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盛宴
又是那个梦。
尸横遍野的战场。杀不完的妖魔敌军。父兄冰冷的尸体。
最后是将他温柔唤醒的霞光, 宛如从地底艰难盛开出的玫瑰花。
灵珠子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到外面的天色仍然是深黑的,房间里的烛火也熄灭着, 一切都很安静。只有那枚被放在他床头的平安结,正幽幽散发和他梦里一样的绯色淡光。
他看着那枚平安结好一会儿, 被梦境牵动得焦躁的内心莫名缓缓沉静下去, 然后再次闭上眼睛, 无梦到天明。
晨起后,灵珠子推开门, 看到屋外到处都是一层浅橘带紫的朝霞光,纤薄清透。
因为下令遣散了所有由主事总管送来的新侍仆的关系, 此刻院中除了他以外就只有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那只雪白海东青。
他给刚醒来的神鸟喂了食, 抬头注视着天空中愈发浓艳的朝霞片刻, 然后收回视线,取来红缨枪心无旁骛地开始早训。
白衣黑发的少年身姿清逸如一羽飞鸟。红缨枪带着霞光点点被挽出数个枪花,破空直刺,震出的气流削下几簇垂绽在朱瓦白墙上的凌霄花, 化作一地残红。
早训结束的时候, 堂兄文晔带着总管来为灵珠子送新制成的华服,一切样式与细节都与灵珠子父亲遗物中的那件一模一样。
灵珠子垂眸瞥了一眼, 没有说话, 而是沉默听着那位若非他归来, 此刻早该坐在家主之位上的堂兄,正面色平和地为自己汇报着府中其他的重要事宜。
听完后,他并没有发表太多自己的看法, 只淡淡吩咐一句就按照文晔的意思去办。
文晔俯首称是,然后带着放下朝官服的总管很快退了出去。
朱门闭拢的刹那, 文晔回头再次望向那个正坐在一树梨白下阖目调息的少年,刚才还谦恭和煦的神情一扫而空,随之浮现的是深刻的怨恨。
他还记得,那是帝赦元尊下令由灵珠子承袭老统领一切尊位权衔的当日。在听闻这个消息的瞬间,他几乎被强烈的愤恨冲击到失控。
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承袭家主之位,他暗地里花了无数心思,用了无数的手段,到最后却仍然化作一场空。
那么多的心血与筹备,就是为了在老统领战死,本宗血脉绝嗣以后,他能成为新的家主,从此与自己的过往斩断一切关联。再也不用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原生家庭里去,再也不用面对那个将他从小折磨到大的父亲,甚至还能利用家主的权利直接将他抹杀。
可没想到,灵珠子的死里逃生毁掉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愤怒,诅咒,肆意发泄着自己的极致怨恨,但又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从回忆里很快找出那个总是穿着一身白衣的本宗幼子的模样。
那是老统领唯一的夫人所生的最后一个孩子。
明明是个男孩,却生得一副比女娃娃还惊艳美丽的容貌,又带着自幼习武弄枪所形成的一股凌厉英气,是老统领夫妻最疼爱的一个孩子。
还因为被当初的帝赦元尊夸耀了一句“灵珠化相,天赐骄子”而得名灵珠子。
印象中,灵珠子因为年幼,尽管老统领对他表现出了极为不同的偏爱,但也还没来得及仔细教导他如何去做一个家主,只教会了他该如何在战场上取得胜利。
可是,有些没有号角,战火与刀剑的战场,可比那些单纯的厮杀危险得多。
抱着这个念头,文晔很快确立了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他要用最隆重的仪式欢迎这位年少便已战功赫赫的少将军回府,然后略施小计便挑拨了一出在他看来,灵珠子本应该是无从处理的闹剧。
也许他确实和他的父亲一样,很善于调兵遣将,排阵布局。可对于这些牵扯到血缘与家族内部利益权衡的东西,他恐怕就不会那么从容不迫了。
最好他足够听话,文晔就可以暂时留着他,成为一个名义上的傀儡。等到差不多的时候再寻机杀掉对方,也不用在圣尊刚下令后就弄得太难看,也让自己的嫌疑看起来太重。
可当文晔带着这个想法,抬头看向面前的少年家主时,却被他脸上的神态所刺到。
他所想看到的,任何与厌烦,疲惫,茫然或者慌乱有关的情绪都没有出现。
少年苍白得有些虚弱的脸上只有一片令人发怵的漠然,清黑眼瞳里波澜不见,犹如一双深井般注视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饶是文晔的年纪比他长了数倍,也在与那样的目光相接时,感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寒栗感。
最终,灵珠子开口了,嗓音和他的神情一样冰凉无波动,毫不留情地便惩处了所有明面上参与了这场闹剧的人。
凡是几名涉事家眷的侍仆,不论资历与主人是谁,关系远的就先刑后驱逐,贴身侍奉的便全部绞杀。
“至于几位姑母还有叔伯,既然你们刚才说要跪请公道,那便跪着。”灵珠子淡淡说着,连眼睫都没抬一下,“那些需要被用刑和绞杀的也不必带走了,就地处决吧,也算是陪着姑母和叔伯们最后一程。”
说完,他走进面前的祠宗堂里,背对着外面的一切,坐在他父兄的灵位前一动不动,直到外面所有的惨叫哭喊声都逐渐安静下来。
白色的身影像是一种被剥离了所有情感之后,才会呈现出的极端冷酷无情。
文晔死死盯着他,听到总管颤巍巍地跪拜在地,对他说所有侍仆都已经处理干净了。
听到这里,灵珠子只嗯了一声,接着一句话便调换了府上所有的侍卫队。
他将等候在外的兵卒们唤进来。
这些都是之前在战争中,曾生死追随他与老统领的士兵。因为受了致命伤,即使治好后也已经无法再以全盛之姿重回战场,他们已经无处可归。
于是灵珠子告诉他们,从此以后曜家就是他们永远的容身之所。若家中还有其他老弱亲眷,也可一并接来安顿居住。
并且由此开始,这里的一切巡护事宜也都交给了他们。
这样的安排无疑将文晔在府中安插的所有眼线都清理掉了。不仅如此,全府上每个人的进出与动向,都会被灵珠子清楚地知道。
事情发展到这里,文晔终于明白,自己把这个老统领的爱子看得太轻了。
那张面若好女的皮囊下,藏着的是一个刚从战场回来的,沾满各族生灵鲜血的修罗。
这场惩戒一直持续到快傍晚,所有人都跪在偌大的庭院里,周围站立着的全是昔日火行军的士兵。
他们身上的战甲全都带着明显的刀剑划伤痕迹,甚至许多处都因为积年的血渍浸染而开始发黑,光是站在那里都让人能清晰感觉到一股凌冽的肃杀之气。
而那些被绞杀处死的侍仆们的尸身也没有被撤走,同样在庭院里瞪大着已经浑浊僵硬的双眼,直勾勾望着他们曾经的主人。
直到太阳已经西斜至群山脊线之下,晚霞即将再次铺满天空之时,文晔浑身酸痛地看到灵珠子忽然改变了祭拜的姿势。
他偏头看着窗外那隐约浮现出些许霞光的天空,目光淡然无尘,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终于完全沉没下去,霞光则热烈地盛开在天幕上。
灵珠子略微眨下眼,轻描淡写地松口让所有人都回去,将庭院立刻扫整干净,然后便径直回到了他一直所住的地方。
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不知是否是文晔的错觉。他好像看到少年手间隐约透漏着一抹模糊的绯色,像是一段刚摘取而下的霞光。
很快,灵珠子便消失在了视野里。
文晔也随之收回视线,冷汗津津地缓慢起身,半垂着眸子,将所有浓重到极致的恶毒恨意都潜藏进眼底。
这个孩子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拿捏,他已经体会到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就会从此放弃。
已经苦心谋划了这么久的家主之位,到了这一步,他不可能就这么甘心地认输。
傍晚,设立于寰辰太清宫的夜宴即将开始。
文晔照例要来提醒灵珠子该早些出发,却看到他正站在廊前,抬头望着被屋檐逼仄成四方天的苍穹,模样同那日一样沉静。
他不明所以地跟着抬头看向天空,可放眼望去,除了那灿烂夺目的晚霞以外什么也没看见。
他皱起眉,不知道对方到底在想什么,但也没打算在此时深究,只维持着副表面的恭敬,温声开口提醒道:“家主,您该动身去赴宴了。”
灵珠子伸手摸了摸手边海东青的羽毛,随意应了一声,转身将外袍取下来穿好,面不改色道:“走吧。”
寰辰太清宫设立在千禧城的至高之处,也是中心之处,是一座悬浮在半空中的天之城,不管站在哪里都能将千禧城的美景尽收眼底。
甚至相比较之下,千禧城就像这座寰辰太清宫投映在地面的影子一样。
作为这场宴会的受赠者,灵珠子在踏进宫殿内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引来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甚至连正在奏乐歌舞的天女们也默契地停下来望向他,然后深深跪拜行礼。
遵循着太若灵族最高礼节的规制,灵珠子朝面前金色台阶之上的帝赦元尊行礼问安,很快听到对方温声示意他起身入座。
这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身穿绣着繁复金莲的华贵玄服,容貌看起来也只不过是个二十六七的俊美青年,可那双眼睛却格外诡异。
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一片说不清色彩与形状的浓浊混沌。
每当看向那双可怕的眼睛时,仿佛就能看到寰宇劫末之际,一切都在毁灭的模样。可当他垂眸微笑时,旁人又会错误地以为,那似乎确实只是一位青年而已。
“之前顾虑着你身上有伤,所以本尊将宴席的时间定到了今天,不知现在恢复如何?”帝赦元尊语气温和地询问着,用那双承载着永劫之景的混沌双眸看着一旁的新少帅。
“已经基本复原了,多谢圣尊挂心。”
“那就好。”
话音刚落,殿外信使再次宣声道:“斓彩上主携栖霞神女进宴——!”
很快,难得换上了一身隆重烟紫色宫服的斓彩便带着戚妜一同走了进来,朝帝赦元尊和今日的宴会主角灵珠子各行一礼。
见到她们来,帝赦元尊似乎格外高兴,朝那个跟随在斓彩身边的明丽红色少女身影笑道:“好久没见戚妜了,上次赏给你的天海琴音可还喜欢?”
戚妜抿开一个活泼的笑容,朝圣尊欠身行礼回答:“多谢圣尊,戚妜很喜欢。可惜天海之音到底无法在其他地方保存太久,要是圣尊能同意再送我一次就太好啦!”
“戚妜,不得无礼。”斓彩轻轻叫了她一声。
少女吐了吐舌头,却听到帝赦元尊非但不生气,反而还愉快地笑起来:“瞧瞧这个小丫头。敢这么无法无天地提要求的,怕是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了。”
“请圣尊恕罪。”
“无妨。”
说着,帝赦朝一旁的星官吩咐:“把本尊的碧霄琴拿来,赐给栖霞神女。”
“是。”
此话一出,周围的人们虽说早已见怪不怪帝赦元尊对于这位小神女的疼爱,但也仍然还是觉得有些惊异。
毕竟碧霄琴可是新神族在许久之前供奉上来的神物,恐怕天地之间也只有这一把,如今居然如此轻易便赏赐了出去。
“圣尊……”
斓彩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似乎是觉得这样不妥,想要阻止,却听到帝赦不甚在意地打断道:“碧霄琴早就不曾被弹奏过了。若是戚妜喜欢,拿去了也好过比放在本尊这里无所作用。”
他说着,唇边带着亲和的微笑,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台阶之下的斓彩。
“……是,多谢圣尊赏赐。”
“谢过圣尊。”戚妜跟着开口。
说话间,碧霄琴已经被拿了出来,帝赦看了看那把精妙无双的白金色琴,端起酒杯喝了一口:“不过东西不能白拿。既然本尊赐予了你碧霄琴,你就用它来弹奏一首,也当是为灵珠子送一份庆贺之意了。”
“遵命。”
戚妜取了琴,坐在台阶上轻轻拨弄了一下那些宛如云丝般晶莹纯白的琴弦,然后朝灵珠子坐在的方向看过去,莞尔一笑算是致意,接着便专心低头抚琴,没有注意到对方眼中极淡的一星微光明灭。
少女穿着身鲜红热烈的红霞衣,清澈双瞳明眸善睐,腕间一只细细的金镯,坠着铃铛悠悠作响。细白指尖按压在弦上灵巧一勾,清如玉珠落盘的声音立刻飞扬而出。
大厅中央,身着彩色舞衣的天女们很快调整好队列,踩着戚妜弹奏出的欢欣曲调跳出一支优美轻快的舞蹈,宛如胜春时节破茧而出的妩媚蝴蝶。
大家都在专注地看着这场舞蹈盛宴,几乎被天女们翻飞飘舞的衣袂与纤软身姿迷了眼,唯有斓彩和灵珠子的注意力不在她们身上。
前者只垂着眸,似乎心事重重。后者则更多地将视线放在了自己手里的酒杯纹路上,却又好像什么都被没看在眼里,只是在冥思着别的什么。
不过偶尔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但看向的却不是那些身段曼妙舞技高超的天女们,而是透过那些飘旋的衣绸,落在那个正专心弹着琴的红衣少女身上。
也许是她身上的色彩,总是让他轻易便想起那些霞光。
虽然霞光并不总是红色。
一曲结束后,戚妜抱着碧霄琴很快回到斓彩身边,晚宴正式开始,之后是照例的祭祀仪式。由帝赦元尊主导着,向太若灵族的护世圣物——涅火红莲进行的祈愿祝祷。
那是一朵从开天辟地之时就已经存在的巨大红莲花,天生地养,且从来都只是敛蕊不绽。
可一旦开放,它便能燃烧起焚尽一切的红莲业火,是太若灵族在过去的千万年间,能令万族俯首称臣的最强之棋。
只可惜,如今这朵涅火红莲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开放过,再多的祭祀与祈愿投入进去也只是石沉大海,仿佛已经死了。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其他的族群,尤其是以天帝为首的新神族才会如此蠢蠢欲动地想要推翻太若灵族历来的至高地位。
灵珠子站在帝赦元尊身后不远处,跟着所有人一起闭目合十许下祈愿,心里浮现出的却是自己父母与兄长们的模样。
除了母亲是寿元已尽,他的其他亲人们都是死在了战场上。哪怕今天暂时是平和的,明天,后天,明年,百年……
新神族与妖魔族都不会罢休的。那些虎视眈眈在曜家府邸里,贪婪地盯着他身后的家主之位的人,也不会罢休。
想到这里,灵珠子忽然有了一丝隐约的倦意。
紧接着,他便感觉到自己的袖袍中微微一沉,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放进来了。
等到晚宴结束后,他走到一处无人之地,伸手将袖袍内的东西取了出来,才发现那是一缕霞光。
……
戚妜是在跟着众人一起向涅火红莲祝祷时才注意到灵珠子的异样的。
那时她正在专心致志地盯着那些燃烧在红莲花苞上的金红火焰,看到一只又一只细小的精灵正不断从里面诞生出来。
它们很小,有着极为纤细的四肢和一簇火星化作的头颅。眼睛明亮又透明,身体轻盈,背生焰翅,会随着火花的闪烁而翩翩起舞。
然而可惜的是,这种美丽生灵的寿命又极为短暂,基本是在刚诞生出来后不到一小会儿的时间就会逐渐消亡。
而且更可惜的是,基本没有人能看到它们,除了戚妜。
她还记得自己年幼时,第一次被斓彩带着来朝涅火红莲祝祷的那一次,就曾好奇地抓着阿母的衣袖问那些不断从火焰中飞舞出来的精灵是什么。
那时斓彩还曾说过,那些精灵是涅火红莲送给有缘生灵的赐福,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如果她能修炼出最精纯的灵识,再诚心诚意向涅火红莲祈愿,说不定还能得到它的回应。
戚妜满怀欣喜地试了试。
结果却发现,不管自己多么认真地用灵识试图向红莲祈愿,得到的结果除了让那些焰花精灵们开心地将她团团围住,嘻嘻哈哈笑个不停以外,一点其他的反应都没有。
她有点挫败地叹口气,充满愧疚地看着斓彩,同时小心驱散开那些不停往她身上蹭的焰花精灵,生怕它们把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点燃。
斓彩摸了摸她的头,柔声安慰是因为她还太小,灵识的力量也太弱,而且信念也远远不够坚定,所以红莲没反应。
于是从那天起,她便在斓彩和帝赦元尊的安排下,拜师在了灵兽之长的白泽门内,开始潜心修炼和提升自己的灵识力量。
渐渐地,戚妜发现每当她以灵识向红莲祈愿时,那些焰花精灵们就会出现得越来越多,也存活得越来越久,甚至连那些燃烧在花苞上的火焰也会跟着微微闪动。
虽然这离“回应”还差得很远,可戚妜觉得自己好歹也算是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也为此非常高兴。
不过她没有什么可以分享这种喜悦的人,除了阿母以外就只有帝赦元尊——这也是这位至高领袖的要求,她能看到这些焰花精灵的事是一个秘密,只能让他们三个人知道。
尽管戚妜不太明白为什么。
但是帝赦元尊向来非常疼爱她,甚至有时候会比斓彩更包容自己的小性子,连他的许多儿女们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于是,在听到圣尊吩咐她,无论如何一定只能将这个秘密保留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时,戚妜并没有多问任何问题便欢快地点头答应了,并且一直守口如瓶。
从小到大,她的每一点进步与神力长进,帝赦元尊与斓彩都看在眼里,但是反应却稍有不同。
一开始,他们都很为她高兴。圣尊还会赏赐她许多漂亮珍贵的宝物,俨然一副在溺爱着小女儿的模样。
可斓彩却渐渐地开始不那么高兴了。
即使她总是掩饰得很好,但敌不过母女连心,戚妜偶尔还是能从她遮掩得完美无瑕的笑容下,隐约看到一丝莫名的担忧。
这让她有些不解:“阿母,我修习有长进了,难道你不开心吗?”
每每听到这话,斓彩就会抱住她,一遍一遍抚摸她的脸,梳理她乌黑的长发,用最温暖的声音回答她:“我当然高兴了。可毕竟戚妜是阿母的宝贝,阿母还是希望戚妜能一直过得开心顺遂最重要。所以,即使戚妜长进得不那么快,阿母也会很高兴的。”
“那……阿母是希望我不要修习得那么快吗?”戚妜感觉有点茫然。
“或者说,阿母只是希望你能一直高兴,其他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戚妜点点头,感觉自己好像听懂了,但是又好像完全没听懂。
如今,她的灵识修行已经达到了极为纯熟的境地。
每次当她虔心以祈愿为媒介向涅火红莲祝祷的时候,那些缭绕在巨大花苞上的火焰也会跟着燃烧得格外热烈,连带着焰花精灵们出现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可即使如此,她期望中的能够得到涅火红莲回应的场景却仍然没有发生。
这让她感觉十分挫败之余,还觉得非常愧对于恩师对她的教导。更愧对于当初圣尊将她带到白泽面前时,曾那样欣慰且笃定地说过她是他最看重的神女,将来必定前途无量的话。
好在斓彩并不曾因这件事而对她有过任何的责怪。
似乎比起自家女儿的修习成果,她更在乎戚妜是否过得开心快乐,也告诉她许多事是天道之中已经注定好的,无需总是过分忧虑。
这么想着,戚妜看着那些亲切飞舞在自己身边的焰花精灵,抬起手轻轻接住其中一只,眼角余光则顺着其他的精灵身影,捕捉到一旁灵珠子脸上那丝淡淡的厌倦之色。
少年穿着一身滚有浅金色纹样的如雪白袍,被火光映亮的侧脸轮廓漂亮而利落,只是仍旧不染分毫暖意,让人无端想到那月下盛开的昙花,纤尘不染的清寂。
如非亲眼所见,实在无法将这样的一个人与那些杀戮血腥的战场联系在一起。
戚妜看了他一会儿,目光从他微微颦起的眉间来到平抿着的嘴角,脑海中莫名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当他在乱军之中凭借一己之力直取魔族少君首级的时候,身上穿的也是这样洁白无瑕的天衣吗?
这么想着,周围已经又有许多焰花精灵相继凋亡下去了。
其中一只正好落在灵珠子的袍摆上,纤细的身体逐渐融化成一泓流水般的金红光辉,然后又立刻消失不见。
祝祷之后,晚宴便算正式结束,大家也可以自行散去了。
戚妜转头眺望着云层下那千灯灿耀的如画都城,心中微动,指尖捻出一丝霞光缭绕,趁人不注意时轻巧抛向灵珠子的袖袍中。
“要去参加一次真正的欢乐之宴吗?”
第六十二章、命运
灵珠子看着那句霞光汇聚而成的话, 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将它放入自己袖中的人是谁。
他眼睫轻轻颤了颤,视线扫向不远处的那抹鲜烈红影,神情不自觉柔软几分。
接着, 他在其他人纷纷围聚过来,满脸堆笑地朝他道贺之前, 将那缕霞光重新收入手心中藏好, 然后面色不变地抬头, 客气而冷淡地应付了几句便绕开了所有人。
文晔见他虽往外走,但却并不是要回府的意思, 不由得有些讶异:“家主,您这是要去哪儿?”明明随程来的侍仆们都等候在另一边。
“你先回去。”灵珠子并无解释的意思, 也没打算去看那些被其他人殷勤奉上来的贺礼, 只朝帝赦元尊行了告退礼后便离开了。
斓彩见状, 以为他是有什么别的要紧事要去办,于是便转头吩咐一旁的侍从将贺礼交给文晔代为收下,打算唤上戚妜一道回去。却才发现,那古灵精怪的丫头已经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神女只是说想去千禧城多玩会儿, 上主不必担心。”侍从恭敬回答。
“这孩子……”斓彩摇摇头, “罢了,她既想去, 就随她去吧。我们先回宫。”
“是。”
沿着洒满洁净月色的云纹石长阶一路往下, 两旁无数由白银与水晶做成的莲花正在夜风中袅娜飘摇, 相互轻碰着发出极清越的叮当声。
见那抹白色身影出现在长阶尽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早已躲在暗处的戚妜立刻扬手朝他挥了挥。
金铃在她腕间发出的声音并不算多响亮, 甚至很快便被那些莲花池里的叮呤声掩盖过去。可即使如此,灵珠子还是立刻便顺着声音朝她所在的方向看过来。
“见过栖霞神女。”他抬手行礼, 态度是恰到好处的客气。
相比之下,戚妜倒是随意许多,只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在意这些繁琐礼数,问他:“你之前的伤都好全了吗?”
“已经差不多了,多谢神女关怀。”
“那就好。”
她松口气,接着探头朝太清宫的方向望了一眼,看到许多人正在朝这边来,于是伸手拉起灵珠子绕到暗处。
“有兴趣去千禧城里逛逛吗?我来的时候看到那里到处都很热闹的。”她眨眨眼。
其实从身份上来讲,他们一个是未出阁的神女,一个是刚继任尊位的少年将军。就这么私下结游实在不合礼数,灵珠子很清楚这一点。
可是,当他正欲开口,却看到戚妜只眨着眼睛望着他,白净脸孔上带着明艳笑意的愉快模样时,不知怎的,到嘴边的话便成了:“若神女不嫌弃的话。”
少女欢欣地笑起来,余光瞥见零星几人正朝他们所站的方向走过来,于是反应迅速地拉起灵珠子便溜向了太清宫外。
此时正是月上中天的时刻,整个千禧城里却一片灯火辉煌,灿若白昼。
到处都是悬浮着的各色莲花灯,像是兜住了无数颗坠落地面的星星,将笼罩在半空中架起彩虹长桥的云雾都熏染得温暖发亮。
灵珠子被戚妜牵着,两人一起快步穿行在热闹非凡的街道上。他们身上过于庄重考究的服饰与周围充满烟火气的氛围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还很快引来了周围人的好奇注目。
但戚妜似乎浑然不觉铱椛,只朝灵珠子热情介绍着周围那些琳琅满目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玩意儿,又接着念叨起她平日里最爱去的几处地方。
他安静听着,暗自感觉对方对千禧城的熟悉程度,简直就像对她家背后的那片朝暮林一样。每次决定要拐弯和在岔路面前几选一的时候,根本不用任何犹豫,显然是已经来过无数次。
虽说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逛千禧城的夜市,但是由于老统领生前对他的管教向来严苛,他能出来的机会实在寥寥无几。且参军之后,灵珠子便更是几乎整日都泡在军营和操练场上,没有一日是放松的。
因此,戚妜这一路所说的东西对他而言,还真就基本都是新鲜事。
路过一处露天乐舞表演时,歌伶们缠绵悱恻的曲调与那高台上衣袂翩跹的舞者们很快吸引住了戚妜。
那是一种和寰辰太清宫里的天女们截然不同的舞蹈,从眉眼神态到举手投足间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艳而不俗的千种风情,极尽妖娆妩媚,热烈奔放。
她们站在高台上,踩着丝竹声与那勾人心弦的歌声旋转着,飘逸的衣裙里飞散出各色鲜花,带着金铃的双足在地上轻快跳踏,响出一连串急促明亮的节奏与歌伶们的曲调相互呼应。
一曲还未结束,看台下的人们已经开始兴奋地纷纷鼓掌叫好。有些还会拿出一连串价值不菲的珠宝与绸缎当做赏礼抛到台面上,被舞者们轻巧躲过的同时,还能姿态优雅地顺势接入怀中,并回之一个媚眼如丝的眼神。
戚妜站在人群外围,一边鼓掌一边朝高台上不住张望着,同时朝灵珠子说:“这里的舞姬,歌伶还有乐师都是千禧城里的居民。大家自发聚集在这里,也不管技巧高低。想怎么跳就怎么跳,想唱什么就唱什么,每天来的人都不一样,但总是非常热闹。是不是比我们之前看过的有趣多了?”
比起她的投入,灵珠子并未多专注于眼前的喧闹,但也还是给出了自己的回答:“我对舞艺的欣赏之道并不精通,在我看来她们都是差不多的。”
听到他这么说,戚妜有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又就看着对方追问:“那乐曲呢?”
出乎意料的,少年沉默了一下,旋即才缓缓开口道:“若论乐曲,神女的琴音便很好。”
完全出乎意料的答案,让戚妜着实愣了一下,心间却微微涌出一层细密的波澜。
她快速眨着眼睛将视线移向别处,笑着道:“原来你也喜欢那把碧霄琴的声音啊。早知如此,我就不向圣尊讨那赏了。”
他摇头:“再好的琴也只是死物,乐曲的动人与否,只能由演奏者的心境决定。有心就算可无声亦动人,无心则只会空堆技艺,并无高明之处。何况……”
他继续说:“神女之所以更喜欢这里,应该不是指乐舞表演有心与否这样的小事,而是不太喜欢去了太清宫以后,就总是会看见的某些人吧。”
闻言,戚妜睁大眼睛,颇为讶异地看着对方:“你怎么知道?”
“离开之前,我有看到许多人特意去拜见神女。”灵珠子回答,“但神女似乎对他们没什么好脸色。”
“我虽与神女相识颇浅,但也能感觉出,你并非是会自持身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否则就不会在朝暮林中救下我后,又悉心照顾那么些天,且对我事事关怀。所以,能让神女如此漠然对待的,想来是让你极不高兴的。”
戚妜沉默片刻。
灵珠子说得没错,她对于宫宴氛围与乐舞的不喜欢,只能说是一种移情与顺带。
真正让她不悦的是那些寰辰太清宫里的人们。每个都会看着她笑,躬身揖手好似极尽尊敬,一口一个神女,一人一句问安。
可那些笑容却从未真正蔓延到眼底过。他们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看着一朵身份高贵且不会主动伤人的花,一个有利可图的吉祥物,充满算计与贪婪。每一个靠近的人都千方百计地想从她身上得到些好处。
她对此早已习惯,但本性就是不爱参与这些,且长年累月地应付得太多太久了,难免让人觉得疲倦与厌烦。
只是这种情绪,以往她极少与旁人提起过。
周围的女伴们并不理解她为什么总爱到千禧城里玩。这种对她们而言早已习惯到厌烦的市井生活,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而寰辰太清宫是太若灵族的圣宫,是多少人心之所向的荣耀高处。能被这样众星拱月地关注巴结着,好话恭维着,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体面与快活。
而斓彩则会告诉她,相互渴望未曾体会过的东西是每个生灵的天性,没有什么好值得奇怪的。但若是真的调转环境,得到的往往只会是成倍的失望。
这话说的很是有理,戚妜理解地点点头,往后也就不再试图邀请女伴们一起去千禧城玩,只在想来的时候自己来看看就好。
直到如今,她居然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了自己并未明说过的真实感受,这让她觉得格外欣喜。
“走!我带你去我最喜欢的地方!”说着,她拉起灵珠子便钻出人群朝另一条街道走去。
路过一个卖苕丝糖的小摊时,戚妜忍不住嘴馋又停下来买了几块捧在手帕上,还顺手递给一旁的灵珠子:“尝尝看?”
这种民间自制的粗手工糖块既非军粮,也因为材质和做工简陋而难登大雅之堂,所以灵珠子虽然见过那么几次,但是真正吃还是头一回。
他拿起一块放入口中,浓郁却并不会发腻的香甜味道缓缓融化开。眼前的少女则表情期待地望着自己:“好吃吗?”
“嗯。”他点点头。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新奇的缘故,明明这只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苕丝糖,可灵珠子却觉得比他在晚宴上尝过的任何东西都好吃。
两人就着手帕上的几块苕丝糖边吃边聊,很快来到街道尽头的一家古玩店。
还在隔着老远,刚见到那家店铺门口悬挂着的琉璃莲花灯时,戚妜便已经兴奋地伸手指着前方,对灵珠子说:“就是那里!整个千禧城里我最喜欢的地方!”
灵珠子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抬头,发现从外表上看,那只是一家装潢低调的店铺。就这么被夹在两家颇为气派的的酒肆与珠宝楼阁之间,看起来甚至有点寒酸。
木质的窗户上挂着绣有星轨的绸布,透出屋子里模糊的暖橘色烛光,深色的招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大字——往生祭。
推开木门往里走,戚妜已经非常熟门熟路地和门口的树精守门人打了声招呼,同时询问对方店主在哪里。
正说着,里屋的门帘忽然被从里掀开。
须发花白,身躯佝偻的店主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门厅里的红衣少女立刻眯起眼睛,态度和善地笑起来:“原来是神女阁下啊,又来看看我这里的新玩意儿了?”
“是呀,云老。上次我来的时候不是有只会唱歌的夜莺吗?怎么现在没了,被人买走了?”
“那可不是什么夜莺啊。”
店主说着,颇为费力地杵着木拐走过来,干瘦的脸颊与手背上满是松树皮一般的纹路:“那是东海鲛妖的嗓子。任何人听了那把嗓子说出来的话,都会被迷惑到神志不清,最后走火入魔。可是件难得一见的宝物。”
“只不过,鲛妖身死以后离不得海,所以卖到我手上的只有一副嗓音。而我也是没办法了,才给它做了一副夜莺的身躯当做容器而已。”
“这样啊。”戚妜有点遗憾地说着,旋即又欢快地问,“那云老,你这里还有什么稀罕的宝物值得一观的?我今天可是特意带了朋友过来给你捧场的。”
“噢,神女阁下的朋友啊?”店主缩起下颌,眼珠朝上地打量了灵珠子一番,笑着夸赞,“果然是个芝兰玉树,气度不凡的贵人呢。”
语罢,他用木拐敲了敲一旁的柜子。随着木柜的移动,一排排闪着莹润彩光的珍宝便悉数显露出来。
“这是昆仑玉灵蜕下来的玉壳。这是星辰死去后留下来的星骸石。这是冰猿额顶的冠珠。”
店主一个个介绍过去,然后指着顶层一枚正散发着幽幽瑰丽色彩的宝石一样的东西,笑着问:“神女阁下能认出来那是什么吗?要是能,老头子我可以把它送给你。”
“那还是别了吧。您这儿的东西可都是些旁人可能一辈子也见不着的危险东西,随便拿着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话虽这么说,戚妜还是仰起头盯了它半天,只觉得那物件好生奇怪。看起来像是一块通透的白水晶,可浑身每一寸又闪烁着比彩虹还要美丽迷人的光辉。
而且越是盯着它看,就会有种越是神思朦胧的感觉。
她揉揉眼,店主仍然笑着问:“怎么样,可认出来了吗?”
见少女有点丧气地摇摇头,店主哈哈大笑着,正准备安慰对方几句,却听到一旁的灵珠子忽然开口道:“那是一颗镜魔的心脏,可以映照出一切生灵的心之所想。从它的魔气凝结程度来看,死之前应该是有着接近千年修为的一头镜魔。”
“噢?”
店主微愣,旋即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望着灵珠子:“小郎君还真是见多识广,连这魔物生前的修行程度都能瞧出来,不简单啊。”
戚妜也同样惊讶地望着他:“好厉害。”
灵珠子没有作声,也没有解释之所以他知道,其实是因为他杀过这样的魔物,也剖开它们的心脏见到过,因此能一眼认出来。
当然,这里相当一部分的东西其实他都见过。
将那颗宝石般漂亮的镜魔心脏拿下来,店主转手将它递给灵珠子,笑呵呵道:“老头子我说话算数,既然小郎君猜出来了,那这宝物就送给你做个见面礼。”
戚妜则在一旁笑着为他拍拍手:“收下吧收下吧。”
说完,她又问:“还有别的吗?”
“当然有。”
店主应着,又用木拐敲了敲另一边的墙体,一个原本被灵力隔绝掩藏的房间立刻显现出来。
他带着戚妜与灵珠子走进去,挥手隔空掀开了那层正覆盖在什么东西上的薄纱:“小郎君可认得这是何物?”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戚妜看到了一面光滑平整的镜子。
然而与普通镜子不同,那偌大的镜面上没有映照出任何房间里的东西,甚至连光都没有。只有一团混沌的,难以形容的怪异色彩正在缓缓波动扩散着。
不知怎么的,戚妜看着那面镜子,忽然有种莫名的畏惧感,好像自己正在凝望着一个巨大而蛮荒的,野性难驯的宇宙。
灵珠子认真看了那面镜子一会儿,眉尖轻轻皱起来,没有说话。
“怎么样?”店主看着他们,“能认出来这是什么吗?”
“还是请您告诉我们吧。”灵珠子淡淡开口。
店主笑几声,拉着有些沙哑的调子颇为自豪地解释:“冥府有孽镜台,放一十围之镜,化形于先天灵气,可照生灵生前一切过往,供冥府阎罗审判生灵善恶。而这面镜子,正是与孽镜同源灵气所化,名唤映果镜,能够让生灵看到他们未来的命运。”
“未来命运?”戚妜不可思议地重复。
“是啊,未来命运。不过呢,也不是所有人的命运都能被这镜子照出来,毕竟它只是真实映果镜的极小一部分。”
“此镜因可窥天机,本身无法成型,只以灵气形态漫游天地,偶尔会洒落一些镜子样的碎片,这是其中一片。因此,只有那些无法被改变的,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发生的强烈命运才会被映照出来。”
说完,店主瞧了瞧戚妜和灵珠子,有些开玩笑似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胆量去试试看?”
戚妜古怪地看他一眼,本能上排斥着对方的这个提议,但又同时升起一种强烈的好奇,眼神飘忽不定地将那面映果镜碎片扫了一遍又一遍。
店主看出了她的想法,微笑着说:“试试看吧。反正到现在为止,其实也是照不出来的人比较多。何况您是圣尊宠爱的神女,霞光的后裔,相信再怎么样,您的命运也会比其他人好上许多许多的。”
也许是店主的话给了她不该有的勇气,也许是她实在太过好奇。在犹豫片刻后,戚妜最终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一步步慢慢走到了映果镜的面前。
她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变化。那是只有站在镜子前的人才能看到的,属于她的命运。
一开始,镜面并没有什么变化,仍然只是浮动着一团混沌难辨的奇诡色彩。
戚妜等了一会儿,有点失望又松口气地准备退让开,却在即将迈出脚步的刹那间,瞥见了镜面上忽然出现的画面:
那是一片红色。
或者说,整个世界都是一片红色。
她看到斓彩正在为她梳洗打扮,还将一条绣着日月图纹的鲜红灵绸披到她身上。
她挽着这条红绸,不停奔跑在满是死亡与杀戮的尸山血海里,手里抓着一团染血的红布。
最终,她跪倒在一团可怕的火焰面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祈求着,用自己的鲜血,眼泪,甚至灵魂去拼命呼唤着某个东西。
渐渐地,那团恐怖的劫末之火开始有了变化。
一个身穿红衣,眼带鲜红莲纹,额生莲花印的绝艳少年站在她面前,手中握着一柄紫焰长.枪。
那是她这一生中所见过,最为风华绝色的皮相,仿佛占尽了天地间一切美中的最美而生。也有着她这一生中所见过,最冷漠无情,让人恐惧到极致的金色眼睛。
少年掐住她的咽喉,将她不由分说地拖进那团劫末之火里,手里的紫焰长.枪毫不留情地刺穿她的胸腔。
周围的火焰随之一拥而上,将她淌血的身躯焚化成一地粉末吞噬进去,只留一声声凄厉到极点的惨叫一直在不断回响。
然而即使如此,她似乎也没有完全死去。
她在那团火焰深处疯狂挣扎着,整个人被一分而二。其中一半慢慢爬了出来,呆若木鸡地跪坐在地上。另一半则一直被火焰灼烧着,惨叫扭曲。
而那个恶魔般的红衣少年,一直站在身后漠然如冰地注视着她,缓缓抬起手,从她胸腔里挖出了一颗光华灿烂的宝珠。
镜子里的画面还在激烈变化着,浓郁到不祥的红色越积越多,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映果镜,化作一汪血海将她淹没进去。
到这一刻,戚妜已经再也无法忍受了。
她浑身颤抖地闭上眼睛,尖声惊叫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店铺,根本没有听到身后灵珠子的叫喊。
而推开大门,外面的世界依旧繁华如初,歌舞升平。
第六十三章、安慰
后来, 在许多个日夜里,戚妜都在无比痛苦地追悔着那一刻。
如果命运真的是注定的,如果早知道她一生只有这一次机会能窥探到自己的命运, 那她一定会坚持着站在映果镜前,看完她所有的未来。
不管接下来的那些场景是多么丑陋, 惨烈, 血泪涟涟。
如果……
可惜当她真正站在映果镜前的时候, 她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只完全被里面的场景给吓坏了。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红色, 尸横遍野的战场,那面被她抱在怀里的红莲军旗……
还有那个最可怕的, 从劫末之火里化身而来的红衣少年。
他像摧毁一片枯叶那样容易地就摧毁了她。
那双直勾勾注视着她的金色眼睛里既无道德, 也无情感。宛如至深的梦魇一般烙印在戚妜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逼迫着她不断往外跑,直到疲倦的身体再也挤不出一丝力气,只能跌跌撞撞地停在一座石桥旁边。
此时月色正盛,宽阔的河面上时不时便有河童哼着古老的调子撑船而过。各色的明亮莲花灯悬坠在船头, 将河面映照得一片浮光跃辉, 波纹灿烂如揉碎满天星芒。
戚妜蹲坐在石阶上大口喘.息着,将自己整个人都缩在旁边那棵木棉的婆娑树影中, 偶尔有来往的生灵会注意到她, 向她投来奇怪的目光。
她没去理会, 也差不多能猜到他们在看什么。
毕竟就算不照镜子她也知道,自己此刻的样子一定很狼狈——满头发辫凌乱披散着,额间的眉心坠歪歪斜斜, 说不定来的路上还弄丢了一两支发簪,俨然一副刚从什么地方逃亡出来的落魄贵家女儿模样。
虽然某种程度上, 这个猜测也没错就是了。
靠在石桥边平复了片刻,戚妜习惯性想去摸袖中的手帕,这才发现连手帕也不知什么时候弄掉了。
她停顿一会儿,转而用衣袖去擦拭那些细细密密的冷汗,仍在颤抖的指尖触碰到额头,带来一阵让她自己都诧异的冰凉。
苕丝糖的淡淡甜味还残留在手指上。她看着自己的掌心,眼前再度浮现出在映果镜中看到的画面,以及店主说过,那是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发生的命运……
这时,一个熟悉的清冷嗓音在她身侧蓦地响了起来,紧接着递过来的还有一方被折叠整齐的丝帕:“方才掉在店门边的。”
戚妜仰起头,看到灵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她身旁低头注视着她。
少年容色沉静的脸上并无太多神情显露,却见清黑眼瞳里薄光明灭不定,像是许多次的欲言又止。
她接过手帕道了谢,见对方似乎没有坐下来的意思,不由得问:“你要一直这样站着吗?”说完,没等灵珠子回答,她便又颇为勉强地笑了一下,“那你这幅样貌也太显眼了吧,周围好多人会看着你的。”
没去照着她的话抬头看周围是否真的有人正在望着他们,灵珠子只顺从地坐在了戚妜身边同样被树影遮蔽的地方,将她与石桥上时不时来往的人群隔开。
有夜风从遥远山间穿过重重楼阁而来,将河岸边的木棉吹得沙沙作响,连带着原本静止的光影也如海面般波澜起伏地包围住他们。
周围有混杂的谈笑声,歌舞声,树叶轻鸣声,流水淙淙声以及四处响起的清脆风铃声。戚妜和身旁的少年一直都没有再开口说话,只长久地并肩坐在一起,彼此沉默地看着周围的安详繁华。
直到月光第三次从天空中漂浮的那片灰朦薄云背后探出头来,逐渐明晰起来的银白光辉洒下满目清朗,戚妜忽然听到灵珠子主动朝自己开口道:“神女可曾听说过,北境有一处名叫息灵峡的地方吗?”
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这时候突然提到这个话题,戚妜有点错愕地回想片刻,接着不太确定地回答:“是和冥府接壤的那片峡谷吧?我好像有听阿母和师父曾经提起过,一般都被视作轻易不能踏足的危禁之地,怎么了?”
“我曾经去过那里,在我很小的时候,是父亲给我的一次试炼。”
灵珠子平静地说道:“一开始很顺利,我也如愿拿到了谷中那棵上古苍木的花果。可当我回程的时候,却遇到了谷中每日必起的瘴气。”
“那瘴气……可是会腐蚀生灵魂魄的。”戚妜惊诧地睁大眼睛。
难以相信老统领居然会让一个还年幼的孩子,独自进到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五行军兵将也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而且还是他自己的孩子。
“是。”他说着,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和他眉眼间的神色一样,在烛光与月辉的笼罩下沉淀出一种格外出尘的宁静,“所以,那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对我父母说,我已经不可能再复原了。往后的时光中,我只会越来越不辨人事,行迹癫狂且丧失五感,直至灵魄完全残毁消散,徒留躯壳还勉强称得上是在活着。”
“那是一个极为痛苦却也漫长的过程,所谓生不如死也不外如是。”戚妜缓慢回忆起师父曾告诉过她的话,再看着身旁白衣清艳的俊秀少年,顿时连思绪都短暂地空白一瞬。
片刻后,她终于回过神似地眨眨眼,追问:“那你……你现在……”
“早已经无碍了。”
灵珠子侧头,视线落在少女带着明显担忧与紧张的明媚脸孔上,不由得心间微动,像是有羽毛飘坠心湖,轻漾涟漪。
他微微敛下眼睫将那阵没来由的悸动压制下去,面上却不显分毫,只停滞一瞬后才道:“虽然求药医治之路很是周折,但最后我也并没有像他人断言的那般注定疯癫无状,仍然好好的。”
“也因为如此,自那以后,对于所谓注定命运之类的言论,我便都是听过便过,不会笃信任何。”
这才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却并不是以问她刚刚在映果镜中看到了什么这种会让她觉得沉重的方式,反而主动说出了他自己曾真实经历过的痛苦。
戚妜意识到这点,卷着手帕绕圈的手指忽然停顿一下。垂落的丝绸一角摇晃在她视线里,引得她微微颤下睫羽,眸中光点明灭如萤。
“何况,据我所知,就算是完整的映果镜所映照出的命运也并非铁定。就如占星之律一样,只是预测出的一种相对趋势罢了,终究还是事在人为。”
“否则,这天地间的无数生灵就不会如此渴求着想要寻找能够一窥自己命运的方法,因为他们本就是想要借此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所以。”他最后说道,言辞仍然客气又礼貌,“在我看来,不管神女方才所见是什么,都无需过多忧虑,权当提醒即可,并非所谓的绝对真实。”
提醒?
戚妜顺着他的话又回想起那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在温风和煦的夜晚里有些克制不住地颤抖一下。
她缩起身体将白净下颌搁在双膝上,目光散漫在面前的花灯大道与人来人往间,半晌后才轻轻开口:“我看到……好像是战争,很惨烈的战争,死了很多很多生灵。”
这和他们的现状一样。
太若灵族如今就正在遭受着其他几族,尤其是妖魔与新神族的入侵。
灵珠子这么想着,但并没有出声打断,只认真而安静地继续听她往下说:“然后,我看到我带着一面……火行军的军旗,遇到了一个我从没见过的生灵。他……”
仿佛焚尽一切的劫末之火,绝望着跪地哀求的自己,艳鬼般令人恐惧的红衣少年,还有自己最终的下场……
戚妜闭上眼睛,收紧握着手帕的手,清晰的寒意从指尖蔓延到肌骨深处,良久后才开口:“他大概是杀了我。”
或者比杀了她更加可怕。
听闻她的话后,灵珠子难得流露出些许明显的怔愣,同时也立刻明白了为什么刚才戚妜的反应会如此强烈。
不过很快,他又不动声色地收敛下眼中的一抹讶异,转而轻声说:“那至少,神女也知道将来该提防着什么人了。也许,这才是映果镜真正想让你意识到的。”
意识到她应该当心那个生有金瞳,眼带妖异红纹的少年,他会成为她最难以摆脱的梦魇与深渊。
戚妜默默念想着这句话,收紧手臂抱住自己,带着薄薄冷汗的掌心抚摸过衣物上精细刺绣,带着一阵生涩的异样感。
尔后,她又抬起头,眉尖颦蹙几分,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脱口而出:“金瞳红纹。”
“什么?”灵珠子没明白。
“那个在映果镜里,大概会杀了我的少年,有一双金瞳,而且眼尾带红纹。”她望向灵珠子解释道。
闻言,少年沉吟片刻,表情比起刚才要肃穆不少:“妖灵都天生异瞳,但绝不可能出现金色。而赤瞳则是修行极深的魔族与恶鬼才会有。至于金色……应当是天生地养的原始神灵才会有。”
戚妜也意识到了这点,感觉相当不寒而栗:“也就是说,那个生灵是……”
和斓彩同源的,诞育于自然的神祇。而且还不是夜神夙辰以及金乌明煌他们两个,而是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神。
“新神族。”灵珠子很快给出了自己的猜测,“自从千年前,女娲始祖带领着新神族与太若灵族彻底决裂,另立天界。如今,还留在太若灵族的原始神灵便已经只剩斓彩上主了。而能有金瞳红纹的生灵,必定只能是现在新神族中的某一个,只是不知究竟是谁。”
与斓彩同源的神,又在千年前跟随女娲一起离开,如今与太若灵族已是敌对关系。
戚妜眉尖紧锁着沉思了好一会儿,听到灵珠子说:“也许,神女可以去问问斓彩上主,看她是否知道你在映果镜中所见到的那个神究竟是谁。”
这提议倒是和她的打算一样。
于是,戚妜认同地点点头,脸上的神色终于和缓下来,朱红唇角抿开一个俏丽的笑:“巧了,我也这么想。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么多,又愿意陪我这么久。”
说着,她仰起头,对着夜空中倾洒而下的纯净月色长舒一口气,转而换了个更为松快惬意的姿势坐着,听到身旁的少年朝自己回应道:“应当之事而已,神女言重了。”
她歪头看着对方,乌黑眼瞳中折映着周围或冷或暖的光辉,像是包含了世间一切色彩那样的灵动惑人。
灵珠子在无意间与她视线相接的刹那,脑海中莫名浮现出了他第一次见到镜魔心脏时,父亲曾说对他过的话——它能映照出你心中的一切所想。
这个念头来得很突兀,也没有任何缘由。
就那样从他的回忆深处跳了出来,不徐不疾地拨弄在他的思绪中,牵动起一些细微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他无法清楚找到的地方柔和起伏着。
像是明明有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却又找不到那朵花究竟在哪里。
念及至此后,灵珠子脸上的神情微动,却又很快恢复如常。
他垂下眼睫将所有情绪都熟练遮掩过去,也不再作声。
倒是戚妜在身旁蓦地笑起来,腕间金铃也跟着叮铃脆响:“好啦好啦,别说什么应当不应当了,我说我得谢谢你,那就是真心想谢你的。”
“神女说得是。”
还是那么一板一眼的客客气气,跟那些太清宫里的其他人似的。
戚妜扯下嘴角,非常认真地看着他:“我叫戚妜。”
见灵珠子露出像是略带迷惑的神情,她又不等对方答话便继续抢先说到:“你以后也直接叫我名字吧,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
显然这也是与礼节相悖的,灵珠子很清楚这一点。
然而当他正欲开口时,却又看见身旁的少女正无比专注地望着他,眼眸清灵纯澈到让人生不起任何拒绝的想法。
于是,那句已经涌到嘴边的话便就此消散在舌尖,只顺从地道一句:“戚妜。”
她顿时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轻一拍手道:“那我往后也叫你名字啦?”
“好。”
灵珠子点点头,视线从对方脸上的灿艳笑容垂移到那一身鲜烈红衣上,忽地想起,母亲生前最爱的朱瑾花也是这般浓艳的赤色,而且也开放在盛夏七月。
和她的名字同音,真是凑巧。
正想着,一阵规律的低沉钟声蓦地从远处阁楼的顶部穿过夜空徐徐而来。
戚妜如梦初醒地站起身,伸手拍了怕自己的额头:“居然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阿母会念叨死我的!”
“那我这就送神女……”话说到一半,灵珠子自知叫错了称呼,又看到对方迅速转过头,抿住嘴唇盯着他,不由得浅浅笑下,率先改口道,“那我送你回去吧。”
“谢啦。”
于是,两人便又结伴离开千禧城,共同朝西境的栖霞山走去。
在没有了城内随处可见的烛灯照明后,一路上只有头顶的月光在为他们照亮着前进的方向。
那些素银如纱的光辉笼罩在朝暮林的每一处,朦胧梦幻如走进了一条发光的河流,连盘踞在森林深处的雾气都是隐约的淡蓝。
“怎么了?”见灵珠子好像格外在意周围的场景,戚妜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只是没想到,这里的月光要比我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的都要明亮。”
“啊,你说这个啊。”戚妜不太在意地回答,“因为阿母很喜欢,所以只要夜里进了朝暮林,哪里都能看到月光。”
“是吗。”灵珠子说着,无意间想起之前他受伤被救的时候。他跟着戚妜来到斓彩所在的绣房——据说是对方最常待的地方——那里的许多陈设也是像极了月光。
不多时,他们便已经到了宫殿的大门口,也是时候该告别了。
只是没等灵珠子开口,戚妜便先让他再等等,自己则飞快跑进殿里,用云纸包了一包她平日里爱吃的精致酥糖递给对方:“我看你好像也挺喜欢苕丝糖的,应该也会喜欢这个吧,就当谢你今晚送我回来。”
也许是知道即使回绝也没有用,这一次,灵珠子没有再多说别的什么,只伸手将那包糖接过来,旋即躬身行礼:“那便后会有期了。”
“戚妜。”他说。
少女站在月色中笑着朝他挥手:“下次再见,灵珠子。”
说完,她很快跑开了,只留一道金铃脆响的余音,与面前缓缓关闭的厚重宫门。
走进正门,戚妜先偷偷张望了一下静悄悄的偌大殿宇。意料之中的空无一人,也没点灯,只有那角落里的雕花香炉仍然在冒着缕缕云雾般的烟丝,被窗棂外照射进来的月辉映得明亮柔和。
她提起红裙,踮起脚蹑手蹑脚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眼看就要够到门扉,却被身后突然亮起的烛火吓得直接惊叫出来。
回过头,一身素色寝衣的斓彩正执着盏灯站在她身后,面色平静地看着眼前低着头眼神乱飘的女孩:“听说是曜家的那位新家主送你回来的?玩得这么晚,应该是很尽兴吧。”
“还……还行吧。”戚妜心虚地眨着眼睛,连忙堆出一个乖巧的笑来,“不过阿母别生气,我这次只是一不小心就忘了时间,下次!下次一定不会了!阿母千万别生气……”
斓彩默不作声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忽然注意到她发饰的凌乱与衣裙边缘的些微脏污,不由得颦了颦眉:“你遇到什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个……”
戚妜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摆,又想起在映果镜里看到的场景,顿时情绪低落下去,声音也变得有点蔫蔫的:“没事的阿母,我自己弄的。”
见她没心思多说,斓彩虽担忧,但也没有要即刻逼迫对方的意思,只微微拧着眉道:“去歇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谢谢阿母。”
她转身回到房间,很快在侍女的服侍下解了发辫头簪,换了干净柔软的寝衣,钻进被窝里开始睡觉。
到底是心有忧虑的缘故,这一晚上戚妜睡得并不安稳。
梦里总是笼罩着那些可怕的血红色,甚至不管她看向哪里,似乎都能看到那个生有金瞳的绝艳少年在注视着自己。
那是一片金色的地狱,正在等着她朝前纵身跃入进去。
第二天天刚明,戚妜在一片乱七八糟的梦中疲惫不堪地醒过来,瘫在床上好一阵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任由侍仆们为她梳妆,听到她们说斓彩已经独自采了朝霞去银河源头,让她可以多休息会儿。
用完早膳后,戚妜来到斓彩的绣房内,绕过那些屏风,一眼便看到了那条绣架上尚未完工的灵绸。
那样鲜红飘逸的一条,像是将红霞中最为浓艳瑰丽的一段裁取了下来,即使隔岸远观也能被它那种极具冲击力的绚烂色彩所吸引住。
红绫的一段是金色的三足金乌,另一端……
戚妜歪头看了看那片仍旧空白的区域,回想起斓彩曾说过,她向夙辰要一段月光就是为了绣在这混天绫上。
可如今,月光早已得到,可斓彩却并没有将它绣上去。这让她感到有点意外。
坐在绣架前,戚妜伸手抚摸上那匹柔若无物的混天绫,指尖仿佛碰到了一团沾满光辉的云朵般轻软得不可思议。
她望着面前的灵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度浮现出映果镜里的画面,当即闭上眼睛,然后沉沉叹出一口气。
身后,绣房的门再次打开,斓彩款步走进来,看着她坐在混天绫前闭目不言的模样,问:“怎么了,戚妜?”
“阿母回来了。”
她起身给对方让出位置,然后在斓彩坐下后便亲昵地抱住她的手臂,靠在母亲肩上:“阿母,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你说吧。”斓彩温柔地替她将额边碎发拨弄好。
“我记得师父说过,在所有和您一样诞生于自然的神祇里……只有您当初选择了继续留在太若灵族,其他的神都和女娲祖神一起去了新神族,是吗?”
闻言,斓彩微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手心里的温度陡然冰凉下去,眼中似乎涌现出了一种浓烈的,无法自制的悲哀。
但紧接着,她又很快恢复原样,似乎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幻觉而已:“是啊,怎么了?”
“那,阿母记不记得有谁是天生金瞳,而且眼尾有红纹的?”戚妜就着刚才的语气继续问道。
“金瞳?”斓彩皱下眉,“怎么忽然问这个?”
“嗯……”戚妜犹豫片刻,没有立刻作答。
她知道斓彩向来不喜欢她到云老的店里去看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于是便选了另一个说法:“我前两天,做了一个梦……”
接着,她便将自己在映果镜中所见到的画面都告诉了斓彩,然后问:“阿母可记得有这么一个与您同源的神吗?”
记得或者不记得,这只是一个回答。而且就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来说,这个回答本身其实并不要紧。
但令戚妜没想到的是,斓彩在听完她的话后,像是听到了什么让她难以置信的可怕宣言,一时间连反应都失去了,就那么一直愣愣地看着她,黑色眼睛里满是一片让人费解的空洞,还有不易被察觉的慌乱。
“阿母?”她的样子让戚妜有点害怕起来。
良久,斓彩终于堪堪收敛了刚才的神态,只下意识握住戚妜的手,冰冷得仿佛已经失去了所有体温:“你说……你看到了他是从一团火里走出来的。而在那之前,你好像是在主动哀求他出现,是吗?”
“是这样。”戚妜老实地点点头。
斓彩摸了摸她的脸,沉默着,犹豫着,最终摇头,用一种颇为艰难地语调回答:“不,我不曾见过这么一个神。”
短短的一句话,好像让她耗尽了力气。
戚妜睁大眼睛,正想说什么,又听到她接着对自己说:“不过距离女娲祖神他们去到新天界已经几千年了,或许这期间已经有新的神祇诞生了也不一定。”
“这样吗?”
“去找你师父吧。”斓彩轻轻说着,语气里透露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是通晓万物的白泽,如果说这世界上唯一有谁能知道你梦里那个生灵的身份,那也只有他了。”
“好。”戚妜答应着,又看着斓彩犹疑了好一会儿,还是问,“阿母,你怎么了?”
“没什么。”
她伸手揉了揉额角,阖目皱眉:“只是忽然觉得有点累了。你先去吧。”
“是。”戚妜站起身,慢慢走出了绣房。
期间,她回头看过斓彩好几次,却只见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绣架前,身上一件浅色的衣裳,衬得她像是件瓷器般精巧又脆弱,随时都会破碎开那样。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斓彩这副模样,让戚妜觉得格外担心之于,也颇为慌张为什么阿母会是这个反应。
难道和那个红衣少年有关吗?
阿母是不是认识他?
可如果是的话,那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最重要的是……
他究竟是谁?
一连串的问题齐齐涌入戚妜的脑海中,让她再也坐不住,当即决定去紫金玄顶找师父白泽问个清楚。
斓彩说得对,不管是新生的神还是已有的神,白泽是唯一能给她答案的生灵。
第六十四章、青涩
直到戚妜准备动身去往紫金玄顶之前, 绣房的门都仍然紧闭着,任凭她在屋外叫了几声阿母也没有半点回应。
虽然有考虑到也许是斓彩已经歇息下了,但戚妜仍然不太放心, 便又嘱咐了侍仆等斓彩出来以后,一定要告诉她, 自己是去寻师父去了, 很快就会归家。
走出宫门没多久, 一声清脆啼鸣忽地从头顶传来。
戚妜迎着漫天金澈阳光抬起头,看到一道翠色剪影自宫中飞出, 影子般轻盈地掠过这层叠朝暮林的树海漫漫,眨眼间便钻入了云中, 像是朝着天空中的寰辰太清宫而去。
她认得那是斓彩养的一只仿音鸟, 能准确模仿任何人的声音, 以及将他们想说的话带给另外的人。
只不过平日里,这鸟总是懒得很,轻易不开嗓。一日里有大半日都只蹲在那黄金做的鸟架上打盹,看也不看除斓彩之外的任何人。
不知今日它怎么这样勤快, 倒是舍得从宫里飞出来了。
这么想着, 戚妜很快又收回视线,转而抬起手晃了晃。腕间金铃随之叮铃作响, 夹杂在风吹树海的沙沙声中飘扬传去。
不一会儿, 一只苍鹤出现在她面前, 带着她朝紫金玄顶飞去。
那是藏匿在一片云兴霞蔚之下的清寂仙境。山峰林立,团翠如碧。
一弯透明的彩虹横跨于长空,拉出层看似无害的模糊光幕遮挡在前。溢散而出的强大灵力却让苍鹤不敢再贸然前行, 只悬停在空中低声鸣叫着。
淡淡霞辉自戚妜指尖凝聚而出,随着她熟练的动作而在空中画出一个复杂结印。很快, 光幕在结印的作用下逐渐敞开一条缝隙,也终于露出了背后紫金玄顶的真容。
和数年前她出师拜别这里时的景致比起来,如今的紫金玄顶仍然没有多少变化,熟悉得好像她只是昨天才离开的那样。
开门迎接的小仙童在见到来者是戚妜后,更是立刻眉开眼笑地跳出来,一把扑进面前的红衣少女怀里蹭来蹭去:“是小阿戚!小阿戚回来了!”
“小阿戚是你叫的吗,没大没小!”戚妜佯装不悦地说着,伸手在仙童圆圆的脑袋上轻轻弹了下,又抱起他问,“我今天来得突然,都没提前问,师父他老人家在吗?”
“在的在的!”仙童点点头,肉乎乎的小脸被戚妜搓来捏去,连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师父带着两个小师弟和小师妹正在后山修习呢……呜呜。”
“师弟师妹?”她想了想,应该是在她出师之后新收的徒弟,“那我去找他们。”
说着,她将临走前从家里带来的一些有趣小玩意儿递给对方,摸了摸他的头,笑容灿烂:“送给你的,可别让师父发现哦。”
仙童两眼放光,抓住少女的手高兴得跳起来:“小阿戚最好了!”
“……都说了那不是你这个小娃娃叫的!”戚妜冲他做个鬼脸,回头示意苍鹤在这里等着她,然后转身跑进了面前的大门内。
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古朴庄园。沿着落英遍地的石子小道一直向前走上一阵,迎面而来的便是已不再是瓦檐院墙,而是一望无际的参天翠木与奔腾河流,泛着虹光的云烟与彩虹桥远远铺陈在视线尽头。
戚妜站在廊桥边张望片刻,发现除了正坐在岸边横木上的一个陌生黑衣少年以外,便再也没见到旁人。
于是她走下石阶,准备朝那个正背对着自己的黑衣少年开口询问,却见对方忽然循着她腕间的金铃轻响猛地回过头。
少年手中青蓝光芒大盛,瞬息间便化作无数锋利羽刃朝她包抄而来。
戚妜极短地愣一下,本能抬手释开一圈霞红光弧横扫开。
脚步轻移间,她整个人化作一抹红影闪身来到少年疏于防备的侧方,足尖点立于淙淙河流间的一块青石之上。
察觉羽刃扑空后,少年没有任何犹豫,很快调转攻势将矛头重新对准同样严阵以待的戚妜。
霎时,青蓝与霞红两股灵力针锋相对地碰撞在一起,互相消耗着,零落下无数被绞碎的玄凤幻翎与霞辉碎片,又在即将触地时彻底湮灭开。
激烈的冲击扩散到戚妜脚下的河流,顿时炸开无数苍白水柱跃升而起,又很快化作一场瓢泼冷雨兜头洒下。
借着少年强硬攻势的推力,戚妜很快后撤着飞离脚下的那块青石,一身红衣自空中旋绽如花。而她刚才踏足的那块石头,则被随之而来的玄凤翎击穿成了许多碎块,掉入河中。
迎着漫天坠落的冰冷河水与面前咄咄逼人的玄凤翎,戚妜扬手迅速晃动腕间金铃。浓烈的赤霞光华随之自天空中逐渐层层铺散开来,将整个后山都笼罩上一层瑰丽的薄红,接着便以天洪倾轧之势朝对方碾压而去。
见状,黑衣少年反而愈发兴致高昂了起来,也迅速跃身凌升至半空。明亮的青蓝神光肆意挥洒开,化作一面巨大的玄凤双翼,不躲不闪地迎击上那漫天光辉。
眼看着胜负还未分,一道锐利如闪电的紫金灵力突然破空而来,直接打断了两人的缠斗。
随之现身的是一个穿着水墨长袍的花发老者,手里杵着支曲头楠木手杖,面色不悦地看着刚好落地的两人:“好哇好哇,我才刚走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给我弄出这么一副要扫平我这紫金玄顶的架势。你们两个就是这么跟我学本事的吗?!”
闻言,戚妜皱起眉头迅速扫了一旁的黑衣少年一眼,只率先作揖行礼赔不是:“师父安好。但弟子实在不是有心,还请师父不要怪罪。”
相比之下,那少年的态度就随意多了,即使被训斥也只颇为懒散地应一句:“师父惯爱开玩笑的,哪儿就这么容易将这里掀翻了,我又不是没试过。”
“你——!”白泽被他气得直发抖,手里的手杖接连敲在地面上,引得森林里无数鸟雀四散惊飞,“教你念了那么多则的宁心诀,我看是全白教了!”
少年扬起唇角笑下,不作回答,转而转动眼珠看向一旁的红衣少女,缓缓眨下眼:“这位……想来是师姐吧?刚才真是多有冒犯。”
不,他一点也不觉得冒犯。
戚妜看着对方,并没有从他脸上找到丝毫与歉意有关的情绪,甚至觉得他可能还认为那挺好玩的。
不过考虑到确实是她先从身后靠近对方,会被警惕性极高的人下意识当做威胁也能理解。
于是戚妜便摇摇头,简短回了一句没事。可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奇怪,师父究竟是从哪儿收了这么一个看起来颇为难以管束的徒弟。
见到自己数年未见的得意门生归来,白泽的火气总算消减了许多下去。他缓了缓语气,朝戚妜问:“你这娃娃,总算是想起回来我这里看看了?”
“也顺便给您老人家待了您之前一直想要的小玩意儿。”说着,戚妜伸出手,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便立刻出现在了她的掌心间。
纯白的花瓣矜持闭合着,只在瓣尖凝聚着一抹鲜烈的红,还有淡淡的彩色光晕流转其上。看起来就像是孕育了一方瑰丽至极的光辉在内,只等一朝盛开便可引得万物失色。
她将莲花双手呈递给白泽,笑着说:“这是您最喜欢的丹锦莲花,娇贵难养得不得了。我还特意朝阿母要了几种不同色彩的霞光放在里面,保证能把您的紫金玄顶照得漂漂亮亮的。”
“还是你有心了。”丹锦莲花绝非凡俗之物,很难在这崇山峻岭之间生长,白泽向来对它格外喜爱。
接过那朵鲜妍昳丽的莲花,白泽又看了看一旁正在阖目调息的黑衣少年,这才开口解释道:“他是帝赦元尊的九皇子,两年前被领来拜入我门内,算起来也是你的师弟了。”
“九皇子?”戚妜边重复着,边侧头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对方。
少年的身姿容相都长得很好,额间一抹奇异的青蓝翎印。一身束袖黑衣飒沓利落,与他本就洁白的肤色还有嘴唇上的殷红色彩形成了一种强烈又惹眼的反差,披束在身后的长发是和帝赦元尊如出一辙的醒目雪白。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棵从无光夜色里生长起来的树。
再俊秀挺拔的轮廓也掩盖不了那种积蕴在他眉眼与神态末梢间的,因为不曾见过任何阳光而滋生出的明显阴晦气质。
“荧惑。”
白泽叫了他一声,眉尖微微皱着:“过来好好见一下你师姐。”
听到这个名字,戚妜不禁有点错愕:“荧惑?”
神罚之星,赤红的星辰,执法者,也是战争与死亡的代表。
为什么帝赦元尊要给自己的孩子取这样一个名字?
她正觉得费解着,却听到一旁被唤做荧惑的少年朝自己悠悠开口道:“我想,我们刚才已经好好见过了,对吧,师姐?”
说完,不等戚妜答话,他便又问:“师姐可是斓彩上主的女儿?”
见对方点头,荧惑并不意外地哦了一声,却又歪头略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像是刚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东西:“父神整日不离口的天之女……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后面那句称赞的真诚程度就实在不算多高了,甚至可以说是敷衍。倒是他在说前半句时,语气中短暂流露出的些许复杂情绪让戚妜有点意外。
没等她仔细琢磨出个什么来,白泽又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让他自己在这儿静修灵识吧,小阿戚你跟我来。”
“是。”说着,戚妜到底还是顾念着对方的皇族身份,抬手朝他行了一道简礼,转身准备离开。
却在即将有所动作时,忽然听见对方颇有些没头没脑地朝她问了一句:“师姐惯爱穿红衣的,不知可会怕火吗?”
并不是他的话,而是“火”这个字眼,落在听觉里莫名让她产生一种像是被针刺中脊梁骨的惊悚感受。
她先是想起映果镜里的那场大火,不由得身形一僵,然后又转头看着不远处的黑衣少年,发现他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乌黑的眼睛里闪动着一点孩子似的,天真又恶劣不自知的好奇,也因为眼底的毫无光亮而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喜欢穿红衣和怕火有什么必然联系?听着好像意有所指但又格外荒诞。
一时间,戚妜没有立刻回答,而对方则仍然颇有兴致地等待着。
平心而论,戚妜其实并不怎么喜欢眼前这个阴郁又古怪的俊秀少年。
但碍于帝赦元尊的面子,她还是很快调整好了状态,绕过对方的问题反问道:“那九皇子穿着这一身黑袍,可会害怕长夜笼罩吗?”
听到这个回答,荧惑笑起来,可眼底里却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见状,白泽不由得皱起眉头瞥了少年一眼,适时开口打断了两人的对话:“走吧。”
于是戚妜便不再理会对方,只转身跟着师父往回走,来到他平日里最爱待的一处观景凉亭里。
刚坐下,接过侍女端递过来的茶水还没揭开杯盖,白泽忽然说:“荧惑刚才……总之,别理他说的那些有的没的话。那小子自打到我这里来就没安生过,总是得想办法给我弄出些大大小小的麻烦来才高兴。保不齐他刚才就是故意逗你玩两句,哄他自己高兴罢了。”
没想到师父会主动提起这个,戚妜有点意外,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您放心,我本来也没往心里去……”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问,“是帝赦元尊让他来拜您为师的吗?”
白泽嗯一声,花白的眉毛仍然微微拧着:“也确如圣尊所言,是个极具天赋,根骨绝佳的好苗子,只不过……”
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地空白了一下,紧接着又完全收敛起来,只说:“算了,不提他了。倒是小阿戚你,这次忽然回来,恐怕不只是为了送这丹锦莲花给为师吧?以往你送东西过来的时候,可没自己不打一声招呼地就跑回来,想来是遇到什么要紧事了才对。”
知道已经被看穿,戚妜也就不再遮遮掩掩,只将昨日告诉给斓彩的事又一模一样地说给了白泽听。
只不过比起斓彩的反常,白泽在听她诉说的时候一直都表现得很平静,只在听到那个红衣少年的时候,忽然扬了扬眉头:“你看到他是个天生金瞳,眼带红纹的生灵?”
“是。”戚妜端起茶杯喝一口,清甜浓郁的味道,是她一贯喜欢的,正好将她心头那种细微的焦躁感浇灭。
沉默片刻后,白泽揭开面前的茶杯盖。
缭绕的雾气徐徐弥漫开,让戚妜有点看不清他的具体眼神如何,只能听到他用不变的调子说道:“你应该知道,凡是有着天生金瞳的生灵,都只会是与斓彩上主一样,是自然诞生于天地间的神灵才会有。所以即使你是你阿母所生,也并非金瞳。”
“这点弟子是知晓的。”戚妜回答。
“所以,你是想知道他的具体身份是吗?”
这话让戚妜心口微跳。
毕竟不管是对斓彩还是对白泽,她一直都是借口说那只是自己的一个梦境。而从常理来看,除非是极其精通占卜与语言之术的生灵,否则就算是再怪诞的梦境也并没有什么值得过多考量的意义。
但奇怪的是,斓彩和白泽在听完她的话后,却都好像已经默认了她梦境里的一切是真的。而不是像她一开始预想的那样,会直接安慰她,那只是一个梦而已,用不着想那么多。
这让她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只能试探性地问道:“所以,师父是觉得,我那个梦会成真吗?”
白泽被她问得顿了顿,手里茶杯轻微摇晃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只面不改色道:“梦会不会成真我不知道,但是既然你都已经跑来问我了,那我想必定是还发生了别的什么事让你格外心有不安,所以才会来吧。”
确实。
戚妜垂眸看着杯子里倒映着天光云影的茶水,耳边再次响起了云老那句诅咒般的话——“只有那些无论如何都一定会发生的,强烈的命运才会被映照出来”。
“那,师父可否知道他的身份?”她问。
白泽听完没有立刻作答,只慢慢饮着手里的茶水,掐着手指算了算。
直到一杯快要见底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梦中之事,到底与现实并非是完全照应的。至少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曾有这么一号生灵。”
“……这样吗?”戚妜眨眨眼,感觉自己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便是更多的不安与茫然。
如果说,连白泽都不知道他是谁,那映果镜映照出来的究竟是什么?
她这样想着,秀气的眉尖不由得颦蹙得更深。心里那根一直未曾放松过的弦愈发紧绷起来,让她逐渐有些坐立难安,连指甲将掌心掐得发红也没有感觉到。
与此同时,另一个很细微的声音也在戚妜的脑海里响起——那是灵珠子曾说过的,自他从幼年闯过息灵峡一劫后,便再也不信所谓命运难违的话。
“这天地间的无数生灵之所以如此渴望着想要找到映果镜,想要掌握最精湛的占星之律来一窥自己的命运,是因为他们本就抱着想要改写自己命运的想法。”她接着回忆起少年对自己说的话,有点诧异自己为何能将他当时的神态都记得如此清晰。
记得在昨日那清美月色下,他容色淡淡却无比认真的模样,将她那时焦躁难捱的情绪舒缓了不少。
对了……映果镜里,还出现了火行军的军旗。那是不是意味着……
还没想完,戚妜听到白泽在沉思片刻后又对她接着说:“不过,我这里倒是有不少古卷,都是与斓彩上主同源的神祇有关的。你要是不嫌麻烦,也可以去试着找找看。”
“多谢师父。”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戚妜都待在了紫金玄顶的铭物阁里,试图从那些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浩瀚古卷中,翻找到哪怕微末的与那个金瞳红衣少年相关的记载。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她根本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线索。
他就像个不可知的噩梦一样,冰冷压抑地存在于某个地方,安静等待着时间将戚妜作为他的猎物送到他面前,然后再将她一把火烧成灰烬。让她在惨烈无比的痛苦中不生不死,成为他永远的傀儡。
戚妜迷茫地看着手里的古卷,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念头吓得忍不住颤抖了一下,又很快闭上眼睛将它暂时甩在脑后。
这时,她忽然意识到,既然在映果镜中看到那个少年是从火焰中化形而来,那说不定在与火有关的神祇里能找到些什么。
抱着这个念头,戚妜很快找来更多的古卷仔细翻阅。可任凭她从冥府的厉火鬼与真言之火开始,一直锲而不舍地寻找到曾经的火神祝融为止,也仍然没有看到她想要的那个生灵的身影。
难道说,是自己的想法出错了吗?
戚妜百思不得其解地放下手里的古卷,偏头朝窗外看去。
此时已是太阳西沉的时刻,暮光最是灿烂。
意识到时间已晚,戚妜只得迅速将桌上到处散乱的古卷都归整回位。她急匆匆前去拜别了白泽,然后一路小跑着来到府邸门口,唤来正和小仙童玩得不亦说乎的苍鹤,准备回家。
临行前,她正柔声安慰着面前这个抓着她衣裙,满脸不舍的小娃娃,却无意间瞥见门口不知何时正站着一个黑色的修挺身影。
见她抬头注意到了自己,荧惑也没有要动弹一下的意思,只仍旧维持着那幅懒散闲适的模样,目光若有若无地笼罩在戚妜身上,挂在唇边的笑意多少有些过于敷衍:“师姐这是要赶着回去铺就今日的晚霞吗?”
“是啊。”戚妜嘴上回答着,手却搭在苍鹤的羽翼上,没有要立刻离开的意思。或者说,不想在对方的注视中背过身离开。
也许是因为初次见面时,自己和荧惑之间的氛围便实在不算多友善的缘故,戚妜总是不自觉地对这个少年有种奇怪又微妙的提防感。
而小仙童似乎也很忌惮这位九皇子,见到他以后,还不自觉地朝戚妜身边缩了缩,眼神可怜巴巴地望着对方,试图让她别走。
“那便恭送师姐了。”荧惑随意说着,直起身体率先朝大门内走去,又蓦地停下来,转头望着门外的红衣少女笑了笑,却并不及眼底,只虚浮在他翘起的唇角边,不带多少真实的人情味,“后会有期,师姐。”
虽说按照他如今是白泽弟子的身份来看,后会有期这句话说得实在一点也没错,可戚妜却总觉得他好像在意指着别的什么。
眼见着荧惑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小仙童这才撅起嘴,小声抱怨:“我不喜欢这位九皇子。”
“为什么?”戚妜心里一动,问。
“他也不见得多喜欢我们,甚至连师父有时候都管束不住他。”小仙童越说越不高兴,但又总是用余光很谨慎地瞟着大门口的方向,生怕那个鬼魅的黑色身影再次忽然出现,“总之……他脾气怪得很,有时候还很可怕。一点也不如小阿戚你这么可爱。”
“都说了你不许叫。没大没小。”戚妜捏捏他的脸,同时也顺着荧惑刚才离开的方向看去,眉尖轻皱着。
看来这位九皇子还真是人如其名,是个性情乖戾且十分不好相与的角色。
荧惑。
她再次默念一遍对方的名字,忽然回想起刚才对方一副饶有兴致地问她是否怕火的模样,眉间皱痕更深了。
“小阿戚,你什么时候再回来呀?”仙童抓着她的衣裙依依不舍地晃了晃,“我不想你走。”
“好啦好啦,你别难过。”戚妜勉强笑着安慰道,“下次等我找到些新的好玩意儿再给你送来。”
“一言为定哦。”
“一言为定。”
说完,她转身坐到苍鹤背上,很快飞离了紫金玄顶,总算赶在晚霞应该出现之前回到了朝暮林。
踩着脚底的层层松脆落花,戚妜一路跑到平日里她和斓彩开始收集霞光的那棵古树下。果不其然,斓彩已经在用蓄光壶承接那些流淌而出的浓艳光华了。
“阿母——!”戚妜喊着,提着裙摆欢快地跑过去,“我回来了!”
斓彩看到她,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又恢复如常地淡淡笑起来,伸手将少女跑乱的黑发拨弄整齐,语气温和地说:“回来就好。怎么样,你师父有说什么吗?”
提到这个,戚妜立刻便有些蔫了下来,摇摇头:“没有。也许……也许那就只是个梦而已,没什么特别的。”
斓彩深深地看了她片刻,没再多说什么,只将另一只蓄光壶递给她:“想来也是,那便不必担心太多了。”
“嗯。”她接过来,轻轻应了一声,却并不是真正松快的模样。
接下来的大半年里,戚妜还是时不时便会梦到那个红衣的金瞳少年,而且每次做那样的梦都能让她冷汗淋漓地醒来。
但不管怎样,这样的次数正在越来越少。
她也由一开始每次想起映果镜里的画面便会如鲠在喉,逐渐变得麻木或习惯起来,偶尔还会侥幸地幻想那也许只是映果镜出错了而已。
毕竟不管怎么说,日子还是要继续,她也已经尽力去寻找一切与那个红衣少年有关的线索了,只是从未成功过。
而在这大半年间,太若灵族与其他族群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仍在继续,一切都似乎如常进行着。
只有一样不同。
那就是每次当护世五行军的凯旋消息传来时,戚妜也会下山去往千禧城。
她站在一大群夹道欢迎英雄归来的生灵们中间,远远看着那个出现在五军最前方的白衣银甲少年将领。
周围街边满是喧闹沸腾的人群,满眼飘乱的彩色锦绸,斑斓簇拥。
他走过那条撒着鲜花灵植与檀香水的迎贺之路,眼神淡漠,好像什么都没看在眼里,却又每次都能准确看到戚妜所在的方向,并冲她浅浅一笑,点头示意。
戚妜不自觉也跟着笑起来,同时听到周围的姑娘们兴奋地窃窃私语,关于这位还未婚配的曜家家主将来究竟会选择一位怎样的夫人。
有时候她甚至会觉得,之所以每次他们得胜回来时,迎接的队伍中都会有这么多窈窕待嫁的姑娘们,大概率也是为了冲着这位面若好女,风姿迢迢的少年统帅而来。
“再怎么想,能嫁给这位统帅的,肯定也是身份顶尊贵的女子吧。”熙柔说着,语气里充满遗憾。
其他女伴们也跟着半失落半玩笑地打趣:“看你这么舍不得,不如让你去做少统领的侍妾吧,好歹也算全了你一桩心愿。”
“他要是愿意的话,我有什么不肯的。”
“哈哈哈哈,你们瞧瞧……”
戚妜沉默地听着她们之间的相互打趣,没有要开口参与的意思,只忍不住顺着那些话想了想——作为一家家主,娶妻成婚对于灵珠子来说其实是再正常不过,也是必须会发生的事。
只是在他们结识至今并越来越熟悉的这大半年间,戚妜似乎从来不曾见过他对哪个女子有过什么特别的情绪。
也不知道,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这个问题冒出来的一瞬间,让戚妜都随之呆愣了下。
自己干嘛要好奇这种事?
她眨眨眼,目送着眼前的军队走过万福门,心里乱七八糟地安慰着自己刚刚只是替好友礼貌性地操心一下终身大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是好友嘛,关心一下也是应该的。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婉言回绝了女伴们想要再一路追随过去的提议。
在千禧城中漫无目的地闲逛了好一阵后,她最终又来到她最常来的那家糖铺门口。
店主一抬头,眉开眼笑地行礼并招呼着:“哟,是神女阁下!今儿个想尝尝什么?还是老样子,一块苕丝糖?”
戚妜看了看门口摆放的几样新式糖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说:“苕丝糖,再来一碗天蜜茶。”
“好嘞!您上座稍等,立刻就来。”店主爽快答应。
她低头去袖中摸索钱袋,却意外发现自己似乎将它遗落在了早晨穿的那件衣裳里。而身上这件新制的枫红衣装,是她在听说今日五行军会回城以后,匆匆换上便跑出来的。
发觉这点后,戚妜闭上眼睛叹口气,正准备叫住店主推说不要了,却听到一道清冽嗓音自身后响起:“麻烦给我也来一份同样的。”
说着,一枚钱币被放在了柜台上。
戚妜侧头望去,看到那先前还领军走在欢呼人群间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边,清艳昳丽的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见,只说:“当我一并付了,不必找。”
“灵珠子?”她看着对方,惊讶于他为何会忽然出现这里。明明没多久前她还亲眼看见他和其他五行军的人一起穿过了万福门,那里离这家小店可是很有一段距离。
灵珠子看出她的想法,却没即刻回答,只伸手将面前的门帘掀开,问:“进来吗?”
她点点头,跟着对方走进去,选了二楼一处临窗又朝阳的极好位置坐下。
很快,苕丝糖和天蜜茶都端了上来。甜腻暖热的糖香与微酸的茶水热气徐徐弥漫开,帘子似地遮挡在两人中间。
戚妜看着对面刚端起茶杯喝一口的少年,有些好奇地问:“还没问呢,你怎么在这儿?方才我明明看见你和其他人一道过万福门了。”
“没到真正战火平息,天下太平那日,再多的欢庆也只是过场而已,走走便罢了。”灵珠子语气淡淡地回答,“只是忽然又想起这里的糖点,所以便过来,碰巧你也在。”
这话不假。
但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其实每次当他从战场上得胜归来后,都会来这里买上一份苕丝糖。
一道朴实平常的糖点,家里的厨子不是没有为他做过。但是却没有他第一次被戚妜带着尝试时的那种惊艳感。
如今与对方在店门口偶遇,顺道一起再吃着这道熟悉糖点,倒是与那日初尝时的味道别无二致了。
听到他是特意过来买苕丝糖,戚妜便料想着他应该也是和自己一样很喜欢这个糖点,顿时露出一个活泼明快的笑来:“对吧?我就说这家店的苕丝糖是整个千禧城里最好吃的!”
说完,她拿起面前的苕丝糖咬一口,浓郁的甜香立刻融化开,与天蜜茶的微酸搭配起来正好入口。
正闲聊着,窗外一道剪影掠过,紧接着是鸟类翅膀拍打的声音与一阵熟悉的鸟类清啼。
戚妜循声望去,看到那只雪白的海东青正停在窗棂上,歪头看着自己的主人,用鸟喙去啄啄灵珠子肩上的银甲,似是讨食。
“你怎么也找到这里来了。”灵珠子说着,从腰间佩囊里取出一小块肉干,又掰碎了才仔细喂给这只漂亮的灵兽。
在它低头认真吃食的时候,戚妜注意到它宽大的羽翼上有一处明显的伤疤,本该如雪白净的羽毛也稀疏着尚未复原。
“它受伤了。”她心疼地望着那道伤疤。
灵珠子嗯一声后,简短解释道:“在一次交战中被魔怪抓伤了翅膀,落在森林里。我找了两天才找到它,现在已经恢复很多了。”
“是新神族吗?”戚妜想了想问。
他点点头,逆着光的脸孔轮廓流畅漂亮,向来不会有多少情绪外露的眉眼间微微覆盖上一层肃冷神色:“如今与他们结盟的族群已经越来越多,剩下一些离我们最近且均处在要害之处的灵族部落也都在观望,尤其是……”
说到一半,灵珠子又停下来,看着面前的少女:“抱歉,不该在这时候说这些的。”
毕竟在他自小的印象中,家里的许多亲属们便从来都不爱听这种与征战厮杀有关的话题。尤其是在饮茶用饭时,总觉得扫兴又骇人。
“没关系呀,这有什么不该说的。”戚妜边说着,边拎起茶壶为对方添了些天蜜茶水,望着他的眼神依旧亮晶晶的,还有种清晰可见的担忧,“阿母时常说你们都是太若灵族的英雄,我也这么觉得。要不是有你们在,我们哪里还能像现在这么轻松自在地活着。”
“上主过誉了,这本就是五行军的职责所在,理应如此。”
听他这么滴水不漏地一讲,戚妜顿时皱起眉尖,咬着手里的半截苕丝糖,含糊不清道:“我和阿母可不会随便夸人,说你是保家卫族的英雄,那便是真心这么觉得的。”
听出她语气中的些许不悦,灵珠子迟疑一瞬,接着便解释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自幼起,家父便教导我与几个兄长,征战卫族乃是五行军的天职。”
“且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可当一场战役的输赢直接关系到族群安危时,战败便是绝不被容许的。守住太若灵族的边境与安定,更向来都是我们存在的意义。所以……”
他说着顿了顿,然后再继续道:“我方才的话,并不是敷衍。”
闻言,戚妜重新抬眼看着面前的少年将军,心里因为对方的认真解释而莫名涌出一丝微妙轻盈的愉悦。
她眨眨眼,迅速端起茶水喝一口,将这种意外而来的情绪小心掩盖过去,继续咬着手里的糖块,问:“能跟我讲讲你在战场上的事吗?就是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因为我总是在千禧城里听到各个战场上的消息,但是又不太确定那些是不是真的。”
“好。”灵珠子略点点头。
一旁的海东青左看右看地望着他们俩,时不时还低头去追逐窗棂上流淌移动的日光。最后终于像是逐渐困了,于是便站在灵珠子的护臂上微微打起了盹。
等到外头的太阳已升至中天,大街上变得越来越热闹,各处餐铺也开始飘来阵阵饭香时,戚妜才惊觉他们已经在这里不知不觉聊了一上午。
走出店铺临别前,她无意间看到对面阁楼上挂着的莲花灯,还有一些用来庆祝即将到来的朱诞月节的采火铃,旋即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年:“对了!还没问你这次回来会留多久,可会一直在府上吗?”
要是这样的话,说不定他们还能一起出去看看这朱诞月节的庆典。
“还不清楚。”灵珠子如实回答,“不过我这次回来不会长留家里,明日便会回军营去。”
“这样啊……”那就意味着他们可能不太会有机会再碰到了。毕竟军营重地,没有特令允许,任何人都是不能轻易接近的。
察觉到她顿时有些低落下去的情绪,灵珠子心里微动,下意识开口问:“怎么了吗?”
“啊……没事。”戚妜被他的话惊醒,这才注意到自己刚才情绪里的奇怪之处,连忙错开视线随口道,“就是在想,军营里应该和外面很不一样吧。也觉得你们实在辛劳,这次好不容易回来,还得待在军营里。”
灵珠子沉默一会儿,然后才轻声回答:“也不是,只是我想待在军营里而已。”
“为什么?”
她问着,又忽然瞧见对方像是出于什么顾虑所以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以为是他不愿开口,于是又笑笑道:“算了,我也只是顺便问下。倒是军中事宜不能随意透露,我一下子都忘记了,不该问那么多的。”
说完,她率先走下台阶,站在遍地金色阳光中回头望着他。
少女一身红衣如裁下了深秋季节里最浓艳的枫色染就,夺目过这正午的骄阳似火。
她脸上带着明媚笑意朝他挥挥手:“我先回去啦,下次再见。”
虽然不知道下次见面得是什么时候了。
见她转身正欲离开,灵珠子蓦地开口叫住了对方,语气平静:“我送你吧。”
算起来,其实自他们相熟并许多次约见出来游玩以来,每到临别时分都是他主动送戚妜回去的,不管远近。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在千禧城的大街上,一路或聊笑或沉默地往朝暮林的方向走去。直到那片金黄广袤的神木之森终于出现在他们面前,灵珠子也适时地停下来,朝对方认真礼数周全却也认真地道了句,后会有期。
戚妜的脚步顿了顿,同样回头看着对方片刻,然后又一如往常那样地笑了下,转身跑进了那片灿烂的森林,像是朝霞消失在阳光中。
傍晚,她照例与斓彩一起去银河源头铺就晚霞。不过有点奇怪的是,今天晚上直到月亮出现后,夜神夙辰都没有现身过。
她坐在苍鹤背上,看着斓彩像是在望着那轮散发清辉的明月,又像是在望着夙辰本该出现的方向,莫名地轻轻叹息一声。
回来后,戚妜跟着斓彩一起去了绣房,看着她将新集来的柔韧霞辉慢慢纺成线,再一针一针仔细无比地接到那条绣架上的混天绫上。
飘逸轻柔的纱帛垂叠在戚妜的手上,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鲜红灿艳的,胜过所有她曾见过的华贵织物。
只是,那本该与另一端绣有金乌图样的部分不同,戚妜手里这段仍然是空无一物的。
她不知道斓彩为什么至今仍没有将那段月辉绣上去。
她在等什么呢?
这个问题,戚妜不是没有问过斓彩,但得到的回答总是,她还没想好绣个什么样的纹样。
知道斓彩向来做事都是要求尽善尽美,这样的回答倒是没怎么出乎戚妜的预料,于是往后也就不再多问了。
沉默在绣房中蔓延着,时间化作不断被纺出的鲜艳丝线,与香炉中升起的袅娜白烟寸寸流逝。
正在戚妜努力将那些新纺好的丝线梳理整齐时,一旁的斓彩忽然开口打破了这种寂静:“听说今日五行军回城了。”
“啊,是这样。”
戚妜点点头,不明白阿母为什么会忽然提起这个。
斓彩侧头,像是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说:“所以,你今日又是去见灵珠子了吧。”
被说中真相的少女明显愣一下,细白的手指不自觉地卷住那些流霞凝做的丝线捻磨着,浓密眼睫轻眨如蝶翅扑闪,状似随意地嗯了一声:“那时候我就在千禧城里,看到周围的欢迎队伍了。后来我去买苕丝糖的时候,碰巧他也在,就在店里聊了聊。”
“挺好的。”斓彩边说着,边继续回过头去纺线,垂在鬓边的月光石步摇轻轻晃出一道淡蓝光辉,“往日我瞧着你和熙柔她们在一块,其实也都不算多有话可聊。现在总算有个能陪你说话的同龄人了。”
“他可比我年纪小呢。”戚妜抿抿唇,将手里整理好的一卷丝线放在一旁的玉盘中。
“但也没碍着你俩更有话可聊啊。”斓彩淡淡道。
戚妜抿着唇沉默一会儿,抚摸着那条尚未成型的混天绫问:“阿母是不是觉得,我这样总是私下和他见面有些不合礼数?”
毕竟斓彩从来不会主动过问一些不必要的事,可既然她提起来了,那便不太会仅仅只是关心她是否和灵珠子更聊得来这个问题,应该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果然,听闻她的话后,斓彩停下了手里纺线的动作,继而转头静静看了她好一会儿。
戚妜以为是自己说中了阿母的顾虑,立刻开始有点着急地解释他们只是去四处游玩。并且灵珠子向来都是个很懂分寸又极具教养的人,让斓彩不必担心。至于礼数不礼数的事,她自己向来不太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斓彩也是知道的。
一番话说完,戚妜终于停下来,满脸乖巧地看着阿母,以为她会提点自己,即使她们不在意,但传到其他人耳中总归不太好这样的话。
却没想到,在良久的沉思过后,斓彩开口问的唯一问题就是:“那你和他说话,出去游玩,可会觉得高兴吗?”
戚妜有些错愕地呆了呆,接着便微微点下头,解释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听到斓彩继续说:“那便好。”
说完,她接着手去认真纺织手边的光辉,似乎不打算再谈论这个话题。
倒是戚妜在等待一会儿后先忍不住:“阿母,没别的要说了吗?”
“你还想听什么呢?”斓彩温柔笑着看着她,“我说了,不管是灵识修习也好,还是其他也好,我都只希望你能高兴快乐,别的都不是那么重要。”
听到这话后,戚妜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也格外感激于母亲对她的包容。
于是,她很快挪到斓彩身后,一把抱住母亲蹭了蹭,眉开眼笑地撒娇道:“谢谢阿母。我就知道不管什么时候,阿母都会是最疼我的!”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斓彩抚摸在戚妜头上的动作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又紧接着伸手将少女抱在怀里,一遍一遍摸过她的长发。
第二天天还未彻底明亮,照例是铺就朝霞的时刻。
夙辰仍然没有出现。
看起来他似乎昨晚一整晚都不在,这铱椛倒是自戚妜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
斓彩将最后一缕光辉放生到银河中,再次看了一眼明月沉落的方向,似乎在犹豫和担忧着什么。
她坐在朝霞最灿烂,初阳即将升起的地方。过于浓稠的光芒让戚妜很难看清她脸上的神情。
“今日你先回去吧,我把蓄光壶和衣裳洗干净再走,刚才不小心碰到银河里的月辉了,得先弄掉。”斓彩这么说。
戚妜说着她的话看去,确实看到一片银亮的光色正沾染在斓彩的素色天衣袍摆上,像是一层纤薄闪烁的鳞纹。
可让她觉得有点奇怪的是,以往衣服碰到星辉月光的时候,斓彩都是不会在意的。
她有种感觉,母亲可能是在等着金乌明煌的出现,然后向他询问关于夙辰为何昨夜没有出现的事。
意识到这点后,戚妜虽然略感惊讶,但也并没有多问什么,只很快答应下来,然后唤着苍鹤将她带离了银河源头。
穿过层叠丝絮般轻薄潮湿的云彩,戚妜很快便看到了自己的家。被簇拥在霞光中的朝暮林里,像是漂浮在一片波澜起伏的金色海洋里那样。
她在苍鹤敛翅停下后轻巧一跃便跳下地,边随手拍了拍裙边与发丝上勾挂着的细碎金色树叶,边朝宫门口走去。
抬头间,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蓦地映入眼帘。
她愣得停住脚步,耳边满是风吹林叶的沙沙声,阳光摇晃着满眼树影婆娑横亘在他们之间。
灵珠子寻着忽然停住的脚步声转过身,看到正望着自己有点发愣的红衣少女,浅浅一笑:“看来时辰正好。”
“灵珠子?”她眨眨眼,满眼的不可置信,以及随之而来的欣喜,“你怎么来了?”
“昨日你不是说,军营应该与外界很不一样吗?”他语调平静地开口,嗓音清越如旧,“确实是很不同。”
戚妜被他这句话弄得有点迷糊,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他特意跑一趟过来解释的,也只能顺势回应一句:“啊,确实,我想也是。”
接着便是突兀的沉默。
光与风与万物都在此时逐渐苏醒过来,眼前的少年却还站在屋檐的阴影处莫名地安静着,连落叶从晨光中飘零,跌落在地的声音都是如此清晰。
“那个……”
“我是想……”
同时开口的两人皆是一愣,彼此都不太自然地眨眨眼。
太阳从群山背后升起,吐露出的热烈曦光将戚妜的耳尖映照得微红。
然后,她听到灵珠子再次轻声开口对她说:“其实也是因为听你昨日的话,像是心有好奇。正好我今早要出发去军营里,所以想来问问要不要一起去。”
“去军营?”戚妜睁大眼睛看着对方,“可是那不是闲人免进的吗?要进去的话,一定得要……”
“特令。”灵珠子接下去,“是这样。”
“那……”她刚张口,然后又想起来,面前这个少年就是火行军的统领,特令当然也就是他的一句话而已。
只是,戚妜没想到自己一句随意的感慨会被对方当了真。
一时间,她有些分不清心里顿时浮涌上来的究竟是什么感觉。像是无数气泡从海底欢腾歌唱着窜起来,每一个都包含着一种细腻微妙的情绪,混杂在一起根本难以分辨。
她看着不远处少年的眼睛,那种被阳光映亮后的珍贵琥珀色,朝他点头答应道:“好啊。一起去。”
第六十五章、生辰
太阳升起来了, 醇厚明灿的光辉从云层背后吐露出来,焚尽最后一丝夜色,流泻了满地发亮的金黄。
晨训的前奏号角声从瞭望台上传来, 惊起许多林间初醒的雀鸟群四散飞离,空气里还残留有昨夜浓郁的露水气。
换值的守卫军们在城墙上做了交接, 尽忠职守地站在瞭望台上俯瞰着营地前方。清晨的丰沛阳光逐渐将面前那片苍翠茂密的森林照亮, 也映出了两道正在不断朝营地大门靠近的年轻身影。
身穿白衣的那位是个高挑少年, 也是守卫军们很熟悉的人,火行军的新统领, 曜家新家主,灵珠子。
而与他并行在一起的则是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红衣少女, 生得副白净清丽的漂亮模样。笑起来的时候更是灵动惑人, 明艳非常。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那些在夏日里盛开的团簇朱红花朵, 或是秋日里的一抹艳色霞光。
很快,大门在二人面前缓缓敞开,露出了里面宽阔整洁的操练场,十余盏燃烧着祭火的巨大铁质烛台列队森严地排列在两侧。手持长矛利器的守卫军们顺着索梯列队而下, 对着灵珠子齐齐下跪行礼, 从声调到动作全都统一得不可思议。
在听闻这个与灵珠子同行而来的少女竟是斓彩上主的女儿时,他们更是一起愣了愣, 接着又迅速朝戚妜行礼问安。
“跟我来吧。”灵珠子说着, 抬手示意面前的守卫军将营地大门再度封锁, 然后带着戚妜朝里走去。
穿过那道厚实的深灰色围墙与半片洒满阳光的森林,外面便是繁华安泰的千禧城。因此从实际路程上来看,两者相距其实并不远, 可当戚妜刚一踏进这里时,便感觉好像来到了另一个完全陌生且与世隔绝的地方。
这里的一切都太规肃了, 而且极为整洁简练。
入目所及的全部,大至那座位镇中央的主帅营,细至空旷操练场的棱线交界边缘,皆是涂以单调又冷淡的色彩,连一丝可以用作放松的鲜活装饰都没有。
周围时不时有披甲跑过的兵卒队伍,清晰整齐的甲胄摩擦声下,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此时的山间并没有风,森林也同样沉默地簇拥在这片营地周围。茂密树冠连缀成一片深青色的海,看起来有种被这里的严肃氛围给同化了似的森冷压抑,一丝颤动都不见。
站在观礼台上,戚妜看到操练场上已经站满了列阵整齐的五行军们,听到灵珠子三言两语为自己解释了这片营地的由来:“数百年前,这里原本只是一处用作欣赏千禧城风貌的闲暇之地。后来因为新神族在三百年前发起的一次攻城之战,给城内生灵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所以,五行军便将这里重建成为了一个临时性营地,且总是留有兵力看守,以此避免再发生类似的事。”
戚妜点点头,看着少年在晨光中格外漂亮的侧脸,问:“你会经常来这里吗?”
因为她的印象中,灵珠子似乎很少会主动提及曜家的事,也不常回家久留。不知道为什么,思家之情这种情绪,仿佛很少发生在他身上。
“会。”他给出一个意料之中的回答,脸上神情与刚才相比并无任何不同,“这儿清静些。”
闻言,戚妜先是感到些许错愕,旋即很快想起在与女伴们的谈话中曾无意间听到过一些话。比如“若是灵珠子那时没有活着回来,那曜家的家主之位便该是另一个人所有”之类的闲言碎语。
于是她敏锐意识到,他所说的清静,应该是与家族内部的一些明争暗抢的权力斗争有关。
但考虑到他并无主动谈及这个话题的意思,戚妜也没有顺势追问,只笑着用调侃式的语气随意说道:“好吧,我往后也会记得少来烦扰你的。”
她刚说完,灵珠子忽地微微转头看向她,虽面上容色不改,却有明亮薄光在那双清黑眼瞳中潋滟如波,似是有话欲说。
直到注视着曦光在戚妜长发上留下的细碎光痕好一会儿后,灵珠子最终收回视线,只看似平常地道一句:“除你之外。”
这句话让戚妜的心口颤动一下,紧接着涌起来的便是略带慌乱的欢欣。
她抿住嘴唇,细白手指不自觉地交握着,牵动起腕间金铃轻响,转而将话题转移到操练场上已经四散着各自去追逐目标的五行军兵卒,问:“说起来,他们这是在做什么?我刚刚好像有看到什么东西飞出去了,是在找吗?”
“那是白燕光,速度很快也很精明的一种鸟形精怪。”灵珠子解释,“我们会养它们来训练士兵的巡查和反应能力,以及他们的灵活性。”
“比海东青还快?”戚妜眨眨眼,看向那只停歇在军旗上的雪白鸟儿。
对方似乎听懂了她的话,还歪头朝她故作凶狠地张嘴低鸣了一声,又满脸不屑地转开。
“白燕光活过五百年,经历过三次的换骨更羽后便会成为海东青。只不过因为这个过程极其惨烈痛苦,所以绝大多数白燕光都熬不过那一关。”
“这样啊。”这么说着,戚妜再次看向那只骄傲无比的鸟儿时,心中也不由得也多了一些钦佩。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陆续归来的五行军里,只有极少的队伍成功追捕回了放飞出去的白燕光。其他基本都是两手空空但又面露不甘的模样,甚至还有一两个士兵不知道遇见了什么,还没弄得一身狼狈。
见状,灵珠子和戚妜很快走下观礼台,看了看那些被重新关回金丝笼里的白燕光,眉尖微皱:“最难找的那只还没回来。”
“你能认出来它们每一个?”戚妜看着那些浑身萦绕着淡淡白色光辉的秀气鸟儿们,感觉它们无论怎么看都长得一样,顿时颇为惊讶于灵珠子居然能认出来哪只没回来。
他嗯一声:“那只已经熬过了两次的换骨更羽,与海东青的外形有些相似了,性情也跟着变化很大,还没被彻底驯服过,所以抓起来会格外麻烦一些。”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外面苍翠葱郁的密林,对戚妜说:“我得去把它找回来。”
话音刚落,灵珠子抬起手轻吹一声口哨,远处的海东青立刻滑翔到他的手臂上,冷亮的双瞳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片森林,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会化作一道雪白闪电飞进去。
看着那些正蹲在金丝笼里惬意打盹梳理羽毛的白燕光,戚妜忽然开口提议道:“不如我也来帮忙吧。”
她话一出口,周围的将士们全都面露愕然地望着她。似乎觉得连他们都搞不定的训练,让一个娇贵纤弱的神女来做实在非常不妥,甚至是相当危险。
然而在认真看了对方片刻,发现她是真打算参与进来之后,灵珠子倒也没多说什么婉拒之词,只点头道:“那你带上它一起,会方便很多。”
海东青怪叫一声,斜着眼睛像是不太高兴地望着自己的主人,迅速伸头用金色鸟喙衔住灵珠子身上的束带,大有一副死也不松口的气势。
“不了。”戚妜摸一把这只傲娇惯了的海东青,并且熟练地躲过对方装作凶猛的啄咬,笑着朝他说,“既然大家刚才都比过了,那咱们俩也来比比看,谁能先抓到那只白燕光,怎么样?”
听到这话,周围的将士们表情更怪了,连带着看向戚妜的眼神也充满了怜惜与同情。
要知道上一个敢在比武场上主动站出来做灵珠子对手的,还是水行军的副将。
且几次三番下来,这个身形魁梧的硬汉军人也已经被完虐到彻底服气了。不仅从此再也不主动提这位新统领的年纪与相貌话题,反而跟中邪了似地一改之前态度,还总是夸赞对方年少有为,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不过出于对戚妜身份的顾虑,也有一些将士们觉得灵珠子应该是不会答应这件事的。毕竟要是到时候这位深受帝赦元尊疼爱的神女出了什么意外,他们这里可没人能担得起这个责任。
却不曾想,在经过了短暂的静默以及面对着少女的再三开口下,灵珠子竟真就顺她的话淡淡问道:“既然是比赛,那要以何为注呢?”
“统领。”一旁的火行军副将有些蒙,不太想得通为什么一向不会冒不必要风险和讨厌麻烦的灵珠子居然真的会答应对方。
但他还是开口提醒:“那只白燕光已经很接近海东青了,正是性情暴烈的时候。而且为了激发它的争斗意识,晨练前还不曾给它喂够应给的吃食,这会不会有些……”
“没关系。”戚妜笑着扬了扬秀气的眉,解释道,“我自幼师从白泽灵尊,见过且驯服过的奇异灵兽也不少,抓一只白燕光倒也并非难事。”
说着,她又转向灵珠子:“以何为注我倒是没想好。就且先暂定输的人必须在能力范围与不为难的情况下,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吧,你看如何?”
她考虑得细致,也点明了不会要谁为难,灵珠子便也不太犹豫其他,只随之点头道:“好。”
很快,一红一白两道影子便迅速消失在了原地,转而闯进了营地周围的茂密古森林中。留下一众尚还有些云里雾里的将士们待在原地,眨眼间便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
当事人不在,大家蠢蠢欲动的好奇心就再也无法被按耐住,开始纷纷讨论起这桩怪事:“说起来,这还是统领第一次带人来咱们营地吧。居然不是家人,而是个身份显赫的姑娘!”
“就是说啊。你们瞧那只稀贵难求的海东青,向来只会跟随在统领自己身边。而且上次这海东青受伤失踪,统领还亲自去找了两天才找到,可见是有多重视啊。结果刚才,统领还直说让神女带着它去找那白燕光呢。”
“看来这位神女和咱们统领的交情匪浅啊。”
“岂止是匪浅啊。”其中一个看起来年纪较长的男人,用一种过来人的神情瞄着他们刚才消失的方向,一副早已参破天机的神棍模样,“你们想想今儿是什么日子?照这样发展下去,我看将来同进一家门也不是不可能,要打赌吗?”
周围的将士们立刻发出一阵意味深长地附和声。
紧接着,副将抬手就用剑柄敲在了对方的头盔上,金属撞击发出的清脆亮响震得他两眼发黑,然后便是副将态度严肃地呵斥:“不准妄自议论统领和神女。再多嘴的都给我去铸器司领罚帮工。”
一提到那使唤起人来完全没有仁慈和休息可言的铸器司,众人立刻乖乖噤声。
而另一边,戚妜在闯入森林后,便立刻四处寻找了一阵。然而这显然是在做无用功,除了让她觉得有些晕头转向以外,根本连白燕光的影子都没瞧见。
她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大海捞针的行为,转而开始认真思考着那只白燕光究竟会藏在哪儿。
她记得那只海东青最喜欢吃的就是一类名叫报晓鸟的鸟儿。而这种鸟通常都是群聚,且会把巢安筑在向阳又临水的高大树木上。
想到这点的瞬间,戚妜便当即确定了方向,开始朝着太阳升起的东方迅速前进。无数苍青树木在她周围飞快后撤着,像是穿行在一团融扩于水的深铱椛绿色染料中。
渐渐的,眼前的树木不再那么茂密,视野也变得相对开阔起来。
戚妜一直行至树荫遮护的边缘,看到自己已经来到了一片宽阔的河谷地。阳光与瀑布共同从高耸峭立的山崖上冲刷而下,满眼的飞珠滚玉,虹晕朦胧。
她仰头开始寻找属于报晓鸟的巢穴。足尖轻点间,整个人便轻盈无比地飞跃起来,稳稳踩在一支长满深绿苔藓的树枝上。红衣飞扬如一道浓艳霞影,迅捷地穿行在这错综复杂的树枝迷宫间。
正如她所料,这里有不少聚居的报晓鸟,此刻正全都扑棱着翅膀朝这位不速之客尖声鸣叫着。
戚妜抬手晃了晃,让腕间金铃发出一阵清越脆响,唤来一片淡薄却无比瑰丽的霞光缓缓笼罩在这片山谷上空。
见到那些熟悉的光辉,报晓鸟们显得很茫然,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刚刚才天亮,这会儿便又出现了霞光。
但本能很快驱使着它们放声歌唱起来,并且一个接一个地飞离巢穴盘旋在那层霞光之下,婉转悦耳的鸣叫声响彻山谷,也被戚妜用神力故意扩散到了更远的地方。
不多时,戚妜的目光便捕捉到了一星快得几乎只有残影的白色光点,正在迅速朝这里靠近。
然而还没等她来得及高兴,另一抹白影也随之从森林中冲破而出,踩着几枚飘零的树叶与虚空朝着白燕光逃离的方向追赶过来。
饿极了的白燕光看着面前无数送上门的食物,立刻便俯冲进了鸟群中,引得报晓鸟群一阵惊慌失措地尖叫与乱窜。
虽然比起海东青的速度与凶狠程度,这只白燕光还是要逊色不少。但在周围到处都是其他报晓鸟的干扰,以及还要腾出手来防止灵珠子先一步抓到白燕光的情况下,戚妜也显得有点分身乏术。
甚至有好几次,她都就快要成功了,却又白白错失了抓住对方的最好时机,还反过来被这凶巴巴的鸟儿抓破了衣袖上的勾莲丝线。
眼看灵珠子就要追上那只白燕光,戚妜忽然晃动金铃,将那团霞辉猛地收拢,凝做一朵倒扣的花想要将它关在其中。
意识到这点后,灵珠子迅速打乱了她的行动,用灵力将山风化作一支支疾驰而去的箭矢穿破了霞光的桎梏,同时也朝着那只仓皇逃窜的白燕光围追而去。
破碎霞辉在金铃的响动声中重新凝聚在一起,再次游回戚妜手中。她跟着那团发亮白光上前,与灵珠子几经交手追逐后,竟同时用神力牵制住了那只白燕光。
见此情景,她抬头与他对视一眼,旋即默契地松开手,任由霞辉与山风裹挟住那只正在奋力挣扎的白燕光稳稳停落在树枝上。自己则跃身与面前的少年将领交手得有来有回。
平心而论,若是单较量灵力,那他们之间实在很难分出明显的胜负。但灵珠子到底是自幼便在军营里长大,且领兵上过无数战场的少年将军,论及格斗武艺之技又确实在戚妜之上。
两人正交手得僵持不下间,那只凶悍异常的白燕光已经尖啸着撕破了霞光与风的束缚,恼怒无比地朝着对于身后情况毫无防备的戚妜飞扑过来。
瞥见灵珠子皱眉收手的动作,戚妜迅速侧身躲避开那无数羽针的攻击,却被其中一枚羽针削断了系在脑后的细绳结,额间那枚莲花眉心坠也因此立即掉落下来。
几乎是同时,灵珠子反应极快地截断了白燕光的逃跑路线,以风为障将它困在原地,却并没有即刻将它抓住。反而让戚妜捡了个便宜,不费吹灰之力地便将那只好斗的灵兽抓在了手里。
她捧着那只被束缚在霞光中的白鸟,正想回头去看灵珠子在哪儿,脚下树枝却因被刚才的羽针刺中而轰然断裂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戚妜吓了一跳,正打算迅速调整好自身平衡,却忽觉腰间一紧,像是被人及时揽入了怀中。
侧头间,映入她眼帘的满是那天边而来的浓稠阳光与头顶的斑驳树影,还有灵珠子那张漂亮又凌厉的熟悉侧脸。
他看起来没有多少特别的神情,只在最初匆匆打量了戚妜一眼以确认她没有受伤后,便一直微微垂着眼睫。
落回地面后,灵珠子松开对方,转而抬起蜷握的另一只手,将掌心间那枚安然无恙的莲花坠递给她:“你的。”
“谢谢你。”戚妜说着,看了看手里还在吱哇乱叫着随时准备越狱的的白燕光,又看了看那枚莲花坠,一时有些腾不出手,只能有点尴尬地开口道,“要不……要不再麻烦你帮我戴上?”
灵珠子微微愣下,手指不自觉地握了握那枚莲花坠,然后就真的走到她身后,为她认真仔细地将坠子戴回到原来的位置。
“好了。”他说,目光无意间从那枚晃晃悠悠的坠饰来到少女清亮美丽的眼睛。
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
好在有那只一直靠嘶鸣来打破尴尬的白燕光。戚妜回过神,将手里的白鸟递过去:“准确来说,它是你抓到的才对,给你吧。”
灵珠子垂眸看了看那只气焰嚣张的鸟儿,摇摇头,轻声道:“既然是在你手上,那便是你抓到了。该我愿赌服输才是。”
听他这么一讲,戚妜顿觉有些茫然:“可是,我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帮忙做的。”
她只是一时兴起,想和灵珠子比比看而已。
“那么,可以算我先欠着你的。”灵珠子看着她说,“等你哪天需要找我的时候,再兑现也无妨。”
她眨眨眼,不知怎么就问了一句:“任何时候都可以吗?”
“是。”他重复,“任何时候都可以。”
这话听起来和当初他被自己捡回来,又经过一阵疗养苏醒后时所说的话,可又好像隐约有哪里不太一样。
戚妜仔细琢磨着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了。
“走吧,我们得回去了。”
“好呀。”
带着那只白燕光,他们一起走在森林,一路笑谈着回到营地。
戚妜将那只白燕光交回到训鸟人的手上,还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它的小脑袋,告诉它一定要成功熬过最后一次的换骨更羽,成为一只真正的海东青。
小家伙被一番戏弄,半点吃食都没得到,气得对她吹胡子瞪眼睛,张牙舞爪着要来啄她,看起来一点也不领情。
而一旁的五行军们瞪大眼睛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只白燕光,最后看了看神色如常的灵珠子,顿时纷纷用一种充满敬畏又仰慕的眼神望着戚妜。
意识到他们应该是误会了什么,戚妜连忙解释这只白鸟其实是灵珠子抓到的,只是他让给自己了而已。
却没想到,在听完她的解释后,他们彼此对视一眼,更是默契地换上一副“我们都懂”的揶揄表情,直到灵珠子轻微咳嗽一声后才迅速四散开。
一时间,戚妜有种自己刚才是不是做了个多余的解释的不祥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越描越黑了……
她抿着嘴唇瞄向一旁的灵珠子,发现对方对此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只说:“走吧,带你去营地后方看看。”
“好。”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淌而过,转眼到了临近傍晚的时候,也到了戚妜该回家的时刻,灵珠子照例提出送她。
两人一起走到营地大门口,看到守卫军正在盘问着刚拦截下来的一个年轻男人。他看起来面色冷硬,似乎很有些不耐烦,回话的语气也冷冰冰的。
见到灵珠子和戚妜来,他这才缓和了神情,对着他们恭敬行礼道:“见过家主,神女阁下。”
戚妜瞧着那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人,模糊间觉得自己应该是见过对方,但是又一时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
“你怎么来了?”灵珠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对方,语调较之刚才也冷淡了几分。
对方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全然看不出刚才的不耐烦,只客气回答:“今日是家主生辰,所以文晔特来请家主回府用膳。”
生辰?!
戚妜诧异地看着身旁的少年,听到他简单回绝一句:“我眼下有要事要办,不必了。”
说着,他便要向门外走去,又被文晔叫住,说:“其实除了您的生辰之外,也还有一些在您出征期间,府上发生的大事需要您定夺。家主还是……”
“难为你如此操心。”灵珠子侧头睨视着对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沉稳冷静地回答,“只是不管我在不在府上,家中发生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如你所想象的那样一无所知的。”
“是……”文晔低声回复着,眼底弥升起一层暗色的阴翳。
他当然能听出来,这是灵珠子对他的警告。意在告诉他,如今的曜家从内到外都是他曾经的下属与将士在护卫着,自然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不会逃过他的眼睛,包括他自己。
“回去吧。”说完,灵珠子便带着戚妜一起离开了。
走在千禧城的繁华路面上,戚妜思来想去半晌,最终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所以,今日真是你生辰吗?”
灵珠子嗯一声,平淡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别人的生辰那般:“不过我的至亲都已离世,回府用宴也没有必要。”
更何况,每次回去以后,他都不得不看着那些熟悉的,从血缘上来讲与他有着亲缘关系的家眷们那满脸虚情假意的笑容。听着毫无真心的奉承,与别有用心的试探与恳求。
一双双眼睛里堆砌着的,全是对他手上家主之位与军队统帅职权的贪婪觊觎。
他甚至很容易就能从他们的脸上读出一种深刻到愤怒的失望——为什么他活着回来了,为什么他没有同他的父兄们一起战死在疆场上,还要回来抢夺那些本该属于他们的荣耀。
灵珠子厌烦地皱下眉,没再多说别的什么。
他沉默的样子落在戚妜眼里,让她莫名觉得很触动,不自觉开口道:“可这毕竟是你的生辰,结果我却什么都没准备……”
说着,她想起来自己生辰的时候,斓彩总会亲自给她做上一桌好吃的,还会送她新做的漂亮衣裙。而灵珠子身边,却没有一个至亲为他庆祝。
“其实……”
他的话还未说完,戚妜忽然像是下定决心似地,两步跨站到灵珠子面前,仰头看着对方,一双明眸里满是充满期待的灿烂微光:“要不这样!我给你过生辰好不好?”
灵珠子愣下,听到她接着往下絮絮说着什么生辰是大事,一定要好好过。而且他们又是好朋友,斓彩肯定也会很欢迎邀请他来家里做客之类的话。
落日悬挂在遥远的山头上,映出的金红余晖将少女的耳尖照得微红。她睁着一双猫咪般漂亮清澈的眼睛,满怀希冀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实在让人无法拒绝,只能点头说好。
听到他的回答,戚妜像是松了口气地笑起来:“每次我过生辰时,阿母都会亲自下厨给我做好吃的。这次我也试试看。所以,趁现在还没到家,先把你喜欢的菜名都报上来吧。”
说着,她顿一顿,又捏绕着发尾赶紧补充:“不过我也就是随便做做,口味赶不上你们曜家府邸的厨子那是一定的,你也只能将就吃一下了。”
灵珠子轻轻笑下,刚才还笼罩心头的那阵阴霾逐渐烟消云散开。
回到戚妜的家里,她很快遣侍仆去同斓彩知会了一声,然后便跑进厨房里开始准备晚餐要用的各类食材。
听闻是灵珠子生辰来做客,斓彩倒也没有多意外,只在临行去铺就晚霞之前与他短暂碰了个面。接着,她又转头交代侍仆,告诉戚妜今晚不必跟来,好好在家帮灵珠子庆祝生辰后便离开了。
送走斓彩后,灵珠子在侍仆的带领下来到厨房门口,看着戚妜正不甚熟练地在里面忙来忙去。一身红衣随着她的动作旋绽在浓郁的纯白蒸汽间,惹眼的鲜亮。
不知怎么的,他望着戚妜的身影,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还记得每当父亲和兄长们征战归来的那天,母亲也会这样愉快地忙碌着,一早就准备好许多大家爱吃的饭菜,然后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围坐在一起用膳。
如今回想起来,那也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了。
灵珠子这么想着,再次看向正忙着将手里的馅料和面皮笨拙糅合在一起的戚妜,蓦地感觉心头一动,仿佛沉石入静湖,牵扯出的回音细密又绵长。
“我和你一起吧。”他走过去,下厨的功夫倒是看着比戚妜熟稔多了,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些。
于是说好的亲自下厨帮他庆生,到头来基本都是灵珠子自己在做。
将剩下的面点包好后,他偏头看着戚妜一脸认真地试图驯服那些不听话的食材,忍不住微微笑下。
看到她发梢上正沾着些白色碎末,他下意识想伸手替她轻轻抚干净。
“对了!”戚妜抬头,隔着缭绕水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顾问,“要吃苕丝糖吗?我上次买回来的还有些。”
回过神的灵珠子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心中所想的怪异与失礼之处,于是微微低头,敛去眼中的所有异样神色,只简单回一句:“好。”
一顿晚膳折腾了许久,但好歹是在晚霞漫天之时全部做好上桌了。
初次做饭给除了斓彩以外的人吃,让戚妜每看到灵珠子动筷时都忍不住有些紧张,然后望着他问:“好吃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她才放心笑起来,又端起一旁叫侍仆新开的落霞醉给自己和灵珠子各自倒了一杯:“这是阿母酿的酒,味道很好,尝尝看。”
他顺从地算起来喝了一口,确实极为醇香浓郁,却并无平常酒水的辛辣刺激感,反而是一种温润利口的感受,但又后劲十足。
这一点,也是到了晚膳快结束时,灵珠子逐渐感觉一阵微醺之意上涌起来时才意识到的。
戚妜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连忙放下酒杯,伸手拍了拍对方:“灵珠子?你还好吧?”
他点点头,正欲说点什么,眼前却尽是少女凑近的熟悉明艳脸孔。顿时,那阵缭绕在他心头,本已沉寂下去的绵密回响,顷刻间便又再次沸腾起来。
没想到对方会才喝两杯就有些醉的迹象,戚妜在惊讶之余,也忍不住笑起来:“你这酒量还真是差啊。要到外面去走走,吹个风透透气吗?”
“嗯……”灵珠子短促地回应一句后,旋即收回视线,不再去看对方那双过于漂亮的眼睛。
两人一起到朝暮林里走了好一会儿,泛凉的山风时不时从远处吹拂而来,让灵珠子慢慢恢复了清明。
这时,戚妜忽然叫住他:“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他答。
“你有害怕过吗?”
她望着他问,声音与周围的树海沙沙声一起落进灵珠子的听觉里,是独一无二的清晰与温柔:“在你上战场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多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敌族生灵的时候,有害怕过吗?”
他沉默一下。
曾经,父亲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你会害怕吗?当你眼前尽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时,当你已经只剩自己孤军奋战时,你会害怕吗?”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会为了什么而举起手里的枪与剑?”
那是父亲教会他的最重要的东西之一,信念。
他必须要有一个坚不可摧的,为之可以不顾一切,至死方休的信念。
“也许会。”灵珠子回答,目光注视着戚妜盈着温暖光亮的眼睛,“但我不会因此就选择停下或者回头。”
戚妜难得地沉默了许久,然后重新扬起脸,略微歪头望着对方:“好像一直都不曾问过,你最喜欢什么颜色的霞光?”
过于跳跃的问题,让灵珠子有点没反应过来,但还是如实回答道:“金红色。”
因为那样的颜色,很像母亲热爱的朱瑾花在晨曦中绽放的模样。也有几分类似于戚妜衣裙上惯有的色彩,鲜浓艳烈,绮丽非常。
“那我就送你这个吧。”说完,戚妜抬手摇动腕间金铃。
随着铃声的阵阵飘散,一层纤薄明丽的金红霞光开始迅速在朝暮林中成型,宛如一匹半透明的瑰丽纱帛般笼罩在他们头顶,波澜出阵阵耀眼无比的灿烂光辉。
尔后,那些光辉又渐渐凝聚起来,化作一条流光溢彩的鲜妍发带落在戚妜手中,被她递给对方:“你的生辰礼。”
灵珠子接过那条霞光化作的精致发带,眼睫轻颤一下,乌黑眼瞳中也随之亮起点点微芒,像是夏夜里,拨开云雾后露出的清朗星空:“谢谢。”
“客气什么。”
戚妜摆摆手,又和他在树林间坐着聊了许久。
直到夜色渐浓,灵珠子不得不回到营地去后,他们才告了别。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野尽头,戚妜心中莫名浮现出一丝带着酸涩的不舍。
她慢慢走回家,还没从自己这阵奇怪的情绪里挣脱出来,却迎面撞到一个侍仆慌慌张张来找她,说是斓彩刚才回来了,但是好像很不对劲,请戚妜赶快过去看看。
听到这个消息,戚妜连忙收拾起心情,一路快步跑过走廊,看到绣房的门大开着。
于是,她的脚步慢了下来,不再跑,而是小心翼翼地走到了门口。
斓彩背对着她,坐在地上。周围侍从们手里着各式各样的珍宝,木施上挂着的全是她曾经精心制作出的绣品。
房间里很暗,因为所有窗户都紧闭着,连头顶的月相天灯夜黯淡无光。只有绣架上那条还未完工的混天绫正浅浅发着光,将她单薄的身影描亮。
“阿母?”她说,有些害怕于对方此刻的模样。
听到女儿的声音,斓彩颤抖一下,很快转过头来,冲着站在门口的戚妜粲然一笑: “怎么没和灵珠子出去玩?今日不是他生辰吗?”
混天绫的光太淡了,戚妜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回答:“天色不早了,他还要回军营里去。”
说着,她接过侍从手里的宝物,偏头示意她们都先出去。
戚妜坐在她身边,担忧地看着她:“阿母?”
“这样啊……也是。正好你帮我个忙,你的眼光一向很好。”说着,斓彩将垂散到鬓边的乱发都胡乱别在耳后,伸手去抓起周围的珠宝与绣件,“帮我挑件像样的成婚贺礼,一定要最好的才可以。”
“成婚贺礼?”戚妜满头雾水地重复,被母亲看也不看就塞了几条宝石项链与纱帛进手里,“谁成婚了,阿母?”
“啊……我也是刚听明煌说的。”斓彩别过脸去,像是很着急地在挑选着那些精巧宝物,“是夙……”
她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很突兀地停顿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给猛地烫伤到,连声音都难以发出,半晌后才恢复力气继续道:“夙辰和蔚黎的……婚礼……就在昨晚。”
所以昨晚夙辰才没有出现,原来是因为他和扶桑神女蔚黎成婚了,戚妜恍然大悟。
紧接着,斓彩忽然又垂下手,只弓着身躯坐在地上,没有回头看女儿一眼:“算了,算了,戚妜……别管这个了。你先出去吧,也别管我。”
越说着,她的声音就越发地低了下去。
整个人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任由那些闪闪发亮的珍宝与华纱将她包围住,像是坐在一地斑斓的泪水中央。她的身形渐渐蜷缩下去,好像马上就要跟着融化开了。
她没有哭,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喊大叫和砸东西,只是那么安静地坐着。
可戚妜却分明觉得,她此刻正难过极了。
第六十六章、希望
她还记得, 自己是从一团温暖灿烂的光辉中诞生的,是一众同样诞生于自然的神祇中年纪最小的那个。
最初的时候,她在一日之内只会短暂地醒来两次。
清晨迎来日晖, 傍晚等待月色,其余时间便总是沉眠于那无尽的瑰丽梦境中, 惬意到根本不愿醒来。
直到有一天, 一个细弱的尖叫声吵醒了她。
睁开眼后, 她看到自己正以一片没有具体形态的霞光模样笼罩在苍穹上。而那道求救的叫声就是来自东方一颗因偷跑而来早了的胖星星。
此刻的太阳还没有彻底沉没下去,那颗来自黑夜的星星正被这空气里滚烫的温度炙烤得痛苦不堪, 不断尖叫着祈求有谁能来救救它。
出于内心本能的怜悯之情,她想要帮助这颗可怜的星星, 于是急忙拉起身旁的云彩为它遮住周围的落日余晖。
可她是霞光, 尽管比起太阳的灼.热不可逼视而言, 已经算是温柔之至,可对于只能依赖于月色而生的星辰来说,还是太过炽.烈。
于是,眼看着那颗胖星星的求救声已经越来越微弱, 她却不敢再试图伸手去触碰它, 生怕将它融化了,只能朝着这空寂无边的浩瀚寰宇大声呼喊, 请求有路过的神祇能救救这颗即将逝去的星星。
这时, 一道深蓝的夜色从东方翻卷而来。
紧随其后的, 是一轮饱满银亮的明月正在冉冉升起,洒下铺天盖地的清凉光辉,将天空中所有的热意都瞬间浇灭下去。
与此同时, 还有一个人影从夜色渐浓的方向踏云而来,衣袂洁白飘逸, 形貌清俊。
他伸手将那颗气若游丝的星星接入手中,指尖凝出微末银色神力喂给它,开口说话时的嗓音听起来极为温和:“好了,已经没事了,别害怕。”
说着,他指尖轻点那颗还没彻底缓过劲来,就先哭得直冒光点的胖星星,和颜悦色道:“下次不许再自己偷跑出来了,知道吗?”
胖星星一边抽抽嗒嗒地哭,一边抱住他的手指尖不放,看起来真是委屈极了。
按照以往,月色出现后,她便该接着沉睡过去,等待第二日的太阳升起。
可今日,她却不知怎么的,只呆呆望着那忽然出现的夜神,望着他眉眼间的温和神色,望着他一身白衣胜过灿耀银河,也胜过她所有斑斓的梦境。
眼看着他就要捧着那颗星星离开了,她连忙想要叫住对方,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呼喊,他都没有听到,更没有回头。
好在,他并没有走远,只是来到了银河的源头,开始有条不紊地布划今夜的星辰方位,不多时便已构建出了一整个星汉灿烂的夜空。
做完这一切后,他还是离开了,留下她独自守在夜空里,开始期待着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她没有形体,自然也发不出声音,无法和对方交谈。
但这都没有关系,对她而言,能在每日夜幕降临时分,远远看着他一小会儿就已经很满足了,也不敢再奢求更多。
后来,时间一年年过去,她苏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去到的地方也越发的远,自然所接触到的东西也就逐渐丰富起来——她开始知道了山川与河流的形状,知道了春风与雨雪的温度,知道了无数种鸟兽的歌声,也知道了天地间的许多其他生灵。
那时,世界万族还是以太若灵族为中心,千禧城也是所有传言中最为安乐吉祥的地方。
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然而对她来说,即使将千禧城的万千繁荣都堆做一处,也比不上夜神那一角被银河星辉染亮的袖袍。
因此,不管她去了哪里,不管离开了多远的地方,她总会回来。回到那银河源头所在的地方,每夜守望在夜色中,看着那白衣的夜神来而又去,等待着听见他的声音。
改变是从逐渐开始有传言在说,女娲祖神与帝赦元尊之间的分歧已经严重到近乎不可调和的地步开始的。
她发现夜神向来安逸宁静的眼神中渐渐生出了些许的担忧。且每夜布星以后,他也不再很快离开,而是会用星辰为棋,夜空为盘来推演出许多纷繁复杂到她根本无法理解的场景。
最后,夜神时常会看着那朵生长在太若灵族净焰圣地里,花色鲜红如血且烈焰绕身的巨大红莲花,眉间愁绪久久不散。
她不懂得对方的所思所想,只能远远看着他,低声呢喃,别难过,你不要难过。
她不想看到对方难过,可她也知道,夜神根本听不到她说话。
再后来,天地间开始不再那么太平了,时常会有大大小小的冲突和战争爆发。
惨烈血腥的死亡让她感到害怕,于是便常年栖身在银河——这片天空中最寂静的地方,不再下界,只偶尔从风神的低语中听到一两句消息,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记得,那应该是一个朔月夜,月色最微弱的时候。
明明太阳已经下山,可一团冲天的火光却忽地从太若灵族的净焰圣地之中燃烧起来,焚透了半边天。
一个身穿红衣,瞳色金黄,眼带鲜红莲纹,手执紫焰长.枪的少年从那盛开的红莲花中款步而出。
热焰撩起他的长发,露出眉间一朵荧荧含辉的红莲印。被赤金火光映亮的脸孔更是惊艳绝伦,每分每毫皆是夺取自天地间最秾丽也最极致的美来雕琢而成。
可就在这么一副让人见之不忘的绝色容相上,却生着一双毫无感情与温度可言的可怕眼睛。
她看到那些红莲之火正疯狂地熊熊燃烧着,将所有集结在千禧城外的反叛军都烧了个精光,甚至连灰都不曾剩下,只留一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还隐隐回荡在天地间。
残破的大地上,刚刚还簇拥着激吼着的无数生灵顷刻间便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似的。
那是她一生中所见过,最恐怖的场景。
焰火沸腾着,将整个银河都烧得通红,也将她从天空中拉落了下来。
她拼命尖叫着,嘶喊着,眼睁睁看着自己无形的身躯破裂成无数碎片,洒落在一座满是焦黑枯木的山上,化作一片金黄灿烂的树林。
在意识彻底消散之前,她看到有一道清凉月辉从天而降,将她最后一缕神识竭力保留了下来,也给了她一线生机。
往后的一段岁月里,她再度时而清醒,时而沉睡。
醒着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眺望那天上的银河,希望能再次见到那个对自己出手相救的洁白身影,听到他熟悉的清冽嗓音。
然而她没能等来夜神的出现,却等来了帝赦元尊。
作为诞生于自然中最幼小,且尚未成型便被红莲神火无意间几乎摧毁过一次的新生神祇,她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再有化形的可能,也不可能再有机会以清晰的模样站到夜神面前,同他说话和微笑的那一天了。
可帝赦元尊却格外关心她,不仅助她逐步恢复神力,甚至还不惜用珍贵的凝魄珠让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真实身躯。
虽然她还是无法长时间地离开这片金色森林,但对她而言这已经足够了。她由此对这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充满感激,并视他为父。
“霞光这么美好的东西,还是需要存在的。”帝赦元尊总是这么说着,可看她的神情却不像在看一个真正的活物。
仿佛她就真的只是一片霞光,能在他心情好时,被他端在手里仔细欣赏的霞光。
再后来,她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去见那位她思慕许久的夜神,向他说出全部她曾对他说过无数遍,但却从未被他听见过的话。
和所有去见心上人的女儿家一样,她在去之前也将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穿上绸缎做的衣裳,戴着珍宝制成的首饰,描上朱砂色的花钿。
她欢快地跑出宫殿,迎着山间清风,沐着落日余晖来到夜神的居所,那座漂浮于漫漫天海之上的银色月宫。
他不会认得她,这是她早就想到的,毕竟那时候她连形体都不曾有。如今的她对夜神而言,根本就是一个陌生的生灵。
可他会怀抱着别的女子,用她从未见过的真挚温柔神情望着对方,会握着那个美丽女神的手,一笔一划写下片片她不曾听过的缱绻情词,会亲昵地低声唤对方“阿黎”……这一切,都是她不曾想也不敢想过的。
她站在原地,遥远天边还有些微尚未凋零的余晖,却觉得如坠冰窖,刺骨的冷和沉重渗入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即使将她推入那红莲之火中也再难复暖。
然而即使如此,有些话她还是想问个清楚的,哪怕这样做的结果是让自己更添一道伤。
于是在某个满月之夜,她在所有晚霞都消散以后却仍然没有离开,而是等着夜神的出现,向他问出那个潜藏在内心已久的问题,她至今无法放手的问题。
“您可曾记得,当初在红莲焚天之际,出手救过的一个年幼生灵吗?”她问,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态,连抬头看对方的勇气都没有,只能盯着脚下流璨的银河。
夜神沉默片刻。
世界都随着他的这种沉默而寂静下来,连时间都停止不动。
最终,他开口,用那把她眷恋已久的清润嗓音淡淡回答:“不曾。”
她忽然便身形一垮,五感内的一切都被猛地抽离开,只剩眼前模糊的星辉月色还存在着。
为什么银河还没有将她吞噬呢?
她眨眨眼,感觉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和眼里掉落出去,无可挽回地摔进了银河里,却又连波纹都不曾出现。
那一刻,她忽然在想,这过往的一切会不会也只是她在银河里做的一个梦呢?
只是现在,梦醒了。
再后来,女娲祖神与帝赦元尊之间的矛盾依旧没有任何缓和。
他们一个认为太若灵族本就该是天地至尊,统御他族是理所应当,古来如此,往后更该如此。
可另一个却认为,如今的太若灵族对其他族群压迫太甚,连丝毫可以喘息的余地也不留给他们。长此以往,万灵怨声载道,联起手来覆灭太若灵族只是迟早的事。
帝赦对此不以为然:“她只是见不得自己亲手创造的人族在这世上根本无法生存,只能被当做祭品罢了。何况,就算我不理会那些人族,难道其他的族群就会轻易放过他们了吗?出自祖神之手的生灵,虽然躯体脆弱易逝,可灵魂却颇有利用价值。这样的族群,不管在什么时候,都只会被其他强族所屠戮。除非……”
他摇摇头,像是有些无奈地笑起来:“女娲能想办法永生永世地庇佑住那些黄泥化来的玩意儿。到那时候,她要头疼的可就不只是我们,而是整个天地间的万物了。”
她沉默地听着,没有说任何话,但也能隐约预见到在未来的某一天,也许真的会发生女娲祖神所说的那些事。
尤其是在如今,涅火红莲已经逐渐不再对祭祀有所回应以后。
这是整个太若灵族的至高禁密。
那朵自天地诞生起便已经存在的上古红莲,其根源养分来自于同属天地灵宝的寰玄珠。以祭祀为引,可唤来焚毁天地万物的无尽业火。
但千年前,新神族与太若灵族爆发了迄今为止规模最大,也是最惨烈的一次战役。
女娲祖神和帝赦元尊都亲自参战,重创双方势力。但那颗作为涅火红莲给养物的寰玄珠,却被女娲祖神夺走。
从此以后,红莲就开始变得越来越安静,像是渐渐休眠了一般,连猛烈一点的火焰都懒得燃烧起来。更别提像曾经那样盛开,带来那个所有生灵心中至深噩梦的红衣少年。
时间一年年流逝着,她与夜神的交集也始终只停留在简短地点头问候上。
她知道夜神从来只忠于女娲,也知道由于自己早已敬拜帝赦元尊为父,所以他对自己的态度向来都是客气又冷淡的。
她只是,时常会再次想起曾经在银河上遥遥望着对方的过去,偶尔觉得有点幸福。
可惜,这样虚假和平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
在确认所有的祭祀都无法再换来红莲开放的后,女娲祖神也带着全部愿意追随她的神祇和生灵们脱离了太若灵族,另立门户自称九重天界。
夜神意料之中地跟着离开了,她甚至连面都没来得及和对方见到。
可转念一想,即使见到了又能如何呢?他眼里心里的那个人,从来不是她。
何况在众人眼中,她是由帝赦元尊亲手栽培且颇为看中的神,又无法离开那片由她真身陨化的朝暮林,因此连追他而去的资格都没有。
这让她几乎万念俱灰。
那段浑噩麻木的日子到底持续了多久,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直到有一天,帝赦元尊忽然急召她入寰辰太清宫,告诉了她许多事,并眉眼含笑地交给了她一个幼.嫩可爱的女婴,说:“从今日起,你便是她的阿母。”
她愕然,低头望着怀里粉嘟嘟的婴孩,花瓣般光滑稚嫩的小手一张一合,眼睛紧闭着,正睡得香甜。
“好好养大她,这也许是我们最大的希望。”
说着,帝赦元尊侧眸瞧了瞧外面的明丽秋色:“你想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
名字?
她怀抱着那团软软的婴孩,想起方才帝赦所说的,这孩子注定的命运,红唇微动间,轻声道:“……戚妜。”
戚为至悲,妜为至美。
戚妜之名,意即悲哀的美丽。
……
西境的战争又打响了。
或者说,这样连绵不绝的战事其实从来便没有停歇过,只是近期开始变得越来越频繁了。
戚妜坐在绣房的窗户边,将面前那泓冰凉的月光慢慢纺成许多发亮的丝线整理好。
斓彩则捻起那些丝线仔细绣在混天绫的另一端,手里的细针灵巧娴熟地翻飞着。不一会儿的功夫,一条栩栩如生的衔月银龙便呈现在了那层半透明的绯红薄纱上。
距离夜神与扶桑神女的婚礼已经过去了半月有余,这还是斓彩第一次进绣房。
她先是着人将整个房间的布置都更换了一遍,将那些素净清美如月光的大小摆设都完好妥帖地收了起来,只留几样非常简单的物件不动。整个房间也因此而一下子变得空旷了许多。
不仅如此,甚至连窗户的方位都更改了,不再朝着每晚月亮升起的地方。
紧接着,她便开始接着绣制那条汇集了她毕生心血的混天绫,只待绣上最后的月辉便算完工。
关于她和夜神之间的过往,戚妜并没有听斓彩完整地提起过。似乎除了沉默与一句疲惫不堪的“都是黄粱一梦罢了”之外,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可以描述的。
而当戚妜因为不知原委,所以会偶尔忍不住询问起,为什么不追随着自己心中所爱而一起离开的时候,斓彩也只会阖目叹息,片刻后才轻轻回答:
“爱总是容易的。”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形体的时候,曾每晚每晚地痴守在银河上,眷恋无比地看着那个颀长清贵的白色身影,干涸的心头滋生出些微酸涩的感受。
“可相爱却不是。”她想起夙辰怀抱着那位美丽的扶桑神女,温柔又亲昵地唤对方“阿黎”的模样,绵长的疼痛感顿时从心里蔓延开。
“况且还要既相爱又合适的,就更是举世罕见了。”就像她一辈子也无法离开这片朝暮林,无法脱离太若灵族,更没有勇气往前去奔赴什么。
因为她知道前方没有人在等她。
“合适?”戚妜似有不解地重复一遍。
斓彩看着她,乌黑眼珠里清晰映照着面前少女那明艳动人的模样:“戚妜觉得,一段需要两个人或者单方面付出巨大代价,须得千辛万苦才能相守的感情,它最为感人和真挚坚定的时候是什么?”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容易。
戚妜回想起自己曾看过和听过的无数个凄美传说与故事,沉吟几秒,回答:“那些执着追逐的过程?”
她记得斓彩曾经是这么说的。
意料之中的,母亲点了点头,微微笑起来:“所以很多时候,合适其实比相爱更重要。否则,那些曾经为对方做出的,令人感动的牺牲,终究都会变成束缚在两人身上的沉重负担,甚至是相互怨恨的理由。”
说着,她再次沉默了,脸上的神情也跟着蒙上一层阴翳。
直到戚妜正打算开口询问的时候,斓彩才又慢慢接着道:“不要选择一个需要你为他牺牲太多的人。”
她的话听着像是在告诫对于爱人的选择,但戚妜却有本能地觉得似乎又不止这些。
然而没等她往下说点什么,斓彩又收起表情,转而手上针线不停地继续绣着剩下的纹样,轻描淡写问:“再过几日,五行军便该回城了吧?”
“应该是的。”
戚妜理好了那些月辉做成的丝线,坐在斓彩身边看着她刺绣,听到她又问:“曜家那位少家主没告诉你吗?”
“就有说是最近,但……”话到这里,她才回过味儿来哪里不对,眼神也多了几分躲闪,“阿母怎么这样问。”
“不是吗?”斓彩边绣边打量着她,“这半个多月,你们俩没少有书信往来吧。”
被说中秘密的少女不自觉地改变了姿势,指尖磨蹭着袖口的纱锦,目光却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混天绫,耳尖在黑发间隐约飘起一点淡淡的绯红:“只是朋友间的寻常问候罢了,我以前和熙柔她们不也时常写信吗?”
“话虽如此,可他能身在战场也做到有信必回,倒也实属不易。”斓彩淡淡说着,眼光余光瞥见女儿微红的脸颊,不由得唇角微扬,像是要抿开一个笑。
可忽然间,她便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整个人也跟着呆了一呆,似乎都没听见戚妜后来那些略显笨拙又可爱的掩饰话语。
直到被对方一脸叫了好几声阿母以后,她才回过神:“啊……没什么。”
她沉默着,犹豫着,看向女儿的目光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复杂,却最终只问一句:“那你觉得开心吗?”
闻言,戚妜将嘴唇抿住又松开好几次,直到唇瓣逐渐变得如涂了层薄薄口脂般的嫣红,方才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好。”斓彩自言自语般地说着,不知是给谁听,“那就好啊。”
接着,她便不再说话了。
几天后,五行军凯旋的消息再次传遍了整个千禧城,也传到了戚妜的耳中。可她最后寄给灵珠子的那封信却迟迟没有回音,这让她觉得欣喜之余,也隐约有些担忧。
这种情绪,在她去往千禧城与众人一起迎接众将士们归来时,却没有如常般看到那个领军在首的白衣银甲身影后,变得格外浓烈起来。
她站在原地固执地等了许久,直到所有队伍都已经在面前走完后,也仍然没有看到灵珠子出现。
那一刻,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顿时从戚妜心里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脑海里不自觉地闪过无数种可怕的猜想,几乎都是与死亡有关。
甚至,她还想起了曾经在映果镜里看到的画面——自己抱着一面染血的红莲军旗,孤独地穿行在一片尸山血海里,仓皇又悲绝。
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把那些画面忘得干干净净了。
然而直到此刻,戚妜才猛然发现,它们依旧停留在自己的记忆深处,静静等待着死灰复燃的那一天。
为什么灵珠子没有回来?
为什么其他人都出现了,却唯独没有他?
还有那封她三天前就寄出去,却至今还是没有任何回应的问候信……
他到底在哪里?
戚妜呆呆地望着已经快要消失在万福门方向的五行军队伍,忽然感到一股刺冷的寒意正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将她密密麻麻地包裹住。让她即使在这样的艳阳天里,也忍不住微微颤抖一下。
周围到处都是喧闹的交谈声,嬉笑声,沿街的吆喝声。高耸阁楼上隐约传来的歌伶们的动人歌声,与平日里的千禧城丝毫不差。
但此刻,这些纷纷扰扰的声音落在戚妜的耳朵里,就像一盘散乱跳跃的珠子那样让她感觉格外心烦。
她根本没有顾得上回应女伴们的呼喊便径直穿过四周的拥挤人群,朝着向万福门前行的军队跟上去,想要找到其中一个人问清楚灵珠子的去向。
这时,一声清越又熟悉的鸟类啼鸣声忽地从头顶传来。
她循声抬起头,被满目浓烈的灿烂阳光映照得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一团云朵般的雪白朝自己滑翔而来,金色鸟喙咬住她的红纱袖便使劲朝它飞来的方向拽。
戚妜愣一下,旋即反应过来,立刻跟着它朝长街的另一头跑去:“你知道灵珠子在哪儿是吗?”
海东青像是听懂了似的,短促地叫了一声算作回应,带着戚妜穿街过巷好一阵,最终停在了一座朱瓦白墙,气派非常的府邸前。
戚妜仰头看着那块悬挂在门楣上的烫金红底牌匾,上面正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曜府”。
灵珠子的家。
……
铭物阁的大门被打开过。
白泽手握曲头手杖站在那扇看似已经闭合得严丝合缝的檀木门前,花白眉毛微皱着,然后阴沉着脸色推门走进去。
里面很安静,无数记录着太若灵族与世间众生的古卷正在烛火下安眠。刻着密纹的光滑石梯一路延伸到阁楼深处,头顶的星图仍然不知疲倦地缓缓涡动着,一切都悄无声息。
但白泽的脸色却并没有因此而缓和多少,只朝面前看似无人的铭物阁冷冷开口:“未经允许不得擅入此地,我记得我应该在你刚入师门那日就已经告诫过你了。”
随着一阵细微的响动后,一个黑色的修长少年身影很快便不紧不慢地从里面走了出来,站定在石阶上朝白泽行了个简礼,态度却算不上多正式:“恭请师父顺安。”
“荧惑。”白泽不悦地看着对方,“你来这里做什么?”
“师父不必动气。我只是对有个东西一直很好奇,但又无法得到解答,所以才会擅自进铭物阁,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答案。”荧惑说着,脸上却并未表现出任何与歉意有关的情绪,反而还淡淡微笑着。
可即使如此,当他站在那片自窗外照射进来的遍地暖阳里时,眉眼间惯有的那股阴晦气质却丝毫没有被削弱的迹象,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
“什么东西?”白泽问。
荧惑笑起来,额间青蓝雀翎冷光流璨,语气轻巧地回答:“莲花化身。”
闻言,白泽先是一愣,接着眉间皱痕更深:“你好奇这个做什么?”
“涅火红莲已经上千年不曾开放过了,再多的祭祀也没有用。这一点,师父您是知道的。”
荧惑说着,脸上也随之流露出一种半真半假的担忧情绪来:“若非如此,其他各族又怎敢公然发起叛乱。为今之计,恐怕只有如我父皇所言,得想办法将那上古红莲的力量再度唤醒才能彻底解决这连年不断的战事。”
“所以你就忽然好奇起了和莲花化身有关的传说?”白泽干巴巴地问到,听起来对他的说辞并不怎么相信。
荧惑听出了这点,却还应和道:“确实如此。而且我也很好奇,这好端端的上古红莲,怎么会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呢?”
涅火红莲是太若灵族的至高圣物,但荧惑谈论起它的态度却极为轻慢随意,仿佛那只是自家后花园里的一朵普通莲花似的。
“这个问题,铭物阁里没有古卷可以回答你,也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再多也没有意义。”白泽沉声道,“现在你可以出去了,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再擅自进来。”
“是。”他并不怎么认真地应了句,旋即又接着问,“不过师父提醒得是,反正都这样了,再花力气刨根问底意义也不大,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解决。”
说着,他仍然微笑着看着对方:“父皇曾说,得到莲花化身才是唯一可以一劳永逸的办法。但我实在想不出,这莲花化身到底要怎样才能得到呢?还请师父指点一二。”
“这不是你现在该好奇的问题,荧惑。”白泽开始越发不悦起来。
“可如今,我们与外族的战争已经变得越来越吃力了不是吗?”荧惑仿佛没发觉对方的情绪,只接着往下说道,“若是现在还不是时候,那要等到何时?”说到这里,他顿一顿,微微歪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还是说,是因为师姐……”
“够了!立刻给我出去!”白泽怒气冲冲地将曲头手杖朝地面一敲,紫金神力立刻扫荡开,震落一地散乱古卷。
荧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片刻,没再多说什么便径直向外走去。
在即将踏出大门的前一刻,他偏过头,冷眼看着身后的白发老者,声音如冰泉般刺寒无比:“可是师父,您不也知道,这是唯一让我们获胜的办法吗?”
说完,他便化作一道青蓝光辉消失在了原地,只留白泽一人在原地长长叹息着。他有些疲惫地望向窗外,目光落在灵池内的那朵丹锦莲花上。
到底不是属于这崇山峻岭间的花朵,哪怕他再仔细地养护着,它也还是开得奄奄一息,就快要死了。
第六十七章、情窦
约莫是梦吧。
灵珠子意识昏沉地想着。
不然他怎么会忽然看到母亲的身影出现在廊庭下, 手里捻着针线为他和父亲缝制衣裳,口中还轻轻哼着他已经许久未曾听过的温柔曲调。
外面的天色昏沉发青,云雨徘徊。一阵一阵的凉风从远处山间吹拂而来, 连尾梢都隐约带着染自云雾的淡青色彩,撞进庭院里摇落一地残花枯叶。
母亲转头望见了他, 顿时笑起来:“醒了?过来陪我坐会儿, 许久不曾好好看看你了。”
灵珠子顺从地走过去, 动作比他想象的轻盈稳健许多。
低头间,他才发现自己身上正穿着干净的白色常服, 一丝血污与伤痕都不见。这更让他确信自己是身在梦中,眼前所见皆是虚妄了。
可即使如此, 他还是坐在了对面, 抬头看着面前笑容温慈的女人, 低低开口道:“母亲。”
昔日的统领夫人仍旧保持着离世前的模样,连衣容装束都不曾变过。
她放下针线,抬起手轻轻抚摸过灵珠子的脸,叹息着:“我记得, 当初走的时候, 你还只是个不大点的孩子,一转眼,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
她絮絮说着许多往事, 而灵珠子则一直安静听着, 陪伴着,偶尔应和几句。还在她边说边笑着想要像抚摸幼时的自己那样摸摸他的头时主动低下,宛如孩童般乖顺。
不知何时, 风已经停了。云层背后逐渐吐露出点点苍白的光圈洒落庭院,模糊又脆弱。
母亲收回手, 定定看着他,语气欣慰地告别:“时候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回哪里去呢?灵珠子看着母亲,浅红唇瓣动了动,只问:“这些年,您过得还好吗?”
“我很好呀。你父兄们也很好,我们一家人还是在一起的。”母亲笑着回答。
良久的沉默后,灵珠子垂下眼睫,握住母亲搭在他手背上的手,嗓音也不复之前的清冽,而是带着明显的疲倦与沉重:“我很想你们。想见您,想见父亲,还有哥哥们。”
这场战争太漫长了,漫长到几乎看不见尽头。
看着身边至亲与昔日部下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红缨枪上滴落的鲜血更是从未停止过。可盘踞集结在周围的各方势力却仍旧呲着牙,无数双滴血的眼睛虎视眈眈,他难免感觉有些累了。
“我和你父兄们也很想你。”母亲温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一如小时候哄他入睡时那样,“但我们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回到还在等着你的人身边去。”
等着他的人。
灵珠子的眼睫颤抖一下,视线落在母亲面前的绣架上,这才发现上面有一条发带。
那样鲜红浓艳的色彩,让人很难不想起秋日里的霞光,或者团团锦簇的花朵。
然后,他忽然想着,有一封信还在等着自己回。
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下来,连树梢与光影都蛰伏不动,只剩大音希声默念于心间。
“你会害怕吗?”
这个声音很难捉摸,像是某一个生灵的。但细听之下,又像是千千万万个不同的生灵在同时开口询问着他:“在你上战场的时候,面对着那么多想要置你于死地的敌族生灵的时候,有害怕过吗?”
他有点迷茫地沉默着,眼中已经不能视物了,刚刚还完好的手臂与胸口逐渐传来熟悉的钝痛。
“你会害怕吗?”那个声音还在问,“当你眼前尽是想要取你性命的敌人时,当你已经只剩自己孤军奋战时,你会害怕吗?”
“而到了那一刻,你又会为了什么而举起手里的枪与剑?”
伴随着一道金铃脆响,发带忽地飘起来,化作万道赤金霞光瞬间挥洒开,也让他从梦境中逐渐脱离出来。
看着周围熟悉的房间陈设,灵珠子意识到,自己应该是已经回到曜家了。
闭上眼睛缓了片刻后,他忍着身上伤势未愈所带来的清晰痛楚慢慢坐起身,想要推门出去,却因为一时脱力而摔倒在地,苍白脸孔上挂着层细密冷汗。
门外的侍从听到动静便立刻开门进来,见到地上的灵珠子,连忙小心翼翼地将他扶坐回床上:“家主可算醒了,您已经昏睡好些天了。”
“我睡了多久?”他问,气音仍然微弱着。
“今儿个正好是第十日。”侍从回答。
“五行军可回来了?”
“您被护送回府的那日便已经回来了,家主放心。”
他轻轻点下头,默然一会儿,旋即又似是想起什么要紧事,皱着眉尖问:“我的东西呢?”
蹲跪在床侧的侍从被这话问得愣了一愣,不确定对方说的是什么,只能如实回答:“那日随您回来的只有一个很是轻量的布包,不知家主是否是要找它?”
“拿过来。”
“是。”
说完,侍仆很快便从柜中取来了那个带着斑驳血渍的布包,双手交递给灵珠子。
“你下去吧。”灵珠子头也不抬地吩咐。侍从犹豫一会儿,试探性地问:“家主刚醒,脸色也极是苍白,恐怕还是让医仙即刻来瞧瞧才好。”
“无妨,让医仙片刻后再来。”
闻言,侍从便恭敬垂首着应了一声,顺便招呼着随后而来的侍女们放下手中的鲜热饭食便一道退出了房间。
打开手里的布包,里面存放着的赫然是一些折叠整齐的信件,还有一条色泽霞红明丽的发带。
灵珠子将发带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又找出他之前还没来得及回复的那封信打开,熟悉的娟秀笔迹立刻映入眼帘。
信的内容他其实已经看过了。只是收信那日,恰逢新神族的进攻来得迅疾又突兀,浩荡大军自冥府与太若灵族交界的险要之处压境而来,他只来得及匆匆看完而已。
那场战役打得极为艰苦,虽最后堪堪取胜。可灵珠子却在本就已身负轻伤的情况下,还被一支穿云神箭震伤了心脉,顿时生命垂危。
他走下床,步履缓慢地来到桌前,提笔写了回信,然后唤来海东青,打算将信件交给它,即刻便给戚妜送去。却在一低头时,蓦地发现了海东青雪白羽翼上的淡淡霞辉痕迹。
浅碧色的一抹,染在羽翼末梢上,宛如初春时节的雪消翠显之景。
他抬眸望着面前正乖巧蹭着他薄薄衣袖的鸟儿,问:“你见过她?”
海东青短促地叫了一声,旋即略微舒展双翼,蹦蹦跳跳地来到窗户边,又回头看了灵珠子一眼,然后乘着风滑翔而下。
灵珠子不明所以地跟着来到窗边朝外一看,顿时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愣在当场:
那是一棵翠郁葱葱的合欢树,是父母成婚那年一起亲手种下的。
此时还没到合欢开放的时节,可那棵树上却挂满了许多色彩斑斓的丝带——鲜明的是橘橙、蟹壳红与枫红色,宁静的是竹青、景泰蓝与藤萝紫,还有其他诸如铜绿色,柿红色与淡奶绿等等,每一种颜色都是极尽的纯粹与美丽。
它们共同飘扬在树上,像一片只会出现在梦里的瑰丽海洋,简直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是……”灵珠子茫然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意识到海东青羽翼上那抹的色彩应该也是来自这些绸带。
“戚妜来过了,是吗?”他看着又重新飞回自己手边的鸟儿,嗓音中带着种不自觉的柔和。
海东青点点头,旋即衔起灵珠子手里的信便拍拍翅膀飞远了。
片刻后,门外再度响起方才那个侍仆的声音,隔着门询问是否现在让医仙进来。灵珠子这才收回心神,转身坐回床边,将布包里的信与发带都遮盖好,然后才简短应了一句。
诊治时,医仙给予的药盒中那一味罕见的凝魄珠引起了他的注意。
华光剔透的一颗,似冰雪冻结而成,泛着莹莹淡蓝光辉。显然不是能在药居中费力淘到的粗制滥造之物,而是上佳臻品级别。
他望了那颗凝魄珠一会儿,清黑眼眸中若有所思:“这样的宝物,恐怕只有寰辰太清宫里才有,医仙如何得到?”
被问到话的仙灵连忙对着面前的少年拜了一拜,然后才回答:“这是前几日,神女阁下特意赠与的,只说是为了救家主性命。也多亏了有这样好的灵药,家主才能逐渐好转回来。”
话音刚落,一旁的侍从也跟着补充:“神女阁下很挂心家主的安危。您昏睡这几日,神女隔天总会来拜访一趟,问问您的好转情况。”
灵珠子安静听着,不知怎地,脑海中莫名回忆起方才的梦境,母亲最后和自己告别时就有说过,有人还在等着自己,所以他得回来。
想到这里,他垂下眼睫,右手不自觉地触碰上枕边装着书信的布包,似乎是想寻找什么,但停滞片刻后又很快收了回来。只将目光转向那枚挂在床边的平安结上,眉眼间仍旧是那样淡淡的神色,心里却蓦地化开层叠如盛春光景般灿烂温暖的柔软情愫。
夜里,他难得没有再梦到那些满是血腥与屠戮的战场,而是来到了一片极为干净明亮的金色森林里。
他踩着遍地松脆落花一路往上,远远看着一个红衣少女正在满林阳光中朝他欢快挥手。
霎时,有山风穿拂而过,无边落叶似金雪般簌簌洒落,搅动起整个森林的光影摇曳,也让面前的少女仿佛置身于一幅会动的极美风景画中。
红裙飞扬热烈,黑发旋散,面容明艳灵俏。
像是那鲜红的霞光化作了人形,从云端落到地上,将他的整个梦境都映照得温柔透亮。
少女身姿轻盈地跑到灵珠子面前,朝他笑弯了眼眸,摘下面纱:“你回来啦!”
他浅笑着朝她点头,主动走上前去,伸手牵握住对方正好想要挽住他的手,一同坐在树下说说笑笑良久。
末了,戚妜从他肩上抬起头,眨着眼睛问:“那当时你在想什么呢?”
“什么?”灵珠子低眉看着她。
“就是当你看到那支箭朝你射过来的时候,那一刻,你在想什么呢?”
那一刻啊……
灵珠子靠在树上回忆片刻,眼前是不断洒落的金叶,语气淡淡地回答:“有很多。父母的叮咛教诲,太若灵族最边境之处的广阔荒凉,还有……”
他忽然沉默一会儿,视线微微闪烁着,最后才继续说道:“我还得回你的信才是。”
一瞬间,心绪翻涌,风光叶海将他们一同淹没进去。
再睁眼时,已是朝霞刚至时分,整个天空都被淡紫色的霞光所铺满,些许光亮从昨夜未关上的窗缝外探进头来,浅浅一泓搁浅在地面上。
有了凝魄珠的帮助,灵珠子今日晨起时,明显感觉比昨天要松快好转许多。刚出房门,执着那柄红缨枪还未起势,侍卫忽然来报,说是神女阁下来了。
灵珠子愣一下,旋即快步离开庭院,径直来到府邸大门前,正好与刚被守卫客气请进来的戚妜迎面遇到。一时间,向来礼数周全的两人都没有说出什么像样的问候语来。
最后,还是戚妜抬起手里的东西向他晃了晃,笑容可爱:“吃苕丝糖吗?刚做好的。”
他点点头,映着朝霞微光的漂亮脸孔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清浅的笑。
来到那棵缀满霞辉丝带的合欢树下的湖边凉亭内,侍仆们倒好茶水后便纷纷退下了。
戚妜仰头看着满树的瑰丽奇彩,又打量一下面前正神色如常地咬着手里苕丝糖块的少年,有点郁闷地用手撑着脸望着对方:“你什么时候醒过来的?”
“昨日。”灵珠子回答,视线落在少女面上停留片刻,“你好像不太高兴?”
“我本来还想将这个。”
她边说边指了指亭外。微风摇动树影,也牵动着那满地的缤纷光辉,让亭中的两人如同坐在一片灿烂霞海之中,连浮光跃金的湖面都显得黯然失色了些。
“作为祝你早日康复的礼物送给你的。不过看起来,你肯定昨日就已经见过了。”
“这是你在昏沉不醒的这些天里错过的朝霞和晚霞,我想着……嗯,反正也顺手嘛,就收起来了一些。”说完,她又满怀期待地问,“怎么样,好看吗?”
“很漂亮。”灵珠子看着面前少女的眼睛,回答得真心实意。
戚妜抿抿唇,有点不相信:“你连看都没看一眼,太敷衍了吧。”
没有解释自己昨日其实在这棵合欢树下坐了快一整天的事,灵珠子沉默片刻,忽地开口道:“我梦见我母亲了。”
戚妜咬糖块的动作顿一顿。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的母亲,之前都是戚妜问什么他就如实回答什么。
“她跟我说,这里还有人在等着我,所以,我得醒过来。”说着,灵珠子的唇角微微牵动一下,似是笑了笑,“梦里的时候,我想起还没回你的信,便在醒过来后立刻写好了想叫海东青给你送去,没想到开窗便看到这满树霞光。”
怪不得那封信里的笔迹和他以往寄来的有所不同,很明显能看起来要虚浮和略微潦草一些。戚妜这么想着,顿时明白过来,原来那是他刚醒来便写的。
只不过……
她垂首细细咬着嘴里半化的苕丝糖,回想着他那句不知有意无意的“在梦里的时候便想着还没给你回信”,一种甜腻的欢欣便立刻如出笼鸟群般扑溢了出来。
“自从父母与兄长们都过世以后,我便没有再收到过这样有意义的礼物了。”
灵珠子说:“所以,我方才所言绝非敷衍,而是真心觉得很漂亮,再者……”
见他似有迟疑,戚妜有些不明所以地抬头,问:“再者什么?”
灵珠子垂眸看着手中那杯波光点金的茶水缄默片刻,终又放下,视线从对方戴在细白腕间的金铃,一路来到她那双清澈惑人的眼睛。
那双扑闪黑亮的瞳仁像是融合了世间一切鲜妍热烈的色彩得来,让灵珠子在片刻的走神间,本想说的那些话不知怎么的,全都一下子滞留在了唇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轻缓起来,只有胸腔里的心脏还在清晰跳动着。
“再者什么?”她又问,眼睛眨了眨,闪烁的光点密密沾在睫毛上。
“再者,能见到你,也很好。”他最终说道,语气轻轻的,和斓彩曾经每晚眺望着那漫天月色时说话的语气极为相似,对情人那样的呢喃。
这种莫名的联想让戚妜愣了愣,白净的脸颊被霞辉与日光映得微红。
空气再次寂静下来,只有鸟雀的啁鸣声此起彼伏。
她没能在短时间内从自己有些乱的思绪里整理出一句大方得体的回复,只能毫无防备地与面前的少年对视着,看到他眼里的神情干净又柔和。
倒是和自己在朝暮林里初见他时,那眼如寒星的模样大为不同了。
戚妜乱七八糟地想着,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一句:“我也一样。”
一样觉得能再次见到他,真的很好。
这几天一直等不到灵珠子醒来的消息,她几乎都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梦里醒来都是对方,连最爱的苕丝糖吃起来都不是甜的。
不过话一出口,戚妜就立刻意识到了不妥之处,连忙移开视线不去看对方忽地明亮起来的眼睛,只随意转移话题道:“当然了,还有其他很多人也是,他们看到你醒过来,也是很高兴的。”
“是吗。”灵珠子喝一口手里的茶水,态度明显地冷淡下来。
“是的呀。”戚妜生怕他不信,连忙说,“这几天我来的时候,看到府里的侍卫们全都因为你的伤势而忧心忡忡的,甚至好些人都去云老店里寻求过凝魄珠,希望能让你早日恢复。还有今日一大早来栖霞山告诉我你已经醒过来的那个小侍卫也是,他们都很高兴的。”
“那是因为,他们或者他们的父兄都是曾经火行军的将士,是和我一道上过战场拼过性命的人。”谈及家中的守卫们,灵珠子的神情这才略微缓和几分,“不过,我明日便要回千禧城外的军营里去了。”
“这么快?可是你才刚恢复啊。”戚妜惊讶地望着他。
“已经好很多了。”他看一眼自己的手,旋即又道,“谢谢你送来的凝魄珠。”
“这有什么好谢的。”戚妜摆摆手,眉尖微皱着,“你真要明天就去军营?不在家多休息几天吗?”
灵珠子摇摇头。事实上,若非这次意外负伤,他也根本不会回来。
戚妜还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忽地想起那日自己第一次来曜府时的事,顿时也将灵珠子的心情明白了个大概。
那时,前来为她开门的是轮值守在门边的侍卫。听闻是斓彩上主之女,帝赦元尊最宠爱的神女来访,曜府本宗的人全都来到正堂拜见了她。
其中为首的便是那个叫文晔的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极为考究整洁的服饰,言辞礼数皆是滴水不漏的恭维与客气,正是戚妜最厌烦与之搭话的那种人。
明明已经说过她是来看望灵珠子的伤势如何的,可这位差一点就成为曜家新任家主的二当家倒是一副稳若泰山的模样,只说既然已经回到这里,那家主必定不会有任何闪失。
语气态度自然而然间,仿佛他才是那个坐在家主之位上的人。
戚妜敛着神情,耐着性子与他干巴巴地闲谈了一阵。终于在医仙来了以后,她迅速随他们一道去往了府中最为僻静的一处住所,看到了那个面色如雪般苍白病弱的少年。
他的伤势看起来几乎和自己初见他时差不多严重,几乎是奄奄一息。戚妜惊慌失神地抓住医仙,连声告诉他不管怎么样,一定要救回灵珠子,要什么药材她都可以找来。
旁边的文晔看着这一幕,视线若有所思地在戚妜与灵珠子之间来回看了看,旋即很好地掩饰起眼中的那份了然与嫉恨。
接着,他先是关切地安抚了戚妜片刻,又命令府上所有得力的侍仆从即刻起必须日夜轮值守在房门外,随时侍奉,且医仙若有任何用于治疗灵珠子的要求,直接照办就是。
“府中若有的,一切只管尽数取来。若没有的,想尽办法也得给我找来。”文晔沉声吩咐着,看起来倒真是十足十的家主风范。
末了,戚妜不得不离开曜府时,是文晔和几位自称是灵珠子姑母与叔伯的一大群人一起送的。
出门前,文晔朝着戚妜恭敬行礼,说:“想不到神女阁下与家主还有这份交情,实在是曜家荣幸之至。”
戚妜面色淡淡地看了他片刻,并不受用他的客套话,只简短道一句:“朋友之间,理所应当的而已。”
“听神女这样说,文晔便放心多了。”
“此话怎讲?”
男人沉吟一会儿,然后才接着用一种委婉又巧妙的话术说出他与灵珠子之间那所谓“自幼起的堂兄弟之情”,以及看着他从小便因性情不合群而鲜有好友,所以向来沉默寡言的事。
“很多时候我都在担心,这个堂弟是不是比起跟三两好友悠闲相伴,更喜欢在沙场上一搏生死,映照刀光剑影的感受。”他说着,叹息里的担忧之情听起来是那样真心实意,“就连当初一同教导我们的先生也曾说过,家主的个性实在太过淡漠好战了些,恐无法与人真正交心相处。如今……”
“看到神女主动称家主为友,我也总算放心了些。”
戚妜听完还未表态,其他几个人也开始纷纷附和,七嘴八舌地说起灵珠子小时候是多么不爱同人亲近。以至于长大了在军营里磨砺多了,甚至还有些冷心冷情,跟块捂不化的冰似的。
然后话锋一转,又开始连连感谢她愿意跟灵珠子成为朋友,也让他们终于宽心了等等,诸如此类。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话,非要鹦鹉学舌地再重复一遍。
戚妜眨眨眼,红唇微翘地笑着,可眼里却并无丝毫愉快之意:“我与灵珠子相识的时间确实不如各位亲眷这般长久。不过我自认为看人眼光还是不错的,所以也不会轻易与不值得的人做朋友。”
“再者,灵珠子确实与你我这样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生灵不同,毕竟若是在战场上还留着那心慈手软的懦弱作风,可是要丢掉性命的。况且,如今外族联合着对我们屡屡进犯,天下不安。”
“若非有五行军,有灵珠子在,太若灵族也没有这样平静的生活可以过了。这样一位保家卫国,人人爱戴的英雄,又有谁会这么忘恩负义,不知廉耻地认为他不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呢?”
一番含沙射影的话讲出来,她总算觉得心里松快多了。
再看周围几个人的面色,皆是尴尬又古怪的。只有文晔仍然保持着那幅无可挑剔的客气模样,仿佛完全没听出来戚妜话中所指一般,仍旧礼貌有加的应和着,再恭敬送她离开了曜府。
往后几日,戚妜时常来探望。
可每次会见到的都是文晔与其他曜家的人,再加上灵珠子一直不曾醒,那些言谈应付之事便让她觉得格外心烦。
后来,文晔还派人来栖霞山送过几次礼,说是为了感谢神女对家主的记挂与慷慨赠送凝魄珠相救的事。
戚妜瞧也没瞧那些东西,转头便吩咐侍女们就着那未曾被动过的礼物又着意添了些,算作回礼直接给文晔送了回去。
如此往来几番之后,便也消停了。
如今看来,文晔的种种举动,都无疑是在暗示她戒备甚至疏远灵珠子,转而与他们一派交好。
就像斓彩在看见了那些由曜府送来的礼物时所说的那样,这位屈退下位的二当家,怕是从未放弃过自己的筹谋。而以灵珠子如今这样久驻战场,还时常会负伤而归的状态,一时半会儿想要料理这些人也实在麻烦。
念及至此,戚妜也理解地点点头:“去军营也好,那儿总归清静些,对你养伤也算有好处。”
只是,她应该就不能再时常与对方见到了。
大约是同时想到了一处去,灵珠子在端着茶水短暂地思虑后,忽然主动开口道:“上次那只白燕光,你还记得吗?”
“记得呀,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很好奇它们是怎么变成海东青的吗?”他说,“若你愿意的话……可以常来看看它铱椛。”
“真的?”戚妜眼神一亮。
灵珠子点点头,向来沉静的面容上也跟着对方不自觉地挂上一抹淡淡笑意。
两人就这么在凉亭里聊笑了许久。一旁的海东青则安静停在合欢树浅浅打着盹,偶尔被少女腕间的铃声或笑声惊醒时,还会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他们。
难得一阵天光和煦,轻松畅快的时刻。也只有和戚妜在一起时,他才能短暂地体会到。
第二日,灵珠子独自离开曜府,去往了千禧城外的军营,并在刚到时便吩咐营地的众多守门将士,往后若是见到戚妜来,不必再通传,直接请进来便是。
面对这个看起颇为不合规矩的命令,大家都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有好事的甚至还在私下里偷偷打赌,猜测那位仙姿玉貌的神女阁下究竟几时会来。
还有心细的人则发现,每当戚妜不在的时候,他们这位少年将领就似乎格外喜欢在清晨与傍晚的时候,独自站在观礼台上看着那自西方而来的漫天霞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那样浓郁瑰丽的光辉,穿过森林洒落而下,如同少女的一身鲜烈红衣,成了整个军营里最明媚的所在。
偶尔,戚妜也会主动提出要和灵珠子交手比试一场。两道几乎同样轻盈迅捷的身影在森林里不断追逐相遇,鸟儿般自由自在。
若是遇到天气极好的时候,他们也会结伴坐在屋顶或高大的杉木树枝上,一面逗弄着那只凶神恶煞的白燕光与海东青,或是听戚妜吹奏口琴,一面默契地共同享受着这份珍贵的闲暇,。
也是这时候,灵珠子会时常想起往日父亲在寄家书给母亲时,总是会写到的那句“卿影所在,即为吾心念想之处”。
年幼时,他并不懂得那些蕴藏在字句笔锋里的深厚情感。
而如今,当他看到戚妜提着红裙,脚步轻快地跑在遍地灿烂里朝他笑着招手的样子时,他便蓦地懂得了。
少女如一团灿烂彤云般飘然地坐落在他身边,顺手替他挥开落在肩头的树叶,歪头望着灵珠子问:“再有十来天便是朱诞月节了,到时候若你还在城里,会来参加吗?”
“你呢?”
“我自然是会了,毕竟这可是我们太若灵族最隆重的节日之一,每年我都会来千禧城里的。”
“好。”这便是答应若是那时他未出征,便一定会来赴约的承诺了。
太阳逐渐西沉而下,夜色渐浓。
月上中天的时候,扶桑神女蔚黎忽然在一片强烈的心悸中醒来。
她下意识地伸手朝身旁摸索,却并未在柔软被褥中寻得那熟悉的体温,顿时惊坐起来,一头乌黑长发也随之披散着。
取过一旁的薄袍穿好,蔚黎推门而出,看到整个天海都被笼罩在星芒月辉中,清亮又宁静,连雾气都是冷淡的银蓝。
“阿辰?”她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周围,顺着脚下沾有冰冷露水气的石子路来到划星阁最高的霜天台上。
她记得夙辰向来喜欢在这里独自冥思,或以星轨预测未来趋势。
果不其然,在那片薄薄的发亮银雾背后,她一眼便看到了和那抹银白色身影。而且和她一样,夙辰也只着了一件单衣与外袍,满头乌发用一根发带略略扎束着,显然也是刚起不久。
“阿辰,你怎么在这儿?”蔚黎边说边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也同样望着面前的星轨盘。
无数灿烂星线在里面交织错乱着,如同一场毫无规律的流星雨,光是看着都让人眼花缭乱。也只有极为深谙星律奥秘的生灵,才能从其中窥探到关于未来玄机的一二。
夙辰伸手搂过对方,偏头轻轻在她侧脸上吻了吻,手里仍然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一串纯青琉璃珠,叹息着开口:“朱诞月节一过,涅火红莲再次绽开的时间就要来了。”
“什么?”蔚黎错愕地抬头,“那得赶紧告诉女娲祖神还有太乙仙尊他们啊。”
“无妨。”夙辰轻轻笑着,微凉指腹擦过她的手,安慰道,“业火焚寂罪人,涤清世间所有污秽。帝赦元尊也该为自己当年种下的因,偿还应有的果了。”
他说着,星轨盘中的图象开始缓缓收拢,变化,直至被一团赤红吞没。
而端坐在那沸腾火海之中的,正是一个眼带红纹,瞳色凛金的绝艳少年。
第六十八章、期待
帝赦元尊有点心不在焉。
他站在这片太若灵族的净焰圣地中央, 那朵缭绕着淡淡焰流的巨大红莲花苞前,手指上站着一只羽色翠绿的仿音鸟。一双混沌无形的眼睛,正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朵犹如静止的心脏般毫无生机的上古红莲。
有风从远处刮过来, 随之扬起的雪白发梢擦过鸟儿的后背,惊动它连连拍打翅膀, 张嘴喊出的声音却与斓彩极为相似, 内容也是帝赦元尊已经听过无数次的:“她梦到莲花化身与自己未来的命运了, 现下即将去白泽的紫金玄顶,寻找有关莲花化身的消息。”
当然, 帝赦元尊知道她不可能找得到的,白泽不会告诉她, 斓彩也不会。
整个太若灵族, 没有一个人会, 也没有一个人敢。
正想着,一道青蓝华彩忽地从空中掠过,化作一个与帝赦元尊同样身穿黑衣的高挑少年出现在他身后,行礼道:“荧惑见过父皇。”
帝赦元尊回头望着对方, 微微笑下:“起来吧。”
荧惑抬起头, 精致俊逸的眉目看起来帝赦有几分神似,却又总是含着种阴郁懒散的神情。
直到听见对方语气和蔼地道一句“你来晚了”时, 他才迅速收敛起那种不甚严肃的表情, 解释:“路上遇见了个拦路的, 所以耽搁了,还望父皇恕罪。”
闻言,帝赦侧眸瞥向他:“拦路的?”
“啊, 是啊。”荧惑说着,随意抬手用指尖挠了挠眉尾的凤翎纹痕, “当初父皇依军功封赏灵珠子成为曜家新任家主,有人可是至今气急败坏呢。”
不用想也知道对方说的是谁,帝赦收回视线,语气轻描淡写到像是在谈论一粒不合时宜的尘埃一样:“他来求见你做什么?”
“自然也就是为了他眼里那点本该到手,却忽然被人横刀夺去的玩意儿了。”荧惑轻笑着回答,态度里的轻慢与帝赦元尊几乎如出一辙,却显得更加盛气凌人。
说完,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补充道:“不过他这次之所以会这么紧迫,也许是因为发现了灵珠子与父皇您最看中的花儿关系匪浅吧。”
听到后半句话,帝赦元尊总算拿出了几分认真思索的神情:“是吗?他们俩……”
“这次灵珠子身受重伤,曜府遍寻凝魄珠却仍不得。还是她将父皇您赏赐给她的那颗臻品凝魄珠拿出来,无条件送给了曜府,这才救回灵珠子一条命。”
荧惑说着,视线始终落在那严丝合缝地闭拢着的巨大红莲花苞上,像是在欣赏着什么绝妙无双的宝物般专注又入神:“看到自己最痛恨的眼中钉肉中刺,居然与父皇您最偏爱的神女有如此深厚的交情,他自然是坐不住的。不过……”
他边说边笑下:“不过我倒是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甚至被他这么一提醒,我才忽然发现,原来灵珠子也算是无意间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了。不愧同样也是父皇看中的人选。”
最后一句话里的夸赞实在毫无真诚之意。帝赦意识到了,但并没有理会这一点,只追问:“你这么想?”
“正是。”
少年说着,朝帝赦微微欠身行了一礼,然后才继续道:“荧惑认为,私欲乃是万物本性之源。就算是所谓天性善良,最懂得感恩之人,也是很难避免会有这种私欲的。”
“因此,在面对族群兴亡这样宏大又空泛的责任时。若是有了最珍贵的牵挂,便是有了最无法拒绝的理由,也给他人提供了能够攻其所必救的契机。”
帝赦元尊听完,垂眸看了荧惑好一会儿,最终再次笑起来,模样亲和如常:“那么,讲讲看他来找你都说了些什么,又求了些什么。”
月色凄迷而清寂。
戚妜冷汗津津地坐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窗棂下那片清美明亮的银色月光,胸腔里的心跳激烈到几乎能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敲打出隐隐回声。
又做噩梦了。
她缓缓抬起手,用衣袖擦了一把额间的汗渍,回想起方才梦中那熟悉的场景——战争,杀戮与死亡。永不熄灭的劫末之火。恸哭凄绝的密集黑影。
还有那个端立于火海中央,无悲无喜地望着她的红衣少年。
距离从映果镜的碎片中,看到所谓自己的既定命运已经过去快一年的时间。这个深红色的噩梦却从未真正消失过。
每当戚妜觉得自己已经差不多就要将它忘光的时候,它就会像个怨鬼一样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一遍遍将那些触目惊心的画面撕开给她看,直至她尖叫着醒来。
此时夜色正浓着,带着明显露水气的山风从窗户外溜进来,房间里温度偏低,让只穿了一件单薄寝衣的戚妜明显感觉到了冷。
她随手理了下有些乱糟糟的长发,取出一件枫红的外袍披好,推开房门来到月光遍地的外廊。
过于明亮清澈的光辉从无云的夜空中倾洒下来,将万事万物都蒙上一层半透明的霜。万千星辰如散落一地的棋子般挂在天上,冷光熠熠。
戚妜没有学过多少观星之术,对于这片灿烂星空,她只能欣赏到其最表面的美丽。
事实上,自从数千年前,夜神夙辰跟随女娲一起脱离太若灵族后。那些艰涩的星辰律法便也随之消失在了这片大地上,只留了一些最皮毛的常识还在口耳相传。
从此,想要通过这漫天的星星一窥未来已经变为了奢望,就连被称为智者中最智慧存在的白泽也无法勘破其奥秘。
但今夜出现的异象,却是戚妜曾在白泽口中所听到过的。
她站在外廊的木质围栏边,睁大眼睛看着那一点逐渐放大的奇异青赤色,如一支锋利箭矢般横贯天空,带着一条青赤交错的光尾穿过群星,直直坠落在太若灵族的正南方。
“若星色青赤且小微,则名曰地雁,其所坠者起兵[1]。”
往日白泽曾教导过的话忽然悠悠现于耳旁,戚妜望着那颗地雁星坠落的方向,心头猛地一跳,双手撑在扶拦边缘紧紧盯着它,眉尖颦蹙着,掌心中薄汗渐起。
南方即将又有战乱了。
而且地雁星突现,恐怕这场战事的规模会非同一般。
她这么想着,脑海中紧跟着浮现而出的,却是灵珠子与她并肩坐在香杉树上望着天光云影,看着日落世间的模样。以及少年一身天衣洁白,垂着眼睫安安静静听她说笑的样子,清隽而惊艳。
他才刚刚从那些损及心脉的致命伤中恢复,要是这时候再上战场……
戚妜不自觉地握紧手,指尖与被夜风吹拂无数遍的扶拦一样冰凉,心中忧惧愈甚。
到底什么时候这场战争才会结束?
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过这个问题了,今夜却因为地雁星的出现而格外烦躁。
圣尊与师父都说,是因为涅火红莲不再对太若灵族的祭祀有任何回应了,曾经能够轻易威慑万族的业火无法再燃烧,所以其他各族才会联合起来,蠢蠢欲动,想要将太若灵族瓜分蚕食。
所以说,要是能够让昔日的业火再次燃烧起来,是不是战争就能结束,灵珠子也不用再这样终日搏命在那些满是血与剑的吃人战场上了?
可是,为什么涅火红莲会不再回应他们了呢?
她在外廊站了许久,目光落在自己白净细腻的手掌上,反复思虑着有关红莲回应的事。
夜空中,地雁星出现后的青赤色光弧还残留在一片银辉中若隐若现,看起来就如同伤痕般突兀。
戚妜再次抬头,看着那道不祥的光弧好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地收回视线。
她转身回了房间,用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简单梳妆好,提上一盏金红色的琉璃莲花灯便独自离开了栖霞山。
夜色中,前往涅火红莲所在的净焰圣地的路并不好走。尤其是一到山脚下,所有的腾云咒都不再管用,且四处都有灵兽把守,想要上山见到那朵红莲花实非易事。
戚妜提着灯,沿着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青灰石梯一路往上。暖色光影摇晃如萤火虫般缓慢前行,惊醒了周围的不少守关灵兽。
但见到是这个熟悉的红衣少女后,它们又都纷纷退让开,回到密林中去继续巡逻或沉睡。
最终,她再次来到了那朵巨大的红莲花前,头顶是漫无边际的星汉灿烂,脚下是无数雕艺繁复精巧,即使历经风雨也仍旧焕然如新的吉祥纹。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的靠近,那些原本沉睡在花苞周围的焰花精灵们忽然纷纷苏醒了过来,睁开一双双透明的眼睛望着来者。
提着莲花灯的少女还有些气喘吁吁,纤瘦的身影映照在每一只精灵的眼睛里,像是被无数面小小的镜子包裹着。
尔后,它们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仿佛极为欢喜的模样。
它们一个接一个地飞过来,坐在戚妜的肩上。趴在她头顶上。抱在她手上。睡在她眉心间的莲花坠上。
细柔轻快的笑声无处不在,好像在欢迎着她的到来。
走近那朵始终敛蕊不绽的上古红莲,戚妜静静站立凝望良久后,弯腰放下手里的琉璃灯,提裙跪在地上躬身致礼,双手交叠置于额前,第无数次尝试用灵识将自身祈愿敬奉给面前的莲花——“我自愿以灵识为引,盼求战事平息”“盼求天下安.定”“盼求护佑五行军得胜归来”。
她一遍遍重复着,用尽自己最大的虔诚心意去祈求,希望真能如帝赦元尊与斓彩所说的那样,可以得到红莲的回应。
然而和之前的每一次尝试一样,她的祈愿与灵识除了会让那些有所感应的焰花精灵们变得越发高兴以外,红莲本身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那些紧敛着的赤红花瓣重重叠叠,一丝颤动都没有,缭绕在侧的微弱火焰也仅仅只是略略明灭了一下。
尽管这样的结果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可戚妜却仍然觉得极为失望。
此时,周围一些最早出现的焰花精灵已经开始逐渐消亡。
她伸手接住其中几只,看着它们抱着自己的手指恹恹昏睡,小小的身躯终于凋零成一泓霞光般的绯色掉在自己的裙边。
刹那间,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忽然从戚妜的脑海中冒了出来,让她不由得僵硬住:
映果镜中的自己,不也正如现在这样,无比绝望地哀求着一团沸腾的火焰,然后那个噩梦般的红衣少年才现身的吗?
难道说,那个红衣少年和面前的涅火红莲有什么关系吗?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可怕到近乎荒诞,让戚妜再次抬头愣愣望着那圣坛中央的巨大花苞时,第一次被这满眼的浓艳赤色压抑到有种喘不上气,头皮发麻的感觉。
仓皇起身间,许多正趴在她身上休憩的精灵们都被抖落了下来。一张张相似的脸上全都挂着莫名其妙的表情望着她,似乎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提起一旁的莲花灯,转身逃似地跑向山下,根本来不及去注意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道青蓝华彩蓦地闪过。
黑暗中走出一个黑衣黑发的漂亮少年,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思虑良久,旋即也消失在了原地。
回到家中,戚妜丢开手里的灯,裹着一身深夜里的寒凉露水气钻进被子里,迷迷糊糊睡醒到天光大亮时分,这才觉得平复了许多,只是脸色仍旧苍白着。
早膳时,斓彩见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有些诧异地关切道:“是哪里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戚妜摇摇头,只顾吃着碗里的素卷,沉默好一阵后才主动问道:“阿母,都说涅火红莲是我们太若灵族的圣物,那阿母可有见过它开花时的样子吗?”
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起这个话题。
斓彩替她整理发辫的手轻微颤抖一下,脑海中立刻回忆起那个金瞳红衣的少年,但又旋即若无其事道:“不算是见过吧。毕竟它一开花便会放出无尽的红莲业火,焚毁一切有罪之物,我可不敢去仔细欣赏那副光景。”
“那……它开花的时候,除了业火,还会出现别的什么吗?”她问。
斓彩沉思片刻,没有立刻回答女儿的问题,而是侧眸淡淡注视着对方,问:“为什么会忽然想问这个?”
戚妜抿抿唇,用手里的银匙搅了搅碗里的汤汁,片刻后才老实回答道:“我又做那个梦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像总也忘不掉似的。”
斓彩沉默了好一阵,放下手里的玉筷,转而轻轻摸了摸她的脸,安慰道:“有时候,刻意想要去忘记一件事,反而会让你将它越记越深。倒不如坦然接受,反正只是梦而已,心境松快些。也许慢慢地,你便不会再梦到那些东西了。”
她说这话时,眉眼间流露出来的神情带着种戚妜难以理解的深刻悲凉。
但仔细一想,也许是因为这个话题让阿母想起了她曾经对夙辰的心事才会如此,于是戚妜便不再多问其他的,只乖巧点头道:“我记住了,阿母。”
“至于你所问的,涅火红莲开花时是否还有别的东西出现……”斓彩犹豫一会儿,终究还是别开视线,轻轻回答,“我已经有些不太记得了,要是你想知道的话,也可以去问问你师父或者帝赦元尊。他们曾数次亲眼目睹红莲开放,应该知道得会比我清楚很多。”
“也好。正巧马上就要朱诞月节了,我也该回去看看师父。”说完,戚妜迅速喝完碗里的汤。
回到房间后,她又提笔将昨晚见到的地雁星异象一事写下来,再交给信鸟带去到灵珠子的手上,提醒他需要对南境多加防备,接着便动身再次去往了紫金玄顶。
和斓彩一样,白泽在听到她的问题后,也是端着茶杯沉默着思索了好一阵,然后才叹息着揭开杯盖,在一阵缭绕的浓白雾气背后摇摇头,否认了这个说法:“不,我不曾见过还有别的什么。”
这个答案正是戚妜所希望听到的。
而且若是那个红衣少年真与涅火红莲有什么关系,那阿母和师父怎么会全然不知,又或者明知道也不告诉自己呢?
想明白后,戚妜顿时也就彻底放下心来,同时也觉得实在不必再去烦扰帝赦元尊,只当自己是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又因为地雁星的忽然出现而过于担心灵……
总之,是一时糊涂才会冒出那么个荒诞不经的想法。
傍晚,拜别师父后,她乘着苍鹤回到栖霞山。
刚落地便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一身白衣立于满树金灿下,如深秋里抽枝而出的霜色兰花。
“灵珠子!”她眼神一亮,几步踏过地面的松脆落叶层,来到对方面前,歪头看着他,“怎么等在这儿?”
伸手替她将发辫上的落叶摘取开,灵珠子这才回答:“上主说你去了紫金玄顶,所以我便在外面等你了。”
“出什么事了?”她眨眨眼问,“不然你应该不会大老远特意跑过来吧?”
他摇摇头:“只是觉得信件来往还得等,所以便过来了。”
说这话时,树上那只骄傲的海东青显得很不高兴,似乎是觉得自己的速度被嫌弃了,于是拍打着翅膀发出一声怪叫,震落一树金叶洋洋洒开。
灵珠子有点无奈地抬手朝它示意,它却装作没看到似的,只无声滑翔到了戚妜肩上站着,同时高高扬着脸不肯看自己的主人。
“看看,还敢嫌弃人家,让它不高兴了吧?”戚妜摸摸难得对自己如此亲近的白色神鸟,脸上笑意明艳,“所以到底是什么事,让你都快天黑了还来特意跑一趟?”
“再过两日便是朱诞月节了。”灵珠子说,脸上神情是一如往昔的淡然,只眼神专注地看着对方,“我打算回一趟槐奚。”
槐奚?
戚妜略一回忆,很快明白过来:“你母亲的家乡。”
“也是她生前最想回去的地方。以往每年快到朱诞月节的时候,父亲都一定会带着我和兄长们一起去。”他解释。
“这样啊。”戚妜抚摸海东青羽毛的动作轻微停滞一瞬,明白对方这是在与自己暂别。大概只有等到朱诞月节当天的时候,他们才会再次见到了——或者都不一定,谁又知道什么时候南方就会出现新的战事呢?
这样一想,她心里难免生出许多失望,但旋即又笑起来:“那很好啊,正好你伤势也恢复了,是该回去看看的。”
灵珠子嗯一声,似还有其他想要说的话,但又只是带有犹豫地沉默着。
倒是戚妜对他这样的神情细微变化已经很熟悉了,也能猜到他的欲言又止,便主动问道:“你是还有别的什么想说吗?或者是想让我帮忙照顾一下它?”
说着,她抱起海东青,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它的鸟喙,被它迅速轻咬一下原本编缠整齐地垂在胸前的发辫算作报复。
他摇下头,重新望着面前少女清澈至极的的眼睛,语调柔和地说:“我只是想起你之前曾说过,已经把千禧城附近都逛腻了,所以想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槐奚。”
“那里是太若灵族的西北之地,到处是雪山草原还有戈壁。每一处的景致与这里大不一样,也许会有你喜欢的地方。等到朱诞月节的时候,我们再一道回来。”
戚妜愣下。
原来这才是他特意过来想要问的话,连等待书信来往的时间都嫌漫长。
霎时,一种轻盈而欢欣的情绪立刻涌上她的心头,似有千百繁花转瞬绽开。
她望着面前的少年,笑着点头答应下来,眉眼弯弯如映水秋月:“好啊!我还从来没有去过西北之境呢,什么时候动身?”
见她几乎没有犹豫便一口答应,灵珠子也随即不着痕迹地轻轻松了口气,接着浅笑回应道:“明日一早,我来找你。”
“好。”
她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微微皱起眉尖:“关于昨晚的地雁星异象……”
“今天清晨时分,寰辰太清宫里的观星术师也发来了密函,提醒需要警惕南方。所以今天,我和另外几位五行军的统领便一起朝南方调了几支前锋军,若有任何变动,我们会立刻收到消息。”
听他这么一说,戚妜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昨晚一时间太过着急,她都忘记这一点了,这样的异象必定也会被观星术师所注意到,自己其实没必要特意写信告知对方的。
“那就好……”她边说边看向不远处的宫门口。斓彩不知何时正站在那里等着她,脸上的表情被旁边的烛光模糊得有些看不清。
“我得回去了。”她说,将手里的海东青交给对方,“明天见。”
“明天见。”
说完,戚妜便步子轻快地跑回了宫门里,腕间金铃清鸣悠悠。
刚关上门,她还没来得及将明日要和灵珠子一起去槐奚的事说出来,斓彩却好似已经猜中了一样,主动开口问:“这是约好了打算结伴出去玩?”
她也没有隐瞒,只如实点头回答:“去槐奚,是他母亲的家乡。”接着,她又急忙补充,“不过,他也是想着正好我没去过西北之境,而千禧城又已经逛腻了,所以才来问问而已。”
闻言,斓彩眉眼微动,侧眸淡淡地看着身旁的红衣少女:“可我瞧着,他倒是也没去问问旁人愿不愿意。而且若是换了你,你会随便问一个不上心的人要不要来栖霞山吗?”
“当然不……”下意识的回答忽然卡住,戚妜抿住嘴唇不再做声。白净明丽的脸孔上微微飘起一层浅淡的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晃动的灯影。
“那就对了,说明他也不是随便挑个人就来问的。”
“阿母……”
斓彩被她底气不足的制止弄得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摸了摸少女的发顶:“好了好了,我不说就是了。你随我来,给你看样东西。”
“是什么呀?”
“你会喜欢的。”
言罢,戚妜便跟着斓彩一起来到绣房,推门进去的第一眼便被那条已经彻底完工的金纹红绫所吸引住,不由得满脸欣喜:“混天绫!”
斓彩轻一扬手,将那条举世无双的灵器隔空召来,徐徐笼罩在戚妜的肩上。
那样薄艳纤纤的一层,每分每毫都是用最精细灿烂的霞光织就,握在手里却只觉得柔若无物,轻软饱满,还有一种淡淡的暖意。
红绸的两端,各自用太阳金辉与月华银光绣制着三足金乌与衔月银龙。随意舞动间,鲜红的绫缎漂浮起来,挥洒开一屋子的光彩照人,虹影朦胧。
“混天绫的一切都来自于自然,成型便有可包卷万物,翻江倒海的神力,亦可混淆天云日月,轻易不会破损。若真是被撕毁,也可见风便长,千万块碎片也能立即复原。”
斓彩缓缓说着,目光落在戚妜惯常喜欢穿的一身金莲红衣上,微微一笑:“倒是与你合适得很。如此,便交给你吧。”
“给我?”戚妜惊讶地捧着手里如流霞般熠熠生辉的混天绫,“阿母不自己留着吗?”
她垂眸,目光落在那红绫一端的银灿月辉上,摇了摇头:“从一开始的时候,我便是打算将它给你的。你既喜欢红衣,它的颜色又是你最爱的红霞,跟你也配得上,就当是给你的朱诞月节礼物。”
“谢谢阿母!”戚妜高兴得凑上来一把抱住自己的母亲,又跳又笑又撒娇,像个讨到了许多心爱糖果的小孩子一样。
然后,她牵起那条绕在臂间的赤艳红绫跑到屋外,足尖轻一点地便飞至半空,握住混天绫的一端抬手扬开。
迎风飘游的红纱随着她的动作不断卷旋着,带起一整个朝暮林的金色落叶汇集如海洋般浮涌。迸发开的金红神光转瞬间便映透了整片夜空,将星月银河的光辉全都遮盖过去,犹如怒放于天幕上的团团红莲。
那置身在花与光与叶海中央的少女,脸上笑容明媚至极,鲜活畅快。
她望着那漫天飞舞的红纱,忽然无比期待明天的到来。
第六十九章、夜吻
一开始, 他们结伴行过的那些山川,戚妜还是能叫上来名字的——湘阴,九华, 东决,断离崖, 淇水川。大部分都是她曾来过的地方, 离千禧城与栖霞山也不算太远。
但是渐渐的, 眼前的天地便开始逐渐陌生起来。高耸入云的连绵山脉被逐渐推平,树林开始稀疏, 草叶逐渐显露疯长,常年不变的植被翠青也隐隐被阳光的澄黄所沾染。
浸透了暖阳光辉的云层在他们脚下波涌成灿烂的海, 又高又远地漂浮在大地上。
透过云团间的空隙, 戚妜好奇地打量着这片完全陌生的土地, 一时间都有些忘记他们到底赶了多久的路。
直到灵珠子忽然停下来,指着那片雪山脚下最为青碧盎然的所在,开口道:“那里便是槐奚,我母亲的故土。”
一颗镶嵌在西北雪山与戈壁草原间的碧玉明珠。
敛了腾云诀, 跟着灵珠子走进城内, 戚妜一路都在好奇地四处打量着周围全然陌生的新奇场景:
随处可见的斑驳岩墙,与路面的灰白泛黄如出一辙。屋檐则几乎是清一色的深赭石, 被修建成奇特的塔状, 尖顶直刺明净瓦蓝的天空。与周围到处飘扬串联着的彩色风马旗交相辉映, 在远处素白雪山与苍白寒雾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鲜明。
她正忍不住暗暗惊叹,忽地注意到周围人群也同样带着好奇的目光朝他们张望着,大概是极少见到有这样不管是装束还是样貌都如此特别且出挑的外人出现。
还有几个坐在羚羊背上的小孩, 一边睁大眼睛望着戚妜,一边伸出还沾着油饼碎屑的胖乎小手指着那条飘绕在少女臂间的鲜红灵绸, 含糊不清地说着好漂亮,像晚霞一样。
与千禧城富饶温暖,流水丰沛所以喜植莲花,城内更是随处可见用无数鲜花绿叶做以装点的景象不同。依靠着雪山与绿洲而生的人们更倾向将新鲜的花草晾晒干透,再秘制成能被长久储存和入药的物资。
因此,当戚妜被灵珠子带着,一道路过了好几个挂满奇特干花枯草甚至是淡黄兽骨与各类兽皮的商铺时,她不由得对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产生了明显的好奇情绪,连脚步都不自觉地慢了些许下来。
“这些都是槐奚特有的灵植。”灵珠子边说边默契地同样放缓步子,仔细为她解释道,“上面挂着的那一排是沙折箩,锦带,乌木象牙等等,都是耐旱喜光也很好养活的,同时也有一定的去腐生新的疗效,时常会被这里的巫医们用作治病救伤的药料之一。”
“那那个呢?”
戚妜说着,伸手指了指商铺柜子顶上最为显眼的一块色泽青绿,环纹遍布的矿石。
灵珠子顺着她的手看一眼:“那是孔雀石,我们也习惯叫做青琅玕,去腐生新效果最好,也有短寿之族用它来延缓衰老的。”
“好厉害啊。”
“其实单从延缓衰老这点来说,青琅玕的作用实在是很有限的,只是……”
他话未说完,戚妜忽然摇摇头,笑着看着他道:“我说的是你。总感觉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母亲以前也是槐奚的一名巫医,再加上我每年都会随父兄来这里,所以对槐奚的许多情况也算略有了解。”
“你母亲是巫医?”戚妜有些惊讶。
灵珠子点点头:“那时候,我祖父尚未过世,还是火行军的统领,曾带兵来此平定妖族侵乱。父亲在一次战役中受了伤,落单在雪山里,正好被当时采药归来的母亲救下,所以结识。”
略带熟悉感的往事,让戚妜思索片刻,一下子想起了另一件事:“我记得阿母好像跟我说过,你的祖父自幼便体弱多病,以为无法像家中先祖那般披甲上阵,于是便一心扑在了对兵法军术的钻研上,还写就过一本深得圣尊称赞的兵策论。”
“后来,阿母奉圣尊之命,在太若灵族境内,四处寻来了一位医术高超的老医仙,总算治好了你祖父的先天不足之症。”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老医仙的女儿,就是后来你的祖母吧?”
“正是。”灵珠子回答。
“噢——”戚妜点点头,指尖捏住腕间金镯的铃铛随意把玩着,同时若有所思地总结,“看来除了卓越的将帅之才,这‘救命之恩应以身相许’的姻缘也是你们家族的独特传承啊。”
她说得轻描淡写,可这字字句句落在灵珠子耳中,却令他立刻联想到自己与戚妜相识,也是在他伤重垂死之际,昏迷在朝暮林中被她所救的事。
他顿时有种被戳中心事的愣神,连望向身旁红裙少女的神色也不自觉地微妙变化一下。
戚妜注意到这点,只感觉有些诧异,正想询问他怎么了的时候,紧接着便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番话的不妥和暧昧之处。于是蹦到嘴边的话又被急忙咽回去,化作白净脸庞上的一抹浅浅绯色。
“咳……那个,我们要到了吗?之前听你说,你母亲的故居就在离城门不远的地方来着。”她不熟练地转移着话题,细白手指卷住垂在手边的混天绫来回扯弄着,显然是有些紧张。
“就快了。”灵珠子语气不变地开口,“不过是在北城门。那里靠近雪山和草原,方便出城采药以及潜心修行。我母亲嫁到千禧城后,那里便一直只有曾经与她一起长大的一头灵兽鹿蜀在守着。每年到了母亲的忌月与槐奚最大的节日冬节时分,曾与她同门的一位盲眼师姐也会来扫整故居。”
“那她们师姐妹感情一定很好吧?”
“确实如此。”
边说边走着,不多时后,他们便已经来到了那座虽久无人住所以难免显得颇为空寂,但也还算规整的石木小屋前。
戚妜循着面前铺着砂石的小路朝前望去,果然看到一头皮毛金黄带虎纹,却生有白色马首与赤红长尾的灵兽鹿蜀正跪守在屋子门前。
觉察到有人靠近,鹿蜀猛地睁开眼,一个腾跃来到灵珠子他们面前。滚烫且带着火星的吐息随之喷洒开,低沉的吼叫声从喉咙深处阵阵传来。
只须臾间,戚妜便发现,鹿蜀的敌意与警告并非是针对灵珠子,而是自己。那双兽类的巨大褐瞳里清晰倒映着她的身影,蹄掌躁动不安地在砂石路上踢踏着,气势汹汹地拦在她面前,阻止了他们的前行。
这时,一直盘旋在半空中的海东青也同样迅速地俯冲下来,停在戚妜的肩膀上,发出一阵清锐的啼鸣声,像是在对峙。
见此情景,戚妜顿时觉得极为感动,总算这一年多来的尽心投喂没有白费,这只骄傲无比的鸟儿也终于知道保护自己了。
看着灵珠子主动上前安抚那只如临大敌的鹿蜀,她忍不住想要抱住肩膀上的海东青摸摸它的羽毛,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轻轻啄咬了一下手指,以示拒绝。
戚妜:“……”她刚刚才酝酿起来的感动一下子就裂开了。
“进来吧。”灵珠子一边轻轻拍着鹿蜀的额头,一边回头望向戚妜。
见她似对那头仍然眼神凶恶的鹿蜀还有戒备,他便主动朝她伸出手:“别担心,它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还不习惯陌生人。”
望着对方因常年握剑舞枪而生有一层薄茧于掌心的手,戚妜眨眨眼,竭力面色自然地将手递给对方。
少年的手指较之她的要更加修长温暖几分,指骨凛硬,能将她的手刚好握在掌心间。肌肤相触的刹那,一种细微又绵长的轻颤便立刻清晰地绽放在了戚妜的心尖。
他们走到门前,发现门锁是打开的,里面显然已经有其他人在了。
灵珠子忖度片刻,推开门,意料之中地在屋内看见了那位曾数次见过面的盲眼老妇,以及旁边一个正忙着扫整房屋的小男孩。
见有外人来,小男孩先是吓了一跳,连忙叫了那已经察觉到旁人接近的老妇一句。
再次抬头时,他又看见那个穿着白衣,面如冠玉般极为漂亮的少年忽地朝老妇微微躬了躬身,态度礼貌地开口道:“曜家灵珠子,见过阿姒兰姨母。”
“戚妜见过前辈。”
闻言,被叫做阿姒兰的老妇了然一笑,深色的脸上皱痕更深,蒙着层灰白病翳的眼睛虽不能视物,却仍旧不偏不倚地望向了戚妜所在的方向:“听着是个声甜可人的丫头,想必是第一年带回来见娜苏图的额女吧?去年这时候我可没见你带着她。”
娜苏图是灵珠子母亲的名字,可是……额女又是什么?
戚妜茫然地看向灵珠子。他没有称是,也没有否认,似乎对于阿姒兰的话有些犹疑不定该怎么回答。
倒是在短暂地沉默后,灵珠子终于开口补充道:“她是斓彩上主的女儿,太若灵族的神女阁下。”
此话一出,一旁正盯着戚妜有点发呆的小男孩似乎被吓了一跳,手里的枯枝帚也跟着掉下来。倒是阿姒兰在明显的惊讶后,似有所悟地哦了一声:“原来是还没到那一步啊。”
这话听着更怪了。
戚妜不解地看着对方,发现她似乎是想要起身朝自己行礼,于是连忙说道:“前辈坐着便好,不必起身遵循这些虚礼。”
“谢神女阁下。”阿姒兰说着,很快便遣了那还在发呆的小男孩去找些蜜奶酒和下酒菜来做午膳。
小家伙这才回神,立刻抱起扫帚噔噔噔跑出去。不多时,他便提着一坛蜜奶酒回来,给三人各自斟出一杯,又摸出一包切好的油塔子与糖糕摆上。
这是戚妜第一次尝试这些异域的食物,感觉格外新奇。
尤其是那蜜奶酒,浓烈甜辛,半杯下去便已经有些朦胧醉意涌上头。
可阿姒兰已经到了这般头发花白,腰背也有些佝偻的年纪了,倒是还能一面与灵珠子聊着家常,一面喝得很是自在。
知道自己向来不胜酒力,又有曾数次被戚妜差点灌醉的经历在。所以灵珠子只浅浅抿一口杯中的蜜奶酒后便不再多饮,还提醒戚妜不要一下子喝太多,否则等这酒的后劲全涌上来会很容易醉。
一旁的阿姒兰笑笑:“醉了也没事,这儿正好可以休息,灵珠子也肯定会照顾神女阁下的对吧?”
戚妜差点被一口蜜奶酒给呛到,同时又忍不住回想起方才她说过的那句“娜苏图的额女”究竟是什么意思。
简短吃完午膳后,他们来到了灵珠子双亲安葬的那片花田墓地前,仔细修剪了其中的杂草,只留大片大片繁茂盛开的坚韧蓝色花朵,再以太若灵族和槐奚本土的不同祭祀仪式祭拜了两遍。
说来也怪,他们明明是曜家的前家主与唯一的夫人,但在死后却并没有按照族规合葬于家族陵寝,而是沉眠于这片偏远之地。
灵珠子解释说,死后回到槐奚是娜苏图最后的愿望。
她生前选择跟随自己的一生所爱,嫁到这遥远的陌生之地,死后总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永远看着这里的日升月落,霞起星移。
“而在很久之前,父亲就同我与几位兄长说过,他死后一定得和母亲合葬在槐奚。”
灵珠子看着面前大片飘扬烂漫的鲜花,轻轻说道:“他总说,母亲活着的时候,背井离乡地陪了他一辈子,成全了他一生忠孝的心愿。死了以后,他也应该陪着母亲一起看遍这片生养了她的故土。”
戚妜望着他虽面上不显多少悲哀之色,却在话音落后便始终只叹息沉默的模样,便知道他此刻是极其想念自己的双亲,心里难过。
但她也明白,不论怎么安慰,终究是无法真正让他释怀。于是便只长久地陪着他坐守在花田墓前,用口琴吹奏着一首首轻柔低婉的曲子,直到天色渐沉。
离开前,戚妜从混天绫上抽出一缕瑰丽霞光,化作只翩翩飞舞的金红灵蝶,不知疲倦地盘绕在花田上。
她说:“这点霞光来自朝暮林,就在千禧城外不远。我把它留在这里,就当是给老统领送一份来自故土的礼物。”
灵珠子看着那只蝴蝶好一会儿,又转向戚妜,乌黑眼瞳中的光晕如夏夜灿星般,从未有过的清冽柔和:“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笑下,明艳至极的模样,一如她身上的鲜烈红衣与混天绫。
阿姒兰在旁边默默听了许久,笑着,真诚地称赞道:“神女阁下是个心肠很好的姑娘,相信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娜苏图要是知道了,肯定也会很放心的。”
过于有暗示性的话,让两个当事人都有点猝不及防地愣了愣。一个假装镇定地移开视线望向花田,一个则专注地望着正在看花的人。
“说起来,今日晚上咱们这儿还会有一场篝火庆典。”她边说着,边由一直跟随在身边的男孩搀扶着,慢慢朝山下走去,“要是想参加的话,这时候一块赶去正好。”
“你想去看看吗?”灵珠子问。
“想啊!”一听到有好玩的,戚妜立刻答应,“肯定是和千禧城里完全不同的热闹,当然得去。”
“好,那我们一起。不过……”
他说着,极淡地笑了下:“你可记得到时候别喝太多酒。”
戚妜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没明白他为何忽然提醒自己这个。
然而很快,当她到了槐奚的篝火庆典上,见到了周围许多热情淳朴的牧民与武士,甚至还有看似娇娆纤弱,酒量却丝毫不输男人们的舞娘,她才明白了灵珠子的那句提醒究竟是什么意思。
蜜奶酒载着火光与星辉,被一杯杯地送到热情欢笑的人们手上。大团大团的篝火在黑夜笼罩的草原上熊熊燃烧着。
举着火把的姑娘与牧羊少年们穿游在四周,嘹亮激昂的琴声笛声与众人的歌声交织在一起,鸟儿般飞遍整个草原,传入雪山。
这里的一切都是戚妜不曾见过的,是如此的生机勃勃,热烈美好,灿烂奔放,更是她最喜欢的模样。
她与灵珠子并肩坐在草地上,和许多小孩子们一起为周围每一个跳舞歌唱的人鼓掌叫好,眼里脸上都是欢快至极的笑意。
不一会儿,舞娘们发现了这个明艳美丽的异乡红衣少女,于是纷纷想要邀请她一起加入大家的舞蹈。
本就因为喝多了蜜奶酒而有些头晕的戚妜被几个姑娘笑着拉起来。
她听着耳边活泼悦耳的乐曲声,被周围的热烈气氛所感染,索性也不再拘泥于往日所学舞蹈的刻板端庄,只管顺应着舞曲节奏随性而为。
她衣裙艳红,舞动时的身姿飘逸灵动如一片彤云。
混天绫在她手中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从心而动,金色绣纹几乎飞起来那样的活灵活现,将原本暗沉的黑夜渲染出层层耀眼的绯色。周围人群顿时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赞美声,整个庆典气氛瞬间被推上高.潮。
灵珠子看着面前沉浸在舞乐与欢乐中的少女,却丝毫没有被周围的多余喧嚣感染到。
在他的眼中,人群是虚幻的,火焰是苍白的,乐曲是沉寂的。
唯有戚妜红衣飞扬的模样鲜活而真实,仿佛曾经的梦境在一瞬间照进现实。
卿影所在,即为吾心念想之处。父亲曾无数次对母亲说过的话再度响起在他耳边。
那是一种极致的挂念与眷恋,写作心悦,读作诚服,是会牵绊住他一生的东西。
眼看少女似乎因为有些醉意上涌而步伐不稳的样子,灵珠子迅速起身将她抱扶着站稳,再带到一旁的木亭中,暂且远离人群,安静靠在自己怀中休息。
“没事吧?”他伸手替戚妜将额间的碎发拨弄开,同时端起一旁解酒的茶水仔细喂给对方。
“戚妜。”他轻轻叫着她的名字,只得到一个模糊的回应。
喝得微醉的少女乖巧得让人格外怜爱,只双手抱着灵珠子的手用脸不住地蹭,还偶尔咂咂嘴说想吃苕丝糖。
没等灵珠子开口哄她,戚妜忽然又抽抽鼻子,抱着他的手口齿不清地说:“你不要难过……”
他愣下,听到她继续说:“你的父母会永远保佑你的,嗯……嗯,不难过,你不会一个人的,我……我也会陪着你的,嗯嗯……”
灵珠子眼神一颤,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摸过她的脸,带着种小心翼翼的珍爱,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把戚妜问得有点蒙,清澈眼睛里迷茫一片。她重心不稳地爬起来,跪坐在灵珠子身边,只下意识跟着重复:“为什么?”
“你说你会陪着我,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他看着眼前不甚清明的戚妜,一字一句问道:“是因为你觉得我们是朋友,还是别的?”
“朋友……”戚妜的思绪糊里糊涂地,搞不清楚对方为什么忽然问这种问题,只傻乎乎地跟着重复,“朋友,嗯……朋友……”
闻言,灵珠子的眼神沉冷几分下去,连带着握在她手上的力气也加重几分:“可我不这么想。”
戚妜睁大眼睛,依旧有些反应跟不上地呆看着他,听到他用一种认真到执着的冷静语气对她说:“我不想和你只是朋友而已。”
有夜风从雪山吹来,跨过草原抚过戚妜的全身,也让她终于从刚才的醉意中渐渐清醒过来。
耳边的乐舞声都在逐渐远去,只剩她自己越来越激烈的心跳声。
“我想成为那个唯一有资格在你身边,陪你看遍每一天朝霞与余晖的人。”他注视着她,那双曾经清如寒星的眼中似有冬雪融化,滋养出无数柔软的春花遍地盛开。
刹那间,时间仿佛都就此停止下来。万物静默不语。所有的一切都在等待着,等待着。
戚妜甚至连开口说话都忘记了,只能任由对方握着自己的手,同样一心一意地望着面前白衣飒沓的少年。腕间金铃在夜风中被吹得摇晃出零星脆响。
良久后,她终于找回了些许神智,努力回握着灵珠子的手,用力点头,眼角泛起醉意染就得薄红,像是抹了尾浅朱色的胭脂:“好,我们一起,每个朝霞……落日,都在一起。”
愿得君心赴长久,绵绵至终无两意。
她伸手拥抱住对方,与他默契地十指相扣,感受着一个轻柔的吻试探性地落在自己唇边,逐渐演化为缠腻的互相回应。
而不远处,篝火仍在燃烧,乐舞仍在继续,一切都是吉祥欢乐的场景。没有人注意到天空中那道隐约闪烁着的淡淡伤痕。
那是被地雁星所割裂开的痕迹,指向遥远的南方,冷亮如锋。
第七十章、姻缘
明日便是朱诞月节了, 太若灵族最盛大的节日。整个千禧城里到处都是一片欢乐吉祥的节庆氛围,连寰辰太清宫也不例外。
荧惑坐在宫殿外廊边,面前摊着几卷古籍, 手边一壶薄烟缭绕的翠茶。
他垂眸瞥着地面上那些正忙忙碌碌地抱着莲花灯与各类礼器的宫仆,神情懒散, 似乎对于这样的节日庆典感觉相当兴致缺缺。
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一口, 一道清脆的啼鸣声忽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 一只赤羽的信鸟敛翅停在木质廊栏上,低头朝他吐出一颗琉璃珠。
少年捏起那颗珠子, 稍加以灵力催引,藏匿其中的字迹便立刻浮现在了眼前, 正是文晔亲笔所写。
有点厌烦地跳过开头结尾那些恭维客套的废话, 荧惑只稍稍认真地着意瞧了瞧中间那些勉强还算有用的字句, 略加思索一会儿。
还没来得及等他回复什么,屋外的宫仆们便齐齐下跪通传道:“恭迎圣尊。”
荧惑闻言,旋即放下琉璃珠,对着款步进来的帝赦元尊恭敬行礼:“父神。”
瞥一眼桌上的古籍与其他东西, 帝赦的注意力最终只在那颗琉璃珠上略微停顿一会儿, 然后坐下来。
他朝荧惑扬头示意一下,像是意料之中那样地温声询问:“文晔传来的?”
“正是。”他回答, 态度有种明显的轻慢与不屑, “他知道翻身有望, 也不必再顾虑您的怪罪,怕是急切得恨不得即刻便动手,好成了他名正言顺坐上家主之位的心愿。”
帝赦听完, 和颜悦色地笑起来:“到底只是个不中用的东西,让人盯着些, 别到时候碍手碍脚就可以了。”
说着,他端起宫仆倒好的茶水抿一口,像是嘱咐又像是警告般地继续说道:“更不许有人趁乱对灵珠子下手,否则,我也一样不会放过。”
“是。”荧惑应着,似乎对帝赦的话并无任何特别的感受。可垂搭在膝头的手却逐渐紧握至骨节发白,似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颌角也因为咬牙的动作而轻微滚动一下,睫羽垂敛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冰冷的怒意。
但片刻后,他便又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恢复如常,只眉眼间的阴晦气息愈甚,并主动开口问:“对了父神,孩儿有一事始终不明,不知能否请得父神解惑?”
帝赦抬起头,那双映照着寰宇末日般的荒芜眼睛就这么直直注视着他,让人不由得头皮发麻:“你是想问戚妜的事,是吗?”
既然已经被看穿,荧惑也就懒得再兜圈子,索性直接承认道:“正是。因为按照父神与师父曾经所言,她是唯一能重新唤醒涅火红莲的祭品,可名义上,她却又是斓彩的女儿,所以孩儿一直不解,她究竟是什么来历?”
来历?
这个词让帝赦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停留在面前那卷记载着莲花化身的古籍上,端坐着一动不动,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很遥远的东西。
半晌后,他收回思绪,却没有回答荧惑的问题,只淡淡道:“她的事,你不必太过关心。只要涅火红莲能被重新唤醒,其他的都不重要。”
“孩儿明白了。”
荧惑抬手行礼,很快拜别帝赦,去往了文晔在琉璃珠中所提到的会面地点,将帝赦的决定,尤其是不得伤害灵珠子的命令告诉了对方。
文晔听完,顿时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连坐都几乎有些坐不住:“圣尊此话当真吗?不得伤害他?”
荧惑皮笑肉不笑地扬下嘴角,目光游散在周围的清寂竹林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怎么?你还想亲自去试试父神所言的虚实?”
“文晔不敢……”他咬住牙齿,姿态僵硬地行礼以示臣服,却又仍有不甘地追问,“可是,若灵珠子只禁不除的话,想必到时候火行军一定会集体请命为他担保,届时军心不稳,怕是会后患无穷。”
你也知道动了这位少将军就无可避免地会动摇军心啊。
荧惑剜他一眼,并不打算跟一枚棋子做任何多余的解释,只冷冷开口道:“你都能考虑到的,我和父神会想不到吗?你既然有非得到不可的东西,现在也有这个机会,那就按照父皇说的好好去做就可以了,其他的都不用你管。”
至于所谓的后患无穷,那都只是针对他文晔自己而言的罢了。毕竟计划实行以后,若是灵珠子还活着,那恐怕文晔一辈子也睡不安宁。
想到这里,荧惑晃了晃杯子里的酒,侧着头将对方脸上每一个怨毒却又无力的愤怒神情都尽收眼底,顿觉心情大好。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然后才装作似醉非醉地再次说道:“不过,战场上的事而已,总是难以预测又瞬息万变的。虽然你我皆无意伤他性命,但要是他真的自己气运不好,就和他父兄一样战死沙场,那就怨不得谁了。”
说完,荧惑起身,将一颗琉璃珠丢给文晔,转身消失在了一片青蓝光辉中。
此时朝霞刚歇,守门的侍仆来通传说曜家家主灵珠子前来拜访时,斓彩半点惊讶之色都没有。
毕竟从昨晚开始,戚妜便不怕麻烦地换了一套又一套衣裙,改了一遍又一遍发髻梳妆。连去寰辰太清宫敬拜都没见她这样折腾,实在很难猜不到这样费心是为了谁。
想到这里,她沉默许久,终于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吩咐:“快请进来吧。”
“是。”
侍仆退下去,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引着一个熟悉的俊秀白衣少年再次走进来。
“灵珠子见过斓彩上主。”
“少统领不必多礼。”
斓彩抬手示意对方入座,一旁的侍女很快端来茶水放在他桌边,同他闲聊一阵后,说:“忘了问,今日是朱诞月节,少统领特意前来可是为了找戚妜?”
“是。”灵珠子并不避讳地承认道,“我与她先前约好,若今日不因战事离开,便一道去千禧城里,所以此刻来拜访。”
“原来如此。”斓彩点点头,笑了笑,回答,“她现下正在庭院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既然少统领是来找她的,那我便带你过去吧。”
“多谢上主。”
跟着对方从正殿来到庭院外的曲折廊桥,灵珠子注意到这里的景致较之以前有了不小的变化。
原来那些素净柔美如月光般的花朵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新栽培的枫树,还有斑斓锦簇的各色鲜花。放眼望去就像是幅肆意挥洒画就的彩墨画,浓艳美丽。
这种与原先色彩上的极致差异让灵珠子感到有些不解,但也并无想要冒昧打听的意思。
倒是斓彩忽然主动开口,问了他一个看似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多嘴问一句,少统领可是双阳年,惊蛰节气的丑时出生的?”
“是的。”灵珠子回答,“上主为何忽然问这个?”
“啊……没事,只是前两天去寰辰太清宫时,碰巧遇见了九皇子,所以一时想起便问了问。因为我记得,似乎你与九皇子的生辰数是一样的,所以当初帝赦元尊还来特意瞧过你,顺道为你取了如今这个名字。”
斓彩语气平淡地说着,视线微微侧移到身旁少年那张过于漂亮的脸孔上,似有若无地试探道:“和少统领的生辰数一样,都很特别。”
本能上,灵珠子能轻易觉察到斓彩言语间的意有所指,但又实在无从揣摩,于是只坦诚回答道:“请恕灵珠子没有领会上主之意。”
闻言,斓彩蓦地停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一双乌黑眼睛如无星无月的天空,却又隐隐似要翻出些许的金色来:“我只是对少统领有些好奇。明明有那么多同样身份高贵,品行优贤的女子倾心于你,为何你就好似偏偏认定了戚妜呢?”
灵珠子收住脚步,同样毫不闪躲地看着她,眼神清冽而泰然:“因为于我而言,她独一无二,绝无替代。”
斓彩微愣,听见他继续说道:“高耀门楣求来也只能供于祠堂,优贤品行寻来也只是引他人称赞,于我皆是毫无意义。曜家是军将之府,所得荣耀皆是祖辈们以枪.剑亲自捍卫得来,从不妄图以他法空添赘饰。所以我所想求的,向来也只有知心长相守,并无其他。”
少年的神情执着纯粹,所说的这番话更是令人动容,也让她有点恍惚。朦胧间,她似乎从灵珠子的身上看到了那个她曾追寻了一生的夜神的身影。
当他在认定他的心之所爱时,是否也像眼前这个少年一样无畏呢?
只可惜,这样被坚定选择着的,从来不会是她。
但有这样一个人,用同样的情感对戚妜,也是她最欣慰能看到的了。只是不知道他所说的这些话,是真的出于本心,还是与她以及白泽一样,都是带有目的的接近。
片刻的沉默后,斓彩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地敛了方才的神色,只无声叹息着,转身继续向前带路,同时轻轻说了句:“你要记得你今日做过的承诺,灵珠子。”
真心二字,不管是真也好,心也好,都得毫无保留地回应给戚妜,不要和他们一样。
“灵珠子必定铭记,望上主放心。”
斓彩笑下,并未接话,只伸手朝庭院里那抹显眼的明丽红影指去:“她在那儿。”
此时的戚妜还尚未察觉到有人靠近,只全心全意用笔墨描饰着纸上的人像。
那是个白衣银甲,墨发高束的少年,姣若好女的白净面孔上满是凌厉与英气,手执一柄红缨枪,身姿清逸无双。
“在画什么?”
灵珠子问,声音很是柔和,却引得戚妜猛然一震。
她抬起头,脸上浮现而出的先是欣喜,接着便盛满慌乱地想要去收起那幅笔墨未干的画,黑发下的白净耳尖浮起一层薄薄的绯色。
见状,灵珠子似有所觉地眨眨眼,伸手便将那幅画夺了过来,却还没来得及看清画上内容便被对方扑了个满怀。
他下意识地伸手搂住戚妜,低头间,微抿的唇瓣与少女戴着莲花坠的眉心只有咫尺之遥。
可她只顾着去够他手里的画,还急切地喊着:“还给我!我画了好久的画,还没干透呢,会弄花的!”
“所以画的是什么?”
灵珠子问着,也没有转头去看,仍旧只注视着怀中少女的眼睛。
看着她在被问到这个问题后,顿时脸色微红,视线躲闪的样子,灵珠子顿时便心下明白了大半,却还是面不改色地追问:“是什么?”
“你还给我就告诉你。”戚妜飞快回答,同时还在试图去自己把画抢回来,奈何对方身高优势过于明显,几次三番都差一点才得手。
“到底是关于什么的?”他又问。
戚妜愣了一下,刚想说点什么,却在看到他眼中的明显笑意后立刻反应过来:“你都知道了还问!快还给我!”
灵珠子低头轻轻吻了吻她的眼尾,将画放回她手里,看着她连忙小心翼翼地收卷好,不由得有些失笑:“就这么不想让我看到吗?”
听他这么问,戚妜的动作顿了顿,还偏头偷偷打量了他一眼,像是在担心他是不是真的在介怀。确认他并没有任何不悦以后,她才继续用一旁桌上的细绳将画卷捆扎起来,再交给守在亭外的侍女带走。
“反正总会看到的。”她说着,指尖不自觉地摩擦过腕间那枚细细金镯,带起一两声轻微的声响,“而且……我也还没画完呢。”
“那便等你画完再说吧。”灵珠子伸手替她将垂在鬓边的发丝别回耳后,“现在走吗?”
“好啊。”她点点头,旋即感到自己的手被对方自然而然地握住,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
他们结伴来到千禧城,看到这里的一切都被精心装饰过,街道上随处可见水晶雕刻成的莲花灯。
各色鲜花簇拥着盛开在阁楼与廊桥上。宽阔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店铺门口皆挂起绣有吉祥纹的彩色薄纱祈福。连横跨在云端间的每一道彩虹,都被天女们用天河水仔细擦拭过,光可鉴人。
他们在老地方一起吃过苕丝糖和天蜜茶后,正在街边看着每次朱诞月节必会有的说书集会。
这时,一个颇为熟悉的佝偻身影忽然闯入了戚妜的视线。
她眨眨眼,隔着攒动的人影仔细瞧了瞧那人,连忙拉下灵珠子的手:“是军营里的霖翁。”
那位专为五行军驯养白燕光的老人,戚妜曾在军营里见过他许多次,平时根本没见他离开过军营。
说话间,霖翁也注意到了人群里的戚妜与灵珠子,于是连忙蹒跚着走过来朝他们行礼:“卑职见过统帅,神女阁下。”
“今日是朱诞月节,霖翁不必拘礼。”灵珠子说着,伸手扶了有些站立不稳的老人一把,“只是这里人多,霖翁腿脚不便,还是到对面的酒馆找个地方歇坐着好,免得受伤。”
“多谢统帅关怀。”霖翁缓缓说着,稀疏白发下的一双苍老眼睛却止不住望着那说书的地方,神情中流露出一种深切又悲哀的怀念来,“我儿还在时,一有空总是喜欢到这儿来听这些说书的讲各种故事。所以,我今日也来替他听听,好一会儿回去讲给他听。”
戚妜记得灵珠子曾告诉过她,霖翁唯一的儿子,生前也曾是一名火行前锋军的将士。只可惜在许多年前便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时光的流逝并没有将老人心中的痛苦冲淡多少。
他依旧每次都会在朱诞月节这天来到千禧城里,在他儿子曾经最爱的说书台子前静静听上许久。然后再回到军营后山的某个地方,埋葬着他唯一孩子的尸骨的地方,一字一句地讲给他听,就好像他还活着一样。
陪着霖翁听了一阵说书后,戚妜和灵珠子便与他告别了。
没走出多远,戚妜回过头,还想再看看那个老人的身影,却在拐角处不经意间瞥见了一抹略微眼熟的影子迅速闪过。
那是……谁?
她下意识地停下来,驻足望着那处人潮汹涌的拐角与周围:“奇怪,我刚刚好像看到……”
“看到什么?”灵珠子问着,循着她的目光也同样看了看周围,并未发现任何不寻常的地方,“阿妜?”
“……没什么。”戚妜摇摇头,“可能是我眼花了吧。”说完,她又笑起来,“我们走吧!”
“好。”
正逢朱诞月节的千禧城,繁华喧闹远胜以往。热烈的节日气氛感染着街上的每一个人,戚妜渐渐便将方才瞥见的模糊影子忘记了。
他们在城里游玩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真正万众瞩目的时刻才算到来。
绝大部分的生灵都聚集在万莲湖边,看着湖水中那无数朵娉婷袅娜的莲花,以及悬浮在水面上的各色花灯,仿佛一整池掉落水中的灿烂星星。
这是每次朱诞月节必定会有,而且最受期待的环节。
所有想要尝试的人都可以参加。
只要谁能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最先找到这万千莲花与花灯中,唯一藏有鸳鸯配的那一朵并成功取到,那么便可将自己与意中人的名字共同写在上面。再由专司姻缘的月下仙人亲自赐福他们的结合,白首偕老。
若是没有意中人,那么这对鸳鸯配也能指引所得者找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伴侣,永不分离。
这个故事并不是戚妜第一次听到,而且以往朱诞月节时,她也来这里看过好多次寻夺鸳鸯配的比试,只是从未有过自己参与的念头。
况且这位月下仙人也是众多看着她长大的仙灵之一,算是老熟人了。
他还曾半开玩笑地对斓彩说过,要是哪天戚妜真想要个如意郎君,那她只要跟他说一声,他必定会为这位小神女寻来世间最好的儿郎。
但今天……
她看着面前似乎没有尽头的万莲湖,又看了看身旁的灵珠子,忽然起了想要得到那对鸳鸯配的想法。
似乎是看出她的心思,灵珠子在垂眸注视了她片刻后,轻声开口问:“你想要吗?”
戚妜没想到他这么轻易就看出来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是顺从本心地点点头,又忍不住补充:“以前也从来没过要这个的。”
如今真正有了喜欢的人才明白那种急切又渴望的,想要和对方携手一生的心情。
灵珠子浅浅笑着抚了抚她的脸,又转头看向岸边香炉上那支即将被点燃的香,只简短道一句:“等我。”
很快,比试正式开始,少年足尖轻点,跃空而起,径直掠过层叠青翠的莲叶,将所有竞争者都远远甩在身后。洁白身影如一羽飞鸟,游刃有余地穿行在花叶错落中,于满目斑驳交叠的灯光与花影中,仔细寻找着那唯一一朵藏匿着鸳鸯配的莲花。
渐渐地,周围的观赏者们开始不约而同地注意到了那个看起来速度最快,身法也为最轻盈的白衣少年。开始纷纷猜测那究竟是哪个习武世家的小少爷,简直就像只临水仙鹤一般。
这时,一个站在人群中的女孩眼尖,认出了灵珠子的身份:“那是火行军的统领,曜家的家主!”
听她这么一喊,众人立刻沸腾起来,各自兴奋地猜测着这位少年统帅究竟是为了哪位姑娘才会想要取得这鸳鸯配。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当那支香燃烧到快一半的时候,灵珠子终于从这万千莲花与灯火中寻得了那对鸳鸯配,旋即抽身飞离水面,凌空一跃落站岸边石栏上。
少年在漫天清净月色与烟花斑斓中弯下腰,将刚刚得来的战利品交到了戚妜手上。
一刹间,她终于懂得了曾经斓彩那句“明月本高遥不可及,奈何心甚倾之;若其奔我而来,喜不自禁”究竟是幅什么样的意境。
她笑着接过那对鸳鸯配,和灵珠子牵着手,一起走过周围满是欢笑揶揄与祝福的人群,来到旁边月下仙人的祠庙内。
这次的比试能够如此快就结束,月下仙人本就感觉十分惊奇,见到来者后,更是愣在当场。
好一会儿后,他才堪堪回过神,连忙起身朝他们行礼:“老朽见过神女阁下,少统领。不知二位前来,有失远迎。”
“仙人免礼。好歹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就不必同我们这般客气了。”戚妜说着,将手里的鸳鸯配递给对方,“况且这次,是我们有求于您才对。”
看着面前的两个人,以及自己手里的灵物,月下仙人先是沉默片刻,然后才舒出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换上了平日里惯有的那幅慈爱神情,说:“如此看来,神女阁下的意中人,便是这位少统领了?”
戚妜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清澈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面前的老人:“阿母说,您是司掌姻缘的仙灵,所有被您赐福的人都会与自己的爱人携手共老,所以……我们想请您也同样赐福于我们。”
她说这话时,月下仙人注意到,其实灵珠子一直都在安静地看着她。目光平和而温柔,仿佛在凝望着他最珍贵的宝物,其情谊深厚,可见一斑。
于是,须发全白的老人笑起来,将鸳鸯配上刻出两人的名字,再置于三生石上以观变化。
光丝扭转着,他看到了一朵如血般鲜红夺目的莲花。
顿时,月下仙人脸上的神情凝固住了,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变得僵硬起来,如同一截即将枯萎的古木。
戚妜站在月下仙人背后,石阶之下的地方,完全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能从这过于寂静的空气中觉察出些许不安:“仙人?是怎么了吗?”
她问着,同时握着灵珠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微微泛凉。
难道说,对方从三生石上看到的属于他们的姻缘,其实并不会有一个好结果吗?
这个可怕的猜想让戚妜越发紧张起来,连祠庙外的热闹庆典声都变得逐渐刺耳。
灵珠子发现了她的变化,轻声安慰道:“没事的。”
他抬起头,正想说点什么,却见到月下仙人已经转过身,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神情变化,只是那双深陷在眼窝中的眼睛微微敛合着,让他的视线也变得更加朦胧了,但语气却依旧轻快:
“神女阁下不必忧心。关于你的姻缘,老朽方才从三生石中已然看清,也能很明白地告诉你。”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你们生来就像飞鸟与天空,游鱼与流水般亲密无间,不可分割。就算因为世事无常而一时走远,你们也总能再次遇见。这所有的遇见对你们而言都不是偶然,是命运,是必然,是指引你们走向完满无缺的至终结局。”
听完这番话,戚妜刚刚还紧绷着的神经立刻放松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欢喜。
在惊蛰时分出生的,一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少年神。
这说的是谁,实在再明显不过了。
她偷偷看一眼身旁的灵珠子,接过月下仙人递回来的鸳鸯配。那上面正镌刻着灵珠子和她的名字。
将玉佩小心握在手里,戚妜和灵珠子抬手与仙人相互行了一道礼,然后便结伴告别了。
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月下仙人忽然沉沉叹息一声,旋即便吩咐小童将祠庙的大门落锁,今晚不再欢迎任何上门敬香的生灵前来拜访。
小童按照他说的做了,回屋看着仙人疲惫的模样,一时间便忍不住问:“师父这是怎么了?神女阁下的姻缘线听起来很好呀,您为何如此忧心。”
“很好吗?”月下仙人沉声反问。
“……是呀,她会和她身旁那个心爱的人相伴一生,不是吗?”小童有点愣。
“身旁的人……”月下仙人回忆起灵珠子看着戚妜的模样,闭上眼睛,眉头紧皱着,“我可从来没说过那就是她身旁的这个少年。”
“诶?”小童更为不解了,“可是您刚刚不是说,神女阁下会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征战沙场的英勇少年神在一起吗?”
他边说边瞧了瞧旁边的命签:“那位少统领就是惊蛰时分出生的呀?”
“是又如何。”仙人抬起头,看着那块三生石,目光漠然着,“少统领可不是唯一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的。”
“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亦不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