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不排队

    这普通的烂俗爱情故事最后走向逐渐变异, 落得个惊世骇俗的结局。

    凡人喝了神秘的液体变成了冰原鲛,这种打破物种枷锁的转变未免过于匪夷所思。

    张欧口中提到的黑色液体是什么?

    昨晚出演的冰原鲛不是丽娘,死掉的那条才是。

    这件事昨日南扶光其实也有所察觉,是以她站在台下盯了半天, 若不是后来那杀猪的横空冒出打岔, 她原本是当场便要质问林火的。

    如今在张欧口中认证, 她的猜测果然是对的,那么问题来了,那条冰原鲛又是什么,为什么与丽娘长得一模一样?

    南扶光与肖官面面相觑, 均在对方的眼中看见了疑虑与震惊——

    现在南扶光都有点儿共情当初沙陀裂空树降世, 凡人与修士被区分开来的那个情景, “一觉醒来你邻居在天上飞”和“一觉醒来你邻居把你变成了狗”本质上没有任何的不同。

    “丽娘变成了冰原鲛……?这件事听上去完完全全的不符合《沙陀裂空树》律法。”南扶光委婉地提醒,“贵宗知道人是有人权这件事的吧?”

    人是不可以随便变成狗的。

    变成冰原鲛也不行。

    肖官看上去也很头疼:“早就告诉你了, 古生物研究阁权威与影响深远, 独立于渊海宗。哪怕是我, 如此堂而皇之走进去,能看到的东西也不会比上一次林火带你去看时多太多。”

    哦,那就是什么都看不到咯。

    本次谈话到此为止,肖官对张欧用十分官方的语气宣布已经记录了他本次供词,待分辨真伪与切实核查后, 会给与他一个回馈。

    并肩走出渊海宗弟子的破败小院,南扶光与肖官谁也未说话, 心中已经有了一把算盘, 却无人在亲眼见证前得出定论——

    古生物研究阁正做着不为人知的、有违三界律法、触及人伦道德底线的实验。

    ……

    张欧最后的警告让南扶光很在意。

    她原本可以反驳张欧,“黑漆漆且粘稠腥臭的液体”,这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长脑子的正常人拿到手第一时间能往嘴里放的设定……

    如果不是他, 丽娘也不会。

    所以杀猪匠也不会。

    但是话到了嘴边她刹住了。

    她可以相信正常人,但不能相信杀猪匠,想象中他可能会捧着海螺“哎呀”一声,然后唉声叹气地捏着鼻子往下灌。

    光想到那个生动画面,南扶光就有一种她即将要给喜欢乱来的人擦屁股的绝望。

    从渊海宗出来正好时至晌午,利用她一上午的肖官并没有一点儿要请她下馆子的意思,两人只好一拍两散。

    南扶光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劝解那杀猪的早日离开古生物研究阁还是干回他的老本行比较安全,心思回转间来到了彩衣戏那座楼宇。

    青天白日自然没有表演,看门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炼气中期老头,看了南扶光一眼,看见她腰间的挂坠后叫了声“大人”没有拦她。

    不同于夜晚的繁华与喧闹,白日的楼宇犹如一座废弃的戏园或者荒城,一切都是幽暗的,夜明珠也被幕布遮挡了起来。

    头顶的不净海折射着波澜的光是唯一的光源,一瞬间好似回到了那日于渊海叶舟纵身一跃下深海,南扶光又感觉到了那种静谧之下的窒息。

    一路走来,周围没有人。

    又好像有很多眼睛在盯着她。

    冰原鲛的水缸黑漆漆的犹如一潭死水,一半掩藏于半挂的幕布后面,当南扶光靠近时,才看到在水缸的边缘架着高高的梯子,想来是饲养员用来投喂那冰原鲛时用的。

    安静得水草忽然随波逐流般飘动起来,伴随着越走越近,南扶光终于看见了水缸最上方,楼梯上站着个拎着小桶的女修,身着云天宗道袍。

    差点儿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南扶光眨眨眼,眼看着那侧脸对着自己的女修一张漂亮的脸蛋写满着好奇与跃跃欲试,她一手拎着一提小银桶,另一只小手拎着一条沙丁鱼。

    一条巨大的银鱼拨开水草出现,水波纹又伴随着越发接近水面变小,属于人类模样的小巧的鼻尖浮出水面,一双覆盖着冰蓝色膜的眼像是有些好奇地盯着那条沙丁鱼。

    “鹿桑?”

    南扶光难以置信地喊了声。

    站在梯子最高处的女修显然吓了一跳,晃了晃,差点没掉下开。

    沙丁鱼脱手落入水面,立刻被那露出半张脸的冰原鲛吞咽,它似乎也受了惊,水花四溅中,它抢了鱼迅速地沉入黑漆漆的水缸深处。

    水面无声绽放一朵沾着红色鲜血的血花。

    是那条冰原鲛留下的。

    “大师姐?”鹿桑好不容易一只手扶着水缸边缘稳住身体,回过头看她,“你怎么这在?”

    “这话应该我问你,你怎么在这?”

    南扶光拎起腰间摇曳的「翠鸟之巢」腰坠给她看。

    “你怎么进来的?”

    鹿桑眨眨眼:“那人看我,说了句‘神凤‘,就放我进来了。”

    南扶光:“?”

    鹿桑道:“听说是这里有近乎全部的灵兽都在「旧日契约」中宣布对我和师父的臣服,所以那位大爷认为放我进来没有危险。”

    停顿了下,云天宗小师妹一脸天真道,“事实上,它们确实很友好。”

    上一次听到这种设定还是龟龟那小白眼狼。

    南扶光露出个一言难尽的表情——

    就在这时,她敏锐地捕捉到,一只惨白的手,悄无声息地从水缸的水面探出,长长的指甲尖锐无比,被泥土、苔藓或者其他鱼类的内脏污染的指甲发黑。

    那只湿漉漉的手于水光中折射着诡异的光,悄无声息地靠近鹿桑搭在缸壁上的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阴湿的触感让鹿桑“嗳”了声,吓了一跳,立刻回头。

    与此同时,南扶光指尖燃起一张绿色符箓,燃起的符箓犹如离弦之箭射向鹿桑——

    云天宗小师妹不明所以瞪大了眼,惊慌地喊了声“师姐”,那团火已经擦着她的面颊,射向她头偏后方一侧!

    冰原鲛迅速缩回手发出尖锐的兽鸣声,似鸟兽又似鹿鸣,“哗啦”一声巨响,它翻身,银白鱼尾甩落鳞片无数漂浮于水面,它沉入水底。

    “下来。”

    是来自云天宗大师姐不容拒绝的命令。

    当鹿桑不明所以却还是听命顺着往下爬时,南扶光靠近鱼缸,长满青苔的水晶壁后,一只长得不像人类的手伸出来,抹去一片青苔。

    绿色碎屑与搅起的泡沫混杂浑浊,漆黑的鱼眼出现抹出的缝隙中,与站在缸外的冷着脸的南扶光对视——

    按照张欧的说法,冰原鲛应该是可以在鱼与鲛人之间自由来回切换,而丽娘因为是人转换的,只能维持鲛人一种姿态。

    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

    古生物研究阁不知道为何,一心想要掩盖被他们从人类转换为冰原鲛的丽娘的死亡真相。

    为此,他们特地不知道上哪找来一条一模一样的冰原鲛,在它身上创造了与丽娘身上一样的伤口,谎称丽娘还活着。

    此时此刻,胸口一道巨大明显是利器导致的伤口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敞着,往外冒着于水流中成线的血丝。

    冰原鲛摆动着鱼尾,鱼尾摆动毫无规律,只是整条鱼散发着属于灵兽那种不止痛也不知喜怒哀乐的麻木情绪,上上下下地地漂浮在鱼缸中。

    它盯着缸外的一切,南扶光,鹿桑,或者一切虚无。

    对于南扶光来说,这种深水中阴暗的对视过于熟悉。

    一瞬真的回到了那夜冰冷的不净海下,无数双鱼眼盯着她,腐烂与腥臭的烂鱼味充数鼻腔,松脱的鳞片,它们在用奇怪的、沙哑的、并非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述说着人类的语言……

    「救救我。」

    冰原鲛于细腻的泡沫中轻轻摇动尾巴,它抬手轻抚自己的面颊。

    片刻后,捧起了一枚海螺,从那松散、泛着死白、完全病态的鱼尾上硬生生地扯下一枚鳞片放到海螺里。

    它托举着海螺再次浮出水面,这一次不再东躲西藏,它靠在缸壁边缘,身体探出大部分,双手捧着海螺做出一个倾倒的姿势——

    黑色的粘稠液体从海螺中被倾倒出来,一部分水波中四散开来,一部分飞溅到了鹿桑的脚边与脸上。

    「漆黑的。」

    「粘稠的。」

    「像鱼濒死前分泌的黏液。」

    「黏液散发着浓郁的鱼腥,表面漂浮着一片银白色来历不明的鱼鳞。」

    耳旁仿若又响起张欧的声音,南扶光黑着脸拉开鹿桑,给她用了个清洁类的咒法。

    又弯下腰,从乾坤袋中摸出一根水晶材质的收集器,她试图将地上剩余的黑色粘稠液收集起来一些。

    “——我是你的就不要探寻太多。”

    林火的身影自幕后出现,他就像是一抹灵,操着轮椅出现在水缸之后的阴影中。

    鹿桑被他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喊了声“林少阁主”,一脸怯怯迅速靠近南扶光。

    人到了面前,南扶光倒是不好意思当着犯罪嫌疑人的面收集犯罪线索,只好收起收集器,站起来。

    “就像我也从来没有好奇过,那把烛龙吞火剑到你手上为什么就变成了一把废铁。”

    水缸中浮动的水草形成的水波纹投影在林少阁主脸上。

    他半张脸隐秘于黑暗之中。

    笑起来时,光亮那半张脸唇角上扬。

    然而不知为何,却给人一种他黑暗中的另一半脸唇角是下垂的违和错觉。

    “什么烛龙吞火剑?什么废铁?”

    鹿桑好奇地从南扶光身后探出脑袋提问。

    可惜并没人理她。

    “午膳一起吗?”

    林火语气温和地问。

    “方才哪个画面让你觉得下饭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回答。

    ……

    今日后巷的馄饨摊依旧人声鼎沸。

    里头摊主忙碌下馄饨,外面人群拥挤下饺子。

    馄饨摊位后面的男人忙得抬不起头,已经是秋末初冬季节,又是不净海下,冰冷刺骨得很,寻常来吃馄饨的凡人都换上了薄棉袄,唯有他还是那身粗布短打,袖子搞搞捞起,挽至手肘。

    古有「旧世神」伴随着太阳东升于东岸巡视领土,伴随着太阳西落回归西岸;

    今有杀猪匠伴随着白日出摊卖馄饨,太阳落山进入古生物研究阁打杂。

    就像准备攒钱买下世界和平一般。

    此时身处如此人声鼎沸之地,方才于彩衣戏戏楼那浸入骨髓的阴冷之意才稍微消散。

    随意在角落里找了张椅子坐下,从这个角度可以清楚地看见馄饨摊后手巧包出一个个馄饨下锅的男人,南扶光琢磨这人还真是做什么像什么——

    如果是个永远在古生物研究阁跑堂打杂的废物也就罢了,偏偏昨日人家上工第一日就得了新的晋升机会,近距离接近彩衣戏那些灵兽。

    假以时日可能就被人赠送传说中的神秘黑色液体了……

    然后变成猪。

    南扶光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联想,自己没客气的笑出声来,这时候旁边落下高矮胖瘦两道身影,正是阿福和阿笙。

    两人各自捧着一碗馄饨,见鬼似的看着蹲在角落里窃笑的云天宗大师姐,阿福道:“还以为你今日不会来哩?”

    “晌午午膳时分,我来吃碗馄饨怎么了?”

    “倒是没怎么。”阿福道。

    阿笙道:“就是昨日云天宗大师姐与馄饨摊摊主的流言蜚语整个渊海宗人尽皆知,大家都说其实猪很爱干净的,但不妨碍它们热衷于在泥巴里打滚。”

    南扶光道:“听不懂。”

    阿福问:“你不避嫌吗?”

    南扶光面无表情中透着理直气壮,为什么要避嫌?

    阿笙像是没想到她这个反应,想了想,问南扶光有没有注意到今日馄饨摊拿好等吃的姑娘人数比昨日少了些,想来都是耳闻俊俏摊主早已与云天宗修士有一段情缘,自愿知难而退。

    对于修士来说与凡人结实或许只是拓展人脉与世界观,但其实这样的友谊对凡人的影响反而很大,一旦有一些风吹草动的苗头,原本围绕在身边的凡人就会一拥而散——

    并非恶意,只是单纯觉得此人已被修士标记,而对于凡人来说,修士向来是惹不起躲得起。

    阿福:“这馄饨摊主从此在渊海宗怕是要没了婚恋市场。”

    南扶光愣了下,她倒是从来没想过那么多有的没的——

    从大日矿山开始,她和这杀猪匠几乎算是彼此挂在对方的裤腰带上,一番荡气回肠的共进退后,几乎已经将日常频繁的交流与见面习以为常。

    但阿笙说的没错,但只要不是修无情道的修士,这辈子到底怕不是要与谁喜结连理,共度余生的。

    而若是有那么一天,平心而论,至少她是不会批准自己的道侣躺自己旁边,用双面镜与其他女子闲聊的。

    想到这,南扶光不知为何心中有些发堵,这使她陷入难得的词穷与沉默中去。

    此时,从身后伸出一条结实的胳膊,一碗冒着热气的馄饨稳稳地落在了她的面前,多加了香油与辣子,撒了新鲜的小葱与虾皮,香气扑鼻。

    白色的水蒸气模糊了她眼前的视线。

    “在说什么?”

    低沉的声音响起,大约是一早上埋头包馄饨没说话,有些沙哑。

    南扶光顺势仰头向后看,便看见立在她身后的男人眉眼淡然,唇边带着笑……却架得是寻常那般眼底生疏、拒人千里的姿态。

    保持着脖子都要仰断的姿势,南扶光听见他问的了,但就是很别扭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没想到阿福嘴巴很快,乐呵呵地说,在讨论老板您的终身大事哩!

    原本南扶光以为杀猪匠会微笑着说“操心的也太多了吧”或者敷衍几句直接跳过这个话题,没想到他却是难得愣怔了下。

    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们在说这个。

    垂下眼雨与仰视而来的南扶光目光交错,他停顿了下,立刻转开了目光。

    南扶光:“?”

    她坐直了身体,转过身去不再保持着奇葩的姿势看他,只见男人手握拳掩至唇下轻咳一声,眼睛盯着角落一处青苔,慢吞吞道:“都说了。要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

    阿福和阿笙一头雾水,南扶光也相当茫然。

    只是电光火石的瞬息过后,眼睁睁看着疑似血色的东西爬上男人拧开的颈脖,南扶光终于反应过来——

    在脸涨成猪血红时,她差点尖叫着把面前的桌子连带那碗馄饨掀飞。

    这时候,食客队伍里有一人伸脑袋出来,大喊:“老板!怎么肥四!怎么还有额外的馄饨吗!她都没拿号也没排队哩!”

    杀猪匠眨眨眼。

    半晌,叉着腰,宽阔的肩膀似耷拉下来,他叹了一声气,学着那人的语气。

    “她不用排队,也不用拿号哩。”

    第92章 谪仙下凡

    晌午过后, 太阳躲到云层后,天阴沉下来后不净海下也捞不着半点儿阳光,温度骤降。

    来来往往的人群嘴巴里嘟囔着“这该死的鬼天气”“听说云天宗都下雪了呢”,缩紧了脖子来去匆匆。

    在「陨龙秘境」选拔前, 鹿桑找了个酒肆偏僻的角落坐下午歇, 酒肆生意不太好, 要一壶稍贵的茶便可坐一下午也不会有人打扰。

    若是修士的话,掌柜甚至还会送上一小碟茶点。

    鹿桑靠着窗棱,一只手撑着下巴想中午那条冰原鲛,总觉得它好像哪里不一样, 好似急躁地有话要同自己讲……

    可冰原鲛再有类似人类的外貌, 始终也还是灵兽, 它只是用那双浑浊且湿漉漉的眼睛望着自己,也说不了说话, 鹿桑会有些不耐烦。

    ——那条冰原鲛, 到底想做什么呢?

    百思不得其解, 鹿桑的脑袋开始一个个地点头,打起了瞌睡,最终真的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条冰原鲛。

    ……

    深夜,不净海的海水于月色下翻腾,已是初冬季节, 听说东岸早早地降下白雪皑皑,海水冰冷刺骨也没什么意外。

    冰原鲛在这冰冷海水中躁动不安, 她被困在彩衣楼大小有限的池水里。

    耳边是海水灌入耳腔特别的闷响, 细腻的水流击打耳骨,却没有给人带来窒息的感觉,只需要摆动腰胯, 她便可以乘风破浪地飞速蹿出数丈。

    但她却被困在这一隅之地。

    胸腔在发烫,伤口还在往外渗血,与不净海相通水流的海水不断灌入这小小的池子里,成分让疼痛犹如万蚁啃食传递至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待惯了的地方,突然变成了折磨的牢笼。

    耳边有重复不歇的声音嗡嗡作响。

    像是一个人在耳语,在催促,又像是无数个人在悄声细语讨论什么东西,碎碎念,叽叽喳喳,从未停歇。

    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暗的,她确定自己只是孤身一人,但又觉得自己周围有很多人……

    它们融入了海中。

    化作一团团黑影。

    黑暗之中随波逐流,伴随着浪花的翻滚,一双双眼睛睁开,盯着她,仿佛在催促着她前进,往一个正确的方向前进。

    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但她很坚定地知道,自己该离开这彩衣戏楼——

    「前往一个更重要的地方。」

    最后的月光也隐秘在云层之后。

    胸腔之上插着一把匕首的冰原鲛,于暗潮汹涌的池底沉浮,最后已经感觉不到痛,她麻木地躲在水草之后,期盼着何时才可以脱离此处——

    「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黑色的海水偶尔卷起数尺巨浪,胸腔之中流淌出的血液被吞噬于卷起的白色泡沫中。

    尽管生命在流逝,它试图挣脱这人类留下的牢笼把戏与力道,就好像它知道前方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它,等着它……

    那召唤的力量逐渐凝聚成为了一种类似信仰的存在。

    与它脑海中对于七情六欲的记忆混杂成了一团,最终压倒了所有的一切。

    它的生命只需要奔赴前行。

    奔向在前方等着它的那一位。

    它只是要去响应召唤。

    就算奔赴的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死亡。

    ……

    就像是一觉踏空。

    双脚猛地抽搐了下,鹿桑醒了。

    她茫然地揉揉双眼环顾四周,才意识到把自己吵醒的是楼下的一阵骚乱响动,尚未等到好奇去看发生了什么,便有店小二凑上来,搓着手赔笑:“惊扰您了么,这位仙子奶奶……楼下稍有意外,您放心,咱掌柜的很快就能处理好。”

    看着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鹿桑意识到其实眼前的人,和她以前上山挖野菜送到酒楼负责交接的那个店小二似乎没什么不一样。

    区别就是曾经他们会一脸嫌弃地挑剔她挖的野菜带着泥是不是想压秤。

    现在却一脸讨好,只是因为惊扰了她打瞌睡便诚惶诚恐。

    “没关系。”

    鹿桑听见自己的声音慢吞吞的响起,还是自己熟悉的温吞与礼貌。

    “您不用太紧张我。”

    ……

    第一缕寒风吹起的时候,缩在馄饨摊角落里的南扶光做贼似的悄悄靠近了杀猪匠灶台下面正旺盛燃烧的柴火。

    她可能是全天下最脆弱的金丹中期。

    仅仅是这种凡人都能热火朝天地挤在一起吃馄饨的初冬季节,她却在认真思考是不是该回「翠鸟之巢」继续替人免费卖命——

    三天前「翠鸟之巢」玄机阁的文弱书生同事们便闹着开启了地火龙。

    近日不净海附近区域降温的消息早就登在了《三界包打听》那个会根据发售区域变动的天气版块上,所以今天整个屋子肯定会烧的暖烘烘的。

    人们进屋第一件事便是摘下御寒外袍。

    要么怎么人人都爱「翠鸟之巢」呢?

    工作稳定福利好,它值得。

    南扶光临走前哆哆嗦嗦地吩咐杀猪匠,不许一个人跑去给林火打工,晚上上工前,先来找她随他一同去。

    杀猪匠对她这种莫名其妙的保护欲以及控制欲已经习以为常,甚至懒得回个她一个抗拒的表情。

    男人一边弯腰熄灭因为打烊其实已经用不上的炉火,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如果娶她的后果是被限制人身自由,那他现在就正式拒绝。

    南扶光理都没理他,转身昂首挺胸地走了。

    ……

    从后巷拐出来至有些繁华的主干道,听见一阵喧闹,很多人围着一家酒肆指指点点地看热闹,南扶光走近的时候,人群裂开了一条缝,就像当年壮壮被时空间隙扔出来一样,一个年轻女人从那人墙缝隙里被扔了出来。

    原本也是看不出性别的。

    她一身灰朴朴的店小二打扮,原本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入方巾,只是这会儿被推搡没站稳,跌跌撞撞地滚下台阶,头发有些被弄乱松散下来。

    大概是摔得疼了,她没有立刻爬起来,而是畏缩成了一团。

    站在台阶上是几个身着锦衣的公子哥儿,身后还带着几个家仆,看打扮这些人不过是凡人富家子弟,这会儿正嘲笑俯瞰那被推搡出来的女子:“出来卖还讲究卖什么吗?真好笑,别以为没人能认出来你晚上做的那些勾当,怎么,白日换身衣服便又也摸不得了?”

    那年轻女子慢吞吞撑起身子。

    这时候南扶光才认出来她正是那晚彩衣戏上,风情万种缠着杀猪匠要给他折扣的彩衣女。

    为了赶走她南扶光还当了一晚上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怎的,晚上挂红灯笼,白日还要当店小二?

    好赌的爹病重的娘年幼的弟弟破碎的她?

    十二时辰七个耀日二十四节气全年无休?

    此时,南扶光震惊中,那年轻女子坐在地上拍拍身上的灰,她笑了笑,这时候那张不施粉黛的脸上终于有了那夜彩衣戏时的一丝风采:“这位爷,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儿,这酒肆便是喝酒填肚去处,青天白日您要寻乐子,自然有那勾栏院大门开敞——”

    那富家子弟显然没想到她还敢顶嘴,面子上挂不起,“呸”了声:“莫说的你像那仙女引得人不分场合,爷几个今日只是为了提醒店家,好歹是做入口吃食买卖的地方,别什么脏人都往里招!”

    那女子脸上笑容僵了僵,原本就因为先前那几句挤兑涨红窘迫的脸此时血色尽失,顿时不说话了。

    旁边有一位酒肆老板打扮的人疯狂与那客人赔礼道歉,一口一个不知道这女子来历只看她做活麻利又老实便雇佣了她,万万没想到是做如此勾当——”行了行了,小爷我心善不要赔偿,赶她走就是了。”

    那富家子弟满脸不耐烦。

    那女子站在台阶下,也不知是被羞辱至极还是真的忍痛,捂着膝盖处摔破的地方轻微颤抖。

    整个人又缩作一团。

    南扶光眨眨眼手便挪到了腰间青光剑剑柄处,倒不是路见不平拔刀多管闲事,实在是那男子所言之语无法融洽其逻辑——

    指着个彩衣女说人脏,说实在的那皮肉生意是不怎么干净,但全程下来最脏的部分难道不正是这些男人□□挂着的二两肉么?

    怎么好意思隔这大言不惭。

    目光已经落在那些得意洋洋叉腰笑着的人腰带上,南扶光正在计算一剑将其所有人裤头削下来的可能性……

    这时,只听一声呵斥“住手”,一道白色身影至酒肆二楼一跃而下。

    犹如仙子般从天而降的少女修士面容绝美,腰间挂着一把一看便来历不浅的宝器佩剑。

    她弯腰,柔软的手扶住缩成一团的那彩衣女将其从地上扶起,她只是目光掠过彩衣女有些凌乱的头上破旧的木簪,温声道:“你没事吧?”

    待她站起,她立刻转身面朝那些富家子弟,嗓音严厉:“光天化日欺压凌弱女子,言词侮辱,看几位穿着应当也是家世丰厚,你们凡尘人富家子弟便是这般家教?”

    此为渊海宗地界,修士并不稀缺。

    但来人一身云天宗道袍,身形美丽娇俏,腰配“伏龙剑”,无论怎么看都与修仙界近日帮助真龙镀鳞、炙手可热的神凤对得上号——

    人家在修仙界都是香饽饽。

    在凡尘界自然更是凡尘人惹不起的。

    只见那些富家子弟立刻变了脸色,收起上一瞬洋洋得意的嘴脸,面面相觑顿时面如菜色。

    “你们家中可有妻女、姊妹甚至老母?可是想过她们如何看待你们今日行为?”

    鹿桑一字一句落地训斥,训得四五寻常凡人面如菜色,一声不吭。

    站在人群外南扶光剑回鞘,饶有兴致挑眉心想哟呵师妹好大的威风。

    正以为这便是天命神凤温柔善良纯良无垢一生的插曲,这时候,却看见被鹿桑护在身后的那女子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

    鹿桑转过身,正说着“你莫怕”,在对视上那女子的眼睛时声音戛然而止。

    然而那女子脸上却迸发难以置信的惊喜:“桑桑,真的是你吗?!我是住在村口常婶家穗娘呀!你、你还活着,还成了修士么?!天呐!”

    这突如其来的插曲。

    莫说周围人群看呆了眼,就连正准备离开的南扶光也被硬控原地。

    ——什么情况啊?

    谢师妹明明提到过,数月前那场针对昆仑山脉附近凡人村落的堕魔灵兽袭击中,鹿桑那整个村子就活了她一个。

    这会儿,只见那自称“穗娘”的彩衣女像是活过来了,从方才的死灰面容终于有了血色,她显然不知道什么是“神凤”也不知眼前的人身份地位有多特殊,只是欣喜地拉着鹿桑,问她怎么如今这般大变化模样。

    南扶光看得出鹿桑震惊之余有些尴尬。

    她还是那副温柔地勾着唇角,笑着回答穗娘的一切问题,只是相比起后者的激动万分,她显得相对比较冷静。

    一场意料之外的“他乡遇故知”,新的插曲让人们不肯散去,纷纷嘟囔着——

    “怎么修仙界的神凤还认识凡人?”

    “啊你不知道吗,她并非出生修士世家,是数月前修仙界的云上仙尊外出游历将其巡回……”

    “啊,这样吗?”

    “难怪平易近人。”

    “刚才她从二楼下来我还以为仙子下凡哩!现在看来好像突然就觉得亲近了不少!”

    鹿桑已经是筑基期修士,五感优越于凡尘人,人群的声音自然传入她的耳朵里。

    明明是夸奖的话,却不见得她因此而欣喜或者有一点儿高兴,她只是任由穗娘拉着她的手,微笑着听她说话。

    “鹿桑。”

    直到人群外,远处响起一道清冷的的声音。

    在骚动的各种讨论声中也异常清晰。

    人群安静了片刻,循声望去,在看到不远处站立之人,又“哇”地一声震动开来——

    “云上仙尊!”

    “哇我这辈子也能亲眼目睹仙尊仙姿容貌……”

    “渡劫期大能。”

    “果然气质不同凡响,岂止谪仙降世!”

    鹿桑闻声转头,见到宴几安第一时间双眼一亮,将双手从穗娘手中有些强硬地抽出来,她越过人群跑向云上仙尊。

    “师父!”

    “「陨龙秘境」资格申请今日申时前截止,你在这做什么?无幽到处在寻你。”

    云上仙尊一身与神凤同色长袍,金带束发,俨然是所有人为他勾勒画像中最符合的模样——俊美无双且清冷异常,仿若一眸一言均睥睨三界六道。

    他对神凤说话也是声音毫无起伏,平静地传达重要事宜。

    鹿桑倒是习惯了般,冲他笑着点点头应着“我马上回去喔”,这时候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看了眼还站在自己身后的穗娘。

    她折返回去,拉起穗娘的手,将因为紧张过于僵硬的凡人女子拉到云上仙尊面前,道这是她今日偶遇村中幸存者,流落此地,过得十分不好,请问师父是否可以替她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找份打杂且赖以生存的活计。

    她显然也是瞧见了之前在主干道上古生物研究阁支棱起来的招工摊子的。

    闻言,宴几安像是完全不关心这种事,随便瞥了眼面前头也不敢抬的那凡尘女子,便看向鹿桑,“随你。”

    自从真龙镀鳞后,他对鹿桑态度不说有一百八十度大回转,至少也是稍有松动的。

    惊喜肉眼可见地在云天宗小师妹脸上迸发。

    “谢谢师父!师父最好啦!”

    小姑娘活泼的声音响起。

    从放才便目无情绪的宴几安此时倒是有些恍惚了,他愣怔了下,长长睫毛一抖,抬眼,便不经意看见了此时人群外,正叉着腰伸脖子看热闹的南扶光。

    方才还宛若谪仙的云上仙尊,瞬有下凡征兆。

    他下意识向南扶光那边迈出一步。

    可惜此时后者在短暂与他颔首示意后,已然转身离去。

    一时间倒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更清冷至与世隔绝般,如此高高在上了。

    第93章 斗篷

    「翠鸟之巢」的临时办公点果然早早就烧起了地龙, 南扶光入内后第一时间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在回暖,她搓了搓手,问同僚,往年渊海宗会不会下雪。

    “要下的, 今年各地下雪都早, 渊海宗估计也就就这几天了……听说云天宗已经下雪了, 你不是云天宗的人吗?”

    南扶光想了想,告诉他们,下雪那会她已经离开云天宗了。

    好在玄机阁的人都是科研狂魔,本质并不八卦, 他们没有追问南扶光早早离开云天宗的缘由, “哦”地叹了声“错过初雪很可惜”便继续专注自己手头上的事了。

    回到自己的工作台前, 手脚回温后,南扶光看着摆在架子上五颜六色的试管以及烂七八糟堆放的图纸, 脑袋突突地疼。

    她最近正试图用几十个试管和里面的溶液试图创造一个奇迹——

    她想配出成分类似黑裂空矿石的东西。

    起因是之前她斩钉截铁地宣布黑裂空矿石的原始状态是液体时, 所有人都觉得她疯了。

    她非常不服气, 恨不得把壮壮抓过来扇两巴掌屁股,让他们亲自见识见识什么叫猪的眼泪。

    实在不行确实也可以这么干,自从在杀猪匠胸口中净化之后,壮壮变得不仅憨泪点也很低,随便欺负一下就哭了……

    再说了。

    我都没把它锁起来不见天日。

    ——完全配不出类似成分, 此时几乎就要下不来台的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想着。

    这时候,双面镜在口袋里疯狂的震动, 南扶光拿出来一看是宴几安。

    这万年不见拿起双面镜一次的老年龙像是诗兴大发, 发来无数条留言,几乎凑成传说中的十四行诗——

    【人哪去了?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天气转冷,你穿太少。】

    【听闻玄机阁已烧地龙, 想来温暖。】

    【日日。】

    【算了没事。】

    【下次见着了还是打个招呼,转身便走,实在伤人心神。】

    【刚与肖官确认玄机阁确实虽温暖你总是过晚离开,夜晚风凉,可要我给你送件斗篷?】

    ……

    以上省略再七八条。

    南扶光想了想,没回,工作时间不看双面镜属实正常,更何况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好像挺开心的,看上去并不需要回应也能持续自娱自乐。

    ……

    科研进展不顺是一生劲敌。

    下午时,南扶光抓着头发面对一堆失败之作,恶狠狠的手中狼毫再划掉一个新尝试的配方,眼看着手中笔毛都秃了一半也未出成果,她烦的恨不得要把自己的脑袋拧下来泡进不净海里洗洗。

    这时候玄机阁在渊海宗的负责人来了一趟。

    这人看似热情地跟所有人打招呼,那股活泼劲儿,其实与玄机阁整体画风很是格格不入。

    最后他竟然凑到了南扶光的身边,跟她扯东扯西。

    南扶光一边修改图纸的新配方变量成分一边应付这位莫名其妙的顶头上司,对方七拐八拐后终于提到了大日矿山。

    然后说到,「翠鸟之巢」在大日矿山收缴清中,缴获了一批很有趣的东西,一些凡品冷兵器被注入了符箓的五行力量成为了全新的宝器,这些宝器在凡人的手里也可以发挥出五行加持之力。

    这批东西最后被送到了玄机阁拆解,这种思路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思路,但最终他们请来了「翠鸟之巢」元婴期的器修来试图复刻,也以失败告终。

    “那些武器嵌入符箓后都碎了,我们甚至拿出了宝器级别的,也不太行。”

    这负责人说完,双眼放光地看着南扶光。

    南扶光想了想,玄机阁真是有一万个理由招安她——

    从时间转换器至“梦醒了我才会发财”到现在的嵌入符箓武器。

    但很不幸的是,有些东西就是她灵感乍现一拍脑门做的,如同天授……

    她自己都不一定能复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别看我了,东西是我做的,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实在不行你把我手砍了拿去研究?”

    屋子里的窗开了一条缝通风,正中间的碳烧的正旺,旁边放着一筐洗干净的地瓜。

    南扶光离开了工作台蹲在炉火边,一边烤火一边顺手塞了几个地瓜进烧的发红的煤炭。

    火光蹿起照红了她半张脸,玄机阁那负责人套话失败,欲言又止地看着云天宗大师姐烤火烤地瓜,心想和云上仙尊一般油盐不进,外面传你们不合,我看你们趁早在一起。

    正对着南扶光欲言又止,他又问南扶光,那符箓镶嵌进武器是不是概率事件?

    南扶光回忆了下,她好像没失败过,于是老实地摇摇头:“好像不是。”

    那负责人掏出一张绿色符箓和匕首,期待地望着她,问她今天方便吗?

    这件事既没有前摇也没有冷却时间,做的时候更无须看黄历,被这样小心翼翼问“可不可以”时南扶光还觉得有些好笑。

    她接过那两样东西,“呯”地一声闷响便将符箓砸进那寻常冷兵器匕首,此时玄机阁的人都围过来看,当南扶光掂量着匕首切开一块燃烧得通红的碳——

    整堆碳都像是被水浇灭。

    那符箓是水属性的符箓。

    周围鸦雀无声,没人知道这怎么回事,那负责人欲言又止,最终双手放在膝盖上撑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云天宗大师姐,“假以时日,你正式加入「翠鸟之巢」,推荐人能不能我他的名字?我可以加点儿分。”

    南扶光正欲回答。

    这时候门从外面被推开,几名身着渊海宗道袍的弟子探脑袋进来看了一圈,最后把目光停在了南扶光身上。

    扒拉着碳火盆,云天宗大师姐正想办法怎么把弄湿的柴火弄干,重新燃起来,于是也不抬:“又找我?”

    这阴阳怪气的提问让渊海宗弟子缩了缩,但还是把门推开,林火笑吟吟地出现在门后。

    一些弟子扛着一些糕点和热茶进来了,为首那个高声宣布,林少阁主让咱们送些吃食赠予扶光仙子,天凉了,扶光仙子注意保暖。

    那糕点包装精美,也不知道打哪个酒楼订做来,有个见识过得说是叫舍香楼,在整个东岸大陆都很有名。

    最有名的是用不净海一种只生长在海眼处,处于灵植与灵兽之间的神奇物种做的糕点,传的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能增加修为……这东西来渊海宗游历修士蹲一旬不见得能吃上一口,其余糕点也得提前十余天预约,这家酒楼哪怕是口腹欲已经降至最低的修仙界都能生意如此火爆,可见其实力。

    林火十分大方,一送送了十几盒,其中自然也有千金难求的那特别糕点,一时间整个玄机阁的人都有些发愣。

    南扶光从火钩扒拉出烤好的地瓜扒开。

    问他们保暖为什么要送吃的,能不能再给一些碳与木柴,那个比较实用。

    林火晃到南扶光的工作台后,南扶光头也不回地让他手烦请勿乱碰。

    “你就不能答应我吗?”林火随意拿起她失败扔在一旁的颜色粉红诡异混合液,“古生物研究阁最不缺的就是人,若你能愿意,就算是用人力纯靠组合试错,早晚也能将你想要的东西都试出来。”

    南扶光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火笑着不在意道:“成果只写你一个名字,研究出黑裂空矿石的原配方,或许够你吃一辈子……仙盟之前在这上面铺的路很宽,你很快就会比我还有钱。”

    这完全是威逼利诱,外加学术造假。

    对于正经玄机阁的人们来说这简直骑脸开大,大家纷纷露出被侮辱的表情。

    “出去。”

    南扶光啃了一口手里的烤地瓜。

    黏糊糊的,她确实不喜欢。

    林火收敛了一点笑,随意扔掉了那装满粉色泡沫的液体水晶管,手落回了轮椅上。

    “那日不是特地为了救你。”南扶光放下烤地瓜,转身,面无表情地告诉他,“鱼肚子里还有很多人,如果只有你,我不一定会下水。”

    林火脸上彻底没了表情:“你还指望挽回云上仙尊?醒醒吧镀鳞已经完成了,他根本就不需要——”

    “跟他没关系。”

    南扶光眨眨眼,道,“我只是单纯的看不上你。”

    ……

    杀猪匠是按照南扶光说好的收工时间出现在「翠鸟之巢」临时点的,不差一分一厘。

    此时渊海宗淅淅沥沥的下起了今年第一场雪,雪粒如粗盐撒在男人的肩与手中挂的的斗篷上。

    斗篷下还缩着两只不知道上哪绑架来的小猪。

    杀猪匠便是这般踏着地上薄雪而来。

    长长的御寒斗篷是寻常山野皮毛做的,斗篷上还有一顶毛茸茸的帽子。

    男人身上倒是依旧一身短打,只是相比夏天的布料稍厚。

    无视守门者那一脸严肃与抗拒,一脚步入屋檐下,杀猪匠自动忽视了来自修士的敌意,伸手拍手上斗篷上的雪粒。

    大手可能太有劲儿了,拍的斗篷下两只小猪仔发出哼唧哼唧不堪负重的呼噜声,一阵乱蛄蛹。

    真是个怪胎。

    明明他身上的积雪更多。

    守门人不屑地想。

    杀猪匠似乎并不在意他人如何充满恶意的监视,他反而闲逛起来,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大门上属于「翠鸟之巢」的纹样,中有一身着道袍、掐玉清决打坐道人法相,背后有迦楼罗鸟金展羽翼,羽翼镶嵌七色宝石,扭曲发散,形状似沙陀裂空树之枝叶。

    原本便算是完整的图腾,中间硬加入一个道人法相其实显得并不和谐。

    品鉴半天,男人“嗯”了声,嗤笑道:“鸠占鹊巢也算是具象化了。”

    其中一只小猪仔响亮地“呸”了声,另一只转过头,因为眼睛不好,只能摸索地蹭蹭暴躁的那只猪耳朵。

    此时太阳西落,最后一丝余晖燃烧殆尽,冬日的月光幽冷悬于夜空。

    刚刚对「翠鸟之巢」沿用数百年纹章图腾评头论足的人并未再其前浪费太多时间,他转身问看门人,玄机阁怎的还不放人。

    “做完了事,自然就出来了。”

    虽然不想理他,但那守门的玄机阁弟子还是不耐烦地回答。

    上下打量一圈杀猪匠,明显是看不起他的,不知道一届凡人到底如何攀附上云天宗那一位金丹修士……

    呸。

    大概就输养尊处优久了想整点儿叛逆的。

    这些吃饱了撑着的世家子弟总是这样。

    然而在对视上对方毫不知情且带笑的双眼时,守卫却停顿了下,“你要等不及可以进去找。”

    “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不可以。

    「翠鸟之巢」办公重地,闲人免进。

    然而话堵在嗓子眼里,看门守卫还是眼睁睁看着男人跟自己道谢后,转身大摇大摆地步入禁地,他脑中像是升腾了一些雾。

    懵里懵懂间,他只是觉得这人的耐心与脾气似乎都不如他表面上看上去那样好。

    ……

    赶走了林火之后,南扶光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哪怕话说得再大声与伟大,她一个人想要完成还原黑裂空矿石配方的壮举,完全不知道猴年马月。

    下午的进展依然很不顺利,南扶光把工作台拖到了窗下试图用冷风醒醒脑子,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这般正大光明的摸鱼,也因为她下午的发言过于伟大,并没有人指责她。

    所以她醒来时天都黑了。

    睁开眼就对视上蹲在桌子上歪着脑袋看着她的一双豆豆眼。

    “壮壮?”

    南扶光揉揉眼坐起身,室内的碳火已经燃烧殆尽,她之所以没有被冻死全靠此时伴随着她起身从她肩上滑落的厚重兽皮斗篷。

    不知道什么材料的,摸上去很柔软,她懵圈地抓过来薅了几下帽子上的绒毛,一转身便看见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发呆的杀猪匠,窗棱上已经有了厚厚一层积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并且已经下的很大了。

    渊海宗的境界技术真的很超前,哪怕整个笼罩在海下,四季变换也是完全跟着海面上的节奏走的。

    南扶光打了个呵欠站起来,问他冷不冷,什么时候来的。

    杀猪匠自动忽略了她的两个问题,走过来站到她身边,半边屁股肆无忌惮地坐上她的工作台,侧过头,问:“那些成山似的舍香楼糕点是怎么回事?”

    南扶光循声看去,正巧男人也正俯身看过来。

    近在咫尺的距离,她发现他的睫毛真的很长,一双深色瞳眸似瞳孔与普通人也不太一样,让人想到不净海归墟海眼,总能吞噬一切于另一无穷无尽空间。

    如果世间有什么人类标准比例,那眼前这个人,就是按照那个数据捏出来的。

    “你是不是要迟到了?”南扶光问,“等等我稍微收拾一下——”

    “那个二世祖又来过?”

    “……”

    南扶光有时候想,宴几安确实也是天道偏爱,因为当他经常被听不懂人话的徒弟(区区不才在下)折磨时,最终也会有一个同样听不懂话的人从天而降,收拾他的徒弟。

    蹲在桌子上的壮壮看看南扶光又看看壮壮,感觉无形的火药已经准备在它头顶点燃,最终可能炸成烟花。

    它果断扭头跳下桌奔向另一只早就躲得远远的小猪仔。

    “来了,被我赶走了。”

    南扶光盯着他的眼睛回答。

    杀猪匠沉默一瞬,随后南扶光感觉到那股笼罩于周围无形的气压消失了。

    也可能从头到尾是她的错觉。

    “是要迟到了,会被扣工钱。”杀猪匠弯腰拾起堆在她身后的那厚斗篷,塞给她,“快点。”

    南扶光抱着那厚重的斗篷:“我不要,修士没那么怕冷,你自己用——”

    “男人穿这种全是绒毛的东西像什么话?”

    他无情地打断了她。

    这时候还在她工作台上东摸西摸。

    南扶光抱着那斗篷,低头嗅嗅,没有奇怪的动物皮毛味,就好像这杀猪的身上也总是没有猪肉摊应该有的味道一样。

    “你特地给我带的?”

    南孚扶问。

    男人有些不耐烦转头想问她有什么区别,但是一转头却看见露在白的兽皮斗篷几根绒毛后面一双圆圆的黑眼,亮晶晶地望着他。

    就像雪林中意外闯入视野的兔子。

    “……”

    通常这种情况下他会放过那只兔子。

    “有什么区别?”

    他还是问了一样的问题,但是语气已经不是那个语气。

    “哦。随便吧。”南扶光看着很是喜欢地揉揉那柔软的斗篷,“冻死你。”

    她放下斗篷,转身开始动手收拾工作台上的残局,今日失败的作品归到一旁,等待晚点会有专门打扫的人员来收拾。

    明天要继续的又放在另一边。

    最前面还单独放着数只溶液材料,南扶光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拿出来的,可能是睡着之前犯迷糊随手拿的,旁边的记录本上也没有记载。

    但材料分都分出来了,所以她随手把它们混合在一起,手法很粗糙,倒进一个水晶杯中。

    之后便抓起那快被薅秃的狼毫,随意在最新的那一行记录记录下数个溶液成分,一回头时看见杀猪匠举着那水晶杯高举过头在观察——

    里面的溶液成黑色流沙状,伴随着溶液流动,璀璨的晶体感哪怕是在窗棱雪折射昏暗的光线中也很有存在感。

    南扶光一瞬间感觉到了大脑的缺氧。

    杀猪匠手里的东西,绝对是她这么多天来从溶液颜色、状态、粘稠度、晶体存在比例等各方面,最接近理想状态的一次。

    她甚至忘记让他放下她的宝贝。

    杀猪匠倒是放下了,招手喊来壮壮,等后者不明所以“噔噔噔”靠近时,没拿水晶杯的那只手单手拎着它的尾巴提起来,在它屁股上拍了两下。

    伴随着小猪仔杀猪似的扭动与哼唧,黑裂空矿石噼里啪啦地掉了南扶光一工作台,男人随手将小猪仔扔回南扶光怀里。

    一只手拾起一块黑裂空矿石,另一只手举着那水晶杯,他对比了一番,无比淡定地对已经石化的一人两猪道:“还挺像。”

    第94章 今日份有素质

    虽然林火是个脑袋空空的白痴二世祖, 但有一件事他没说错——

    在现今的三界六道,得黑裂空矿石者,得天下。

    大日矿山关押的那只诡异生物(*既现在被杀猪匠倒拎在手里抖来抖去的壮壮)失踪之后,黑裂空矿石的产出直接被阻断, 曾经以黑裂空矿石为材料的基础产物如乾坤袋, 由“居家旅行必备凡品装备”, 短短数旬内已飙升至天价。

    有一个算一个,如今修仙界但凡拥有自主研发与拆解制造物职能的宗门,都在夜以继日的为还原黑裂空矿石成分前仆后继——

    而现在,那破天的富贵可能已经诞生了……

    正被杀猪匠一只手握在手里, 晃来晃去地摇着玩。

    南扶光每个毛孔都在尖叫着让这个王八蛋土包子把东西放下, 而现实是她紧张的只能干咽口水, 眼珠子在眼眶里焦虑地打转。

    生怕自己开口吓着他,他手一抖给她把她的璀璨未来摔地上, 摔个四分五裂。

    她向杀猪匠伸出颤抖的手, 示意他把东西还给她。

    后者还有心情开玩笑, 同时拎起蝙蝠一样被迫倒挂在他手中的壮壮,还有那个装满黑色流体溶液(*看状态可能很快就会凝固)的水晶杯,问她:“伸手是准备要哪个?”

    ——准备要你的狗命。

    南扶光抿起唇,眼中闪烁着凶光,不执一言却输出万千文字。

    “眼神好凶。”

    男人感慨着, 没看错的话,那双之前询问林火是不是来过时黑至完全深不见底的双眼, 现在闪烁着放松散漫……

    无论如何, 反正一点都没有被凶到的意思。

    但他放下了手中的水晶杯。

    在水晶杯底碰到工作台的第一瞬间已经落入南扶光的手中,她伸脑袋看,发现大部分黑色液体已经凝固成为半晶体状的东西——

    她痛心疾首地意识到, 自己已经错过这东西转变的过程细节。

    这意味着如果东西不是她想要个那个,她就错过了通过观察转化过程中肉眼可观特征,排除错误成分的机会;

    如果东西真的是她想要的那个,那么接下来在拥抱破天富贵从天而降前,她最先拥抱的,应当是大片空白而不知道该如何填满的实验记录报告。

    男人果然都是通往成功路上的绊脚石。

    把水晶杯像宝贝一样做好了密封,连带着成分草稿纸一块儿收进了腰上挂着的乾坤袋里。

    做完一切的时候,再抬头时发现壮壮已经重新被杀猪匠单手抱在怀里,似乎是感觉到南扶光看过来的目光,他用另一只手拍拍四蹄悬空挂在自己前臂上的小猪仔的屁股,懒洋洋道:“她现在才想起你,你就不如一杯黏糊糊的黑色不明物。”

    煽风点火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只不过是更多的黑裂空矿石噼里啪啦地掉在了南扶光的工作台上。

    当年为了一颗这个破玩意,她身陷大日矿山死去又活来……

    而现在,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用工作台专用扫帚把它们扫一扫,数都懒得数随意倒进抽屉里。

    ——非常讽刺的意义画面对比,经典得投稿给《三界包打听》肯定能获“年度现实意义讨论奖”。

    “刚才那是什么,你做的黑裂空矿石?”

    “也许。”

    “‘也许‘?”

    “你不捣乱的话我会更确定。是那个的话,我就发财了。”南扶光揉揉脸,觉得自己还跟做梦似的,“我会富有到,能弹指一瞬把渊海宗买下来。”

    杀猪匠“哦”了声。

    此时两人已经并肩走出「翠鸟之巢」玄机阁的办公处,外面的雪还未停,南扶光抖开斗篷批自己身上,因为无法控制的激动持续手抖,好几次没能系上帽子下的细带。

    杀猪匠等了她一会儿失去了耐心,拍开她的手替她效劳。

    南扶光柔软的下巴偶尔不经意会扫过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完全迥异的皮肤碰撞不可能有任何一个人没注意到,而他们却非常默契地假装无事发生。

    只是杀猪匠系活动结的手比用荷叶包猪肉时显然放慢了许多。

    “你要买下渊海宗做什么?”

    他突然发问。

    为他的蠢问题,南扶光从鼻孔里喷出一股气,那温热湿润的气息完全被男人尚未挪开的手背尽数接受……

    他目光淡然,语气疏远淡定。

    唯独睫毛不受控制地轻颤一瞬,这次是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

    “那只是一个比喻,类似穷苦一辈子的人突然暴富,他想的不过是中午加个肉菜。”

    “听上去寒酸到有些可怜。”

    男人无所谓地敷衍。

    而后手挪开了。

    他后退一步,垂眸欣赏了少女下巴上系好的蝴蝶结……毛茸茸的帽子将她的整张脸包裹的很好,柔软的兽毛在寒风中飞舞,有些会飞到她的脸上。

    但她微微仰脸望着他时,男人垂落身侧的手指很痒地弹缩了下,生生抑制住了掐一把她的脸的冲动。

    反正她肯定会尖叫着跳开,然后喋喋不休地问他又要做什么,问个不停——

    这样问,他确实回答不上来,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

    夜晚。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从下午开始落下的雪未停过,厚厚的云层遮盖下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抬起头也看不见苍穹,沉静于不净海下的渊海宗仿若笼罩在漆黑的幕布下,偶尔有巨翅鲸懒洋洋地游过,投下一大片阴影。

    人们对此早就习以为常。

    今晚的彩衣戏楼没有演出,大家都闲着,与有演出时到处人声鼎沸的场景对比,周围也安静得可怕。

    南扶光与看门的大爷擦肩而过时他正在与同伴讨论今年的天气异变,夏炎冬寒,凡尘间不知道又该死去多少凡人。

    “早日加入古生物研究阁便能总待在修仙界啦,也算是不错的差事……这几日招工的摊位都快挤爆了。”

    杀猪匠像是没听到似的,顶着一张放松的脸迈过门槛,往里走,就好像别人讨论凡人的事与他毫无关系。

    南扶光伸手拽住他。

    后者被迫脚下一顿,奇怪地回头看她,她抿抿唇道:“我最近接触了下关于那条冰原鲛的事……有人让我提醒你,如果林火给你任何号称长命百岁或者长别的本事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别往嘴里放。”

    杀猪匠从嗓子深处发出疑惑的一声:“你跟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

    “……倒也没错。”

    “那你还说什么?”

    南扶光松开揪着他衣服的手,很不服气道:“当然是因为我不觉得我能看得住你。”

    “话不能这么说。”

    “意思是我可以看的住你?”

    杀猪匠微笑了起来:“我想让你看住的时候,你当然就可以。”

    南扶光楞楞地松开揪在手中的衣服,直到男人走远至她只能彻底地看见他的背影了,她才反应迟缓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并发现那烫得吓人。

    ……

    彩衣戏楼的幕后后台一如南扶光上次来时一样阴森。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甚至好似比上次感觉更加阴森。

    后台偶尔有一两个拿着打扫工具的工作人员,他们大多数都是通过招聘而来的凡人,嘴里总嘀咕着什么“给动物铲多少粑粑才能升级”“成为古生物研究阁正式工人”“我同乡就成功了”“可威风了哩再也没联系过我们”之类的话……

    见到杀猪匠姗姗来迟,他们敢怒不敢言,只因为哪怕只是临时工,饲养员也总比他们负责打扫的地位高一些。

    这家伙凭什么升得快?

    因为长得高大英俊?

    还是因为这云天宗大师姐给他找着了后门?

    杀猪匠向来目中无人,如同感受不到众人的目光,从容拎起两个饲料桶,里面是无数正疯狂钻洞的虫。

    他来到足有三层楼房高的巨大笼子前。

    笼子里关着那些蛮蛮鸟——

    黑黢黢的后台没有光也看不见它们彩色的羽毛,能够完美配合任何一场表演的蛮蛮鸟此时束着翅膀,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望着外面发生的一切。

    黑暗之中只有一双双琥珀色的兽眸盯着,是琥珀色的眼球如琉璃,中间一点黑又似浓墨,它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让人想到了游乐夜摆摊小贩售卖的那种布缝兽偶。

    杀猪匠拉开笼子的时候它们很安静,饲料被倒进食槽时它们也很安静,全部优雅的不像是灵兽该有的模样,它们只是安静地缩在角落里……

    记载中蛮蛮鸟的脾气一点儿也不好,也一点儿都不喜欢人类,有时候它们会主动攻击人类。

    但这些蛮蛮鸟一如在彩衣戏上见到的那些一般,情绪稳定,脑袋清晰,像是知道杀猪匠打开笼子是为了投喂。

    南扶光站在男人身后看着,全程手都搭在腰间青光剑的剑柄上。

    有路过的临时工戏谑地看过来,但可惜他们俩谁都不是在意别人目光的人。

    “真警惕,还跟过来亲自看着,看来你如传闻一般很中意这个凡人。”

    带着戏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坐在轮椅上的林火歪着脑袋在笑。

    自从昨日不欢而散她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所以她又把脑袋转了回去。

    在前方,杀猪匠拎着空桶靠在鸟笼旁边,认真地看着蛮蛮鸟进食,莫说回头,脸上的表情都没变化。

    把林火无视了个彻底。

    南扶光都怀疑是不是只有她能看见他的程度。

    直到杀猪匠放了投喂蛮蛮鸟的空桶,转向下一只或者说一群灵兽——

    哈耳庇厄叼着一条腐烂的死鱼,浑身发出有内至外的恶臭;

    一群头上长着鹿角和鸟翅的兔子蹲在铺设草坪的山丘笼子内,红红的眼睛闪烁着像红宝石的光;

    稍小的鱼缸为淡水,腐朽的沉木下有几乎要化蛟的巨型水蛇探头探脑;

    巨翅鳐鱼缓缓自沿着缸壁的地方漂浮而过……

    有很多双眼睛,隔着囚禁它们的牢笼,安静地望着外面走来走去的人。

    一般的临时工像是没感觉到,他拿着扫帚靠在一个栏杆前与同伴侃侃而谈,身后笼中芭蕉叶树林绿叶摇曳发出“沙沙”声响,他毫无反应。

    但那种黑暗之中被有目的注视,让南扶光毛骨悚然。

    灵兽是不该带有情感的,狩猎便是狩猎,繁殖便是繁殖,进攻则是完全听命于召唤其的修士完成的一系列指令——

    有恶意的、明确的目的性。

    这样复杂的形容词只适用于人类。

    只有人类。

    一滴腥咸的水珠掉落在南扶光的鼻尖。

    是头顶溅下水花,是那条和「丽」长得一模一样又实则绝对不是同一条的冰原鲛探出水面,它苍白的胳膊挂在缸壁边缘,探着脑袋往下看。

    腥咸的海水顺着它的头发如下雨般滴落。

    杀猪匠拎着高高的梯子架在水缸边,手中拎着鹿桑曾经拎过的同款沙丁鱼桶。

    他爬上去,去冰原鲛淡定对视,然后递出沙丁鱼。

    冰原鲛松开了缸壁,往远离他的方向远远推开,水面上水波纹推开,它无论如何不肯再过来。

    ……

    “师父,到这边来,我昨天梦见的那条冰原鲛就在这里!”

    从入口的地方传来小姑娘柔软轻盈的声音,南扶光回过头便看见鹿桑蹦蹦跳跳走在前面一步三回头,身后跟着背着手的宴几安。

    昏暗的室内,云上仙尊与南扶光视线第一时间有交汇,前者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稍许,立刻投向她身后上方——

    杀猪匠正靠在梯子上,一只手拎着沙丁鱼逗弄那条离他很远的冰原鲛,就像逗狗似的。

    轮椅嘎吱嘎吱的声音响起,林火乘坐着升降台也靠近了这巨大水缸的边缘,他微微凑近杀猪匠看他的侧脸,像是要看清楚他长什么样。

    刚所有人都在往水缸方向汇聚。

    这时候林火吹了声口哨。

    南扶光看见在那条长得像丽娘的冰原鲛没有动弹的情况下,水草涌动,似有其他活物,正在水下迅速游动并聚拢而来。

    “杀猪的,你——”

    她话语未落。

    立刻听见林火一声轻笑。

    紧接着一双藕白的胳膊从水面破水而出,水缸中另外一条完全陌生面容的短发的冰原鲛冒出头来,它的双臂在杀猪匠的后颈交缠,而后向后一个翻越,将男人直接拖进了水缸——

    巨大的水花,将底下的南扶光浇了个透心凉,腥咸的海水兜头泼下,她无比冷静,竟然有一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诡异淡定。

    头顶传来林火肆无忌惮的大笑。

    当南扶光往梯子上爬时,他的笑声又戛然而止,背上挂着个冰原鲛的男人突然泼水而出,一条强而有力的胳膊一把捉住轮椅的一侧,用力一拽!

    轮椅侧翻,原本坐在上面的大笑的人被倒入水中!

    水缸中不止两条冰原鲛,无数的冰原鲛冒出头来,像是试图将水中突然投入的两陌生身体拖入水底——

    一时间,整个水缸表面有人扑腾水声,冰原鲛游动声,水花四溅声,夹杂着林火“咕噜咕噜”间隙还要骂人声,声声入耳,热闹非凡。

    南扶光爬到了梯子的最上方,一跃而起,只闻身后有云上仙尊略显急躁的一声“日日”,她却充耳不闻,跳入水中。

    ……

    从腰间抽出匕首,找到那条胳膊死死地抱着杀猪匠不撒手的冰原鲛,在它吐着泡泡,带着獠牙的唇要碰到他的唇角时,南扶光在心底也郁闷地吐了个泡泡。

    她手中的匕首精准地扎在那冰原鲛的胳膊上。

    血污弥漫开,吸引了水缸中其他的生物,当那条状似丽娘的冰原鲛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短发冰原鲛放开了杀猪匠。

    南扶光游过去扒拉他。

    杀猪匠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身后。

    在他们身后,林火也被两条冰原鲛缠住,挣扎不停。

    南扶光用力拍了拍他的手臂意思是“把他拽下来干什么我踏马还多救一个你有病吧”,愤怒地转身往林火那边游——

    在她一把捉住林火的手腕时,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另一条手臂被冰冷纤长的手指握住,她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飞起来了。

    下一瞬,南扶光连带着她手中拎着的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哗啦”一声跃出水面,双双滚落至水缸边。

    她“呸”地吐出口中海水,一抬头边看见失去猎物的冰原鲛趴在水缸边缘冲自己呲牙,她亦目露凶光拔出青光剑——

    “师姐不要!莫伤她们!她们可能不是单纯的灵兽!”

    鹿桑声音响起,南扶光这才分神转头,这才看见不远处宴几安浑身湿透满脸冷漠地站在那,拧袖子上的水。

    白色衣袍不见往日登仙天人之姿,贴着苍白的皮肤,透着肤色。

    自然是有干衣术法,但那东西也没有万能到能把刚在水里泡过的人弄干。

    南扶光的目光停留在他松脱的腰带时,耳边有小师妹“哎呀”娇羞的声音,她顿了顿,淡定转开。

    在云上仙尊不远处,分别仰面半躺着林火,还有靠着水缸而站的杀猪匠,三人形同三足鼎立而站,均一身狼狈,身上的衣物贴着身上。

    杀猪匠一身短打,胸口敞开露出清晰的小腹肌肉线条,他大方脱了上衣拧水。

    林火……林火爬起来,盯着杀猪匠腰带下方,没说话。

    宴几安似乎此时也有所感应,微微偏过头,一时间也望了过去。

    ——在场三位男性有素质得有点不对劲。

    同样是衣服贴在身上,南扶光发现自己并没有娇羞地尖叫一声环抱胸前蹲下的必要……

    因为压根没人在意她。

    就好像她只要活着且在正常喘气就行。

    三位的目光放在彼此的身上。

    最后是杀猪匠一锤定音般淡道:“我最大。”

    南扶光:“?”

    南扶光:“……”

    第95章 菩萨道

    南扶光不确定这时候摆出什么表情比较好, 义正辞严的告诉杀猪的“现在不是干这个的时候”?还是让他“不要闹”?又或者是警告他“没有人在比”?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语言可以如此苍白。

    不远处鹿桑小师妹脸红得已经快能滴血,一双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放了的样子,南扶光心想,啧啧, 真纯情。

    她拧了拧身上的水, 干脆拽过了之前进入彩衣戏楼就脱下的那白色斗篷重新穿上, 冰冷刺骨的海水带来的刺骨感褪去一些,她扭头看向除却杀猪匠之外另外两位——

    同时有控制好让自己的视线只定格在他们脖子以上。

    林火已经靠自己把自己撑起来,狼狈得与之前判若两人,他满脸悲愤欲死地扯过道袍侧方一块装饰布料盖住自己。

    宴几安本就白, 如今白的近乎透明, 颈脖处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长长的睫毛在杀猪匠宣布判断结果的一瞬向下扫了一眼,停顿了片刻……

    然后冷笑一声, 转开头。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在攀比。

    南扶光已经都被这群人幼稚得麻木了, 她迈开步伐, 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经过头发还在往下滴水的宴几安,后者转头看到她身上拥着那身陌生的兽皮斗篷时,瞳孔非常不高兴地微缩了下。

    “日日。”

    南扶光没理他,匆匆走过,任由柔软的斗篷下摆扬起的弧度扫过他的手背, 一掠而过。

    云天宗大师姐直愣愣冲到林火跟前,一把拎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 声音冰冷, 居高临下地问他:“刚才那声口哨是什么意思?除了那条你心知肚明是不是丽娘的冰原鲛,水缸里其他的冰原鲛都听你的使唤?任你差遣?”

    拳头握着对方衣领的手不自觉握紧。

    任由对方发出难受的呻·吟。

    “怎么可能?”她盯着林火的眼睛,难以置信地问, “这些灵兽非你契约下的可御契约灵兽,它们凭什么任你差遣?”

    ……

    林火抬起头冲南扶光笑了笑。

    他说,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不要什么事都想盘根究底。

    ……

    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话语落下的一瞬,在距离南扶光近在咫尺的身后,伴随着刺耳的铁笼开启声,关着蛮蛮鸟与哈耳庇厄的笼子打开了。

    隔着栏杆也让人感觉到毛骨悚然的目光一瞬间暴露在了空气中。

    笼子的深处无数双红色的眼睛亮了起来,丑陋的人脸猴耳、背有翅如蝙蝠的哈耳庇厄吐出了嘴里叼着的恶臭腐鱼,一瞬间扑了出来——

    南扶光感觉到自己的头发一根根地竖了起来。

    哈耳庇厄在其他的大陆还有别称“风色闪电”,它看似笨拙的身形实则敏捷到超乎想象,就像雷电劈下一般。

    更何况它与南扶光距离很近。

    近到无论是杀猪匠还是宴几安哪怕是第一时间做出反应也不如这东西动作迅速!

    利爪就在南扶光近在咫尺的距离,她猛地一缩脖子,下一瞬只听见“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面前从天而降一把巨大的重剑,贴着南扶光的鼻尖,深深插入地面!

    那哈耳庇厄闪躲不急,直接被重剑一分为二,血浆像被摁爆的浆果粘稠地爆裂开!

    彩衣戏楼的戏台地动山摇,龟裂满眼开,眼前的重剑散发着幽冥蓝色气息,正是“冥阳炼”!

    “日日,没事吧?”

    云天宗二师姐蹁跹从天而降,落在被剑意放大数倍的重剑之上,而后一拂剑柄,收剑落地。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违背三界律法,假以救治与拯救濒危灵兽名义,空套‘古生物研究阁‘头衔,实则违规操作,私下进行人类与灵兽融合实验。”

    ……

    “数载前他们从沙陀裂空树树根提取到一种特殊的液体,该液体呈黑色粘稠、不可描述之味、无法言状之态。”

    ……

    “取以灵兽组织或器官混合,凡人服用,便有一定的可能性被转换为灵兽,拥有人类的智商与服从性的同时,还有可能完全继承该对应灵兽的力量与能力……”

    ……

    “古生物研究阁意将部分转换成功的新品种灵兽,作为成规模的正规军贩售于仙盟。”

    说完以上一系列,谢允星语气依然平淡毫无起伏,她不急不慢转身问林火,“林少阁主,以上,我说的可对?”

    林火沉默了下。

    须臾片刻,再抬起头,一扫先前总是傻乎乎二世祖的模样,他歪头看着谢允星,唇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从哪知道那么多?”

    谢允星道:“自有线人,不劳操心。”

    南扶光站在旁边听他们一来一回,目瞪口呆。

    肖官的猜测是对的,古生物研究阁在做见不得人的买卖。

    先前张欧的述说,也完全与今日谢允星说的对上号了——林火给了他从沙陀裂空树根提取的黑色不知名液体,与一条冰原鲛的鳞片融合给本是凡人的丽娘喝下——丽娘变成了冰原鲛。

    这也就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世界上有两条长得一模一样的冰原鲛,现在在水缸里游动的那条,就是提供鳞片混杂黑色液体给丽娘喝下的那一条。

    只是,师妹是如何知道这件事的?

    南扶光侧脸打量谢允星,后者侧颜与过往没有丝毫不同。

    谢允星问南扶光:“古生物研究阁的内墙是不是有倒塌过的痕迹?”

    南扶光:“这你都知道?”

    “猜的。”谢允星淡道。

    又转向站在一旁呆愣住的鹿桑,问:“还记得数旬前袭击你生活的村落的那批堕魔灵兽吗?整个仙盟上上下下忙前忙后找了半天,也没找出这批从天而降的堕魔灵兽究竟从哪里冒出来的。”

    鹿桑出生的小村落就在昆仑虚山脉附近山脚,原本偏僻静谧,右临不净海,也算是得渊海宗庇护下村落之一。

    直到数月前被一大群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堕魔灵兽屠村。

    谢允星盯着她的眼睛:“现在找到了。”

    此时此刻,云天宗小师妹面色已然苍白如纸,她缓缓睁圆了眼,摇摇头:“二师姐,你是说,我们村的事,那不是偶然——”

    “是有人做实验,结果实验失败了……至少那一批失败了,那些曾经是人的灵兽失去了控制,逃了出来,踏平了你们的村落。”

    谢允星手中的冥阳炼切破风声,直指林火。

    “门都不知道如何关好,便要在屋内饲养恶犬,林少阁主,当真好大的胆。”

    ……

    林火笑了声,很可惜地看着谢允星。

    “真可惜,尚未目睹三界六道第一美人风采许多日,你知道的太多,那就不方便活着了。”

    谢允星没说话,但南扶光比较直接,她拢着身上的斗篷站在旁边冷漠道:“一个瘸子,在这胡言乱语放什么狠话,我看你脑子也瘸了。”

    她话语落下,火速靠近那还站在旁边看热闹的杀猪的,推了他一把,气势汹汹的让他快滚。

    不讲究的用词让后者有一种自己因为多了个器官也被牵连的错觉,他摸了摸鼻尖,不想走。

    “一会这打起来我顾不上你,你死了怎么办?”

    杀猪匠听到“死”字愣了下,无奈道你说话怎么那么糙。

    南扶光将腰间乾坤袋取下,强调了下她破天的富贵别弄坏了,将乾坤袋塞给杀猪匠,然后坚定地赶走了他。

    拎着剑往林火那边走,半路被宴几安伸手拦住,云上仙尊依是那悲天悯人实际上根本目空一切的熟悉模样。

    “日日,此事违背三界律法,然,实属它宗事务。”他微微蹙眉,“违法之事交由「翠鸟之巢」处理,你处置他,算私刑审判。”

    不无道理。

    前提是此时那些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人的灵兽尚未出笼,向谢允星周围聚拢。

    南扶光握在手中的剑从未松懈。

    ……

    杀猪匠被赶出彩衣戏楼后,叉着腰站在紧闭的大门前吹了一会儿凉风,发了一会儿呆。

    盯着“彩衣戏”牌匾又恋恋不舍都看了许久,终于抬步。

    当然不是离开。

    直接绕到了建筑的后面,绕开了所有监视记录镜可以照到的角落,站在屋檐下的男人东张西望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最省力最合适懒人的角度,抬手,翻身,便犹如某种敏捷的猫科动物般翻上屋檐。

    月色完美的掩盖了他的身形。

    若有人站在空地往上看,只能看到一道迅速地模糊身影一闪而过,快得足以让人觉得那是鸟雀飞过或者是自己的错觉。

    一连数次跳跃足够让他越至建筑最上方宝顶,脚下踩在瓦片之上他原地蹲下,修长的指尖扫过数片,终于在其中一片他喜欢的翠绿色瓦片上停下。

    上面生长了一些青苔与长年累月的灰尘。

    男人扫走灰尘,两个手指夹住稍一抽动就将其抽开。

    彩衣戏楼穹顶之上夜明珠的光辉从缺口处透出,他叹了一口气,一边感慨自己何苦沦落到此般田地天天好似做贼,一边认命地趴在瓦片往建筑里望去——

    很快他就发现此举甚是多余。

    因为在南扶光提剑杀入蛮蛮鸟杀阵,如一颗投石栖息群鸟的湖面,鸟雀疯狂扑簌羽毛的声音之中,蛮蛮鸟群尖锐鸣叫着,腾飞而起。

    如星火燎原,一团冲天火焰蹿起。

    “哗啦”一声巨响,首领蛮蛮鸟撞碎穹顶,瓦片碎片腾飞之中男人稍一侧身躲过波及,再侧首看去,彩衣戏楼穹顶已破损一个大洞!

    蛮蛮鸟发生了变化。

    原本普通的鸟头挣扎着,摇晃着,无数火红的鸟羽从天降落,鸟嘴里生长出獠牙,双眼放大生出眼白,鼻腔变长,生出山根——

    变作了人面鸟身的模样!

    人面鸟身群兽挣脱束缚冲向天空,彼时华灯初上时,街道之上尚有人群,人群寻声望来,皆露出惊恐表情,失声尖叫!

    这动静吸引蛮蛮鸟队伍中其中一只,一扫在彩衣戏中温驯而有秩序,那长着中年妇女模样的蛮蛮鸟像是天生对孩童尖叫敏感——

    竟俯身冲着被大人拉着跌跌撞撞躲藏的孩童而去!

    “日日!”

    脚下建筑传来一声娇喝,声音熟悉,是那冥阳炼重剑女修。

    杀猪匠稍一分神,只见彩衣戏楼内那重剑女修抡动重剑投至半空,重剑所至之处寸草不生,南扶光一跃而起,借力重剑,如背后生翼,持青光剑从那穹顶破洞处跃出——

    “啪”地一声,单膝重重跪落于杀猪匠身边。

    杀猪匠“埃”了声欲言又止。

    南扶光闻声一顿,偏头看了他一眼。

    像是惊讶又有点不惊讶在房顶与他相遇,隔空手指杀气腾腾点了点他,意思是一会儿再同你算账。

    而此时此刻,那只脱离队伍的蛮蛮鸟已经抓起了那哭闹的孩童,被鸟爪拎起的小孩这辈子没到过那么高的地方,哭到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甚至忘了喊娘……

    与此同时,更多的灵兽伴随着随后而至的谢允星冲出彩衣戏楼,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蛮蛮鸟掠过天空。

    单独一只毕方无意伤人但燃烧着精粹火焰的翅膀落下火苗燃烧房屋。

    毒物玄甲龟脚步缓慢,然踏足方寸,寸草不生。

    南扶光御剑而起,追至人面蛮蛮鸟旁一跃而上至鸟背,伸手夺下孩童一剑斩落鸟首!

    飞禽走兽四散,南扶光听见有人喊她,是站在一座塔楼高处的谢允星,云天宗二师姐言简意赅只三字:“都杀了。”

    南扶光听得清楚,再看彩衣戏楼周围已完全失控,所谓的改造灵兽本就是半成品,送来彩衣戏的更不知道是执行何种标准——

    当它们脱离一定范围,就失去了能够听懂人话的智商,它们不再受林火指令,逐渐被灵兽本性侵蚀,凶残且破坏力极强。

    南扶光落至一处城中高点。

    青光剑浮空,头顶风云雷动,一把剑瞬间被剑气包围而后金光大盛分裂为数把光剑,漂浮于少女剑修身后。

    剑阵飞快旋转,罡风起,剑成意,意随心动。

    ——是万剑阵法。

    光剑如雨般落下,精准捕杀失控于街道中飞禽走兽,高处少女剑修执剑微眯起眼,任由狂风吹乱她的头发。

    此时,混乱之中,彩衣戏楼内有凤鸣声响起。

    手执伏龙剑的鹿桑跌跌撞撞也从宝顶缺口处撞出来,火凤形状的鸟羽燃烧于她身后将她身体托浮于半空,她抬手一剑,挡住一道蹿向某只蛮蛮鸟的光剑!

    “师姐!”她高呼,“它们也曾为无辜凡尘百姓!此时非单纯灵兽,有思想有喜有悲!还请师姐手下留情!”

    南扶光看了她一眼。

    面无表情地手指一勾,数道光剑将鹿桑身后护着的那只蛮蛮鸟大卸八块。

    温热的鲜血泼洒鹿桑一身,迅速由人面退化的鸟头落入鹿桑怀中……

    她愣了愣,尖叫着扔掉鸟头。

    南扶光早就懒得理她,提剑一跃而下落入巷中,追着那俯冲入巷、引起数栋屋宅熊熊烈火的三足毕方鸟而去——

    鹿桑一瞬间失去了她的踪影,看了看四周无数灵兽尸体,咬咬下唇,提剑仓惶追去。

    ……

    南扶光终于在整个渊海宗结界边缘堵住那只祸害四方的毕方鸟。

    鹿桑说的对,它们确实曾经为人——

    至少真正的毕方鸟虽所及之处精火燎原,但这只是因为它们煽动翅膀的时候掉下来的火焰天然使成……

    但她在眼前的毕方眼中看见了恶意。

    它刚才所飞过之地,目光所及,焚毁房屋,均为计划之内。

    燃烧着的兽首摇晃,毕方鸟发出得意鸣叫,南扶光执剑准备结果它,此时鹿桑赶上来,“锵”的一声青光剑与伏龙剑相撞!

    “师姐!”

    云天宗小师妹嗓音焦急,如同她眼中她的师姐已然入魔,青光剑不敌伏龙剑产生裂痕,剑光碰撞后,是云天宗小师妹焦急的眼睛。

    “你听到我说的了吗!他们曾经为人!”

    南扶光执布满龟裂痕迹青光剑一跃退后数寸,扫了鹿桑一眼,淡道:“为人又如何?曾经为人便不该死?人也分善恶忠奸,否则三界律法是写给谁看的?”

    鹿桑一瞬哑口无言。

    也就是这个空挡,原本被她护在身后毕方突然腾飞,发出尖锐鸣叫一把拎起神凤,烈焰包裹住二人——

    它抓住的是神凤,虽尚未结丹,但已能释放神凤拥有的精粹业火,若将其吞噬……!

    鹿桑猝不及防被偷袭,伏龙剑脱手落地,她整个人被卷至半空。

    仓惶之间,她只听见南扶光“啧”了声,从腰间掏出一枚蓝色水属性符箓,拍入手中距离碎裂只差一步的青光剑,而后一跃而起,一剑干净利落,解决掉那只毕方。

    “呲啦”一声水与火碰撞的闷耳之声,耳边是毕方鸟的尖锐鸣啼如泣血——

    鹿桑从天而降。

    而后精准落入南扶光的怀中。

    云天宗大师姐踩着飞剑从半空掠走鹿桑,打横抱着她落在旁边的一处塔楼屋顶,两人落地一瞬,青光剑不堪负重应声断裂至数节。

    ……

    鹿桑坐在高空屋顶瓦砾之上半晌回不过来神。

    不远处,一轮昏黄下弦月于浮云后隐现,银霜照于脚下城池村落。

    死里逃生的人们满脸懵逼又后怕地从废墟中走出。

    被摧毁的街道与建筑之上,一半熊熊烈焰还在燃烧,另一半于月光之下,却如撒了一层甜蜜的糖霜。

    鹿桑转身看向身边蹲着喘粗气、也是累得够呛的南扶光,后者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来。

    两人沉默对视片刻。

    “今日就当给你免费上一课,民间话本少看,这世间,秉持善心自是无错,但非善者恒久。”

    云天宗大师姐抬手,曲指,重重刮了下呆滞中的神凤被蹭脏的漂亮脸蛋。

    她面无表情道。

    “手无金刚杵,莫行菩萨道。”

    第96章 你在哪

    腰间属于「翠鸟之巢」的腰坠被取走, 被扔进临时牢狱时南扶光还在想,这好像不是她第一次坐牢——

    在大日矿山也是坐过的。

    哪怕只是一会会。

    这可能是一个离奇的诅咒,也可能是她的为人真的有待商榷。

    反正离开了云天宗,她到处打卡各地牢狱。

    身为她管理上司, 肖官显然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坐牢届的惯犯, 似乎担心她一个小姑娘被扔进这种地方会情绪崩溃, 厚重的铁门关上前,他承诺她不会被关在里面太久。

    坐在干净的牢房角落,南扶光一只手撑着下巴,淡淡地“嗯”了一声。

    肖官停顿了下, 以为她已经崩溃了。

    实则是南扶光完全赞同肖官所说的话。

    ——这一次, 她被关进渊海宗牢狱的理由非常简单粗暴:插手它宗事务, 扰乱治安秩序。

    彩衣戏楼的灵兽被炸,演出名单那么长一串如今除了几条冰原鲛几乎死的死, 伤的伤, 长了眼睛的都看到是云天宗大师姐的万剑阵法大杀四方, 云天宗二师姐冥阳炼从旁辅助。

    是的,就前段时间救了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的那位云天宗大师姐。

    现在她凭一己之力似乎又想把自己救的人再搞死。

    如此脱裤子放屁的行为不被众人谅解。

    只有当天受到失控灵兽攻击的街道上的凡人们知道是谁救自己于水火——

    可惜的是,他们的证词根本递不到「翠鸟之巢」跟前。

    “递到「翠鸟之巢」跟前的只有渊海宗递交的赔偿申请表。”

    南扶光的隔壁牢房内,谢允星盘腿而坐,其冷静程度和前者不相上下。

    “我打听到了大概的数字, 是宗主看一眼就会考虑换两个人来当大师姐与二师姐的程度。”

    “用不着靠他捞。”南扶光伸长了腿。

    “靠云上仙尊?”

    “……”南扶光道,“实不相瞒, 在你提到他之前, 我都没想到还有这号人。”

    她被扔进牢狱之前宴几安就在旁边站着,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我早就告诉你会这样”“你最好长记性”……

    指望他捞人?

    至少也要等个两三天,直到他觉得她真的长记性了。

    谢允星好奇地望过来, 就看见云天宗大师姐狗狗祟祟靠进栏杆,半边肩膀通过缝隙都跑到她这边来了,她的脸贴着栏杆。

    “古生物研究阁内部捂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南扶光问谢允星,“你怎么知道那么多事?关于那个黑色神秘溶液?还有凡人转换为灵兽?灵还有兽失控逃离渊海宗?还有袭击鹿桑出生的村落?”

    谢允星道:“别人告诉我的。”

    南扶光问:“谁?”

    谢允星道:“不告诉你。”

    南扶光稍一犹豫,小心翼翼地问:“你得知信息的渠道是合法的吗?”

    谢允星道:“还行。”

    南扶光鹦鹉学舌“‘还行‘”以表对此回答的荒谬体感。

    没想到谢允星根本不吃她这套,只告诉南扶光,虽然她很爱她,但如果南扶光不告诉她凭什么认为她们能迅速出去,那也休想从她这套到有用信息。

    “这是等价互换。”

    南扶光听到“等价互换”四个字就开始头疼,要不是这四个字,她也没那么快来渊海宗。

    “我动手前把乾坤袋给了那杀猪的。”

    南扶光无语道,“里面装着的东西只要上交「翠鸟之巢」看一眼,就会忘记林火也忘记古生物研究阁,只会铺着红地毯八抬大轿抬我出去。”

    谢允星:“你让他上交了吗?”

    南扶光:“没有。当时情况紧急。但如果他脑子没毛病就能想到这层意思。”

    谢允星:“你天天骂人家没脑子,当口头禅挂在嘴边。”

    南扶光:“……”

    南扶光怪嗔:“我才没那么刻薄。”

    南扶光:“你呢?”

    谢允星:“摩天修罗乘风告知。”

    南扶光:“……”

    南扶光大骂谢允星胡说八道敷衍自己,谢允星反手一句“你不也是吗”淡定带过——

    两人确实很相亲相爱到一起坐牢,但也确实对对方很无语。

    她们以为对方藏着掖着。

    殊不知她们比自己以为的更友爱,至少现场所有的人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

    ……

    夜。

    身为云天宗宗门世家,云天宗二师姐谢允星从小养尊处优,穿的是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睡的是软榻云锦,从未有过眼下如此窘迫——

    渊海宗监狱四面漏风,才下过雪的初冬冰冷寒风刺骨,她蜷缩在冰冷坚硬的石床上,身下垫着干燥的稻草就是全部。

    干净倒也是还算干净。

    就是膈得无论如何都睡不着。

    隔壁牢房有南扶光均匀绵长的气息声,说明她早已安然入睡。

    谢允星微微蹙眉,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猝不及防对视上床边齐平一双淡定的双眼。

    她吓得往后缩了缩,很快反应过来,抚了下狂跳的心脏,她悄然无声翻身坐起,俯下身凑近趴在她床边只有朦胧轮廓的鬼修少年——

    时过数日,被她鲜血滋养的鬼修已由当初孩童长至少年模样,如今长手长脚,一张脸也脱去婴儿肥,清俊漂亮异常。

    如之前习惯那般抱着膝盖,他蹲在那,仰头迎接谢允星的目光。

    “今日不可陪你切磋。”谢允星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喝过便走。”

    纤细素白的手指从袖中伸出,露出一节与她柔美素净形象完全不同的手腕——

    本皓白皮肤之上,布满青色咬痕,密密麻麻的两个洞遍布青色的血管之上,有些红肿。

    手腕递至少年唇边,一时间他没动,未像平日那样干净利落咬上来,而是转头看了看四周,像是不太理解谢允星怎么把自己弄进牢狱中来。

    但他也不太在意。

    只是听见今日不能切磋有些不满,舔了舔尖牙,他声音毫无起伏:“弄你出去?”

    这牢狱最多关关凡尘人或者普通修士,在他看来脆弱至可笑。

    谢允星摇摇头,抬了抬手腕,让他动作快点。

    带着温度的柔软皮肤贴至唇边,少年白色睫毛颤了颤,隔着皮肤能嗅到血管里滚动的温热液体香甜的气息。

    干渴与饥饿灼烧他的喉咙。

    他应该一口咬下去然后饱餐一顿。

    掀了掀睫毛扫了眼头顶面无表情的谢允星,鬼修少年却并未这样做,他嗅嗅鼻尖,而后低头,像是小狗一样在她手腕青肿的地方舔了一口。

    谢允星坐在稻草上愣了愣神。

    “——乾坤袋里放的是黑裂空矿石成分溶液。”

    隔壁牢房传来充满睡意的沙哑嗓音。

    与此同时,原本蹲在谢允星床边的少年歪了歪脑袋,往身后方向偏了偏,却没转过去。

    只是深深又看了眼谢允星,他显得异常从容地消失在她的眼前。

    “沙沙”响动中,云天宗大师姐慢吞吞地翻了个身,揉揉眼对谢允星道,“你上午说的居然是真的,还真有摩天鬼界的人给你通风报信……”

    南扶光坐起来,打了个呵欠,顺手摘掉头发里的一根稻草。

    “以血液供养摩天界鬼修听上去好像不太合法,这东西有新鲜血液便会长势喜人,很快就无师自通噬主,哪怕他暂时表现得像无害小狗也不行——女人,你在玩火。”

    “……”

    “你从什么时候干这事的?你从哪捡来的鬼修?”

    谢允星不说话,只是不动声色地把胳膊缩回了袖子里。

    南扶光还想再劝两句,从头到尾,她也只看到那个鬼修蹲在床榻边的背影……她想劝劝她的好师妹,无论那个鬼修长得多像人,他肯定已经不是人,切勿被迷惑。

    但张了张口,对视上谢允星清醒的双眸,一瞬间她悟到——

    她这个师妹意志清醒,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正如别的仙女养灵兽。

    云天宗大师姐养猪。

    云天宗二师姐养鬼。

    妙哉。

    真的是一眼看得到头的宗门未来。

    “我现在还是觉得有点荒谬,以至于怀疑我其实是在做梦。”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谢允星那张清清楚楚写着“大家闺秀兼乖乖女”的脸蛋——

    “就像看见名列前茅的优等生某日突然叛逆期降临在月中考核交了白卷,果然海水不可斗量啊,师妹。”

    ……

    后半夜时大家都不太睡得着。

    南扶光在石床上翻过来倒过去的烙饼,恨不得掰开两个牢房之间的栏杆爬上谢允星的床,逼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或许是错姐,她越想越觉得那个鬼修背影似曾相识,想破脑袋又想不出在哪见过。

    那个杀猪的是对的,人家鹿桑之所以为神凤还是有点道理,先不说她是不是什么讨世间万物喜欢的善良公主——

    至少她来云天宗不过半载,宗门上上下下内门师兄弟姐妹她几乎都能叫出名字,甚至可以对号入座其所属分阁。

    光这一点,南扶光就不太行。

    一个人看三回她都不定能记住那人长相,见四回记不住人家姓什么……

    更别说一个模棱两可的背影。

    抓耳挠腮地努力回忆,就在这时南扶光听见牢狱外传来窸窸窣窣响动,她翻身看去,眼睁睁地看着两团圆滚滚的生物疯狂撕咬着滚进牢房。

    其中蹦跶着四条蹄子,肚子拼命颤动的粉色肉团是壮壮,另外一团毛茸茸的玩意,居然是那在南扶光默认早就是别人家的开明兽幼崽——

    此时,壮壮正发出恼火的“呼噜”声。

    开明兽幼崽这段时间长大了些,光站着就比壮壮高出不少,此时被壮壮疯狂“呼噜”,九个脑袋扭动着状态各异,也在气势汹汹地冲猪仔哈气。

    它们互相抛接着一个什么东西,壮壮忙碌在九个脑袋之间,拼命想要抓住空挡抢夺那被抛接的东西。

    南扶光盘腿坐在牢房中欣赏了一会儿动物世界版的老鹰捉小鸡。

    直到龟龟的一号脑袋把原本含在嘴里的那东西扔给九号脑袋时,此时,彻底不耐烦的壮壮一屁股怼在前胸,开明兽猝不及防连续后退数步——

    被抛接的东西抛飞了,“啪”地一下撞在牢房的栏杆上,发出碎裂的声响。

    南扶光挂在唇边看热闹的笑容,也在看清楚那东西是什么时,戛然消失。

    那是她的双面镜。

    是去年她花了两个月月俸省吃俭用才买下的、她甚至花了三个中等灵石请吾穷给镜面贴了个防摔膜的双面镜。

    现在南扶光觉得自己也碎了。

    僵在石床上,眼睁睁看着壮壮得意地捡起她的破碎版双面镜,噔噔噔经过因为有九个脑袋太过于庞大以至于挤不过牢房栏杆的龟龟,获得了这一场莫名其妙比赛的胜利。

    它拼命挤过栏杆,连蹦带跳蹭到南扶光身边,兴高采烈地吐给她一个碎裂的、沾满猪与开明兽口水的、手感温热的双面镜。

    南扶光用两根手指翻开黏糊糊的双面镜……

    发现双面镜是接通状态时,她发现自己已经麻木到甚至不再为此感到意外。

    这一下除了双面镜本身破碎,她的话费也破碎了。

    “说说你的心路历程。”南扶光语气十分沉痛,“你怎么想着能让一只猪和一只刚孵化的开明兽幼崽充当跑腿给我送贵重物品?”

    双面镜裂痕丝毫没有影响到画面中人的颜值。

    此时此刻,他正懒洋洋地靠在一道石墙上,头顶是一轮皎洁弦月,高大英俊的男人半张脸藏匿在月光所投下的阴影中。

    他抱着胳膊,似笑非笑:“我进去好像有点太显眼了吧?”

    “这两个就不显眼了吗?”

    南扶光调整了下镜面,给他看了眼身后又打成一团的两只不省心的玩意——

    猫毛和猪毛飞得漫天都是。

    谢允星正从隔壁牢房伸手,一只揪耳朵,一只揪尾巴,试图分开它们。

    “刚开始只有壮壮,小白眼狼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抢了双面镜叼着就跑,可能是想你了。”杀猪匠淡道,“你呢,想越狱吗?”

    他两句话连在一起说的。

    就好像它们有什么必要关联性。

    可能在他看来“白眼狼灵兽想前主人”和“月色正好lets越狱”是完全同等级的事。

    南扶光哑口无言,要不是确信谢允星能听见,她又想骂他脑子有泡了,动了动唇,没骂出口,却发现男人虽然表情轻松,语气自然……

    但眸中,还真是一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南扶光:“……”

    用袖子擦了擦镜面,以确认自己是不是眼花。

    就在这时,她发现杀猪匠身后靠着的那堵墙青石砖构造有点眼熟。

    放下双面镜,南扶光微微眯起眼,看了眼石床紧挨着的牢房墙壁。

    “你在哪?”

    双面镜中的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但在她肩靠着的墙壁另一侧,完完全全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咚咚”两声。

    那是有人屈指敲墙的声音。

    “在这。”

    一墙之隔传来的声音有些发闷。

    男人的嗓音低磁,带着淡淡笑意。

    第97章 天真

    好半天没能说话。

    南扶光捧着双面镜, 难得也有语塞的时候。

    指尖只是不自觉地磨蹭着镜子背面,半晌找回自己的声音义正辞严让双面镜里的人不要乱来,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声音发涩,听到他再次笑起来时, 胸腔像是被路过的蚂蚁咬了一下。

    ——不太疼, 但刺了那么一下, 又痒又疼,针尖似的敏锐触感,极其富有存在感。

    仗着周围黑暗,她肆无忌惮地任由温热爬上耳根, 堂而皇之地走神了一会儿。

    想什么也不知道, 大脑其实是空白的。

    光想着一墙之隔的人, 此时此刻大概是支着长腿靠在那。

    他怎么神通广大找过来的?

    “真的不出来吗?这里长青苔了,里面好像很潮湿。”

    当杀猪匠不再神秘兮兮的压着嗓子说话, 他的声音透过墙也能听得很清晰。

    南扶光索性扣了双面镜, 肩膀抵着墙, 听一墙之隔的人絮絮叨叨。

    杀猪匠叹息着说,你怎么走到哪都不消停。

    杀猪匠平静地说,彩衣戏楼灵兽暴走一事,闹得沸沸扬扬。

    杀猪匠带着鄙夷地说,这次是不是不用再吃了大亏也能看出你那个师父多少和他们蛇鼠一窝。

    南扶光耳边听着男人的声音, 心不在焉地扣着墙上的青苔,嗯嗯啊啊地敷衍应着。

    闹得沸沸扬扬她倒是一点不惊讶——

    当时动静如此巨大甚至闹到了大街上, 被失控灵兽踩踏与烧毁的房屋无数。

    世上没有那种让一群人忘记特定某一事件的咒术或者药水, 所以想要捂着也并不可能。

    「翠鸟之巢」与古生物研究阁方才同时发声对外宣称乃云天宗弟子扰乱秩序,现已对她惩罚处置,整件事看似已然定位“意外”就此落幕。

    ……至于宴几安, 这个人行为思想整一个异于常人,明明根本没人在乎他在这件事中的表现,麻烦就少夹带私货顺带骂几句了。

    南扶光张了张口,没说话。

    “我听闻,古生物研究阁在选取凡人与灵兽进行融合实验的事,确实早已传遍渊海宗大街小巷。”

    谢允星在隔壁牢房道。

    云天宗二师姐一只手压着猪脑袋,一只手压着开明兽的屁股,嗓音淡定,显然一直在听这边的动静。

    【彩衣戏楼里那些“明星”曾经都是人哩!】

    ——人们这样口口相传。

    古生物研究阁在进行的神秘实验成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聊。

    南扶光闻言,总算回过神来,甚至有些困惑。

    “都知道了?渊海宗和古生物研究阁没说点什么辟辟谣?”

    “没有。”墙外,男人淡道,“成了哑巴,看着是要默认了。”

    敌人躺平得太快,这让南扶光百思不得其解。

    “什么意思?她问,“他们直接就这样认领了自己进行非法实验的传闻?这是准备做什么?深刻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项实验就不做了?彩衣戏楼不开了?从此以后,任由其他凡人会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们再也不会嚯嚯新鲜的凡人了?”

    “或许。”

    “你信吗?”

    杀猪匠沉默了一瞬,不置可否。

    “把凡人和灵兽融合,使无气旋识海的凡人也拥有特殊的力量与能力,至使他们拥有了作战能力,同时无视他们本身‘人‘的身份与权利,意图将他们当做灵□□易给仙盟作为战争兵器……这样做的人脑回路过于崎岖。”

    良久。

    那杀猪匠的声音才响起,懒洋洋的,有些低沉。

    “这件事哪怕对我来说,也有些超纲……所以,其实我也猜不到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南扶光其实想问他所谓的“他们”是指谁。

    她觉得他不单指古生物研究阁那些人。

    南扶光再次陷入沉默。

    听她又哑巴似的不搭腔了,墙外立着的人望着突然飘上几朵乌云的天空,模糊的抑郁生长出来。

    像是青石砖上的那片青苔,猛地觉得碍眼,却心知肚明只有极净的地方,才会长出这样的东西。

    心情莫名地就不太好。

    这件事对他来说也比较罕见。

    他是真的变异了,换作以前他可能才是那个把所有的剧情在话本第一页就演完的那个……

    现在却担心翻书太快,声响会惊着旁人。

    束手束脚的。

    “真的不出来吗?”

    男人又把话题绕回去了。

    他想说我好不容易找过来的,试图道德绑架一下。

    话到了嘴边,却变成——

    “那你有没有想吃的啊?”

    真把自己当合法探监的了。

    南扶光不抠青苔了,她问他废话为什么那么多,乾坤袋还在不在。

    一墙之隔,男人答非所问地道你这守法公民是不是当得上瘾,有时候做人真的不需要太讲究道德与素质,才会比较开心。

    “什么?我不要。昂首挺胸走出去比较开心。”

    “……好。好。哎。你开心就好——真的没有想吃的吗,那需要棉被吗,里面好像真的有些湿冷。”

    “……”

    乌云起了作用,原本碧蓝天空如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南扶光茫然地想海下也会下雨吗,会不会太荒谬了?

    她伸手到牢狱窗户外让指尖沾了些雨水,缩回手又鬼使神差地偿了偿,总觉得好像舌尖偿到了甜滋滋的味道。

    “杀猪的,你还在吗?”

    没有应答的声音,但是南扶光就是觉得他还在。

    所以她有些新奇地说:“今天的雨好像是甜的,好奇怪。”

    墙外,男人停顿了下,眉毛僵硬一瞬后无力耷拉下来。

    他双手捂着脸,背靠身后墙壁一路滑落,将一切叹息无声吞咽入掌心之中。

    没错。

    他心想。

    是真的好奇怪。

    ……

    牢狱外。

    宴几安打了个喷嚏。

    在肃穆的议事厅这样的举动有些突兀,引得不少人分分侧目。

    奈何当事人却完全不为所动像是无事发生一般,就好像作为一个如今不需要任何凡尘食物、彻底脱离凡胎的渡劫期修士来说,打喷嚏是一件再平常不过得事。

    目光微垂目视着站在议事厅中央的人,那人一身渊海宗道袍,却是全黑的,五官平平,国字脸,十分和善的五官,然而眉宇间时常接触腥风血雨的肃杀气却骗不了任何人——

    正是渊海宗牢狱的管理者,位份上比其他各阁阁主稍低,但享同等待遇。

    宴几安对渊海宗还专门为牢狱设立了分阁这件事不算意外,只是当他提到了此时此刻被关在渊海宗牢狱那扰乱宗门治安秩序的南扶光,恭敬地说出“事教人一教就会,渊海宗有许多办法教人”时……

    整长桌边至少有三个人目光直直盯向他。

    一名是唇角抽搐的林火。

    “教她什么?吴法,她救过我的命。”

    “当然,林少阁主。”名叫吴法的国字脸男人道,“但她同样导致了古生物研究阁一部分机密被泄露,您知道最近街坊里都在传闻些什么……”

    说古生物研究阁进行非人道实验。

    说他们做凡人与灵兽融合。

    说他们违背三界律法,践踏道德底线。

    林火无所谓地摆摆手:“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无关紧要?

    束手站在云上仙尊身后的云天宗小师妹鹿桑的目光一会会看看林火,一会会看看吴法,说不上来觉得他们谁更狂妄。

    最后用诧异目光望向吴法的自然是云上仙尊本人。

    相比起前面鹿桑与林火投去是诧异目光,宴几安直接得多,他微微偏了偏脑袋,望着扬言自己有许多“教人手段”的家伙。

    良久。

    薄唇轻启,问:“你是不是疯了?”

    声音冷冷淡淡,颇为真诚,且具有一锤定音之功效。

    在场有当年拿了仙盟调令前往云天宗调查云天宗弟子南扶光对大日矿山出现暴动之根源影响的「翠鸟之巢」成员,见此,几乎想发笑——

    毕竟眼前一幕实在是十分熟悉。

    宴几安弹了弹指尖:“南扶光尚且未与本尊解除结契,也是本尊座下首席弟子,教育她?你?”

    来自渡劫期大能冷清的嗓音,足够让上一瞬还挺得意的国字脸男人原地下跪。

    宴几安却没觉得心中有多痛快。

    他没瞎。

    他清楚地意识到相比起在大日矿山,南扶光曾经还对他的到来与是否能够主持公道有所期待的话……

    这一次,直到她被人压着脑袋塞进牢狱,从始至终,她都未扭过头看他一眼。

    没有期盼。

    没有求饶。

    没有愤怒。

    没有悲伤。

    她表现得非常自然到,让人不怀疑她是从始至终,是真的没想起有宴几安这么一个人站在那,或许可以一句话便扭转局面——

    宴几安有些茫然,但也隐约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在层层递进的加深与流失……

    尽管他做了许多事试图弥补一切。

    但似乎做的越多,错的也越多。

    无法抑制的,她在离他远去。

    「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疼痛的人;一个说镀鳞便往山上去,准备只身徒手硬接渡劫天雷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的人……」

    她是这样骂他的。

    是这样吗?

    宴几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难得有些茫然。

    再抬头时,面对整整一个议事厅长桌边的寂寥,他抿了抿唇,淡道:“这事本来也不是她一个人的错,关几日长教训便可,其余的,不准做。”

    没有人表现出诧异或者异议。

    鹿桑动了动,最终在众人的沉默中做了勇敢的嘴替:“既然如此,师父何苦来将师姐关进去,引得她怨您……”

    只怕是怨都没有。

    宴几安平静地想着。

    微微回过头,望着鹿桑:“可她确实做错了事,难道要我装没看见?”

    鹿桑:“……”

    ……

    接到下面负责照顾各宗门人带来灵兽的小厮的简信,得知开明兽不见的第一时间,鹿桑便离开了那叫人无语又窒息的议事厅,满渊海宗到处找它。

    亏得真龙镀鳞那一次神凤的名声真真正正的打了出去,她在渊海宗算得上通行无阻,最后在一个弟子那听说傍晚的时候,在某一片区域看到了那只白化开明兽。

    难怪渊海宗弟子述说起来时表情不那么自然,说它好像和奇怪的人在一块。

    鹿桑顺着指引找到了那弟子所说的地方,也见到了开明兽的一刻得到了答案——它正跟着一个身形高大英俊的男人,还有一头猪,成群结队的把渊海宗当自家后花园,往回走。

    如此怪异的组合,倒也不怪渊海宗弟子表情诡异,他只是不知道对于云天宗的人而言,“凡尘男人,开明兽,猪”的组合早就习以为常。

    ——这个组合的指向性很高。

    开明兽跟杀猪匠凑在一起是为了谁的答案很明显,不出意外的话,现在它应该在渊海宗牢狱附近,而那里正是南扶光被关押的地方。

    鹿桑抿了抿唇。

    “龟龟。”

    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云天宗小师妹语调依然柔声细语。

    正迎面走来的男人步伐一顿,抬头扫视而来。

    只是平静的一眼,鹿桑心中却漏跳一拍——上一次也是,这一次也是,只不过是寻常凡尘男人,她一个筑基修士不知为何对他却有天生的胆怯与畏惧。

    “午安。”

    鹿桑主动与杀猪匠打招呼,“是去探望大师姐了吗?”

    “不是。”那杀猪匠平静道,“是去邀请她越狱,她不干。”

    “……”

    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看表情不像。

    “师、师姐在里面还好吗?”

    “嗯?”

    “啊?”

    “……有人会待在牢狱里待的很好吗?”杀猪匠问她,“这是什么问题?”

    鹿桑语塞。

    有些不自在地拧巴着衣袖,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跟在杀猪匠身后跟那头小猪互相咬尾巴的开明兽,两只幼崽在草地上滚的一身泥巴和草……

    鹿桑想叫龟龟,但是开口前又不自觉小心地瞥了男人一眼。

    水灵灵的目光像是草丛里胆怯的小鹿,眼中想要讨回灵兽的诉求明明白白,任凭谁也不会忍心拒绝。

    然而本应该接收这目光的人却犹如眼瞎一般,目光毫无波澜,等了一会儿她没说话,他干净利落就转身要走。

    鹿桑:“……”

    等、等下——?

    他怎么就要走了啊?

    鹿桑目瞪口呆,不自觉跟着男人身后追了几步。

    窸窸窣窣的鞋底与草地摩擦的声音轻响低调,走在前的男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鹿桑仰头望着他高大宽阔的背影,充满期望他身形沦落。

    “鹿长离。”

    他背对着她,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猝不及防被叫到过去的名字,鹿桑眉心猛地一跳。

    男人慢吞吞转过身,脸上散漫放松,唇边倒是挂着笑仿若一如既往温和。

    “万物宣誓诚服,三界六道均于你裙摆之下,你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像是打从方才开始,那双漆黑深邃的双眼终于给了她第一个正眼相视。

    “别什么都想着跟你师姐抢,做人么,总要学会见好就收。”

    他停顿了下,笑容未变。

    “你说是不是?”

    鹿桑哑口无言。

    看着不远处男人勾起却毫无温度的唇角,只觉得心头狂跳,与生俱来的畏惧几乎就要破出胸腔。

    ……

    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杀猪匠带走了开明兽。

    她并没有眼巴巴地跑去继续追,它凑过去自然是它自己拥有的意愿。

    ——被爱护时表现出抗拒,最终被放弃后,又察觉不对转头找补倒贴。

    倒是和那亲手将它抱回来的人真有点儿像。

    思及宴几安,鹿桑的心跳这才稍微恢复一些平静。

    她不想承认自己方才有些被那个平平无奇的杀猪匠吓着了。

    她没有什么都要和师姐抢。

    只是……

    只是师姐有的,恰巧都是她想要的罢了。

    就像宴几安这个人。

    无论他与扶光师姐如何貌合神离,争吵,闹得惊天动地,鹿桑却觉得他始终离自己很远。

    真是奇怪。

    甚至就连鹿桑都看得到,被押解入牢狱时,她的目光相当平静,没有任何求助只有理所当然……

    就像不净海是瀚海波澜之下,总有很难察觉的汹涌洋流。

    他们俩之间间隙越来越大,鹿桑看在眼里,没有再追问问宴几安怎么想的,来修仙界那么久她不再如同之前那样总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把问题挂在嘴边。

    她只是安静地跟在他身边,一直希望的是哪一日他回过头时看一眼,哪怕一眼,能看到她站在那里。

    ——并不是杀猪匠说的什么都要和师姐抢的。

    她想要的不过从始至终只是宴几安而已。

    好在最近她与他的关系因为真龙镀鳞的关系稍有升温,他甚至愿意开口,帮她的同乡在渊海宗要一个体面的职位呢。

    对于除了救苍生大义与南扶光的事外向来不问闲事的云上仙尊来说,这很难得。

    光回想起那日宴几安找人协调穗娘的事时,渊海宗弟子看上去略微诧异的模样,鹿桑方才被震慑紧绷的心情一瞬放松了些。

    唇角止不住的上扬。

    ……

    正所谓白日不提人,晚上不谈鬼。

    鹿桑为了开明兽的事有些烦躁,满渊海宗胡乱闲逛时,居然在古生物研究阁转角遇见了前些日子偶然遇见的穗娘。

    改换掉身上拿鲜艳的裙袍与廉价珠钗,身着一身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编外杂役的布艺,头发只用朴素木簪簪起,没有涂脂抹粉,穗娘跟在一群人的队伍最后面,一点儿也不起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名古生物研究阁内门弟子,他看上去有些趾高气昂地训话:“你们这些人,今生肉胎凡躯,本与仙门无缘……今日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彩衣戏楼从扫洗至饲养员,最后升格当真摸到了咱们古生物研究阁的门槛,那是你们的福气!”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然而没有人反驳他。

    众人一脸顺从与信服。

    在渊海宗,或许这仅仅炼气末期的弟子压根什么都不算,但此时此刻在这些毫无修为的凡人面前,他可算是“道长”一名,眼瞧着这些人恭顺,他腰杆挺得更直了一些。

    “一会儿进古生物研究阁,可别东张西望,看到了不该看的,仔细挖了你们的眼!”

    他一边说着,一边率领身后的人浩浩荡荡步入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鹿桑跟在队伍最后面跟了上去,奇怪的是,一向戒律森严的古生物研究阁不像是她上次来潦草参观时那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看守……

    人员减少了许多。

    至少外围几层建筑只留下了基础的守卫巡逻。

    古生物研究阁似乎是敞开了部分秘密,除此之外,上一次彩衣戏楼小小插曲似乎没有对这个地方产生丝毫的影响。

    此时此刻若南扶光在这,就会感慨这里的人的心理素质,他们看上去一如上一次她来时一般的忙碌……

    想象中因为凡人的抗议或者仙盟的阻止工作无法展开这种事根本没有发生。

    他们甚至看上去比之前更加行色匆匆,有更多的活儿等着去做。

    鹿桑进入并未受到阻拦。

    百十人队伍她便跟在最后轻而易举地进入古生物研究阁,看守之人最多因为她的漂亮脸蛋抬头多看几眼,至于她身上云天宗道袍……

    没人在乎。

    放了曾经,她可能早隔八百丈远便被叉出去了。

    跟着队伍,他们来到一个类似小小庭院的地方。

    层层叠叠的垂绿植物与苍天之树,时不时传来奇怪且并不悦耳清透的水流声。

    鹿桑踮起脚努力往里看,才勉强看到前放情景——

    那是一个人造的小型瀑布。

    枝叶茂盛的热带植物之后,黑色的液体从高处冲落落入水池,没有水汽,溅起水花笨重,“咕咚咕咚”的声音像是巨人张大了口在喝水,沉闷又低声。

    只是被这黑水冲刷到的植物都发生了本株母株变异。

    一叶之上再生一叶,一叶之下枯茎生数叶,花盛开如脸盆大,散发着俗烂甜腻的香。

    一名渊海宗弟子站在那水池旁,弯腰从身边托盘拾起一枚空海螺。

    从黑水潭中晚舀一海螺黑液,他抬高了声音:“欢迎大家来到古生物研究阁。现在请保持队列,等待有序分发‘圣液‘。想必你们近日有所耳闻,正好免了我的废话介绍,总之有了这个东西,从此之后,你们便不再是凡人了——”

    他话一出,原本还嗡嗡有讨论声的人们也跟着安静下来。

    众人的表情便有些古怪。

    的确。

    有所耳闻。

    近些日子,流传在渊海宗管辖下村落大街小巷的传闻他们不是没有听说过,传闻渊海宗会广招凡人,经过层层考核与考量筛选,选出最好的凡人,给他们喝下一种“圣液”。

    黑色的。

    粘稠的液体。

    传闻喝下去之后,他们将获得力量。

    凡人之区的他们,会拥有灵兽的力量……那力量不可估量,也许甚至会比普通炼气期修士还强。

    但同时他们在喝下那东西之后,不仅不再是凡人,甚至可能不算人。

    他们可能会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

    就像那日失控于街道的灵兽们,失去自我,失去意识,为渊海宗修士的杀器。

    片刻死寂。

    有人还是害怕了,他退缩着,不断往门边退去。

    逆着人群,鹿桑看见站在队伍偏后的穗娘眸光闪烁着平静,在片刻替停顿后,拨开挡在自己前面的人,她拎着裙摆坚定地往前迈了一步。

    捧着海螺的渊海宗弟子裂开嘴冲她笑,夸她真是勇敢的姑娘,她面无表情,仿若充耳不闻周遭一切声音,又向前一步——

    然后被人拽住了。

    穗娘回过头,看见的是鹿桑那张熟悉又焦躁的俏丽小脸。

    “穗娘!”

    小姑娘的声音有些焦急,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写满了着急与担心,她俏生生地望过来时,好像世间的一切都会被她说服。

    “别去!”

    鹿桑亲眼见过那些暴走的灵兽,无论是在当年那个昆仑山脉下小小的村子里,还是前些日子的彩衣戏楼中……

    失去了理智的灵兽只是空有人类的前身。

    它们很可怜,它们曾经为人,但它们残杀同类。

    如此一直稀里糊涂的过下去也就罢了,如果还有恢复理智的一天,那该怎么办?

    他们会不会后悔不已?恨不得杀了自己?

    鹿桑不想穗娘变成这样,毕竟她们的家乡——谢允星告诉她,她们的家乡便是在失控出逃的灵兽中毁于一旦……

    所以她不能理解穗娘怎么会想要去喝那个东西,穗娘曾经在村子里很幸福,爹娘都在还有一个可爱的小妹妹,如今也是孤零零一人了,她应该是在场除鹿桑之外,唯二憎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的人。

    鹿桑曾经一度后悔把她塞进这地方工作,她怕她知道真相后会怨恨她。

    而此时此刻,被云天宗小师妹捉住的人转过头,看了眼急切的鹿桑——

    一身云天宗制式道袍;

    腰间悬挂一把比那个云天宗大师姐还要精美的佩剑;

    一张脸蛋比起过去面黄肌瘦,如今丰腴莹白,肌肤吹弹可破,美得惊人。

    “桑桑。”

    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

    这些日子,托鹿桑的福,跳过了很多不必要步骤与节省许多时间的穗娘直升进入古生物研究阁。

    虽然只是打杂的,但她身处这样的环境中,难免知道了过去很多她不知道的事。

    第一次看到了《三界包打听》,在头版头条看见那个只需要动动手指就能给她一份梦寐以求工作的那个高贵的云上仙尊时,不可避免地在他的旁边看见了不经意被照到半张脸的故人。

    穗娘当时惊讶极了,问其他人,众人纷纷嘲笑她连神凤都不知道。

    至此,苏娘听了不少关于修仙界的事,自然知道曾经的同村,如今变成了曾经高不可攀的修仙界救世主,万人敬仰的神凤……

    她完成了一系列壮举,征服了许多人,迅速成为了筑基中期修士,与过去云泥之别。

    “看看你,桑桑。”穗娘微笑着转过身,抬手整理了下鹿桑有些凌乱的鬓发,“你如今变得这么漂亮,看上去过得真好。”

    “漂亮的发饰,体面的衣服,万人敬仰的身份,修士的佩剑。”穗娘缓缓道,“过去的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一切……”

    鹿桑仿若被什么东西堵在喉咙,她干眼望着穗娘,只是捉着她的手一刻也不敢放松——

    不要去。

    如果失败了……

    会变成怪物。

    她说不出口,只是无声地用一双大眼睛望着穗娘,穗娘想起眼前的小姑娘,曾经是最善良也最胆小的那个,她会藏起被猎人捉住的野兔,也会放走被箩筐扣住的狐狸。

    如今,她在用看那些小动物们同样怜悯的目光看着她了。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之中扭曲的蠕动,啃食。

    “桑桑,你为什么来阻止我?这是个很好的机会。”

    穗娘冲她淡笑道,“你知道遇见你之前我过得什么样的日子吗?过去爹娘将我保护的太好,我不会打猎,不会采草药和野草换钱,甚至不会识别树上的野果。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走了好远的路,最开始每天都要哭……”

    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当意识到能卖的只有没用的身体,用这个去换取饱餐一顿,攒钱是为了漂亮的衣服,只为了能够好好打扮赚到更多的钱。

    “村子如何覆灭,与我现在糟糕处境有关,却没有对未来直接的影响。”

    她曾经也是爹娘捧在手心,生火都不太会的小姑娘。

    “我又不像你一样幸运,我有什么更好的选择吗?”

    不是没想过死掉。

    如果不是一只脚踏入渊海宗瀚海也被拍打海崖的骇浪惊得失魂落魄。

    所以。

    真的不想再过这种日子了。

    “真羡慕你,能一直这样天真。”

    穗娘的脸上还是挂着一模一样的笑容。

    只是她坚定的,从容的,坚决的,一根根把握在自己手腕上的指头掰开,转身向着那近在咫尺的盛着黑色液体的海螺伸手。

    “穗娘……”

    鹿桑站在原地,极其茫然地喊她。

    直到亲眼见证少女将海螺中不详的液体一饮而尽。

    不知道怎么的,鹿桑突然想到了早些时候,林少阁主于议事厅满不在意的大手一挥,表示泄密什么的根本无所谓这件事。

    原来……

    原来是真的无所谓。

    总有人为了金钱,地位,或者为了摆脱过去,获得力量等各式各样的理由前仆后继——

    他们早就在绝望中,提前为命运中可能会有的一切馈赠自行标好了价格。

    当机会摆在他们的面前,他们就是会上前。

    可能赌输,成为野兽,成为废物,成为尸体……

    可他们压根就不在乎。

    因为他们的人生本就是一滩烂泥。

    所以知道真相又如何?

    根本没人会放弃那一根可能救命的稻草。

    第98章 一天之内被挂两次双面镜

    南扶光当晚睡觉的时候猛地惊醒, 发现与一只老鼠四目相对时,她沉默了。

    毛茸茸的东西大部分是可爱的,老鼠除外。

    第二天天刚擦亮她就用双面镜把杀猪匠弄醒,如果不是入狱前被没收了一切, 现在她更想用“铃响了别不理我”咬他。

    她问眼睛都没睁开的男人, 准备什么时候去「翠鸟之巢」上交乾坤袋, 上交她的璀璨未来。

    杀猪匠还处于睡意朦胧阶段,嘟囔着“昨天要把你弄出来你不干现在又着急”之类让人火冒三丈的屁话。

    南扶光抿了抿唇。

    看着镜中男人翻了个身,床板在他的身下发出“嘎吱”声响——镜中视线翻天覆地,就像她也被他抱举着, 一块儿, 在清晨床上翻了个身,

    “……”

    南扶光心中“啊啊”了两声。

    整不明白自己哪来那么奇怪的联想。

    她催促杀猪匠起床。

    男人被她磨得没脾气,最后无奈地翻身坐了起来, 说上辈子好像也没欠她一个亿, 为什么这辈子却仿佛有还不完的债。

    双面镜中, 云天宗大师姐只是面无表情地提醒他,头发有一缕翘起来了,有点像壮壮的尾巴。

    ……

    无论是南扶光还是杀猪匠,两人都双双忘记了一个事实——

    作为一介馄饨摊主,杀猪摊摊主, 无论一个杀猪的如何在商业街大名鼎鼎,他都无法轻易与「翠鸟之巢」的人接触到。

    要说这年头还有无视《沙陀裂空树》善待凡人律法, 恣无忌惮把“歧视”写在脸上的, 那必然是「翠鸟之巢」的顶尖执法者们。

    话说回来,他们也很公平,毕竟他们连普通修士都看不太起。

    更勿论这中间还有个拦路虎, 尊姓大名:宴几安。

    介于云上仙尊的身份特殊性,自打来到渊海宗,宴几安便没和云天宗其他人居住在渊海宗内,近日或许也是同肖官一样感到渊海宗异动频繁,他与「翠鸟之巢」来往甚密,索性驻在「翠鸟之巢」的办公地……

    反正自从入渡劫期来,他彻底脱离凡胎,睡觉也不需要了。

    至于冥想入定参道,在哪都一样。

    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物种最讨厌这杀猪匠,那除了猪,只能是宴几安这条龙。

    综上所述,尽管杀猪匠非常努力,但他拿着南扶光的乾坤袋,却完全投出无能——

    他甚至不太能接近渊海宗本宗。

    就像之前说的,东岸第二大仙界宗门,那不是区区凡人能轻易靠近的地方。

    双面镜中南扶光只能无能狂怒。

    “上次我加班你明明进来了!”

    “那是夜晚,人都没了,看门小哥看下雪了我实在可怜放我进去。”杀猪匠无辜地说,“青天白日,谁还敢做一样的事?那是渎职。”

    南扶光无语凝噎,百思不得其想当时自己怎么能那么有信心把乾坤袋交给这个杀猪的。

    ——她真情实感地以为自己能把牢狱当自己的家,随意进出。

    “现在怎么办呢?”

    蹲在「翠鸟之巢」大门外,背后就是紧闭的大门,双面镜里的人还有脸微笑着问她。

    “越狱吗?我现在就去接你。”

    娘亲说了,一定要远离不惜一切试图将你拉入歧途的人。

    前面一天的淡定在此刻化作笑话,当南扶光认真想着还有什么人不那么看不起凡人又能够被「翠鸟之巢」的修士看得起还要得她信任时,她一抬眼,看见了隔壁牢房打坐的谢允星。

    南扶光:“……”

    是了,是有这么一个人的。

    可惜这个人就在她隔壁一块儿关着。

    云天宗大师姐彻底破防了,她从墙上抠下来一小块石头砸谢允星,当后者睁开眼时,她恼羞成怒似的问她为什么也跑进来坐牢。

    “大概因为那日彩衣戏楼的房顶是我们连手拆的。”

    虽然不知道她在无理取闹什么,但云天宗二师姐还是温柔且有耐心地解释了一通废话。

    “若要找信得过的人,你可以试试无幽。”

    “他?”

    那个窥视她宗门第一大师姐地位已久的人?

    南扶光露出明显的犹豫。

    “你确定他不会因为窥视我的宗门地位趁机对我的研究成果动手脚?”

    “不会。”

    谢允星叹了口气,顿了顿,用今日我们吃白菜的语气道,“大概是因为他窥视的不是你的宗门地位,是你。”

    握着双面镜的南扶光与双面镜中的人难得陷入双双沉默。

    过了很久,杀猪匠终于不笑了。

    他问:“所以,无幽是谁?”

    南扶光动了动唇在骂他脑子里永远记不住人是不是脸盲与沉默之中,鬼使神差老实地告诉他,是云天宗大师兄,长得挺好看用扇子那个。

    杀猪匠听她描述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用平静无起伏的语调恭喜她还挺受欢迎。

    而南扶光则面无表情地警告谢允星不要乱讲。

    谢允星道是真的,他一直等着你和云上仙尊的姻缘牌从后山姻缘树上取下来,就问问你能不能和他一块儿再挂上去。

    南扶光:“……”

    谢允星:“你看上去对此完全不知情。”

    南扶光:“你已经在克制了,但我还是感觉到你在嘲笑我。”

    谢允星:“哦。你看上去从来没考虑过这件事。现在可以考虑了——大师兄有机会吗?”

    南扶光没说话,只是一时间也忘记了否认。

    她还在消化谢允星的一箩筐信息量。

    虽然她没正经被人追求过,但一个人试图窥视另一个人肯定不是无幽那样的——

    如果是真的,那他得多变态才能整天铆足劲和喜欢的人为了个宗门考核第一挣得头破血流?

    “可能你这个人就是比较吸引变态。”

    隔壁牢房的云天宗二师姐撑着下巴,真诚地回答。

    南扶光“啧”一声,立刻伸手压住双面镜,就像以前偶尔讲到少儿不宜会压住壮壮的耳朵。

    “……”

    等她在谢允星挑起的眉毛中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举止诡异,立刻拿开手低头看双面镜时,发现双面镜其实早就挂断了。

    她抬起手揉揉有些发热的耳朵,告诉自己不要紧张兮兮,毕竟那杀猪的已经正经地否认过一次,他并没有对她有太多想法——

    其实她并没觉得被人当面否认这件事特别丢人或者尴尬。

    但没有任何理由,她也不是很想再听他强调第二遍。

    ……

    南扶光躺回了稻草床上。

    指尖蹭蹭按下去的双面镜背后铭文纹路,她摁着双面镜,问那边的人为什么无缘无故挂断通话。

    过了一会儿那边才回她。

    【正事说完了,废话也得听?】

    南扶光举着双面镜盯着杀猪匠发来的短讯息,怎么读都读出一股生硬的味道,遣词是毫无问题的,就像他时常勾起的唇角笑容温和——

    但内在的气氛,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生疏。

    捧着双面镜,蹙眉。

    南扶光又翻身坐起来,在牢房里转了个圈圈。

    所以她真的很需要出去,她在第一时间,已经开始厌烦了被关在这猜测双面镜里的人又在闹什么脾气。

    直到手中双面镜再次震动。

    【要去找他吗?那个谁。可以去。】

    ……这个吃了粑粑似的语气。

    南扶光思来想去,回他:【你连人家叫什么都没记住,找什么找?找骂倒是挺合适的。】

    那边回了个,【哦。】

    就这一个字,回的挺快。

    【那不去了。】

    南扶光举着双面镜看了半天。

    神奇地又觉得他好像又不冷漠了。

    “?”

    简直闹鬼。

    ……

    夜幕降临时,南扶光再次呼入了杀猪匠的双面镜,那边接起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她打断。

    “监工。要么你辞职。”

    语气过于理直气壮。

    男人摸了摸鼻尖,将她挂在了腰上。

    往彩衣戏楼走时,他们诡异的难得陷入沉默没有闲聊,这很不寻常,尤其是当今日份最后话题停在无幽这个八卦上。

    这杀猪的连谢从偶尔蹬鼻子上脸都能调侃她半天。

    但南扶光也没主动提起这茬,就像是他们已经有了什么约定——

    这般不得了的默契。

    到了彩衣戏楼,印票的小窗口还有运作响动,负责操作的打杂杂役无精打采地与杀猪匠打了个招呼,手中握着一大把印好了没填写日期的新票。

    “预定号都快到明年开春了,根本印不过来。”

    那杂役抱怨。

    “真是该死。”

    起初,南扶光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彩衣戏楼尚未解散,对外只言通知暂停营业整顿。

    据说渊海宗附近无论修士还是普通凡人对此暂停营业很有意见,当南扶光听到到凡人并没有因为“那些演出灵兽曾经可能是人”感到震惊与害怕,相反正兴奋摩拳擦掌想要以全新的视角观赏表演时,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

    杀猪匠就这样带着三观动摇此时如同哑巴似的云天宗大师姐路过一个空空如也的笼子——以前是用来关那些蛮蛮鸟的,南扶光清楚的记得打斗中笼子破了个大洞。

    现在已经修补好了。

    被修了,这说明笼子还有使用的必要。

    还会有新的灵兽被关进去。

    意识到这一点,南扶光更加沉默如被摁下消音键。

    “——嗳,馄饨摊老板,你来啦!”

    身后传来的一声吆喝打破现场过于沉重的气氛,杀猪匠垂眼一瞬,而后抬眼,转身时唇边挂上温和微笑,看着不远处凑上来的渊海宗修士。

    来人正是阿福。

    正如之前同南扶光说的,哪怕是外门弟子,作为渊海宗弟子,平日里阿福也并不需要到彩衣戏楼来。

    “只是你懂啦,太阳姑娘前日弄出那老大般动静,灵兽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如今还有些没抓回来哩!有些杂役便不敢来了,彩衣戏楼现如今人手不足,便抽调我们过来帮忙。”

    矮胖的修士憨笑着,露出一口白牙,竖起三根手指。

    “实在是林少阁主支了三倍的薪酬,否则我也不想来,总觉得如今这地方阴森得很!”

    杀猪匠笑而不语。

    任由那阿福自来熟般推着他往深处走。

    阿福显然没注意到杀猪匠挂在腰上的双面镜,问他如今太阳姑娘如何,杀猪匠真诚回答:“不如何,我正邀请她越狱,她不同意。”

    这般“她不知好歹”语气让双面镜中人咬碎了一口牙,然而阿福却当他在说笑,当真笑了两声:“之前还不知道,现在才晓得原来她便是云上仙尊那未结契道侣……如此这般我也是放下心,想必有仙尊在,渊海宗就算暂时把她关押,也必然不敢对她如何不客气。”

    杀猪匠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此时两人路过那拥有数条冰原鲛的巨大水缸,那是唯一一个在那场大混乱中完整保存下来的东西,此时听见杀猪匠与阿福的脚步声,数条冰原鲛泼水而出,趴在水缸边缘好奇地往下望。

    它们皆化作女子面孔,看似于普通少女无异——

    唯有混沌的眼珠与往下吧嗒吧嗒滴水的鼻尖与发梢,还有水缸边缘时而于水草后隐秘摇摆的巨大鱼尾阴影,暴露它们实则非人。

    杀猪匠压根未看那些兴致勃勃看过来的冰原鲛,他一边与阿福搭话一边捡起装满了沙丁鱼的银桶,转而走向架在水缸边的梯子。

    鱼尾摆动更加频繁兴奋。

    阿福笑着说:“看来冰原鲛也喜欢英俊的雄性哩!”

    杀猪匠笑了笑,抬起头看过去——

    当他的漆黑深邃的瞳眸扫过那几条蠢蠢欲动的冰原鲛,一瞬间它们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猛地离开了水缸边缘,“哗啦”溅水声中,几条鲛争先恐后地深入水缸深处!

    站在水缸边,被淋了个落汤鸡的阿福“呸呸”吐出腥咸的海水,大骂搞什么!

    杀猪匠顺利且敷衍地爬上梯子将小桶里沙丁鱼尽数倒入水缸,那些冰原鲛却再也没有出现,他拎着空桶靠在梯子边缘:“上次投喂时被她们拉入水中,可能那次就发现我不符合她们的胃口。”

    所以这次看清你的脸后跑得比见鬼还快?

    阿福茫然地“哦”了声,嘟囔道:“要么怎么说那么多冰原鲛「丽」能红呢?如论如何,它是不怕人且愿意与人亲近的。”

    杀猪匠顺着梯子下来,没说话。

    阿福拽拽他,神秘兮兮道:“说到冰原鲛,告诉你个秘密——彩衣戏楼貌似准备趁着这次停业整改,把演出的重心从冰原鲛上挪开了……大概是其他的冰原鲛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丽」吧,就算是「丽」的原型也不行。”

    杀猪匠放下小桶,终于从方才颇为敷衍的状态回了些神:“挪去哪?”

    他这一问,阿福来了精神。

    他“啧”了声,嘟囔着“反正你早晚会看见”,拽着杀猪匠来到舞台幕布之后——

    不知道古生物研究阁又用了什么奇门秘法,只见此时此刻,原本破损严重的彩衣戏楼格局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

    原本让冰原鲛与男修共舞的水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茵草地与密林。

    树叶枝繁叶茂,参天古树粗壮如已在此地生长数百余年,脚下有溪流灌木,让人不免想到那些有品阶的宝器乾坤袋,其内自有一片福地洞天。

    而彩衣戏楼之后,不知哪位大能也照乾坤袋内部构造,将某处深山老林搬来。

    拨开树林往深处走,在阿福的带领下,没走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开阔地。

    平野星垂,萤火虫鸣,隐约有断断续续柔美的歌声传入耳中——

    那歌声缥缈,词曲不明,飘飘云渺引人昏昏欲眠。

    似鲛歌,又似人低语,仔细辨别又觉只是鸟鸣掩藏于清风间。

    巨大的鸟笼跃入眼。

    杀猪匠扶着树枝的手难得停顿,抬起头,他那散漫的目光收起,微蹙眉,打量毫无征兆闯入眼中的庞然大物——

    只见那鸟笼高数百尺,纯金打造,何其壮观置放于古树与茂盛山林溪流间,其内也有垂落的枝叶伸展出笼外。

    笼子上遮遮掩掩地盖着块厚重的黑色稠绒布。

    一眼望去,只能看见笼内的树枝与挂在枝头的浆果,不见活物。

    “是新灵兽哩!”

    仿若唯恐惊到笼内生物,阿福压低了声音,“你听说过「鬼鸣」吗?”

    「鬼鸣」是一种鸟类灵兽。

    其栖息于兖舟山,浑身长着五彩羽毛,鸟头耳不藏于羽下而是单独两根细长白羽,仰头向天,形如凤凰。

    擅歌舞,视人可置人石化。

    传闻「鬼鸣」乃瑶池仙姬原型。

    虽天生目有攻击性,但其性格温顺胆小,传闻其如果出现在兖舟山之外其他的地方,象征着亡国预兆。

    “笼内便是「鬼鸣」哩,是还未长成的半成品,听说是新一批那些人里诞生的……古生物研究阁正大力押宝。”

    阿福凑过来跟杀猪匠说着。

    杀猪匠不语,随意走到笼前,伸手拽住那黑绸绒布一角,稍一停顿,便在阿福一声惊叫声中拽下了那遮挡。

    阿福惊恐的像是看见这粗鲁的男人好好走在大街上掀了路过妇女的裙摆——

    鸟笼前,杀猪匠面无表情抬头看去,只见树影晃动,过熟的浆果掉下,落在地上“啪”地炸裂开散发香甜气息……

    那缥缈诱人的歌声中断了。

    紧接着,有鸟雀扑打羽翅的声音,伴随着一根翠色羽毛从天空缓缓飘落至杀猪匠眼前,鸟笼最高处树冠下出现一抹纤细窈窕身影。

    少女赤足,耳处拖着两根与传闻记载完全相同的白色长羽;

    身着一块简易的破布作为遮羞;

    乌黑的发披散着,与藕白间颈形成触目惊心对比。

    当她扑打着化作彩色鸟羽翼的翅膀,月色之下,犹如神女,从天而降。

    在看清楚她的脸的第一时间,杀猪匠毫不犹豫“啪”地一下挂断了双面镜。

    ……

    双面镜这边。

    是脖子都快伸断了却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的南扶光。

    此时此刻,她一脸懵逼地捧着今日内被第二次强行挂断的双面镜,沉默半晌——

    待回过神来,恨不得把这杀猪的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上。

    第99章 宇宙的凝视与眨眼

    纵使双目缠上白色纱布作为遮掩, 宽阔的白布遮住三分之一的面容,不妨碍男人第一眼眼认出眼前转化为灵兽一半的生物,曾为故人。

    数日前她曾在彩衣戏上,拎着一壶酒, 巧笑嫣然从高处拾阶而下, 试图从他这儿讨一笔生意。

    后来自是被从天而降的云天宗大师姐搅黄了生意, 那时候的云天宗大师姐腰间挂着「翠鸟之巢」的腰坠,与凡尘彩衣女自是云泥之别,却未有一点拔剑与盛气凌人的意思,只是言简意赅要赶她走……

    后来。

    后来怎么的来着?

    彩衣女笑着递出写着双面镜编号的羊皮纸塞进云天宗大师姐的腰带, 号称“女人的生意我也可以”, 后者一脸吃了粑粑的表情, 可她也没当着人家的面把那羊皮纸掏出来一把火烧个干净——

    她为人与善良毫不相关。

    但会有太多不自觉的悲天悯人。

    若今时今日看到那日彩衣女变作这副模样,只怕又该烦恼到吱哇乱叫, 在牢狱中无能狂怒……到时候不知道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 高呼壮壮大名一人一猪携手拆了这渊海宗, 也不是不可能。

    故杀猪匠别无他法,只能第一时间掐了双面镜——

    看不了的画面,就干脆别看。

    ……

    故人已作「鬼鸣」,这种出入附带不详征兆的灵兽,至少作为灵兽来说, 美得惊人。

    五彩的鸟羽在月光与海水折射中透着诡秘绚烂的光,它从天而降时白皙的脸蛋从默然化作一抹笑颜——

    大约是也认出此时站在龙外仰头的男人是曾经有过一面之缘者, 它一扫胆小善于躲藏本性, 落在了距离金色鸟笼边缘最靠近的枝头。

    缠在双目之上的白纱浮动,掩饰身体的简陋布匹下是修长的双腿,她循着外人呼吸的气息俯身转过头, 对准杀猪匠所在方向,双唇如初夏的樱桃红润。

    “要我说,也可以不用进化了,这只鬼鸣鸟只要维持着现在的模样推出彩衣戏,那只会比「丽」火爆十百千倍——”

    大概是听见矮胖修士在夸奖自己,红唇轻启,笼内生物竟展开笑颜。

    炫彩夺目的鸟羽张开,翅膀尖端透过鸟笼缝隙扫过站在鸟笼外始终似不为所动的男人的鼻尖。

    他伸手握住鸟笼。

    鸟笼内的生物闻此声动,俯身凑近,作出一个犹如兽类喜爱某物时下意识想用额头蹭的预先动作……

    然而在它柔软的皮肤碰到男人手背前,他面无表情地缩回了手。

    在阿福遗憾的叹息中,鬼鸣鸟愣了愣,像是没想到遭到明晃晃的拒绝,它坐直身体,又开始唱歌。

    ——这一次,那缥缈的声音就在耳边。

    “传闻,鬼鸣鸟的歌声能让人沉入梦境……”

    耳边,阿福的声音传入,带着倾慕。

    “是吗,我怎么没——”

    话语未落。

    忽然耳边歌声变远似化作很远的地方传来,彩衣戏楼内昏暗光线如戏终场落幕,厚重幕布落下,观众掌声与海浪声化作一片,抽离。

    杀猪匠挑起眉,忽然眼前一片光亮,他似从深海一瞬移动到云端之间,身边狂风猎猎,吹起他的衣袍翻涌。

    身上所着非寻常行动凡尘间短打,低头一看胸前有特殊造型纹样徽章,与笔挺贴身特殊材质着装,倒是让他微微一愣……

    随即,他眼中片刻惊讶一扫而空,轻笑了声,抬手轻拽了下手上盗星兽兽皮所制黑色手套。

    一把闪烁着金光的长刀从掌心拉出,刀不趁手,勉强可用,这些年他行走环宇星界,不过是为寻一把趁手武器。

    ——这是他最喜欢的形态。

    偶然翻阅到一本古籍中曾经有针对某个物种的描述,精准的审美标准像是一比一的规则被刻画记录,描述中对于“美”的规则,生硬至让人感到由衷的心安。

    大多数情况下,他看不见自己的倒影,他们的存在不是万物,可为万物。

    只有当降临时因地制宜拥有形态。

    可他心知肚明那都是假的。

    但自从有了那本古籍,他倒是从飘忽游历中找到了一些自己的审美偏好。

    而更巧的是,偶然情况下,那本古籍出处的边陲荒星被划分至他管辖下,成为他的领地。

    第一时间前来查看,结果未免失望,他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常年的暴风雪与一片漫无边际的冰原,还有落后得可以不作管辖、过几个宇宙历再来看一眼也没关系的原始文明。

    无奈抽身离开前,他在这颗荒星之上,看见有一只红色的眼睁开。

    腐朽的身躯藏匿星云间散发恶臭,黑暗的粘稠液体使其身形无状,依靠着追随者的信念与崇拜获得力量、曾经名噪一时的神秘邪恶生物与他就这样不期而遇。

    它的黑暗一度笼罩这颗冰原荒星。

    目的昭然若揭,它试图创造新的信徒。

    男人完全不知道这个东西为什么出现在他的领地,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这是他的哪位兄弟甚至是父亲给他挖的众多巨坑其中一坑——

    但没关系。

    他对其他毫无兴趣,但像一条恶劣的盗星兽对自己的领地意识很强,容不得奇怪的恶臭物体在自己的地盘撒野。

    金色长刀握在手中,金色光芒将那怪物暴露无形。

    红眼为主体。

    藏匿的身体几乎与星云融为一体,闪烁着的除了星体还有还有数枚独眼,笼罩在光环之下,每一只眼睛像是拥有不同的自我意识。

    当其中一颗眼球恒久不变地凝固起来,凝视下方,在它所笼罩星球之上,就会有一个生命体仰望着天空,指着天空说:看呐,天边出现了一个眼球。

    又会有另一个生命体纠正他:那不是眼球,那是距离我们最近的星体。

    当怪物眨眼,这只眼便闭上了。

    有另一只眼球睁开眼,那只眼球自带温度与更绚烂的光芒,被人取名太阳。

    那只曾经凝视星球却短暂闭上因此消失的,则被取名月亮。

    所谓日夜交替,不过是怪物在一片漆黑死寂的星云中,恒久的凝视后短暂的眨眼。

    ——不趁手的金刀于冰原荒星上空将此虚弱的怪物劈开,干净利落的一分为二。

    他亲眼见证那在宇宙历中也拥有古老历史的怪物发出梦呓般的呻吟,身体扭动着,化作烂泥。

    无数的声音伴随着眼球的一颗颗炸开发出低低的声音……

    像许许多多声音,高低不等地述说着无数个曾经被它作为养分吞噬的星球上存在过的信仰者最后的控诉与哀求。

    怪物的尸首分离,坠入冰原荒星的最深处,身体沉入海底,大脑落入大地。

    怪物却奇怪地没有彻底磨灭——

    它在那冰荒原上扎了根,生根发芽。

    一棵与众不同的树苗迎着暴风雪,破土而出。

    而因此一击,男人手中不趁手的长刀亦化作零星碎片消散,他叹息着若早日找到趁手武器,这远古怪物的大脑也留不下来,何况还能跑到荒星生根发芽。

    他唉声叹气,自己干的破事屁股总得擦一擦,无奈跟着降落原本没准备多看一眼的荒星之上。

    于是迎着暴风雪,人们口口相传的「旧世神」自冰墙之后深一脚、浅一脚的踏雪而来。

    ……

    鬼鸣鸟的歌声进入末尾,冰雪暴风渐熄,刺眼的冰原光芒黯淡。

    眨眼一瞬,旧事走马灯“喀嚓”顿卡,周遭一切再回彩衣戏楼,身上的束缚感消失,粗糙的布匹短打与赤手空拳而立反而让男人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放松。

    他眨眨眼,在心中叹息一声。

    “你刚才听见她的歌声了吗?”

    阿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杀猪匠回头看了他一眼:“听见了。”

    阿福问:“如何?”

    杀猪匠像是天底下所有为艺术不为所动的老黄牛,淡定且真诚道:“一般。”

    阿福却好像完全没听见他的回答:“我听见了,是啊,那可真好听,我、我好像回到了当初出生的地方,我们村听很多年前曾是白泽的栖息地,我是村子里百年来头一个拥有灵根的人……”

    杀猪匠“哦”了声,心想自己果然缺乏耐心,也可能是从方才所见场景杀伐果决中尚未脱离角色,他瞥了眼树枝上的鬼鸣鸟,心想这意外是个大麻烦。

    无论是其前身为旧识,又或纵观其本身的能力。

    他行走暗处,好不容易耐心等待那东西于真龙渡劫中现身,没道理因为一只被人工创造融合出来的生物暴露一切,再落得个满盘皆输。

    杀猪匠转过身,对身后双目茫然、显然陷入某种迷惑中无法自拔的阿福道:“你辛苦了,睡一会?”

    阿福喋喋不休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膝盖一软,跌落脚下草地陷入酣眠。

    漆黑的眸中毫无情感扫过熟睡的修士,男人在转过身,不再遵守入职前警告如任何情况下不得触碰、靠近彩衣戏楼内灵兽——

    他向着鸟笼内的鬼鸣鸟伸手。

    鬼鸣鸟从枝头落下,绚烂羽毛翅膀化作少女柔软的双手,攀附至男人宽大的掌心。

    冰凉的触感让它发出轻微的叹息,它现在看上去除却拥有长长洁白鸟羽的耳朵之外与美丽的人类少女没有任何区别……

    那张漂亮的脸蛋小心翼翼地蹭过男人的掌心。

    “放弃作人不算特别好的选择。”

    下一瞬忽感觉到强大的牵扯力。

    上一刻摊开任由它摩挲攀附的大手此时此刻箍住它纤细的颈脖。

    “人不人、鬼不鬼的苟活若无别的目的,我不太认同。”

    轻描淡写的语气仿若闲谈。

    伴随着苍劲有力的手指收紧,手背青筋暴起,鬼鸣鸟发出窒息的吞咽声,它当然不能回答男人的任何一个问题,甚至被白纱布覆盖的双眼后透着单纯生物的不解——

    它不解这突如其来的狠手。

    情急之下它伸手拽下来自己覆眼纱布,没忘记转化为鸟类的那一瞬它也拥有了非凡的能力,它可以赖此活命。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对视上的漆黑眸中如瀚海之下毫无波澜涌动,理所当然的平静之下,不见怜悯甚至是杀意……

    那一刻凉意席卷了全身。

    它知道自己活不成了。

    ……

    绝望境地被身后沉重的大门被拉开时打破。

    已经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与窒息的血腥气的喉骨瞬间被放开,涌入的新鲜空气使得鬼鸣鸟眼前猛地擦黑一瞬。

    它双臂再次化作鸟羽,伴随着喉上大手抽离,如濒死的麻雀柔软无力顺着鸟笼匍匐于其脚底。

    “你在这做什么?”

    清冷的男声响起。

    站在笼边的男人抬了抬眼,眼中那冷漠与深邃沉入深渊化作虚无,当他转过身,脸上又挂上了微笑。

    他看着自门后出现的男修,一身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又因其地位不凡有更多细节……一把仙器摇扇挂于腰侧,长发一丝不苟束成马尾,清俊脱俗,此时正蹙眉望着自己。

    无幽一步步走下台阶,踏上柔软的草地时不免看见杀猪匠所立身后那巨大的鸟笼。

    不太感兴趣甚至嫌恶地目光一闪而过,当他看见鸟笼中衣衫不整、苍白面部浮上红晕、似奄奄一息的鬼鸣鸟时,显然误会了什么。

    他立刻将目光放在杀猪匠身上,沉默半晌,提醒:“日日此刻还在牢内。”

    杀猪匠一听就知道这人脑补了许多不得了的东西,“哎”了声说:“误会了,我只是想杀了它。”

    毫无逻辑的大实话却让无幽摸不着头脑,他瞥了杀猪匠一眼,多少是以为这人已经疯了。

    蹙着的眉就不曾松开过,他好奇南扶光得东西怎么会交给如此不靠谱的人,伸出手,言简意赅,冷冷道:“日日的乾坤袋。”

    杀猪匠抬眼,扫了他一眼,没给东西,却问:“她让你来的?”

    无幽看他这油盐不进、毫不配合的样子,只道这人压根不急南扶光现下处境。

    不欲多说,亦无意掩盖事实,云天宗大师兄只面无表情从袖中用两指夹出一张宣纸,上书:找杀猪匠拿南扶光乾坤袋。

    字很丑。

    杀猪匠倒是曾经有幸在谢允星桌案上见到过。

    一瞬间心情开阔放晴,他压低的唇角翘了翘,点点头,果断从袖子里掏出乾坤袋——

    而后在无幽有些惊讶的目光下,男人随意伸手进那本应该滴血认主,旁人无法打开的乾坤袋中,掏出一个承装黑色已然凝固状态未知晶体的水晶杯。

    他把水晶杯递给无幽。

    全程无废话,无犹豫,无套路。

    无幽动了动唇,有一万个困惑此时已经形成,但是在杀猪匠坦然的目光中,他一个都问不出来。

    那杀猪匠的甚至还有脸催他快点去上交这个东西,牢房他去看过了,真的好潮湿好像还有老鼠,云天宗大师姐在里面多呆一天都可能发疯,她一发疯大家都要倒霉,这对谁的健康与精神状态都不太友好。

    第100章 谢允星与野猫

    彼时, 作为局外人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的人很多,非常难得的,这一次云上仙尊也成为了被蒙在鼓里的那一个。

    这些天,他偶尔会思考如何才能让云天宗大师姐知晓“插手它宗是非很敏感也不礼貌”这个事实……

    但转念又清楚地知道这件事其实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

    根据他丰富的经验来看, 哪怕是牢底坐穿, 她也必然不会有此觉悟。

    宴几安在一次又一次的自我说服与自我矛盾中反复。

    到了后半夜, 他开始想渊海宗的牢狱环境如何,他好像还未曾见过……

    如此思来想去,有一瞬间的思绪跑到南扶光不过是金丹期修士,怕冷怕热也会伤风感冒, 这渊海宗夜里温度总是低, 她在里面恐会着凉。

    就这么一件小事, 能想起来哪怕宴几安自己都觉得诧异,随后开始动摇要不还是先把人弄出来再慢慢讲道理?

    思绪尚未理清, 便有「翠鸟之巢」的管事前来敲门。

    大半夜的, 出现的是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肖官。

    因为挂职「翠鸟之巢」同时为渊海宗弟子, 这些日子宗门事务与仙盟磨合总是劳烦他跑腿,此时前来却意外是被「翠鸟之巢」玄机阁逼着捞人来……

    消息甚至是从弥月山仙盟传来的。

    「翠鸟之巢」下属部门玄机阁阁主亲笔提写急函,要破格录取云天宗弟子南扶光为「翠鸟之巢」正式成员。

    ——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刻。

    因为工作稳定、福利好、逼格高,三界六道提起「翠鸟之巢」可谓炙手可热,无人不向往, 当其证道最高殿堂。

    该组织招人、招什么人、招多少人、何时招人都有正经八本的严谨流程……提前破格录取某宗门弟子几乎算闻所未闻。

    面对肖官拿出盖有仙盟印章的急函,有一瞬间宴几安失言至显得沉默。

    一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也好, 我正要去把她弄出来”还是“你但凡晚来一日或者早来一天”……

    平静地接过信函,他将其展开迅速扫视一圈,大约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自大日矿山事故后, 黑裂空矿石作为基础物资产出断绝,仙盟本就为此头疼不已。

    随后,屋漏偏逢连夜雨,仙界末日降临。

    “梦醒了我才发财”从娱乐邪恶小发明成为保命物,最佳制造材料恰巧为已经产出断绝的黑裂空矿石。

    至此,仙盟的“头疼不已”也一并瞬间升级为"每日焦虑得想上吊”。

    仙盟集齐所有的人力与物力,夜以继日地拆解、融合、排列组合,试图研究出黑裂空矿石的主要成分,却连续数旬徒劳无功……

    而这一夜,事情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展出了惊人的进展:有人配置出了黑裂空矿石的基础成分,将其半成品装在水晶杯中,送到了玄机阁相关负责人的手中。

    命运就是这样有趣。

    这个解了仙盟燃眉之急之人,正是当日把大日矿山搅得人仰马翻、断绝黑裂空矿石产出的罪魁祸首——

    南扶光。

    ……

    将信函交还肖官,宴几安从头至尾只道一个字:好。

    望着渊海宗炼器阁少阁主恭敬离去的身影,宴几安平静地心想他好似又晚了一步。

    具体晚了什么呢?

    他自己也说不清。

    ……

    虽然时间上落得一些偏差,但那扇牢狱的大门还是以一种合法又恭敬的方式,当着南扶光的面打开。

    弦月高悬,月光从牢狱之外撒入,牢狱之内,云天宗大师姐下巴高昂,面无表情。

    站在牢狱外的人有很多,包括肖官、林火、宴几安等一系列的人。

    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坐于轮椅上,全程笑眯眯的像是将南扶光送进来的罪魁祸首不是他,他望着她,眼中闪烁着愉快的光。

    就像由衷为她得到自由感到高兴。

    肖官就像凡尘间的帝王身边的自老太监宣读完仙盟派发的任命函,从此之后南扶光就算是半只脚踏入「翠鸟之巢」的人了,还差一个简单的任命仪式——

    待组织那边会将刻着她名字的、定制的「翠鸟之巢」执法者腰坠交于她,与此同时,她的名字也会作为执法者被记录在仙盟「翠鸟之巢」的「巢」内。

    整个仪式完成后,从此她南扶光就算得是一步登天。

    可真是光宗耀祖。

    “弥月山那边的意思是这事儿放到与「陨龙秘境」大选开幕同一天完成,节约资源也给足排面,算作对你科研成果的嘉奖……虽不是明日就办,但这事毫无意外也是板钉钉上的,你就当好事多磨。”

    合起手中的任命函,肖官似笑非笑。

    “南道友,这下你可以安心将那黑裂空矿石的成分配表交于在下连夜送往仙盟了吧?”

    南扶光冲他笑了笑,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张。

    上面有整整齐齐写了无数配方组合又被一道道划去的痕迹,只留有最后一行形似匆忙的笔记,数个成分被保留下来。

    肖官收了那纸,匆匆扫过一眼小心翼翼收起,拱手才道:“恭喜加入「翠鸟之巢」。”

    南扶光不应。

    她目光游离,扫过在肖官身后的宴几安,这人今晚莫名其妙出现又沉默寡言,此时此刻看看徒弟发光发热,那张出尘的脸上依旧平静的看不出一丝波澜——

    没有任何的喜怒哀乐。

    毕竟天生凌驾万人之上,冷眼笑纳万物诚服……寻常人追求的功名利禄对于他来说,大约都是浮云。

    所以他自然也不会知道正常的师父那般,在徒弟考上「翠鸟之巢」后恐怕会高兴大摆流水席三天三夜。

    他在这儿,只是因为他觉得他应该在这儿。

    轻轻吐出一口气,南扶光想到当年无论是她迈入炼气期也好,突破筑基期也罢,当时确实无论她如何兴高采烈,她的好师父都会一脸淡定地望着她,像是完全不懂她在高兴个什么劲——

    是了。

    毕竟他连自己进入渡劫期也毫无反应,仿佛一切不过顺应天理。

    “……”

    早知道当初抱着谢从大腿不放,那老头给的情绪价值还高些,大摆宴席三天三夜跟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炫耀自己的徒弟就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

    南扶光看宴几安这样子,心烦得很,当那情商老师也是当腻了,这歪脖子树谁爱栽谁上吧。

    她恶意心生,当着众人的面,歪了歪脑袋问肖官:“进入「翠鸟之巢」是否过往宗门师徒关系也不作数了?”

    肖官愣了愣,打死没想到还要回答这般奇怪的问题。

    “什么?”仿佛不确定,他又问了一遍,“什么师徒关系不作数?”

    在他身后,游神般的宴几安第一时间蹙眉望了过来,那双毫无波澜的黑眸终于摇晃着升起无奈。

    “日日。”

    他看着她勾起的唇角。

    “从未有过这种规矩。”

    加重的语气难免暗含警告。

    南扶光没理他,转身去开谢允星的牢房门——也没等着狱卒拿钥匙,她手起一划那寒冰玄铁锁应声碎裂成两半。

    在身后一众沉默的注视中,她拉开牢门邀请谢允星出来。

    “道侣不想当,师徒也不做了?”

    两人往外走时,云天宗二师姐歪了歪肩膀,凑近她问,“有一说一,这几日你头发没掉一根,其中未必没得云上仙尊打点……如何至于这般想不开,鱼死网破?”

    南扶光心想,倒不是突然想不开。

    只是以前愚笨,未看见太多,未经历太多,思想简单便尚且未察觉不妥。

    “只是突然发现,三观不合。”

    言简意赅四字可以囊括许多。

    她与宴几安的所有关系无论道侣或者师徒,就像一座地基本就没打稳的建筑。

    伴随着她离开云天宗遇见这么多事儿,一桩桩,一件件,摊开来一数,竟无一件事能与宴几安理念或观念相合……

    正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

    那情绪如硬砖一层层往上垒——

    那本就到处空洞的不稳固地基,自然早晚就有崩塌的一日。

    眼下当然尚未。

    但南扶光已经看见了摇摇欲坠。

    剩下的毫无疑问都是时间问题。

    ……

    谢允星听闻南扶光讲那彩衣戏并未关门,只是暂时停业整顿甚至准备更上一层,她不算太惊讶。

    毕竟仙盟对这件事睁只眼闭只眼,说明渊海宗行事压根就是在被默许的情况下。

    只是经过彩衣戏楼动乱,改造融合灵兽事情好像就这样被重拿轻放了——

    所有的惩罚不过是彩衣戏楼停业整顿。

    谢允星感到前所未有的违和感,而作为当年差点被亲爹送入轨星阁修星卜占灾祸的修士,她的第六感向来准的吓人。

    回到住处一番洗漱,云天宗二师姐一身宽松道袍坐于妆台梳发。

    瓷白的脸映衬着一侧乌黑的发,红木珊瑚梳自半湿润长发梳过发出“沙沙声响”,她动作不紧不慢,仅铜镜倒映模糊侧影。

    忽而铜镜旁烛灯摇曳,一瞬间她手中梳理动作一顿,在身后无声出现一道修长的身影时,狭长的双眼睁大一瞬。

    身后,少年纤细苍白的手伸来,取走她手中木梳。

    梳发声响再次于摇曳烛火中响起,她这才闭上眼,长长的睫毛与下睫纠缠合隆,半晌才道:“人道鬼修食人精血三十年一成长,一甲子得少年形,百年可触明阳间物……你倒好,一旬修的百年功?”

    替她梳发人动作一顿,好像听出了她话语里的嘲讽,有些不满地轻轻拽了拽她的头发。

    谢允星“嘶”了声,转身劈手夺走身后人手中木梳,随后对视上一双正炯炯有神瞪视自己的金色双眸……

    那眸子又亮又圆,像月色下假山里钻出来觅食的野猫。

    “哪怕是吸食修士血液你这也是恢复的太快,更何况这几日你都未进食我的血。”

    谢允星看着眼前所立少年,相比起初见时小豆丁模样,如今他虽身形消瘦,身高却足矣与她相比。

    “上哪用膳去了?”

    她坐着时,不得不抬头才能看见他。

    少年背着光,低头望过来,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一副完全不准备回答的神色。

    谢允星早习惯了,笑了笑:“不想说?那换个问题——如今三界六道不说太平,但除却灵气受损似乎并没有摩天鬼界或魔修异动,仙盟不惜于渊海宗设立违背三界律法的灵兽实验点,着急屯兵招马,成立灵兽军队……这行为说不通,是为何?”

    她唇角挂着浅笑。

    任由面前少年俯身凝视,他一声不吭,但明显是听见她的提问了,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停在她挺翘的鼻尖与一缕沾在鼻边的湿发上。

    良久,少年垂眸,淡道:“要提问?老规矩。”

    ……

    老规矩便是一场比试,赢的一方为所欲为,可以叫对方饿肚子三天,也可以让其回答自己一个问题。

    谢允星拢了发,扛上冥阳炼二话不说便与少年来到演武场——

    只这一次,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神魂撕裂之前的段南乃修仙界除云上仙尊之外最年轻的元婴期修士,修道天才,「翠鸟之巢」的副指挥使大人。

    沐浴属实是白费心,湿漉漉的汗再次挂满了她的颈脖。

    冥阳炼第七次挥空被鬼修少年一脚踢空,谢允星都觉得自己的本命武器变得沉重——

    面对对方紧逼而来连环击,她只能顺着力道将重剑抛掷,人极速后仰躲过一记凌厉拳风,下一瞬对方长腿扫至,她站立不稳,摇晃了下。

    被瞅准时机的少年抓住瞬息空挡,他真如一只大猫般猛地收了拳脚,扑了上来!

    “啪”地一声两人抱作一团重重落地,被少年曲起的膝盖压制住腰间,压在地上动弹不得,谢允星胸前剧烈起伏——

    有疲惫,也有诧异。

    少年垂落的发扫过她汗湿的洁白颈脖,金色瞳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目无波澜就像这场胜利本就迟早是他囊中之物。

    “别问太多。”段南淡道,“告诉你的都是你能知道的。再多,会有麻烦。”

    果然还有内幕。

    谢允星蹙眉,只觉得这小屁孩之前给情报有所保留是在小耍自己,推了他一把,奈何钉在身上的人一动不动如山。

    “说完了?起开。”她抬起手推他肩膀,“喘不上气了。”

    段南稍微松了松手,她立刻起身一些,随后又被摁回去了。

    后脑勺今晚第二次砸地上,谢允星是真的有些不高兴了,脑中过了一百个教训不听话的野猫的方式——

    却在这时,听见段南道:“我赢了。”

    “是吗?我才发现。”谢允星嘲讽道。

    压在身上的野猫圆圆的黄金瞳微微眯起,随后,在谢允星瞬间睁圆的震惊注视下,俯身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极轻,飞快。

    像是猫崽子抢夺陌生人手中的一块肉。

    短暂失言中,少年用冰凉毫无温度的手背蹭了蹭她的脸。

    “莫再深入探究,剩下的不是你能知道的。”

    语落,未等谢允星回答,身上忽然一轻,是压制在身上鬼修少年于微凉夜风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于月光下。

    ……

    数日之后。

    于渊海宗发生了两件事。

    其一,云天宗弟子南扶光成功研制调配黑裂空矿石,并用新种黑裂空矿石结合新的捕梦网设计图,成功唤醒一名在此之前陷入梦魇的云天宗弟子,其名白灸。

    众人看见走出仙界末日之希望曙光,并为之欢欣鼓舞。

    其二比较微不足道。

    作为云天宗药阁的首席弟子,白炙醒来后就被人弄来了渊海宗,谢从还指望他在药修这条赛道上争取一个「陨龙秘境」名额,毕竟怎么看他都比谢晦靠谱一万倍。

    南扶光也是这时候才见着了这位昔日死对头——

    但从第一次对眼开始,她就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不太对劲。

    好像精神不太正常。

    他看着好好的,除了脸色苍白倒是能吃能睡,也不说之前堕魔时发生了什么,有人问起,就平静地说自己什么也记不清了……

    他也不跟南扶光吵架了。

    反而是非常礼貌地谢谢南扶光救了自己。

    他这么走流程,原本准备让他跪下给自己磕几个的南扶光反而被整不会了。

    像是吞了苍蝇似的一言难尽说“不客气”,她眼睁睁地白炙就转身走了,回到他那破炼丹炉跟前坐下。

    但是也就是坐下,炉子里的火就连南扶光这个外行看着都烧大了,他也不管。

    他就撇着头,望着窗外,目光凝固在头顶苍穹之上投影入水下的沙陀裂空树枯枝一处阴影中——

    阴影里黑漆漆的,除了落灰,大概什么都没有。

    白炙就这样长期盯着。

    后来白炙烧坏了几炉丹药,有弟子开始蛐蛐药阁白师兄脑子可能不如以往好使了。

    白炙听见了,也当没听见,不像从前那样会跳出来阴阳怪气“你行你上”了。

    烧坏最后一炉时,白炙平静地将残渣废品倒入焚烧箱,然后洗净手,转身来到那他连续盯了几日的阴影角落,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

    白炙消失了。

    没人说得清他去了哪,根据当时门口的几名渊海宗外门弟子说法,他们非常确定白炙从未离开过那间屋子,也没有听见任何的动静,这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是南扶光想起那日的古怪,率先拎着鲛灯去那角落阴影里查看。

    最后众目睽睽之下,她捏着一根断指退了出来。

    那指尖已经干枯了,皮肤失去弹性,泛着黄,是药修常年抓药捡材料特别会留下的痕迹。

    断指断处并不整齐,像是被野兽或者什么东西活生生绞断或者咀嚼时从嘴巴边不甚掉出来的残漏。

    可这就是白炙剩下的全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