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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十月刊 这已是收藏品、艺术品之范畴……

    十月初的清晨, 当大厅的落地钟悠悠敲响八点之时,解良嬉穿着一套世纪牌的休闲风格时装,打着呵欠走进了西馆的大餐厅。

    宽阔的餐桌旁, 解予川夫妇正靠着椅子,一人吃着一份西式早餐,翻阅着报纸杂志。

    听见她的脚步声,赵宴知回过头来望了眼, 笑着打招呼:“早啊,良嬉姐。”

    “早。”解良嬉边回应着,边拉开了赵宴知身旁的椅子落座。

    正示意佣人送早餐过来, 转头忽而发觉赵宴知手边正在翻阅的杂志有些眼熟。

    “在看我们的杂志?”她不禁翘起几分嘴角问道。

    “嗯, 最新一期。”赵宴知将杂志合起,给她看了看封面,“里面的服饰搭配真的很有新意, 闲暇时候慢慢翻看琢磨还蛮有意思的。”

    解予川瞥见封面上那穿着蛛网花纹长裙、闪闪发着金光的女模特, 稀奇道:“我记得上期封面不还是黑白的吗, 技术增进了?”

    赵宴知扫了他一眼,温和提醒:“上回内页的旗袍图就是彩色的了。”

    “解予川, ”解良嬉立刻盯上了他,“被我捉到了, 一页也没看是不是?”

    “咳咳, 近日有些忙,就只看了母亲的采访部分。”解予川心虚地移开了目光解释, 连忙岔开话题:“这一期采访的是谁?”

    “裕祥时装店的严老板。”赵宴知配合他回道。

    “严老板?他和轻舟不是竞争对手吗?”解予川靠在椅背上, 端起温热的咖啡喝了一口,“采访他岂不是给他做宣传?”

    “是对手也是朋友,轻舟说了, 时装市场不能他一家独大。”解良嬉回道,“况且我们这是《纪元》时尚杂志,又并非《世纪时装》杂志,凡是对时尚感兴趣的,或是有自己独到见解的公众人物,自然都可以接受采访。”

    解予川轻“嘶”了一声,提道:“我早想问了,‘纪元’这名字是谁起的?未免太……别有内涵了。”

    “还能是谁,你亲弟弟呗。”解良嬉提起此事来也很是气闷。

    分明是她和纪轻舟合办的杂志,解予安这名字起得倒像是他们两夫妻合办的。

    解予川点点头:“我竟毫不意外。”

    正于此时,安静翻阅杂志的赵宴知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感叹:“哇,这一套……”

    解良嬉刚拿起餐具,闻声马上探过头去,不出意外看见了一幅妆花披肩的近景彩图。

    她眼中不由流露些许得意之色,问道:“很惊艳是不是?”

    赵宴知点了点头。

    只见那画面一分为二,上半张图中,身穿银杏刺绣黑丝绒旗袍的女子微微侧头凝眸望着前方,窈窕修长的身姿伫立于朦胧山水画背景前,宛如水墨画剪影般古典端庄。

    即便经后期上色后的照片有些失真,图上模特的面孔依旧分外的清丽动人,任谁来看都是极美的。

    但其韶秀幽雅的气质,又不会喧宾夺主,反而以自身清婉的气质将那从肩膀垂落的长长的妆花披肩衬托得愈为精致绚丽、灿烂夺目。

    下半张图,则是一幅妆花缎的近景欣赏。

    图片下方有一行小字说明,限制于印刷技术,无法特别鲜明地还原这幅妆花作品精细的工艺与斑斓的色彩,但印刷工已尽最大努力做了多层颜色的套印,尽可能将那锦缎的美丽呈现给读者。

    赵宴知读完后页关于云锦的介绍后,心中忽而涌起感动的情绪来,问解良嬉道:“这云锦披肩你们可有得卖?”

    解良嬉摇了摇头:“就连照片上的这一幅都是纪轻舟不远千里从南京借来的,你若想要,还得托人去南京定做,不过也得做好等上一两年的准备。我想这期杂志一出,定然会有许多人捧着钱去定做。”

    “什么披肩,如此夸张?”??解予川好奇地探过头来,一看那彩印图片,也是不由得眼神微愣,认同道:“是挺漂亮,你若想要,那我就托人去趟南京,给你一模一样地定制一条,如何?”

    话落,还未等赵宴知回应,他又忽然想起道:“对了,元元不就在南京吗,不若我叫他去找一找当地的织造坊?”

    “你叫解予安去办这事,还不如同轻舟说一声。”解良嬉边吃着早餐面包,边接话道:“他说要是来找他定做这条云锦的客人够多,数量超过十件,他就开个团,一件五百元,他负责去南京找可靠的织造坊定做。

    “不过这妆花的图案配色,他会稍微改一改,没有那么的纷繁复杂,织起来相对更快一些,但视觉氛围上也不会相差多少。以及披肩角落会被织上世纪工作室的图标,就看你们愿不愿意接受。”

    “五百元一件?这么贵?”解予川很有些吃惊,“他工作室的定价已经浮夸到如此地步了?”

    解良嬉笑了声:“你要是知道有人在他那花八百元做过一套生日礼服裙,就不会这般惊讶了。”

    “还有人买这样贵的衣服?”解予川嘀咕道,他固然有钱,但或许是自己管理着制衣厂的缘故,对衣服的成本价太过于心知肚明,对此现象便有些难以理解。

    赵宴知就解释道:“这已是收藏品、艺术品之范畴了,就好比你上周花了三百多元买的那盆兰花,实际没有多大用处,只是摆在家中欣赏欣赏,陶冶情操罢了。

    “这云锦披肩好歹是用了诸多珍贵材料,花费了匠人们无数精力与巧思所织造,保存得好,过个几年、几十年兴许还会升值呢。”

    “……这倒也不无可能。”解予川听她这么一细谈,倒是能够理解她们的想法了。

    转而便朝解良嬉道:“那麻烦你去同轻舟说一声,我们要订一条,倘若凑不成十人,就再多订两条,母亲想必也会喜欢的。”

    “好。”解良嬉应得很干脆。

    其实她提出此事来,也是有些私心的。

    在纪轻舟提出这代为定制披肩的想法时,她就已下单了一条,又怕没有那么多的客人愿意花这大价钱,这才有意给身边人做做广告。

    这下可好,一下子凑了三条!

    解良嬉微扬起唇角,脑中已盘算起下午约几个热衷于交际的夫人小姐去吃下午茶,顺便再给拉拉生意的念头。

    ·

    十月伊始,气温反倒持续上升,连续几日都是大晴朗天。

    临近正午时分,秋阳灼人,日光笼罩下的大马路显得愈发的喧骚热闹。

    随着一声铃铛脆响,五百二十号的时装屋店门打开,纪轻舟带着季秘书从时装店出来,径直走到路旁,坐上了停在那的黑色雪佛兰汽车,由阿佑开车前往下一个工作地。

    “等会儿提醒我去趟电报局。”

    汽车刚驶上路面,透过车窗望见路旁的报刊亭处有个举着杂志阅读的路人,纪轻舟忽然想起了此事,就朝前边副驾的季秘书嘱咐道。

    去电报局,是为了拍电报给尚在南京的骆明煊,请他帮忙去找两到三家可靠的云锦织造坊,谈个合作。

    否则恐怕再过几日,等那些富贵客人自己安排人去南京购买定做,他们工作室就排不上队了。

    说实话,他也挺疑惑的。

    当初只是和解良嬉简单提了提代为定制出售妆花披肩的想法而已,甚至都没有在杂志上打广告,结果十月刊发布后不到三日,便有十几位顾客来到他的店里询问披肩之事。

    有的是来定做那款银杏旗袍时,顺便问到的,更多则是专门冲着那妆花披肩来的。

    一些熟客听闻他暂时只打算做这一批货后,甚至都未犹豫那高昂的价格和漫长的等候时间,便直接下了定金,三百六的定金支付出去眼睛也不眨一下,好似生怕晚了就再也买不着了。

    顾客如此信任他,纪轻舟自然也不能辜负他们期待,只不过这短短两天半,下单量就达到了十六件,他真害怕届时来不及织造,叫客人等上两三年,将耐心都耗尽。

    于是必须抓紧时间去联系合适的织造坊,多联系几家,以及这件数也不能再增多了,到二十件必须截止。

    其实他大概算过,五百一件的披肩,从南京那边批量定做,每一幅约莫三至四百元可以拿下,他这中间商还是有不少利润的。

    只是时间拉得太长了,会有很多的不确定因素,且既然是他们工作室出品,图案配色必须得做些独特的设计改造,不能依照原版本照抄,但改造后的版本又要能令顾客感到满意,之后成品织成,质量还需好好把关,总的来说还是挺耗费心神的。

    做这一批货,就当是回馈客户,宣传传统工艺了。

    “先生,您看那!”

    正当纪轻舟琢磨着那披肩该如何设计时,前座的黄佑树忽然出声提醒道。

    “嗯?”纪轻舟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窗外。

    而阿佑也刻意放慢了车速,慢得堪比街边的路人步行的速度。

    于是,纪轻舟便望见在奥林匹克影戏院正门旁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又挂上了大幅的海报画。

    海报正中心,画着一位穿长衫的男子,高高地站在一众观众面前,他身后蜿蜒的楼梯上,一位位身姿曼妙的女郎摆着各种姿势,展示着自己身上美丽的衣裳。

    在海报的上方位置,则标着巨大的影片名称:《秋意撩人》。

    “啧,这片名也太擦边了吧,和我的时装秀有关系吗?”

    纪轻舟蹙了蹙眉头,不想再多看,忙催促道:“赶紧走吧,别让人家刘经济等急了。”

    黄佑树其实觉得这片名还蛮有吸引人的,但听纪轻舟这么说了,他也不好反驳,闻言便加快了车速,不再东张西望。

    约莫半小时后,汽车停在了霞飞路的一幢高大建筑旁。

    大概半个月前,纪轻舟生出开设高定手工坊的想法后,就找了之前给自己介绍了南京路店铺的掮客刘经济,请他帮忙寻找适合的房子。

    为方便起见,他对于新商铺的要求很是简单,就是要在霞飞路附近,且面积够大,房屋外观要有格调,最好为临街位置,方便顾客往来。

    结果刘经济答应了之后,一连半个多月,一直没有消息,直到昨日才联系上他,约他今日中午十二点来霞飞路的931号看房。

    纪轻舟带着秘书下了车,就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刘经济。

    对方穿着朴素的衣衫,戴着顶遮阳草帽,见他到来当即露出热切笑意,抬手示意了下那房屋道:“纪老板,您看看这房子够不够有格调?”

    纪轻舟其实刚下车时,抬头望见这座建筑就已有些惊讶,一股“啊,原来是这里”的感觉油然而生。

    虽常在霞飞路上往来,但他不是坐在汽车内,就是站在电车里,平时也不会特别关注路旁的建筑,而一幢建筑他却很有印象。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它外观高大漂亮,很有设计感,还正好位于街口转角位置。

    这是一座三层砖木结构的巴伐利亚式建筑,拥有着浅黄色的外墙面,肉桂粉的窗框,与大坡面的红屋顶。

    二层面向西侧拥有着十六扇的希腊式玻璃花窗,三层则有个宽敞的大露台,一层的南面和西面皆有数扇对开的玻璃门,一看就是适合经营的好商铺。

    至于内部,纪轻舟跟着刘经济进入参观后,也觉得分外符合他的要求。

    内部的隔断很少,以罗马柱撑起分外宽裕的空间,午后的日光毫无阻隔地透过那十几扇玻璃花窗洒落,在浅木色的地板上留下斑驳美丽的光影,分外的光明敞亮。

    “这房子原是一德国商人出资所建,那位商人因战争原因回了国,这房就被一英商洋行接手了,办了什么棋牌俱乐部。”

    参观完三楼上方的阁楼后,刘经济带着纪轻舟回到了一楼的南门口,一路讲解介绍道,“而今听闻那洋行老板生意不利,便要转让这房子,开价两千五百英镑。”

    “多少?”纪轻舟险些倒吸一口凉气。

    据他了解,此时一英镑可兑银圆十元左右,两万五千多的房子,真有些挑战他的心理底线。

    “正是这价格。”刘经济也是首次听闻这样大的单子,对他的反应很能理解,“但您看这房子,虽有八年房龄了,依旧新得很,内部空间宽敞,设施也齐备,三层带着大露台,还有一间阁楼房,位置虽非最繁华之地段,却也还不错,两万五是值得的。”

    纪轻舟轻轻吐了口气。

    这房他自然是满意的,离工作室、离他家都还算近,面积足够大,内外装潢也分外明亮雅致,能撑得起他高级定制的名头。

    但这价格嘛……也不是买不起,只不过很是肉疼而已。

    他目前真正能带给他高盈利的只有时装屋,杂志社销量虽不错,但成本高,售价低,又还处于起步阶段,即便盈利也赚不了多少。

    至于工作室的营业收入,每月一二千元,其中很大部分都要维持店铺周转。

    而时装店虽说赚得多,但也才开张了半年而已,要买这房子,这半年的收入就都得投进去了。

    “纪老板,怎么样,你可要考虑考虑?”刘经济恰时问道。

    “嗯,我想想,”纪轻舟不动声色道,“这房挂出来多久了?”

    “没多久,我打听到这出售消息是三日前,挂出来最多一周。”刘经济回话道,约莫是看出了他有购买意向,就作诚恳语气提醒:

    “这价钱的确不是小数目,论谁都要慎重考虑一番。不过上海的大老板是真不少,您若真想要,最好莫考虑太久,错过了这次,下次也不知要多久能给您找到这样符合您条件的房子。”

    你上回也是一样的说辞……

    纪轻舟暗自腹诽了一句,微笑回答道:“行,今日就辛苦你了,我有了主意,会尽快联系你的。”

    第172章 婚内出轨 你这嘴贯会说甜言蜜语

    当日中午, 看完了房子,又跑了趟电报局,拍完电报后, 纪轻舟就回了工作室继续上班。

    秋装发布后的一个多月内,随着冬季新款的样衣逐步送去工厂,撇去裁缝学校一周两堂的教学课程以及杂志社的日常编辑工作不谈,他目前的主要任务就是电影戏服的设计和明年春季新款的设计。

    在九月底的同业公会活动中, 成员们已讨论确定,将那场共同举办的时装大秀,定在明年二月底、三月初的时间。

    而作为这场秀的发起者, 他至少也要拿出二三十个款式。

    当然, 明年春季本就是要出新款的,所以也不算额外的任务。

    眼下较为迫切还是电影戏服的单子。

    毕竟依照张景优所言,他的新电影预计会在明年一月份开拍, 为了给戏服的制作留出足够的时间, 设计工作怎么也得赶在十月底前完成。

    而在此之前, 他还得完成新版本妆花披肩的设计,尽快将这单子安排出去。

    “明天周六, 还得去跟白玫瑰的演员,那位吕小姐见上一面, 否则都不知道给谁设计衣服……”

    坐到书房的蝴蝶桌前, 纪轻舟抽出了大张的画纸,展开纸张构思之时, 忽而又想起这项计划来。

    “明天都周六了……”

    他撑着下巴, 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纸页,“再过两天,就中秋了……”

    想到这, 唇角不禁微微上扬,旋即微吐了口气,拿起笔继续画图。

    在自己的小办公室里待着,关起门来画着图,不知不觉,天色便入了暮。

    夜里加班到九点时,解元宝的小耳目阿佑照常来敲门,提醒他该到时间回去休息了。

    纪轻舟也没有拖延,给手上工作稍稍收了个尾后,就站起身来,活动了下肩颈准备下班。

    一整日的繁忙工作耗费了大量的心神,回到家中,他快速地洗了个澡,也未再做什么工作,带着浓浓的倦意躺到了床上,后脑勺一沾枕头,便无知觉地睡了过去。

    深夜的房屋寂然无声,清凉月色下,偶尔有午夜兜风的汽车呼啸而过,夜风中夹着些许欢声笑语,犹如梦中幻影般悄然消逝。

    临近零点时,又有汽车的疾驰声传来,这一回却像是停在了附近不远处。

    纪轻舟睡得正沉时,隐约有听见轻微的脚步声响,却只沉浸于梦境,未恢复意识。

    直到房门被推开的吱嘎声突兀响起,他才陡地从睡梦中脱离出来。

    他条件反射地翻过身,睡意朦胧地掀开眼帘,就看见透过阳台窗帘洒入的丝丝月辉里,一个黑黢黢的男人背着月光站立在他床边,高大的身影轮廓分外有压迫之感。

    纪轻舟胸口猛烈一跳,第一反应是入室抢劫。

    于是在看见那黑影突然俯身朝自己靠近过来时,便下意识地翻身想跑,结果手刚撑起身体,还未来得及躲闪就被一条修长有力的手臂扣住了肩膀,压回了床铺上。

    男子较硬挺的衣料带着初秋夜晚的微凉紧贴着他的手臂与身体,一股陌生的香气顺着鼻息钻入进来,很有冒犯之意。

    他抬起手想要反抗,却又被箍住手腕按在了枕头上,紧接着耳畔就响起男人熟悉的嗓音:“是我。”

    纪轻舟一听这声音就松了口气,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了下来。

    心跳渐渐平息的同时,又很有些气愤,解予安提前回来也不告知他一声,还鬼鬼祟祟地挑在这半夜的时候回来,害他吓得不轻。

    解予安感受他呼吸的渐渐平稳,就松开了对他手臂的桎梏,揽在青年后背的手掌顺着脊骨缓缓上移,贴在他的后颈上,拇指摩挲着青年的喉结与颈项,安抚地亲了亲他柔软的双唇。

    纪轻舟刻意别过了脸,虽然认出了来人,却仍微阖着双目,声音稍有些低哑地问道:“谁啊,你是?”

    解予安眉毛微动,低柔的嗓音带着温热的呼吸轻抚他的耳畔:“不认我?”

    “嗯……不认得。”纪轻舟半梦半醒般地含糊出声道,“我想想,你是我昨天遇见的那个高冷千金大小姐吗?”

    解予安冷声:“谁?”

    “不是吗?那是前天咖啡厅认识的那个可爱帅气的小狼狗?”

    话说到这,他语气里已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调谑。

    明知他在满嘴跑火车,解予安听闻此言,心里仍是升起了一股酸醋意味,捏着青年的脸颊转过来,气闷地咬了他嘴唇一口。

    纪轻舟轻“唔”了一声,抬手呼到他的侧脸上,似要将他推开,而到头来手指却又不舍地顺着他光洁的脸颊抚摸起来,嘴里还故作不情愿地咕哝道:

    “别这样,我丈夫出差在外,我不能趁着他不在的时候跟你做这种事,这是婚内出轨。”

    解予安也不知他在演哪出戏,但这话本身倒是没有错,他刚要勉强回应一句“知道就好”,又听对方紧接着说道:

    “这太刺激了,我怕会上瘾。”

    解予安顿然抿紧了唇,话语中含着警告:“纪轻舟。”

    “哈哈哈,逗你的。”纪轻舟适可而止地结束了这玩笑。

    听男子沉默不语,就捏了捏他的脸颊问:“干嘛不说话,又生气啦?”

    解予安握住他作乱的手攥在掌心里,旋即稍直起身,伸手点亮了床头的台灯。

    随着那“啪”一声的轻响,昏黄的光芒打亮了这一方静谧的空间。

    纪轻舟稍稍适应了下光线,半眯的眼眸中映出男子轮廓分明的俊脸,才发觉解予安还穿着身深灰色的西服。

    他连领带都还未摘,浓密的黑发整齐地梳理成三七分的背头,仅有几缕额发因方才的动作从额角垂落,一缕缕轻微弯曲着,一看就抹了发油。

    他刚嗅到的陌生香气约莫就是来自于此。

    解予安开了灯后,就垂落眼睫注视着青年的脸庞,想要发作一下脾气,但看见青年因犯困而变得朦胧微红的眼眸,又生不起丁点儿气来。

    最终,就只语气沉静问道:“小狼狗是谁?”

    “没有这个人,都说了是逗你的,”纪轻舟缓慢地闭了闭眼道,“高冷千金大小姐是你,可爱帅气的小狼狗也是你,我只有你这一个小狗。”

    “你这嘴贯会说甜言蜜语,我不信。”解予安伸手触摸着他红润的下唇道,“我要检查。”

    “哦,怎么检查?”

    解予安拇指又摩挲了几下他的嘴唇,将青年双唇揉得泛起殷红血色,便又俯下身来,一边纯洁地浅浅亲吻着,揽在他腰间的左手却顺着睡衣的衣摆探索进去。

    指腹带着熟悉的热意抚摸着青年的后背肌肤,沿着脊骨缓缓往下,带起一阵熟悉的战栗。

    纪轻舟感受他西装的袖子紧贴着自己腰侧摩挲着,身体一下子泛起红晕来。

    他稍感不适应地按住了对方的手臂,挪了挪屁股道:“别弄了,都几点了,你快去洗澡吧,洗完了早点来睡觉。”

    解予安听他语气不悦,就不再抚摸,只是搂着他的腰,垂着脑袋埋在他颈间,一刻也不舍分离般地亲着他的颈项道:“陪我去。”

    纪轻舟无奈笑骂:“烦不烦啊你,赶紧去洗,洗完了随你怎么抱。”

    “真的?”

    “真的,我发毒誓行不行?”

    解予安得了他保证,这才安分地亲了亲他的耳朵,起身去洗漱换衣。

    然而等他快速地洗完澡,擦着头发出来时,纪轻舟却已闭合着眼眸,裹着被子睡得七荤八素了。

    被台灯光芒笼罩的床铺显得温暖而安宁。

    解予安将头发擦得半干后,就掀开被子,躺到了床上,关了台灯,熟练地从背后抱住纪轻舟,将人紧紧地搂进了自己怀里。

    近在咫尺的馨香飘逸在鼻端,他不禁凑近过去,在青年的后颈啄吻着,过了会儿又难以克制地亲吻起他的耳朵。

    双唇含着柔软的耳垂,直将半进入睡眠之人也亲吻得耳根通红,浑身泛起滚烫的热意来。

    其实解予安原本不想打扰他休息,况且他自身也是上了一天班后,赶着下午三点的火车回来的,同样很是疲倦。

    但不知为何,一触及到青年的温软体肤,嗅到他衣襟领口散发的淡淡香味,浑身的细胞便骤然鲜活起来,一点也不觉得困倦和疲惫了。

    于是搂在青年腰间的手掌开始违背主人的意愿,顺着腰腹缓缓挪到胸膛,摩挲着胸口的肌肤,感受着那心脏蓬勃的跳动,呼吸也渐有急促。

    纪轻舟以为他亲一亲就会安分睡觉,便没有理会,谁知他的纵容反倒令对方变本加厉起来。

    实在被身后人闹得受不了,就索性翻转过身来,躺平在男子臂弯里,闭着眼道:“行,你要是喜欢奸尸你就来。“

    “……”解予安一时无言,“我并非为了这个。”

    他说着,左手规矩地撤出了睡衣,右手臂揽着青年的后背,将人面对面拥进自己怀里,低声解释:“只是,太想你了。”

    纪轻舟顺从地翻进他怀里,将脑袋埋进男人胸膛,回应道:“我知道,我也想你。”

    解予安却还嫌不够,总想要他给予自己更多的关注与情绪反馈。

    理性上知晓该适可而止,让他安稳地继续睡觉,却还是忍不住想和他多说几句话。

    于是嗓音柔和问:“要听我念书吗?”

    纪轻舟微微叹气:“你哪来这么多精力。”

    “不是说我念书催眠?”

    “你保持安静,我马上就睡着了。”

    解予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不甘地合了会儿眼后,又再度开口:“还没有跟我说晚安。”

    “人都在你怀里了,还不够安定吗?”

    纪轻舟真是拿他毫无办法,仰起头亲了亲他的下巴,耐心说道:“晚安吧,解元宝。”

    青年主动的亲吻仿佛带着某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解予安被他柔软的发丝蹭了蹭脖子,便感困意渐渐上涌起来,喉结滚动了下,低低地回了句“晚安”。

    第173章 坏主意(感情章) 就只能选我们宝少爷……

    次日清晨, 纪轻舟在生物钟的作用下醒来,睁开眼,看见男人恬静安然的睡颜, 一瞬有些懵然,还以为回到了住在解公馆的时候。

    眯着眸子醒了醒神,过了会儿记忆才逐步回笼,回想起昨天半夜发生的事情。

    “好热啊……”

    纪轻舟轻声咕哝着, 稍稍挪动了下身体,感到自己脖颈、后背的睡衣都有些汗湿,便推开了解予安环绕在自己身上的手臂, 想要透透气。

    结果刚翻动身体, 解予安便被他的动静吵醒过来,颤动眼睫,睁开了视线。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 先贴近吻了吻青年的额头。

    接着似也觉得有些燥热, 就翻过了身, 平枕着枕头,右手臂却仍环绕在青年腰侧。

    白晃晃的朝阳穿透窗帘缝隙, 反射于天花板一角,光明透亮。

    纪轻舟打了个呵欠, 睡眼惺忪地望着那道狭长的光斑出了会儿神, 随即侧过身,靠在男子肩膀上问:“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调休了一日。”解予安回道, 刚睡醒的声音有些低哑, “昨日下了课,时间还早,就买了三点的火车。”

    “那下回记得提前通知我一声, 你知道我半夜三更醒来,发现有个黑影立在床边盯着我看有多吓人吗?”

    “不怕。”解予安手掌安抚般地一下下拍着他的后背,思索了片刻道:“不过你独自居住,的确不够安全,不如叫阿佑搬过来住?”

    “那你得问问他愿不愿意。”

    “为何不愿,他还单身,在解公馆也是独自睡佣人间。”话说到这,解予安似又觉得不妥。

    这房屋较小,房间也不多,楼上的起居室、卧室和书房三间都是连在一块的,如果让阿佑住书房,那就是和纪轻舟一门相隔了。

    于是想了想又道:“楼下待客室可收拾出来给他住,反正不常使用。”

    “行,你安排吧。”纪轻舟趴在他肩头,无所谓地应声。

    大抵是解予安轻拍着他后背的节奏太过于缓慢催眠,他不觉又阖起了眼帘,感到有些发困。

    解予安侧低着头,垂眸注视着青年的脸庞。

    见他黑色发丝下的眼眸又轻轻闭合起来,丝毫不着急起床的模样,便问:“今日不上班?”

    “怎么可能啊,”纪轻舟贴着他的胸膛,漫然回应,“设计稿可以在家里画,但今天嘛,还是有几项行程的,明天倒是可以居家办公陪你。”

    “今日有什么行程?”

    “问这么仔细,想做我的小助理吗?”纪轻舟轻轻笑着说道,“主要是中午约了吕小姐到工作室,下午准备去买个房子。”

    解予安拍着他后背的动作一顿:“吕小姐?”

    纪轻舟对他这捕捉重点的能力无言,老实解释道:“吕小姐是张导新戏的演员,我接了她那角色的戏服设计工作,起码要先见一见她人,这没问题吧?”

    解予安表示同意地淡淡应了声,尔后才问:“那买房呢?”

    “之前不是在信上跟你提过,我想开一个高定手工坊吗?”

    纪轻舟口吻平缓说道,“昨天刚去看了房子,就在霞飞路上,离家很近。那房子其实还挺符合我要求的,够宽敞,外观也漂亮,就是房价太高了。

    “当然租房也可以,但我想这手工坊一办起码十年起步,十年的租金,那也是相当高昂的一笔费用了,倒不如直接买下,之后倘若要搬地方,还可以转卖出去。”

    解予安应了声:“既然喜欢,那就买了。”

    “你的钱来得容易,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了。”纪轻舟轻哼了声。

    旋即思虑着微叹了口气:“算了,不纠结了,就这么决定了吧。不就是花钱嘛,把钱花光了再赚就是,我当初不也是身无分文来的。

    “即便亏钱了,亏得倾家荡产,大不了就入赘你们解家,给解家少爷当小白脸,日子照样过得舒坦。”

    解予安听着他的话,竟有些许心动,嘴唇微启:“解家哪个少爷?”

    “嗯?”纪轻舟眉毛微挑,没料到他还有这一问。

    配合着考虑道:“我想想啊,大少爷蛮好的,英俊又有钱,但人家已有了幸福美满的家庭……哎呀,那就只能选我们宝少爷了。”

    “选我委屈你了?叹什么气?”

    “宝少爷干的工作既不安全又不挣钱,你说我叹什么气?”

    解予安听他这么一说,便轻抿着唇不接话了,手掌继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纪轻舟枕着他的肩膀,阖起了双目,原本只想稍微打会儿盹,结果对方轻拍的节奏太过催眠,他一个不留神又睡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时,和煦的日光已从床角渐渐挪移到了阳台门边,暖融融地照耀着玻璃格窗。

    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手表一看时间,当即惊得从床上翻坐了起来。

    转头看见某人一副似在状况之外的平静神情,便推卸责任埋怨道:“你怎么不叫醒我啊?”

    解予安自不会说出自己盯着他的睡颜看了两个钟头的事情,不紧不慢回道:

    “看你像半辈子没睡过好觉了,不忍叫醒你。”

    “放屁,你不在我睡眠好得很。”纪轻舟狠狠回了一句,穿上拖鞋去盥洗室洗漱。

    反正都已经赶不及去杂志社上班了,纪轻舟就索性放慢了速度。

    洗漱过后,他一如既往地换上了自己的衬衣西裤上班套装,下楼随意吃了点东西垫了垫肚子后,就带着今日限定的解助理一块儿出门去了工作室。

    今日主要行程就如他所言那般,中午到工作室见了见吕意浓小姐,观察了一下对方的外貌气质特征,好针对她的外形特点给她做造型设计。

    送吕小姐离开后,纪轻舟又派人去找了刘经济,请对方帮忙约见那位洋行老板,协商购买房屋之事。

    眼下这个时代,租界内房屋转让手续还是挺复杂的,并且还要缴纳种种高额税费,好在解予安不久前才买过房,对整个流程都颇为清楚。

    加上解家在地产界也很有声望,借助他的帮忙,此事总算是以一个较为顺利的方式办妥下来。

    当日忙完了行程,从工作室收拾了画本纸笔回到家时,暮色已深。

    纪轻舟下午为买房之事,在多个地方来回奔波,光是银行就跑了好几趟,腿脚不免有些酸软,因此一回房间,他就先放热水泡了个澡。

    洗完澡,看见架子上所放的睡衣与浴袍,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便拿起了那件白色的真丝浴衣披在了肩上。

    从浴室出来,纪轻舟用毛巾擦着头发,环视了卧室一圈,发觉解予安既不在房间内,也不在阳台上,就趿拉着拖鞋走到了外间的起居室。

    尔后果不其然,看到解予安姿势放松地靠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只相框,像是在欣赏照片。

    “拍得不错吧?”纪轻舟语气愉悦问。

    听见他的声音,解予安侧过头来,望见青年松垮浴袍下不着一物的长腿,不觉目光凝滞了一瞬。

    旋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敲了敲相框道:“你这叫拍得不错?”

    上午出门太急,他还未发现,南京拍的几张照片都已洗了出来,被纪轻舟装在相框里,摆在了茶几上。

    他手里所拿的,正是那日纪轻舟兴致冲冲拿来相机,对着他摆拍的那一张。

    本以为对方当时要自己继续书写笔记,是想要记录他工作时的模样,还担心那时刚云雨过后,衣衫不整,拍出来不太雅观。

    事实证明他的担心确实多余,因为洗出的相片里,只照到了他的鼻梁、嘴唇至锁骨的部分,别说脖子以下了,连眼睛也没有拍到。

    “不是挺好的吗?”纪轻舟不容许他质疑自己的拍照技术。

    说着就走到了解予安身旁,食指落在黑白相片中男子高挺笔直的鼻梁线条上。

    他像是描画肖像般,指尖顺着那清晰深刻的轮廓线缓缓移动到流畅的唇线上,又顺着下颌线滑落,在那凸起的喉结上用指尖画了个小圈。

    “这个构图,你不觉得很性感吗?”

    解予安看见他的动作,一瞬仿佛自己也被触摸了一般,喉结不觉滚动了一下。

    “要是仰头拍,就连五官也不用入镜了,光是你的下颌线和颈部线条,打个轮廓光拍出来就很漂亮。”

    纪轻舟还在诉说自己的审美艺术,饶有兴致问:“改日要不试试?”

    话落,见解予安兀自沉吟着不接话,他又仿佛要干坏事般地扬起嘴角,凑近道:“其实我还想拍你……时的照片,那是最为性感的。”

    某个词被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在男人耳边吐字清晰地说道。

    解予安耳朵腾地通红起来,凤眸诧异地凝视着他,一副不可置信他说了什么的模样。

    “干嘛这么惊讶,我的想法也不算出格吧?难道你不想拍我吗?我不信。”

    纪轻舟明知他有多保守,却非要为自己的想法狡辩,“况且我们小元宝现在是最年轻力壮的时候,不留下点纪念照,不是很可惜吗?但就是拍了不能拿出去洗,要不我去学学怎么洗照片?”

    “休想,”解予安正色凛然地拒绝,“收起你的坏主意。”

    “好好好,不拍就不拍……”纪轻舟不再逗弄他。

    见他面红耳赤的,半晌缓不过神来,就拿起自己的那张照片,好心岔开话题道:

    “你还说我呢,你看看你拍的,给我拍成什么鬼样了,果然我当时就不该给你抛媚眼。”

    “不是很好吗?”解予安从他手中接过相框,看着照片中微笑的青年,眼神里不禁露出些许眷念,发自内心地认为这张拍得很是不错。

    虽未捕捉到纪轻舟眨眼的那一瞬间,但起码是成功合焦了。

    不过这么一来,就不像是在眨眼了,而像是阳光过于盛烈,不得不半眯起眼来,但依然神采熠熠的,很是俊俏生动。

    “也就你觉得好看了。”纪轻舟嘀咕道。

    接着又从桌上拿起另一个相框道:“这还有一张呢,你看了没?”

    解予安闻言挪开视线,看向他手里的相片。

    那是在南京的世纪时装店门口拍摄的,一张他们两个加上骆明煊的三人合影。

    黑白相片以倾斜的角度将店铺的门头拍摄了进去,店门一侧的橱窗旁,三个修长高挑的青年并肩而立。

    其中左侧的男子咧着嘴最是笑容灿烂,中间的男子同样扬着唇角,神情明媚。

    唯独最右侧的男子挂着一张面无表情的淡然面孔,但他的身体姿态却是放松的,看得出来心情还不错。

    “啧,我当时不该站中间的,你们俩都比我高一点。”

    纪轻舟此时才察觉这张相片里,自己是最矮的那个,“不过总比信哥儿好,他跟你们合照,就像是站坑里了。”

    “我们像你的守卫。”解予安先是这么评价了句,旋即疑惑:“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们和邱文信合照了?”

    纪轻舟疑问地挑了下眉,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他眼珠一转,一派镇定地辩解道:“我打个比方而已,假如说他和你们俩合影。”

    “嗯?”解予安眼神狐疑。

    “别问这个了,”纪轻舟收起相框放到了桌面上,转而便侧了个身,抬手环绕上解予安的脖颈,面对面地坐到了他腿上:“要不要摸摸,里面都泡软了。”

    解予安无意间瞧见他松散睡袍内若隐若现的柔粉,面庞顿时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半晌才故作冷静地点头“嗯”了一声。

    纪轻舟轻轻咋舌:“这么久才回我?小元宝都比你应得快。”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低头瞄了眼他的西裤。

    解予安喉结滚动,手掌交叉着揽在他后腰间,犹如商讨公事般努力镇定问:“抱你去床上?”

    “不行,你都没洗澡。”纪轻舟皱了下鼻子,佯作嫌弃道。

    随即又往前挪了挪位置,凑到男人耳畔低声道:“就在这吧,试一试新姿势。”

    第174章 上映 会动的《摩登时装》

    中秋节的前一日, 是被起名为《秋意撩人》的时装秀记录影片上映的日子。

    因是纪录片,张导就没有办什么首映仪式,只是提前一周在报纸上放了些宣传广告而已。

    同时各大影戏院也都在门口挂上了相应的手绘海报, 海报中那“五分一场”的价格是尤为突出的重点。

    相比《真假凤凰》一块大洋一场的电影票价,这片子的票价着实可称得上实惠。

    许多从未进过影戏院,从未看过电影的民众,望见这票价也不由心动, 想借此机会带上家人、约上朋友,一道去体验一番,见见世面。

    恰好这日周末, 学校放假, 因此相约来看这场影片的学生也相当之多。

    首场影片从下午两点开始上映,几乎场场满座,城中心的奥林匹克影戏院甚至都开始排起了长队。

    例如裁缝学校的女学生, 全校三十人集体出动, 是由副校长带队, 学校出钱,带着她们来观看的, 毕竟这影片的主内容便与她们的课业息息相关。

    树蕙女中学的学生孟莲同样是排队的人之一。

    她只看过一次电影,就是《真假凤凰》, 当时是和要好的同学悄悄用积攒的零花钱买票来看的。

    家里并不允许她看电影, 觉得影院里播放的多是洋片,她容易因此而学到坏思想。

    孟莲看了那电影有没有学坏, 她倒不清楚, 不过确实因这影片而暗暗迷恋上了里面的男二号。

    尽管那钢琴老师出场不多,但其俊雅的外表与忧郁的气质相比英挺俊朗的男主演,却给她留下了更为深刻印象, 为此还偷偷地搜集了一些印有祝先生宣传照片与采访的报纸给收藏了起来。

    不过今日来看这场电影倒是与祝先生无关,只是恰好同她要好的那位同学是施玄曼的影迷,又在报纸广告上看到施玄曼会在这部影片中出镜,便商量着一道过来凑凑热闹。

    影院附近人流众多,用着和同学交流课文的理由偷偷出来看电影的孟莲却有些害怕被认识的人看见。

    排队买票时,特意避着马路,面向影戏院门口悬挂的手绘海报而站立。

    边等候下一场的开始,边和身旁的好友聊天。

    “这会是什么故事呢?如此多的女角色,却只有一个男角色。”

    她望着那大幅的手绘海报嘀咕道。

    “也许是某老爷和他的十三房姨太太。”好友数着海报上的女演员人数,猜测道:

    “我猜,说的就是姨太太们争风吃醋的故事。里面多半会有个女主角,贫苦出身却生着副好相貌,因她顽强不屈、思想独特,吸引了老爷的目光,施玄曼演的或许就是这个角色。

    “你瞧,就是距离那长袍男子最近的那个女子,穿着黑旗袍,看起来最为端庄优雅,画的大概就是施玄曼。”

    孟莲心里不大认同,海报上的男子容貌画得并不怎清晰,但显然很是年轻,怎么会有如此多的姨太太。

    正暗自疑惑着,忽然队伍往前行进了一大截,原来是上一场已经结束了,轮到了她们这一波入内观看。

    孟莲同好友暗怀着期待,跟随人群入场,还有些奇怪这一场电影怎结束得如此之快,恰逢此时,她们在离场人群中望见有认识的同学走了出来。

    好友朝那认识的女学生招了招手打招呼,待她们过来时,便问:“好看吗这电影,你们怎出来得如此迅速?”

    “嗯,有些出乎我意料,片子很短,却是好看的。”

    那学生轻快地回道,想了想又补充:“不过并非《真假凤凰》那种电影,另一种意义的好看。”

    “另一种意义?”来不及询问过多,二人就被人群裹挟着,挤入了宽敞的放映厅。

    没有座位号码,两个女学生动作却是灵巧,快速地占据了前排中央的位置。

    落座不久,待放映厅内观众满席,嘈杂喧嚣的聊天声中,银幕骤亮。

    首先跳出的是一个硕大的影片名称,紧随其后则是一段对这部影片主要内容的文字概述,大意便是说,这是一部时装表演的记录影片。

    “咦?时装表演?什么意思,没有故事吗?”

    孟莲听见好友这般询问,心里也腾起浓烈的好奇。

    看着那文字介绍以后,一间装饰漂亮的洋房时装店出现在了银幕上,她感到如同第一次观影般新奇亢奋的情绪涌上心头,不禁挺起后背,安安静静地观看起电影.

    此时影院二层的一间豪华放映厅内,纪轻舟和解予安正坐在观众席上,等待着影片开始播放。

    豪华放映厅与普通观影厅其实没有太大差别,除了拥有较为舒适的椅子之外,就是配备了钢琴乐手,在电影放映时,现场演奏钢琴乐。

    普通放映厅同样配有音乐,但乐手水平较为参差不齐,不管电影到了哪个情节该配什么音乐,都只顾拉自己的乐谱,充当一个气氛组而已。

    不过此次的记录影片则算是例外。

    毕竟就一个小短片,没有什么情节,无需配上什么音效之类的,纪轻舟就提前让张导和影院打了声招呼,全部演奏同一曲谱即可。

    即便节奏错乱也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走秀现场,模特也不见得会跟着音乐节奏行动。

    短片的播映较为快速,观众席刚坐满不久,便有一束强光直射前方幕布,银幕随之亮起了黑白色的画面。

    “你好像还是第一次看我的秀吧。”

    望着银幕上出现的片名,纪轻舟侧身凑到解予安耳边,小声回忆说道,“我办第一场的时候,你眼睛还瞎着,办第二场的时候,你又去了南京。”

    “我在报上见过关于这场的新闻。”解予安低声回道。

    这事纪轻舟自然也知晓,他出租屋桌上放着的全是登载有关于自己时装秀新闻的报刊。

    有的八卦小报为博眼球,分明连这时装秀是什么都不太清楚,却从别的报纸东抄西抄的,直接将他描述成了“中央空调”,甚至是花丛浪子。

    他好奇问:“那你当时看见那些报道是什么心情?”

    “和今日看见影片名称同一心情。”解予安不假思索回道。

    纪轻舟闻言不禁失笑,知道他是在讽刺这擦边的影片名。

    “那除此之外呢?没有别的想法?”

    解予安想了下,说:“觉得你像一枝木樨花。”

    “啊?”纪轻舟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疑惑地微挑了下眉:“什么意思?”

    “招蜂引蝶。”解予安侧头看了他一眼,幽暗的眼神里多少带着点怨尤情绪。

    “呵,我就知道。”纪轻舟扯了扯唇角,恰好此时影片开始正式播放,便抬头望向了幕布。

    虽是这场秀的设计者,他却也是第一次站在观众的角度观看,心中同样很是期待。

    只见银幕上方,熟悉的时装店内景闪过后,镜头就聚焦到了那装饰着丝绸缎带的弧形楼梯与楼梯顺延的中央走道处。

    走道两侧可见有宾客就坐,但摄入并不完全,即便是前排观众也只有小半个身体入镜,拍得较为模糊。

    见此画面,放映厅内响起交头接耳声,似乎有人认出了这是世纪时装屋的店内环境。

    影片的剪辑较为明快,那弧形楼梯刚清晰显现,不一会儿便有一位穿着中性风格时装的女子出现在弧形楼梯上。

    与此同时,放映厅内的乐手开始弹奏钢琴,演奏的正是与那日时装秀现场所播放的唱片相同乐章的夜曲。

    轻缓的钢琴乐演奏,令在座的观众不由放松下神经,既好奇又专注地望着银幕上那穿着时髦的女郎不急不缓地登场。

    她先是在楼梯转角处稍作停留展示全身,接着径直地朝着镜头方向走来。

    跳动的黑白银幕并不能很好地展现她身上服装的颜色,连模特的五官都不怎清晰,但其款式搭配的新颖潮流、行走时悬垂弹性的面料质感却能直观地观察到。

    见此情景,一些状况外的观众下意识地认为这开场模特就是本部片子的女主演,见她直直靠近电影镜头,还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情节发生。

    结果那女子只是站在那,近距离地向镜头和两旁观众展示了下衣服,便掉头返回楼梯了。

    “这是何意?”

    纪轻舟听到隔壁座位的男子不解地朝他的同伴询问。

    另一人显然看得较为仔细,回道:“片头不是介绍了吗,这是记录影片,拍摄的是时装表演,约莫就是展示衣服的。”

    “哦……会动的《摩登时装》。”

    纪轻舟听闻这评价眉毛微扬,还以为这位先生没搞清状况就来了影院看这纪录片,会觉得失望不满,或是无聊愤懑,结果这男子倒是分外平静,问清了没有故事演绎后,就靠回座椅看起了时装表演。

    时不时还会和同伴交流几句模特的样貌和服装。

    “这套衣服像是学生装,不过太洋风了。”

    “我有朋友在树蕙教书,那学校的校服便是类似的式样,甚至比这更为西式。”

    “这位小姐身姿甚为曼妙。”

    “不知办此展览者从何处招来这许多女演员,寻常影片女角色都无人肯参演,恐怕出价不少。”

    “衣服倒确实甚为新奇,真是丰富了我们这些老东西的眼界。”

    “哦,这位小姐我认识,是秀蝶。”

    纪轻舟听着他们的聊天内容,看得似乎还挺津津有味,心忖看来张导对观众的心理把握得还挺准,此时的人们来看电影,多数就是看个新奇,看个热闹,想见见寻常看不到的新事物而已。

    即便是一场纪录片,能从银幕上看见过去另一时空发生过的事情,也令他们觉得很有意思。

    随着一个个女模特不间断地穿着新款登场展示,在场观众都已明白了这是场什么片子,对银幕中那些样式时新的洋装津津乐道。

    固然没有故事片那些戏剧化的情节,但首次知晓有时装表演这样的活动存在,能够一次性瞧见诸多美丽的女演员与二十几套时髦洋装的展示,观众们也觉眼界大开,五分钱的票价还真是值了。

    片子的结尾,当那位令许多观众觉得眼熟的“秀蝶”小姐穿着旗袍与大衣的搭配登场之后,十几位模特排着队再度上场,各自摆着定点姿势站立于楼梯两侧。

    紧接着,又见一位穿着浅色长衫的青年带着一女子自模特之间穿过,来到楼梯口,向观众略施一礼。

    于是大家就知晓了,这青年便对应着海报中心的那个男子,大概率就是这场展览的举办者。

    “这是外面那广告画上的一幕啊!”

    “看完整场表演,再望见这一幕,真别有感触。”

    银幕内的宾客们此时纷纷起身鼓掌,尽管听不见声响,放映厅内观众们却被带动着跟着鼓起掌来。

    “诶呀,我还真入镜了。”纪轻舟轻声嘀咕,象征性地给自己鼓了鼓掌。

    先前张景优剪片子时就同他说过,结尾他会入镜几十秒钟,但镜头离得远,拍得不清晰,叫他不必担心。

    眼下这一看,的确画质模糊,但熟悉他的人想必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纪轻舟倒不介意上银幕,主要是担心这片子流传出去,被认识纪云倾的人瞧见,会惹来点麻烦。

    不过眼下他在上海也算立稳脚跟了,就连交换身份的事情,解予安也知道了,即便是京城那个陆经理亲自找上门来,他也毫无畏惧。

    解予安未听见他的嘀咕声,望着银幕上被众人包围的意气风发的青年,唇角不由泛起一丝笑意。

    待影片落幕,音乐停止,他转头朝身边人道:“很精彩的表演。”

    “怎么,对我刮目相看了?”纪轻舟不无得意说道。

    解予安应声:“嗯,眼睛都被擦亮了。”

    “啧,从你嘴里出来的,总觉得不是什么好话。”

    纪轻舟轻哼了声,拉着他手臂起身道:“走吧,退场喽,去你家吃夜饭。”

    ·

    楼下,刚结束一场影片的普通放映厅同样有大量人流涌出。

    孟莲行走在人潮中,听着她的好友兴致盎然地说着观后感:

    “真是出乎意料,和我开始所想的情节全然不同,竟然是这样的一个片子。不过确实好看,不论女演员还是那些漂亮衣服……

    “不如我们趁现在去逛逛那世纪时装店如何,我想看看施小姐的同款。虽买不起,但只是看看,应该无妨吧?”

    孟莲正犹豫着是否要答应这个提议,抬眼望见前方迎面而来的人群,突然顿住了目光。

    “怎么了?”她的好友良久未等到回答,不禁询问。

    孟莲连忙摇摇头收回目光,不好意思说自己觉得影片最后出场的那位青年样貌似很是清新俊逸,令她又有些春心萌动。

    而刚刚看见一位模样漂亮的男青年,竟又觉得像是影片里的那位。

    怎可能这么巧,她觉得自己真是有些犯花痴,忙撇开心思道:“那就去吧,我也想去看看。”

    第175章 生意兴隆 仗义执言美食家

    影片上映的第二天是八月半的中秋节, 也是解予安乘车返回南京的日子。

    为了在家中多留半天,车票买的是中午十二点的班次,因此不必早起赶火车。

    当日睡到自然醒后, 解予安才不紧不慢地起来收拾行李。

    十月初旬,凸肚窗外摇曳的树叶尚是属于夏末的绿色,云色风声却已有了秋意。

    接下来的日子必然会开始降温,纪轻舟便帮他把衣橱里的夹棉衣裤都拿了出来, 折叠整齐地塞进了行李箱。

    看着原本空荡荡的衣箱逐步填满,离别的愁绪又上心头。

    “等会儿一道吃个饭,我就不送你去火车站了, 一来一回的也要费不少时间。”

    待行装收拾完毕后, 纪轻舟无所事事地靠在沙发扶手旁说道。

    解予安合起箱子的动作一顿,抬起眼睫问:“这么舍得我走?”

    “你怎么不想想,我昨晚被你折腾到几点才睡?”纪轻舟咬牙说着, 恶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脸颊。

    接着又顺势抚摸了下他的脸庞, 安慰道:“再说, 反正下个月也是要见面的嘛,不必每次都要去火车站依依惜别一番。”

    话虽如此, 解予安听着他不冷不热的语气,心里总不免有些惆怅。

    仿佛纪轻舟已经习惯了离别, 不习惯的只有自己而已。

    他抬眸扫了圈周围, 拿起茶几上嵌有纪轻舟相片的那个相框,擦了擦照片表面的浮尘, 放进了行李箱的夹层内, 口吻低沉道:“这个,我带走了。”

    纪轻舟见他这副模样,又有些心软:“要不, 我还是送你去车站?”

    解予安微微摇了摇头,端坐到沙发上,无言地伸出右手,拉着青年的胳膊牵引着他侧坐到了自己腿上。

    他熟练地抬起手臂将人搂进怀里,侧脸贴在对方柔软的睡衣上,阖着双目一动不动地抱了好一阵,才静静开口:“下个月,要来看我。”

    “我知道,有空就会去看你的。”纪轻舟语气柔和地应着,又抬起手挠了挠他的下巴,说道:

    “你觉不觉得,我们现在就好像在玩游戏一样,那种搜集拼图碎片兑换最终大奖的游戏。每次分开后,都要在日常生活中搜集很多名为思念的小碎片,集满拼图,才能兑换一次见面。”

    解予安闷声道:“若真是如此,我便能天天见你了。”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没有努力搜集喽?”纪轻舟侧转过头:“当初是哪个犟种非要去南京的,死都劝不动。”

    解予安张了张嘴,无奈抿唇:“说不过你。”

    纪轻舟被他这干脆的服输态度逗乐。

    哧的笑了声,摸了摸他的头发道:“多想我一点,我很快就会去见你的。”

    “嗯。”解予安淡淡应了声,闭着眼眸,缓缓将拥抱收紧。

    ·

    中秋过后,天气渐渐转凉,不变的是世纪时装店火热的生意。

    自从名为《秋意撩人》的时装秀纪录影片上映以后,一连半月,位于南京路的时装屋每日皆是门庭若市。

    伴随着电影的热映,一股简约、舒适的摩登新装潮流风靡上海。

    “世纪时装”作为其中代表,品牌名称更是传遍大街小巷,无人不晓。

    凡是自诩进步的新青年男女,衣柜里怎么也要有一套世纪牌的衣服,在参加一些社交活动时,才能撑得起场面。

    穿着外套或大衣时,最好还要无意间将标签露在外面,才能展现出自己的时尚品味。

    愈多的人穿着,愈能带起风尚。

    短时间内,世纪时装的成衣系列广受追捧。

    别说那些在影片中出现过的热门款式了,连上一季未售完的夏款也被抢购一空,员工们每日补货上货都来不及,到最后只能限量出售。

    当然,影片带来的人们一窝蜂追求时髦洋装的连锁效应,给纪轻舟带来了大量进账的同时,也惹来了一些“反摩登”人士的不满和抨击。

    电影上映不到三日,纪轻舟就看到有报纸批评这电影华而不实,没有什么内涵。

    又说他这举办者是居心不良的资本家,想用女模特婀娜的身姿与时髦衣裙浮靡的外观,腐蚀良家女子朴素的内心,青年人尤其女学生,不应观看和效仿等等。

    不过只要成为公众人物,有支持褒奖,必然就会有批评讥讽,对此,纪轻舟也早有心理准备。

    不论是议论他为邪恶资本家的,还是写诗嘲弄他的衣服是奇装异服、有伤风化的,种种评论都照单全收。

    但看到那些上纲上线指责他“崇洋媚外”、“有卖国之嫌疑”的言论,就令他很是生气了。

    正准备找几家纸媒反击这等恶劣攻击,结果第二日就见《沪上日报》上,向来只在美食板块发表文章的沪报主笔邱文信,亲自写了篇文章登在头版位置,回击那些不明是非、强加附会之人。

    “女界人士莫不在意服装之时髦美丽,然国内时装初发展,具有新装创意者,寥寥无几,今有一人脱颖而出,将其独出心裁之创意以时装表演形式,低门槛展示于民众,不鼓舞感激便罢,如何能用‘卖国’之词妄言揣测?”

    “倘若将摩登装束推到女性面前,便是反传统,那纪先生在自办杂志上宣传推广传统手工艺,诸‘卫道者’可有予以支持?”

    “我以为崇洋媚外者,周身穿戴皆为舶来洋货,才可冠得上这一严苛谴责。

    “但据我了解,纪先生平日穿着皆为他自己设计缝制,针线面料倘若有国货,必首选国货,如因他制作的并非传统衣衫,便鸣鼓而攻之,真可谓恶毒愚昧……”

    文章的最后,还引用了时装业公会理事长严老板的一段采访做结尾:

    “国内时装业自发展以来,几十年一直学洋货做洋货,追着洋人的尾巴学时髦。如今业内,出现一位天才创新者,他做的时装,新鲜漂亮远胜西人之上。英国老裁缝花重金聘他去教学,《文汇报》主编称赞他为‘疯狂的年轻一代’,身为行业前辈,我们实在应该保护他,而非压制他。”

    沪报在上海新闻界不能说拥有特别高的威信度,但在街头巷尾的传播度上,却是数一数二的。

    这些犀利言辞,不仅令喜好新装的女界人士、世纪时装的支持者们拍手叫好,也辩得那些反摩登人士哑口无言。

    纪轻舟读到报纸,看得也很是痛快,当日就赶制了一面写有“仗义执言美食家”的锦旗,亲自送去了沪报馆,被邱文信美滋滋地挂到了他办公桌旁的墙面上。

    这些舆论上的喧嚣,虽说吵得很是热闹,在不影响日常生活的情况下,对纪轻舟而言也就是一项消遣娱乐而已。

    离开了纸媒,他每日的生活状态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杂志社、工作室、裁缝学校三点一线地辗转于各个上班点。

    而最近则又多开辟了一个新工作点。

    ——位于霞飞路931号的大别墅,在经过几日的手续办理后,正式转到了他的名下,可以开始准备这座手工坊内部的装潢布置了。

    因大手大脚地买了房,导致半年积蓄花光,手头不是很宽裕,纪轻舟便打算一点点慢慢地填充起这座建筑。

    最开始只是先去木行定做了一批裁剪桌与办公桌椅,待桌台到位,又将工作室的人台模特、缝纫机、熨烫设备等陆续搬了过去。

    十月中旬,工作室的六位裁缝师傅与八个的制衣工,正式搬离老地方,去了手工坊工作。

    毕竟那新别墅空间更为宽阔明亮,也更好施展手脚。

    至于手工坊的人员安排,纪轻舟新招了两个清洁工,一名茶房门卫和两个厨师师傅,算是给员工准备了一个内部食堂。

    同时,招收裁缝、缝纫工、绣花工,以及鞋匠、制帽匠等其他种类工匠的招聘启示也张贴了出去,打算慢慢地扩招起人手,组建起相对独立、具有品牌特色的生产线。

    员工们从工作室搬移后,宝建路六号的这栋小洋房就空旷了下来,恢复了它最初的安宁雅致。

    一楼的会客室也回归了它原本的功能,纯用来接待顾客,唯独二楼西侧的工作间仍保留着一些裁缝设备,方便纪轻舟和他的学生需要时使用。

    而日常的设计创作工作,纪轻舟仍照常在二楼东北角的书房进行。

    一来是习惯了这边相对清幽的环境,二来则是屋子里堆积的草稿资料太多,要搬移又要花费好一阵工夫收拾整理,就懒得费这个劲了。

    十月底的一个周二,午后秋雨携风,萧萧飒飒。

    正当纪轻舟独自坐于蝴蝶桌前,听着沙沙落雨声,为明年春季那场大秀画着图稿时,骆明煊造访了他的办公室,告诉了他两个好消息。

    首先是那二十件妆花披肩的单子,已经顺利地同两家云锦织造坊达成了合作,会在接下来的一年内陆续出单。

    另一个好消息,就是分店的生意,最近一段时间尤为的兴隆。

    “大概是从月中开始吧,那边的成交量就开始暴涨起来。我起初还不解呢,一打听才知你那时装秀的影片上映了,以至于许多款式上海这边已经售空,于是南京那边的货就抢手了起来。”

    骆明煊脱下了被雨水沾湿的皮夹克挂在门后衣钩上,将安乐椅拉到了纪轻舟的办公桌旁,靠着摇椅,绘声绘色地讲述起来:

    “那些夫人小姐们追求起时髦来,可真是吓人,一大早的店门还未打开,就已派人在门口排起了队伍。

    “有一回,一件裙子,某个尺码只剩下了一件货,而有两位夫人都想要,她们派来的伙计当场争执了起来,连店员也拉不住手,好在有位夫人知晓此事,退让了一步,才没有闹出事端来。

    “我得知这件事,便告知店长,今后再遇见这种情况,干脆说一件货也没有了,等配到货了再与他们联系。”

    “嗯,这倒是个好主意。”纪轻舟一心二用,边画图,边漫然地应了声。

    “不过比我们店更热闹的,那还是朱老爷子的府邸。”

    骆明煊坐起身,摇头晃脑说道:“回上海的前一日,我路过他家顺道拜访,朱老爷简直全无空暇接待我,听闻每日都有好些人专程去拜访他,想要亲眼看看那杂志所介绍的云锦披肩的真貌。

    “这客流之多,以至于人家特意在门口贴了告示,规定了见客时间,每日仅上午两个小时,且必须是晴朗日,才能取出那宝贵缎子来与客人一观。”

    纪轻舟听闻此事笑了笑:“这朱老爷还挺精,知晓那幅妆花缎在日光下看最为光彩夺目,才定了这规矩。”

    “我想也是如此。”骆明煊很是认同地点头。

    旋即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水,咂了咂舌道:“对了,还有一要紧事要和你说。你可记得我之前同你提过的杭州泗水路的商品陈列馆?”

    “嗯,怎么?”纪轻舟趁着蘸取颜料的空隙,扭头扫量了他两眼,问:“你不会又琢磨着开分店了吧?”

    “嘿嘿,知我者轻舟兄也。”

    骆明煊咧嘴一笑,继而道:“不过这回啊,倒并非是我主动,而是那陈列馆的馆长,读了信哥儿的报纸文章,看中了我们这国货时装的名声。

    “而恰好,我去杭州考察市场时,同那馆长见过面,聊了几句,也留了联系地址,他知晓我是世纪分店的老板,前阵子便特意托人给我带了封信,说倘若想要去杭州做生意,他手上有个好位置可留给我们,租金也好商量。

    “我想既然人家都已发出了邀请,在杭州开分店又是我们的计划之一,不妨就去看看,免得错过了好铺子,是不是?”

    纪轻舟想到自己最近不怎宽裕的资金,略微蹙眉:“这会不会太着急了?南京的分店开业也没多久。”

    “如今正是你名声正盛之时,此时不抓紧时机扩张,慢吞吞地怎能占据市场?”

    骆明煊正色劝说道,“这也并非什么麻烦事,货物运输、员工培训都有我呢!你要是有这想法,过几日找个你我都有空闲的时间,去趟杭州,我们先看看那商铺,倘若位置不错,就把此事定下了。

    “他那商铺都是现成的,稍稍布置一番,最多半月便可开张,说不定还能赶上你冬季的新款发布呢!”

    “这有些不太行,工厂那边首批的冬装订单已经定了,每件单品一共也就一百件,分不到杭州去。”

    纪轻舟实话实说道,稍加考虑了几秒后,又补充:“不过,给一些热门款追加订单倒也不是不可以。”

    “那就加,实在不行,两边先匀点货拿过去卖,待首批的货卖得差不多,第二批便可以补上了,岂不正好?”

    “你这也太理想化了,哪有这么容易。”

    纪轻舟咋舌摇了摇头,琢磨着说道,“但你说的也有道理,人家馆长既然特意写信邀请我们入驻了,的确机不可失。”

    骆明煊闻言顿然精神抖擞:“那你说个日子,何时过去一趟?下月初如何,你提前准备着,抽出三天时间来不难吧?”

    “下月初吗?”纪轻舟稍有些犹豫。

    “不行吗?”骆明煊眨了下眼睛问。

    纪轻舟考虑了一阵。

    倒也不是抽不出空,只不过说好下个月要去看解元宝的,倘若去了杭州,就很难腾出时间再去南京了。

    “算了,先这么定吧。”他微叹了口气道。

    情况突然,到时若真没有时间去看解予安,也只能在信上给他赔礼道歉了。

    第176章 抵杭 是你不够想我

    十一月初的午后, 天晴明朗。

    倾斜的金色日光中,一列火车喷着浓烟徐徐进站,停靠于杭州城站的月台旁。

    随着车厢门的开启, 人群蜂拥而出,一个个黑点聚集着,汇成灰蒙蒙的人潮,涌向狭窄的出口。

    头等车厢因为乘客较少, 倒是不怎拥挤,着装光鲜的男女们提着箱子,排着队, 不急不缓地走出车厢。

    因为有阿佑帮忙提行李, 纪轻舟格外轻松,背着包,拎着一小篮在上海火车站购买的橘子, 动作娴熟地跳下了车厢。

    下车后, 望了眼周遭繁杂的人群与陌生的车站环境, 他看向一旁戴着顶巴拿马帽的骆明煊,冲对方扬了扬眉:“你既然来过这, 想必知道该往哪走吧?”

    “诶莫着急,不出意外会有人来接我们, 我看看啊……”骆明煊说着, 就往前几步,穿过人群四处张望起来。

    忽然他眸光一亮, 视线瞄准站台处一个穿着灰蓝色西装的男子, 高举起手,用他的大嗓门呼喊道:“程馆长!”

    伴随着他的一声高呼,灰蓝西装男子立即转过头来。

    日光照耀下的眼镜镜片闪烁一瞬, 对方似认出了这人群中尤为高挑的青年,当即带着他的司机走了过来迎接。

    这位程馆长,纪轻舟早已听骆明煊介绍过,对方既是一位留洋归来的建筑设计师,也是商品陈列馆的馆长,名为程霖春。

    听这名字,他潜意识总觉得这位馆长应该是个上年纪的老先生,结果此时一看,来人一头茂密黑发,年纪最多三十上下。

    他个头不算高,但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穿着熨烫平整的西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可称得上温润儒雅,说起话来也是慢腾腾的,很是斯文有礼,给了纪轻舟不错的印象。

    火车站混乱喧杂,几人未过多停留,两班人顺利会合后,仅简单地介绍彼此认识了下,便坐上了程馆长的汽车,前往对方所订的旅馆。

    汽车在上海租界内已是常见的交通工具,但在此时的杭州,还是个少见的稀罕货。

    城内运输主要依靠的仍是水路交通,没有环湖公路,也没有公共汽车,如火车站附近清泰街等繁华路段虽修建了马路,绝大多数区域仍是凹凸不平的土路。

    因此从车站至旅馆,约莫六公里的路,硬是开了半个多钟头才抵达,不仅车上人觉得颠簸,给汽车也累得够呛。

    临近傍晚时,纪轻舟等人入住了程馆长帮忙安排的旅馆。

    那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洋楼,名为新新旅馆,位置就在西子湖畔。

    因推开窗门便可望见西湖美景,这旅馆也是此地有名的高档宾馆。

    到了房间,放下行李后,也来不及多欣赏片刻的风景,紧接着就在程馆长的安排下,来到了旅馆一楼的餐厅吃起了夜饭,谈起了生意。

    日落时分,天光薄暗。

    餐厅内灯光昏黄,照耀着铺着雪白桌布的圆桌,边柜上的大喇叭留声机播放着舒缓的音乐,气氛慵懒惬意。

    不算宽敞的四人桌上,一道道正宗的杭帮菜色陈列,令骆明煊心心念念的西湖醋鱼也赫然位于其中。

    纪轻舟在后世总能看到关于这道名菜的种种调侃,但究竟是什么味道他还没有品尝过,心里也十分好奇。

    此时见桌上有这道菜,便首先尝了一口这鱼肉,品味一番后,发觉味道其实还不错,酱汁酸甜适中,鱼肉细嫩鲜甜,不似传闻所言的那般难评。

    兴许是有什么独特的做法吧……

    除了好菜,程霖春还拿出来了一坛他寄存在这旅馆饭店内的陈酿酒予以招待。

    纪轻舟知晓自己酒量不好,即便程馆长极力推荐,他也只是浅尝辄止,未敢多沾。

    骆明煊倒是喝了不少,他吹牛说自己酒量千杯不醉,结果干了两杯,就开始醉醺醺起来。

    但他醉了也只是脸红,倒不会发酒疯,不过就是话痨功能退化,一个劲地憨憨傻笑,像个痴呆儿而已。

    程霖春显然才是真正的好酒之人。

    喝着美酒,配上当地特色的煮菱角、桂花栗,佐以一些咸味下酒菜,吃得微醺,最为痛快。

    “这么说也许有些唐突,”聊了一阵商业后,程馆长望着对面一个劲吃着饭菜的纪轻舟,忍不住提起道,“但今日初见你时,我还真是吃了一惊,你长得有些像我之前在京城见过的一人。”

    约莫是担忧他觉得冒犯,程霖春说起话来很是委婉。

    “纪云倾?”纪轻舟帮他接了话。

    “你知道?”程霖春镜片下的眼睛略微睁大起来。

    “当然了,”纪轻舟微微一笑,“因为我就是。”

    程霖春闻言不由张大了嘴,一副既出乎意外,又仿佛意料之中的神色,顿了顿放下筷子道:

    “我有几位朋友是你的戏迷,听闻你离开京城,去了上海,他们还打听过你在哪家戏园子,但一直未听到什么消息,以为是出了事情,都惋惜得很。

    “实在没想到,你居然已改了名字做起别的生意了。你是到了上海后,便开始改行做裁缝了?”

    “算是吧,做艺人太受制于人,不如靠自己的手艺混饭吃。”

    “可短短两年,纪先生都已是大老板了,这可不叫靠手艺吃饭,而是靠天赋吃饭呐!”

    “您这话可叫我担待不起了,我也就是运气不错,遇到了不少支持我的朋友,才顺风顺水地走到了现在。”

    纪轻舟面含微笑说道,接着又端起酒杯敬他道,“小骆已经喝趴下了,那就换我来敬您了。

    “今日能顺利入住旅店,得多谢程先生您的细心招待,能交到你这位新朋友,我很是高兴,来,为我们的友谊干杯!你干了,我随意。”

    程霖春刚要客套两句,反应过来后半句话的意思,不禁失笑摇头:“纪先生这性情,可真是……”

    他一时也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词来,就道:“总之,能交到你这位朋友,我也是极高兴的。”

    说着,真就端起酒杯,十分豪爽地将剩下的酒一干而尽了。

    ·

    他们这夜饭开始得早,结束时,柜上的黄铜摆钟也才刚到六点而已。

    和程馆长约好了明日上午十点一道去看商铺后,纪轻舟就同黄佑树一块,带着摇摇晃晃的骆明煊回房间去休息。

    顺着光滑油亮的深木色楼梯走到三楼,推开彩绘玻璃门,行走在铺着拼花瓷砖的幽长走廊上,纪轻舟边拉着骆明煊的胳膊,以免他摔倒,边教育道:

    “以后别吹牛喝这么多酒了,本来人瞧着虽不正派,好歹猴精猴精的,喝多了像条傻狗,怎么跟人家谈生意?”

    “不是有你在吗。”骆明煊虽然脚步发飘,思绪却还能转动,嘟嘟囔囔耍嘴皮子道:“轻舟兄出马,那自然是无人能敌,无往不胜,无懈可击。”

    “少给我戴高帽。”

    骆明煊嘿嘿笑了下,等到了自己房间门口,他从口袋里掏出钥匙,边开门边转头问道:“轻舟兄,你房间能看到湖景吗?”

    “我就住你隔壁,你说呢?”

    “那肯定没有我房间的湖景好,我这能看到湖心亭,可美了,你一定要来看看。”

    他说着就推开了房门,手指拉着纪轻舟的衬衣袖子,非要带他进去看湖景。

    “湖心亭?”纪轻舟困惑地挑了下眉。

    尽管没怎么来过杭州,他在出发之前却也专门研究过地图,他们所住旅馆怎么也不可能看得见湖心亭。

    他有些怀疑对方是喝蒙了,就叫阿佑在门口候着,跟着骆明煊进了房间。

    骆明煊住的是一间布置简单的单人间。

    不算宽敞的西式房间内,左侧一张单人床贴墙而放,床的对面是铺着坐垫的沙发椅,沙发旁开着一道嵌有玻璃的木门,通往外边的小露台。

    推开窄窄的阳台门,走到露台上,便可望见毫无遮挡的美丽湖景。

    太阳虽已落山,天边灰暗暮色中却仍夹杂着些许斑驳夕照。

    残余的晚霞流泻湖面,湖水潋滟,在徐徐晚风中荡漾着层叠的涟漪。

    深红霞光与幽暗湖水色彩交织,宛若丝绸般光泽灿然,云影与湖水的交接带还可望见白堤一角。

    一阵萧瑟秋风吹来,摇动庭院里青黄树叶簌簌作响。

    骆明煊怔怔地望着水墨画般优美的景色,想要吟诗两句抒发情感,搜肠刮肚良久却只发出一声感叹:“啊,真美。”

    纪轻舟同样感慨:“是啊。”

    百年前的西湖,保留着纯粹的自然风光。

    这么好的风景,不能和解予安来看真是可惜。

    “你看那,”骆明煊指向湖内岛屿,“那个岛上就是湖心亭吧。”

    “那是孤山,有亭子也是放鹤亭。”

    “哦哦。”

    “……”

    骆明煊丝毫不觉尴尬地弯腰趴在阳台栏杆上,吹了会儿风清醒片刻后,忽而开口:“轻舟兄,你和元哥分居这么久,还是一对儿吗?”

    “嗯,不然呢?”纪轻舟侧过头,看着他眨了眨眼:“你想说什么?”

    “诶,我就是觉得奇妙,”骆明煊半是思索半是迷糊地说,“你们怎会真成了恋人,当然并非我接受不了,只是自小接受的教育,总觉得唯有男女才能成为夫妻生活一辈子。”

    “那就坚持你的观念好了,就把我们俩当兄弟对待,又不影响你什么。”

    “嗯,有道理……”骆明煊挠了挠下巴,“元哥运气可真好,居然如此姻缘巧合地就遇到了他喜欢的人。”

    “这点我倒是认可,”纪轻舟倏然莞尔,“娶到我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骆明煊转过头,漫然凝视着青年在苍茫暮色中朦胧的侧脸,话语既无厘头又似含着某种感触:

    “当初,还是我把你介绍给解老太太的呢。”

    纪轻舟看向他微挑了下眉:“怎么,还要我敬你一杯媒人酒吗?”

    “不,我喝不下了。”骆明煊摇了摇头,直起腰转身走进了房间。

    一进屋子,他便脱了鞋,往后一倒,摔进了床铺里。

    听见纪轻舟走屋的声音,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眯缝着眼睛道:“劳烦给我关个门,我撑不住了。”

    话落,举起的手就啪地摔在了床面上。

    骆明煊眼睛一闭,张着嘴巴歪头睡了过去,马上开始打起了鼾。

    纪轻舟无语地笑了声,合起阳台门,拉上了门帘,顺便帮这小子盖了盖被子,接着便迈步出去,关上了房间门。

    ·

    不同于杭州的好天气,南京此时却正落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萧瑟寂寥的天气,恰如阁楼房内男子此时的心境一般,失落黯然,闷闷不乐。

    岑寂屋子里,解予安仍是一身刚下班时的衬衣裤,一动不动地静坐在桌前,不知第几遍阅读这封刚收到的来信。

    但即便他紧盯着信纸,冷峻的目光几乎要将这信灼出个洞来,也依然没法改变上面的内容。

    桌前的玻璃窗上,男子孤零零的暗影凝固着,宛如蜡像一般。

    安静许久,他合起信纸,从抽屉中拿出日历,握着钢笔在本月一个个周末间反复斟酌着,可临近年底的两月正是公务繁忙之际,怎么做都没有办法凑出两天的假期来。

    解予安颓然搁下了笔,靠在椅背上,习惯性地抬眸看向了桌面上的相框。

    木制相框内,雪白的阳光占据了大片的光影空间,坐在阳台上的青年望着他的神情依旧那般生动漂亮。

    那眼角眉梢流露的笑意,似乎随时可以将他拉回昔日美好的幻影里。

    “难道是我不够想你吗?”他对着相片,低声喃喃自语。

    “明明早已集满了……”

    他伸手拿来相框,垂着眼眸,摩挲着照片上青年的身影轮廓,喉结滚动了一下,“是你不够想我。”

    “骗子。”

    第177章 第二家分店 这一趟多半是要白来了

    约莫是不大习惯新环境, 第二天清晨,还不到八点,纪轻舟便已早早醒来。

    起床洗漱以后, 先叫了份早餐到房间,接着披上外套,端着餐盘到露台上,坐在那藤编小摇椅上, 望着薄雾弥漫的湖光山色,悠闲地享用了一顿早餐。

    饭后,纪轻舟不紧不慢地更换了衣服, 看了眼时间, 见已差不多九点,就叫上早已准备完毕的阿佑,去了隔壁房间敲门。

    “诶呀, 昨天不该喝那么多的, 一觉醒来头还是晕。”

    骆明煊一边套着袜子, 一边打开了房门,嘴里还在不停地咋舌感叹着。

    “你们进来等会儿吧, 待我洗个脸,马上就好。”

    “现在知道后悔了, 昨晚我说你, 你还跟我贫嘴呢……”

    纪轻舟轻嘲着走进屋子,原打算坐到沙发椅上等他, 结果环视一圈, 发现压根无处可坐。

    不论床上还是长椅上,都堆放着骆明煊换下来的脏衣物,手提箱胡乱地摊在地上, 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臭袜子也是随地乱扔,很是不堪入目。

    纪轻舟蹙了蹙眉,他工作繁忙时也会乱扔东西,但如这般只住了一晚,就凌乱至如此地步的,还是令他眼界大开。

    “这也太乱了,你在家也这样?”他实在找不到地方下脚,就倚在了橱柜旁问道,“这两只臭袜子,你就不能顺手洗了?”

    “家里有佣人,带回去洗即可。”

    骆明煊用毛巾抹着脸出来,对上纪轻舟嫌弃又诧异的眼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主要是也没洗过,不会啊。”

    纪轻舟不禁挑眉,他看骆明煊懂得挺多,还以为是个自立自主的新青年,哪晓得还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

    都搬家独居一年了,连袜子都没自己洗过。

    “你都这么大人了,不会洗还不会学吗?难不成每次出差都要带一大堆脏衣服回去给佣人洗?”

    骆明煊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听闻他这一说,却罕见地有些脸红起来,厚脸皮地笑道:“那不然你教我,怎么洗。”

    纪轻舟一时有些无言以对。

    他想同是苏州巨室出身的大少爷,解予安到底是留过几年学又参过军的,这方面可比骆明煊好太多了,虽不会做饭,起码独自居住时家务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的。

    见他这副表情,骆明煊就转头让阿佑教他如何洗袜子,非要在这会儿学会这项技能,一雪前耻不可。

    纪轻舟对此既无奈又好笑,看热闹般地看着他捡起袜子进盥洗室,用肥皂搓洗一番后,拧干晾晒到了阳台上。

    结束此事,骆明煊又恢复了得意洋洋的神情,朝着纪轻舟扬眉笑道:“这种小事,很简单嘛。诶,你的可洗了?反正洗一个人的也是洗,洗两个人的也是洗,以后我们出来,你的衣服我帮你洗!”

    “好意心领,但大可不必,我十年前就独立了。”纪轻舟扯了扯唇角笑道,随即走向门口道:“赶紧吧,该出发办正事了。”

    “马上,等我戴个帽子!”

    ·

    新建成的商品陈列馆位于紫迎路和延龄路的交界口处,也就是泗水路的西段,距离新新旅馆大概三公里路。

    程馆长担心他们不熟悉道路,专门派了车来接。

    上车前,骆明煊快速吃了个早饭,颠簸车程三十分钟,总算是赶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商业场,和程馆长碰上了面。

    之前,纪轻舟就听骆明煊介绍过,这商品陈列馆建得相当壮观,今日亲身来此地一瞧,还真是规模宏大,尤其是与周围低矮灰旧的老建筑对比起来,就更为鲜明突出了。

    它整体是由三排两层的楼房相连组成,外加一栋三层的办公楼,所有楼房皆为白墙黛瓦的中西融合式建筑。

    白色的楼房围绕成一个类似于“凹”字的形状,房与房之间皆贯通着长长的门廊。

    根据程馆长介绍,这商品陈列馆正式开业还是今年九月份的事情。

    不到两月,此地俨然有现代商业广场之繁茂,光是看路旁停留的那一排黄包车,便知此地定然人流众多。

    “这一栋就是我们商业场的主楼,一二层是土特产陈列馆,三层是我们的办公区。”

    程霖春抬手示意那栋房顶上挂着大时钟的建筑介绍,态度温和地朝纪轻舟提议:

    “骆先生上回都已参观过了。你是第一次过来,在去看商铺之前,可愿随我先四处逛逛,看看此地特产,了解一下我们这的经营情况?”

    纪轻舟望着主楼入口处所悬挂的“振兴国货,推广销场”的口号,饶有兴致地点点头:“那当然最好不过了。”

    程霖春似乎也很享受带客人参观自己所管理的商业场。

    一边领着他们穿梭在熙攘客流之间,一边嗓音柔和地介绍推荐着本地特产,偶尔回答几个他们的疑问。

    骆明煊刚掏钱给自己和纪轻舟一人买了把折扇,扇着风,抬头望见对面二楼长廊上人头攒动,轻吸了口气道:

    “程馆长,我看这楼上的客流似乎比楼下还多啊,二楼店铺的生意可是要好些?”

    “的确,商店开在二楼,于民众而言是一件新鲜事,去二楼闲逛之人确实要比一楼更多,但生意嘛,也相差无几。”程霖春如实回应道。

    “那馆长您推荐给我们的铺子是在一楼还是二楼?”

    “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在一楼大致地转悠了一圈,几人又上了二楼。

    沿着长廊行走着,纪轻舟一路过去也没看见一家空着的商铺。

    每间店铺内都安排着密集的商品,一家家商店招牌悬在门口,一眼望去,包罗万象,无所不有,完全是个百货市场。

    “这商业场内,现在有多少商家?”纪轻舟询问道。

    “不算上主楼的特产陈列馆,共一百零二家。”程馆长示意了下一旁的铺子道:“每店大多是一间屋子,宽一丈三尺,进深一丈六尺,统一这般大小。”

    他们谈论时,恰好路过一家竹编店。

    纪轻舟望见那店里堆放的、墙上挂满的种种竹筐、竹篮、竹席等器物,觉得颇为拥挤。

    此地虽然热闹,但商店太过密集,又是统一管理,没有橱窗,位置也有些狭窄。

    倘若用来开时装店,全部衣服堆挤在几个架子上,一眼望去实在没有特色,很容易被忽略。

    他心里正这般忖度着,骆明煊便直接开口评价道:“这店铺空间有些不足啊,仅适合卖小东西,换成我们的店,怕是展示不了几件衣服。”

    “这你放心,我当初设计商业场时也有考虑这点,特意在转角处做了几间大铺面,留给二位的正是那样一间。”

    程霖春好声好气地解释,侧头看向纪轻舟问:“纪先生要是逛够了,不若现在去跟我看看?”

    “那请您带路吧。”纪轻舟微笑抬手道。

    虽面上不露声色,但纪轻舟逛到这里,其实对这边呈现的商业氛围已有些失望。

    这里头的确是一个热闹的大百货市场,但更适合人们逢年过节时过来赶集,适合外地人来购买特产,却不怎适合卖时装。

    此时,他心里直觉这一趟多半要白来了,已开始琢磨起等会儿要怎么婉言拒绝程馆长的好意。

    结果跟着程霖春下了楼,拐了两个弯后,却看见了一家分为宽敞明亮的店铺出现在眼前,叫他立即忘记了方才的心思。

    这家铺子,位于商业场外圈的转角位置,也就是那“凹”字形的右下角处。

    不知为何,这一边的外转角处并未设计门廊,却有着好几扇落地式的拱形橱窗,连带转角足有三间相连的店面,约莫六十来个平方,空间很是宽裕。

    “这间铺子其实有许多老板来谈过,茶叶绸缎,金银首饰,我都觉得差些意思。”

    程霖春推开那嵌着玻璃的深咖色店门,缓缓说道:“我所想是有这么一家店,开在这转角处,凡路过者目光皆为之吸引,从而给我们的商业场,带来更多的客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灭自己威风,但我们国货,在陈列摆设上,总是缺乏些许的吸引力。直到我在翻阅报纸时看见了一张照片,拍摄的是你们世纪时装店的门面,那漂亮的布局与精心打造的橱窗陈设,顿时吸引了我。

    “最令我欢喜的是,世纪时装是一家国货牌子,我想起骆先生曾给我留下过地址,便立即委托人送了信件。”

    “奥,原来如此。”纪轻舟会意地点了点头,跟着他进入商店仔细瞧了瞧。

    店铺内部目前只做了基础的装潢,墙面粉刷洁白,天花板与地板都是铺设的黑漆木板。

    商店转角两侧各有一扇对开店门,店门两侧又各有两扇拱形格窗,一共八扇窗子,因此光线格外的通透敞亮。

    纪轻舟进去看了圈后,心里就大概地产生了一些橱窗设计想法,走到骆明煊身旁,低声道:“这店铺布置好了可相当漂亮。”

    骆明煊很是干脆回应:“你喜欢?那我们便拿下了?”

    纪轻舟失笑:“你先问问价。”

    骆明煊于是转过身去,望向那长相斯文的馆长。

    刚准备询问,对方便仿佛猜到了他想问什么,主动说道:“这一间原本是二十四元的月租,但二位是我邀请来的,我定然是要给两位朋友优惠价的。倘若你们愿意签五年以上合同,就十八银圆每月,如何?”

    十八块的月租,假如和上海的铺子对比起来简直太便宜了。

    但想到南京店铺十六元的月租金,纪轻舟又有些拿不准。

    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骆明煊,就见这小子挑了挑眉,快速地做了个“可以”的口型。

    他一想也是,同样是在商贸繁华地段,这一间铺子都有南京那分店的三倍大了,十八元还真是个分外优惠的价格。

    于是略作沉吟,便下决定道:“您的诚意我们都有感受到,实话说原本对这些统一规划的商铺,我是不太钟意的,但这一间铺子的门面设计却恰恰好符合我的想象。我想,我们可以去您办公室谈谈合同了。”

    “纪先生说话还真是坦率。”

    程霖春听着浅浅一笑,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态度恭谦道:“你们满意就太好了,那走吧,去我办公室坐坐。”

    说罢,他便带路走出了店面,锁好门后,朝着主楼所在的方向走去。

    刚转过一个小弯,纪轻舟看见一家方才闲逛过的绸缎店,倏而想起问道:“对了,馆长,能否请教您一个问题?”

    “嗯?”程霖春转过身来:“你说。”

    纪轻舟望了望那挂着绚丽绸缎的店铺,问道:“您可知晓,这附近哪里有杭缎织造坊?”

    第178章 埋怨 休想甩开我

    十二月初的清晨, 风清气澄,洒落在大马路上的阳光带着丝丝暖意。

    随着“叮铃”一声的铃铛脆响,红色的店门被推开, 披着件黑色大衣的纪轻舟提着皮革外层的大手提箱,走进店内。

    一旁正整理着橱窗模特陈设的店员立即向他打招呼问候“早上好,老板”。

    纪轻舟点头应了一声,顺便扫视了下她正在打理的模特穿搭。

    这是一套昨日才上新的冬季主推新款。

    一件墨蓝色的交叉领羊毛连衣裙, 上面错落分布着深红的山茶花图案,腰间配上一条墨绿色的丝绒腰封,整体风格既古典端庄又温柔大方。

    作为搭配的冬外衣, 则是一件深灰兔毛领的翻领大衣, 大廓形的宽松剪裁体现着刚柔并济的风格,深灰的毛绒领面与袖口滚边设计,又增添了几分温柔而慵懒的魅力, 予过路行人以舒适温暖之感。

    “可以再搭上一顶帽子。”纪轻舟扫视了模特几眼, 目光转向陈列架, 朝店员示意:“就那顶饰有网纱的黑帽子吧。”

    店员闻言,立即去将那顶帽子拿了过来, 戴在橱窗模特的头上。

    纪轻舟抬手调整了下帽子的角度,将帽上的蝴蝶结与网纱转动至侧面后, 便满意收回手, 走到柜台旁,问林遐意道:“新款销量怎么样?”

    “来逛店试穿的客人不少, 购买的倒是不多, 可能是价格稍贵了。”林遐意一边回复着,一边拿出昨日的营业报表给他看。

    纪轻舟大概地扫了几眼,点点头:“也正常, 冬装嘛。”

    “可要做做广告?”

    “广告早已登上杂志了,冬季还长着呢,不着急,慢慢来吧。”纪轻舟心态平和地说着,将报表放回了柜台上。

    随即拿起柜上今日刚出的十二月刊《纪元》杂志,转身朝楼上走去。

    到了三楼的办公室,纪轻舟同秘书打了声招呼,随手将箱子搁到了门边的柜子上。

    脱下外衣挂在衣架上后,便拿着杂志坐到办公桌前,靠着椅背,跷着二郎腿,悠然地检查起内页插图的印刷质量。

    十二月刊的封面,造型服装是本次上新的冬季系列中的一套,内页的插图,则是采用本期主推面料——杭缎,制作的一件礼服裙。

    模特依旧是阿琳娜小姐,图片上的她亚麻色的卷发随性地扎成辫子挽在脑后,头上装饰着绒线钩织的花卉发卡。

    身上的礼服则是一套方领、落肩袖的曳地长款连衣裙。

    纯白色丝滑柔软的缎子垂直地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躯,看起来简洁而随性的剪裁,却分外的淑女俏丽。

    裙子在胸部用黑色的金丝绒料子做了一个裹缠设计,为这轻柔的面料增添了几分冬日沉厚的质感,同时衬托得模特身形比例更为修长高挑。

    再往后翻一页,便是对这杭缎面料的详细介绍,也就是大半个月前,纪轻舟去杭州采访得来的素材。

    杭州素有“丝绸之府”之称,若想要在那找一传统工艺做宣传介绍,有太多的选择。

    之所以选择杭缎,除了考虑到这一面料比较好发挥裁制礼服,也是因为近几十年,出于社会动荡之故,这一传统织造工艺正慢慢走向衰落,便希望通过这一方式,宣传推广一番。

    检查完了内页插图,纪轻舟便合起杂志放到了桌角的书堆上。

    正要摊开画本,准备新一期的时装画稿,忽然想起一事,扭过头朝季景含道:“对了,你等会儿空了去趟邮局,将我带来的这手提箱寄去南京。”

    季景含看了眼他放在柜子上的箱子,下意识地点头应了声“好”,旋即问:“是何物品,可需要特殊报备?”

    “就一件衣服,不是什么危险品。”纪轻舟懒洋洋地回道,想了想又嘱咐,“不过要是邮局有加急寄件,可以加几块钱,尽快送过去。天冷了,家里人等着穿。”

    季景含立即明悟地点了点头:“好的。”

    纪轻舟回过头来,微微叹了口气。

    他寄去南京给解予安的,正是之前给对方设计的那件黑色军领大衣,加上一条浅驼色的羊绒围巾。

    原本这两件衣物,他是打算这个月抽空去看对方时,顺带送过去给他的。

    但最近工作实在繁忙,既要忙碌明年春季大秀的衣服制作,又要制作电影戏服单子,与此同时,临近学期末,学生们开始准备起期末考试内容,出于对学生负责的态度,他时不时地就要去趟学校,指点学生作业。

    种种工作都凑到了一块,着实是脱不开身。

    他将真实情况写信描述给解予安后,对方近期寄来的信件愈发透着股强烈的怨念,他便只好先寄些礼物过去,就当安慰一下对方了。

    “越靠近年关,越繁忙啊……”

    纪轻舟撑着脑袋,暗自轻叹了一声,旋即稍稍直起腰背,翻开了画本,开始工作。

    ·

    忙忙碌碌中,大个半月转眼即逝。

    十二月下旬的第一个周六,才刚到四点,日头已经落山,气温紧跟着骤降了下来。

    纪轻舟穿着较厚的夹棉大衣,顺着工作室院前的石阶小道走向路旁的汽车时,一路冽冽寒风从树梢间不断刮来,冻得他不得不裹紧了自己的大棉衣。

    加快步伐来到黑色小汽车旁,纪轻舟拉开车门,刚急着想要钻进去,弯腰却见车后座赫然藏着一个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顿时愣住了动作。

    直到对上那双熟悉的漆暗眼眸,他还有些愕然不敢相信,过了片刻才问:“你怎么回来了?”

    “这么不想见我?”

    解予安思念的目光定定地凝注在他的脸庞上,开口语气却是不冷不热的,仿佛刚吃了臭皮蛋般,含着几分悒闷的情绪,“家里藏人了?”

    “呵呵,是啊,但凡你早来一步,就能抓个现行了。”

    纪轻舟漫不经心地说着,钻入汽车后座,关上了车门,朝驾驶座的黄佑树道:“赶紧出发吧,已经迟了几分钟了。”

    “好的,先生。”

    随着汽车启动,缓缓驶上马路,纪轻舟将夹棉大衣敞开了些许,姿势放松地靠在座椅背上,侧头看向解予安问:“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解予安眉毛微动:“你说呢?”

    “什么语气?我在认真问你呢。”

    解予安轻抿了下唇,默然不作声响,也不知在闹什么脾气。

    纪轻舟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刚要捏他脸颊,黄佑树便出言提醒道:“先生,今日冬至。”

    “你们冬至也放假?”纪轻舟略诧异地挑了下眉。

    “我信上提过,你有放在心上吗?”解予安不高兴地接道。

    听他这么一说,纪轻舟才隐隐想起是有这么回事。

    但这也不能怪他疏忽,解予安那每日复制粘贴般的流水账信件,谁有空一页页特别仔细地翻阅过去啊……

    “那即便冬至放假,加上周末,不也就两天假期吗?”

    纪轻舟说道,“今天来,明天走?你是火车超人?”

    他这么说的本意是不希望对方太过疲惫,毕竟火车一来一回的着实消耗精力。

    解予安听着,却觉得他好似不怎高兴见到自己。

    顿了顿,语气冷然道:“我此次不回来,你是打算三个月都不见我?”

    “是我不想见你吗?我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工作和我,你选工作?”

    “那你不也选了工作吗,现在又在埋怨我什么?”纪轻舟多少含着几分烦闷地说道。

    他都不知在信上解释过多少遍了,并非不想去看他,是真的抽不出时间来,结果一见面又在质问此事。

    他越想越是心绪烦乱,便道:“反正我这人忙起来就是这样,你要是接受不了就分手,找个愿意天天黏着你的带回南京去。”

    解予安无声张了张唇,看着他别过脸去的动作,心里不觉颤悠了一下。

    随着他一句话落,车内气氛陡地寂静了下来。

    作为旁听者的黄佑树连想要放个屁,都不得不憋着慢慢放。

    这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地拉长,落入了某个影片的慢镜头中。

    解予安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自己的衬衫袖扣,略微侧眸看了他好几眼,见对方始终望着车窗,而全然不理睬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

    安静许久,他眼尾余光瞄准青年搭在座椅旁的右手,悄然地探出手去,握住了他稍有些寒凉的手指。

    见纪轻舟没有拒绝,便拉着他的手到自己身前,给他按摩起掌心和手指来。

    一边按摩着,一边若无其事地低沉开口道:“你寄给我的衣服,我收到了,还有那张画稿。”

    话落,听对方未接话,又兀自问道:“但为何,比上次多了对狗耳朵?”

    纪轻舟瞟了他一眼,没什么语气地回:“你不喜欢?那下次给你画个绿帽子。”

    解予安给他揉着他手腕的动作顿然停止:“你就非要说这种话刺我?”

    “也未必是刺你,”纪轻舟一副稀松平常的口吻道,“反正异地久了感情肯定会淡,我这工作接触的俊男靓女又多,哪天看上别人了也不稀奇。”

    解予安嘴唇微启,一时如鲠在喉。

    回想起对方从前所言,什么“期待在一次次重逢中相爱”,果然都是哄人的甜言蜜语。

    可比起对纪轻舟这般轻薄言语的气闷,他心里头徘徊更多的还是后悔。

    后悔方才见到青年时,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拉进怀里,以行动诠释自己的想念,才使得这时隔两个半月才兑来一次的见面,闹到这种局面。

    尽管心里上演着种种可能,可到头来,他也只是紧攥对方的右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口袋里,闷闷地说道:“你休想甩开我。”

    第179章 理想 现在正是闯荡的年纪

    纪轻舟此行是为了去和一个棉花商人谈合作。

    他们的成衣虽交给了制衣厂代加工, 但原料都得由自己提供。

    已上新的冬装棉衣,所用的棉花是在制衣厂经理所介绍的洋行采购,棉花质量固然不错, 但进口棉价格却也较为昂贵,连带他们的冬季新款大衣成本都上涨了一倍。

    接下来预备做的两个新款棉衣,又将使用到大量的棉花。

    纪轻舟着实不想再于那家洋行购买,而恰好这时有个荣记商行找上他, 说可以提供较为便宜的棉花,他特意托人打听了一番,得知这荣记是个可靠的老牌棉花商, 今日便特意约了时间见面。

    约定是下午四点半在西藏路的一品香饭店吃饭。

    从工作室出发时, 时间已晚了几分钟,本以为会迟到一会儿,结果不知是冬日傍晚马路空旷之缘故, 还是黄佑树今日开车格外的平稳快速, 最后竟然正好踩点赶上了。

    日落西山后, 天光昏暗凄清,从饭店透出的暖黄灯光分外的温馨惹人向往。

    尽管路上和解予安闹了点小别扭, 下车时,纪轻舟却又恢复成了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的样子, 带着对方一块进店吃饭谈生意。

    也是凑巧, 解予安今日恰好穿了那套纪轻舟送他的商务风西装,披着件黑色的羊毛大衣, 风格肃然, 看着比纪轻舟还像是去谈生意的老板。

    又因为心情不悦的缘故,挂着张凛然正色的脸庞,往那包间的餐桌旁一坐, 对面荣记商行的老板和经理,态度都格外的谦恭和蔼。

    因两边都有意愿促成此项合作,一顿随和又简便的饭局结束后,这生意就顺利谈了下来。

    不过,荣记商行提供的棉花虽比起洋行进口价要低一些,但因纪轻舟的品质要求较高,价格同样也算昂贵的。

    签合同前,纪轻舟便不甘心地再度尝试砍价:“荣老板,真不能再优惠些了?我目前要的量虽不多,可我们这是长期合作,您今日少赚一点,日后必能多赚一点。”

    对面的荣老板听着这话,略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这是相当优惠之价了,自从洋商大量涌入后,我们这些国内的棉花商行,为竞争市场,价格已是降了又降,但再如何也低不了太多,毕竟这棉花的产量本就不高,农民也是要吃饭的。”

    其实此时棉花的行价,纪轻舟大概也有所了解,知晓他说的的确是个事实。

    闻言就只好点点头:“行,那就这么定吧。”

    他自己谈生意向来很少墨迹,今日有了解予安这么个一言不发的冷面“助理”坐镇,就谈得更为爽快了。

    吃完饭、签完合同,才过去了不到一个钟头,还来得及赶去解公馆再吃一顿冬至夜饭。

    送走荣记商行的老板伙计们,纪轻舟和解予安又坐上了汽车,准备前往解公馆。

    路途中,他心里琢磨的仍是棉花的事情。

    此时的棉花品种多为传统品种,比如茧子棉等,本身产量就低,栽培技术也落后,就导致国内的棉商很难竞争过洋商。

    作为与纺织业息息相关的时装业,纪轻舟自然也十分关心棉花产量。

    他记得沈女士有提过,她在国外留学,学的便是农学专业,回国后的理想是想要办一所农业专修学校,改良棉种,推广种棉事业,结果却因为某些原因,未能达成理想。

    但究竟是出于什么缘故没有去做呢?

    沈南绮应该不缺钱才对,不论是她的娘家沈家,还是她的丈夫,都是鼎有名的大富豪,她自己手上的资产肯定也不少……

    纪轻舟思索着,正想问问沈女士的儿子这个问题,结果转头却见解予安低垂着眼睫,面庞清凛淡漠,仍是一副郁郁不乐的神情。

    发觉身旁有目光注视,他似不经意地侧头与他对视了一眼,旋即又迅速地移开了目光,默然不语。

    纪轻舟看着有些好笑,右腿撞了撞他的膝盖道:“还生气呢?”

    解予安睫毛微颤,闷声道:“没有。”

    “你这嘴巴噘得都能挂油瓶了,还说没生气?”

    解予安闻言下意识地抿了下唇,将嘴唇拉成了直线。

    纪轻舟见状,又觉得他的小动作有点可爱,不禁轻轻地笑了声。

    他的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是被问烦了才刺了对方两句,后来吃了顿饭又谈了个生意,那些不愉快的心情便都随着时间流逝化解了。

    但解予安却显然不是这种人。

    固然对于自身不在意之人,是相当的冷漠毫不关心,可若是心爱之人,哪怕给予他一个不高兴的眼神,都能令他介怀一整日。

    此时听闻纪轻舟轻松调侃的语气,他紧绷的心弦不觉跟着放松了些许,可与此同时又燃起一股莫名的委屈情绪来。

    想要反驳些什么,又终是抿着唇没有开口。

    纪轻舟见他不说话,就前倾身体,托着侧脸注视着他,语声缓慢柔和道:“别气了,你回来我自然也很高兴的,我也特别想你,但就是怕你这么赶来赶去的太累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拉过男子搭在膝盖上的左手,贴到自己脸颊上,用脸庞轻轻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

    “不累。”解予安在他握住自己的手时,便顺着动作望向了青年的脸庞。

    沉静的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张令他心心念念又朝思暮想的脸庞,拇指不自觉地开始摩挲起那双精致漂亮的眉眼,直言道:“何况是来见你,怎么会累。”

    前座,正开着车的阿佑听见他家少爷口中说出这等话语,浑身顿时起了阵鸡皮疙瘩。

    不得不紧闭嘴巴,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发出“啧啧”的动静,破坏了气氛。

    纪轻舟倒是丝毫不觉奇怪,微阖着眼眸,任由他凝望触摸着自己的眼睛。

    听闻对方口吻诚挚的话语,他心绪逐渐发散起来,暗自反思,也许不该以己度人。

    以他的体力,的确吃不消连坐两天的火车,更耐不住两日在车上无所事事的寂寞。

    但解予安显然不一样,他心态平和专注,很耐得住寂寞,在火车上也能专心致志地看书工作,消磨一整日。

    他又尚且年轻,二十一岁的年纪,正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的时候。

    况且随着这几月的修养锻炼,对方的体力和耐力也显而易见地恢复提升了许多,这方面他最有话语权。

    所以,其实也不必为了解予安而考虑,便强制令他周末待在南京休息。

    当然不能每周都回来,但每月调休个一两次,回来一趟实际对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什么影响。

    何况,都已谈上比自己小五岁的对象了,享受一下年轻人的热情也未尝不可。

    想到这,他便挪开对方的手,睁开眸子语含笑意道:“行,既然你这么有精力,我以后就不拦着你了,随你怎么折腾了,好吗?”

    解予安似有些不敢相信,还担心这是他所设的陷阱,嗓音清冷低沉问:“真的?”

    “是真的。”纪轻舟先是应了声,继而语调慵懒地警告:“但是千万别一天来回啊,体力再好,这么搞也会伤身体的。”

    解予安听他这副状似漫然的关心口吻,心情一下子明朗了许多。

    顿了顿,又说:“那你保证,不会给我戴绿帽。”

    纪轻舟轻轻咋舌,故作为难地沉吟:“嗯……这个么……”

    “犹豫什么?”解予安盯着他的目光顿然又认真了起来。

    纪轻舟一听他这口吻就想笑,也真的“哧”一声笑了出来:“傻不傻,什么话你都信。”

    他坐直身体,刚要开口说些什么,瞟见驾驶座上的黄佑树,便一派正经地清了清嗓,倾斜着身体凑到解予安耳旁低声咕哝:

    “哪次回来不给我掏空了,跟你做一次,半个月我都无欲无求,哪来的精力出轨?”

    也不知是被这言语自带的回忆渲染的,还是被耳畔青年温热的吐息感染的,解予安自耳尖到面颊瞬间泛起红晕来。

    牵着他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佯作淡定地“嗯”了一声,表示勉强可以接受这个保证。

    与此同时,心里却暗自做着规划,今后倘若纪轻舟没有时间去南京看他,那他怎么也得半个月回来一次,才够令对方安分。

    和解予安几句话一聊,纪轻舟反倒忘了自己最开始想问对方什么,等到再想起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解公馆了。

    于是便暂时按捺下此事,先浅浅地吃顿团圆饭再说。

    直到家宴结束,吃过冬至夜饭必要的糯米粉汤圆,一家人转移到小会客厅闲谈娱乐起来,他才趁着解见山和解予川他们下棋的时候,找机会问出沈南绮自己的疑问。

    沈南绮正坐于沙发上织着毛线。

    去年解予安的生日,她给小儿子打了一条红围巾,今年自觉技术增长,就准备用羊绒线给他织一双柔软又保暖的手套。

    虽说距离解予安的农历生日还有半个月,但沈女士平日工作较为繁忙,也仅有周末和夜里下班后能织上一阵,目前正在加紧时间赶工中。

    此时听闻纪轻舟的问题,她一边头也不抬地织着手套,一边语气平缓讲述道:

    “依你现在来看,我自然是不缺钱的,但二十多年前,我初回国的年纪,还不比良嬉现在成熟,家里人都觉得我既已上完学了,就该找个门当户对的嫁了,怎会投资我去办什么学校?

    “还是农业学校,听起来便粗俗得很,做了这学校的校长,抛头露面的,今后还有谁会娶我?当初我母亲便是这么说的。

    “我父亲倒是愿意给我投钱,要求便是要我嫁给一个洋人贵族,他当年正在做进出口生意,说得难听点,便是打那‘卖女求荣’的主意。

    “我在美国念书时没少受偏待,自是不愿意嫁给什么洋人了,我便独自离开家门,找了份工作,想要靠自己努力存钱,将来好完成理想。

    “但那会儿即便是在上海,也没有公司会接受女职员,我只能去洋人的公司工作,做些翻译文书的活儿,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

    沈南绮说到这,不自觉地露出些许的怀念情绪来,回头望了眼坐在窗子旁下棋的解见山。

    “初遇见那会儿,我才廿三,他呢,比我还要小三岁,也是独自一人,来到上海做生意。

    “我本不想那么早结婚的,尤其是比我还年小的,可他既愿意支持我工作,模样也生得俊朗,光这两点就已胜过绝大多数的青年男子了……”

    解良嬉原本正靠在沙发上看书,不知何时也放下书本,津津有味地听起了故事。

    听到这里,就不禁感叹:“那您和叔父可称得上是最早一批自由恋爱结婚的新青年了。”

    纪轻舟也是没料到她会说得这么详细,略带调侃口吻道:“留洋归国的独立女青年,和独自闯荡上海的富家少爷,各自都怀抱着对未来的理想,想想还蛮浪漫的。”

    “别打岔,还想不想听了。”沈南绮睨了他一眼,见青年端正坐姿、摆正态度,方才回归正题道:

    “大概是元元五六岁的时候,我收到蔡先生邀请,去他所办的女学教书,后来也是受了他的推荐,在蚕业女学成立后,就开始担任这学校的校长。

    “之后忙于公务,即便自己有钱、有能力,也有足够的人脉了,却一直脱不开手去做……”

    说到这,沈南绮织毛线的动作微微停止,扫向一旁坐于沙发和单椅上正认真倾听的青年们,摇头笑了笑:“不过,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没有那股拼劲了……”

    她话虽这么说着,状似对遗憾释怀,纪轻舟却能从她的言语中感受到她对年轻时的理想仍怀着几分不甘与执念。

    想了想便道:“您才四十多岁,武皇当年可是六十多岁登基的,您现在还正是闯荡的年纪呢,倘若还想要做,完全来得及啊。”

    “是啊,叔母,”解良嬉附和道,“我看您会客室摆着不少农业相关的书籍,倘若说您当年离开家工作是为了存钱、积攒经验,如今不正该是您大展身手的时候吗?”

    “良嬉姐说得对,”纪轻舟紧接着又把话接了过来,“您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倘若一时脱不开手,需要人帮助寻找校舍等,我还可以给您介绍职业教育社的成员。

    “办学之事听起来麻烦,真动起手来,其实也没有那么困难,您也不想几十年后,后悔今日没有放开手脚去做吧?”

    “好了,你们这一唱一和的,未免也太突然了。”沈南绮打断他们,略显无奈表态:“我即便是想要去做,手上也还有工作呢,总得计议一番,不是吗?”

    “那待您决定了以后,得给我个机会,当初说好的,我挣了钱要资助您办学。”纪轻舟靠在椅背上直率开口。

    “你要投钱?那便也有我的一份了。”解良嬉微扬起眉道,下意识地以为他要投的是杂志社的盈利。

    “我用的是我时装公司的钱,和你有什么关系?我们那杂志明年能顺利做下去不亏损就好了。”

    “你就不能盼点好的。”

    “好了好了,莫拌嘴,此事我自会好好考虑的。”沈南绮神色平静地说着,话语虽模棱两可,眼神中却流露出方才没有的奕奕神采来。

    旋即正欲岔开话题,拿起已差不多成型的左手手套,叫解予安试试大小,抬眸看向一旁皮质单椅上的小儿子,却见对方正侧着脸,一眨不眨地望着身旁的青年人。

    兀自安静注视着,唇角一会儿扬起,一会儿又拉平,那凝然不动的目光都快黏到青年脸上去了,真是毫无往日的沉稳淡然。

    沈南绮见他这副样子,忽然就失了话语,摇摇头继续织起了手套。

    第180章 开业大吉 他和纪轻舟还有得学

    冬月的解公馆, 已然开始烧起了锅炉,尽管是在寒冷的冬夜,安装了暖水汀的卧室仍是温暖如春。

    到了这个时候, 纪轻舟就开始想念起住在解公馆的好处了。

    他那小洋房方便归方便,可没有暖气片,一到冬天,室内比室外还冷, 每次洗完澡哆哆嗦嗦地钻入冰窖般的被窝里,是最为痛苦的时候。

    解予安固然也会觉得冷,但并不像他这般对温度如此敏感。

    当晚洗完澡后, 听纪轻舟一边斜倚在床头画画, 一边抱怨着新房子那边的寒冷,便劝说道:“那冬日搬来这边住。”

    纪轻舟考虑了一番,点了点头:“也行, 下班早的话, 我就来这边住, 反正有车接送。”

    他倒不会因为解予安不在,就觉得来解公馆住不自在, 不管长辈小辈还是家里的狗,对他都熟悉得很了。

    况且他就是来睡个觉而已, 顶多早晨傍晚吃饭时和解家人见个面, 其余时间大半个东馆二楼任由他溜达,实际自由得很。

    过了阵, 解予安擦干头发, 靠到了床上,倾斜着身体揽住了纪轻舟的后腰。

    垂眼看了看他正创作的画稿,发现那纸上所画并非服饰, 而像是什么室内设计图,疑惑问:“这是什么?”

    “杭州分店的陈列设计图。”纪轻舟先是简言回答,旋即慢悠悠提起道:

    “我们的新分店预计一月一号就正式开业了,你要不要和我一块过去看看?你们学校阳历新年应该会放假吧,我们学校都放三天。”

    “嗯,三日。”

    “你农历生日是不是还正好凑到一块了,是个星期日?”

    解予安显然也早就算过这日期,闻言就笃定地点了点头。

    “那正好,我月底左右,电影戏服的单子就能赶制完成,届时我们就一道去杭州游玩几日,叫小骆给我们在新新旅馆订个小套间,那边的湖景可美了,我们住上两天,还能给你过个生日。”

    解予安光是听他这般安排着,心中便溢出满怀的期待来,不假思索应了声“好”。

    接着收回对画稿的注意,目光在青年精致的眉眼与鼻梁线条间流转着,稍后又落到了那红润的嘴唇上。

    他不自觉地抿了抿自己的双唇,低声开口:“快好了吗?”

    “快了……”纪轻舟语气懒散回答,扫了身边人一眼问:“你想做什么?”

    解予安想做的事情有很多,却都不好意思开口。

    他盯着纪轻舟的侧脸,喉结滚动了两下,良久才故作镇定地开口:“见面许久,你还没有吻我。”

    “闻你?”纪轻舟假作不解地挑了下眉,“我为什么要闻你,你是唐僧吗?还能散发可口的香气?”

    解予安接话反问道:“那你是什么?”

    “你说呢?”纪轻舟恶狠狠地冷笑了声,“你是唐僧的话,我自然就是等着吃肉的妖精了。我吃起人来可是很可怕的,会把你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但你现在想跑也来不及了,识相点,自己脱光衣服洗干净等着下锅吧,哼哼。”

    说罢,一边画着画,一边还夹着嗓子念着胡编乱造的台词:“妖精,还我师傅!”

    解予安也不知他哪来的口音,但并不妨碍他觉得对方很可爱。

    他唇角牵起微微笑意,也不再多催促,就只是静静地注视着青年,时而抬手拨弄两下他柔软的发丝,似乎光这般紧挨着就很满足。

    约莫十几分钟后,纪轻舟画完了稿,合起画本放到一旁,打着呵欠,正要哄哄久等的男朋友,结果一回头就撞上了男子认真注视的眼神。

    约莫是台灯光芒营造的氛围太温柔,一时间只觉那双漆黑清凛的眸子里装着满满的自己。

    难得的,纪轻舟都有些不好意思与这双盛满自己影子的瞳孔对视,就直接抬手蒙住了他的眼睛说:“你把眼闭上。”

    “嗯?”解予安略显疑惑,迟疑两秒后,还是闭起了眼睛。

    纪轻舟感受到手指缝隙间睫毛的轻轻扫动,随即右手顺着对方光洁的脸颊滑落,拇指抚摸着男子颜色浅淡的双唇,捧着他的脸,微阖起眼帘,仰头亲吻上去。

    嘴唇相贴着碰了碰之后,便探出舌尖,浅浅地伸入了对方微启的双唇间,若有似无地舔着他的上唇。

    这般黑暗的视线与熟悉的触感,令解予安顿然回想起了他们的第一次接吻。

    那时的纪轻舟就仿佛在教导自己般,用舌头一点点探入进来,缓慢轻柔地引导着他的动作,正如此刻。

    青年唇舌间温润清甜的味道与馨香的鼻息,令他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圈在对方腰间的手臂,炙热的手掌隔着一层轻薄的浴衣,克制地掐着青年的侧腰,又好似心动难耐般,握紧的手背上青筋隆起。

    距离上一回见面相隔了太久,只亲了一小会儿,他便面色薄红地挪动起位置来。

    纪轻舟注意到他的反应,轻轻笑了声,放下手安抚起精力旺盛的小元宝,说:“今天就别折腾了吧,这边什么也没有准备。”

    “不折腾你。”

    解予安话是这么说,宽大的手掌却已熟练地探入青年睡袍,撩起那丝滑的下摆,缓缓低俯下身去。

    ……

    眨眼两个小时一晃而过,纪轻舟感觉被掏空般,放空着思绪枕在解予安肩膀上。

    已是倦意浓重,却又硬撑着没有睡觉。

    解予安垂眸注视他沉重得快要阖起的眼皮,不禁抬手抚摸了下他的眉眼,说:“困了就睡。”

    “再等会儿……”纪轻舟又打了个呵欠,眼睛里一阵水雾迷蒙。

    “还等什么?”

    解予安刚这么低声询问,走廊上便隐隐回荡起“铛铛”的钟声。

    连敲十二下,已经是零点了。

    “生日快乐!解元宝。”钟声刚响起,纪轻舟便半眯着眼睛,挂起笑容祝福道,显然他所等的就是这个时间。

    趁着男人未反应过来,他凑近亲了亲对方的脸颊:“虽然你不过阳历生日,但还是想多送你一份祝福,希望我们元宝每天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

    “好了,我没事了,快点睡吧,明早给你煮长寿面吃。”话落,他便侧转过身,伸长手臂关了台灯。

    直到灯光熄灭,万籁俱寂,解予安才像是醒过神来般,盯着黑暗中青年模糊的侧脸轮廓,低低道:“我以为你忘了。”

    “我哪敢忘啊。”纪轻舟闭合起眼,声音懒洋洋道。

    “倘若我没回来呢?”

    “那你今天周末就会收到我寄给你的信,祝你生日快乐了。”

    “你怎么……”

    这么好……解予安心里暗暗补全道。

    他想,纪轻舟说得没错,能和对方相遇结婚真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

    在如何爱人这件事上,显然,他和纪轻舟还有得学。

    纪轻舟没等到下文,就问:“我怎么了?”

    解予安感受着自己的心跳声未作回应,过了会儿才道:“再亲一次。”

    “你真是,嘴巴都给你亲皱了……最后一次,我要困死了。”纪轻舟咕哝着,伸手摸到他脸颊,转过身仰头亲吻了下他的唇角。

    “好了,晚安,睡吧。”话落,他嫌热般地翻过身体,一挨上柔软的枕头,便酣然入睡了。

    解予安却仍不舍得休息,听青年呼吸渐渐平缓,便伸手将人拥抱进怀里,闭着眼睫嗅着他脖颈间散发的丝丝淡香,于心底一遍遍重复着他的名字。

    ·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随着杂志开年刊的交稿印刷,电影戏服也如期交单,手头杂事一清,纪轻舟就按照计划筹备起新店的开业。

    十二月底的最后一天,纪轻舟在夜里九点坐上阿佑开的车,去火车站接到了乘坐最后一班火车抵达的解予安。

    回到解公馆休息一晚后,翌日一早,又乘沪杭铁路特快列车前往杭州。

    超出计划的是,得知他新分店开业时,作为噱头会上新手工坊匠人制作的第一批原创珠宝首饰后,解良嬉便提起兴致,说要去凑凑热闹,连带着缺乏素材的杂志社编辑白今慧小姐也决定一道同行。

    与此同时,作为首饰设计师之一的宋瑜儿也很想要去看看自己设计的那几件耳饰与项链陈列在展示柜中的样子,于是就约好了一起过去。

    解予安本满心以为这会是他和纪轻舟单独的旅行,连阿佑都不准备带上,谁知到头来不仅多了个堂姐,还附赠了两个外人一道出游。

    得知此事后,一路上从火车站会合,到乘车出发,直至抵达杭州,他都摆着一副不怎高兴却又无可奈何的神色。

    下了火车后,令佣人雇佣马车将行李送去旅馆,一行人就随着骆明煊租来的汽车,前往商品陈列馆。

    冬日的杭州只要不是晴朗日,就分外的阴冷萧瑟,又因今日浓云密布,蒙着薄雾,愈发的寒冷刺骨。

    直到穿过老建筑密集的居民区,来到商品陈列馆附近,才觉得热闹不少。

    尤其是商业场内,人群密集,好似在办什么欢闹庆典般,到处充斥着孩童的欢声笑语。

    解良嬉、宋瑜儿等几位小姐,很有意向去逛逛这百货商场,但在此之前,还得先完成开业仪式。

    实际也无需准备什么,纪轻舟等人到达时,骆明煊与其新雇的店员们早已做好店内陈设,挂好了招牌,就差点个鞭炮,拉开门店,正式营业了。

    随着骆明煊划亮火柴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热闹声吸引了每一位过路人的注意。

    大家先是好奇地看向这新店的招牌,又将目光投向那明净橱窗内穿着靓丽时装的模特,望见那一套套新颖时髦的服装,皆情不自禁地放慢步伐,久久凝望。

    放完鞭炮后,解良嬉拿出了她带来的取材相机,交给白今慧,请这位拥有着拍照经验的白小姐帮忙拍一张合影。

    骆明煊见状马上召集起三名店员和一名店长,包括纪轻舟、解予安等人在内,九人排成一排,站在店门前。

    又用着他的高嗓门指挥道:“这样,我们大家一块先喊开业大吉,然后白小姐再拍摄相片,如何?元哥不想喊,可以不喊。”

    被排在了最中心位置的纪老板闻言,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人的腰侧,教育道:“元哥可以不喊,但不能板着脸,知道没?”

    解予安看了看他身旁站着的宋瑜儿,又看了看宋瑜儿一旁的解良嬉,抬起手臂揽住了纪轻舟的肩膀。

    感受到青年顺着他的动作往自己身旁靠近了几分,这才舒展眉眼,微微露出了点笑意。

    稍后随着骆明煊带领大家喊了句“开业大吉”后,照相机的快门声响起,拍摄下这笑容洋溢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