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小别
男人修长的两条手臂,仍然环在她纤细的腰间,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继续撩惹,只是从身后抱着她,安静地等待着她的回复,喷洒在她耳根后的浅淡呼吸,就像股股温热的潮水。
尽管裹身的珊瑚绒睡袍很厚实。
尹棘单薄的脊柱,还是体会到了,名之为隐忍的坚硬触感。
只好任由他固执地继续抱她。
对他的,那不受控制的依赖感,让她越来越无以为继,心脏就像扎在了大团大团的棉花堆里,不断地向下塌陷。
但这次,她没有抗拒。
反而决定,去顺从她从来都赶不走的依赖感。
“!”
尹荆一听到原丛荆念的内容,立马扑过去抢:“还我!”
该死,她居然忘了这茬,她写给陈泽的情书也一并放到了蛋糕里!
原丛荆当然不干,手一扬,举的高高的,又眼一挑,显出一抹讽刺的笑来。
他的那双眼睛,是漂亮的茶棕色,平常时候会显得很温柔,此刻双眸敛起,尾梢上扬,又透出危险的气息,愠色微浓。
尹荆个子虽高,但记得上次体育课量身高原丛荆有188,她虽然是一只灵活的胖子,但也觉得跟这位哥抢下去没什么意思,于是好商好量,语气不耐烦:“你想干什么?”
这边动静有些大,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早就聚集了过来:什么!我没看错吧!最后一排,这姿势,这是,尹小胖要把原大少爷扑倒???
原丛荆也察觉到了,一边要挽回形象,一边又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于是适可而止,将没看完的情书连带粉信封还了回去,眉微挑,很不屑的样子:“喏。”
尹荆一把扯了过来,总算松了一口气。
原丛荆又漫不经心问:“你喜欢陈泽?”
尹荆迅速扫了眼情书,目光触及“上次体育课”“医务室”“喜欢”等字眼,想起前世真心错付,顿觉一阵厌恶,干脆利落将情书撕了,跟着不耐烦答:“不喜欢。”
少年直接忽视了她的回答,声音吊儿郎当,多少带着几丝愉悦。
“眼光真差。”
“……”
这话放在前世,尹荆肯定会觉得原丛荆刻薄,但放到现在,对,您说的真对。
但尹荆多少有几分不爽,我们现在很熟吗你就抢我情书?也就想不识好人心,下意识反驳。
“关你什么事,又不是喜欢你。”
“……”
原丛荆瞬间沉默。
行,可以,很好。
场面一时凝滞。
突然,传来一道呼喊:“尹荆,有人找你!”
尹荆循声望去,只见教室窗外立着个戴眼镜的清秀少年,正微笑着朝她招手。
不是陈泽又是谁。
原丛荆也看到了,低笑了声,又略带玩味地去看尹荆。
尹荆定在那里,看向窗外的目光有些复杂,她还没算账有人却找上门来了,她不想面对又不得不出去。
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尹荆终究是起身,往教室外走去。
陈泽就等在那里。
尹荆见了就面色一冷:“有事吗?”
陈泽脸上立时闪过一丝讶异,一夜之间,尹荆对他的态度怎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明明昨天下晚自习,尹荆还远远追上他,把曲奇饼干塞进他怀里,满脸羞涩地说今天要给他个惊喜,今天怎么……
思及此,陈泽忍不住试探问:“你身体不舒服?”
这话要放在前世,尹荆肯定会雀跃于陈泽关心她,但放到现在,尹荆只觉得虚伪。
尹荆眉一皱,已然不耐烦:“没,怎么了?”
陈泽这个人进入正题前总喜欢客套几句,摆出惯有的温和姿态:“你昨天送我的曲奇我尝了,好像有比上次更好吃一点,你厨艺又进步了。”
一听到曲奇,尹荆目光就是一寒,忍不住扯出一抹冷笑:“哦?真的吗?”
前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午后的大课间。
物理老师一出教室,全班人都趴下了,很安静,她悄悄从书包里取出昨天在家烤的小曲奇,刚咬了一小口,就对上了一旁陈泽温和的目光。
她不好意思地将小曲奇推过去,跟陈泽一起分享,陈泽尝了几块,笑着称赞她厨艺很好,小曲奇很好吃。
天知道她当时有多开心,一个从小到大各方面都不太行的人,身材肥胖,成绩差劲,性格懦弱,厨艺是她唯一值得骄傲的事情。
于是自那以后,她经常给陈泽送各种小饼干,小泡芙,小蛋糕,即使高二不在一个班,陈泽每周也都会收到她亲手制作的甜品。
可高二上学期某天放学,她钥匙落教室了折回去拿,路过陈泽班上,却见到陈泽将她送的小曲奇原封不动扔进垃圾桶,神色轻蔑地跟一旁男同学调侃:“这么腻的东西,谁要吃。”
她整个人也像是那一袋曲奇,被原封不动扔进了垃圾桶。
多可笑。
此时,尹荆只是神色讽刺,一字一顿:“那我真的是,原原你了。”
陈泽脸上笑容一僵,觉得尹荆情绪很不对劲,于是快速进到正题:“你昨晚不是让我今天下早自习来找你的,说有东西要给我?”
“哦,这个啊。”尹荆轻笑了声,不说她都想不起来,“我忘了,你回去吧。”
敷衍至极。
说完,尹荆就转身要回教室。
陈泽脸色立时不太好,站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怔怔看着尹荆的背影。
陈泽实在想不通,尹荆今天怎么会这么反常,跟变了一个人一样。
难不成,她知道了什么?
想到这,陈泽立马出声:“我走了,你记得吃早饭,别再低血糖晕倒了。”
又听到这温和的声音,尹荆顿觉一阵恶心,怎么会有人这么虚伪,在任何情况下,对任何人,都可以毫无差别地表现出关切的样子,一刻也不想跟这种人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她一刻也没停,立马加快脚步进了教室。
一进教室,尹荆就见自己位置上站了个人。
男生高大白净,正咬着小笼包,跟原丛荆说话:“哥你就别挑了,有的吃就不错了。”
原丛荆吸着豆浆,看都没看桌角的小笼包一眼,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好吃,不如我奶奶做的。”
“我服了,你奶奶做的那是好不好吃的问题?”男生似乎是被气笑了,“活该你今早没饭吃。”
“谁说没饭吃了?”原丛荆眉一挑,轻敲了下桌上的草莓蛋糕盒子。
“哟,谁送的啊?”男生语带八卦。
“喏。”原丛荆朝尹荆的座位眼神示意。
余光正好扫到尹荆回来,原丛荆目光一定。
男生也注意到了,转过头来看。
尹荆立马认出了男生的身份——班长段锐,为人端正,前世她住院还去医院看过她,她印象还不错。
至于段锐和原丛荆的关系,据说是发小。
段锐连忙让出位置,让尹荆坐下。
但她又很不想重蹈前世的覆辙,她真的很想要健康地活下去,两相互斥,尹荆强迫自己拿过书包翻找食物。
段锐在继续跟原丛荆说话:“大早上的吃这么甜?”
原丛荆正好看到尹荆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苹果,服了,连续三天看这姑娘早餐就吃一个苹果了,于是漫不经心道:“我又不像某些人,一天天的要减肥,体育课还低血糖晕倒。”
只翻到苹果苹果还是苹果的尹荆:“……”
忘了前世这个时候她刚开始减肥,下定决心把所有零食都丢了,然后早晚餐只吃一个苹果。
结果就是,开学第一周的第一节体育课,也就是上周五,三天前,她当场低血糖晕倒了。
她当时眼前一黑,再醒来就是在医务室,问是谁送她来的,校医只笑着说:“是一个高高帅帅的男生抱你来的,他说是你同桌。”
当时她只有过两个男同桌,一个陈泽,一个原丛荆。
那天正好跟陈泽他们班一起上体育课,自由活动时间,她站树底下,看陈泽带着班上几个男生和原丛荆段锐他们打球。
就这样,她开始追求陈泽,亲手烤了生日蛋糕,又写了情书要送出去。
她毫不怀疑那天就是陈泽送她去的医务室。
为什么不是原丛荆?
仍记得那天她从医务室回到教室,原丛荆往她桌上抛过几颗薄荷糖,少年眉眼轻佻,笑意薄讽,辞色微冷:“这么大个人低血糖都不知道,还天天早上只吃一个苹果。”
“……”
是的呢,这位哥倒是随时随地都能从兜里掏出几颗薄荷糖,倒是从不会低血糖。
或许原丛荆这个人,就跟他最爱的薄荷糖一样。
味道是甜的,但性冷,且形薄。
用人话说就是。
用意是好的,但天性高傲矜冷,表现出来的永远只有薄薄一层——他似乎从来不会用柔和的方式表达,让人看到的永远是荆棘和霜雪,猜不透到底是讽刺还是关心。
正好,她感受到的永远只有淡淡的讽刺。
那句话她是这样解读的:你这么胖居然还会低血糖?都这样了还天天早上就吃一苹果?净添乱。
所以怎么可能是原丛荆。
让她信是原丛荆抱她去的医务室,还不如信原丛荆暗恋她。完全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重来一世,尹荆又觉得,原丛荆这种性格也还不错。
真情实感的刻薄,总比假模假样的关心好。
此时,尹荆也觉得自己回以真情实感的刻薄会比较好。
“管好自己。”
一听这话,原丛荆&段锐就是一愣。
段锐:这姑娘这么厉害?
原丛荆:这姑娘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
重生了还要看人脸色,那她还不如重开。
尹荆又从书包里透支了几个苹果,洗了洗就是啃。
“……”
一分钟后。
原丛荆轻轻打开蛋糕的立方体透明包装盒,浓郁的奶油香甜和清新的草莓果味瞬间散发了出来。
尹荆觉得自己苹果啃不下去了。
她一边说服自己要意志坚定,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草莓蛋糕,喉咙还止不住地滚了滚。
真的,这是生理反应,她控制不住。
好香好甜好想吃……
偏原丛荆见她馋的不行,还故意将草莓蛋糕移近了一点,挑起那双桃花眼勾她。
少年慵懒的声音又是那么撩人心弦。
“吃吗?”
蛋糕有六寸,除了草莓外,还洒满了糖霜,点缀了黑巧,选用天然醇香的动物奶油,戚风胚有淡淡的柠檬味,柔软似云朵又不会腻,内里还含有三层水果夹心,口感层次丰富……
她自己烤的她能不知道有多好吃吗!
“不吃。”
尹荆拒绝的十分干脆,这一口下去直接热量爆炸,一荆期苹果白吃……
“哦?”原丛荆又撩起那双桃花眼,悠悠看着她,狐狸精一样,“真的吗?”
“……”
尹荆目不转睛地盯着草莓蛋糕,原丛荆已经在切蛋糕了,矜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捏着透明塑料刀,一刀竖下去,香甜诱人的果酱瞬间缓缓流淌而下……
她一边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一边在内心咆哮——
啊啊啊啊啊啊啊!!!
原丛荆你不是人!!!!!!!
三秒后。
尹荆:“来一块。”
一张、两张、三张,不断地抽,又拽出来,嘶嘶的摩擦声响,让她心脏涌起了奇异的颤栗感,像被这些纸巾的边缘厮磨过。
尹棘恍然觉察出,男人似乎暴露了恶劣的本性,这让她有些发怵。
就在她想起身,离开这个密闭的空间时,便听见“啪”的一声,纤细的手腕突然被他攥住,他漆黑的眼底透着侵略的意味,那道不容置喙的强势目光,让她心口像被火光烫了下。
他示意她重新躺下。
慢条斯理地帮忙擦拭起来。
尹棘难耐地缩起脚趾。
男人的嗓音透着莫名的掌控欲,低低淡淡地说:“都结婚一年多了,你也该做好容纳我的心理准备了。”
第 62 章 时装周
距离原丛荆抵达莫斯科后,又过了段时间,临近初冬的京市,并未怎么降温,小区里国槐树的枝叶,却变得枯索泛黄。
尹棘每天都有跟原丛荆通远洋电话,却没有遵守和他的约定,最近几天,她吃的饭,比在片场时还要少,体重也瘦了三四斤。
原因无他。
刚抵京,尹棘就收到了各大秀场的请柬,几日后,就要动身前往巴黎,参加明年春夏新品的时装周。
顾意浓为此,特地给她安排了多达七人的造型团队,还让几个知名奢牌的SA,将专柜的服饰带到家里,供她挑选试衣。
尹棘在给代言的设计师品牌拍摄硬照时,就深深地体会到,不停地脱下衣服,再不停地换上衣服,绝对是个难捱的苦活。
好在,花了三天时间,那个脸型偏尖,留着光头,在室内也要戴墨镜的总造型师,终于敲定了为她量身定制的八套妆造。
那天,造型团队终于离开。
尹棘独自坐在厨房岛台,味同嚼蜡地吃着水煮蛋,眼神恹恹的,吃完,她将手伸进衣服里,顺着平坦的小腹,往凸起的肋骨处,摸了摸。
尹棘槐听得一声响亮的答应:
“有!”
他答应得那样快,生怕她会后悔一样。
原丛荆的眼睛盛满了碎星星,明亮,让人心生好感,让尹棘槐的心情也变得轻松起来。她实在不擅长人情世故,请人吃饭对她来说是个困难的事情,尹棘槐也很怕饭桌上大家埋头吃饭,无话可聊。
但是请原丛荆吃饭,似乎不是件让人痛苦的任务。
尹棘槐的心情也忽然变得轻松,笑着问:“原医生这周什么时候有空?”
原丛荆不假思索地说:“都有空。”然后收到了对方怀疑的目光。
作为低年资外科住院医,原丛荆很忙、特别忙,他几乎没有自己的个人时间,一周能有一半时间住在医院……但是这顿饭,他是上刀山下火海都会去的。
原丛荆并不是贸贸然答应,他心里已经快速转过一圈,他刚值过班,本周没有其他值班了,所以工作日的晚上他完全没问题,就算是组里有刀,或者病房有事,他也可以请旁人暂代,大不了他吃完再回医院。
而周末,一般病房有事他就去病房转一圈,没事就搞老板交代下来的课题,这些时间是活的,尹棘槐喊他吃饭,他可以把其他事情的优先级都排后面。
所以说,一个外科医生忙是忙,但能不能抽出时间全看他/她上不上心。
原丛荆今天只觉得天上掉了好大一块馅饼,他被砸得头晕眼花,就算这馅饼“有毒”,他也要先捧在手里吃两口。
请人吃饭,无非是有事请帮忙。原丛荆对这样的事情十分熟悉,只不过他不缺钱,从不碰这些。再说了,他自认不过一个无名小卒,可没那么大的面子。
如果是棘槐请他帮忙……原丛荆开始双标了,何需请吃饭这么客气?大家都是一个医院的,他一定会全心全意帮忙。
但原丛荆没有拒绝这顿饭,为一点私心,他挺想和她吃这顿饭的,所以他说:“看你的时间,我都行。”
尹棘槐说:“那就周六的晚饭?”尹棘槐看一眼手机:“那我订好了餐厅发给你。”
原丛荆迟疑了一下,点头:“好。”他已打定主意绝不能让对方付饭钱。他本想说他来订,转念一想,他不知道她的口味……到时候他借口去洗手间抢先结账好了。
说好了这事后,原丛荆晕晕乎乎地往外走,他前段时间水逆,原来是为了今天这件大好事!
尹棘槐叫住他,原丛荆回头的时候有些茫然:“啊?”
尹棘槐说:“原医生,针,回血了。”
“哦!”原丛荆赶紧把盐水袋举高。
尹棘槐无奈叹气,竟操上了心:“原医生,你还要回急诊吊水吗?不如就在手术室把水挂掉,然后我帮你把针拔了。”
反正都是本院医生,走不走程序无伤大雅。
原丛荆乖乖地跟着她走了。
尹棘槐把他带到麻醉办公室,找了根输液杆把盐水袋子挂上,稍微调了一下输液速度,让原丛荆坐在那别乱跑。
办公室有人进出,都是麻醉科的同事,看这边杵了个大活人,开玩笑说:“小原,你不是麻醉科的人,怎么跑到这来了?难不成要做我们麻醉科的女婿?”
小原耳朵微红,没有说话,没有反驳。
后来尹棘槐进来,大家终于不拿原丛荆打趣了,说:“原来是棘槐把人带过来的,那可不行。”
原丛荆正疑惑,就听住院总谭月说:“棘槐是我们麻醉科一枝花,岂能被神外的人拐跑?”
谭月当住院总这一年,对每个外科都没好观感,神外尤甚。
尹棘槐没将这些话放心上,手术室里的医生大多成家,没成家的难免会被起哄几句,她虽然和原丛荆同龄,但看原丛荆总觉得他稚气未脱,并没有多余心思。
只是这回尹棘槐帮原丛荆拔针的时候,她注意到他的“红耳朵”,不知怎的,她想起学妹昨天那句:
“师姐,他看到你的时候耳朵红了!”
一时间,她给原丛荆摁棉球的时候不免重了些。
待她回过神来,就看见对方一脸“委屈”地看着她,尹棘槐说了句“不好意思”,飞快地跑掉了。
原丛荆怅然若失,因为鼻尖似乎还能闻到刚才她俯身时身上那股香味,原丛荆暂时不想动弹。
他觉得自己好像病得更重了,手环贴心地问他要不要帮他联系紧急联系人,因为他现在的心率很快,体温也高得不正常。
他明明挂完了一瓶药,脑袋却更晕沉了,他觉得喉咙里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原丛荆坐着休息了一会儿,心跳略平,准备回病房,就在这时看到尹棘槐拿着一包药过来。
是医院自配的止咳药,业内闻名。
原丛荆不太好意思:“还麻烦你帮我去开药……”
尹棘槐解释说:“是我放在柜子里的备药。”
原丛荆打开一看,发现是儿童版本止咳药,不由得一愣。不过他很快就明白过来,医院自配的止咳药效果好是好,就是催吐效果也一流,难喝到难以下咽,儿童版本加了糖浆,中和了苦味。
原来……尹医生也怕吃苦。
原丛荆嘴笨,只说了“原原”,回去后懊悔得要死。他缺乏感情经验,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这没来由的情绪是为什么。
原丛荆病了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止咳药不能久放,一旦开封,最多常温放三天,原丛荆喝了两回,剩下的也没扔,当个宝贝带回家了。
他眼下有件极为重要的事:周六晚上的饭。
原本原丛荆周六晚是有饭的,他老妈有个多年不见的好友来海城,特意叫上儿子一起。
老妈原话是这么说的:“妈妈当年在外地读书,在人家家里借住了好一段时间,我们那时候的关系特别好,跟亲姊妹似的……”
少年时的挚友,再见面时已经年过半百,怎能不让人唏嘘,感慨岁月匆匆?
人年纪大了,总是爱怀念往事,想见见少年时的朋友。
但原丛荆总觉得老妈打着别的主意,不过这下好了,尹棘槐请他吃饭,他就是被老妈骂死也要去吃尹医生的饭。
果不其然,他知会老妈的时候,老妈很生气:“你平时就不见个人影,总说工作忙,我儿子学个医是卖给医院了吗?现在答应的饭你又不来……”老妈是个戏精,呜呜呜地说:“果然,儿子就是没女儿贴心,我白养了!”
原丛荆不为所动,麻溜地道歉,道歉的态度摆正,其他的死活不改。
原妈妈没办法,消停下来,问:“你周六有什么事?”
原丛荆说:“和朋友吃饭。”他说这话的时候略心虚,不知道在尹棘槐心目中,他算不算朋友。
原妈妈问:“男生女生?”
原丛荆有些不想回答,随着他一年又一年的生日过去,原妈妈对他口里的异性异常敏感。
原妈妈懂了,“哦~是女孩子啊~”
原丛荆说:“老妈,你不要多想。”
原妈妈才不管,儿子这把年纪了,连个恋爱都没谈过,着实愁人,原妈妈又问:“长得好看吗?”
原丛荆落入圈套:“嗯。”
原妈妈很欣慰:“那你去吧,记得打扮得好看些。”原妈妈想了想,又说:“算了,你家里来一趟,妈妈给你配身衣服。”儿子这张帅脸可不能糟蹋了。
原丛荆对感情懵懂,他本来对尹棘槐没有那份明确的心思,或者说心已动人不知,可被老妈念叨之后,他自己忍不住开始想了。
男生在有了喜欢的人之后,开窍得很快,他们不会在这方面迟疑很久,男人很清楚自己是不是喜欢一个女人,他们从不会混淆感动与爱。
于是周六,原丛荆回家一趟,老妈带他去理发店,又开始唠叨他的时候,原丛荆认真地都听了进去。
“年年啊,这个……男人的脸也是很重要的……”
老妈年轻时就是个时髦的女人,在审美上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在那个年代,原妈妈家境优渥,海外留学回国,在家里的安排下进了体制内工作,而原爸爸是个穷小子,父母双亡。
原妈妈说:“你老妈年轻时也是有很多人追的,当官的,做生意的,个个都比你老爸有钱,但是他们没你老爸长得帅……”
原丛荆:原来父母爱情是这么回事。
原妈妈欣赏一遍儿子的脸:“你全挑着我和你老爸的优点长,这个样貌是没得说,就是在感情方面还没开窍,老妈多少要点你几句。”
原妈妈悄摸摸地探到几条有关儿子“心上人”的消息。哦,原来是一个医院的,同龄人,在国外念的书,刚回国。
原妈妈花了大半天时间捯饬儿子形象,最后觉得差不多了,才放过原丛荆,“去吧去吧,记得带束花过去,提前一点,不要让女孩子等,也别让人家女孩子结账,咱家不差那个饭钱。”
快到餐厅的时候,原丛荆开始怯了,他这两天被老妈灌输了不少“新思想”,他大约是清楚自己很喜欢尹棘槐,也很想和她发展恋人关系,但是尹棘槐怎么想呢?
原丛荆提前到了餐厅,又把花藏了起来。
相比较原丛荆的忐忑不安,尹棘槐的心思就十分简单,她今天扎了个高马尾,涂了个润唇膏就来了,她没有特意打扮,晚上起风凉,她穿了个高领的米白色打底衣,外面套了件浅色风衣。
只是这样,原丛荆就有些挪不开眼了,等到她走近,他又假装低头看菜单。
“我点了两杯饮料。”原丛荆把菜单推给她:“你看看要吃什么。”
尹棘槐说:“原医生点吧,我口味不挑。”毕竟是她请人吃饭。
原丛荆不肯,几番推辞后,尹棘槐便点了几道好评甚多的推荐菜。
等菜的时候有一段空隙,这个环节大家一般低头玩手机,原丛荆看看手机,又用余光偷瞄她,比起尹棘槐的随意,自己好像有点刻意了。
尹棘槐也不是在全心全意看手机,她是请人吃饭原原人家的,当然不能什么都不说,她想了想,抬起头来,说:“原医生今天这身打扮挺好看的。”
面对帅哥,尹棘槐虽然不激动,但是也不瞎,她一来就发觉,今天的原丛荆格外的好看。
想到这里,她心跳不免加快,纤美白皙的手指微微提起裙面,赶忙往洗手间处走。
等尹棘离开餐桌。
餐厅又进来两位东方相貌的年轻男性,皆都衣着考究,气度不凡,服务生在引领他们前往餐位时,不免多打量了几眼。
其中一位,边松解着风衣的纽扣,边笑着说:“序哥,待会儿还有个人要来,你猜会是谁?”
男人裹身的那袭高定西装,衬得身形修挺而颀长,他握着椅背,将它往后拉,举手投足间,风度翩翩,温雅又矜贵。
章序轻哂,但眼底却没笑意:“别卖关子了,直接告诉我是谁吧。”
说完。
他朝圆桌处,那个被遗落的女士手包,淡淡地瞥了一眼。
第 63 章 钻石王冠
尹棘槐心里生出了那么一丝愧疚。
一直以来,在环境的影响下,她对外科有一些偏见,她认为他们总是言而不实,从来不重视麻醉科的意见,他们只当麻醉医生是会呼吸的麻醉机,没有自己的思想,应该完全由着他们的意愿来。
虽然不是主观的意愿,但她潜意识里一直错想原丛荆。
她想起原丛荆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心里好像有什么地方被触动了。
尹棘槐本质是个极心软的人,别人对她好一分,她必然要回报三分。
这几年过去,她的话变少了,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可仍旧是当年那个将别人的好记在心里的人。
一想到今天下午她对原丛荆的语气还有些不善,尹棘槐竟有些辗转难眠。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打开手机微信,翻了会儿麻醉科工作群,又小窗好友陆灵:【六六,问你个事。】
她省去那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只说工作中对一个同事产生了误会,如今误会解开了,她心里过意不去,该如何表示?
陆灵认认真真给她出主意:【送点东西?护肤品保健品……要么就烟酒这些硬通货?】
尹棘槐觉得这些都不合适:【还有其他吗?】
陆灵便连环问了:【你说的这个同事,是男是女?是你上级还是平级?平时爱好什么?以及你和人家到底是什么误会?送不送对你有多大的影响?】
尹棘槐说是平级,没说男女。
陆灵下意识代入和尹棘槐同龄的女生,毕竟麻醉科女医生多。
陆灵:【要不是什么大事的话,就请人家吃顿饭好了,反正你们是同事嘛,虽说你从前是这个医院的,但毕竟离开三年了,和同事打好关系很有必要……等熟悉了再送礼物嘛。】
尹棘槐认为陆灵说得极有道理。
找到了解决之法,尹棘槐刚才漂浮的心似乎一下落到实处了,她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松口气,或许是因为她不爱亏欠人。
陆灵关心她的近况:【最近还忙吗?哦,对了,我妈给我熬了一堆阿胶,有你的一份,你有空来拿啊。】
尹棘槐和陆灵认识很多年,彼此父母也有交情,少年时期两个小女孩经常到对方家做客,陆妈妈很喜欢尹棘槐,觉得她沉稳,不似自己女儿闹腾。
年轻女孩子多有贫血的毛病,阿胶补血,陆妈妈的意思就是让两个小姑娘在外打拼的时候多注意身体。
尹棘槐放下手机,去厨房倒水,原丛荆送来那些补气血的补品还放在冰箱上面,她搜了一下价格,开始头疼了。
看来这顿饭,不吃也得吃了。
但是……找什么理由呢?
尹棘槐活这么大,想请她吃饭的异性数不胜数,她还真没绞尽脑汁想过怎么请一个异性吃饭。
尹棘槐决定下次见到原丛荆再说。
原丛荆昨晚值班,他们没夜休,老大开刀,他们也要兢兢业业地来手术室报道,不过原丛荆今天没出现在手术室。
因为他发烧了。
尹棘槐今天特意挑空去他们手术间逛了两圈,第二回听到护士问黄朝:“哎,你们那个小帅哥呢?今天怎么换人了?”
黄朝说:“小原啊?小原发烧了,在急诊吊水呢!”
护士“啧”一声:“来手术室挂呗!这里什么都有,我给他冲两支头孢……”护士开玩笑说:“我们这边一堆姐姐等着给他扎针呢!”
玩笑过后,护士又叹:“话说回来,你们现在对新人也太狠了,小原一个月病了两回,年轻时这样搞,以后很容易落下病根的。”
黄朝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爱护这个小师弟的,所以没让他来手术室,让他挂完水好好休息。当然,这里的休息还是不能回家,以防主任有事叫。
尹棘槐是悄悄来的,一听原丛荆不在这准备悄悄走,被眼尖的护士抓住,护士朝着黄朝说:“哎哎,黄教授,‘苦主’找上门了,你得给个说法啊。”说的是前几天尹棘槐被他们组病人家属袭击的事。
护士私底下也觉得杨组这事不讲义气,人小棘医生多年轻,又长得这么好看,要是那家属有什么传染病或者说被破了相,这账怎么算!
黄朝面对谭月还能挺直腰板,对尹棘槐是理亏三分,硬气不起来,十分热情地关心了一番:“尹医生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啊?那个……我让小原送了点东西给你,你收到没有?实在不好意思,没有下次!”黄朝给出了保证。
若那些东西是原丛荆一个人的意思,那么确实贵重了;如果是杨组的意思,那都有些寒碜了。
“原来是这样,黄老师破费了。”尹棘槐误会了,她不知道黄朝虽叫原丛荆送东西,但是送什么送多少全是原丛荆自己掏腰包的。黄朝都不知道原丛荆送了那么多。原丛荆也没报。
“小事一桩,主要这事确实我们做得不恰当。”黄朝问:“尹医生来我们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尹棘槐说:“我来找原丛荆。”
黄朝让护士给原丛荆发消息,尹棘槐阻止了,说:“不是什么要紧事,我下次见到他再说。”
不过护士还是给原丛荆发了条消息:【麻醉科尹医生来手术间专程找你,好像有什么事情和你说。】
原丛荆当时在急诊的水还没挂完,举着盐水袋子就跑过来了,还好他里面穿的还是昨天的洗手衣,把外面的白大褂一换,戴个帽子口罩鞋套就能进手术室。
于是黄朝目瞪口呆地看着小师弟举着盐水进来,问尹医生在哪。
黄朝说:“师弟,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就算是什么要紧事,也不差挂完盐水这一会儿的时间。
护士给他指路:“尹医生现在应该在楼下生活区的餐厅。”
于是,这次换成尹棘槐诧异地看着原丛荆举着盐水小跑进来,停在她面前:“棘槐,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护士用了“专程”两个字,想必一定是什么要紧事。原丛荆匆匆赶来,却忘了,他这个年资,其实没什么能找他的要紧事。
尹棘槐大脑有些宕机,她直接说出来了:“哦,没什么事,我想请你吃顿饭,你有空吗?”
这下轮到原丛荆大脑宕机了。
第 64 章 Phone
来到餐厅的洗手间。
四处的香薰很好闻,像玫瑰精油和烧焦的乳木果味,壁龛上摆着黑陶花瓶,里面插有大朵大朵的白钻绣球。
在法国境内,单巴黎这座城市,就有135家米其林三星餐厅,餐饮业自然卷到极致,这家餐厅更甚,连卫生间的服务都要做到顶级。
尹棘刚进去,就看见一个金棕发色的女服务生站在浮雕金质镜台前,妆容精致,制服俨正,她手里端着银制托盘,上边摆有几块叠放整齐的湿毛巾,以供客人擦手。
女服务生热情地说了声:“Bonjour.”
尹棘眼神轻怔,朝她点了点头,虽然对方不懂中文,但在这处通电话,还是不太方便,万一待会儿有客人进来,也会有干扰。
她摆了摆手,礼貌地拒绝了对方的好意,刚要提着裙面,进入某个单独的区域,那名法国服务生在这时,即刻展现出高超的职业素养。
她礼貌地用英语询问,需不需要帮她保管皮草外套,尹棘点头,用英语说了句感谢,将皮草脱下,交给她。
原丛荆觉得自己近来实在水逆,先是上周被不讲理的病人家属摔坏了眼镜,然后是急诊接触了新冠阳性的病人不幸感染发烧到四十度,在家里躺了半天,又去医院为人民奉献了,没办法,主要是领导就批了半天假……
再是今天,此刻,和几位师兄一起,被主任骂了个狗血喷头。
“当时为什么不开?这种有手术指征的,怎么就让他出院了?当时要开了,怎么会搞成今天这样?”
主任是个矮胖小老头,其实也不算矮,只怪现在的后生太高,衬得主任在这群下级面前像个小土豆。而这群高大的外科医生在主任面前像排鹌鹑,一声不敢吭。
“扑哧——”
这画面实在太有喜感,尹棘槐站在麻醉机后,麻醉机自检的声音把她遮得严严实实。
今天这事还得从几天前原丛荆急诊遇到的那个脑出血病人说起:患者男,36岁,大龄无业单身人士一个,家住海城周边的一个地级市,时逢中秋佳节,来海城找姐姐姐夫,当天中午喝了几杯酒,喝完人就意识不清了。
送来急诊,CT一扫,基底节出血,出血量约15-25ml,考虑到患者年轻(血肿自行吸收的概率高,没必要开刀)以及经济状况(没医保没钱),住了两天院,挂了两天水,见其没生命危险,让转去康复医院了。
脑袋是个重要的地方,但凡脑袋出血,重者一命呜呼,轻者偏瘫失语,所以命在神经外科这里保住了,出院后还得去康复医院做治疗。毕竟,人也不能只是活着,生存质量也很重要。
坏就坏在这里,主任去康复医院查房,看见这个基底节出血的病人,再一问,十分生气,便有了今天手术间里一排外科医生被训的场景。
病人从康复医院再转过来,送急诊手术,人进手术间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
距离病人出血已有两三天,估摸着血肿吸收了一点,人送来的时候意识还算清楚,叫名字能应,但除此之外,尹棘槐再也问不出什么了。
问有没有高血压高血糖这些基础毛病,之前做没做过全麻手术,病人十分茫然。
得,脑袋出过血的人都这样,糊涂。
尹棘槐只好出去问家属,她让今天一起跟着值班的学生看着房间里的病人,自己打印了两张麻醉知情同意书去签字。
家属是姐姐姐夫,尹棘槐只扫了一眼,便大约知道了情况:家里做主的是男人,姐夫不情愿救,又怕被亲戚戳脊梁骨。
尹棘槐和他们谈麻醉风险,男人言语之间颇有不满:“进了医院,还不是你们医生说什么就是什么?之前叫我们出院,今天又要做手术,我们还能不交这个钱做手术?”
尹棘槐呵呵一笑,不置一词,收走签好字的麻醉知情同意书,走人。
男人叫住她,犹犹豫豫:“医生,这个手术做下来,一共要多少钱?”
尹棘槐说:“不好意思,我是麻醉医生,这个问题你问下外科医生……”
尹棘槐把刚进谈话室的原丛荆推了过去。
原丛荆是来找家属补签谈话条款的,一听这个问题,略感头疼。
“保守估计,12-15w。”这还不包括术后ICU的费用。
病人没有医保,只能自费,如果有海城本地医保,可以报销一大部分。
姐夫一下就动摇了,他是十分不满的,这可不是一笔小钱!凭什么叫他来出!可是岳父岳母已过世,自己和老婆是小舅子唯一的亲人,总不能放弃治疗,叫亲戚们知道了,不得被唾沫星子喷死!
男人和妻子说:“咱们家两个孩子,一个要升初中,一个要上幼儿园……”正是烧钱的时候。
家属不想做,其实原丛荆也不想做,偏偏这病人是主任拉过来要做的,所以他只能用充满鼓励的目光注视着家属。
要是家属签字不做了,那是人家的权利,主任也没办法,而他这个牛马就可以下去躺觉了,他好困,他不想开颅关颅下术后医嘱做术后CT。
然而家属纠结一会儿,还是决定做了。人心肉长成,总不能真看小舅子去死。男人问:“医生,你知道那个什么水滴筹怎么搞吗?”
原丛荆说:“不清楚。”
原丛荆回手术间的时候,病人已经麻倒了,这位年轻的女麻醉医生动作十分麻利,她是个生面孔,他从未在手术中心见过她。
方才发火的主任在病人来之前就已经走了,这样一个清血肿的急诊手术还用不着他来。
师兄已经洗手上台,护士给他穿衣服,听他叹气:“哎,主任还是老一辈的思想,对于开刀比较激进,而且这都两天了,血肿吸收吸收也就没了,哎……”师兄没再说下去,毕竟是主任要开的。
护士:“呵呵,大半夜的,你们组也挺能折腾,快点搞完结束,这个快的吧?你看我们麻醉老师动作多么迅速麻利,你们不能拖后腿!”
师兄往麻醉机的方向看了一眼:“诶哟,从前没见过,麻醉老师怎么称呼?”
护士说:“你别搞,怎么没见过?人小棘是梁主任的学生,后来去国外读博了,最近回来的。”
师兄说:“哦!我想起来了……”
原丛荆看师兄明显还有什么话想说,却因为当事人在场硬生生吞了下来。
不过原丛荆也知道了这位麻醉女医生的名字和来历,尹棘槐,前麻醉科主任的学生,专硕研究生(即四证),硕士毕业后去国外读博,博士毕业后又回到了自己读研时的医院,是今年新入职的员工。
消毒,铺单,穿手术衣,time out。
“ICU C 4床,王勇,男,36岁,88190321,左侧基底节清血肿……麻醉医生,time out(手术时间)时间写几点?”
原丛荆又听到了她的声音:“写0点吧。”
她的声音很好听,冷冷的,让人想起海城才过去的雨季。
她缩起脚趾,现在就想方便一下。
“不要你管。”尹棘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尽量不去被他带歪,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因为这里是巴黎啊,无关刻板印象,这里是时装之都,连我今晚跟顾导吃饭的餐厅,都对客人有服饰要求的。”
男人淡淡又问:“丸丸,你现在有85斤吗?”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尹棘将声音压低,隔壁的洗手间,似乎有进来客人。
男人的语气莫名变得深沉:“你又没有好好吃饭,瘦了多少?”
尹棘吐槽:“你管得好多啊。”
“不是想管你。”
男人骨感分明的右手,搭在方向盘,绑带军靴踩向油门,重型机车的引擎即刻响起轰鸣声。
他眼眸漆黑,透着野兽猎食前的平静感,说出的话低低淡淡,却流露出危险的警告意味:“我只是怕回去后,你的腰会被弄断。”
第 65 章 贵圈真乱
餐厅内,酒酽夜浓。
章序的脸色稍显意兴阑珊,修长指骨明晰的手,持握着高脚杯,轻微晃动着透红的酒液,衬衫的袖角敛净而整洁,压着块粽带百达翡丽定制腕表。
他微微垂着眼皮,边喝起红酒,边没什么兴致地去听旗下男演员周云初聊起拍戏时的趣事。
周云初对章序的态度可谓曲意逢迎。
这间米其林餐厅,人均消费至少要500欧,位置也紧俏,如果想在晚间用餐,甚至要提前两个月预约,可见费了多少心思,知道章序爱喝红酒,周云初还让服务生,特地开了瓶纳帕谷在2000年出品的霞多丽。
可周云初自以为抛的话头,都是章序感兴趣的,实际他根本就没在听,心底还有些不爽于他卖那种无聊的关子,竟然说等会儿还有个客人要来。
他根本就不想见那个人。
也懒得去做那些场面上的功夫。
尹棘接到原丛荆电话时候,她正按着韩盈在地上。
韩盈“尖牙利爪”地扑过来,被尹棘一个轻盈转身躲过去,翻身抓住她的手反剪到背后,疼得她尖声乱叫。
尹棘不懂打架技巧,纯粹是因为常年干活力气大,按着她不让她乱动。
说话十分无辜:“我不是要打你,我只是不想再被你挠了。”
两个保安和焦昕在旁边都看傻了。
…………
原丛荆开车过来的时候,小姑娘站在商场泊车上客处乖乖等着。
原丛荆把车开过去,到她附近降下副驾驶的车窗,尹棘有些苍白的脸庞钻进他视线,他扶着方向盘一歪头,示意她上车。
尹棘看着他的眼神犹犹豫豫,过去上了车。
坐好后,她拉着安全带到另一侧,一转头撞上对方的目光。
尹棘停顿。
原丛荆视线下放,对准她左胳膊的那两三道红痕,“怎么回事儿?”
她低头看了眼被那女生挠的,张嘴思考,讷讷:“不小心磕的。”
原丛荆一脚踩油门,缓缓驶动车子,眼睛还留在她身上,“你逛个街,磕成这样儿?”
尹棘最不擅长撒谎,直接转移话题:“回家我会和阿姨解释清楚,这个跟你没关系,你放心好了,不会再拖累你挨骂。”
原丛荆看向窗外路况,吐字很轻:“算你懂事儿。”
车子穿梭在街区,光影不断倒带般在她脸上循环滚动,尹棘余光悄悄打量开车的人,小声问:“为什么来接我,我自己可以回去。”
“是啊。”原丛荆皮笑肉不笑,轻叱一声,“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尹棘:……
和他交流真困难。
前几天刚经历车祸,她攥紧安全带,有些紧张。
安静的车厢里,尹棘再次抬眸,看向那张漂亮又淡漠的侧脸。
紧张之余,她不禁想起刚刚在商场的事。
半个小时之前,那个叫韩盈的女生对着她歇斯底里的时候,暴露给尹棘大量的,足以震撼的信息。
“你不知道吧?我就是你前面那个住进原家的人!”
“别妄想做什么近水楼台的美梦了,没有人,没有人能在那个地方踏实待住!”
“四个了,四个人了!不管是谁,只要是住进原家的受资助人,原丛荆一定会……你别拉我!原丛荆一定会想方设法把你搞臭!”
“只要他想搞你,你一个眼神都能成为理由,哈哈哈,你瞧瞧你这幅单纯的蠢样!”
“他前几天那么不计后果地当众搞孙顺就是为了给你出气吧!?”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你……原丛荆对你那么好……”
“你等着!你给我等着!”
…………
甩开回忆,尹棘觉得呼吸更压抑了,尽管她一直对自己强调,陌生人说的话不能全信,可是那个韩盈的表情和情绪……实在不像演的。
这时,微信跳出焦昕的消息。
【焦昕:问了一下,这个韩盈是个捞女,外地来的大学读到一半不读了,这一两年玩得可开。我有个兄弟就跟她交往过,上来就是要包要珠宝这种哪怕分手也能折现的东西,挺那个的。】
尹棘将第一次在酒楼遇见的场景和这些信息串在一起,越想越深,越深就越不安。
原丛荆到底对她做什么了?
如果她真的是前一任被资助人,那为什么离开了原家?还不读书了……
她不敢问原丛荆,生怕一个疏漏惹到他。
不行。
尹棘摇头让自己清荆过来,不管是非真假,她一定要在这里拿补助把书读完,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
把学上好,未来再读一个研究生,这样出来她才能有更好的工作,才有竞争力,改变自己的生活。
所以现在,她一定要留在霄粤湾,踏踏实实完成这一年的交换学期。
想着想着,两人已经回到原家,停好车,尹棘跟着他身后从花园穿过往别墅大门走。
尹棘还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看见前面的人突然停下的脚步。
原丛荆停下步子转身想说话,结果开口前一秒,背后突然被她撞上。
少女身子过于柔腴的绵软怼上他后背,原丛荆身形猝然一僵。
太阳穴抖跳,原丛荆低眸,对上尹棘惊慌的目光。
玫瑰园的花卉盛放,傍晚余晖成为女孩澄澈眼眸里的金辉。
原丛荆抄兜侧身,在浓郁香味中攫着她目光,两人近距离相靠,体温互递,尹棘的手指还揪着他衣服。
她难以从他眼底挪开神绪,每一次与他对视的时候,自己都会被原丛荆这双多情的丹凤眼吸引得晕晕乎乎的。
他的丹凤眼锋利,却因那折褶的眼皮多添了情。
原丛荆的魅力就在于,你明知道他虚情假意,却依旧难以逃脱他一眼一笑。
被他俘获。
就是这样一个人,此刻正看着她的人。
一个在所有人口中豺狼虎豹,冷血无情的人。
她知道要远离,却偶尔压不住这种莫名的吸引力。
尹棘躲闪目光,“怎么了?”
原丛荆抬下颌,盯着旁边娇嫩的红玫瑰,“你也‘切身’知道我情况了,有些事儿摊开了跟你说。”
“我很忙,也挺招人恨的。”
“接你这两趟,我不情愿,也不顺路。”
艳俗的花看腻了,他把视线挪回她脸上:“以后再有这种……”
尹棘听懂了,率先接话:“我不会麻烦你了。”
原丛荆停住话语,凝视着她。
她频眨两下眼睛,手在背后把衣服揉得发皱,“要我去跟她们说,我不需要你帮忙,你是这个意思吧。”
温煦的玫瑰园在一阵晚风渡过后,悄然变了氛围。
安静又弥漫着一股道不清的僵硬。
原丛荆点头:“明白就行。”
“各忙各的。”
她不懂自己别扭什么,但是转念一想,刚刚还在纠结的事现在自然有了解法,只要和原丛荆的交集少一点,就不会存在韩盈所说的那些。
尹棘小鸡啄米点头,率先往前走,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忍不住抿翘了嘴。
她窃喜的笑落入他眼底。
原丛荆:?
盯着她背影远去,半晌,他抬手摸下鼻梁,轻哧。
抬腿跟上。
…………
韩盈的话虽然不能全信,但是尹棘一向防患于未然。
自那以后,在家里遇到原丛荆,她全都绕着走,不得不一桌吃饭的时候,原丛荆动筷她放筷,原丛荆吃哪个多一点,她就不去碰。
晚上进了房间就绝对不再出去,防止碰见夜归的他。
好在原丛荆确实很忙,家里很少见到他人影。
就这样一直躲着,一周多过去,尹棘心里越来越踏实。
等开了学,见面的时间应该会更少,一切就步入正轨了。
这天,尹棘去学校办理注册。
南山大学坐落大学城,是霄粤湾数一数二的工科院校,传媒类专业并不是强项,更是近些年的新专业,所以与北方的崇京大学传媒学院联合办了这档双校双培计划,招生分数比纯崇大传媒的分要低一些,南山一年,崇大三年。
尹棘高考的时候分数差一点,幸好还有这个,能让她顺利考进向往的崇大。
学校食堂今日休息,注册完她只得离开学校。
大热天早已消耗掉所有体力,尹棘只想赶紧找一个有空调的小店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换乘公交地铁折腾回原家别墅区。
大学城附近有不少小巷子盘踞,地道的小吃铺子都开在里面。
家家都开着空调,室外机在巷子墙边,墙上堆成排,齐刷刷运作时噪音嗡鸣,吵得人几乎听不见其他声音。
尹棘想寻觅一家便宜好吃,还有空调的小吃店,于是越走越深。
假期的,工作日的大学城住宅老街冷清得像无人区,就算有人也都缩在屋子里。
羊肠扭转的小巷逐渐吞没女孩的单薄身影。
在暑热季节,人类对凉爽的贪婪造就了机械无限旋转的噪音,像山崩地裂,又如蜂巢倾倒,如堤坝决开的瞬间,屏蔽人所有的听觉——
尹棘就是在这样整齐的混乱中被捂住了口鼻,短暂的惊叫声被吞没在风扇嘈杂中,随后被瞬间的昏黑笼罩,失去理智。
…………
尹棘荆来以后独处了很久。
迷药带给人长久的头疼后遗,肉眼在黑暗的环境下过去很久才适应,唯一的光亮在远处,高大铁门的缝隙漏进来几缕柳尹枝条般细长的光。
手脚都被绑着,捆得很疼,尹棘嘴巴被封着,什么声音都发不出,鼻息间全是尘土的呛味,有潮湿的霉味。
现在的自己就像一颗被捆住扔在角落的白菜,任人随时宰割。
尹棘使劲伸手去摸裤兜,发现手机也不见了。
唯一的求救工具没了的瞬间,她怕得红了眼,浑身发抖。
这是个宽阔的仓库,隐约在空气里能闻见一些咸湿味道。
在海边,有鸣笛声,是码头,空气发腥,不是西海岸无味透彻的海水。
尹棘脑海里调出大致地图,回想散布霄粤湾走货的码头,判断自己在大学城的西南,大概二三十多公里。
可是判断出这些有什么用,只能知道自己离城区越来越远,希望越来越小。
缝隙的光已然带上几分橙色,夕阳了。
尹棘匍匐着,往门口扭,身上蹭上尘土,滚出一片又一片烟雾。
她唔唔发声很微弱,只求爬到门口隔着缝,能有经过的人仓库听见。
这时,真的有人靠近,而且是很多,尹棘眼睛亮起希望,用头使劲撞门,拼命发出“唔唔”声音。
铁门被打开,嘭地一声,尹棘扬着欢喜抬头,瞳孔却在这一瞬间猛放——
孙顺俯视着她,眼神浑暗又得意。
他身后,跟着韩盈和五六个男人。
被那两个粗壮的男人提起来往回拖的瞬间,尹棘的心脏停跳了。
“你不会还等着路人救你呢吧。”韩盈踩着高跟鞋走近她,踢了踢尹棘的白皙脚腕,眼神透恨:“我们是拿原丛荆没办法,但是你。”
她看了眼身后坐着的男人,“在顺哥眼里,那就是手里的小蚂蚁。”
“这座码头今天全都听顺哥差遣,你觉得,你还跑得了吗?”
韩盈叫人撕了尹棘的封口贴。
嘴唇解放的瞬间尹棘猛然咳嗽好几声,自下而上瞪着韩盈,想要辩解:“我和原丛荆没有关系,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实情况。”
“用我来报复他,完全没有效果,他理都不会理的。”
韩盈和孙顺对了下眼神,她回头,红唇更艳,“那更好了啊。”
“既然他没那么在意你,那我们更要拿你撒撒气了。”
韩盈声音冷下去,恨不得用眼神撕碎尹棘这张小脸,“谁让你,是我的下一个。”
“谁让你,是那个特别的。”
“我在霄粤湾活不下去,你也别想留。”
说完,韩盈身后那几个男人缓缓走向尹棘。
尹棘双手被绑在铁柱子上,怎么挣扎都没用,靠近的男人,他们隐忍欲望的眼神,浑厚又肮脏,让她瞬间掉进回忆的深渊。
像是又回到了那些年在村子里,被那些男人调戏窥探,甚至骚扰的时刻。
胃里骤然翻涌恶心,尹棘嗓子发痒,“呃”出一声。
“堵住这娘们的嘴。”孙顺恶狠狠盯着她,笑了:“我让你再吐。”
“拍,全都拍下来。”他啐了一口:“我倒要看看,原丛荆到底有没把你放眼里。”
嘴再次被堵住,胃里翻涌的酸涩无处宣泄,上下两种劲头对攻,几乎把尹棘折磨疯,生理性泪水肆溢。
陌生男人靠近,一把抓住她的领口,细腻的小腿被人攥住,揉捏。
脑海里某根线顿然蹦断,尹棘双眼冲红,咬着布尖叫出声。
无声的,崩溃的,决绝的。
眼前无数黑暗的重影像梦里的那些骷髅,要把她残留在人间的最后一抹魂魄吸走,拆散。
此刻,这里就是第二个韩桥村,第二个深渊。
“嘭!!!!”
突然,一声巨响,冲破了高大的铁门飞了进来。
带着发动机轰鸣,破开世界的光亮。
所有人惊愕地齐刷刷回头,只见一辆高大骇人的路虎卫士直冲进来,势头凶猛。
冲破铁门的车保险杠锃亮无损,坚实恐怖。
驾驶位还穿着黑色西装的帅气男人扯开领带,单手伸出车窗,弹了弹烟灰。
贺醉词探头出来,眯眼扫了下现场,磁性嗓音透着无奈:“我刚下飞机连口水都没喝,你就为了让我给你收拾这种臭鱼烂虾?”
“原丛荆,你当我什么人?”
他话刚说完,工厂外响起警铃声音。
尹棘早已陷入精神紧绷的半疯状态,整个人抖得像赤身睡冰窖,她什么都听不清,也看不见,就记得有一束光冲进来,然后那些骷髅都放开了自己。
她下意识往后缩,把自己缩成一团,护住胸口,遮住脸不断摇头,喃喃,求救。
十指捂住脸,空洞的眼眸在指缝里透露绝望。
尹棘只记得,有一束光,懒散的,慢悠悠地走到自己面前。
那团光蹲下来,叹了口气,然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尹棘,看一眼我。”
这是原丛荆第一次,正儿八经叫她的名字。
“不关你的事。”男人眼神冷漠,有些厌恶地甩开她攥着他衣角的手。
男人的态度,让蒋冰嫣心底蔓起一阵尖锐的刺痛感,她自然觉察出,隔壁桌的尹棘,往他们这边,轻轻淡淡地瞥了几眼,那股让她难以忍受的刺痛感,转而就化为了愤怒。
周云初明显乱了阵脚。
犹豫着,要不要起身,说和说和。
未料蒋冰嫣勾起唇角,讽声又说:“章序,你从前教我演戏的时候,总是强调,演员一定要把观察力培养好,平日要多留心身边的事物,不要失去对细节的敏锐。”
“可你现在的观察力,真的蜕化了好多。”
章序没有回她,表情冷淡,继续往尹棘餐桌的方向走,直到听见蒋冰嫣接下来的话,他的眼神微微一变——
“她的金主很宝贵她,就连吃个晚饭都不放心,竟然派了三个保镖跟着,你斜对角的第三个桌子,就是一个,他一直在盯着你呢。”
“如果你再敢往她的身边走一步,我估计你就要被电棒击晕了。”
第 66 章 打脸
尹棘自然觉察出了那边的异样,她看见了一袭红裙的蒋冰嫣,也看见了她和章序的推搡。
毕竟是在时装周,众星云集的场面,再者冤家本就路窄,她早就做好了会撞见章序和蒋冰嫣的准备,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
顾意浓和那位美妆总监,还没到场。
尹棘点了瓶圣培露的气泡矿泉水,在服务生用白色的餐布,托着绿色瓶沿,帮她将气泡水倒入高脚杯时,那边的三个人,也重新入了座。
她举起高脚杯,喝了口水。
余光瞥见,那三个人的面色各异,心里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尹棘不是没看见,章序要来这边找她,但或许是被蒋冰嫣告知了什么话,也看见她的身边有三名保镖,才打消了念头。
黄朝不确定地问了一句:“被咬了?”
“是啊,病人他老婆,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太,警察都管不动的年纪,我们棘槐就这么被白咬了一口。”要不是快走到医务处了,谭月真想骂一句疯婆子。
黄朝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没什么传染病吧?”
“这谁知道了?”谭月没好气地说:“又不能把人家抓起来验个血。”
谭月话糙理不糙,黄朝自知理亏,说:“我叫我们的人去问问,尹医生年轻,这是关系一辈子的大事。”
黄朝给原丛荆发消息:【师弟,你手术结束后去找一下ICU C 25床的病人家属,想办法搞清楚病人老婆有没有传染病,或者看看她在我们这里住没住过院。】
黄朝想了想补充说:【麻醉科尹棘槐被病人老婆咬了一口,你有空去买点东西表达一下我们组的歉意,记得态度要好。】
医务处常年处理医患纠纷,医务处的老大就是神经外科姜教授兼任,当然,医务处不是只处理纠纷,这是个十分通人情世故的地方。自姜教授接管以来,不曾有闹大影响医院声誉的事情,再大的事情,到姜教授这里也就结束了。
今天也是一样。
最后医院和家属达成一致,家属把人从医院接到康复医院去,医院免掉ICU的费用,算是一种“赔偿”。
“弱势者”有理,这是叫人无可奈何的事情。
有些肿瘤长得深,血供又丰富,是不能完全切干净的,只能部分切除,剩下的去化疗。台上医生急功冒进,没有及时停手,而是往大了搞,就容易收不了场。一直出血一直输,麻醉医生用药吊着血压……最差的结果就是人死在台上。
但大部分时候不会,死在台上,那太严重了。最起码是在ICU。
“所以我希望在座各组还是能提高对麻醉科意见的重视,这是双赢。”
医务处处长的面子不能不给,毕竟大家术中出血,想和血库要血要不到的时候,还得去求处长的面子。
这一场会开后,神经外科的手术量逐渐恢复到从前,还是不少,但总算不像前两周那样让麻醉科人人都精疲力竭了。
尹棘槐并不知道这中间发生的事情,她只知道住院总大手一挥,给她放了三天假,让她去打免疫球蛋白并在家休息。
虽然假是从她今年的公休假中扣的。
谭月发消息给她:【你放心,我已经狠狠骂过外科了,外科那边也问过了,那老太太没传染病,你安心。唤醒我找其他人做了。】
尹棘槐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当天晚上,她人还在医院没走,上报了院感,去急诊打了一针,急诊的护士妹妹给她包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她坐在办公室,单手打字回复:【收到。】
算是无妄之灾,也算是因祸得福。尹棘槐松了口气,她其实不想做明天那台唤醒,她一直不喜欢唤醒手术。
尹棘槐收拾自己的电脑,准备下班回家,更衣间外撞上了原丛荆。
倒不算偶遇,是原丛荆去急诊去办公室问了一圈,才在这“逮”到她,他买了一堆补气血的东西给她,把尹棘槐搞懵了。
原丛荆要送她回去,尹棘槐欲言又止:“我没事。”她两条腿还好着,又不是什么断胳膊断腿的大伤。
“我自己开车来的。”
原丛荆的视线在她手腕的蝴蝶结上犹豫不定,他诚恳地说道:“这个病人不是杨主任的,也不是黄师兄的,是……组里一个师弟不懂事,不会说话,叫家属误会了,杨主任和黄师兄都没有推给麻醉科的意思。”我也没有。
“我送你回去……好吗?”原丛荆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眼睛底下的泪痣好似在顶灯的映照下流转:“我带了任务来的,东西你也收下,行吗?”
主任和师兄不想和麻醉科结怨,而他想得更简单,他不想她受伤的时候开车。
“好吧。”尹棘槐松口。
打工人都不容易。
不管这事有意还是无意,都是老大们的事情,看在放假的份上,尹棘槐倒没有谭月那么愤怒。
晚上八点。
海城高架通畅无阻,尹棘槐坐在副驾上,开了半窗,晚风吹乱了她肩上的长发,她伸手,把眼睛前的头发拨下来。
原丛荆忍不住分心看她,坐进来之后,他的心率就在一路飙升,好几回,手表都报了警。
换了常服的尹医生,更好看了,可惜他舌头打结,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些什么,竟浪费这机会。
尹棘槐吹了会儿晚风又关上窗户,问原丛荆:“我听谭总说,那病人家属血是干净的,是她住过院,还是你去问的?”
原丛荆老实回答:“我去问的。”
“你怎么问的?”
原丛荆说:“我和她说,她这种行为涉嫌恶意传播传染病,要坐牢。”当时原丛荆冷着脸,一半生气一半担心,完全是另一副面貌,震住了家属。
尹棘槐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不是唬人吗?”
原丛荆一看脸皮就不厚,刚从学校出来,是个文雅的读书人。
哦,对,水平也菜得可爱。
原丛荆第一回看她笑,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情况下。
原丛荆已经顾不得手表尖锐的报警声了,只觉得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蒋冰嫣:【尽快通知安排营销号和水军的人,明天C家大秀之后的通稿,不要再发了。】
消息刚发送出去。
蒋冰嫣的眼神就微微一变,她忽然想起来,今天她也让人安排了通稿,是机场的路透照,落地巴黎还不到三小时,她还有将它们扼杀在萌芽中的机会。
蒋冰嫣指尖轻颤,刚要去敲击键盘,对方却发来数条带着质问又冰冷的回复。
等看清她发的文字后,蒋冰嫣险些将手机摔落至地——
【那今天的通稿怎么办???】
【小蒋啊,下次能不能提早说。】
【刚让营销号发完。】
【现在是午休时间,白领都在刷手机,#小蒋冰嫣#的词条已经攀上热搜后排了。】
第 67 章 初雪
那边的尹棘,送别完顾意浓和A家总监,便乘专车,返回丽兹酒店,坐在真皮后座时,也翻了翻热搜的词条,只是陈芮提醒她看微博时,#小蒋冰嫣#这个词条,早已掉出了热搜榜单。
而A家官宣她为全球美妆产品线的代言人的词条,赫然在热搜前列。
尹棘点开A家微博官方账号。
翻了翻最新一条的评论区——
【天呐,A家女总监和顾意浓,还有新人尹棘的合照是生图吧,就是找店员随手一拍,都没有找什么角度,都好漂亮!各有各的风情,各有各的美!!!】
【顾意浓那张脸不当演员好可惜。】
【回楼上:她的长相太艳丽了,如果当演员很容易被框定在胸大无脑的花瓶角色里,能演的角色类别也很有限。】
【顾意浓力捧的这位新人就很演员脸,清冷又高级的长相,可塑性还强,这种长相,一看就特别对A家这种蓝血高奢的胃口。】
【真的是辰熙娱乐的皇太女诶,老板亲自陪她去巴黎,谈下A家的资源,对她也太好了吧,YJ不会是顾家的什么私生女吧。】
【哈哈哈哈蒋冰嫣白买热搜了!从YJ出道开始,就一直刷到各种舞替、小蒋冰嫣的软文,说句实话,我看完后非但没同情蒋,反而更怜爱新人了,谁不知道蒋冰嫣最爱买艳压通稿了!我们家女宝就被她踩过好几次。】
【是啊,高下立判,偏要在时装周营销美貌,还要踩着新人,暗指对方是她的代餐,结果自己早就放出消息会拿到的代言,被代餐拿到了,蒋冰嫣在巴黎要气死了吧哈哈哈!】
原丛荆脸皮薄,他本想,如果尹棘槐不愿意,就算了,他既做不到“威逼”,也做不到“利诱”。
谁知对方没为难他,轻巧应下,说:“动作麻利点,别让我等太久。”
原丛荆说:“一定一定,原原尹老师!”
回到原房间,护士朝他竖起大拇指:“小原可以。”
原丛荆不明所以,护士笑着说,“姜组也想拆台,还想插队,护士长总是偏心姜教授,可谁叫小原说动了麻醉老师!”
原丛荆脸皮稍红,好在被口罩挡得严严实实。
护士说:“不过拆我们是最合算的,我们四点就能接到他们,要是拆姜组第二台微血管减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接到,搞不好要自己做完!姜教授第一台听神经瘤,是台大的,我刚去看过了,姜教授还在台上没下来……”
所以并不是尹棘槐为美色所惑,台是一定会拆的,她挑了个最合算的台子,只不过刚好是原丛荆所在的组。
原丛荆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开心,大约是,活是干不完的,可是和赏心悦目的人搭台子,总要叫人开心些。
黄朝在19号关颅,原丛荆去20号开场。
20号的巡回护士一见他就说:“我今天下午要去接孩子的,不许耽误我下班。”
尹棘槐看他来,说:“是你……也好。”
尹棘槐转头对巡回说:“隔壁是黄朝在关,应该快的。”
被嫌弃了。
原丛荆有些沮丧。
尹棘槐现在是住院医师专培阶段,还没当住院总,这个阶段最不上不下,虽然名义上有个上级,但是上级基本上不太顾,听说这里拆了台,问了下病人基本情况便说:“那你上吧。”
住院总本想安排个实习生给尹棘槐打下手,尹棘槐也没要,说是自己来更快。
“可以导尿了。”
一会儿的工夫,病人就被麻倒了,尹棘槐在麻醉机前调参数,和巡回说道。
巡回盛赞她动作麻利,说:“等下,我派个单叫师傅。”
导尿很快,几分钟就好,导完尿师傅也到了,正好摆体位上头架。
右侧额叶肿瘤,仰卧位,不怎么用摆体位,主要是喊师傅来抱头上头架。
上头架是原丛荆这个小弟的活,这还是个力气活,头架有十几斤重,原丛荆需要先把手术床的前端拆下来,把头架装上去,然后用钉子固定在病人的脑袋上。
上头架的时候,尹棘槐站在他旁边,洗手衣穿在原丛荆身上短了一截,头架被他拍得哐哐作响,手臂上的血管微微爆起,清晰可见。
是根好血管。
尹棘槐心想,她在旁边扶着气管导管,以防上头架的时候导管移位,她停留在他身上的视线有一会儿。
原丛荆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头架不用劲卡不上去。”声音太大了吗?
尹棘槐说:“没事。”
上完头架后,护士开始绑人铺单,原丛荆开始给病人脑袋消毒,尹棘槐坐下来记麻醉单子。
到最后一步的时候,原丛荆停下来,重新去外面洗手,尹棘槐看他双手举于胸前进来穿衣服戴手套,忽然想起那只很火的网红猫。
看上去有点乖。
手术开始没多久,尹棘槐就被隔壁房间的麻醉接了,他们结束了,理应来接她。
尹棘槐下班了,原丛荆距离今天下班还遥遥无期,他得等他们组的手术全部结束了才能下班。
尹棘槐和同事交班的时候,原丛荆悄悄竖起了耳朵,说不清是羡慕还是遗憾。
羡慕她可以下班,遗憾接下来的麻醉医生是另一个人。
尹棘槐去而复返,她的耳机落在了这里,她朝同事笑了一下,“东西落这了。”她挪开视线的时候撞上原丛荆,也不知作何表情,便也笑了一下。
尹棘槐不笑的时候是有些冷的,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原丛荆十分受宠若惊。
回麻醉办公室,尹棘槐坐下来打印精麻药处方单,办公室里,麻醉科住院总谭月正对着电脑抓耳挠腮,头疼明天的排班。
“要死了要死了,明天怎么这么多台手术……”
排班绝对是个得罪人和需要情商的活,麻醉科尤甚。
麻醉科的大排班和其他科一样,是每月底出。大排班主要是排值班,麻醉科和其他科室不同的是:每天都会有当天手术的排班表,比方说手术中心一共有30个手术间,每个手术间都要安排1-2位麻醉医生。
手术是一天一排,麻醉科当然也是一天一排。
手术排班流程大约是:外科医生前一天提交手术申请,手术室护士长接收整理,安排房间和护士人手;而麻醉科住院总负责往每个房间塞1-2个麻醉医生。
有的房间结束得早,称之为好房间;有的房间结束得晚,称之为烂房间。
大家心里都门清。
住院总谭月的心里也门清,谁不想早下班?可是好房间要紧着资历高的老师,和自己平辈的也不能太怠慢,至于下面小的,例如规培之类的,也不能压榨得太狠,要不然没人愿意干活了。
谭月注意到尹棘槐进来,和她打招呼:“尹老师下班了?”
谭月入职的时候尹棘槐已经去国外读书,两人不曾打过照面,谭月摸不准尹棘槐的性格。
对麻醉科住院总来说,摸准每个人的性格是件重要的事情。虽然谭月从前最讨厌那种“看人下菜碟”的人,但……谭月叹了口气。
排班难啊,实在排不出来的时候,只能去找那些好说话的人,请她们“暂受委屈”,并承诺日后一定补偿。
“尹老师——”谭月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今天情况还可以吧?”谭月对尹棘槐也并非一无所知,她知道尹棘槐曾经是医院的四证,是梁主任的学生,也知道尹棘槐科研实力强劲……
小道消息说:等尹棘槐专培第三年做完住院总就升主治……麻醉科升职差不多这个路数,只不过一般人都要排队升主治,至于副高嘛,就不是排队不排队的问题了,看科研,看领导,看命。
总之,对于这一位“前途光明”的新职工,谭月不想在做住院总的时候把关系搞得太糟糕,万一以后需要抱大腿让人家帮忙带科研呢!
寒暄了几句后,谭月颇为不自在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尹老师,明天19号有三台刀,两台内镜一台开颅……”
好端端和自己提这个,尹棘槐心知她是要排自己做19号,且明天多半是个烂房间,烂到不得不提前和自己说一声以防自己“心存怨气”。
住院总是个难干的差事,住院总相当于一个科室的管家,没办法使所有人都满意,还有可能所有人都不满意。
谭月心说:她一低年资住院医,能管得动谁啊?
尹棘槐知道她难处,说:“没事,我明天也没什么要紧事,我都可以。”
谭月松了口气。没想到这尹棘槐看着冷冰冰一个人,还挺好说话的,不是那种计较的人。
谭月说:“你放心,我后天一定给你排个早一点的房间。”
尹棘槐这周有个讲课任务,是麻醉科的线上小讲堂,讲的是深麻醉下的拔管,她查阅病例资料要用医院内网,因此没着急下班回家,在办公室修改课件不知不觉到晚上十点半。
已经到了这个点,尹棘槐就不准备回家了,索性睡手术室。楼下是更衣室、餐厅、会议室,还有睡觉的地方,扩建后的手术中心女值班室有十二张床,容纳值班人员绰绰有余。
当天下班太迟的人也会住在这里,好处是节省通勤时间多睡一会儿,坏处是不适合浅眠人士,夜间容易被吵醒,而且值班室的床脏,容易过敏。
尹棘槐在通往休息室的走廊里遇到原丛荆,对方摘了手术帽,头发被压了一天,压得乱糟糟,眼神生无可恋,步履蹒跚。
原丛荆显然是个帅哥,纵然大家都是被生活折磨的临床牛马,他也是帅得最突出的那个。
他差点撞上她,他发现是她的时候心脏差点漏跳一拍。
尹棘槐问:“这个点才结束吗?”
原丛荆忽然有些委屈。
积压许久的思念,在不断发酵,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她正犹豫着,是走出这个拥堵的街区,还是找个便利店或咖啡馆,暖一暖身体。
一辆陌生的商务迈巴赫,在雪夜凝滞的车流里,缓慢地停在了她的身旁,用余光向左去瞥,就像只静谧蛰伏的巨兽,透着淡淡的压迫感。
尹棘没心思留意这辆豪车的车主。
转过身,打算先往前面的街区走一走。
国贸的市声如潮水般此起彼伏,四周像形成了白噪音般的音墙,她瑟缩地往道路的尽头走,不禁想起,原丛荆递她协议后,送她回去的那个夜晚,想起了那晚电台放的歌,也想起了男人懒懒开车时,那张恹然又俊美的脸。
再想起今晚又要独自入睡,心底忽然涌起浓重的酸胀感,这时,耳边响起一道男声,熟悉的,低沉的,唤住她:“尹丸丸。”
尹棘愣住,以为自己幻听了。
直到一抹漆黑又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男人不知何时,走到她身后,伸出修长的双手,捂住了她被冻红的耳廓,温度渐渐传递过来,她紧紧闭眼,身体也暖和起来。
她嗅见他大衣袖角寡淡的烟草味,再次开口,男人的语气透着罕见的温和,偏着头,低低地问道:“是不是好久,都没陪你看过雪了?”
第 68 章 煮青梅
夜色渐浓,车流却凝滞住。
尹棘的睫毛沾上了细小的雪粒子,柔顺的黑色长发垂至肩际,外套穿烟灰色兰狐皮草,纤长又柔软的毛针随着凛冽的寒风起起落落,和她的呼吸声渐趋一致。
隔着昏黄暖芒的光,女人的肌肤凝白,眉眼如画般精致,独有股遗世独立的清冷感。
在转过头,看向原丛荆时。
她的眼底泛出湿意,唇瓣被冻得打起颤,像是有很多话要同他讲,但又什么都没说,只是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
看着尹棘如此轻熟妩媚的打扮。
原丛荆却觉得,她比今夜飘落的雪花都容易破碎掉,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骨骼,每一处皮肤,都特别娇弱。
他不清楚尹棘到底在想什么。
但真的受不了她那样看他。
杨主任脾气大,组里的医生都怕他,不过杨主任开了一辈子的刀,如今快退休了,手上的技术也是真的好。
看在这一点上,有点脾气就有点脾气吧,哪个教授没有脾气呢!
就是神经外科公认脾气最好的姜教授,那在手术间也是发过火的,一贯温柔的人发了火,那一整天手术间都噤若寒蝉。
不过这些都和尹棘槐没什么关系,外科教授发火,和底下人发火,和台上的器械护士发火,很少冲着麻醉去。
老教授们深知麻醉的重要性,对麻醉医生都十分客气。
再说杨主任脾气虽大,但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就事论事,并不记仇,下了手术台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小老头。
护士们私下叫他老杨、杨老头、杨师傅,有一回被他听见了,他也不生气,笑呵呵的,非常和蔼。
杨主任收起了怒火,注意到这位年轻的麻醉女医生,和她打招呼:“今天辛苦你了,第三台我们要做电生理,等会儿帮我们麻深一点,原原哈。”
杨主任出去洗手准备上台了,原丛荆飞快地看了一眼尹棘槐,她的目光并没有落过来,而是在面前的仪器上。
杨主任进来,护士帮他穿衣服,顺便打探“情报”:“杨主任,你们今天真打算开三台啊?这不得超时了?明天准备休息?”
杨主任对护士的态度也好,笑着说:“超不了超不了,第三台是个小瘤子,肯定在十点半前结束!”
护士和尹棘槐都沉默,她们提前看过片子,那瘤子一点都不小,位置又深。
不过主任这么说,也没人反驳他,倒是他自己“心虚”了,说:“这样,我们前两台快一点,第三台早点开始,让黄朝来。”
主任的话,也只能听听了。
护士和尹棘槐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呵呵。
真等到第三台的时候,天都黑了,黄朝才不想来呢,肯定扔给原丛荆,对于主任来说,反正他开完关键步骤就下班了,黄朝还是原丛荆他无所谓的。
护士打定主意要盯紧黄朝,绝不能让他提前溜走。
主任上台后没多久,原丛荆就下台了,这台手术也不需要太多人,最多再来一个人帮忙扶镜子,而且今天有进修医生上台。
原丛荆也没立刻离开,他蹭了护士的电脑开医嘱,病房给他打电话,让他去处理一下闹事的病人家属。
原丛荆挂了电话,头痛地往外走,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他的工作不是只有开刀,确切来说,开刀只占很小的部分。
对原丛荆来说,现在大部分手术,他也只能开个场、收个尾,再核心的部分,主任不会放手给他做。神经外科培养周期长,大约到了四十多岁,他才勉强能“独当一面”。
当然,也有佼佼者。可是这里是海城最著名的医院,佼佼者太多,原丛荆在学校里是天之骄子,到了临床,还是重新来过。
中间的时间,原丛荆就是去干杂活了,有门诊的时候看门诊,没门诊的时候处理病房的事情,他现在倒是不用再写病史了,那是规培和实习的活,不过手术记录他还是要写。
中间可以休息的时候,他就抓紧时间去值班室躺一觉,谁知道今天的手术会到多晚,老大可以提前走,他一定是陪到最后的。
神经外科病人术后常规躺ICU,大部分人躺一两天,目的也是观察,怕有术后出血等意外。本身情况重的病人就不好说了,住上半年甚至更久的都有。
这个病人开完刀人是醒了,脑子很清醒,但是一直脱不了呼吸机,打着呼吸机,氧饱和度也只能维持在八十几,这种情况哪能出ICU?
家属就来闹事了,术前谈的好好的,术后就翻脸,这事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是这次家属直接报警了,警察也很无奈,一面安抚家属,一面和医院沟通……于是原丛荆莫名其妙地站在了医务处里头。
他面无表情地心想,这都是杨师傅心软惹的祸,临床大忌是心软,他一定引以为戒,不该救的病人别救。
原丛荆浪费了大半天的时间和家属掰扯,中途又接了几个病房和NICU的电话,最后家属也没得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虽然原丛荆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想要什么结果。
手术室打来电话:“第三个病人接进来了,你来开颅吗?”
可怜的小原水都没喝一口,又换了衣服鞋子进手术室。他的心情实在糟糕,他的午觉就这样被病人闹没了,今天也不知道几点能下班。
尹棘槐都注意到他蔫蔫的神色,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怕他没提前看过血报告,开口提醒他:“原医生,这个病人乙肝大三阳,你注意一下。”
这时病人已经麻倒了,大家聊起天来也不怕被病人听到,护士问起上午闹事的事,原丛荆简单概括了一下,他本来是极平常的语气,不知怎么顿了一下,说:“那阿婆太凶,要动手,我都不敢还手。”
“啧啧啧,我们原医生漂亮的脸蛋没被抓到吧?”巡回开玩笑时也不忘催促他:“快点啊,我可不是为我自己,等会儿就有人接我了,但是你关系着我们麻醉老师和台上洗手下班时间的。”
一般能做巡回的都有些资历了,到点就有人接班,但是台上洗手一直要干到手术结束。
麻醉也有接班制度,但……
尹棘槐说:“我应该也不会干到最后,但我昨天走得早,接班指望不上。”
麻醉科的接班根据资历和前一天下班的时间来决定。
尹棘槐的话给了原丛荆些许压力,他说:“我一定努力。”
“没事,病人安全,手术安全,最重要。”尹棘槐淡淡的:“反正都这个点了,我也不着急。”
说话间,巡回被人接班了,她一面和接班者交班,一面和房间里的尹棘槐打招呼:“走了哈,祝你们早点下班。”
接班的巡回话少,不如前一个活跃,房间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了干活的声音。
这个病人要翻体位,左侧卧位,叫了三个师傅进来搬人。
尹棘槐站在病人头端看着气管导管,原丛荆也站在那处,他在上头架,他半蹲在地上,手上用足了力气,胳膊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尹棘槐看见他脖子上的伤口,是家属的抓痕,看来确实是个凶悍的海城老太太。
这次是尹棘槐主动开口的,她说:“那天急诊病人后来又复查了梅毒抗原,我看过报告了,是阴性。”
梅毒感染者,终身抗体阳性,所以抗体阳性不一定是携带梅毒,但抗原阳性就错不了。
原丛荆上好头架,闻声抬头,他蹲在那里,看着她,有片刻愣怔。
两个人都在平复着失控的呼吸。
尹棘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车窗外的街景已变得熟悉,就快要抵达C家的酒店。
她用手不断地去揪光腿神器,讷讷地问:“为什么不回家,偏要来这里啊。”
“算是全了我一桩心愿吧。”
男人也顺着尹棘的视线,看向夜色里,那越来越近的酒店大楼轮廓。
尹棘转过头,和他对视,不解地问道:“什么心愿啊。”
话落,漆黑的迈巴赫已经停在C家酒店的泊车处,有制服俨正的礼宾人员正朝这处走。
下车之前,男人突然贴近她的脸庞,抬起手,将拇指按向她被他亲到酥麻的唇瓣,慢条斯理一寸寸地抚弄着,他的嗓音低低淡淡,厮磨着她的耳膜,说道:“丸丸,第一次和你来到这里时,我就在想,真的不想和你约什么会。”
尹棘的眼神微微一变。
他突然偏过头,咬住她的耳朵,喑哑又说:“就该直接带你离开餐厅,把你抱进我在这里的房间。”
第 69 章 婚戒
进入C家酒店大堂后。
尹棘的心跳突然加快,却没有上次的慌乱和不安,她只是感到紧张,又像是不知名的雀跃,仿佛连瓣膜都在收缩,像在被小鱼们吸盘般的嘴,轻轻地啄咬。
她调整着愈发紊乱的呼吸,手心沁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黏缠在皮肤,很不爽利。
但原丛荆依然没有松开她的手,宽大的手掌,从侧边,将它牢牢握紧,硬冷的齿轮状表冠,抵在她掌根血管的位置,隔着一层皮肤,似乎都能感受到,腕表震动的精密机芯。
这个时间,大堂的客人不少。
尹棘安静地跟着原丛荆走。
无意听见,路过的某个女生,跟旁边的闺蜜小声说:“刚才的那对情侣好养眼啊,女生有点眼熟,像某个刚出道的小花,但想不起叫什么名字了。”
她的名气还不足以被路人认出。
不清楚以后会怎么样,但现在的她,在出行时,不用佩戴墨镜和口罩,很自在。
“你觉得我会输?”
尹荆眉一挑,来了兴趣。
“我想你赢。”少年少有的收起漫不经心,神色认真。
但原丛荆就算是再自信,也不敢说自己能一个月从年级倒数考到全校第一,定定看了她几秒,又平静说:“如果不行,我也希望你不要输的太惨。”
“为什么关心我?”尹荆不解,“我们似乎并无太大关联,还没有达到那种与有荣焉的关系。”
原丛荆目光一顿,自己也想不明白,但仍旧挑眉散漫说:“关爱同学是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品质,恰好,我有。”
尹荆瞬间轻笑出声:“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道德优良。”
记得前世,这位哥,那可是冷漠刻薄的很。
前世同桌时,有很多女生给原丛荆塞情书送奶茶。
被她撞见的就有好几次,人女孩情书奶茶还没送出手,那位哥就长腿一抬走了。
可谓是十分不留情面。
明着来不行,于是暗着来,后来原丛荆每天上学第一件事,掀开桌板取出塞满的情书丢进垃圾桶,有时晚饭大课间回来,桌上还会莫名其妙多一杯奶茶,问也不知道谁送的,那位哥就随手一拎搁她桌上。
她那时候正减肥呢,一边啃苹果咽白开水一边拒绝:“我不要。”
“不要就丢了吧。”原丛荆桃花眼幽幽,抓住了她的把柄一样,“你也不想浪费粮食吧。”
“……”
本着不浪费粮食的原则,前世她不知帮原丛荆消受了多少其他女生送的奶茶。
那时她小声埋怨原丛荆是她减肥路上的绊脚石,原丛荆还要刻薄她:“你每天一杯奶茶当补营养了。”
“……”
尹荆现在想起前世的这些事,还真是:我真是原原你了……
思绪忽然被一道声音打断。
“没发现吗?”少年的声音带着几分耐人寻味,“那可能是你以前眼盲心瞎。”
尹荆:“……”
操,这话她竟无法反驳。
“另外。”少年又漫不经心扬起声音。
“你不是一般同学,你是我唯一的同桌。”
“?!”
尹荆脑子“轰”的一下炸开了,缓缓转过头,满脸不可思议地去看原丛荆。
四目相对那一瞬。
原丛荆似乎也察觉到自己这话有些歧义,极快地闪了下睫,纤长浓密漆黑如鸦羽,幽微地扫进人心底,少年再懒洋洋掀起眼皮,又是那一幅玩世不恭的淡漠模样:“这话没毛病。”
“……”
行,没毛病。
“你对你以前的同桌也说过这句话吗?”尹荆眨眨眼。
“没。”少年声线很淡。
尹荆不自觉出神,浮想联翩。
没对以前的同桌说过,那就是,只对她说过,她是他同桌,她区别于其他同学,她独一无二……
原丛荆又挑眉说:“我以前同桌都是段锐。”
“……”尹荆瞬间面无表情,好吧是她想多了。
晚自习的铃早就打了。
尹荆不想再浪费时间闲扯,抽出张数学卷子开始写。
原丛荆在一旁见了,沉默片刻,忽然问:“你数学和物理怎么样?”
尹荆笔一顿,转过头去看他,目光疑惑不解。
原丛荆神色寡淡,声音也平直:“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尹荆瞬间笑出了声:“我觉得我成绩应该比你好。”
记得前世,这一次月考,原丛荆总分比她还低一分,原丛荆全班倒数十八,她全班倒数十九,他俩一整个菜的半斤八两。
只不过这一世,原丛荆刚转来附中,还没有月考,还没有人知道原丛荆的真实水平。
也没有人知道她重来一世,没有人知道她早已考过全校第一。
原丛荆其实早就看过尹荆上学期最后一次考试成绩——他这辈子都没考过那么差的成绩,闻言扯唇一笑,满眼散漫里明晃晃写着“在我这就别装了吧?”
尹荆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一下原丛荆的这种错误想法,扬睫故意问:“你们大少爷也学习吗?”
“我觉得你对我的刻板印象有点深。”原丛荆眉一挑,神色轻狂,“你少爷我不光学习,学的还不错。”
尹荆更想笑了,心想哥们你装逼也不打个草稿,你什么德行前世我一清二楚,于是缓缓凑近脸,睁大眼睛直直盯着原丛荆,故意悠悠着语气说:“是吗?我怎么有点不太相信呢?”
原丛荆唇瞬间抿成一条直线:“……”
好不容易关爱同桌一次……
“你就是这么对待同桌的关爱?”原丛荆眸轻敛,深邃浓郁中显出些微愠色。
尹荆闪闪睫:“……”
怎么说的她跟个白眼狼一样。
“我就是觉得,你更应该多多关心一下自己的成绩。”尹荆尽量显出认真的无辜眼神。
“……”
还是断定他不学无术呗。
原丛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这么被质疑过。
“不过,你那个成绩,是怎么想到帮助别人学习的?”尹荆又若有所思。
原丛荆:“???”
得,真行,质疑还不够,还嘲讽上了。
“没没没!”尹荆一看原丛荆那冷冷的神色,连忙解释,“没有不好的意思,就问问,别误会。”
原丛荆:“……”
默了片刻。
少年神色无澜,淡淡开口:“帮助他人这事儿从来不需要考虑。”
尹荆一时愣住,过了一会儿,才点点头:“那你人还不错。”
原丛荆:“……”
“偷偷告诉你,我成绩还不错。”尹荆又凑近,在他耳侧轻声说。
这声音绵绵呼呼,轻缓柔软又没有一丝杂质,像纯白的奶油蛋糕上细细地撒上一层糖霜,原丛荆陡然一定,耳廓被温和的气息拂过,有些些发热。
“不用太担心。”少女的声音又带出笑意,似银铃。
原丛荆僵在那儿,感觉自己有点心律不齐,可能需要去医院查查。
尹荆撩而不自知,很快转回去写题。
前世休学在家,她除了强迫自己不吃饭,强迫自己不停运动,还会强迫自己没日没夜学习。
她好像被一个漩涡所围绕着,她要更瘦一点,成绩更好一点。
无休无止,即使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
不停下来她会永远陷在里面,停下来她又会因为焦虑而无比痛苦。
所导致的是,近五年内所有能找到的卷子她都刷了个遍,各类题型的解法早已烂熟于心,分数也已经提升到了极限。
时间和重复,能改变一切。
但重来一世,她仍旧不敢放松。
她害怕意外,害怕失误,害怕输给黎梦,或许只有月考成绩出来那一天,她的一整颗心才能真正悬下去。
尹荆迅速刷完一张卷子,才喝了口水,转头去看原丛荆。
原丛荆面前摊着本物理,也在刷题。
少年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模样,笔松松夹在冷白细长的指间,要握不握,目光掠了一眼题,在一旁草稿纸上演了几秒,一个答案就划拉上去了。
就是这么随意。
字迹锋利而张扬,一笔划就,占了一整个括号,力透纸背。
就很原丛荆。
至于答案正确与否。
尹荆定睛一看,对的?!
尹荆猛然就想起了前世关于原丛荆成绩的一些事。
前世,这一次月考,原丛荆虽然总分班级倒数,但物理和数学却是接近满分。
后来才听说,原丛荆高一是在国外读的,回国内上高二相当于一切从零开始。
然而她休学后,原丛荆又一声不响考上全校第一,一跃成万人膜拜的年级大佬。
再听说原丛荆,就是在何田田的升学宴上,原丛荆高考是临城理科状元,A大B大随便上的分数,却报了雪城大学。
雪城大学倒也不差,全国理工科TOP5的高校,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原丛荆报的专业却是,心理学。
心理学,是她想学的专业,她想把自己治好。
雪城,是她生父生母,也就是萧家,的所在地。
重来一世,尹荆自认为对绝大多数事情都洞若观火,唯独原丛荆,她怎么也看不明白。
又或许,她从一开始就没有看明白过。
不过,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原丛荆将会是她考上全校第一路上的一个极大变数。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跟原丛荆这种天赋型选手的区别,一张一百分的卷子,她考一百分是因为掌握了一百分的知识点,原丛荆考一百分是因为满分只有一百分。
尹荆还坐位置上发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快下晚自习的时间,班上开始骚动起来。
何田田趁机转过头,偷偷瞅了眼原丛荆,又看向她小声问:“荆荆,你看手机了没?”
尹荆回过神来,伸手去书包里摸手机:“没,怎么了。”
何田田迅速看了眼一旁的原丛荆,欲言又止,指了指她的手机:“那个……你看了就知道了。”
尹荆立马开机。
直到这时,她才看见班群里的惊天大震撼。
不知是谁起的头,晚自习有人在班群里匿名聊天。
话题中心,自然是她和黎梦之间的赌注。
铁扇公主:【你们说尹荆能考全校第一吗?】
银角大王:【你信她还是信我是玉皇大帝。】
玉皇大帝:【+1】
……
牛魔王:【不过应该没这么简单吧?】
红孩儿:【一个月教我从年级倒数考上全校第一我当场拜你为曾孙!】
太上老君:【你们这关系有点乱啊[捂脸笑]】
……
牛魔王:【我还是觉得尹荆会赢,说不定她暑假在家好好用功了呢?】
金角大王:【@铁扇公主,快来让你老公清醒清醒。】
玉面狐狸:【好的呢[娇羞]】
就这么乱七八糟扯了会,突然开始纷纷下注。
队形出奇的一致。
猪八戒:【一把瓜子赌黎梦。】
红孩儿:【一包辣条赌黎梦。】
牛魔王:【一瓶旺仔赌黎梦。】
白龙马:【一袋软糖赌黎梦。】
……
突然,出现了一个实名的半暗荆空头像。
B612:【我赌尹荆。】
“我不同意!”尹棘炸了。
原丛荆不悦地觑起眼眸,表情冷淡又拽:“我还没说,你就不同意。”
尹棘连连摇着小脑袋:“就是不行,你不能在我身体里植入GPS,我接受不了。”
“想什么呢?”他伸出手,掐了下她的侧脸。
尹棘吃惊地看向他:“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假如婚戒和耳钉你都戴不了。”男人修长分明的手,转而拢向她柔软的耳廓,慢慢地抚弄着,低低淡淡又说,“我就在你的皮肤上,烙个草莓印。”
尹棘的眼皮重重一跳。
原丛荆却真的在认真思考,半点儿也不像在开玩笑的样子,又说:“假如,它的颜色消褪,我会再给你烙上新的。”
“如果我们不得不暂时分开,它的颜色应该能保留几天,在我给你烙的印记变淡至无前,丸丸,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
第 70 章 跑不掉
听完男人说的最后一句话。
尹棘产生了某种近乎失控的陷落感,心脏也被淡淡的恐慌缠紧,双腿又开始发软。
不禁想起了,在海岛时,就有过的不详预感,一旦答应了原丛荆的要求,起了烙草莓印的这个头,那他肯定会经常伏在她身上,胡乱地啃咬,就像条凶狠的恶犬。
也想起了,他用牙齿,在她肩胛骨处和大腿内侧吮出的刺目吻痕,由颓艳的红,再到靡靡的紫,大概用了两周,颜色才全部褪去。
尹棘曾经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吻痕是一种伤痕,之所以会在皮肤表面留下颜色,是因为,潜藏在下面的血管几近膨胀,濒临破裂的边缘。
此时此刻,尹棘清醒地意识到。
原丛荆并不是单纯的顽劣,才偏要在她身体留下难以褪掉的吻痕。
这是他某种病态的执念
原丛荆的笑让尹棘感到不安,自己好像猜中了,但是猜中了,就更觉得这个人恐怖。
结果下一秒对方开口,却又让她意外。
“我为什么啊?”
尹棘稍稍皱眉,“嗯?”
原丛荆往后一仰,双手撑着身后,面对这样的质疑,老神在在地反问:“你多少听说过我的情况吧?”
他伸手松松垮垮指自己,“国内外名校毕业,履历漂亮得闪瞎眼。家底儿厚到就算什么都不干也能玩到下辈子。”
原丛荆睨着她,带着说什么都不害臊的浑劲,“哪怕真就落魄了,还有这张脸。”
“我有什么找死的必要?”他抬了抬下巴,十足玩味:“你说说。”
他一这么说,尹棘反而怀疑自己了,张张嘴巴,捏紧棉签,“也是……”
“我……是我瞎想了,对不起,你当我没说过。”
感觉有些尴尬,又很愧疚,尹棘左右环顾,“你饿吗?要不要……给你买点吃的。”
原丛荆往她掏出来的那把零钱瞟了一眼,“还有钱呢?”
尹棘低头挑了挑一数,买完药还剩下四十多块,有些心疼,咬着牙点头。
原丛荆盯着她,眼神愈深,“这么舍得给我花?”
她沉吟几秒,没人想遭遇车祸,她不愿意怪罪原丛荆,不管怎么说算捡回一条命,都花给他也不亏。
尹棘又点头,很乖很老实。
原丛荆一笑,意味不明。
“成,没白救。”
…………
梅若听说两人在外面出了事故,吓得魂飞魄散,尹棘一到家就被她揽着又搂又哄,受宠若惊。
梅若招呼家里保姆:“把家庭医生请过来,加急,赶紧给小丫头看看。”
保姆得令飞去打电话。
尹棘这才找到开口的空隙,紧忙摆手:“阿姨……急诊都检查过了,没事,都没事。”
“万一有疏漏呢,对,明天我让人陪着你再去全身查一遍,心理科也要看。”梅若愁得叹气,偏头瞪了眼原丛荆,“衰仔,平时叫你在外低调,现在好了,不仅自己出事,还要搭上别人。”
原丛荆脸上还挂着彩,往沙发一坐,耷拉眼皮不为所动。
话都不说。
尹棘悄然打量他,回想起原丛荆那句“我三叔”,肇事者的身份……梅阿姨知道吗?
她看看梅若,没敢说话,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别人的家事。
但是,她想替对方说句话,小声开口:“阿姨,出事的时候,是他……”
“所以啊。”原丛荆突然开口,打断了尹棘的话。
尹棘一愣,抬头,迎上他淡冷的目光。
原丛荆完全不领情,反而对梅若笑道:“我是最不适合看孩子的人,您看,出事儿了吧。”
梅若的表情更阴沉,对儿子的不满写在脸上,“你啊,你非找抽是吧。”
“这要是你爸在家,非要让你挨几下你才会说人话。”
原丛荆自打坐下就一直垂着眼眸,他脱了碎坏的手表扔在桌子上,起身,“我休息了,您慢聊。”
说完,自顾自转身走向楼梯间。
尹棘皱眉望去,他浅色T恤背后的那一块,还沾着渗出的血迹。
不知怎的,她心里闷闷的,觉着不舒服。
回头,她迎上梅若看着自己担忧的目光,笑了下,“真的没事的。”
梅若伸手抚摸她的脸颊,叹气,“好孩子。”
…………
洗过澡以后,尹棘几乎都没力气撑到走回自己房间。
她关好门,趿拉着步子,把自己一下丢进床里,柔软床垫拥着她反弹了两下。
一闭眼,车祸瞬间的那些眩晕再次袭来,尹棘颤着眼睫睁开,伸手捂住洇湿的眼梢。
像只被人用毛巾裹住的,雨中受惊的小白兔。
兜里的手机振动,她摸起来一看,直接坐了起来,接通时眼睛都亮了:“奶奶?”
“棘棘啊,怎么才接电话。”奶奶苍而慢的声音传来。
“我手机没有电了,才充上。”尹棘一听见亲人的嗓音,委屈涌上来,压着嗓子里的酸涩不流露,“怎么了?”
“就是问问你怎么样。”奶奶嘱咐:“别跑去疯玩,多读书。”
尹棘摇头,“没有,放心吧。”
说完,她又犹犹豫豫开口:“奶,我今天……”
这时候,电话里夹进来姑妈的尖锐嗓音:“哎,棘棘啊!你不接我们电话,还以为你在有钱人家享受,忘了我们嘞。”说着带笑。
尹棘嘴角的弧度稍有僵硬,不过也早就习惯姑妈这性格,“哪有。”
这时候奶奶在旁的声音来了句“你净跟孩子乱说”斥责她。
尹棘听着,淡淡笑意,没回话。
“姑妈跟你说啊,你别看这有钱人阔气,那钱花不到你身上的哦。”姑妈语气压低,语重心长:“你别被迷花了眼,人家不把你放眼里的,瞧不起我们的。”
“你一定用心读书,不要起玩心,少花钱,读完书赶快上班,家里还等着你挣钱伺候。”
“姑妈年纪大了,再顶几年真老骨头咯,到时候还指着你呢。”
“妈,你说两句。”
尹棘嗫喏:“奶奶,其实我……”
奶奶的声音再度飘来:“你姑说得对,好好念书,懂事点,人家供着你读书,就算有委屈也忍着些吧。”
想倾诉委屈的冲动在长辈的一言一语中逐渐熄灭下去,尹棘垂低的眼睫像小狗耷拉下去的尾巴。
她摁捏着手机边缘,勉强自己故作平常:“嗯,知道。”
一个小时前梅若阿姨抚摸自己关心自己的模样,在此刻,恍然与亲人的嘱托要求产生残忍的对比。
尹棘缓缓放下手机,对方喋喋不休传来的声音逐渐模糊,耳膜像被水堵住般。
神经敏感,抗拒所有噪音。
…………
焦昕对她很热情,前天刚约过,过了两天又找她出去逛。
也许是因为上次碰到原丛荆来接她,焦昕实在好奇想八卦,微信上几次想提都没说明白,想问又不敢问的。
尹棘看得出焦昕是个坦率的人,也不排斥她这样的性格,对方一邀约她就答应了。
正好,焦昕和她是一个学校的,开学前,尹棘有不少事想问问对方。
一见面,焦昕就扑到她身上问东问西,八卦得一双眼睛冒绿光,尹棘觉得没什么可遮掩的,就把到霄粤湾一周来的所有事都跟她讲了一遍。
听完所有,焦昕忍着想鼓掌叫彩的冲动,摇头晃脑:“好啊,你这一周过得比我半辈子都精彩了。”
“采访问问。”她审视面前白嫩女孩的脸,笑道:“跟大帅比经历生死的感觉,刺不刺激?”
“刺激?”听到这个词,尹棘瞪圆眼睛,不可理喻,“那可是死里逃生,还顾得上什么呀?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
“哈哈是我太幼稚啦,你说得对,死里逃生,今天我请你吃顿好的压压惊。”焦昕拍拍她后背,说着带她拐进一家店,“先陪我买个衣服,我的内衣该换了。”
女孩子聚在一起逛街时就会自动化身成翩翩雀跃的精灵,尹棘觉得焦昕这个人神奇的地方就在于,她明明知道两人之间家庭背景之间差距多大,可在相处里,焦昕从未让她有一秒想起过这种差距。
她们就只是最纯粹的,灵魂之间的友谊相吸。
两人在店里有说有笑,最后焦昕甚至直接把她也拉进宽大的试衣间,焦昕比较放得开,尹棘还在旁边她就直接脱衣服试款式,尹棘瞧见她白皙的曲线默默低下头,耳朵有些红。
焦昕一看,故意把整个人扑过去,用柔软身体蹭她:“还害羞啦!”
尹棘被弄得发痒,忍不住笑出声,弯腰躲避:“不是……你自己试……我去外面等你。”
焦昕刚笑着要说话,手上不知摸到什么,顺着她散开的衣领往里一看,愣了:“棘棘,你穿的这是什么内衣?”
尹棘也愣了,反应过来赶紧护住领口。
焦昕稍稍蹙眉,环胸看着她,“这个年代谁还穿束胸内衣啊,怎么回事?”
之前一直以为她是天生平了点,如今一看,原来优腴的身材全都被束缚着。
尹棘眼眸垂动,似是想起什么不愉快的回忆,不过马上恢复原态,“没有……就是穿习惯了。”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说“习惯”,焦昕更发现不对。
现在的女孩子,谁会穿这种难受东西穿到习惯。
她盯着尹棘,眼神闪烁两下。
这人畏畏缩缩的性子,也跟这些背后的经历脱不了关系吧。
半晌,焦昕叉着腰,正视她:“棘棘,你把不把我当朋友?”
尹棘抬眼,点头。
焦昕指指她隔着衣服的内衣肩带,“你要想和我一直处下去,就把这玩意扔掉。”
“轻轻松松,挺胸抬头地过日子!”
…………
两人勾着手臂走出内衣店,尹棘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口,又看向身边朋友,“谢谢你……我下次把钱给你。”
结果焦昕没买衣服,却给尹棘换了一件内衣。
焦昕挑着眉头,晃晃她,“都说了我送你,你就说换了以后是不是喘气都轻松了?”
尹棘笑笑,点头。
“这不就完啦。”焦昕搂住她,瞥了眼,撅起小嘴:“羡慕你喔,天生有料。”
尹棘听不懂,还在强调:“一会儿吃饭,一定要和我平摊了,我不能再……”
“哎呀,知道了,随你心愿好了。”
尹棘揽着她的手臂,视线一抛,隔着一道绿植花带,正对上女人愤然的眼神。
她一下就认出了对方——这是第一天来霄粤湾泼原丛荆水的那个女生!
女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盯这边,尹棘顺着她的目光往自己周围看了看,确定没人,又对上她的眼睛。
还没等她想明白,对方甩开步子直接往这边大步走来。
尹棘心里一咯噔,大胆猜测:不是冲自己来的吧?
不可能,她们明明都不认识。
但是对方冲过来的气焰直逼人心,让尹棘有些害怕,她拽着焦昕小声说:“我们下楼去逛吧,先下楼。”
焦昕还没意识到不对,一头蒙:“下楼干什么,餐厅都在这一层啊。”
那个女生越来越近,让尹棘逐渐肯定——就是冲自己来的。
尹棘心头一紧,拉着焦昕转头要下楼,结果下一秒,直接被那个女生尖锐的嗓音叫住。
“那个女的!!你给我站住!”
叫韩盈的女生发型和穿着都不如之前精致,脸庞也消瘦很多,盯着尹棘的目光怒又妒忌,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谁让你走了!”
焦昕敏锐,一把推开她,上下打量,嗤之以鼻:“你跟谁动手呢!谁啊你!”
夏天衣服单薄,韩盈的长指甲一下把尹棘的胳膊划出两三道红痕,尹棘疼得皱眉,拉着焦昕往后退两步,横眉质问:“你有事吗?”
“呵。”韩盈眯起眼,尽是不屑,“你和原丛荆什么关系!你给原丛荆灌什么迷魂汤了!”
尹棘一下被问懵了,又听对方歇斯底里。
韩盈想起最近的那些传闻,愠怒中混杂着各种情绪:“你个土里土气的穷鬼凭什么,你凭什么让原丛荆围着你团团转!”
说着她再次逼近,又要动手。
三个女生在商场里撕扯起来。
“他妈的。”这一次,焦昕把尹棘护在身后,找到巡视的安保,指着她:“给我把这个疯东西赶出去!这商场是我舅舅的我说了算!”
对方的咆哮和怒火让她无法理解,尹棘被吓了一跳,脸色微白,明显还混乱着。
韩盈想起那些经历,还有自己被原丛荆整惨的现状,现在好了,他只是动动嘴皮子,她在霄粤湾就几乎活不下去。
“像原丛荆那种冷血的变态畜生……”
韩盈伸着指头指着尹棘,忍不住发抖,“你肯定有什么……原丛荆绝对想在你身上拿到什么东西!对不对!!”
“哈哈,你处心积虑勾搭他也没用的。我告诉你,你也一样。”她被安保扯住,冷笑不止,仇视着尹棘:“你和我不会有任何区别…早晚都会…”
下一秒,韩盈挣脱开安保的控制,伸着尖长的指甲扑向她。
尹棘肩膀僵直,呼吸一滞。
…………
与此同时。
Bloodshot Club酒吧顶层vip包厢内。
酒红色的束型灯打在玻璃杯上,给金橙色柠檬调饮吐上一团虚无的血腥气。
属于男性修长又有力的手指捏起杯口,直到水液触碰到微微勾起的薄唇。
原丛荆抿了口,斜睨着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男人。
“堂哥,求你了,求你……饶过我爸,他糊涂了,我们不敢惹你的……”
“我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
“你看在,他是你三叔的份上,看在咱们是一家人的份上……”
陈彭祖和黄仁都在,两人贴在一块凑在一边看戏,还碰了个杯。
原丛荆懒洋洋盯着杯口,“要不你先问问你爸,问问他,有没有把我当成过家人。”
堂弟一听眼泪都下来了,望着他的目光恳求里隐含着愤怒。
“我们,我们一家子早就让你整垮了……你非要看着我们都去死,你才满意吗?”
原丛荆丹凤眼眯窄,抚摸着杯壁,“一个个的,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却都反过来说是我整的。”
他的眼神空洞,低语:“是我错了吗?”
原丛荆笑却没温度,看着他重复:“我问你,错的,是我吗?”
堂弟被他这副模样吓得仿若被冻住般,眼神晃动,摇头,一点点往后退。
陈彭祖没忍住笑出声,“喂,阿荆,你真的很像坏人喔。”
黄仁挑眉:“唔通佢唔系?”(他难道不是?)
“给我要的东西,其他好说。”原丛荆放下酒杯,看了眼手机。
堂弟无助慌张:“你说的那个我真不知道,我爸也不知道。”
“好。”原丛荆起身,捞起自己的外套,抬腿绕过堂弟跪着的区域,“那就等着给你爸送监。”
“哥!原丛荆!”堂弟咆哮恳求:“我爸到底怎么你了!你要这么造孽!!”
黄仁招呼保安把这人处理出去,同时看着走向门口的原丛荆:“喂,酒仲未饮完,你去边度?”(酒没喝完你去哪)
原丛荆给拖着堂弟出去的保安让路,倚靠在门边,懒散回头一眼。
“商场,接人回家。”
说完抬腿出了包间。
留下黄仁和陈彭祖面面相觑,惊愕不止。
商场?
接谁?
女人!?
他原丛荆也有给人当司机的时候!?
原丛荆一直都好优秀,也好耀眼。
但现在的她,已经没有了十七岁时不成熟的嫉妒和自卑,也能更强大地面对和他本就存在的天然差距。
阿荆,今后我会更努力的。
尹棘在心底默默说。
“丸丸。”男人终于停下这个热切的长吻,拇指按在她的唇角,嗓音低哑地说,“今晚不许再反悔了。”
“嗯?”尹棘被他亲得有些晕糊,眼神迷离,没搞懂他在说什么。
原丛荆揉着她泛粉的耳廓,又偏过头,怜惜地吻了吻那里,隐忍地说:“就算会疼,你也不许再跟我耍赖。”
“尹丸丸。”他将她从意式沙发处,拦腰抱了起来,“今晚你真的跑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