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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破防 三千册售罄

    天气闷热时, 濑三清有个吃完早饭后,坐到廊下,面对院子景色喝茶看报的习惯。

    他这么做, 为的是能够在炎热季节保持静心静气,觉得只有心态平静了,才有足够的耐心制作那些工艺复杂的衣服。

    然而今日,当他随意翻开一份游艺报, 读到那报上的一条条消息时,他先是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目,紧接着便恨恨地咬紧了牙齿。

    好似遭到了友人的侮辱与背弃一般, 感到无比的气愤。

    【世纪时装屋于昨日下午举办了新款时装展览活动, 各界名媛绅士受邀到场观看表演,裕祥时装公司老板、布莱恩·泰勒等行内资深裁缝都对这场时装展览赞不绝口……】

    【施玄曼作为时装模特参与表演,举手投足神态可人。】

    【上海时装业公会于昨日进行内部投票, 公会理事长表示, 或将于明年年初联合同业共同举办一场时装表演大会……】

    “真是太过分了。”濑三清眉头紧锁, 神情中流露出不可抑制的怒气。

    分明当初答应了他,会请他去看自己的时装展, 结果凡是有些名气的裁缝都收到了邀请,唯独他松山洋服店被排挤在外。

    一时间, 濑三清觉得一个半月前, 被一众同行包围称赞的自己就像是一个笑话。

    他满腹怨气地撇开报纸,又拿起一份英文报, 试图转移注意, 结果打开就看到更为详细的时装秀报道。

    “竟还用‘人们会为他疯狂’这种描述,吹嘘到如此程度,简直狂妄。”他一边暗气暗恼, 一边又仔仔细细地阅读编辑对时装秀现场的详细报道。

    “老师,您还好吗?”打扫庭院的学徒发现了他的情绪反常,出口关心了一句。

    濑三清却兀自捻着唇上的胡子,盯着报纸沉默不答。

    直到读完整篇报道,他才抬头看向前方的学徒,面无表情地冷笑了声道:“你去给我买一份叫做《纪元》的杂志来,我倒要看看那上面有些什么内容!”

    ·

    街道转角的书报亭前,来了一位穿着正装西服的中年男士,低头挑选报刊读物。

    坐于里头的老板正悠闲翻阅着报纸,察觉来人抬眼一瞧,见是个衣着体面的外国绅士,他立即站起了身来,态度热情问:“先生,您要看什么,我给您推荐。”

    布莱恩·泰勒瞧了瞧面前的报刊,没有找到他想购买的那一本,就随意点点头说:“那你给我推荐推荐。”

    “这个如何,今日刚新出的杂志。”报刊亭老板突然转身,从里边掏出了一本崭新的杂志来,压在那层叠的报纸上。

    十六开大小的杂志封面被黑白色的时髦女郎照片填满着,唯独留白的左上角区域,印着红色的“纪元”二字。

    “不知您可知晓电影《真假凤凰》?这封面上的女子正是那片子的主演。”

    老板点了点杂志封面道,“这位影星如今可是风头正盛呐,我这只拿到了五十本的货,摆在外头还不到一个钟头呢,就全卖光了。

    “我还是特意留了一本放里边,准备自己看的,您要是感兴趣,我就卖给您了。”

    “这样受欢迎啊……”布莱恩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那我就买下了,多少钱?”

    报刊亭的老板竖起两根手指:“这份杂志稍贵些,需大洋二角。”

    布莱恩应了声,将随身携带的手杖夹在了腋下,不紧不慢地掏出钱包付了账,接着便拿起杂志,转身坐上了路边等候的汽车。

    车子迅疾地驶过街口,掀起了一股热风,吹得路旁咖啡馆桌上的杂志轻轻翻动。

    灿烂朝阳毫无顾忌地洒落在街道一侧,为咖啡店门口的遮阳伞镀上一层雪白的光芒。

    洁白的小圆桌旁,祝韧青靠在椅子上,垂着双眸,神思恍惚地注视着桌面上的那本杂志。

    这是对面正在翻阅菜单的小姐入座时放在那的。

    对方似乎还未翻看过,仅是随手购买了而已。

    祝韧青在她放下杂志时,就先注意到了封面上那字迹端庄潇洒的“纪元”二字,尔后才察觉那黑白图片中的女郎似乎是施小姐。

    ——离开后,他对与那人相关的任何文字,总是特别的敏感。

    “祝先生,冰咖啡可以吗?”对面穿着身世纪牌洋装的女子扬起了脸笑问。

    祝韧青这才抬起视线,神色淡淡地应了声“好”。

    “你在看这个?”女子注意到他的眼神,瞥了眼桌面上的杂志封面,旋即恍然:“对了,差点忘了你们演过同一部影片。”

    “能给我看看吗?”

    “可以是可以。”女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他稍显忧郁的脸庞,狐疑问:“但你与施玄曼,没有什么瓜葛吧?”

    祝韧青坦然摇了摇头:“仅是认识而已。”

    “那就没事了。”女子展露微笑,将那杂志递给了他。

    祝韧青靠在椅背上,翻开了杂志封面,接着又翻了一页,扫视一圈,便看见了目录页下方那个熟悉得令他心颤的姓名。

    他视线陡地凝滞,手指轻轻抚摸在光滑的纸页上,浅淡的薄唇不觉微微颤动。

    “先生……”

    ·

    “纪先生,真是先生做的杂志吗?”

    “这时装编辑一行上都印着他的名字了,还能有别人?”

    女子裁缝学校的教室里,自一位通校学生从书包里拿出这本杂志放到桌面上后,教室内的氛围便骤然欢跃了起来。

    学生们不论年长还是年幼,不论性格是否活泼好动,都难掩心中好奇,纷纷围到那张桌子旁,探着脑袋看杂志上的内容。

    “这封面上的人物可是秀蝶?”

    “头一回见这样的相片,看不懂,但觉得很高级。”

    “哇……还有施玄曼的彩图! ”

    “给我看看,这是什么旗袍,紫藤萝花?”

    “凤尾蝶裙,好美丽的裙子,和它的名字一样优美……”

    “光是纪老师的手稿就足够漂亮了,真想看看它的实物啊,收藏有这件裙子的陆小姐太幸运了。”

    正当女学生们围在一块,叽叽喳喳讨论得正热闹时,教室门口忽然传来男人故意加大音量的咳嗽:

    “咳咳。”

    “校长来了!”不知谁高喊了一句,学生们立刻作鸟兽散,混乱而快速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待布莱恩·泰勒拿着手杖缓步走到讲台上时,只看到前排某个学生面红耳赤地收拾着桌上的书本,将印着紫藤萝花纹旗袍的彩色海报对折夹进杂志里。

    “是《纪元》杂志吗?我也正在阅读。”布莱恩语气轻松地一笑,化解学生的尴尬道。

    见校长先生和颜悦色地提起此事,底下的学生们便再度兴致高昂地交流起来。

    “那真是极有意思的一本杂志,真想去纪老师的店里看看那些成衣啊。”

    “报纸上说,纪先生前日举办了一场时装展览,您可有去看过?”

    “纪老师下午要来上课的吧?若能让他给我们讲讲杂志上的时装画就好了……”

    “泰勒老师,可否让纪先生每周多来上几堂课?”

    “额……”布莱恩稍有些惊讶,平时他上课,可没有办法引起这些学生们如此热烈的反应,谁知这会儿只是提到了纪轻舟所办的杂志,她们便踊跃地发起言来。

    不过这也是人之常情,豆蔻年华的少女们,看见一位玉树临风又才华出众的男子,怕是很难不生好感吧。

    罗副校长经常因此而为学生忧虑,布莱恩倒觉得这是一件美好的事情,不必刻意去阻拦避免。

    “我也想令纪老师多来给你们上课,但他可是位大忙人啊。”

    布莱恩故意用着炫耀的口吻调侃:“他的时装展,两场我都受到了邀请,那是相当之精彩啊。尤其做我们这行的,看完他的时装展,必能收获不少感悟,没能去现场观看之人实在太可惜了。”

    学生们经过一月的学习,自觉半只脚已踏进了时装裁缝之行业,闻言或多或少都流露出一些向往的情绪来。

    “但也不必觉得太过遗憾,我为你们争取来了一个福利。”布莱恩扬起他稀疏的眉毛狡黠一笑,待挑起学生们的好奇心,便耐心宣布道:

    “今年末的学期考试,学校会举办一场时装表演活动作为裁缝相关课程的考试。你们二人一组,制作一套服装,登台展示,再由老师们担任评委,决出名次。获前三名的六人,便可以获得明年上海时装业公会举办的时装展览门票。”

    有在报纸上读到过类似消息的学生急忙举手问道:“这是纪先生举办的那个活动?”

    布莱恩略微颔首:“正是由他发起的。”

    听闻这个消息,教室内气氛再度点燃。

    学生们有的欢呼雀跃,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有的为考试而担忧,已提前商量起要和谁分为一组,交流得很是热烈。

    布莱恩见状便抬了抬手,示意大家安静,缓缓开口道:

    “看来大家都很有斗志,那就趁着现在努力学习吧。纪先生的课很重要,我的缝纫工艺课也不能随意对待,一件美丽的衣服如果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未免太可惜了,细节处的工艺同样很是关键……”

    ·

    初秋傍晚,晚霞映照在时装屋三楼的飘窗玻璃上,姜黄色的墙面似燃烧般泛着红色霞光。

    时间刚至六点,纪轻舟已收拾好了接下来几日出差所需的工作用品,提起背包背在肩上,转身走向门口时,顺便朝一旁的秘书嘱咐道:

    “接下来几天工作室那边就拜托你了,有什么业务上门的话,你先帮我安排着,我下周回来处理。”

    季景含抬起头来,推了下眼镜应声:“好的。”

    “加油。”纪轻舟神色怡然地冲他一笑,接着便匆匆出门,走下了楼梯。

    到了二楼杂志社,他正准备和几个同事打声招呼下班,便被刚从外边回来的解良嬉拦住了脚步。

    “你今日下班怎如此准时?”解良嬉手里提着文件,有些诧异地挑眉。

    “我早下班了,学校那边忙完过来收拾下东西而已。”纪轻舟回话道。

    他订了明早八点的火车票。

    为即将到来的痛苦行程做准备,晚上收拾好行李,务必早点上床休息。

    解良嬉还以为他忘了什么资料在这边,也没多想,半是愉悦半是惋惜地说起自己刚得知的消息:“卢先生刚汇总给我的消息,两日,三千册,已售罄了。”

    纪轻舟眨了下眼睫:“这不是好事吗?”

    “是啊,我只是觉得可惜。近两月《真假凤凰》不是在其他城市热映嘛,一些消息灵通的书贩便屯了几十册几百册运往别地售卖,许多人消息迟了些,想买也买不着,这创刊号在上海可谓是抢手得很。”

    解良嬉倚着楼梯扶手,微微叹息:“诶,早知如此,我们当时就应该再狠心些,印它个一万册。不过现在再版也不迟,我们可要趁热打铁,加印个三五千册?”

    “行啊,你拿主意呗,只要不影响下期的质量,随你再版几次。”

    “那十月刊呢,还是先印三千册?可要再请施小姐来做封面模特?”

    纪轻舟沉吟着摇了摇头:“首刊销量好,是因为施玄曼的影迷多,我们能借她的名气打入市场,但不能总依靠她的名气卖杂志,此次之后,能留下的愿意花钱长期订阅的读者才是我们这杂志的真正受众。

    “下期就先保守些吧,还是按计划刊印三千册。至于封面服装,我工作室的师傅已经在制作中了,模特请了阿琳娜小姐,已和她谈好了报酬。秋冬款服装穿搭和流行色推荐,我也有了想法,你放心,八号之前我会带着稿子回来的。”

    “八号之前回来?”解良嬉疑惑重复,“你准备去哪?”

    纪轻舟抬手朝着杂志社内伸着懒腰准备下班的员工们挥了挥手,接着看向解良嬉,笑盈盈答道:“当然是南京啊。”

    第162章 出差(纯感情) 想逼宫上位?

    当车站悬挂的时钟指针转向六点半时, 一列火车喷着浓烟,缓缓驶入站台,停靠在月台边。

    随着一节节车厢的绿皮门开启, 乘客们或按着帽子、提着行李箱,或扛着箩筐、背着行囊,拥挤吵嚷着从各个出口下车。

    一道道人流犹如细流般,朝一个方向聚拢, 汇聚为熙攘的人潮,朝着车站大门涌动而去。

    在这攒动的人潮中,一个身材矮小、肤色黝黑的妇人背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 身边牵着个几岁大的孩童, 手里还提着篮筐,一路逆行穿梭在人群中,挑选着合适的乘客推销手里的货物。

    “先生, 买束花送太太吧……”

    “姑娘, 买束花吧, 可香了……”

    “老爷……”

    她拉着孩子在火车站台处转来转去,脸上挂着殷勤的笑容, 却总是被摆手拒绝。

    妇人并未有失望或彷徨的情绪流露,只是下意识地寻找着下一个目标。

    当走到火车头等车厢附近时, 妇人注意到不远处有个穿着卡其衬衣裤、腰间束着皮带的年轻男子, 一动不动地站在月台的立柱旁。

    对方体面的衣着与单身青年的身份,本是个很好的推销对象。

    他既站在这里, 痴痴地望着车厢门, 那多半是在等候他的太太或约会的情人。

    只是那高高的个头与冷峻的侧脸,一看就很是不好沟通。

    妇人犹豫了下,还是没过去, 视线瞄准旁边一个刚下车厢的十七八岁少女,准备凑过去问问。

    就在这时,那年轻男子却忽然侧头,漆暗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提篮上,接着径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卖花?”男子用低沉的嗓音问。

    待他走到面前,妇人才发觉对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为高大,她需要使劲抬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神色。

    不过或许是男子衣着干净整洁之缘故,也许是因为他的神态平和中还透着丝愉悦,并未给人带来什么特别强烈的压迫感。

    “是卖花。”妇女仰着脑袋应道。

    见对方垂着眼睫看着自己手里挎着的篮筐,预感到或许有生意临门,就掀开篮子上的纱布,露出里边那塞满了半个篮筐的点缀着星星点点雪白花朵的翠绿枝叶。

    伴随着她的动作,本就按捺不住从纱布缝隙中探头的茉莉花香一时更为浓烈,喷香扑鼻而来。

    她取出一束用麻线捆绑着的茉莉花,询问男子道:“先生,您这是在等您太太吗?”

    解予安扫了眼她身旁睁着双乌黑的大眼睛仰望着自己的孩童,静静点了下头。

    “那给您太太买一束吧,可香了,只要两个铜板。”

    解予安看了看她手里的茉莉花,那花枝收拾得还算整齐,叶片也很新鲜,似是下午才采摘的。

    未多作犹豫,他直接掏出钱包来,打开那信封式的皮包,往里一看,先瞧见了某张小照片。

    他眉角微动,唇边也不禁浮现一丝笑容。

    接着翻了翻钱包,拿出一枚小数额的银币递给了对方道:“拿一束,不用找了。”

    妇人看见那银钱,轻吸了口气,连忙伸手接过道谢:“谢谢您,谢谢您。”

    她将那束花递给男子,旋即又弯腰掀开了身旁孩童手里的小提篮,说:“先生,这个您要吗?这个送您吧。”

    解予安正准备转身离开,闻声垂落目光,便瞥见了一抹晚霞般浓丽的橙红花序。

    原来这孩童的手里也提着个竹丝编的小篮子,掀开的盖子下,圆圆的小花篮里,放着几枝芬芳香甜的丹桂花。

    ·

    纪轻舟慢悠悠同阿佑一块排着队从头等车厢下车时,已经是乘客中较靠后的行列了。

    下了车跨上月台,嗅到到外界那夹着煤烟味道的浑浊空气,本就疲乏的身体愈感头昏脑胀。

    直到顺着人流走了几步,望见站台前方,那道高俊挺拔的男子侧影,才觉精神陡地清醒了几分。

    “解予安!”

    即便周围来往旅客众多,声音喧杂纷乱,解予安还是在一片喧嚣中听见了纪轻舟的嗓音。

    他下意识地转头循着声音望去,便见一道尤为清晰明亮的身影穿过人流向自己跑了过来。

    迎面的晚风吹得青年的黑发凌乱飘拂着,洋溢着笑容的脸上充满着神采奕奕的明媚光彩。

    解予安略微睁大眼眸,心头怦怦跳动起来,几乎还未怎么看清人脸,肌肉的记忆就已驱使他打开手臂,将人接住抱进了怀里。

    一瞬手中竹篮摇晃,花枝颤动,沁起一股清甜芳香。

    分不清究竟是自然花香,还是青年脖颈发丝间缭绕的香味。

    时隔一个半月,再度感受到这熟悉的拥抱满怀之感,解予安不觉埋头到他颈项,一边用力嗅着爱人气息,一边收紧着胳膊,手掌揽在青年丝滑衣料包裹的腰腹间,紧密地感受着对方温热的体温。

    旁若无人地静静拥抱着充了会儿电后,纪轻舟才放下环绕着他脖子的胳膊。

    推了推解予安的肩膀,示意他松开手,接着抬眸注视了片刻对方清凛英俊的面孔,皱了皱鼻子道:“好像黑了点啊,还是光线暗的缘故?”

    “天天晒,黑了也不奇怪。”解予安说着,帮他理了理凌乱的发丝。

    放下手时,又似不经意地用指腹摩挲了下青年的面颊。

    “那也别晒得太黑了,变得跟骆猴儿那样,我可就要嫌弃你了。”

    “……”

    “什么东西这么香?”纪轻舟扫了圈解予安周身,尔后瞄准目标看向了他手里的篮子。

    其实方才他就闻见了对方身边有股花香环绕,还以为是自己恋爱脑产生的错觉。

    这会儿松开了怀抱依然闻见这味道,才开始寻找起来。

    解予安闻言就掀开了提篮的竹编盖,露出里边那喷香扑鼻的茉莉与丹桂,将篮子递给他道:“给你。”

    “唷,还知道送花了,长浪漫细胞了?”纪轻舟接过了小花篮,拿起一枝丹桂瞧了瞧,诧异地挑了下眉。

    “方才随意买的。”解予安很是诚实地接话。

    接着伸手摘下他肩上的斜挎包,背在了自己肩上,??又看了眼提着两只行李箱跟来的黄佑树,揽着青年后背说:“走吧,先出去。”

    纪轻舟将花枝放回了竹篮里,途中看到有牵着孩童卖花的妇人,便顿时明白了手里这花的来处。

    “原来还真是随便买的?也是,这看着就像我当初送你的那茉莉花手串,都是路边摊进的货。诶,我那一个铜板两串,你这篮几个铜板?”

    “……你也好意思提。”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鲜花盛开就这一时,美丽无价嘛。”

    解予安不与他争辩,虽是揽着青年的肩膀并排向外走,目光却总停留在他的侧脸面颊上。

    纪轻舟今日少见地穿了件似乎是藕荷色的真丝缎面衬衣,浅淡的粉色衬得他的脸庞愈发白皙清透,眉眼也愈是温柔,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要看一眼,再看一眼。

    “看哪呢?看路好吗,宝哥哥?”纪轻舟自然能注意到他不断飘移的视线,不禁提醒了句。

    解予安兀自询问:“怎么穿这么粉?”

    “也还好吧,没有你粉。”纪轻舟说罢,还意有所指地哼笑了声。

    解予安眉角微动,也不知发散了什么思绪,耳尖倏然浮起一层红意。

    特意回头看了眼黄佑树,见对方提着行李跟在后方,什么也没听见,这才凑近低声反击:“你也一样。”

    “嗯?什么我也一样?”纪轻舟一副纯真的口吻反问,“我说你唇色粉呢,你想哪去了?”

    解予安抿了抿唇,道:“我所指也是唇色,你以为呢?”

    “好好好,我真信了。”

    “……”

    一路侃着废话,来到了火车站的大门外。

    夕暮时分,皎洁月亮已经升起,低垂的暮色中却仍残留一抹晚霞。

    蓝调时刻的光线下,可见道路旁停着一排的黄包车,还有马车、驴车和四轮推车,汽车偶尔才可见一辆。

    “接下来怎么走,坐小火车去市内?”

    纪轻舟凭着自己上回的经验询问,随后就被解予安带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三轮摩托旁。

    “哇,这叫什么?”纪轻舟不由被这常在影视剧中看见的军用摩托所惊讶,“挎斗摩托车?”

    “嗯,边三轮,问学校借的。”解予安简言回道,伸手从黄佑树手里接过他的行李,放到摩托车后方用绳子缠绕固定。

    接着用眼神示意边车座椅,对纪轻舟道:“坐上去试试。”

    不必他说,纪轻舟已经跃跃欲试地坐到了摩托旁的位置上。

    这边车的座椅虽说包了皮革,但还是硬邦邦的不怎舒适。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乘坐这种交通工具,他依然很是兴奋,伸长腿斜倚在靠背上,朝着解予安一扬下巴道:“上吧,解教官,带我骑摩托兜风。”

    “你好好坐,坐稳了。”解予安不怎放心地叮嘱了一句,见他规矩地坐正了身体,这才跨到摩托上,握着车把手准备发动引擎。

    黄佑树见状急忙出声询问:“少爷,那我呢?”

    解予安侧过头来道:“你乘火车至城内督署站,在附近汉府街寻家旅馆住着,那离我学校较近,有事可去学校找我。”

    “八号那天早晨来火车站跟我会和就行。”纪轻舟转过了身来补充道。

    听见一旁引擎发动的声音,就朝黄佑树挥了挥手:“当公费旅游吧阿佑,好好享受假期,再见!”

    “可是……”

    眼看着那辆三轮摩托驶上马路,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黄佑树提着行李箱站在原地,愣愣地呢喃:“我是第一次来南京啊。”

    ·

    约莫八点过半时,随意在一家夜宵馆子吃了碗面做夜饭后,纪轻舟来到了解予安曾在信上描述过的他在南京租住的公寓房。

    “果然是阁楼层,有点矮啊,但装得还蛮不错的。”

    放下行李后,纪轻舟在这不算大的屋子里转了一圈。

    据解予安所言,这是他们学校的校长听闻他想要租房后,推荐的西式小公寓,原本是一栋英外交官的私人寓所。

    这房屋一二层都已出租给附近的大学工作者,三层虽是阁楼房,内部却也装潢得十分舒适。

    打开房间门,是一间二十平的客餐厅,倾斜的天花板下放着一套皮质弹簧沙发,沙发对面的黑色钢窗前,则是一张既可以做餐桌也可做书桌的樱桃木长桌。

    客餐厅的东侧开着一扇房门,通向储物间,西侧则有两个房间,一间卧室,一间盥洗室。

    卧室空间不大,床顶倾斜的天花板衬得屋内光线有些压抑,不过床前却有个小阳台。

    清亮的月光透过阳台门的玻璃窗格洒落在深木色的地板上,室内环绕着阳台外树梢上传来的啾唧虫鸣。

    “还有浴缸呢。”

    推开盥洗室门,开灯瞧了眼,看见里头那洁白的陶瓷浴缸,纪轻舟便觉自己浑身累得散架,急需泡个热水澡缓缓。

    “我先洗澡了,今天出了不少汗。”

    虽是头一回来住,纪轻舟却俨然像是进了自己家般,毫无生疏感,直接从行李箱里翻出睡衣,打了声招呼就拿着衣服进了盥洗室。

    解予安跟着进去帮他调了下浴缸的水温,接着便进了隔壁的卧室去铺起床来。

    他独自居住,睡的都是硬床板,天热时就直接铺张席子,这一个多月都是这么睡的。

    但知晓纪轻舟会来住,购买家具时,他就特意备了床棉花床垫,崭新地存放在衣橱里许久,这会儿总算可以派上用场了。

    夏末秋初,残暑未消,即便入了夜,躺在垫有棉花的床铺上依旧感到有些燥热。

    但纪轻舟着实困顿疲倦,泡完了澡,浑身软绵绵的,往枕头上一靠,不一会儿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则是被背后紧贴的炙热温度给闷醒的。

    寂静昏暗的屋子里仍散落着月辉的光芒,约莫才睡了不到两个小时。

    这一段时间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纪轻舟睡意朦胧间抹了把自己脖颈上的汗液,才发觉本就系得松垮的睡袍衣带已完全散开。

    一侧衣襟都已被扯到了肩膀处,后颈上喷洒着男子炽热的呼吸,间或有温柔轻吻细密地落在颈侧。

    他稍稍清醒过来,却未发出动静来,想看看解予安会趁他睡觉的时候做些什么。

    结果这家伙还真是正经得很,除了从背后亲一亲他,就只是搂着他的腰老老实实地抱着他睡觉而已。

    只不过老实的是解予安,小元宝却显然不像他主人那般思想规矩。

    纪轻舟闭着眼眯了会儿,很快就憋不住轻轻地笑了声,嗓音略低哑道:“要不你还是做点什么?时不时地硌我一下,叫我怎么睡。”

    解予安听他忽然出声,似乎也不觉奇怪,约莫早已从他呼吸频率的变化中判断出他已醒来。

    闻言就贴着他耳畔,平静开口:“安分休息,养精蓄锐,明日你求我也无用。”

    “那可不行哦。”纪轻舟翻过身来平躺,语气懒洋洋道:“明天我得去分店那边视察,后天就正式开业了,还有些别的工作,也待完成。”

    “你来这,还忙工作?”

    “不然呢,我都说了我是来出差的,你以为我是专程来看你的吗?”

    纪轻舟掀开眼帘,抬手摸了摸他光洁的脸颊,故作调谑道:“你只是我养在外边的小情人,我家里可是有正宫的,最多出差过来跟你睡个觉,别总想这想那的要求太多,摆正自己的身份,知道吗?”

    解予安配合问道:“那正宫是谁?”

    “怎么,想逼宫上位?”纪轻舟轻轻咋舌,“你要是给我怀个孩子,那我考虑考虑。”

    “……”

    “怎么不说话,早年征战伤了身,怀不上了?”

    解予安握住他抚摸着自己侧脸的右手,从脖颈缓缓下移:“我看你还是不够累。”

    纪轻舟当即抽出了手,又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闭上了眼睛:“睡觉了,晚安解元元。”

    解予安似低笑了声,揽着青年的身体往怀里按了按,亲吻了下他的后颈,用仅限两人听见的静谧嗓音道:“晚安,轻舟。”

    第163章 南京日常(感情章) 还有心情搞工作……

    翌日, 清晨醒来又是晴空万里。

    当纪轻舟睡眼惺忪地睁开眼皮,从窗台的轻薄纱帘中望见外边的朦胧树影时,解予安早已起床去上班了。

    他们军校的早操时间是六点四十分, 看过不知多少份流水账信件的纪轻舟,对于解予安的工作行程很是明晰。

    他披着件睡袍,到隔壁浴室洗漱了一番。

    出来时,扫见樱桃木桌上放着份早餐面包与玻璃瓶装的牛奶, 便面对着窗户,拉开椅子在桌旁坐了下来。

    拿起夹着火腿片的面包咬了一口,纪轻舟才注意到餐盘下面还压着张字条。

    微微泛黄的纸条上, 熟悉的钢笔字迹从上至下写道:如要出门, 抽屉有地图。午时归。

    “都强调‘午时归’了,不就是叫我在家等你的意思。”

    纪轻舟嘀咕了一句,随手将纸条搁到了一旁, 靠在椅背上, 边吃着面包, 边无聊地扫视起桌上的东西。

    昨日购买的茉莉与丹桂,被某人用倒了清水的陶瓷瓶插着, 摆到了桌子一侧,橙红色的花朵零星散落在桌面上, 散发着幽幽香气。

    他目光从那洁白莹润的茉莉花上掠过, 转移到了桌角整齐摞着的那一堆书籍报刊上。

    在那一叠报纸的中央,夹着一本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杂志。

    纪轻舟伸手将其抽了出来, 一瞧封面, 果然是他们《纪元》杂志的九月刊。

    这期刊发行也才三日,听闻在上海都很难买得到,也不知解予安是托谁弄来的。

    他随意翻了翻杂志, 将其放到了一旁,接着又无所事事地将那一叠报纸拿了过来。

    本想找个有意思的本地报打发时间,结果翻了几份,发现摆在这的多是上海的报纸,且或多或少都载有关于他时装发布秀的消息。

    “啧啧,解元宝啊……”

    纪轻舟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旋即摊开了一份前几日的沪报,慢悠悠翻着报纸吃完了早餐。

    将餐盘洗净收进桌旁的橱柜时,时间也已九点过半了。

    见外边阳光正好,纪轻舟便拿上画本和铅笔,搬了张靠椅,坐到了卧室与阳台之间的交界地,如此既能欣赏风景,又能恰好避开刺目的光线。

    这阳台围栏是半人高的白墙,墙外有一棵甚为繁茂的银杏树,再往外则都是人家的屋顶瓦片了。

    纪轻舟慵散地仰着脑袋靠着椅背,闭着眼睛感受了会儿室外微凉的清风,接着就打开了画本,开始发散起思维。

    十月刊,十月金秋,丹桂飘香……

    纪轻舟预备在下期杂志上推荐的流行色正是金色。

    由此延伸,推荐的时尚单品、时装搭配和主推面料等,多少也要与之沾点边。

    恰好此次来到南京,他的计划之一就是逛一逛这边的绸缎庄。

    九月刊的内页插图主推面料是四经绞罗,不仅制作了那件紫藤萝旗袍拍摄印制彩图,也专门在后页为此织造工艺做了详细的采访介绍。

    而因知晓自己这个月会来南京,十月刊的推荐面料,他上月就已同解良嬉谈好,定为南京云锦。

    不过这一次要定制面料制作服装显然是来不及了。

    自清朝覆灭,南京云锦因为失去购买主力,业已走起了下坡路。

    本就是寸锦寸金的料子,织造困难,数量稀少,尽管有提前打招呼让骆明煊帮忙留意一番,他也未抱有太大希望,只想自己但凡能够花钱买到,就算是结局圆满。

    至于花色适不适合做衣服倒不怎重要,那色泽绚丽、灿烂如云霞般的面料,即便是作为一块简单的披肩,用来搭配素色的旗袍或款式修身的小礼服,就已足够出彩。

    如此想着,他便手握铅笔,在空白的纸页勾画出一个穿着长款收腰旗袍的高挑女郎来。

    面料的话,既然是秋冬款,可以采用真丝绒、天鹅绒,抑或在秋季上新的旗袍新款中主推的灯芯绒。

    既然是与华丽的云锦相搭配,那低调奢华的黑色金丝绒旗袍或许更为合适。

    但只是一件黑色旗袍又未免过于严整素净。

    纪轻舟眯了眯眸子,抬头望向阳台围墙外的高大银杏树。

    九月初旬,秋天的气息还未染树梢,整树枝叶仍是葱葱茏茏的,蓊然森茂。

    纪轻舟漫然思索了片刻,随即低头,在旗袍的侧边裙身绘制上了一枝垂落的银杏枝叶。

    这些图案倘若全部用金色丝线填充绣制,未免又过于醒目,他便在一部分叶片中画上了放射性的镂空,改成了一个个疏密有致的折扇图案。

    将旗袍绘制完毕后,暂时空出披肩处的花纹,纪轻舟又翻过一页,画起了时装图稿。

    跷着二郎腿,靠在椅子上打了两幅线稿,时间不觉临近正午。

    头顶的太阳光线逐渐挪移至阳台门前,温度愈发炽热起来。

    纪轻舟抬腕看了眼手表,收起了画本起身进屋。

    正将画本放在桌面上,挑挑拣拣地拿了份报纸,准备躺到沙发上看会儿报消磨下时间,就听见钥匙开门声倏然响起。

    他转头望向门口,便见房门开启,解予安同昨日那般穿着身卡其衬衣裤,手里提着三层的竹木食盒走了进来。

    “回来了?”

    “嗯。”解予安应了声,注意到纪轻舟仍穿着件真丝睡袍,显然未出过门,眉眼神色略有柔和。

    接着便关上房门,更换了拖鞋,将食盒放到桌面上道:“饿了吗?坐下吃饭。”

    他打开食盒,端出一盘盘的主食和点心来。

    有五颜六色的糕团小点,一份鸡丝面,一份熏鱼面,还有卤牛肉、麻油干丝、五香豆之类的小菜。

    “从哪来的这些?”

    尽管两个多小时前才吃过早餐,但冰冷的白人饭吃进胃里终究没有什么实质感。

    此刻看见这卖相不错的面条与小菜,纪轻舟又觉腹中饥饿起来。

    当即坐到桌前,拿起筷子,先夹了一筷干丝送进嘴里,用凉菜开开胃口。

    “自然是酒楼买的,食盒也是酒楼的,吃完了送回去就行。”解予安回着话,拉开他身旁的椅子落座。

    端过纪轻舟挑选剩下的面碗,他拿起筷子,却暂时未伸进碗里,侧头注视了会儿身边的青年,见他吃得还挺香的样子,才唇角微露笑容,从容地用筷子夹起了银丝般的细面。

    ·

    一餐简单的午饭结束,纪轻舟端着解元宝沏的元宝茶,坐到沙发上喝茶休息。

    见解予安收拾完碗筷后,也丝毫不着急地坐到了沙发上来,他刻意看了眼手表时间,提醒:“你还不去上班?快到上课时间了吧?”

    “找人调课了,在家陪你。”解予安语气平静回应。

    纪轻舟略感诧异:“不是说明天再调休吗?”

    “后天也调了,已征得上级同意。”

    “啊?你这也太夸张了,一年也就半月的调休时间,一下就花了两三天。”

    纪轻舟放下茶杯,斜倚在沙发扶手旁,踢了踢他套着袜子的脚踝,“就这么想我啊?”

    解予安伸手握住他的足踝,抬起他的腿放到了自己膝盖上,默然没有回应。

    他原本也不想这样夸张,但上午在学校,每每想到纪轻舟独自待在出租房里,便总不由自主地走神,既然无心工作,就索性找理由跟同事换了班。

    纪轻舟见他不开口,心忖对方这假期调得夸张,也有自己决策失误之缘故。

    难得来一回,却要在星期日坐火车回去,毕竟周一还得去裁缝学校上课,但解予安却只在周末才有整日的空闲,他若不调休,他们就只能做夜间情侣了。

    下回再来这,还是自己找泰勒先生将周一的课调一调吧。

    纪轻舟心下这么打算着,支起了一条腿搁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看着他问:“那我们下午做什么,出去转转闲逛一下?”

    解予安暂未回答,视线掠过他修长的双足与松散睡袍下的风光,也不敢多瞧,转而问:“你可还要去分店?”

    “顾楼街离这远吗?”

    “不近,骑车半小时。”

    “那也不远嘛。”纪轻舟下意识判断道。

    话落,他看到解予安嘴唇微启,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用静默中含着几分渴求的眼神看着他。

    “好吧,半个钟头的路程是挺远的,来回一小时了呢。”

    纪轻舟立即明白了他的眼神暗示,若无其事地改了口,“明天正式开业去看一看便罢,我相信骆明煊可以自己应付的。”

    “嗯,那既然不去,”解予安眼睫微垂地注视着他,低沉清冷的嗓音犹豫地开口,“你,可想吃小男孩?”

    “哧,你算个屁小男孩啊!”

    纪轻舟顿然失笑,用支起的那条腿踹了踹他的腰侧道:“换班在家就为了睡我是吧,你还要不要脸了,嗯?解元宝?”

    解予安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作乱的左脚,与右腿一起放到了自己腿上。

    既然话都已说出口了,意料之中的调侃奚落也遭受了,就索性带着满脸的薄红,趁着青年不备之时,倾身将人横抱起来,大步迈进卧室,放到了厚实柔软的床铺上。

    ·

    垂落着米色纱帘的阳台门外依旧艳阳高照,连续数日持续高温,到了下午,天气愈发闷热起来。

    约莫视野狭隘的房间与燥热的天气总是催生情愫,交叠时的大汗淋漓反倒令人失迷沉湎。

    反反复复间就闹腾了一个下午。

    临近傍晚时,纪轻舟赤着身裹着条被子,精疲力竭地趴在枕头上,合着眼眸,闷声不语。

    也不知某人是工作以后加强了体力锻炼的缘故,还是这一个多月太久没纾解给憋得,本就充沛的精力愈发旺盛得吓人了。

    其实他很享受也很喜欢同解予安做此事,但过高频率过于强制性地进行,就反倒有些难受了。

    直到此刻,休息了大半个钟头,依旧有种虚脱得直不起身的感觉,从后颈到指尖泛着麻痹般的酥痒。

    比起他的疲倦,解予安倒是依旧精神爽朗,还有心情搞工作。

    听着身旁传来的纸笔摩擦声,纪轻舟双臂交叠着放在枕头上,侧着脑袋枕着胳膊抬起视线,便见解予安挂着张恬淡寡欲的面孔,一边翻阅着治兵语录,一边拿笔做着笔记,说是在以此改编教材。

    分明坐到桌旁书写更为方便,却非要倚在床头,黏黏糊糊地与他待在一块……

    纪轻舟眨了眨眼睛,眸光从对方高挺的鼻梁线条,游移至他亲吻过多次的柔软嘴唇上,尔后又顺着清锐流畅的下颌线,落在那脖颈凸起的喉结上。

    不论怎么看,这人的五官样貌都生在了他的审美点上。

    静静观赏了会儿,他突然想起一事来,慢吞吞地翻坐起身下床,披上睡袍,扎紧了衣带。

    察觉到他的动作,解予安立刻停笔抬起了眼睫,视线追随着他的身影到门口,过了片晌,就见青年手里拿着台墨绿色皮革包裹的袖珍照相机走了进来。

    “本来是准备新店开业的时候,用来拍照纪念的。”

    纪轻舟捣鼓着相机,跪坐到了床铺上,回到方才的位置,将相机镜头对准了解予安:“你就像刚才那样工作,别乱动哦,我要摆拍。”

    “……”解予安略无奈地微叹了口气,配合地垂下视线,握着笔继续书写,接着便听身旁传来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响。

    他倏然察觉不对,侧头问:“你这相片是交由谁洗的?”

    “合作的照相馆啊。”纪轻舟理所当然道。

    “那……”保守的解予安看了看自己衣衫半敞的胸膛。

    纪轻舟轻快一笑:“没事,脖子以下没拍到。”

    “真的?”

    “放心吧,你的身体是我的私有财产,我还不舍得给别人看呢。”

    解予安听他这么说,竟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视线转向他手里的照相机道:“给我看看。”

    “你想试?”纪轻舟将相机递给了他,现场教学道:“右边这个是取景器,你可以这样调整镜头进退来合焦……”

    解予安合起笔记本放置一旁,接过相机,饶有兴致地研究了起来。

    纪轻舟见状,无所事事地侧头看向床前的玻璃格门,望见窗外的阳台墙面与银杏枝叶皆被映照成了金灿灿一片,才蓦然惊觉已是日影西斜。

    “去看日落喽。”他慵懒地舒展了下身体,推开阳台门,提着靠椅坐到了外边吹风。

    待解予安大致搞懂了相机的使用方式,抬起头来,就见青年已转移去了阳台。

    正跷着二郎腿,双臂交叉环胸地靠在皮椅上晒太阳。

    日落斜晖在他的脸庞上镀了层薄薄的光芒,飘动的发丝熠熠似闪着金辉。

    他不禁举起照相机对准阳台,本只想试着捕捉这一刻的美丽,而纪轻舟却仿佛预料到了他的动作般,在他准备转动快门时,倏地侧过头来。

    发觉他在拍照,便挑起眉微微一笑,歪着脑袋朝着镜头眨了下右眼。

    第164章 分店开张 要鸿运当头喽

    来到南京的第一日, 纪轻舟睡前回想自己的行程,除了傍晚和解予安出去吃了顿饭,几乎什么也没做, 稀里糊涂地就在床上度过了。

    虽未完成什么工作,倒也十分愉快,难得感受到了度假时的轻松愉悦。

    但既然来了这,必须得干的活还是得去做。

    于是翌日清晨, 他便同调休的解予安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后,坐上那三轮摩托, 一路“突突突”很是拉风地前往秦淮河畔的新店。

    他们到得不算太早, 结果却凑得正巧,停好车来到武定桥口时,骆明煊正带着人准备放鞭炮, 庆祝正式营业。

    察觉二人的到来, 骆明煊连忙将刚点燃的火柴熄灭, 拍着大腿道:“诶,你们总算来了!”

    纪轻舟先扫了眼改装后的商铺外观, 接着又看向他身后两个穿着新制服的店员,冲骆明煊扬了扬眉:“不介绍一下?”

    “那自然得好好介绍!”骆明煊说着, 就退到两个员工身旁, 点名道:“这伙计名叫杨军,我严格挑选的推销员, 口齿伶俐, 能言会道,既能送货,又能看店。

    “这位姑娘呢, 叫做胡秋韩,我同你说过的,我们的分店经理,在女学念过书,能识文断字,且会几句简单的英语。”

    “小杨、小胡,认识一下,这位是老板的老板,创办了世纪时装公司的纪先生,此处所有的衣服都是他一人的作品!”介绍完员工,骆明煊就调转了个方向,指着纪轻舟介绍。

    看到一旁的解予安,又说:“这位呢,是老板们的好兄弟,解老板。”

    纪轻舟闻言,忽然噗嗤一笑。

    解予安偏头问:“笑什么?”

    “蟹老板。”

    “嗯?”

    纪轻舟摇了摇头,也没法跟他解释海绵宝宝的话题,随口编了个理由道:“只是觉得他的介绍方式好笑,全是老板。”

    “可不就全是老板嘛。”骆明煊朝着两个员工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准备上岗。

    旋即看着纪轻舟啧啧舌道:“你这老板还好意思笑呢,发电报同我说三日??出发,四日到店指导,结果我昨日在店里等了你一整天也不见你身影,气得我都想去元哥学校找你了,但又怕我真去了,你正好过来,我俩便错开了,你说说你……”

    “那你幸好昨天下午没过来,否则也是要扑空的。”

    “昨日下午怎么了,你们干什么去了?”骆明煊面露疑惑,看了看纪轻舟,又看了看他身旁的解予安。

    结果一个只是挂着笑容不答,一个突然低头整理起衬衫袖口来,一副谜语人的模样,令他摸不着头脑。

    纪轻舟拍了拍他肩膀,绕回话题道:“抱歉啊,叫骆少久等了,等会儿我请你吃饭,赔礼道歉行不行?”

    “这可是你说的哦。”骆明煊生了气也好哄得很,被纪轻舟拍着肩膀一安慰,转眼又露出笑容来。

    旋即指了指门前的鞭炮,把火柴递给他问:“喏,要不由大老板您来点火?”

    纪轻舟迟疑了下,接过了火柴。

    作为在市区长大之人,他对烟花爆竹接触甚少,只在很小的时候玩过摔炮,眼前这两大串的红鞭炮高悬在门旁的幌架上,要他去点火还真有点刺激。

    他垂眸看向手中的火柴,刚抽出一支准备划亮,身旁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地拿走了火柴盒,道:“我来吧。”

    纪轻舟看了看解予安那双虽修长如玉却生着老茧的手,莫名联想起对方脊背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来,识相地后退一步道:“行,这方面你有经验,那你点吧。”

    解予安自然知晓他所指是自己被炸伤之事,抬手掐了下他的脸颊:“嘴这么坏,就不能给我积点德?”

    “我是帮你脱敏呢,还不谢谢我。”纪轻舟强辩道。

    解予安没有与他争辩,趁着眼下没什么过路人,便直接划亮了火柴,不急不缓地过去点燃了鞭炮的引线。

    不一会儿,那成串的鞭炮就噼噼啪啪地在耳边炸响起来。

    一时烟雾腾起、残屑四溅,骆明煊跟个孩童般地拍手叫嚷起“财源滚滚”、“开业大吉”来。

    嚣杂混乱中,纪轻舟感到自己被解予安挡着脑袋后退了好几步,直到站到店门处的安全位置才停下脚步。

    短短数十秒,鞭炮燃尽,化为一堆残骸与浓浓的硫磺味缭绕在街口,诉说着方才的喧腾热闹。

    附近店铺的掌柜伙计有的送来了自家的点心小吃,有的就只是拱手朝着骆明煊道声吉祥话。

    交际声中,纪轻舟拍了拍自己身上可能存在的碎屑。

    抬眼看向解予安,便发现对方额角发丝上正好沾着片红鞭炮纸屑,像朵红梅般地卡在黑发间,还怪可爱的。

    “怎么了?”见纪轻舟忽然注视着自己发笑,解予安直觉敏锐地甩了甩头发。

    红色的纸屑飘落下来,被纪轻舟接在了手里:“多好,要鸿运当头喽,解元宝。”

    解予安轻哧了声:“迷信。”

    话是这么说,却是立刻从他手里拿过那片纸屑,似不经意地揣进了口袋。

    过了一阵,待骆明煊同人交际完,纪轻舟才跟着这位分店的老板进店里参观。

    经过一个多月的改造布置,这原本普普通通的洋风小商铺已然大变样。

    墙体从内到外被刷为了干净的奶油色,门框与窗框则由骆明煊做主,被漆成了枫叶红色,说是要与上海南京路的总店装修风格贴近。

    正门口屋檐位置安装了红色的折叠遮阳棚,上方挂着“世纪时装屋”的定制金属招牌,遮阳棚垂落的短帘上还印着英文版的“Century”。

    光从外观来看,纪轻舟觉得它更像是一家咖啡馆。

    推开红漆门框的玻璃门,右手边是一个柜台,其余三面皆摆放着挂满衣服的龙门架,每个架子旁又放了一面穿衣镜,中央则专门设立了一道帽子配饰的陈列展示柜。

    本季的主推新款,也就是时装发布秀中施玄曼最后出场所穿的那套烫金印花的黑色灯芯绒旗袍,正被模特穿在身上,展示在陈列柜前。

    门旁的玻璃窗前,同样立着一个橱窗模特,展示的还是春季系列的补充款。

    一套黑波点的白色大A摆雪纺长裙,腰部以牛仔蓝的束腰做了个收腰,是一款既古典又自由、时髦的连衣裙。

    昨日陈列上架,纪轻舟没有过来指导,骆明煊和两个店员商议过后,便投票选择了将这件裙子展示在橱窗处。

    觉得它相比其他款式,更具有洋装的代表性。

    这边的新店刚开业,没有什么顾客积累,站在此时人们的角度,挑选更能令他们接受的时装放在橱窗前,的确是一个较明智的选择,纪轻舟也就没有去改动什么。

    在店内转了一圈后,他又跟着骆明煊上楼参观了下。

    二楼相比一楼装修得较为潦草,只是刷了个墙,安装了一盏电灯,用来充当仓库而已。

    “布置得挺好的,就是店面稍微小了点,感觉有些拥挤。”从二楼逛完下来,发觉店里连一个试衣间也没有,纪轻舟不禁有感而发道。

    “小而精嘛,反正这地方也不用办你那时装展览。”骆明煊不以为意。

    “这倒也是。”纪轻舟随口附和了声,撩开遮挡楼梯口的垂帘,发觉店内除了那两个员工,一位顾客也没有,轻咋舌道:“不过这生意,会不会有点难做?”

    他记得上海那家时装屋,当日刚一放完鞭炮,便有不少被开业动静吸引的过客进店逛衣服。

    而这边,虽说路人经过时也会好奇地看几眼橱窗与招牌,但愿意进店一逛的却是寥寥无几。

    “别着急嘛,咱们这铺子装得这样时新,许多人一看铺面如此,就觉得里头东西定然消费不起,也就不愿进来了。”

    骆明煊显得一点也不着急,从容走到柜台旁,给他们二人一人倒了杯茶水,慢悠悠道:“其实这阵子装潢以来,便有好些权贵富商派人前来询问过何时开业,说明咱们的衣服自然是有其市场在的,不靠这些客流吃饭,当初盘下这铺子时,不也是这么分析的吗?”

    “道理我都懂……”

    纪轻舟端着茶杯,刚要说些什么,这时门后铃铛忽然响起,打断了他的思路。

    几人不约而同转头,就见一个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年轻男子推开店门走了进来。

    他目光带有些许目的性地扫过店内的几套主推款式,最后看向柜台后方衣襟上扣着经理胸牌的胡秋韩,开口问:“请问,你们店可否订衣服?”

    “订衣服?”未等员工回答,纪轻舟便条件反射地先一步接了话:“是指量体定制?”

    “并非这个意思。”男子关上店面,详细解释道:“我家主人之前在上海的世纪时装店买过衣服,听闻你们今日在南京开业,便想要在这长期订衣。

    “只需你们每次出新衣,都搭配一批适合她年纪、尺寸的衣服,送去府邸即可。但不必送太多,每月五至八套便足够。”

    “哦,是这个意思啊,那当然可以了!”察觉有大生意上门,骆明煊立刻接过了话,热情地拉着男子沟通起细节。

    纪轻舟见状,便同解予安一块坐到了柜台后的椅子上,旁观起新员工的业务情况。

    一通简洁明了的商议过后,胡店长摊开崭新的顾客名册道:“请您在这留下地址,再签一个您的名字。”

    男子依言打开钢笔,在本子上留下了详细的地址信息,结束后道:“那麻烦你们明日先送几套至府邸,账单届时会有人直接结清。”

    说罢,他不再多留,利落地转身出了门。

    “汉府街钱公馆。”骆明煊在他离开后,才念出了那地址名称,“这是哪位大户人家?”

    纪轻舟正想过去瞧一眼,抬眼恰好看见解予安的眉头微动,就轻轻撞了下他的胳膊问:“你知道?”

    解予安点了下头:“总督署的。”

    “奥,那还真是大生意来了。”骆明煊喜笑颜开,朝着纪轻舟挑起半边眉毛道:“我说吧,你压根用不着担心生意,在这地方,多的是有钱人。”

    “行吧。”纪轻舟喝了口茶,放下杯子,不再顾虑此事。

    转而问起另一件正事道:“之前叫你帮我留意的云锦可有消息?”

    “诶,我正想同你说呢。”骆明煊合起了名册递给胡店长,好整以暇地倚着柜台道:“你要买云锦,起码是要提前一年订货,否则寻常绸缎庄定然买不着。但我办事,那叫一个可靠,我还是帮你找着了!

    “这次还得多亏咱们房东郭叔帮忙,他介绍我认识了一位绸缎庄的退休老掌柜,老先生收藏有几匹前朝的妆花缎,绝对的金贵货,乃是用孔雀羽线与金丝线织造而成。

    “那老掌柜我之前已去同他攀谈过,那几匹妆花缎他说不准备卖,但你出价高呢,他视情况也许可以割舍一匹,你可要去看看?”

    纪轻舟光是听他这般形容,心里犯起痒来,当即便拍了拍身边人的后肩,拉着解予安起身道:“那赶紧走吧,请骆少带路。”

    第165章 妆花云锦 小杆子口气倒是大得很……

    骆明煊所说的那位收藏有妆花缎的退休老掌柜, 就住在秦淮河旁的一条巷弄里,距离他们的店铺不远,听闻是一位朱姓的老先生。

    三人到其住处时, 是他的孙子孙媳在客堂接待的他们。

    听闻他们的来意后,由孙子去转告一番,这老先生才姗姗来迟。

    老人年过七十,身板瞧着却挺硬朗, 穿着身旧布衫,留着灰白长胡子,即便在大热天里也戴着顶丝绸小帽, 从帽子后方探出鸭屁股般蓬乱翘起的头发来。

    “朱老爷, 你还记得我吧?”

    见着老人从后厢房出来,骆明煊便很是熟稔地凑了过去打招呼:“先前同您说过,我一好友想要购买云锦, 今日我便将这二位兄弟给带来了!”

    老人闻言只是端着杯泡有浓茶的旧茶杯, 坐在客堂的椅子上, 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打量着纪轻舟和解予安,礼貌性地朝他们微微点了点头以示问候。

    “尤其这位兄弟, ”骆明煊拍了拍纪轻舟的胳膊,接着道, “他可是如今上海鼎鼎有名的新锐裁缝, 您这缎子给他拿去做成衣裳,定能叫您这的云锦藏品价值再上一个台阶!”

    约莫是已经习惯了骆明煊的说话方式, 纪轻舟听着他的吹嘘, 竟也没有觉得尴尬。

    而那老先生闻言却约莫信了几分。

    抬起头来,审视了面前这衣着新潮、模样漂亮的年轻男子几眼,用着南方口音的官话开口:“裁缝?你?”

    “朱老先生, 他的话呢,您随意听听便罢,不必放在心上。”

    纪轻舟口吻平和接过话道:“我的确是个裁缝,但不是什么上海最有名的裁缝,只是眼下工作需要,想来购买一匹合眼缘的云锦而已,听说您这收藏有几匹妆花缎,就特地来拜访一下。”

    老人摇了摇头,喝了口茶后,缓缓说道:“并非我看轻你,我收藏的那几匹料子,不是你这小辈可折腾得起的。即便你有再多的钱财,再好的手艺,那料子被你用去做成衣裳,那就是在糟蹋宝物。”

    听见他这般轻视的言辞,解予安顿然蹙起了眉,侧头看向了青年。

    骆明煊则已上前一步,想要帮兄弟说说话。

    但还未等他开口,纪轻舟便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回道:

    “听您这么说,我就更有兴趣了。您放心,我这人做事一向懂得分寸,要真是我驾驭不了的面料,我也不必打肿脸充胖子,非要拿它来做身衣裳,这不是砸我自己的招牌嘛?不过幸运的是,至今为止,我还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料子,不知今日能否在您这开开眼界?”

    “嚯,小杆子口气倒是大得很。”

    朱老先生听他这般发言,似乎也被激起些劲道来,接着就放下了茶杯,站起了身道:“好,那今日老朽便带你们开开眼。”

    说罢,就背着手转过身,领着他们朝后边的厢房而去。

    纪轻舟三人跟上他的脚步,进入后厢房后,才发觉这屋里头还有一个正临河畔的露天台榭。

    以木质栏杆围绕的露台上,摆放着为老先生喝茶看景而设的桌椅,角落里又有几盆菊花绿叶盎然摇曳,布置得古雅宜人。

    朱老爷叫他们三人先在这坐着等候,旋即就让大孙子搬来了四只长长的木盒子放到了桌面上。

    “你们看好了,可千万别眨眼。”老先生这么叮嘱着,就打开了一只木盒,取出一匹丝绸包裹的锦缎来。

    还郑重其事地叫他孙子抱着,走到阳光直射处,将那锦缎从丝绸布袋中取出。

    随着老人揭着锦缎布边徐徐展开,极为鲜艳正统的朱红之色映入眼帘,纪轻舟和骆明煊顿时坐不住,起身走到了栏杆旁近观。

    待这匹缎子正面展开,落入阳光之下,两人都不禁倒吸了一口气。

    只见正午的光线照耀下,金灿灿的光芒在朱红的料子上闪烁跃动着,光彩溢目得就仿佛栏杆外波光涟涟的河水一般,极为绚丽耀眼。

    老先生多半是想要给他们的一个震慑,首次打开便是这样一匹色泽华丽纯粹的朱红色织金云锦。

    布幅较窄的红色锦缎上以金线织出了整幅的蝙蝠纹样,在老先生和其孙子的展示下,一半位于阴影处,一半位于阳光下,使得朱红与金色对比得愈发分明。

    而纵使是在阴影处的部分,那花纹依旧金光熠熠,一眼看去,可谓是霞蔚云蒸,鲜艳灼目犹比赤色晚霞。

    这一刻,即便是对面料所知不多也不怎感兴趣的解予安也不禁站起身来,走到一旁细细欣赏。

    明白了纪轻舟为何这般态度严谨地非要亲自来这挑选购买,而不是叫他托人砸钱代购。

    老先生瞧见三个年轻人喟然叹息之模样,显然很是满意,暂且收起面料放置在桌面上,紧接着又叫他孙子拿出了另一匹他颇为喜爱的缎子。

    “不如这次我来打开?”

    纪轻舟看见那缎子背面的多色断纬,直觉它会很是缤纷漂亮,忍不住向老先生请求道。

    朱老爷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好,那你来打开。”

    纪轻舟便走到他孙子身前,揭着面料幅边将其徐徐展开。

    起先看见的是一片金黄,尔后便见灿烂繁丽之花纹映入眼底,令人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发出轻轻的惊叹。

    这第二匹缎子,是一幅缠枝莲纹金宝地。

    所谓金宝地,就是以圆金线织满地,再于金地上逐花异色织出五彩缤纷的花纹图案,是织金与妆花的结合物,因此在色泽丰富的同时,又金光灿烂,尤为的富丽堂皇。

    纪轻舟首次拿到这般贵重的织物,禁不住暗自心跳,简直不敢问,买下这一匹需要花费多少的金钱。

    同时他也明白了方才老人家为何会说用这料子裁制衣裳就是暴殄天物,寻常人的确很难压得住这样夺目灿烂的颜色,约莫也只有极为盛大庄重的仪式上,才会用到这般华丽的锦缎。

    随后,老先生又命他孙子打开了两匹料子。

    一匹宝蓝色彩蝶织金的妆花纱,同样明闪闪的很是漂亮,但有了前两匹的映衬,显得相对温柔素雅,却也别有一番韵致。

    而另一卷料子展开后,又令纪轻舟等人眼前一亮,感到眼界大开。

    这一幅妆花缎已不再是一匹料子,而是一幅以清代画家石涛的《秋山红叶图》为蓝本,用着天然染料染色的丝线、金银线与禽鸟羽线织造而成的绚丽优雅的妆花画作。

    那青山碧绿之色,远山与阴影处明亮的孔雀蓝色,树木枝叶的霞红、葡灰、鷃蓝与秋香等色的变幻晕染,种种色彩搭上水墨色的描边,就构成了这样一幅绚烂绮丽犹如梦境般的工艺美术品。

    “哇,这得织上多久啊……这都有上百种颜色了吧,太厉害了,那些织工……”就连见识过无数好料子的骆明煊也禁不住感慨敬佩道。

    想要触摸那面料上的花纹,又怕自己手粗给摸坏了,就握着衣袖兀自在旁激动。

    纪轻舟虽在现代见过一些华丽美妙的云锦作品,依旧被眼前这一幅料子惊艳得挪不开眼,心脏怦怦跳动着,像是见到了心爱之人。

    看见他们这般目瞪口呆的模样,朱老爷很是得意,轻哼着笑了声说:“如何?这料子你可驾驭得住?”

    “的确是华美精贵无比,但正是我想要的。”纪轻舟直言开口道,“不知您要价多少,才愿意割舍?”

    老人愣了一愣,旋即就板起了脸:“这幅我不卖,况且这一旦裁开了,便彻底失了其精髓,你……”

    “不裁开,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纪轻舟截断了他的话道。

    约五尺的长度正好,就连这窄短的布幅都很合适,不用任何的改动装饰,直接就可以用来做披肩。

    “不裁开,如何能制衣?”老人对他这年轻人的话语很是不信任,

    “您稍等,我给您看个图。”

    纪轻舟说罢,转头朝着解予安勾了勾手,接着就从对方肩上的背包中,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坐到了桌子旁边开始作画。

    而解予安和骆明煊就像左右护法般地站到他身后瞧着。

    老人让孙子收起了锦缎,走到桌旁斜睨着眼,略有几分好奇地盯着他的画笔,尔后便见短短几分钟间,一位端庄窈窕的女郎在他笔下诞生。

    女子穿着一身款式简洁的修长旗袍,旗袍上打上了两层阴影,一块亮色的披肩从女模肩膀一侧向前倾斜披落,宛如画卷般垂于地面,铺展在身前。

    披肩上以较为潦草的笔触绘制出山峰、树木的图案,画得虽简单,但能一眼看出这披肩正是那一幅妆花缎。

    大概绘制了一幅设计草图后,纪轻舟以免他等得不耐烦,也未过多补充,直接将画稿递给了朱老爷:“您看,这样便不用裁开了。”

    朱老爷拿着画纸,抻着后脖子远远瞧着,说:“你这还算衣裳?”

    “算是一件服饰单品吧。”纪轻舟搁下笔,靠着桌沿,话语诚恳道:“我老实跟您说,虽然我是个裁缝,但我此次来求购云锦,却不是为了给谁做衣服,而是为了我所创办的杂志。

    “我与朋友合办了一个以服饰穿搭为主要内容的杂志,上一期中,我着重宣传了苏罗中的四经绞罗,下一期则准备在杂志上详细介绍一下南京云锦。

    “但如果只有文字介绍,多少缺乏些说服力,一些从未见过云锦之人也很难想象它的美丽,我便想要将其搭配成衣服,拍成相片印制彩图,以便人们欣赏了解,所以才来找上您。”

    老先生听得神情微愣,不懂他在说什么杂志穿搭,但大致意思他还是能理解的,明白这年轻人就是要在报上宣传他们南京的云锦工艺。

    纪轻舟见他未直接出言回绝,紧接着又提议:“您看这样如何,我知道如此宝贵的料子,您肯定不舍得卖给我,那能否借我使用一月?我保证,用完后我一定原模原样归还给您,绝不会损坏您的料子,行不行?”

    “诶,这是个好法子!”骆明煊做捧哏道,“待这幅妆花缎上了杂志,作声明是由您朱老爷所提供,还不知有多少收藏家要羡慕您呢!”

    老人闻言心中微有松动,可想到这收藏多年的料子要送到别人手上,又很是不安:“要是损坏了……”

    “我在南京有店,我可以用那店铺的一半资产来做抵押,换这料子一月的使用权,再支付您一笔借用费,怎么样?”

    骆明煊刚要再度附和,倏然察觉不对,诧异地张开了嘴:“啊?”

    纪轻舟抬起手肘撞了下他的手臂,骆明煊马上反应过来道:“额对,我们那店就在武定桥口,是一家新开的时装店,您和郭老爷相熟,对此定然也有所耳闻。

    “那家商铺,我们两兄弟可是把半条身家性命都给投进去了,您的料子送到我们手上,我们定然是像护着自家孩子般小心翼翼地护着它。”

    另一侧,解予安注意到他们的互动,微微启唇想要帮纪轻舟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好话也说不出来,于是又默默闭上了嘴。

    “借用费就不必了,我不缺这点钱。况且,听你这小辈的意思,如此奔波也是为了我们这传统工艺之宣传。想我年轻之时,这秦淮河畔处处皆为机杼之声,如今却……”

    老先生稍显怅惘地摇了摇头,考虑半晌,蹙着眉头看向纪轻舟,语气庄重道:

    “这幅料子我可以借你,但你万不可对其有丝毫损坏。抵押合同,我们还是得签,我也不要什么铺子抵押,就真金白银的把赔偿费写清楚了,我最多借与你们一月,逾期归还也要赔偿。”

    纪轻舟闻言双眸中立刻绽开笑意来,高兴应答道:“没问题,那就多谢老先生体谅了。”

    第166章 荒废(感情章) 冬季是温暖的重逢……

    当日黄昏日暮, 洗完澡后,纪轻舟便带着一头潮湿的黑发,坐到了客餐厅的长桌前。

    迫不及待地拿出昨日绘制一半的图稿, 对照着展开的妆花缎,将剩下的披肩花纹补上。

    之后又取出颜料盒,调着颜料,细致地填充起颜色。

    解予安洗完澡出来时, 他已绘制了一半。

    见男子穿着件浴袍、带着淡淡水汽地走过来,他便拉住他的手腕到耳边,将微湿的头发贴着他的手掌蹭了蹭。

    解予安顿时走不动道, 方才想去做什么也忘得一干二净, 站在青年身旁,叩了叩桌面问:“能否起来?”

    纪轻舟仰起头,眼眸微眯地扫了他一眼, 接着就站起了身, 任由解予安霸占他的座椅后, 再坐到某人的怀里,继续拿着笔上色。

    解予安熟练地展开双臂搂住他的身体, 弓着后背,垂头在他纤细修长的脖颈上细细深嗅。

    一边亲吻着, 一边伸手进睡袍衣襟内, 指腹接触到那柔韧温软的肌肤,便如上瘾般地摩挲不停。

    纪轻舟也并非没有感官之人, 被他搂着抱着揉来揉去的, 很难集中精力干活,就不得不出声制止道:“能别这么急吗,让我画完行不行?还有一晚上呢, 等会儿随你怎么摸。”

    解予安闻言脸色微有些发红,随后就双手交叠环抱着他的腰腹,下巴搭在青年肩膀一侧,行为规矩不再打扰他工作。

    桌面上的画稿颜色已上了大半,他垂着眼眸,看着那纤细的笔尖蘸取颜料,将那妆花缎的柔软与光泽感皆形象生动地展览了出来,不禁微叹息道:“很漂亮。”

    “嗯?”纪轻舟疑惑发声。

    解予安气息轻抚着他的耳朵问:“考虑办画展吗?”

    “我?”纪轻舟轻笑了声,“那我会被那些画家的支持者给骂死吧,什么水平也敢来开画展。”

    “你背后的拥趸不比他们多吗?”解予安不以为然。

    他打从心底认为对方很会作画,也画得很有个人特色。

    他看过之前的《摩登》画报,也翻阅过新杂志上的时装画,杂志社的画师和纪轻舟的学生,或许是为了风格的统一,多少都会模仿纪轻舟的风格去绘制时装图,但纪轻舟的图稿就是别有一番他独特的味道在。

    “我的支持者喜欢的是我衣服,关画什么事。”

    纪轻舟无语地摇了摇头,“况且我现在也已经在办时装展了,未来可能还会办更大规模的高定秀,所以,你就不用操心我的事业了,嗯?”

    解予安从未有过操心,只是觉得他的手稿都很漂亮而已。

    今日在朱老爷家的随手一画也分外传神,令他不禁想要将它们全部收集珍藏起来。

    “今后你的手稿,别随意乱扔,都收着,知道吗?”

    “收得好好的呢,工作室、杂志社、你家书房、我家卧室,全是我的画本,一箱一箱的。不过里面大都是废稿,以后空了你帮我整理?”

    “嗯。”解予安欣然答应。

    接着又微阖起双目,听着他工作时的细碎声响,安然地放空了思绪。

    过了一阵,他忽然平静出声问:“明日可有想好去做什么?”

    “还能去做什么,最多周边逛逛吧。”纪轻舟微叹了口气,“我倒想出去玩,但是答应了良嬉姐,回去时要把完成的画稿一块带回去,还有好几幅欠着呢。”

    “那便在家待着。”

    “呵,你其实就想要我待在家里,好让你随时随地亲亲抱抱吧,语气里都藏不住笑了。”

    解予安不做回应,只是闷声不响地凑到他耳边,双唇含着他的耳垂轻轻啃咬。

    “少来这套。”暖风般抚过耳朵的轻吻令纪轻舟脖颈开始发烫,刻意偏了偏头躲过这亲密的举动,侧过身看着他挑起眉:“恼羞成怒了?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解予安眨动了下眼睫:“嗯?”

    “装什么聋子,”纪轻舟话语轻嘲,语气却分外柔和,“会哭的孩子有糖吃,懂不懂?你说个软话,明天我就只待在你怀里,哪也不去了。”

    “嗯。”

    “嗯是什么意思?”

    解予安直觉他之后不会说什么好听话,但对方的承诺又实在诱人,便滑动了下喉结,音色虽低却吐字清晰道:“明日陪我,一整日。”

    纪轻舟啧了啧舌,抬起左手挠了挠他的下巴:“可真黑心啊,想让小元宝日夜加班连轴转哪。”

    解予安面上顿然浮出几分羞臊薄红,握住他作乱的手攥进自己的掌心里:“赶紧画。”

    ·

    对行程探讨得那样认真,实际第二天,即便他们想出去游玩也去不了。

    约莫是在凌晨破晓时分,一阵骤雨的淅沥预示着秋雨的到来,一早起来,便见窗边乌云密布,空气沉闷,似有水汽酝酿。

    未及中午,果然下起雨来。

    斜风吹着雨丝拍打着阳台门,玻璃上雨雾迷蒙,沙沙声包围着整间阁楼公寓。

    也不知是雨幕包裹的密闭感促使了情感的交融,还是因为明日就要分离的紧迫感压迫着心头,自清晨起,卧室的动静就未有消停。

    纪轻舟不知第几次想停下去工作,都被搂进了炙热的怀抱里,一上午浑浑噩噩,不知怎么就过去了。

    临近中午,好不容易从床上起来了,他趿拉着拖鞋、脚底发飘地去浴室洗澡,还在浴缸里放着热水,某人便又如影随形般地跟了进来,从背后拥抱住他。

    修长的手臂环绕在他的脖颈间,另一只手却又在帮他按摩着后腰。

    受他的动作影响,真丝睡袍光滑的衣带又松散开来,一旁镜子中,映出青年白皙的胸膛,上面布满着一圈圈的斑驳红印。

    见浴缸水渐渐放满,纪轻舟侧身去拿洗手台上的月桂精油,抬眼看见镜中被男子手臂束缚着的自己,不禁诧异地轻轻咋舌:“得亏我不能生,否则现在十胞胎都怀上了。”

    解予安眉角微动,评价:“那多少有些惊世骇俗了。”

    “我看你是心里偷着乐吧。”他冷哼道,往浴缸里倒了几滴精油。

    随着精油的扩散,氤氲着香雾的水汽在浴室内蒸腾起来,闷得人似有些喘不过气。

    纪轻舟刚坐进浴缸,一条长腿便紧跟着伸进了热水中。

    他抬头看见晃动的小元宝,立即偏开了视线:“不行,真不能吃了。”

    解予安长臂一伸将他揽进了自己怀里:“方才不是吃得很好吗?”

    “解予安你……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冰清玉洁的解二少了,我要退订。”

    “已使用过,退不了。”

    “怎么退不了?以我的使用频率,你现在还是刚拆封状态,起码九成新吧?”

    “……那就多使用几次。”

    浴缸倏然溅出水花来,两人交流着无聊的话题,共同沉入馥郁香浓的热流中。

    ……

    午后,秋雨绵绵,静寂的房间内,阒然无人声。

    重新更换了床单的白色床铺上,纪轻舟裹着条薄被,环抱着男人的后背,合着眼熟睡。

    尽管很是疲惫困倦,他的潜意识中却总记得自己工作还没完成,一直在梦境中挣扎着,最终还是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纪轻舟看了眼时间,撑着胳膊坐起身来,稍一使劲就感到浑身肌肉酸麻。

    他不禁自我反省,手上欠着那么多的工作,怎么睡得着觉的,临近交稿却还如此荒淫无度,真是罪大恶极。

    屋外雨水仍在淅淅沥沥落着,寂静的环境正是发散思维的好时机。

    纪轻舟往身后垫了两个枕头,拿起床头柜上的画本和铅笔,支着腿倚靠着枕头画起稿来。

    静静地画了大半个钟头,解予安才从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中醒来。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触摸青年的身体,却只摸到了被子。

    他当即抬起了眼睫,待看见纪轻舟靠着床头安静画画的身影,才安心地舒了口气。

    旋即便坐起身来,一声不语地挨近青年,揽着他的身体又将人抱进了自己怀里,脑袋枕着他的肩膀,继续阖着双目打瞌睡。

    纪轻舟犹如浑然不知般依偎在他怀中,肆意地舒展着双腿搭在另一双修长笔直的腿上。

    隔着层薄薄的衣衫,后背感受到男子胸膛蓬勃的心跳,他忽然间停下了笔,抬起视线,凝望着外面灰暗的雨幕,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解予安虽闭着眼睡意迷蒙,对周围的动静却很是敏锐。

    “要是明天还这么大雨,我怎么去火车站?”

    解予安眼睫微微颤动,嘴唇动了动微启:“那就……”

    “那就只能打个伞去最近的车站,乘市内小火车过去了。”纪轻舟未等他说完,便补全了后面的话语,旋即才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提起离别之事,男子声音多少有些低落黯淡。

    “是不是想说,要是回不去,就干脆留在这陪你?”

    仿佛被戳破了幼稚的心思般,解予安不声不语。

    他不开口,纪轻舟也就自顾自地继续画着图。

    过了会儿,他突然翻开新一页纸张,落笔勾勒出一张淡漠的脸庞轮廓,不动声色问:“这种时候,你会不会有一点后悔,非要来做这份工作?”

    解予安克制着心里的波澜,语调平缓道:“我说没有,你信吗?”

    “你这人真的,嘴比哪都硬。”

    解予安也无心情与他争论,兀自紧抱着他沉默不言,仿佛陷入了一股无名的忧愁里。

    他思绪已经飘到了明日送纪轻舟离开后的时光。

    偏偏还是一个不必工作的星期日,当他独自从火车站回来,回到这出租屋中,面对着一间岑寂空寥却又处处留有青年影子的屋子,要怎样平静地度过接下来的日子……

    短短三日的相聚倏忽而逝,两日前的傍晚在火车站等候恋人到来时的兴奋转眼已不复存在,仅剩美梦将醒时倍然的怅惘落寞。

    解予安喉结滚动了下,紧抿着嘴唇,闭着的眼眸却又不可自控地泛起红意来。

    纪轻舟长久未等到对方回话,不禁转头看去,就见解予安极不自然地偏过了脸庞。

    他佯装未发现,回过头来接着画稿,假作发科打趣地说:“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也挺好的,我俩在一块的时候,彼此都很难专心忙工作,你不觉得吗?

    “就拿这几日来说吧,我来了几天,你就荒废了几天,每天除了我什么也不干,效率是不是太低了?”

    解予安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发出了一声无言的低笑。

    “现在这样正好,彼此都能认真地去做自己的事业,空闲时呢,就抽时间见上一面。”

    纪轻舟垂眼安慰着,在画纸上“唰唰”地打着阴影:“一次次去到彼此所在的城市,一次次在重逢中相爱,多亏了你,南京对于我而言,也变成一座特别的城市了。”

    解予安过了几秒,才调整了自己的情绪,道:“怎么这么会说?”

    “不然呢,不会点花言巧语,怎么把你骗到手?”

    “不是真情流露?”

    纪轻舟轻哼了声,没有回应,转而道:“其实就在刚才,我连冬款的设计风格主题都想好了,要多亏元宝同志给我的灵感。”

    “什么?”

    “我刚不是说了吗?”纪轻舟最后为画稿上的男子添上一条围巾。

    随即就抬起了手,将那画稿送到了身边人眼前:“如果说,春日是浪漫的初遇,那冬季就是温暖的重逢。”

    解予安骤然对上眼前的稿纸,不禁愣住了神。

    纸页上以简洁的笔触画着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他所处的环境似乎很是寒冷,鼻尖与耳廓都打着淡淡的阴影,发丝也被寒风吹得微微飘起,尽管如此,一侧的黑发上却带着浅浅的光泽,似有温暖的阳光照耀。

    他还有着一副颀长的身材,宽绰的肩膀上披着厚实的深色大衣,脖颈系着的浅色围巾,一半披向肩后,一半很有时尚感地压进了双排扣的军领大衣里。

    分明是一张凛若冰霜的脸庞,却因这大衣领细绒的质感与围巾柔软的氛围衬托,连那淡薄凌冽的眉眼也变得温柔宁静起来。

    “喜欢吗?”纪轻舟扬起了唇角,语带笑意问:“冬天让你穿上这套来火车站接我,好不好?”

    解予安伸手拿过了画本,凝眸怔怔地欣赏了片刻,接着愈发搂紧了怀中人,侧头贴着青年面颊吻了又吻。

    “下次见面是几时来着?”纪轻舟从他手里拿过了画本,琢磨着日子问道。

    虽然签了合同,那幅妆花缎下个月初就得归还,但这活已经被骆明煊自告奋勇地揽了去,他暂时还没想好下次要以什么样的理由过来出差。

    “中秋,”解予安声音低柔地在他耳边回应,“我去见你。”

    第167章 饭局 纪先生当有不少的红颜知己吧……

    清晨, 窗外雨雾蒙蒙。

    湿润微凉的秋风从时装屋三楼的飘窗吹拂进屋子里,掀起办公桌上凌乱堆叠的草稿纸哗哗作响。

    桌前,纪轻舟一边喝着热咖啡, 一边进行着时装板块的文字编辑工作。

    忽而一阵皮靴踏着地板的脚步声传来,打破了专注寂静的氛围。

    解良嬉穿着身灰色衬衣与格子长裙走进屋内,同门旁的季秘书打了声招呼后,就来到了纪轻舟桌旁, 将一只略沉的纸袋放到他的桌面上。

    纪轻舟抬眸瞧了眼,问:“这是什么?”

    “叔母周末从苏州回来时给你带的糕点,玫瑰馅的, 说你挺爱吃。”

    解良嬉边拉开对面的椅子落座, 边回复道,“她还以为你昨日会过去吃饭呢,哪知你跑南京去了。”

    “奥, 沈女士给我带的啊, 那我得先尝一个。”

    纪轻舟当即放下笔来, 打开纸袋,挑选了一块花朵状的糕点送到嘴边咬了一口, 瞬间一股松子仁的清香与玫瑰花的芳香在唇舌间融化开来。

    解良嬉靠着椅背瞧着他吃糕点,目光在他红润的嘴唇上逗留了几秒, 倏而意有所指地笑了笑道:“去了趟南京, 果然滋润了许多。”

    “还滋润呢,昨天坐了快一天的火车, 骨头都要给我颠散架了。”

    “是吗?我怎么觉得, 你气色比去南京之前好看多了?”

    “拜托,上个月底那会儿我多累啊,既要忙着上新款, 又要备课上课,杂志还等着发刊……出去游玩休息几天,自然要好些了。”

    纪轻舟几口吃完了糕点,又灌下两口咖啡,中和了下嘴里的甜味。

    放下陶瓷杯时,瞧见对面女子仍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望着自己,就问:“你这是什么眼神?”

    “观察堂弟的进补效果。”

    “良嬉姐,这办公室里可不止我一个人,注意您的说话尺度。”

    解良嬉淡笑着摇了摇头:“不说废话了,你的稿子呢?”

    “喏。”纪轻舟直接拿起手上的画本递了过去:“还差两套的穿搭讲解,等会儿我写完了给你送下去。”

    解良嬉接过画本,翻了两页,略感意外道:“还真被你画完了,我以为我多少要催你两天。”

    “我可没有拖延症。”

    自觉被内涵的解良嬉瞪了他一眼,待翻至下页,看见那色彩绚丽精妙的服饰搭配,不由得轻抽了口气:“这是云锦那页的插图?这披肩也太美了,跟幅画一样,你真买到了这样的缎子?”

    “没有。”纪轻舟直率回答,尔后在解良嬉开口之前,抢先解释道:“这幅妆花人家不肯卖,我是签了合同问那收藏家借的,目前放在工作室那边。只借了一个月,拍完就要归还。”

    “啊,这样啊。”解良嬉点了点头,心底略有些可惜。

    这图中色彩斑斓的锦缎披肩搭配一身黑色旗袍实在优雅又华贵,光看图纸就已戳中了她的审美,令她不惜金钱想要购买回家收藏,谁知人家根本不卖。

    “那届时这套衣裳请谁来拍摄?”她挑起眉眼询问:“那位阿琳娜小姐虽漂亮,但应当不太适合这样的款式吧?”

    纪轻舟思索道:“这套衣服的模特怎么也得个子高身材好、气质优雅体态佳,你等会儿打个电话问问施小姐吧,如果她有时间来救个急就最好了,但她最近似乎在忙着准备新电影……”

    “所以还未找到模特?”解良嬉说着又垂眸看向图纸,犹豫了下道:“你要实在找不着人,那届时只好由我来上了。”

    “良嬉姐愿意出镜?”

    “也没有别的法子,终归是给我自己挣钱,出个镜也没什么,只怕我做不出你要的感觉。”解良嬉一派无所谓地说道,旋即又往后翻看起画稿。

    突然她顿住动作,冲对面青年指了指画上那面容冷淡的男子,挑起细眉问:“这一幅也是?”

    纪轻舟被她那打趣般的眼神注视着,也丝毫不觉尴尬,气定神闲道:“这不是,这是给解元单独设计的冬装。”

    “他还有私人订制?我这堂弟可真是好运气。”解良嬉不无羡慕地感叹了声,看完稿后,就将画本递了回去。

    起身时,说道:“对了,登利公司的张老板前两日来过这,说要找你谈时装展的记录影片之事,你可知晓?”

    “嗯,景含跟我说了,安排了今天晚上吃饭。”

    “那届时如要在我们杂志上做宣传,记得十五号之前告诉我。”

    “好。”

    听着解良嬉的脚步声远去,纪轻舟拿过画本往前翻了几页。

    当翻到某张男装画稿时,又不禁停了动作。

    注视了几秒画上人深刻冷峻的眉眼后,他倏然愉悦地提起唇角,改用铅笔在画中男子的发顶两侧添加了一对深灰色毛茸茸的直立尖耳。

    ·

    下午三点左右,随一阵凉风卷起树叶翩舞,淅淅沥沥小雨就落了下来。

    忙完工作室的活儿后,纪轻舟拿上一叠批改完成的画稿,乘坐阿佑驾驶的汽车,前往老城厢的女子裁缝学校上课。

    课程进行一个多月后,上任不久的纪老师也开始为学生布置起作业。

    为方便携带,随时在车上批改,就让学生们都以纸张的形式交作业。

    如今他手上的这叠还是上周二所交的周一的回家作业,当时的作业内容布置的是以身边人为模特,发散思维绘制一幅时装图。

    大部分的学生都有认真完成,尽管笔触都还很稚嫩,态度却十分诚恳,当然也被他发现了少数的天赋者与天生抽象者。

    那几幅画得好的,纪轻舟特意将其抽了出来,打了个高分,准备到时再着重表扬一下。

    至于抽象派呢,所给的分数不多,却也在旁写了几句鼓励之言。

    约莫半个多钟头后,黄佑树将车子停在了弄堂口的街道旁。

    车窗外细雨霏霏,时缓时急,湿漉漉的马路上满是泥泞水坑。

    “先生,您稍等会儿。”黄佑树说着,动作利索地先拿着黑色的洋伞下了车,撑开伞后,才走到后座帮纪轻舟打开了车门。

    纪轻舟将备课本收进了背包,躲在那黑色的大洋伞下,同阿佑一块穿过灰暗狭窄的弄堂,走进学校。

    距离上课还有十几分钟的时间,纪轻舟先去了趟自己的办公室放置东西。

    刚摘下背包,放到办公桌上,目光转过桌面,就看见桌旁的那叠《摩登》画报下方压着张干净的纸片。

    上面用端正娟秀的字迹写道:“画报已读完,谢谢纪先生。”

    “都看完了?还挺快啊……”

    纪轻舟扫了眼那十八册全的画报,抽出了纸片,打算扔进废纸篓,随即又见那纸片下方,还放着一方手帕般的淡蓝色竹布。

    他略诧异地拿起了那叠得方方正正的竹布,仔细一瞧,才发现不是什么手帕,而是一块手缝的茶杯垫。

    对方的手工活不错,针脚细密又齐整,角落里还用白色的棉线精巧地绣着一枝梅花。

    这时他忽然想起,这茶杯垫似乎是泰勒先生某节缝纫课所布置的作业,约莫是那名叫晏乐的学生为感谢他借书,就把这课后作业送给了他做谢礼。

    黄佑树瞧见那刺绣杯垫,顿然提起了精神,踌躇开口:“先生,这……”

    “我借她杂志,她给的谢礼而已。”纪轻舟截断了他话头,随手将这杯垫收进了抽屉里,又提醒:“这种小事就别跟你家少爷说了,他最爱吃这种无名醋。”

    “可是,那姑娘……”

    “嗯?”

    黄佑树神情犹豫,即便只是偶尔跟着他来一趟学校,却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名叫晏乐的女学生长得颇为清秀淑雅。

    连学校的老师们,有时在走廊上交流谈话,也会提及那学生为人质朴勤恳又亭亭玉立。

    但纪先生与那学生之间的确也只是普通往来,每日跟随他左右的黄佑树最为清楚,考虑了几秒,就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先生。”

    “嗯,我去上课了,你坐这等我会儿吧。”

    说罢,纪轻舟便拿上作业和备课本,提着雨伞不急不缓地前往隔壁的教学楼。

    ·

    出差回来的头一日,行程尤为繁忙。

    纪轻舟只觉今天一整日都在不停地坐车转换工作地点。

    上完课后只在办公室里整理了下学生作业,同泰勒先生交流了一阵课程情况,不久又要赶往下一个地点,参与商业上的应酬。

    张景优请客吃饭的地方是一家名叫倚虹楼的西菜馆,地点距离老城厢较远,他们抵达时,天色早已经入暮。

    由侍者引路带入包厢,还未等推开房门,就听见一阵男人的哄笑之声传来。

    打开门,果然见铺着桌布的方桌旁坐着一圈的大老爷们。

    其中除了张景优和宁谈风是纪轻舟所熟识的,其余几位或是穿丝绸长袍叼着烟杆、或是身着西服打着领带的中年男士,他全然不认识。

    不过张景优也提前打过招呼,说是还请了几位新电影的投资老板一道吃饭,因此面对这场面,他也不觉意外。

    “纪先生来了,来这边坐!”张景优见他出现在门口,便朝他招了招手,拉开了身边的椅子。

    纪轻舟回头给了阿佑一个眼神,示意他去外边等候。

    随即就朝几位陌生男士点了点头以示问候,绕过桌子,走到了张景优旁边的座椅落座。

    看见一位气质文雅的年轻绅士走进来,在座中人皆被吸引了目光。

    在张景优向众人介绍完他的身份后,一个留着两撇胡子的圆脸男人打量着他道:“原来这位就是世纪时装公司的纪老板?我夫人可是在您那消费了不少啊!月初给她的零用钱,昨日一问,大半都已进了您的口袋。”

    他这一开口,其余几人便都纷纷附和起来。

    “谁不是呢?在座谁家太太衣柜里没有几件世纪牌的衣服,都已是落伍了。”

    “别说女子爱赶时髦,我也买过两套世纪牌的西服,的确是式样新又质量好。”

    纪轻舟知道他们多是客套,露出笑容点头:“那便多谢各位支持了。”

    那留着两撇胡子的男子呷了口洋酒,倏而又快活道:“纪先生来晚了一步,易老板刚刚才派了人叫局。不过现在再递个条子过去也来得及,你可有熟识的姑娘?若是有相熟的,不妨也叫过来一道喝个酒。”

    对面座位一个稍年轻的长脸男子笑着调侃:“纪先生这模样,当有不少的红颜知己吧,据我的经验,她们最是喜欢你这般白净漂亮的青年。”

    纪轻舟心底嗤笑,摇了摇头口吻稀松道:“那你可猜错了,我家里管得严,一向是不准碰的。”

    闻言,一咬着烟杆的男人用着粗重的嗓音笑话道:“听见没有,你当人人都是你这般的轻薄之辈。”

    话落,桌旁几人又是一阵莫名哄笑。

    张景优对纪轻舟的性格算是较为了解,见他兴致缺缺,就借着周围嘈杂的聊天声,小声说道:“知道你不喜叫局,但我们不能禁止他们叫局,都是一群老板,若没有他们投钱,我也没有足够的预算找你定做戏服。”

    纪轻舟只是淡然地扯了扯唇角,未多说什么。

    过了一阵,随侍者端上一盘盘的中西融合式大菜,那几个老板所派人去叫的姑娘们也带着一身脂粉香味、打扮得花枝招展地来到了包间。

    彼时,纪轻舟正同张景优商量着时装秀的记录影片之事,听见声响,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了门口。

    视线瞟过间,他倏然目光一顿,发觉其中一个化着浓妆、穿着桃红色绸子旗袍的女子,眉眼间的神情颇为眼熟。

    而那姑娘上一秒还挂着淡淡的笑意,对上他的目光,神情明显一愣,当即就避过了视线,局促不安地低下了头。

    第168章 帮助 她不是你新招的模特吗

    若说看见那女子浓妆艳抹的面容时, 纪轻舟仅是觉得眼熟而不敢确认,对方此番心虚躲闪的反应,便令他立即确定下来, 这姑娘正是裁缝女校的学生,那个问他借画报看的晏乐。

    “纪先生,这妹妹可是一见着你就羞红了脸啊,不如让她过去陪你喝酒?”

    那叫局的易老板一眼就看中了几个姑娘中最为盘正条顺的一个, 拉到了身旁来。

    见对方看了眼对面青年后就面红耳赤地垂下头去,便故意这般提议道。

    张景优忙打着圆场道:“你们就别打趣他了,他素来洁身自好。”

    “纪老板也确实该洁身自好, 否则都不知是谁占谁的便宜。”

    一旁的长脸男子有感而发道, “想我刚来上海之时,模样也还不错,自比不上纪老板这般俊俏, 好歹也被夸过一句模样清秀。

    “十八岁还是个雏的时候, 头一回跟着我哥进堂子, 便有四五个姑娘,皆是徐娘半老的将我包围起来, 许是许久未见过我这般嫩的,一晚上给我吃得个干干净净, 回了家愣是补了三天才缓过来!”

    闻言, 在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诶,你说说, 你们堂子里的姊妹, 是不是正喜欢对面先生这般的漂亮客人?”

    笑至一半,有个人特意点名晏乐问道。

    约莫是她貌美清婉之缘故,几个男人见她脸红胆怯的模样, 就非要侃她一番。

    晏乐全然不敢抬起头来,侧着身拿着酒瓶给身旁的易老板倒酒,想要尽量做出不在乎的模样,手指却僵硬得厉害。

    “抱歉,打断一下。”纪轻舟还是无法做到视若无睹。

    随即就搁下餐具,拿起手帕擦了擦嘴,朝着对面那据闻是浙江某个商会长好友的男人道,“易老板,我才认出来,您身旁的这位女子似乎是我的同乡,能否让她跟我出去说几句话?”

    “哦?竟这般巧合?”

    听闻他这一开口,一众人皆好似嗅到了八卦的味道般,聚精会神地竖起了耳朵。

    来参加这种商业局的,都是奔着合作赚钱而来,谁也不想闹得不愉快。

    见他神色平静,话语也挺礼貌,易老板也就给面子道:“可以啊,假若她真是你的同乡,那你就……看着安排吧。”

    纪轻舟点下了头,接着便站起身来,抬手示意对面女子跟自己出去。

    包厢外,阿佑无所事事地靠着墙头,等候在门口,看着其他几个老板的司机助手蹲坐在地上玩骰子。

    忽然房门打开,他下意识抬头望了过去,见是纪轻舟出来,刚准备过去问他有什么事情,还未开口,又见青年身后一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跟着走了出来。

    再一细看,那姑娘竟还颇为眼熟。

    他瞬间挺起了后背,朝纪轻舟走了过去。

    但见他们似有事相谈,也不敢离得太近,就只是站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纪先生。”方才人多时,晏乐还勉强能维持镇定之色,一跟着纪轻舟出来,走到僻静处,眼眶就止不住红了起来。

    仰头看了看身前的青年,她攥着手咬着嘴唇恳请:“求您别和校长他们说,明日我便去退学……”

    “先别急着打保证。”纪轻舟打断了她的话语。

    看着面前女子泫泪欲泣的模样,想着这姑娘再如何样貌成熟,也才十七八岁而已,便柔和了神色,缓和语气道:“我想你应该有什么苦衷,你要是信得过我,可以先告诉我。”

    晏乐自然能信得过他,不仅仅因为对方是自己的老师。

    倘若不是想帮她,他也不必特意用遇见同乡的理由将她叫出来,直接说她是女校学生,还令那几个老板更有兴致。

    她抬起袖子,明白需把握这机会,就用内衫的袖子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诉说道:

    “月前,父亲赌钱输光了钱,怕被追债人堵上门来,半夜里带走了家里所有积蓄跑了。

    “而我母亲,又只会躺着抽大烟,全然不顾家庭,家中还有年幼的阿弟阿妹,我若不做这个,他们都要被卖了去抵债。我妹妹才五岁不到而已,那样乖的孩子,每回夜里回去,她都会守着给我开门,我真不忍心……”

    提起自己那懂事的妹妹,她心潮再度起伏,泪水在眼眶中不停打着转。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会进学校?”纪轻舟倒不是怀疑什么,只不过之前有过被骗取同情心的经历,就难免问得仔细些。

    “开学那会儿,家里还未落得如此地步,母亲虽有烟霞癖,但父亲原本做有些小生意,是攒了些钱的,可自从他半年前做生意破了产,之后又为人怂恿着染上了赌瘾……就一落千丈了。”

    晏乐回忆着,眼神空虚地凝望着墙壁角落:“我想过退学,但在学校里,好歹还包顿午饭,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我喜欢念书,您借给我的书,??我都细细读完了,这阵子只有念书的时候,我才觉得我的心是充实的,是安宁的……”

    纪轻舟在她说完后,沉默站立了好一阵,语气沉静问:“还欠了多少?”

    “两百银元,”女子似乎很耻于说出这个数字,声音压得低低的,“原没有这么多的,父亲没有按时还钱,利滚利的,就涨到了两百元……”

    她说罢,又抬起妆容斑驳、满是泪痕的脸庞,瞧了眼面前青年的神色。

    她虽知晓纪老师办有杂志,也开有商店,想必是富裕的,但两百元不是小数目,从前她的父亲生意稳定时,也要小半年才能挣到这些钱……

    纪轻舟听闻这数目,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两百元,对于他目前的经济水平而言真算不得什么,却压得这姑娘心力憔悴,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他考虑了片刻,开口道:“你明天下午,请假去我工作室里一趟,地址就在宝建路6号,你知道这个地方吗?”

    晏乐犹豫着摇了摇头。

    “稍等。”纪轻舟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却只摸出了一支钢笔,画本和备课本等都留在了车里。

    他转头望向阿佑,正想叫他给自己拿张纸来,晏乐就朝他抬起手,撸起了袖口,将手腕内侧递向他道:“您不介意的话,写我手上吧。”

    纪轻舟瞧了眼她白细的手腕,没有动作,转眼恰好看见一个服务生从走廊路过,就喊住他,问他从点单本上撕了张纸。

    在纸上写下更为具体详细的工作室地址后,他将纸张折了折,递给她道:“我本不想多管闲事,但你既然是我学生,也想要继续念书,我就帮你这一次。今日之事我不会告诉别人,以后别再做了。”

    晏乐从他手中接过了写有地址的纸条,小心地藏进袖口内,低着头道了声谢。

    “行了,你先回去吧。”

    “可是……”

    “还想进去?”纪轻舟口吻稍严厉地挑了下眉。

    晏乐再度摇头,微蹙眉头迟疑道:“我走了,那些老爷会刁难您吗?”

    约莫是青年文雅俊秀的外貌给了她错觉,尽管知晓对方也是个老板,却不禁担忧他会被那些老油条所为难。

    纪轻舟无奈一笑:“想什么呢,易老板那我帮你说一声就好,也不是多严重的事,没必要太放在心上,早点回去睡个好觉吧。”

    “那……我便走了,谢谢您。”晏乐应下声来,朝着纪轻舟微微鞠了一躬表示谢意,随后稍微整理了下衣装,低着头转身离去。

    “什么事儿啊都这是……”看着女子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口,纪轻舟暗叹了一声,转身推开门回了包间。

    ·

    应酬结束已是将近夜晚九点,细雨早已停歇,街道沉浸在朦胧的夜雾中。

    纪轻舟知道自己酒量不好,整场饭局基本没怎么喝酒,别人敬酒也只是象征性地咪一小口,幸好也无人在意。

    尽管如此,不善于应酬的他,回到车上也觉得颇为头疼。

    好在要谈的事情总算是敲定了。

    一是关于之前时装秀拍摄的记录片。

    先前决定拍摄片子时,他与张景优便约定好,这素材归双方共同所有,而倘若张景优想要将其制作成影片上映,那二人再谈具体的收益分成。

    尽管纪轻舟觉得这片子做出来也不会挣钱,但有个老板听闻此事却还挺感兴趣,表示愿意投钱制作,既然如此,那假设此事能够促成,对他的品牌而言也算是一个宣传广告,他自然也支持。

    第二件事就是张景优新电影《红白玫瑰》的两位女主戏服的设计单。

    由于之前就已合作过一部影片,对于促成这项合作,二人都没有什么异议,唯一需要商量的就是价格的问题。

    对比一年前的世纪工作室知名度,纪轻舟如今的身价已上涨不少,不过看在是老朋友的份上,纪轻舟还是给了他不少优惠。

    而张景优心里也早有些底,一开始就给了戏服较高的预算,所以二人谈得也还算顺利,如今就只等哪日有空签个合同了。

    “先生,您没有喝酒吧?”见后座之人坐上车后,就撑着脑袋兀自不语,黄佑树出声问道。

    “没,喝了点茶而已。”纪轻舟抬起头来,稍稍舒展了下身体,转头望向了窗外寂静的街景。

    黄佑树应了一声,打着方向盘掉头,嘴里犹疑地问道:“那晏乐姑娘的事,我能告诉少爷吗?”

    纪轻舟哼笑了声:“你还真是尽忠职守于你家少爷。”

    黄佑树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还当他是夸自己。

    纪轻舟考虑了片晌,说:“我自己在信上跟他说吧,就不用你汇报了。”

    虽说今晚自己找了个帮同乡的理由将那群人应付了过去,但现场人多眼杂的,说不准会传出别的什么版本来,以免某人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吃飞醋,还是提前报备一下为好。

    “好,先生,那您接下来是回家吗?”

    “不然还能去哪啊……”

    话说着,汽车缓缓驶上路面,在积水坑闪烁的车灯光芒中渐渐远去。

    ·

    翌日,正午时分,从杂志社那边忙完后,纪轻舟简单地吃了顿饭,便来到了霞飞路的工作室上班。

    尽管才九月初秋,工作室这边却已开始了冬装新款的打样。

    走进一楼的会客室,就见打版区几个裁缝围绕桌旁,各自忙碌着手上的活计。

    纪轻舟手里提着小手提箱,身后跟着阿佑,以为这会儿女学生还未抵达,正欲叫黄佑树自己找个地方消磨时间,抬眸却发现那站在叶叔桐身旁的、套着件坯布外套的模特既非工作室的制衣工,也不是人台模特,而是昨晚才见过面的晏乐。

    女学生如今又恢复了一副朴素不施粉黛的状态,比起昨晚浓妆艳抹的模样,看起来反倒更为清秀漂亮。

    纪轻舟诧异地走了过去,视线扫过二人,目视女子问:“你怎么还上起班来了?”

    晏乐解释道:“这位先生说叫我来试个衣服,我想学校里我们上缝纫课,也会相互试穿,所以就……”

    叶叔桐疑惑地眨眼:“她不是你请来的模特吗?”

    纪轻舟无言地摇头:“当然不是,她是裁缝学校的学生,来找我有点事。”

    “奥,那是我误会了,方才她进来说要找你,我问她是不是买衣服的,她说不是,又见她手长脚长的,模样也不错,就以为她是你新招的模特。”

    叶叔桐自觉闹了个乌龙,连忙对晏乐说了句抱歉,将她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嘴里还推卸责任道:“你昨日不是一直念叨着请不到适合的模特,打算再贴个招聘启示吗?不怪我会误会吧?”

    “那也不可能这么快就招到人了吧?”纪轻舟回了一句,旋即朝女学生招了招手道:“跟我来吧。”

    晏乐点了点头,连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沿着铺着光滑木地板的楼梯上到二楼,一路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似头一回见到这般明净又漂亮的房子,面上流露出些许的钦羡与好奇。

    待到跟随纪轻舟进了东北侧的办公室,尽管房门敞开着,如此静谧的空间内,和青年单独相处一屋,也令她不由有些紧张,暗自攥住了袖口。

    纪轻舟摘下背包扔在了摇椅上,接着就坐到书桌前,将手里的小手提箱摆在桌面上,朝着晏乐开启了箱子。

    随着盖子的打开,一卷卷整齐的银圆映入眼帘。

    晏乐看着这光闪闪的二百银圆,眨了眨眼,一时竟又有些热泪盈眶。

    “先别急着感动。”纪轻舟见她眼眶湿润,又不急不慢地拿出张欠条,抽了支自来水笔,连带写好的欠条压在银圆上方,“这两百银圆不是白给你的,只是借给你急用,你还要签个欠条,五年内还清借款,才没有利息。”

    晏乐抬手抹了抹眼角,读了一遍欠条内容,几乎未做犹豫就拿起笔在上面签了字,又垂首再度道谢:“谢谢先生,谢谢,我一定会按时还您钱的。”

    纪轻舟应了声,拿过欠条放到了一旁,朝着门口喊了声“阿佑”。

    等把黄佑树叫进来,他合起手提箱递给对方,嘱咐道:“你等会儿叫上范义,你们两个陪她一块去还借款,把事情解决干净了,再给她送回学校去。”

    范义即他雇佣的另一个助理,因他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纪轻舟觉得令他们陪同这姑娘一道去还钱,会更有威慑力,省得赌场那些人再纠缠不清。

    “好的,先生。”黄佑树拎过手提箱,很是干脆地答应。

    “嗯,去吧。”

    黄佑树立即转过了身去,准备执行这临时委派的保镖任务,而晏乐却仍伫立在办公桌旁不动,犹豫了片刻,方下定决心开口:“纪先生,你急着找模特吗?您看我可以做吗?”

    她之前从不知道还有模特这个行业,倒是听闻有些画家会找模特,可那种行当既不挣钱,传出去也是颇暧昧不清的,同一个男画家单独相处上几个钟头,总会惹出闲言碎语来。

    直到今日来了这工作室,她才知道可以换一种方式,用自己的年轻与美丽赚取钱财,一种光明正大的方式,因此便生出了心思。

    纪轻舟闻言也不觉得意外,牵起嘴角笑道:“做我的模特,从我这挣钱,再还给我?你倒是打了个好算盘。”

    晏乐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庞微红,却仍站着未动。

    纪轻舟仔细观察了几眼她身材比例,说道:“你的外形条件是不错,如果不介意上杂志被人评头论足,这个周末早上八点半左右,可以去我的时装店一趟。到时先换衣服试个镜,再决定要不要雇用你。”

    “您的时装店是在……“

    “南京路520号,这个地方总能找到吧?”

    “嗯,多谢先生。”女子点了下脑袋,一直低垂着的眉眼微微上扬,泛开笑靥来,眼神中含着清亮的光芒。

    第169章 试镜 纪先生的模特都是这种水平吗?……

    “南京路520号……这就是!”

    周末清晨, 铺散着明媚秋阳的大马路旁,一个穿着浅蓝色苎麻布衣的年轻姑娘数着门牌号,来到了一家漂亮的时装店门前。

    望见那擦拭得明净透亮的门窗玻璃, 与门内悬挂的还未营业的木牌,晏乐深呼吸了一口气,抚平自己忐忑的心绪,踏上台阶, 敲了敲店门的玻璃。

    时间还未到八点半,店内员工已换上了整齐的工作装,正忙着打扫卫生、陈列衣服。

    听见有人敲门, 林遐意走到门口处, 透过玻璃往外探了眼。

    见是个衣着朴素的姑娘,就拉开些许店面道:“小姐,本店还未到营业时间, 您有事吗?”

    “我是来找纪先生的。”晏乐不急不慌地解释。

    “您有先生的预约吗?”

    “他叫我今日来试穿衣裳, 还要……”晏乐回想了一下那天纪轻舟的用词, 补充说:“还要试个镜。”

    “奥,我明白了。”林遐意敞开店面, 让她入内,接着抬手示意了下东侧楼梯道:“您从那楼梯上二楼吧, 告诉他们您是来面试模特的就行。”

    “嗯。”晏乐轻轻地应了声, 又礼貌地朝他道了声谢。

    随后便一边心怀好奇地观察着店里的布置,一边步履轻巧地走向楼梯。

    沿着弧形的楼梯到中间转角处时, 她微微放缓了脚步, 听见有皮鞋碰撞地板的凌乱步声混杂着重物挪移的刺耳“吱嘎”声传来,还有几道女子聊天声穿插其中。

    二楼似乎很是繁忙。

    “阿琳娜小姐还未过来?连发型师都到了。”

    “老师说他约了阿琳娜小姐九点到,应当在路上了吧。”

    “内页模特呢?到底找着人没?不会真要我亲自上阵吧?”

    “说是请了一个过来试镜, 估计也快到了。”

    “那你老师他人呢?”

    “工厂那有个紧急的行程,他过来起码也要十点了,我们就先准备着吧。”

    “那小子可真是,非要挑拍摄日去跑工厂……”

    解良嬉正和宋瑜儿一块收拾着拍摄区的东西,将平时堆叠的衣架、陈列架、塞满零碎物品的箱子等通通推到角落。

    正要去挪动墙边的置物架,转过头却发现楼梯扶手旁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个女子。

    她不由扬起了眉毛,问:“你是?”

    “你们好,”晏乐表现得较为稳重地打招呼道,“我是来面试模特的。”

    宋瑜儿闻言就想起了纪轻舟提前交代过她的话语,走过去问:“你是晏乐?”

    见有个剪着时髦短发、穿着分外靓丽的年轻姑娘朝自己过来,晏乐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布衣,略拘谨地点了下头:“嗯。”

    “你好,我叫宋瑜儿,是纪先生的学生,那边那位是解小姐,《纪元》杂志的主编。这里就是杂志社的编辑部了,你应该有了解过吧?”宋瑜儿语气轻快介绍道。

    跟随纪轻舟干了一年的活,见了世面后,她已不再是那个碰到陌生人就会腼腆焦虑的社恐女孩儿了。

    晏乐则有些疑问:“你也是纪先生的学生?”

    “当然不是你们学校的那种了,我是老师的关门弟子。”宋瑜儿扬起笑容强调,语气里不无得意。

    “可未必是关门的哦~”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就悠悠地飘来一句话。

    “良嬉姐。”宋瑜儿拌嘴般地嗔怪了一声。

    解良嬉暂时放下手上的活,挂着笑容走了过来,打量着晏乐高挑的骨架与清丽的脸蛋,点了点头道:“所以,晏小姐就是此次的内页模特?”

    “我不是什么小姐,也还不是模特。”晏乐一本正经解释道,“纪先生说要我先试衣服,再决定是否要聘用我。”

    “他既然叫你过来了,就是看中你的资质了,那家伙在这方面的眼光可挑剔得很。”

    听闻这位解小姐的话语,晏乐心中不由安定了几分,燃起些许的信心来。

    “那趁着这会儿封面模特还没过来,你先去换个衣服吧。”

    解良嬉领着她进了试衣间,从窗旁的龙门架上拿下一件熨烫整齐的旗袍,挂在了试衣间内的衣架上,在外面拉上帘子说道:“穿上试试,有问题叫我,我帮你看着帘子。”

    晏乐道了声“谢谢”,旋即怀着些忐忑新奇,看向自己将要试穿的衣服。

    黑色全开襟式的长袖旗袍,裙身一侧用着纤细的丝线绣着繁丽金黄的银杏枝叶。

    再细看,又发觉其中镂空的叶子都带着锯齿状的边缘,好似一把把打开的折扇,分外的秀丽可爱。

    她伸手抚摸一下这衣服的袖子,嗅到一股淡淡的新衣面料气息。

    带有内衬的金丝绒旗袍质地较为厚重,一触及到那丝滑柔软的手感,便知是昂贵的好料子。

    一定很贵吧……这件衣服。

    晏乐小心翼翼地将旗袍的扣子解开,正待更换,换衣间的帘子又被撩起一条缝隙。

    解良嬉递进来一件白色内衣道:“对了,还有这个,记得穿在里边。”

    晏乐看了看那似垫有棉花的半截式短衣,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又不敢确认:“这是?”

    “乳罩。”解良嬉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位置,“纪轻舟刚拿出这东西的时候,我也觉得他有些过分多管闲事……不过穿上这个以后再穿旗袍,确实显得曲线更为漂亮,这是个不错的创意。”

    这居然是纪先生的发明吗……

    脑中闪过青年清俊的脸庞,晏乐手指微顿,接过了那件内衣,面颊发烫地点了下头:“好,我试试。”

    旗袍的更换于晏乐而言并不麻烦,只是那新式样的内衣,穿在身上,却令习惯了裹胸的她颇不适应。

    但想到解小姐还在外面等候,她便没有过多磨蹭,换好衣服就走了出来。

    解良嬉正坐于沙发上翻看读者信件,听见帘子打开的声音,抬头一瞧,顿然眼神发亮。

    方才晏乐穿着身看不出身材曲线的朴素布衣时,她仅是觉得对方个头高、模样不错而已,待对方换上这款式较为贴身的旗袍,身材的优势就完全凸显了出来。

    “太适合了,瞧瞧这修长的腰身,优越的头身比例,纪轻舟挑人的眼光还真是不错。”她起身赞叹道,推着晏乐的肩膀,将人带到了全身镜前。

    晏乐在镜子前一照,自己也愣住了。

    凝望着镜中被黑色旗袍衬托得优雅贵气的女子,有种做梦般的感觉。

    这件旗袍并非是完全贴合身体的款式,袖子、腰身都是有些松量的,但因有胸衣的衬托,依旧显得身体姿态窈窕优美,同时又分外的端庄大方。

    “就是衣摆稍微长了些,毕竟是按照施小姐的身高来做的。”宋瑜儿不知何时凑了过来道。

    旋即她拿来一双黑色的浅口高跟鞋,放到晏乐脚边:“你把鞋穿上试试。”

    晏乐看了看自己脚上陈旧的布鞋,稍有些局促的脱了鞋袜,光着脚伸进了那冰冷的高跟皮鞋内。

    她是第一次穿这般细跟的高跟鞋,尽管有宋瑜儿扶着,上了脚挪动了两步,还是险些崴脚。

    “不适应是不是?没关系,反正就拍照的时候穿一会儿。”解良嬉语气寻常地安慰,“穿上高跟鞋,衣服长度就正好了。”

    “那接下来去做个发型吧,葛师傅,麻烦你了。”

    随着解良嬉利落地安排着流程,晏乐刚试完鞋子,还未怎么适应这节奏,就被拉到了梳妆台前落座。

    看着上了些年纪的发型师傅反复打量着她的脸型五官,给她盘着头发,仔细收拾着细碎的鬓角发丝,她不禁回想起数日前,第一次准备出堂差的自己。

    被不熟悉的人教导着,指引着,给自己抹上浓郁的妆容,戴上五颜六色的珠钗。

    当时看着镜子中越来越艳丽的自己,只觉得心脏如有滴血般疼痛。

    而今再坐到梳妆台前,看着一点点变得精致漂亮的自己,却只怀有欣喜和期待,期望着自己能获得这份干净又体面的工作。

    她正兀自发散着思维,忽而一旁传来了宋小姐的声音。

    “阿琳娜小姐,终于来了,我去给你拿衣服。”

    晏乐闻声,不由好奇地微微偏头望向楼梯口方向,就见一位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脚步翩翩走了进来。

    对方穿着一件饰有黑色丝带的米白色连衣长裙,未施妆容,皮肤却白皙透亮,再加上立体分明的五官与一头瀑布般的亚麻色卷发,令她乍一眼望去,便有种被美丽冲击了心灵的茫然无措感。

    天哪,纪先生的模特都是这种水平吗?

    晏乐心中一下子有些慌张起来。

    也是,上一期《纪元》杂志的封面模特可是那位红遍上海的施玄曼小姐……

    怪不得解小姐说纪先生的眼光挑剔,模特不是著名影星,便是这样无可挑剔的洋美人,自己真有资格成为这杂志模特吗?

    晏乐看着镜子中面容稍显素净寡淡的自己,不禁微微蹙了下眉头。

    正暗含着担忧,晏乐余光瞥见那洋人模特径直地朝她走了过来。

    对方用着玻璃珠般清透的眼睛注视着镜子里的她,目光打量一阵后,露出笑容用简短的汉语表达道:“你,很漂亮,衣服,我也想穿。”

    晏乐张了张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就牵了牵嘴角回以微笑。

    “阿琳娜小姐,你今日要拍摄的衣服在这呢。”宋瑜儿将一个套着华丽衣衫的人台从角落里推了过来。

    闻言,晏乐和阿琳娜几乎同时回头望去,顿时被那衣裙迷住了眼睛。

    那显然是一套高定礼服,内层是包裹着全身的黑色紧身长裙,外面则披落着雪白的半透明薄纱。

    长长的衣裙上很有秩序地镶饰排布着银色的亮片与金色的珠钻,一条条金光闪烁的线条拼合成蔓延全身的蛛网图案。

    分明是一套神圣端庄的款式,却因这图案装饰而变得危险又迷人。

    看见这套衣服,阿琳娜果断被转移了注意,不再对晏乐身上的旗袍感兴趣,迫不及待地跟着宋瑜儿进了试衣间。

    这套礼服倘若没有人帮忙,独自显然很难穿得上。

    而纵使有宋瑜儿的帮助,阿琳娜换上这套衣裙也费了好一番工夫。

    十几分钟后,换完了封面服装的阿琳娜从试衣间出来,半透的薄纱中隐隐映出她修长的倩影,每一步走动都带动着衣衫上的蛛网流动,流光溢彩又摇曳生姿,仿佛能从她的身旁嗅到弥漫的幽香。

    因此纵使她此刻还未化妆做头发,这兼具轻盈优雅与适度奢华的独特造型,仍是令解良嬉等人赞叹不止。

    就连杂志社的画师、编辑等也被吸引了过来围观欣赏,嘴里啧啧称奇。

    “这套衣衫被命名为‘金秋光彩’真是恰如其分。”

    “即便是拍黑白封面也很亮眼吧。”

    “不愧是工作室那边出品,这种高级奢华的质感真不是楼下的成衣能比的。”

    “这用途不相同的衣服,怎能放在一块比较,反正都是老师的设计,无高低之分。”

    宋瑜儿固然高兴自己参与制作的礼服能获得他们的称赞,但踩一捧一的评论,就令她忍不住反驳了回去。

    解良嬉也挥了挥手,让他们别凑热闹,赶紧回自己的办公桌前工作。

    稍后,待化妆师抵达,便指挥安排起两个模特化妆做造型。

    约莫忙碌到十点钟时,两位模特皆妆造完毕,纪轻舟和宋又陵也前后脚抵达了这里。

    ——尽管杂志社有最新款的照相机,但毕竟没有专业的摄影师和打光师,因此在解良嬉熟练掌握这项技术前,还是得请照相馆老板来帮忙拍摄。

    纪轻舟来到二楼,甚至都来不及坐下喝口水,就开始给阿琳娜指导更改起造型妆容。

    晏乐看见他到来先是心生欢喜,但见对方忙碌着无暇顾及自己,又不免有些失落忐忑。

    直到纪轻舟改完了阿琳娜的发型,走过来看了看她的妆造,简单地说了句:“不错,等会儿试拍一下。”

    听见他的这句话,晏乐才觉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般,心里安定了许多。

    因封面的置景更为简单,先进行拍摄的是阿琳娜。

    黑色的背景布前,长发光滑盘起的阿琳娜小姐,头上盖着一块同样饰有蛛网花纹的白色头纱,站到了一个黑色的高台上。

    随着窗帘闭合,打上灯光后,那帔络袍式的衣裙与头顶披落的头纱顿然散发出熠熠光芒,在黑色的背景中,圣洁璀璨得犹如天降的使女。

    “老天爷啊,我还是第一次拍这样的艺术照。”看见眼前的画面,宋又陵着实被惊艳了目光。

    如此美丽的画面,倘若不能记录下来,实在是他这个拍摄者的无能。

    于是愈发专注投入于工作中,找寻最佳的拍摄角度。

    因造型效果醒目,而阿琳娜又经验相对丰富,且很是享受这个展示自己的过程,封面的拍摄只持续不到二十分钟,就顺利结束了。

    稍后,大家又忙碌起更换置景。

    拆掉黑色背景布,悬挂上应画师亲手绘制的山水画轻纱,搬来雕刻古典的圆桌茶几,摆上插着两枝道具银杏的花瓶,令晏乐穿上高跟鞋站到了那桌子旁。

    纪轻舟则拉了张椅子,坐到了宋又陵旁边,抬起了右脚搭在左腿上,后靠着椅背翻着设计稿。

    第一次参与试镜的晏乐很是迷茫,也不知该摆何姿势,作何神态,但即便身体僵硬,她的身材条件摆在这,往那一站依旧亭亭玉立,别有韵致。

    “晏乐,看我这里。”见她眼神乱飘,不知该望哪个方向,纪轻舟就挪了挪椅子,朝对方说道。

    晏乐闻言当即望向坐在镜头一侧的男子,对上那双清亮而平静的眸光,心底不禁微有颤动。

    此时的纪先生和学校里的纪先生似乎很是不同。

    她心下暗忖。

    教书时的纪先生总是面带微笑的,既风趣,又温柔,令人如沐春风,而此刻处于本职工作状态中的纪先生却格外的专注不苟言笑。

    那不含一丝笑意的审视目光,令她既有些紧张害怕,又尤为期盼着能从他的眼神中获得一丝肯定。

    “胡思乱想什么?”纪轻舟语气虽平和,话语却很是直接,“别露出这种心不在焉的表情来。”

    “对不起。”晏乐立即道歉,呼出了口气调整心态,努力地镇定心神,集中注意。

    纪轻舟见她似乎很是紧张的模样,就略微缓和了神色,边打量着她的姿势,边指示道:“现在是试镜,也不必太过紧绷,放松面部肌肉……”

    “打开肩膀,挺直腰背,别害羞……”

    “笑不出来可以不用笑,下巴抬起一点。”

    “好,尽量自信从容,你现在足够漂亮……”

    晏乐听着他的指示一点点改变着身体的状态,肉眼可见地变得高贵优雅起来。

    纪轻舟很欣慰她是那种能够快速领悟自己话语的聪明人,不恐惧镜头,不在意他人凝视的目光,并且对自身各部位的控制度也不错,是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

    “真美啊,哪找来的这样标致的姑娘……”

    忽而身旁一道不该属于这里的男声打断了纪轻舟的思路,他回过头,就见张景优一脸痴迷地站在他的身旁,望着拍摄背景前的女子摇头赞叹。

    约莫是今日晏乐妆容造型变化较大,他完全没认出这位姑娘就是当日饭局上纪轻舟解救的那个“同乡”。

    “张导,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来了?”

    张景优哈哈一笑,拍了拍自己手提包道:“路过你这,正好身边带了合同,问了林经理说你在楼上,就干脆来签个合同。”

    纪轻舟无言点了下头:“那麻烦您去楼上我办公室等我会儿,我们这正拍摄呢,闲杂人等得清场。”

    “好好,不打扰你们拍摄,我这个闲杂人等立马退场。”毕竟自己也是个导演,张景优理解他的顾虑,对他不客气的态度也丝毫不在意。

    说罢,就自觉地朝楼上走去。

    见他离去,纪轻舟这才起身,叫学生捧来一只长长的木盒。

    打开盒子,从绸布袋子中取出那幅妆花缎,纪轻舟抱着柔软的锦缎走到晏乐身旁,同宋瑜儿一块展开这华贵丝绸,在周围人的吸气惊叹中,将那首次亮相的耀眼夺目的妆花缎披在了模特的肩上。

    几次调整锦缎垂落的角度后,他用不伤面料的夹子给披肩做了固定,旋即拍了拍手道:“好,现在开始正式拍摄。”

    第170章 来信 每天要想我一百次

    正午时分, 时装屋二楼闭合了许久的窗帘再度被拉开,打光灯的关闭,代表着拍摄的圆满结束。

    随着宋瑜儿小心翼翼地将那幅租借来的妆花缎卷起收进木盒中, 纪轻舟掏出银圆,当场支付了两个模特的薪酬,以及给摄影师的酬劳。

    给阿琳娜小姐的薪酬之前便已谈好,拍摄一套十元酬劳。

    而晏乐因是首次拍摄的新人模特, 经验不足,需要诸多的指点锻炼,纪轻舟就给了她五元的报酬。

    其实他也可以不给, 直接从欠款中扣除, 但考虑到晏乐家中有年幼的弟妹要养,还是支付了她酬劳,由她自己分配多少用于还账, 多少用于贴补家用。

    付完工资后, 纪轻舟将杂乱的摄影棚交给了解良嬉等人收拾, 自己则马不停蹄地上了楼接待客人。

    三楼的办公室内,张景优很是惬意地躺靠在窗户旁的安乐椅上, 手边的小桌上放着季秘书给他沏的热茶,而他则悠闲地晒着太阳翻着九月刊的《纪元》杂志。

    “不好意思, 张老板, 久等了吧?”纪轻舟步履匆匆地进来,拉开办公桌旁的椅子落座, 卷起衬衣袖子扇了扇风, 又端起茶杯喝了几口凉开水解渴。

    张景优闻言合起杂志放在小桌上,起身走到办公桌另一侧,在那垫着皮质坐垫的藤椅上坐下回道:“你再迟上几分钟, 我就真成饿死鬼去投胎了。”

    “这么夸张?那不如等签完了合同,我请你吃饭?”纪轻舟微笑提议,“上回在南京不就说要请你吃饭吗,不知张导等会儿可有空?”

    “那我便却之不恭了。”张景优也是毫不客套,顺势就接了下来。

    他说罢,从包里拿出几册文件放在桌面上推给了纪轻舟,其中既有纪录影片的分成协议,也有戏服设计的合同,还有改编完成的电影剧本和《红白玫瑰》的原著小说。

    纪轻舟先拿起了那纪录片的分成协议查看上面的条款,顺口问道:“这片子现在开始制作的话,大概多久能上映?”

    “下个月初吧。”

    “这么快?”

    “总共二十分钟的素材,剪辑到十五分钟的片长,也就差不多了,还需要多久的时间?”

    “但这么短的片子,真有人愿意花钱去看吗?”纪轻舟对此有些忧虑,觉得以此时民众的喜好,应该还是喜欢看狗血故事片的居多。

    “短片才卖座,当然关键是要便宜,卖个五分钱一场,连播四场也才一个钟头,过路人一瞧电影票这般低廉,花几个铜板消磨消磨时间也无妨,便就进来看了。”

    张景优似是心中早有定论,说得气定神闲:“你当有多少人是真的电影爱好者,许多人看电影就是看个时髦、看个热闹罢了。我们的纪录片内容还不够时髦吗?俊男美女、衣香鬓影,岂不正满足了那些观众开开眼界之需求?”

    纪轻舟放下合同纸页,挑起眉看着他:“听您的意思,都已将目标客户的心理稳稳地拿捏了,那我便躺着收钱了?”

    “这个嘛,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推测,本质上还是先用短片为这题材试试水,反正有老板投钱,我们就是亏也亏不了多少。”

    说白了,亏钱亏不到自己头上,才是他不急不慌的根本原因。

    纪轻舟失笑地摇了摇头,拿起一旁的原著小说翻了翻,问:“这书的两个女主都已定好了吧,到时开始制作衣服,还得请她们来我工作室配合量体试穿。”

    “早就定了,请了施小姐,还有一位叫做吕意浓的小姐。”提到自己正在筹备的新电影,张景优便打开了话题,详细说明道:

    “施小姐想要饰演红玫瑰,觉得更有挑战性,我认为也没什么问题,便让那位吕小姐饰演白玫瑰。但那吕小姐甚为活泼好动,芳龄也才十八九岁而已,不知能否演出那一往情深的苦情感来。

    “诶呀,可惜定角色定得太早,否则我倒觉得方才你们正拍摄的那位旗袍模特,更符合那白玫瑰之形象,温柔淑静,又有股清冷坚韧的气质。”

    “既然都已经定好了演员,就别提这些了,我那模特年纪也小,况且人家还要念书呢。”

    尽管张景优向他暗示得很是明显,但以晏乐贫寒的家境和她复杂的家庭情况,纪轻舟不觉得让这样一个年纪尚轻又长相貌美的女孩子,独自去拍电影是什么好主意。

    况且张景优也并非什么洁身自好之人,既有妻子,又有几房姨太太,虽热衷于艺术创作,本质还是个行事浪荡的有钱大少爷。

    而对方之前望着拍摄中的晏乐露出的痴迷眼神,他也还记着,于是只当没听出来,敷衍谢绝了过去。

    随即放下原作书,翻看起另一份戏服合同,岔开话题道:“书本和剧本我都会认真揣摩的,你有什么设想需求也可以跟我说,还有,记得给我那位吕小姐的联系方式。”

    张景优见他不接话,也就遗憾地点了点头。

    倏然又想起问:“你真不能把男主角的戏服也给接了?小祝现在虽是我公司的员工,原本不也是你手下的模特吗?给他设计衣服,对你而言也是轻松之事吧?”

    纪轻舟无奈叹息:“我也想挣这份钱,但我是真抽不开手,工作室的人手也不足,再像去年那般没日没夜地赶工制作,我都怕员工集体罢工了。”

    张景优便道:“总是人手不足,你就不能多招点人手?”

    “实不相瞒,已经在托人打听新工作室的房子了。”纪轻舟笑着回复道。

    因工作室员工越招越多,而解予安租给他的小洋房就那么点位置,多放两张裁剪台便活动不开手脚。

    于是,纪轻舟就准备索性找个大铺面,例如裕祥时装店那般,十几间的房屋,还分一二两层,足以塞下大量的机械设备与上百名的员工。

    那新店倘若要开,也不能叫做新工作室,而要取名为高级定制手工坊。

    至于霞飞路的那栋小洋房,他在那构思创作已成了习惯,就打算仍保留为他的设计工作室之用。

    对于这项计划的执行,纪轻舟还是挺迫切也挺看重的。

    有了高定手工坊后,他就能慢慢地搜罗各方面的人才了,除了做衣服,客人们需求量较高的鞋履、帽子、箱包等配饰也可定制出产,将来说不定还能以此建立自己的生产线。

    客人进了他的时装店,就能挑选购买到整套的行头,这对培养他们品牌的忠实客户,也很有益处。

    “等明后年吧,兴许您筹备下下部电影时,我就能包下整部影片的戏服制作了。”

    张景优听闻他这么说,也就没有再为难他。

    之后,等仔细审核过协议内容,两人便商量着签了字,利落地解决了工作问题。

    见张景优将自己的那份合同收回包中,纪轻舟盖上钢笔,理了理袖子起身说道:“走吧,张老板,您挑家店,我请你吃午饭去。”

    ·

    南京的公寓阁楼房内,午后一点左右,房间四处静谧无声。

    和煦的阳光倾斜地洒落在窗前的长桌上,为摊开的书页镀上一层柔和的光芒。

    忽然房门开启,穿着件深蓝衬衣的男子拿着信封走进屋子来,关上房门时的动静震得桌上的浮尘微微颤动。

    今日周末,是休息日。

    平时上了一天班回到公寓,解予安都是看会儿书、写个信,洗过澡后便倒头就睡,日子过得倒也痛快,而往往这种整日的休息天,最是令他感到无趣又空虚。

    唯一的慰藉就是周末这天,是他那在铁路工作的好友固定来南京的日子,意味着每到这天,他就可以收到上海的来信。

    扫了眼桌面摊开的书本,解予安将它们合起推到了一旁,迫不及待地拆开了信封,抽出了里面的信纸。

    展开折叠的纸张,他先看了看信纸的数目,见那有些潦草的钢笔字足足填了三页纸,便好整以暇地坐到书桌旁从头阅读起来。

    【亲爱的解元元,见字如晤:

    从南京回来已有三日了,才拿起笔给你写信,实在是事务繁忙,抽不出空闲。

    每天要连轴转好几个地方,干好几份的工作,我说我是天选打工人的大话八成是被老天爷听见了,他就真将我变成了工作的奴隶。

    一会儿杂志社催稿,一会儿工厂那出问题,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了,还要点着灯,翻着布样本,挑选新款的面料。

    一日忙活下来,累得头晕目眩的,还不如跟你睡一天觉来得痛快。

    约莫是干活累了,这两日脾气有些急躁,良嬉姐昨日去书店谈生意,还给我带了本《清静经集释》回来,叫我平心静气。

    我翻开一瞧,更生气了,根本看不懂。

    但她的心意是好的,我不能怪她,还是收下了,等着你回来给我念。

    讲真的,我很喜欢听你念书,尤其是用苏语给我念,听一会儿我就困了,你的声音里像带着股催眠的魔力。

    当然了,床上的时候除外。

    可惜你不爱出声,悄悄说一句,其实你动情时的声音特别性感,那时候就不能叫催眠剂了,而是口口剂了。

    说起这事来,我又想到前两日刚尝了沈女士从苏州给我带来的糕点,有桂花味的,有玫瑰味的,香甜软糯,还是那个味道。

    但吃的时候又不免想起你,比我小五岁的元宝小朋友,会不会怀念家乡的味道呢?

    后来一想你都出国留学了四年了,估计也早习惯了远离家乡的生活,就收回了多余的怜惜。

    心疼你不如心疼我自己,于是高高兴兴地将一袋糕点和季秘书分享而食。

    话虽如此,写到这,还是忍不住拿起床头你的照片瞧了瞧,摸了摸你的头发和英俊的小脸蛋,不知你会不会有点感觉呢?

    对了,在南京拍的照片今日叫阿佑拿给照相馆去洗了,是下回你来上海看,还是我寄给你?

    算了,问你没无用,万一你拍糊了,或是压根没有成像,那洗了也白洗。

    想到这事我又有些后悔,那天不该朝你抛媚眼的,真怕你给我拍得鬼迷日眼的,毁了我一世英名。】

    “怎么会……”

    解予安半是无奈地失笑扬了下唇角,翻到下一页继续阅读。

    【说说正事吧,最近谈了两项新工作,一是时装秀的记录影片授权,一是张导新电影的戏服制作。

    张导很想要我连带男主演的戏服一同设计了,我倒也不是不能做,但若真接下了这项工作,给祝韧青设计戏服,你这醋缸里的酸萝卜,肯定又要跟我好一阵闹腾,就只好推脱说人手不足,没有时间等等。

    你瞧,我是不是还宠你的?

    最后,以免你从旁人口中听到什么传闻,引起误会,我就干脆在这将此事跟你报备了。

    那日和张导谈事的饭局上,有几个老板叫局,我自看不惯这等行为,却也拿他们毫无办法,谁知这叫来的姑娘中竟有一人是我在裁缝学校的学生。

    我想,换做是善良的元宝先生,遇到这种情况,也定然要问问清楚,倘若那学生有难言之隐,怎么也得帮上一把,对不对?

    所以我就出面帮了她一把,借钱给她,帮她还清了她父亲所欠的赌债。

    而恰好呢,那学生形象气质不错,也想要做模特赚些钱还债,我便给了她一个试镜的机会。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接触了。

    哦对了,在发生此事前,那学生问我借过画报阅读,作为谢礼送了我一方自绣的茶杯垫。

    这也只是正常的师生互动而已,我觉得没必要同你说,但阿佑那家伙对你真是忠肝义胆,我虽同他嘱咐了,这小子指不定还是要跟你提上两句,不如我直接告诉你来得方便。

    该报备的我已向你报备了,我想深明大义的解教官定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吃醋,对吗?】

    深明大义的解教官此刻双唇已抿成了直线,不悦地翻过了这页信纸,看向下一页。

    【我是躺在床上给你写的信,方才写完一看,字迹好生潦草,但我想你应该也不会介意,就懒得再誊抄一遍了。

    好喽,夜已深,我该睡觉喽。

    这封信倘若顺利的话,明后日会送出去,周日会送到你手上吧?

    那等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距离我们的再次相见就更近了。

    过一阵也许天气会转凉,我不在也记得及时添衣哦。

    以及,老生常谈的叮嘱,按时吃饭,荤素搭配,不要挑食。

    祝愿我们元宝身体健康,开开心心的,每天要想我一百次。

    晚安,亲亲。】

    信的末尾,在纸页的下端,黑色的笔触以简单的线条勾画着一对小人物。

    一个小人的衣服上画着闪闪发亮的金元宝,他像是被绑架的孩子,泪眼汪汪地被绳子捆着手腕,绳子的另一端则被另一个小人牵着。

    那个小人的衣服上画着一只三角帆船,脸上露着坏笑,旁边还写了一句对话:“桀桀桀,被我掠夺的金元宝,上了我这艘贼船,你可就下不去了,桀桀桀……”

    解予安虽不懂这“桀桀桀”是什么,唇边却不禁泛开了一丝笑意,心底好似融化般涌起温柔的暖流,连之前泛起的酸水也不觉化解了几分。

    他静静地看了会儿简笔画,随即又翻到第一张信纸,开始第二遍更为仔细的阅读。

    连读了三遍信后,他从抽屉里拿出幅日历来,打开钢笔,看了看被圈起的中秋节日期,往前两日,在周六的日期上打了个勾。

    考虑片刻,又划掉周六,在周五这日上打了个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