地要求见圣女,过往任何一任曾经恭敬亲吻她手背的圣女都可以。
可大家投来的不过是怜悯的目光,他们说:“您只是需要多多休息。”
他们坚定地认为她疯了。
君王依旧仁慈,尽管在她的噩梦中他残忍而可怕地剥去少女之皮为袈裟;吞噬少女血骨与众封地之臣分食换取长寿永昌……
君王不厌其烦拥抱着王后,抚摸着她的头发或者隆起的肚子,他窃窃私语地在她耳边回忆两人之间从相遇开始的一切,笑话她的鲁莽,赞美她的勇敢,陶侃她如此多年未忘记圣女的职责……
一切都好。
如果不是每一次他都用“你得对得起你父亲付出的一切”作为结尾。
每当这时候,已经是王后而不是少女的她会抬起头,这时候她总能看见少女时期打扮的自己坐在床尾一脸平静地望着自己……
悲伤得像是要破碎,以沉默发出最大的悲鸣。
再一眨眼,那儿什么都没有。
只有那把父亲曾经赠予自己的古老匕首。
最后这把匕首插入了君王的胸口。
王后浑身浴血,跌跌撞撞闯出君王的寝宫,怀中的婴儿在疯狂的闹腾,她几乎就要走不动。
一回头,却总能看见身着圣女礼袍的少女时期的自己如影般跟随在身边。
当她凝望她时,她也会凝望自己。
握紧了手中的匕首,王后闯入圣殿,那一瞬间,昔日流淌着甜蜜的井水变黑,永远翠绿的草地枯萎,土地散发着泥土的腥臭,那些仙女飞天的雕像又变作异神怒目。
父亲依旧是许多年前的模样,他哭着问她对现在拥有的一切有什么不满意,以至于追根究底造成今日的乱象——
是没有什么不满的。
王后望着父亲怀中陌生少女刚刚冰冷的尸体,圣女的衣服被鲜血染红,她睁着无神的双眼瞪着天空,眉眼定格在死前惊恐的模样,她的胸膛敞开,皮囊挂在胳膊上刚刚被完整而小心地剥下一半。
当王后握紧手中的匕首,那把父亲赠送给她时笑着道“得之者得妙殊界”的匕首,她听见耳边传来叹息的声音。
王后看见少女模样的自己,向前与她擦肩而过……
而后无论她如何哭着抗拒,大喊“不要”,她看见她手起刀落,手刃帝国君王之后再弑杀十二封地藩王,飞起的鲜血飞溅在那张曾经属于少女时期的她的脸上。
当父亲倒在血泊中,她想起了那年他几乎掏空家底、夜不归宿地与那些负责圣女选拔的官员来往;
他愁眉不展,直到圣女定下小婉那日才犹如雨过天晴;
他乘着马车自远处哒哒而来,拥抱他唯一的女儿;
他半身踏上马车,笑着承诺下一次会带给她归途上马车轱辘碰到的第一朵鲜花……
痛感侵蚀五脏六腑,这种痛或许将伴随她的余生。
战争结束的第三百四十七年,冬,历史上最伟大、在位最久的君王毙于一场毫无征兆的宫变。
人们口口相传那一日,圣殿中的血溢出门槛如同河流流淌至台阶之上,大雪纷飞而下时,王后自门槛后踏雪走向王座。
她端坐于王位之上,揭发百年圣女残忍真相,一把火将埋葬千百少女圣殿化为灰烬。
她递给记录历史的文官一把破旧几乎要断裂损毁的匕首,从始至终只言一句:“得‘伶契‘者,终得天下。”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微笑着看着文官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地方,仿佛那里站着一个什么人。
文官毛骨悚然转身,毫无意外地发现自己身后空无一人。
……
它沉浮于世间数以千载,无貌无形,无自主意识亦无所求,记不得自己来自哪里也记不得自己要去哪里。
为镰为刀,为剑为杖,只得一名,‘伶契’。
取于戏台之上伶人戏子,落入他人之手那一刻,曲响,结契成,又一出好戏开场——
无论那戏本写的是苦是涩,是喜是悲,是贵是贱,全堂满座时,至戏终之前,无人被允许退场。
九世为主人手中利器,唤其名时,心意相通,化作任意趁手武器,吞噬其主一切喜怒哀乐,助其成愿,为一世霸主。
器身斑驳布满裂痕时,它偶尔恍然世间万物皆有终结一日,而作为世间独一无二的‘伶契’,它亦不会有任何的意外。
会碎裂。
且能够感知碎裂之日不久矣。
然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无所得故,无有恐怖。
它只记得那日大雪飘扬,它身着祥庆圣女圣袍于鹅毛厚雪中穿行,不记得走了多久,或是走了多远,直到天地间唯有它孤独前行。
身后有人敲响皇城的钟磬,二十七响为新帝缓步走向王座的声音。
旧日圣殿的屋檐于熊熊烈焰中坍塌。
有一道模糊的身影自雪中与它相向走来——
那高大的身形立于它的面前,遮挡去一些风雪。
雪模糊了双目自然看不清来人的长相,记忆中只记得那人薄唇轻勾,微笑着俯视而来。
“你是谁?”
它问。
“……你做神器的时候难道没有人教导你,神明的名字从来都是隐秘?”
他嗓音无奈。
“但话说回来,从此若为共同体,交换名字好像应当算作天经地义。”
共同体?
是下一任主人?
它恍惚地想,真该死,哪怕只是休息片刻都不可以——
但他向它伸出了手。
宽大的掌心朝上,有一枚雪花飘落又迅速消融。
“宴歧。”
……
丝竹靡靡之音声从远方回到身边,鬼鸣鸟的歌进入了末尾,身着「翠鸟之巢」礼袍,腰挂一把同色点翠剑鞘的剑修少女于众目之中,被迫松开了鬼鸣鸟柔软的手。
她被强行转过身的一瞬,感觉到所有的复杂情绪与欲破碎之苍凉意如潮水般褪去。
胸腔中压抑的情绪瞬间消退,她猛地深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甜蜜的瓜果酒香钻入鼻腔,她唇瓣动了动:“宴……”
“日日。”
黑色道袍绣金龙纹于眼中浮跃,她茫然地抬起头对视上面前云上仙尊那张难得写着担忧面容。
他握住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扯了下:“我在。日日,你可还好?鬼鸣鸟歌声奇诡,你方才是魇住了——”
“不是你。”
南扶光目光有了焦距,随后有些焦急地想要挣脱,然而几番拉扯后她一下子又安静下来,抬起头望入面前之人的眼中。
此时此刻,只见云上仙尊尊容微垂,眉间轻蹙,垂目望来,那双永远平静的瞳眸此刻似有担忧,波澜泛起。
而在他眼中,眼前少女眉宇微敛,杏状圆眼如水般雾蒙蒙,不似往日明亮,泛着淡淡红意。
——在鬼鸣鸟的歌声中见到了什么?
现场大多数人都是一脸如梦如幻陶醉沉溺于美梦之中的模样,怎么反而亲自触碰鬼鸣鸟的她会是现在这幅垂泪欲落的模样?
宴几安单指勾起怀中少女苍白的面颊。
这些日子她消瘦许多,脸上以前颇有存在感的软肉都快要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她猝不及防被抬起脸,有些茫然地吸了吸鼻尖。
宴几安目光最终垂落于她今日染了口脂如樱桃红般唇瓣之上。
他垂眸,凤眼幽暗。
“师父……”
耳边是她仓惶短促地叫他。
碍眼的人是不在了。
云上仙尊唇角微勾,如耳未闻,俯身而下——
这一吻原是不容拒绝,势在必得要落于他笃定之处。
然而当他听见她有些急切又惊慌的声音戛然而止,下一瞬,一只大手出现在他们近在咫尺的唇瓣之间,那大手轻易笼罩住她几乎整张脸,一拢一拽,将她往后拉离了他的怀中。
“哎,这是做什么?亲不得。”
南扶光站不稳,猝不及防背撞到宽阔如铁壁的胸膛。
听见化作灰几乎都能认出来的叹息声在耳边响起时,无论是宴几安还是南扶光,两人俱是双双一愣。
覆盖在脸上的手很有防御性地不曾挪开。
鼻尖顶着一只掌心粗糙的大掌,南扶光茫然地眨眨眼,有一瞬以为自己还在鬼鸣鸟制造的梦境中。
片刻之后,她用双手捉住死死捂在自己口鼻的大手往下拽,回过头,便看见身形高大的英俊男人一身玄黑短打离于身后,眉毛耷拉,一副“你们在干什么啊”的天然无辜模样。
南扶光:“……”
杀猪匠:“?”
在杀猪匠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就看见转身望来的少女目光闪烁了下,突然从方才那副柔柔弱懵里懵懂的模样变身了——
从乖顺小绵羊变眼泛绿光的女夜叉。
此时再警铃大作为时已晚,“啪”的一声巨响。
面部被巨大力道带偏,杀猪匠便是如此站在原地,结结实实地吃了她扬手扇来的一巴掌。
第108章 男人也是慕强生物
男人的脸偏向一边, 有一会儿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
只有深邃的眸子微微眯起,那原本散漫微带的笑意逐渐完全褪去,与此同时有危险的韵味蔓延开来,那双漆黑的眼中泛起森冷的光。
尽管如此, 唇边还保持着上翘的趋势, 他轻阖眼皮, 数瞬后,他才慢悠悠地转回了脑袋。
“我说——”
抬手摸了摸面颊,此时还带着发烫的麻木,男人压低的嗓音之中带着显而易见危险。
“你是不是喝多了?”
山雨欲来的气氛, 却在对视上一双盈满眼泪在眼底的圆眼时戛然而止。
眸底掠过一丝诧异的光, 笼罩在周围的高压也一瞬尽数散去。
杀猪匠唇角落下轻抿, 眉头微蹙了一下。
什么?
“怎么了?”
男人略微沙哑的嗓音中带着真正的困惑。
她用劲当真没有一点儿收敛,纵他皮糙肉厚此时都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疼痛之后好像脸都被扇肿……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发火。
那火便被无情浇灭。
看着她眼底蓄满却倔强不肯落下来的眼泪, 晦涩不清的情绪伴随着喉结滚动, 翻涌而上。
“哭什么?扇我一巴掌, 还给你自己扇委屈了?”
顶着那张被扇红的脸,他微微俯下身凑近她,从鼻腔深处发出困惑的单音节,催促她说话。
但南扶光没搭理他。
那双被泪水冲刷得明亮过头的杏眸圆睁,像是被惹恼的食肉动物很有攻击性地盯着他作无声的谴责。
“说话。”
语气稍微染上不耐。
被打的是我, 你为什么那么生气啊?
他伸手去扒拉她的肩,然而在指尖刚刚碰到的时候就被一巴掌拍开, 很快手背上蔓延开与脸上同等的火辣刺痛——
杀猪匠挑起了眉。
莫名其妙、接二连三被扇, 哪怕是菩萨都得从莲花座上站起来的。
不幸的是,紧接着他便第二次被成功熄灭了火,因为在他刚发出第一个“你”字的音节时, 眼睁睁地看着一颗比珍珠还大的眼泪从她眼里夺眶而出,砸在地上。
“啪嗒”一声。
得多大颗的眼泪才能砸在地上都发出声响?
“……”
杀猪匠终于显得有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话又不肯说,碰又不给碰,光时很凶地瞪着他还要打他——
他四处张望了下无望地希望周围能凭空出现一个好心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可惜周围并没有这么一个人,有的只是抱臂懒洋洋靠在旁边一脸愉悦看戏的云上仙尊。
被打断的时候宴几安也是恼过的,但是他的恼怒比杀猪匠散的更快一些——
在看见他被结结实实掌掴的一瞬便觉得相当值得。
“你不是死了吗?”
云上仙尊终于开了尊口,可笑的是他竟然是主动打破沉默挽救杀猪匠于独角戏的那个。
“嗯?”
从嗓子深处发出困惑的一声。
“谁死了?我吗?谁说的?”
杀猪匠暂时没跟他计较他语气里的恶意,指了指自己,半晌低下头,茫然地去看南扶光。
可惜后者已经不理他了。
也不肯看他。
很倔强地拧着脑袋。
恰巧这时有不明所以的人上前来,在几人不远处喊了声“扶光仙子,需要核对一下一会儿的仪式流程哦”,于是她狠狠地推搡了他一把,将他撞开。
抬起袖子粗鲁地摸了把通红的双眼中的眼泪,南扶光挂着湿漉漉的眼睫毛,果断转身。
也是这一瞬,杀猪匠看见悬挂于其睫毛上的泪珠要掉不掉。
他又“哎”了声,不经意目光一落,在她转身后看见了她身上黑色特殊制式道袍腰上那节空白,差点被细腻的白瓷肤色闪花眼。
南扶光已经走远。
留下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杀猪匠以及弯腰给自己倒酒的云上仙尊。
“那是什么制式道袍?”
杀猪匠问宴几安,目光还落在云天宗大师姐的背影上。
“成何体统?”
宴几安根本理都懒得理他。
“?”
这算什么?
师徒二人一个鼻孔出气了?
杀猪匠掐指一算,他眼不闭脚不沾地忙活了十日而已。
……也没多久。
怎么回来像换了个天似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
……
鬼鸣鸟的歌声停止,众人从如梦如幻的梦境中醒来,脸上还带着沉醉与意犹未尽的惆怅。
一些修为不太高、定力也不太足的它宗弟子还着迷地看着场地中央关在金色鸟笼中的鬼鸣鸟——
此时此刻鸟儿已经完全从茂密的枝叶间出现,纤细白皙的指尖拨开枝叶,又展开化作鸟羽的双臂轻盈起落枝头……
轻纱飞扬间几根翠色羽毛飘落,美丽的面庞眉头轻敛,好一番我见犹怜模样。
一阵窃窃私语声起,众人叹息渊海宗造物技术之恐怖——
假以时日恐将与神明肩并肩行。
杀猪匠耳力听闻此言不甚意外地挑挑眉,但是显然没所谓这样的言论,他的目光始终放在金色色的鸟笼左下方。
南扶光站在那里。
此时她双眼还微微红着只是不那么突兀,反而像是脂红打在了眼括,眼泪冲刷过的明眸亮得吓人,将那张本就粉白俏丽的脸蛋衬得更惹人注目……
杀猪匠换了个站姿,心想几日不见她好像瘦了不少,是勤勉练功还是压根没好好吃饭?
此时,云天宗大师姐听渊海宗的弟子跟她讲一会儿「翠鸟之巢」记名受印流程,眨巴着眼,虚心受教的乖巧模样……
垂落于身体一侧的手指尖微弯,抬手蹭蹭这会儿还有点发热发麻的面颊,杀猪匠又换了个站姿。
瞥了眼身边入座的云上仙尊,毫无意外的他也是看都未看那只笼子里的鸟哪怕一眼。
而此时,南扶光身边一没留神又多了几个人。
林火拎着酒壶笑嘻嘻地靠近她,一同来的还有两三个身着月白色道袍、背后有八卦图案特殊道袍的宗门弟子——
几名青年弟子道袍整洁,腰间各自配挂不凡神器,袖口用特殊质地金色皮绳微拢束缚,面若冠玉,潇洒出尘……
那正是传说倨傲孤高、少与外宗通婚的东岸第一大宗,弥月山、无为门弟子。
身为仙盟直隶仙宗,无为门弟子在三界六道享有不一般的待遇,哪怕只是寻常筑基期内门弟子行走在外,也心安理得当得散修一声“道爷”尊称。
如今那几人看上去非寻常内门弟子那般简单,行为举止皆矜贵讲究,俨然是唯有修仙世家弟子才配得的好模样……
他们主动上前与云天宗大师姐搭话。
过去一直待在云天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一次接触渊海宗弟子第一眼还被人家当收破烂的(……),此时得无为门青年才俊主动搭讪,显然南扶光也是有些懵——
她微微歪着脑袋,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些宗门世家子弟面容和善地与她闲聊,一副完全不知道他们这是在做什么的茫然。
她甚至因此心生警惕,一双眼亮晶晶的。
有些可爱。
杀猪匠第四次换站姿时,云上仙尊放下酒杯,语气冷漠地问他能不能不要站在那像是一条蛆似的扭来扭去。
杀猪匠:“……”
杀猪匠:“在下面围着你那好徒弟兼前道侣明目张胆地相聊甚欢的又不是我,你冲我发什么脾气?”
他还特地加重了“前”字发音。
宴几安显然是没想到他话说得那么直白,毫无尊敬之意便算了还冷嘲热讽。
这人不在南扶光面前,是装都懒得装一点。
“日日乃金丹期修士,年纪轻轻获此修为者于三界六道少之又少。她从小长于云天宗,父母皆为修士,算得世家子弟……”
“什么?”
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年幼时独立完成时间转换器,近日又得黑裂空矿石成分,驾驭奇兽可视渊海宗禁制无物,三番二次惊动弥月山,「翠鸟之巢」破格录取入玄机阁,黑裂空矿石产物税收分成,她最近可谓是……”
“‘驾驭奇兽’是哪个黄历发生的事?什么奇兽?别告诉我是大日矿山那只。”
显然他并不在意她现在是不是财貌双全的钻石王老五。
宴几安并不理他,唇角掀了掀,淡定说完自己的话:“风生水起。”
杀猪匠:“……”
宴几安笑道:“她风头都要压过我了。”
这话说的倒是没一点儿不高兴,反而是真情实感的有些高兴……大约是来自上位者的傲慢,云上仙尊目光高高在上逐一扫过那些无为门弟子,仿若洞察一切。
宴几安回过头对视上杀猪匠,淡道:“男人也是慕强生物。”
杀猪匠还未从“驾驭奇兽”这一个环节醒神,压根没仔细听他在说谁慕谁,只听得一个强字,心不在焉摆摆手:“大可不必,我对男人无甚兴趣。”
如此牛头不对马嘴。
宴几安不理他了。
“嗒哒”一声酒杯被素随意扔回托瓷盘中,他起身,一拂本就毫无皱痕亦无沾染尘埃的深色道袍,旋即身姿俊逸飘然,向南扶光方向走去。
……
此时南扶光身边热闹如集市。
云天宗的各位弟子自然也不肯放过聚集在他们大师姐身边的机会。
今天是大师姐的好日子,他们也跟着沾光一般欣喜地凑到她身边,摸摸「翠鸟之巢」制式礼袍,满脸羡慕难掩。
毕竟是人人向往的证道执法部门,从前南扶光总是嚷嚷着要加入以证明自己无灵骨也不是废物点心,谁能想到竟然真的被她做到了。
无幽站在一旁,腰间仙器扇子挂着一枚与其定位不太相符合的寻常挂坠……
他平静与南扶光道喜,后者摆摆手,直言没有他递交那个装着黑裂空矿石的水晶瓶,她现在还在坐牢。
“加入「翠鸟之巢」后,以后万不可如此鲁莽。”
南扶光嗯嗯呀呀地敷衍他,一边忍不住瞥这云天宗大师兄的脸色——
现下是他们这辈子相处最融洽的时刻了……
所以他眼神到底和其他弟子有什么区别啊?
这人真的偷偷倾慕她?
南扶光揉揉脸。
若不是此时旁边还有个吱哇乱叫的谢晦,她甚至觉得他们会冷场来着。
谢晦:“我早晚也会加入「翠鸟之巢」的!你靠脑力加入玄机阁算什么本事,小爷我必靠修为武力硬生生过关斩将——”
南扶光:“嗯嗯。等你断奶再说。”
谢晦:“什么!南扶光你少得意——”
嚷嚷声被“啪”地一下拍在背上的一巴掌拍断,谢允星一把将其拎起,捂着弟弟的嘴,转身问南扶光,杀猪匠怎么从天而降,难道是她的幻觉?
南扶光抿了抿唇,没说话,看着也是尽量克制自己没往高处某个方向看。
“换个问题。”谢允星问,“你给了他结结实实地一大嘴巴子没?光只会哭的话真的我会看不起你。”
“给了。”
“啊?”
南扶光面无表情让她看自己的手——她的手红得吓人,显然刚才那一巴掌是真没一点儿弄虚作假的成分,真真正正的,结结实实的。
谢允星:“……真打啊?”
南扶光抿抿唇,心想这才哪到哪。
……
当云上仙尊蹁跹而至落于那算作是众星拱月的少女剑修身旁,身边的人一下噤声,散开。
耳根子一下子清净了,南扶光脸上还保持着那种云里雾里完全吃不消应酬场合的放空,她转过头微微扬起下巴看他。
借着身高差,他俯身稍近,拢在道袍中的手伸出,修长的指尖扫过她的耳廓,将一缕乱发别至而后。
人们或许这时才看见,云上仙尊今日道袍制式与颜色甚至布料,虽与「翠鸟之巢」毫无关系,却是作了些匹配的。
人群不自觉安静下来,原本放在鬼鸣鸟身上的注意力也挪到了此时鸟笼下方数人身上——
从天而降的鸟羽与桃花花瓣落在她肩膀上,云上仙尊耐心替她扫开这些落物,而后用平淡但所有人都听得见的声音宣布,待「翠鸟之巢」记名仪式完成,「陨龙秘境」选拔正式举办之前,他将与命定道侣即日完婚。
翻译一下:三日内,我成婚。
人群如遭雷劈,瞬间陷入半刻死寂。
而后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尖锐的口哨声和掌声如雷鸣般响起。
……
远处高台之上,独身而立的男人未免也有些懵逼。
他想到了离家一日当夜回归就发现自己饭盆被拆、不翼而飞的那只开明兽,现在他多少有些感同身受了。
他看见被人群簇拥于中央的少女剑修僵硬而迟钝地眨巴着眼,而后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隔着层层人群,与温柔注视她的云上仙尊——
她转过头,遥遥地望了他一眼。
“……”
哎。
天塌了。
男人抬手摸摸鼻尖,心道「翠鸟之巢」记名仪式完成?
那这记名仪式可就进行不下去了。
他正若有所思应该如何添乱比较合理,此时不经意扭头望向暂时被冷落坐于枝头的鬼鸣鸟,后者似有所感扭过头来,便见前者手指一弹,举起双手。
——接下来无论你要做什么,只要别太过份我都不会干预。
鬼鸣鸟展开羽翼。
鸟笼开了。
第109章 祭品
有时候男人也会想, 他离开的时间太久,久到几乎忘记了人类是一种多么有趣的生物。
大多数的时间他们拥有许多奇思妙想的小心思,比如他们时常装作服从且具有集体性,其实那只是为获得一些认可或者利益, 不得不做出来的妥协——
实际上他们的底层行为逻辑根本毫无规律, 也不可捉摸。
正如鬼鸣鸟。
升空的鬼鸣鸟彩色的羽毛在珍珠的折射下拥有前所未有的光彩, 让人信服它曾经是与凤凰肩并肩的存在……
歌声悠扬,一改在笼中那甜蜜沙哑的歌谣,空灵,完全无法模仿。
谁能想到呢?
半旬之前她游走于彩衣戏招揽生意, 嗓音清脆活泼实则不过一缕麻木游走于世间的灵魂, 没有人知道她深夜里有过几次的崩溃或者痛哭;
半旬之后她吞下了海螺里的黑色液体, 义无反顾地心甘情愿沦为半灵兽半人类的融合产物,当时所有人理所当然的认为她是想活命。
最妙的是, 以上的推测或许都是错误的——
她没有在深夜恸哭, 也不是为了苟活而慌不择路。
她为破碎的家含恨饮下的那一汪黑液。
她为报仇。
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加坚强。
小小的凡尘界山村, 一个从来没有经历风雨的家小心翼翼呵护长大的少女,往哪儿培养出的这样倔强又如顽石的生存力呢?
这件事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就好像这是她与生俱来的一些本事,无根源的存在,不讲究任何的逻辑,只是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 毫无征兆的爆发出来——
他曾经认为这个文明落后到不值得一提,但以身入局后, 他逐渐发现了许多有趣的规则以及不受控制的走向, 这让他觉得曾经的他错了。
文明是落后或者愚昧这并不重要。
人类比他想象中可爱得多。
……
「翠鸟之巢」记名仪式真的没有顺利进行下去,南扶光眼看着那镌刻了她名字的属于执法者的腰坠即将完成,在递到她手里之前, 被不知道从哪闯出来的一头长得像牛但是有三只充血血红眼睛和一对布满鳞片翅膀的灵兽天降,踩得稀巴烂。
当时她脑子是一片空白,浑身上下唯一仅剩的功能就是煽动睫毛眨巴了下眼睛。
难以相信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荒诞的事。
如果这时候她回过头,或许就能看见在她身后的高台上,手肘搭在护栏、只身倚靠的男人发出了一声也觉得很荒谬的轻笑,他笑出气音,双眼微弯。
一切都乱了套。
当下大家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鬼鸣鸟的笼子好好的莫名其妙就打开了,脱离了束缚的那只鸟飞到半空,开始唱歌——
它的歌声不再使人沉溺于美好的事物,当下有许多修为低下的修士的脑子乱成一锅粥,他们回忆起很多鸡毛蒜皮早已忘却的往事,比如三岁的某天早晨起床发现尿了炕……
而此次渊海宗的晚宴更多的是高阶修士,他们并不会轻易被区区灵兽蛊惑,他们意志清醒,在来得及助渊海宗平息这场灵兽逃脱牢笼的混乱之前,他们就意识到有更大的混乱正在诞生。
古生物研究阁的第二道墙之前被云天宗大师姐一脚踩踏,如今还在修复中,雪上加霜的是,现在第三层墙的最里面发生了新的骚动——
第三层墙塌陷了。
曾经关在里面的融合灵兽无论究竟是否成功,或者渊海宗要用来做什么,总之现在它们全都跑了出来。
第一次到古生物阁参观的时候,南扶光曾经听见过从古生物研究阁的内部传来过各式各样灵兽的嘶吼与哀鸣……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一击回旋箭,现在精准地插在了渊海宗的膝盖上。
顷刻间,东岸第二大宗门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日日。”
耳边低沉的声音响起。
在被三眼长翼的怪牛一蹄子踩到脸上前,南扶光被人一把捉住腰往后一跃跃出至少三丈远!
拦在她腰间的手臂并不是肌肉勃发类型却意外的有力到她一下子差点被箍得岔气!
好不容易站稳了,她迅速拿开腰间的胳膊,抬头看了眼云上仙尊,此时后者正仰望天空,眉间紧蹙——
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灵兽,正在鬼鸣鸟的歌声中从天上落下来,天空中的境界不断的破碎,裂开金色的裂纹,又在法术的坚持下闪烁着愈合。
就像是下了一场诡异的暴雨。
雨滴的形状大小类别食肉还是食草成谜的各类灵兽。
周围人仰马翻,瓜果与酒水撒了一地,前来赴宴的修士们不得不拿出自己的兵器应战保命……比较惨的是有些人因为过于相信渊海宗的安保系统,压根没带兵器,修为不够的话,他们只能抱头鼠窜。
“呯嗙”瓷器碎裂声和惨叫声此起彼伏,南扶光弯腰躲过一个被一只浑身长满了蔓藤的木属性灵兽横空砸过来的石凳,抽出了腰间的青光剑——
迈出一步时,脚下的长靴踩在一颗葡萄上,爆出的香甜浆液,让偏硬的长靴底打了个滑。
她不得不伸手一把抓住身边宴几安的胳膊才没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南扶光非常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一个笑话,比如前不久当她嫌弃「翠鸟之巢」的道袍制式根本不合适打架时,谢允星曾经一脸嫌弃地警告她,任何需要穿着这身漂亮礼袍的场合都不需要她完成劈叉的动作。
现在需要了。
二师妹当真乌鸦嘴。
在感觉到宴几安平静的目光扫过来落在自己头顶时,云天宗大师姐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狼狈与尴尬,她努力站稳自己,松开了宴几安的胳膊,仰头问他:”师父,您刚才那是在做什么?”
周围兵荒马乱,她在问他方才突然宣布婚期的事,因为实在是如鲠在喉——
放眼三界六道就没人这么办事的,成亲当日通知新娘本人您好您今日成婚?
宴几安有一瞬间的沉默。
很快的他主动挪开了与南扶光的对视。
他抽出腰间那把今日充当配饰的作用远大于实际作用的羽碎剑,金色剑光凝聚于剑身,持剑之人脚下未移动半分,在很远的地方只听见“撕拉”一声闷响,那举着所有能看见的东西到处乱砸的木属性灵兽已经被从中一分为二,成为两半——
那只灵兽若是划分等阶至少有个金丹初期,因为在场许多修士方才对它犹如铠甲的粗壮藤蔓根本无可奈何。
此时看着它轰然倒下的庞大身躯以及撒溅一地的绿色血液,各宗门修士们面面相觑,回过头看着立于卷起尘烟中刚刚收剑的云上仙尊,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崇拜。
南扶光:“……”
站在宴几安身边,云天宗大师姐只有无尽的无语,她看着前者目视前方坚定的眼神,突然就感受到了什么叫有的人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自己很忙。
大概是她的目光过于灼热到无法忽视。
宴几安抿抿唇转过头,严肃对她道:“现在不是聊这个的时候。”
好好好,又不能说他毫无道理。
宴几安大概真的一点都不想回答她的问题,因为接下来他提醒南扶光可以去看看杀猪匠,刚才他一直在高台坐席那边,现在说不定会被乱跑的灵兽踩死——
南扶光自顾自展开了万剑阵法。
熟悉的招式带来的剑光倒映在云上仙尊的眼底,后者目无波澜甚至带点儿欣赏。
南扶光脚底一点跃上浮空的青光剑,这一次她开口时,语气冷漠不像她:“事到如今,您还觉得区区灵兽能弄死他?”
宴几安没说话。
他看着南扶光只身冲入灵兽之中,三剑将一只正拎着个原本为今夜侍从的渊海宗外门弟子到半空准备摔死他的蛮蛮鸟大卸八块。
飞溅的鲜血溅在她白皙的脸蛋上,越发衬得她的冷酷。
宴几安的心情可谓是更上一层楼。
……
没有人知道渊海宗到底关了多少这些奇形怪状的灵兽。
纵使此时此刻聚集在这里的都是各宗门的精英,但他们本质上到底是人,手中的剑卷了刃,刀豁了口,长笛碎裂,符箓烧尽——
在鬼鸣鸟吟唱的歌声中,铺天盖地的灵兽却像一场不会停歇的暴雨从天降落。
这不仅是单纯的灵兽动乱那么简单,对于更多的人来说,这更加上是一场精神的折磨。
眼前的灵兽长相与他们认知相差甚远,没有人会相信一只蛮蛮鸟因为长了人腿可以在陆地上奔跑;
没有人敢对视一条沼泽鳄长了人类的眼睛;
更多的灵兽长得看不出原型,覆盖鳞片的翅膀可以飞,长着绒毛的蛇弓起脖子……
它们身上每一个部位都可能是致命的武器,丑陋得令人作呕,会发出叫人胆寒的嘶鸣。
它们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在鬼鸣鸟的歌声中被染红了眼睛,陷入疯狂嗜血,有目标的、如同真的有灵智可分辨出区别一般,疯狂攻击在场的渊海宗弟子。
一名来自东岸小规模宗门的路人剑修退至角落,他只是筑基初期,他逐渐感到吃力,更多的是来不及反应过来就拔刀的仓促,他今晚原本只是来参与一个洗尘宴。
这些奇怪的灵兽产自古生物研究阁,没人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它们几乎都有筑基中期甚至以上的相等阶级——
现在他们遭到了报应,渊海宗弟子狼狈至极,丢人丢到姥姥家,被追的满场乱窜,林火和林灭等古生物研究阁的高层反而被一群人护得严严实实,退守一隅。
剩下其他宗门修士鼎力相助渊海宗弟子,过程中也有受伤。
路人剑修不知道为何变成眼下这样——
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套。
一只长得像兔子似的灵兽跑过他的跟前,他屏住呼吸,握紧了手中的剑,他听见心脏在胸腔之中狂跳,可那兔子还是转过头,发现了他。
红色的眼睛,在对视的一瞬兔子的胸腔诡异的鼓起,像是吹了气的河豚或是□□,黑色粘稠的液体在鼓胀后如薄膜的胸腔内流淌……
只是,到他脚边那么高的小小灵兽。
他可以的,当然可以的。
修士高举起手中的剑——
“娘,娘……”
从兔子鼓起的胸腔中发出稚童的声音。
“太痛了,要回家。”
修士听见这声音时吓破了胆,他不知道灵兽为何发出人类的声音,就像是病重的孩童嗓音沙哑且苟延残喘……
修士想收剑。
但为时已晚。
凌厉的剑光斩落这只兔子的头颅,它滚落在浪迹一片的地面与被踩碎的瓜果与打撒的酒液混做一团。
它还睁着红色的眼睛。
胸腔如同破损的风鼓发出“嗬”“嗬”的声响,气管亦有不堪负重的尖哨音,他听见脑内有一根紧绷的弦断掉——
“他们是人……他们是人——为什么是人啊啊啊?!”
……
南扶光御剑,踩着在地面奔跑的借力跳跃,再踩着漂浮在半空的一路攀爬,她犹如攀登昆仑悬空之岩,纤巧的黑色身影如一抹剑影灵活穿梭于混战中间。
不断有人倒下,也有灵兽倒下。
现场的医修慢得停不下来,绿色的光芒不断与符修手中符箓炸开的各属性光芒交织。
更大的混乱还在发生,头顶上渊海宗的界限并不是能够无休值的修复的,有一个巨大的阴影正笼罩在头顶……
海水的波动让人们看不清楚它是什么,只知道它似乎是在海中游动,体型夸张到就像是壮壮变成了会游泳的猪正在海底遨游。
而在那东西出现的那一刻,林火与他那阁主爹的脸色都变了,林火大叫一声:“这个怎么放出来了!结阵!结阵!快去请宗主!”
他的大呼小叫很快就被掩饰在现场的混乱中。
现场只有惊慌失措开始结阵,加固界限的渊海宗弟子。
与此同时,南扶光终于掠到了鬼鸣鸟的跟前,她是人,背上没长翅膀,她不得不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向鬼鸣鸟使得她短暂停止歌唱——
青光剑回鞘,南扶光单臂勾住鬼鸣鸟的脖子悬于半空,另一只手直接掐住了她纤细的颈脖。
鬼鸣鸟承受不住两个人的重量在半空摇晃,摇摇欲坠。
“是你。”
它开口说话时,声音还是穗娘的声音,正如她们曾经于彩衣戏楼有过一面之缘时一模一样。
“别唱了。”少女剑修嗓音沙哑,“一味的屠杀不能解决办法,你这是在做什么?利用你的同类当自己的武器替你完成屠杀?哪怕暂时被送入仙盟成为什么‘军队之卒‘,现在不是战争时期,它们本来不用死的……”
她停顿了下,声音带着急迫的喘息:“至少不会死在今天!”
此时在他们脚下,确实是尸山血海。
被斩落的灵兽残肢到处都是,黑色诡异的粘稠液体铺满了原本的汉白玉青石砖地面……
冲天的血腥与喝臭味,南扶光只看一眼,便觉得胃部翻涌。
而鬼鸣鸟麻木地看着她,任由她掐住自己的脖子。
“我的家乡叫古海村,位于昆仑山脉一千四百里,村落世代繁衍至今一千三百多年,最久的家族繁衍十七代后人……”
鬼鸣鸟是如今古生物研究阁最得意的作品。
它可以鸣唱,温柔乖驯,话语时吐字清晰,思路清醒。
“某一日,他们毁于一旦。”
感觉到少女剑修握住它脖子的手一震,力道松懈,它微笑起来。
“仙盟对外宣称是堕化灵兽,后来因你揭发,古生物研究阁不得不站出来认领这些灵兽……古生物研究阁承认,对外宣称它们确实不是野生灵兽路过,它们是从古生物阁中逃脱的融合试验品。”
鬼鸣鸟反手抱住了南扶光的腰。
它没有试图摔死她,她脸上甚至非常平和,小巧的鼻尖埋入少女剑修的颈脖间,它细细轻嗅她身上的淡淡胭脂花香,就像只是这样就能回到很早很早以前,它还在古海村时,也曾经欣喜地打开爹爹赶集归来给她带的新脂粉。
它落于高台,放下南扶光。
身上的麻布不在意地掠过一地污脏血渍,它的羽翼化作纤细的胳膊,冰凉的指尖点了点南扶光的面颊。
“可你知道吗,这都是骗局。”
“???”
“人类是多会撒谎的生物,古生物研究阁其实到之后还是在撒谎,那些灵兽并非逃跑而出,古生物研究阁碎裂的墙壁也是展示给你们看的假象……从头到尾,不过是他们在测试这些融合灵兽的服从性。”
古海村不过是不幸被选中的靶子。
脚下的混乱从未停止,南扶光的双瞳因为震惊缓缓睁大。
故事至此根本没讲完。
要说古生物研究阁丧心病狂用凡人作为他们测试灵兽军队服从性的靶子,也就罢了。
但——
“要融合灵兽扩张仙盟军队,甚至只是古生物研究阁对外的第二个掩饰性谎言,被创造的灵兽从来不是为作为一兵一卒而存在。”
鬼鸣鸟缓缓道来自己因为深入才得以知晓的一切。
“沙陀裂空树枯萎濒死,如今他化自在天界灵气阻断,灵脉受损,各宗门派自顾不暇,为何偏有有渊海宗灵气充盈……你信了他们深处深海不受影响那套?”
鬼鸣鸟转向南扶光。
“其实这些灵兽很快就会死的,不是死在战场上。”
鬼鸣鸟冲着南扶光展演一笑,在她们脚下,因为鬼鸣鸟停止了歌声,灵兽们不再肆意攻击周围的人。
眼中血色褪去,它们不再嗜血,而是茫然而笨拙地停留在了空地上……
与其说是安静了下来,更像是被抽空了灵魂。
“你还记得丽娘吗,你还记得她的死吗?”
鬼鸣鸟告诉南扶光。
“灵兽不是兵卒,它们被创造出来,只为成为那棵沙陀裂空树的祭品。”
第110章 谢允星之死
【反哺】。
沙陀裂空树曾经为三界六道输送灵气, 是万物根源,是大地之母,修仙入道人士因它的赐福从凡人中脱颖而出。
而如今,沙陀裂空树枯萎, 灵脉断绝, 当人们只能面对枯萎的树终日祈祷, 把性命搭在真龙与神凤复苏,恢复这棵树时……
总有那么一些人,信奉的原则是“我命由我不由天”。
渊海宗不知道从哪一代宗主开始拒绝将救命稻草放在别人的身上。
完全不知道从哪来、准备去哪、光靠远古神话故事描述的真龙与神凤?
拒绝。
从某一日起,他们开始着手准备自救——
不知是哪一位“天才”, 做了个梦, 一觉醒来提出了【反哺】。
灵气来源于沙陀裂空树, 沙陀裂空树失去灵气枯萎,苟延残喘——
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为, 如果给这棵树的枯枝反过来输送灵气, 就有盘活它的可能?
就像给濒死之人输送最后一口空气。
沙陀裂空树为三界六道之树, 其根部蔓延全域地底,于是他们闭门造车只需要选定一块鬼都不知道的地方,圈起来,然后就可以开始神不知鬼不觉的操作。
灵气最开始来源于渊海宗高层,他们最开始是拥有奉献精神的, 愿意反渡灵气输入沙陀裂空树,很快他们发现这招行得通。
但没有人愿意牺牲自己的灵气去维持一棵树的存活, 嘴巴上为的三界六道, 那是“救树项目”的总章程,核心思想——
牺牲落实到个人身上,实在不太行。
总不能杀了修士埋树下。
先不说违法, 修士一共就那么多,要成为复活沙陀裂空树的养分那用量必然是巨大的,他们必须填补这个空缺。
再后来就有人提出使用灵兽代替修士,但人畜有别,效果还是微乎其微。
这时候,当初提出【反哺】的那个人再一次做梦,再一次站了出来。
——修士不多,但凡人很多,把凡人变成拥有灵气的生物也是可以的。
……
穗娘到底只是一个融合灵兽项目的参与者,哪怕她是前所未有的成功品,事实上她能知道的也并不太多。
她只知道,融合灵兽的成功率很低,很危险。
事无不破之日,古生物阁早就料到用凡人与灵兽融合实验一事早晚会败露,他们想出了彩衣戏把戏,然后将之推到所有人的面前——
彩衣戏里的灵兽聪明,通人性,有趣,生活在所有人的追捧之下……
人们对它们狂热,总在期盼一场又一场的新演出。
就像是包在毒药外的糖霜,五颜六色的。
毒药也就变得不那么可怕。
所以当某一天南扶光捅破了彩衣戏楼的天顶,掀开一部分的真相摆在世人面前,古生物阁用凡人与灵兽融合实验的事情公之于众……
整件事激起了一些水花,但并非有想象中的千层浪。
因为人们早已对此麻木。
洗脑的过程早已完成。
而渊海宗甚至有第二层谎言,他们对外宣称是为了给仙盟提供战时储备——
这理由听上去多合理啊。
而且现在是非战时,人们早已习惯了除却环境糟糕之外一切的和平,做战时储备又不用去死,简直是白吃白喝的好去处。
甚至连南扶光都是怎么想的。
所有人——包括已经入局之人都没想到——这完完全全是古生物阁给他们编制的一场荒唐大梦。
南扶光想起初次来渊海宗时在海底向她求救的鱼。
简直像是命定开局一般早就暗示了一切的结尾。
她在踏入渊海宗的三日内就已经触碰到了一切的真相——
那日古生物研究阁的成像镜前,看见的成像镜中沙陀裂空树的树根,将自己开膛破肚于树根上的鱼群,林火听到那些鱼赴死于沙陀裂空树树根下如释重负,嘟囔着“那也不算失败”时话语里的开心……
“丽娘也是这样死的。”鬼鸣鸟淡道,“就像是种下一颗死亡率很高的果树,古生物研究阁帮助我们长成丰富多汁的果实……”
头顶,渊海宗隔海境界突然出现“咔嚓”一声叫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你知道果实成熟的标志是什么吗?”
就像是琉璃碎裂前的征兆,一道闪烁着金色光芒的裂痕出现在所有人的头顶,那裂痕如雷鸣劈下般不断的扩散,开裂。
“当融合灵兽重新能够开口说话的那一日,就是它们成熟能够成为养料的时辰,它们会不顾一切地扔下所有,只为献祭沙陀裂空树而去。”
“哗啦”——
巨响掩盖了鬼鸣鸟最后的话语,无数的琉璃碎片从天顶伴随着倾泻的海水疯狂涌入!
与此同时,天空传来似鲸鸣又似海啸浪起的声音,脚下汉白玉青石砖震动,那只始终漂浮在他们头顶投下阴影的、巨大的、沦落模糊的不明巨兽从天而降,落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
大厅之内已然乱作一团。
渊海宗宗主与阵修阁主同时赶到连手修复破损的天顶,阻止海水的疯狂灌入。
地面上海水积水,一些被斩杀的灵兽尸体漂浮而起,水中人们惊叫奔走,而那些前一刻还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灵兽们也动了起来,就像是应证了鬼鸣鸟的一切描述与推论——
“要去……要去。”
“刺破胸膛。”
“解脱。”
“神——!”
当它们开始窃窃私语着人类的语言,嘟囔着作为人类时所有的琐碎与烦恼,它们齐刷刷地转向同一个方向,露出焦急的神态,像是急着去奔赴一场盛宴。
整个厅阁中央还杵着个不明生物,那东西似鲸似蟾,果然为两栖生物,身形高大几乎塞满整个可活动区域,长着一张人脸却五官扭曲,极厚的嘴唇,极小的眼睛,浑身上下布满疙瘩,疙瘩里生满了像是藤蔓的触须,如同寄生生物,那触须飘动着如海中水草。
南扶光感觉到头发在一根根的竖起。
当务之急她有一种忙到极致压根不知道先要做什么的一团乱麻既视感。
弯腰一把拎起被海水冲过来的散修,后者连声道谢往外吐泡泡,南扶光正欲说不客气,此时后者看见她身上的「翠鸟之巢」礼袍,瞬间面色大变问:“你还站在这发呆!怎么当的执法者?!”
南扶光:“……”
正欲给这人一拳,这时候一条托着长长尾巴,鹿兽豹身的生物出现在他们身后,它嘴巴里碎碎念着“让让,让让”,投下的巨大阴影足够将南扶光和这翻脸很快的散修完全笼罩。
南扶光面色发青,一跃而起,反手给了这忙着赶路去当肥料的灵兽后颈一击——
灵兽轰然倒下溅起水花无数。
南扶光站在它的脑袋上,一抬头发现已经有无数的灵兽就要冲破境界,游入海中。
她深呼吸一口气,抽出腰间青光剑,逆着人群往混乱的中心飞奔而去。
……
对于从方才围观至现在的某位来说,一切的混乱都在他可控范围内。
他原本站在高台乐呵呵地看着身着古生物研究阁的修士被一只野狗似的灵兽咬屁股,抚掌咋舌,随喜赞叹。
直到那些灵兽突然开口说话,向着某个他不喜欢的方向投入崇拜狂热的执着准备奔赴献祭,再有不明巨兽从天而降。
随缘拽住了个从他跟前狂奔而过的散修,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巨兽,男人问:“看上去很有最终级别战力的样子,那是什么级别?”
那名散修回头一看,正好看见出窍中期的渊海宗宗主被那巨兽一爪子从背后拍落在地,好半天没能爬起来。
“……”散修露出一种“吾命休矣”的恍惚神情,“出窍期以上。”
男人认真掐指一算修仙界所谓战力等阶,算出出窍期有些战力反正金丹中期打它不过,多少沾点有风险。
那接下来可能就不是“娱乐”范畴了。
他想过古生物研究阁可能制造了一些奇怪的东西。
但没想过他们蠢到会制造自己根本没办法控制的东西。
他想过鬼鸣鸟具备将所有的灵兽召唤出来狂欢的能力。
但没想过它们会在这里集体觉醒成熟。
在场如此多的灵兽作为颜料给沙陀裂空树灌下去,按照一般植物,都能给肥沃得直接烧了根。
他叹息一口气,心想今日闹剧到此为止。
……
根据当天在场的修士描述,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像他娘做梦似的魔幻。
从鬼鸣鸟自己开了鸟笼出来吟唱说起——
古生物研究阁墙倒了。
灵兽像下雨一样落下,发癫,冲撞,嘶吼。
最开始它们双目发红,只攻击渊海宗的修士,当鬼鸣鸟停止吟唱,它们又像呆头鹅一样停了下来。
渊海宗天顶裂了,所有人被海水兜头淋了个透心凉。
从天而降了只能力等同于化仙中后期的不明巨兽,大开杀戒,当日渊海宗在场所有大能有一个算一个,包括云上仙尊在内,所有人一拥而上就为了摁住它。
其他的灵兽中邪似的,突然开口说话,而后开始向着距离渊海宗最近的沙陀裂空树树根之岛方向狂涌……
它们坚定,狂热,当有人试图阻止它们逃窜,它们的杀意将比最开始双目泛红针对渊海宗修士时更甚!
而当一切都显得一发不可收拾时,突然神迹降临般,刺眼的白色光芒后,他们看见渊海宗原本破损、几经修补也摇摇欲坠的境界突然复原。
随后,由角落里的某一处,一棵参天大树生根发芽般迅速成长,粗壮的枝条与绿叶,生机勃勃——
遮天蔽日的树枝叶将海底变作绿色的汪洋投影。
似树又似藤蔓的枝条越来越壮观,最后从四面八方笼罩于整个厅阁上空,互相交织成网,无数的藤蔓柔软蜿蜒,变成藤织牢笼,将暴走的灵兽挨个拎起来,关好。
“……沙、沙陀裂空树,活了?”
原谅这样的误会,毕竟在三界六道所有书籍记载可知认知中,能做到充满灵性、迅速生长且如此壮观的灵植,道古至今也不过一棵沙陀裂空树而已。
然而事实上,这名修士刚嘟囔完,就被距离自己最近的藤蔓试探性伸出的藤条结结实实地抽了一巴掌。
如果这神木长了嘴,可能会骂他倒反天罡。
神木从天而降。
眼看着最粗壮的藤蔓伸向了最中间的那只叫人胆寒又无可奈何的巨兽,一场闹剧似乎就要落幕——
意外发生了。
没有人知道云天宗炼器阁阁主之子谢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那巨兽的跟前,他好像是追着一只满场乱窜的白化开明兽而去的。
身后再跟着满脸惊慌喊着“龟龟”又喊“晦师兄”的神凤鹿桑。
——众所周知,在狩猎者的眼中,当所有人近乎于凝固不动时,在它眼皮子底下乱跑的那一个就是唯一的待狩猎目标。
当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连宴几安都是手持羽碎刚刚落在巨兽的头顶。
巨兽身上那些疙瘩中扭动的触角其中数个突然变粗,变长,放大,而后在半空中奇诡地转换了质地变作折射冰冷金属光泽的利刃向着谢晦刺去——
彼时谢晦刚刚抱起那只白化开明兽。
一扭头仿若看见无常索命使已经站在自己跟前。
当他眼中倒映的无数利刃无限逼近,他瞳孔缩聚,甚至来不及尖叫,从天而降一把燃烧着黑色鬼气四阶重剑,“哐”地一声砸在他的面前!
谢允星持重剑从天而降,只身挡住第一波利刃!
而当冥阳炼受到几乎可将其击碎重击,云天宗二师姐一把拎起她的亲弟连滚带爬无望躲避第二波攻击时——
“师妹!”
天空一声暴喝,云天宗大师姐背负剑阵挡在他们的前面。
万剑阵法催动抵御成百上千利刃之刺,然而区区金丹期剑修的攻击阵法当然不是抵御更高阶灵兽的好办法——
一条长长的利刃轻而易举击碎了早已她手中早已不堪重负的青光剑,擦着她的面颊刺过!
第二根利刃刺穿了南扶光的肩膀,“噗嗤”一声闷响带来的剧痛让她往后踉跄一步!
血腥气息席卷鼻腔,但这伤并不致命,南扶光忍住剧痛,正欲转身借谢允星的冥阳炼凑合一用,这时候她听见谢晦凄厉叫声了——
“阿姐!!!”
那一瞬,她头皮发麻。
眼前发黑地,她仓惶转过身,便看见那根刺碎了青光剑的利刃并非落空,尖锐的、玄暗利刺刺穿了谢允星的喉咙。
修长白皙的颈脖,有鲜血顺着被塞的满满的伤口边缘流淌而出,顺着利刃圆润的边沿,一滴又一滴的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泊。
身后,巨大藤蔓“轰”地一声合隆,那只化仙期巨兽被死死关在了藤蔓编制的牢笼中,但在藤蔓来得及绞杀前——
从天而降数以千计的燃烧着精粹焚天烈焰的光剑,无穷无尽,犹如天罚,将那只化仙期巨兽大卸八块。
无尽焚天剑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