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告白

    记得以前看话本时, 叶挽秋每次看到那些两心相悦的才子佳人们表述衷肠,里面总会有一句类似“卿面如桃花,夜夜入梦来”之类的话语。

    作为不会随便做梦的仙灵, 她一直很好奇那到底是什么感觉。

    直到今晚。

    在第无数次强迫自己入睡失败后,叶挽秋终于放弃挣扎, 只躺在床上直勾勾盯着屋顶。

    房间里燃着安神香, 却完全无法让她升起半点睡意。流动的星月光辉如银纱覆盖满屋, 遍地素清明澈。

    她看着那些光,试图在心中默算已经过去多少时间来分散注意力。

    可没有用。

    不管是睁眼还是闭眼, 她满脑子都是傍晚时分,哪吒隔着混天绫忽然吻她的那一刻。

    他的吻和他的体温一样, 都很冷, 冻得她有点哆嗦。

    可他的情绪却是格外热烈的。

    是冬雪之下开出的莲花, 为了夺取到唯一的温热与阳光所以不择手段,冷静又疯狂。

    也许是觉得这样隔着一层阻碍终究不够真实。

    哪吒很快伸手将混天绫摘开,低头重新吻上那张正不断喘.息着的湿红嘴唇,并不熟练地试图更进一步。

    叶挽秋感觉自己像是被藤萝缠上的树, 完全挣扎不开, 正在被对方一点点绞杀吞吃,呼吸间全是哪吒身上那种莫名浓烈起来的莲花香。

    冷甜沁人, 意乱情迷。

    也许是因为太过突如其来, 也许是因为每次碰到哪吒时, 她都能感觉到的无名熟悉感在作祟。

    总之,她没能想起来第一时间阻止对方。反而在浑浑噩噩间,在感觉到有什么冰软湿润的东西舔舐在自己唇瓣上时, 她主动张开嘴,给予了他更亲密的纵容。

    冷暖分明的体温反差得恰到好处, 纠缠得仿佛天生就该如此。因为终于找到可以填补自己缺失的,那独一无二的部分,接近战栗的巨大欢欣感不断从胸腔涌入到喉咙。

    隐约间,她听到哪吒似乎是又叫了她一声,声音喑哑得挠人耳蜗:“仙箬……”

    叶挽秋含糊地回应一句,感受到湿软的吻从嘴唇来到耳垂,一路黏腻到颈侧,带来如冷火灼烧的战栗。捧在后脑处的手沿着脊背一路下滑到腰间,将她更近地按向自己。

    她恍惚着睁开眼,看到不远处正站着刚回来的韶岚。

    眼前这一幕的冲击太大,让韶岚满脸不知所措地呆愣住,然后才想起赶紧转身回避。

    叶挽秋顿时清醒过来,挣扎着推搡提醒:“等一下……”

    哪吒抓住她不停抗拒的手,报复性地在她唇瓣上咬一口后才松开,深吸口气压回那些正无法无天的激烈情绪,脸色很不好地问:“什么事?”

    韶岚低着头转过来,恭敬行礼道:“回三太子,属下已经去北玄神山查探过了。这次犁州城出现妖灵入侵,是因为丢失了‘天目’的关系。所以护山结界才会消失,原本被拦截在外的妖灵精怪全都逃出来了。至于丢失的原因,应该是和那个叫墨琰的生灵有关。”

    所谓“天目”,就是一种用来构建结界的天生灵石。可自成一方小世界,又可看千里之外,观一切进犯势力,故称天目。

    “先是丢了自己作的画,然后又是丢了护山结界之源的天目。”哪吒冷冷道,“下次他还打算丢什么?他自己?要是能把天目换回来,我倒是不介意。”

    所以这不是她的错觉。

    哪吒是真的很讨厌灵珠子。

    叶挽秋轻轻抿一下刚才被咬疼的下唇,尽可能用自己最正常的声音开口说,同时也是为了短暂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如今没了护山结界,犁州城怕是短时间内无法安生。”

    “你打算怎么办?”她没敢看哪吒。

    “去把九头虺首领宗瑹叫过来。”

    “是。”韶岚答应着,很快再次离开。

    接着,哪吒又用太子令调了中坛三秦军下界来,顺道也让萧其明带了一半兵将同行。

    “在找到龙骨石之前,全力镇守犁州城以及周边地域,不得让任何妖魔进犯伤人。”

    “末将遵命。”

    眼见这漫天的神将天兵很快消失不见,叶挽秋忽然意识到,现下又只剩她和哪吒两个人了。

    她本想转身赶紧溜走,却又旋即被对方叫住:“仙箬。”

    刚迈出去的步子瞬间僵硬住,停滞片刻后,她才终于认命地转过身。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紧张情绪,其实暴露得到处都是,尤其是在哪吒眼里。

    做了几千年的天军统领与执法者,他审讯过的生灵简直数不胜数,遍及六界。

    旁人所言几分真,所行几分实,也不过是稍加打量便能完全看透的事。

    但这次不一样。

    他看着叶挽秋,目光落在她嘴唇那一抹不正常的嫣红上,伸手轻轻碰了碰。

    骤然的冰凉让她不自觉躲避开。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动作,却让哪吒抬起的手凝固半秒,连带着眼中本就稀薄的清冷柔光也跟着黯淡下去。

    一时间,空气寂静得让人心慌。

    直到叶挽秋用一种疑惑又凝重的神情抬起手,轻轻戳了戳哪吒的脸,顿时更加惊异:“居然不是在做梦。”

    现实果然要比梦境来得离谱多了。

    哪吒看着她缩回去的指尖,忽然问:“你有做过这种梦?”

    她愣下,连忙摇头,语无伦次地否认:“我不是,我没有……”

    少年清冷面庞上浮出一个极浅的笑涡,柔和而惊艳,神情却有些落寞:“我知道你没有。”

    毕竟在她看来,两人只是有着过命交情的亲近好友而已,自然不会想到这些。

    倒是在听了他的话后,叶挽秋不知怎么的,本就还没缓过来的思绪再次卡顿住,莫名其妙问一句:“那你有梦见过?”

    没等哪吒回答,话一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于是暗暗咬一下自己舌头,又改口道:“算了,你还是别回答这个。”

    明明只是转移尴尬话题的说辞,落在哪吒耳中却完全变了个意味。

    他自嘲地笑下,眨也不眨地看着她,凤眼漆黑到压抑,得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若我说是,你便会觉得厌恶,接受不了?”

    叶挽秋没想到他会理解成这个意思,不由得惊愕住:“当然不会。”

    说完,她担心对方还是不信,于是收拾情绪,再次态度诚恳地补充道:“我完全不会那么想,三太子别误会,真的。”

    这是不加掩饰的真心话。

    哪吒看得出来,原本紧绷的情绪也跟着稍微放松下来,细碎的薄薄微光重新回到他眼底。

    “我只是没想到你……我是说,我没想到……”叶挽秋一时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是哪吒主动替她接下去:“没想到我会喜欢你?”

    她睁圆眼睛望着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猫,朱红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什么话来。

    “你迟早都会知道。”哪吒的语气听起来倒是意外的冷静。

    但直觉告诉叶挽秋,他这种反常的极端冷静,其实就和冰层之下,由内向外不断扩散的黑暗罅隙一样。

    外表的无动于衷只是假象。一旦踏入进去,表层的薄弱平和就会立刻崩塌。满是空洞裂缝的内心,会将所有能够填满这种缺失的东西都吞没进去。

    “所以从北玄神山回来以后,我想了很久。与其让你自己慢慢发现,倒不如现在我就告诉你。”

    叶挽秋还没从刚才那句“喜欢你”中回过神,思绪跟不上对方的节奏,茫然问:“这跟北玄神山有什么关系?”

    “你对灵珠子不是很关心么?”他声音冰凉,显然还没那件事里彻底释怀。

    “那只是对初次见面的人应该有的基本礼貌。”叶挽秋解释。

    “也许吧。可你不也说过,觉得他有种莫名的熟悉,就像当初见到我一样?”哪吒仍旧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语气却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话。

    “我不喜欢有人在你眼里和我一样。”

    “哪怕只是错觉,也不可以。”

    “你……”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叶挽秋望着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完。

    但其实哪吒自己也早就知道,在当年闹海屠龙,持剑自刎的那一刻,他内心深处的某一块地方就已经彻底停滞住。哪怕后来以莲花化身,复生而归,他心里有一处却永远停留在了他自刎的时候。

    不生不死,不得解脱。

    夙辰曾说,哪吒生而知事这点,本是好事。但因降生于陈塘关李家,在如此环境中长大,倒是成了隐秘的祸端。

    毕竟生而知事,所以对于世间善恶正法,哪吒有自己的理解,且轻易不为人所动。所以哪怕所有人都反对他与东海抗争,他却宁死不屈也要那么做。

    他没有其他孩童生来的幼稚,但是却有着孩童天性里的执拗。对哪吒而言,所有人与事都是界限分明的——是他的,或者不是他的。

    教化对他不起作用,只能算是一种临时的束缚,改变不了他个性里本就有的执着特质。

    这种特质会在他钟爱的人面前显露出来。

    就像孩童失去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以后,他们的崩溃与执拗程度,会远远超过心智成熟的成人。更会不顾一切地寻找回来,然后变本加厉地,用尽一切手段地守着这样东西。

    而恰巧,叶挽秋就是如此的存在。

    在哪吒眼里,叶挽秋是他的同类,也是他自年幼时起便被压抑封冻着的所有感情的唯一投映。

    因为她的出现与存在,曾经随着他自刎而停滞在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终于在死寂了数千年后,再次变得鲜活柔软起来。

    于是哪吒给了她一切的保护,偏爱,给她打破原则的依赖,独一无二的专注与信任——这所有的所有,都是因为在幼年时期,他未曾得到过。

    但这种给予并不是无条件的慷慨赠与。

    这种付出充满了渴望,索取,甚至是极致到扭曲的唯一性。他在叶挽秋身上付出了多少,其实就是在期待着她会主动给出同样唯一只给他的回应。

    而且换做任何别的人都不可以,他都不屑一顾,必须只能是叶挽秋。

    因为他们是同类,他们之间有着无人可解也无可比拟的深刻联系。她是唯一能让哪吒毫无保留,心甘情愿至此的人,那她当然也必须只对他毫无保留才可以。

    所以在北玄神山第一次见到灵珠子时,他就对这个同样的例外充满敌意。

    叶挽秋是他等待了数千年才等来的独一无二,他们之间的联系不应该有任何其他人敢染指或模仿,一点点都不允许。

    他就像是扎根在叶挽秋骨血里开出来的莲花,充满耐心地,自觉或不自觉地想要把她束缚,与她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如果她想要拔除这些美丽却疯狂的花,那她就得将自己的血肉也一并拔除出来,让她整个人都支离破碎,痛不欲生,这样她才会舍不得。

    想到这里,哪吒大概知道自己这样的心态是不太正常的。

    可被压抑折磨了几千年的纯真柔情全都复苏过来,近乎执拗地灌注在一个人身上,却还要他似水温柔不求回报,那才是有病。

    也许对其他人或事他可以做到。

    但是在叶挽秋的事情上,绝无可能。

    所以当哪吒听到叶挽秋说出那句“你还是别回答这个问题”时,他会骤然陷入一种接近失控的,尖锐到痛苦的极度不安里。

    他无法想象,如果叶挽秋刚才真的点头承认,她的确不能接受他想要的关系,那他会有什么反应。

    就像数千年前,逼迫他以自刎这样不留后路的残忍方式,来换取一切劫难结束的原因,不是东海的凶悍围攻,而是来自陈塘关所有人的厌恶与弃绝一样。

    那时她的一念之间,几乎真的可以决定他的生死。

    但还好。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哪吒拉了回来。

    “总之……他和你,我是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他能和你一样,或者是拿来相互比较。”叶挽秋别开视线,不再去看那双过于专注的玄色凤眼,“至于其他的……我,我暂时……这个太突然了,你让我想想。”

    短暂的安静后,哪吒答应道:“好。”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直到现在,叶挽秋的脑子里都没消停过,直到天亮才勉强打了个盹。

    早膳是韶岚提前准备好的茶点,刚好是叶挽秋一个人的,哪吒坐在对面陪她。

    但不知是否是经历过昨晚那一系列惊天动地的事,所以产生的错觉。明明之前也是如此,叶挽秋却总感觉今天对面投来的目光存在感很强,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喝完手里的茶汤,咬着糕点,谨慎抬头看一眼哪吒:“你这样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吃饭,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他回答得简洁又直接,倒是让她不知道该接什么了。

    吃完后,两人再次来到北玄神山。

    守门的鹿儿娘见到他们便知道是来找灵珠子的,于是立刻上前,行礼带路到仙居内殿。

    刚一进门,叶挽秋就看到灵珠子正一动不动躺在榻上,脸色虚弱惨白,手上包着软纱,显然是被神火灼伤的地方还没恢复。

    她本想走过去,却被哪吒伸手拉住护在身后,自己走在前面。

    察觉到有人靠近,灵珠子疲惫地睁开眼睛,淡银色的眸子望向叶挽秋,眸光微微闪动一瞬。

    她压下心头那种每次见到这双眼睛都会有的怪异熟悉感,听到他问:“三太子和太华主神怎么来了?是鹿儿娘她们去请见过么?”

    哪吒不搭,反而问道:“现在是谁在问这个问题?璆鸣,还是另一个人?”

    闻言,他微微有些惊讶,但又很快恢复如初,然后吃力地勉强坐起身:“原来三太子都已经知道了。”

    说着,玉雪麒麟又转向其他人:“你们先出去吧。”

    鹿儿娘满脸担心地看着他,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依言很快退离出去。

    房间重新变得安静。

    他叹口气,再次抬头时,眼神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明明是同样的淡银色眼睛,可方才那种让叶挽秋觉得心悸的熟悉感消失得很彻底。

    她立刻意识到,现在这个人才是真正的玉雪麒麟,璆鸣。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她问。

    璆鸣声音疲惫地解释:“天目丢失后,我难以独自支撑护山结界,所以一时间消耗太多。让主神见笑了。”

    “什么时候弄丢的?”哪吒打量他一遍,语气冷淡。

    “约莫是昨晚午夜时分。许多外出归来的山精被幻术影响,弄得到处混乱一片。我前去查看时,听到他们说有陌生面孔上了山,当下便怀疑也许是三太子提到过的墨琰。正往回赶的路上,天目便丢失了。”

    “他还挺会声东击西。”叶挽秋想起在犁州城里,墨琰也是借了画皮鬼的手吸引巫祭一族的注意,自己则拿着令牌逃之夭夭。

    这次也是先用幻术搅乱神山生灵,吸引璆鸣离开仙居,这才得手。

    “天目和墨琰的事,九头虺和神军会去追。”哪吒说着,将话锋转回一开始,“你和灵珠子的联系又是怎么回事?”

    “回三太子的话。七百年前,我云游时路过犁州城,见到蝎子精祸乱城镇,伤人性命。”璆鸣坦白道,“那时候,灵珠子与他几乎同归于尽。我为了不让他就此神形俱灭,所以让他从此栖居在我身上。”

    “一体双魂时间久了,你们只会相互影响,直到其中一个魂魄彻底被另一个魂魄吞噬。”哪吒平静道,“你连自己的名字都舍弃了,还没察觉到哪里不对么?”

    这话倒是让璆鸣错愕一瞬,紧接着解释:“三太子误会了。我与灵珠子并非一体双魂。舍弃名字是我自愿而为,因为我答应过,无论如何一定会帮他达成心愿,彻底解脱。”

    “你俩不是一体双魂?”这下换做叶挽秋惊讶了。

    她赶紧又问:“可是,你们确实是同时存在于一副身躯里的。这是怎么回事?”

    璆鸣摇头:“灵珠子本体本非魂魄,只是一缕执念而已。非解愿不可消散。若是当年在犁州城,我没有将他救走,失去了原本栖居之所的他就会化作怨执,从此堕入魔身。我不忍看着他为保护百姓而落得入魔的结局,所以才让他与我共生,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他解愿。”

    这一番话的含义实在太复杂,弄得叶挽秋有点反应不过来。

    倒是哪吒已经先问道:“那他的来历你可弄清楚了?”

    “不曾。”璆鸣再次摇头,“他是一缕依附在灵玉上的执念。而凡为执念,皆是残缺,只会记得自己那一个未了的心愿而行动。但好在灵珠子本性善良,所念所想也只是找到那名叫戚妜的女子。”

    “灵玉?”叶挽秋莫名注意到这个词,“什么样的灵玉?”

    璆鸣听完她的问题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下神情安静片刻。她猜对方这是在和身体里的另一个人交流。

    不出片刻后,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锦囊递给她。

    叶挽秋正欲伸手,被哪吒先一步接过,放在手里掂量两秒,确认没什么问题了再交给她。

    见此,璆鸣温和笑起来:“三太子对太华主神真是关心细致。”

    一句话说得她手都下意识抖起来,眼神不自觉瞟了瞟身旁无动于衷的少年神,又继续低头打开那只锦囊。

    里面装着两段玉。

    准确的说,是一支玉佩被折断成了裂纹遍布的两截,好像一碰就会完全碎开。

    若单论造艺,这支玉佩绝对称得上是精巧无双。可不知是浸染了什么,那些密密麻麻的细小裂纹全都呈现出一种诡丽的黑色,满是扑面而来的不详感。

    “当初,灵珠子虽杀了那蝎子精,但本体……也就是这支玉却被妖毒所毁。”璆鸣说。

    叶挽秋将两截断掉的玉拿起来,勉强拼合到一起,发现上面刻着两个她看不懂的古体字。

    她将玉佩递给哪吒,表情疑惑:“这刻的是什么?”

    哪吒垂眸看一眼,也摇摇头,然后转向璆鸣。对方解释:“这就是那个女子的名字,戚妜。”

    “这玉佩是不是还有一半?”叶挽秋端详半晌后问。因为她发现这玉上的花纹全都是不完整的。

    “这个……”璆鸣犹豫两秒,“我也不太清楚。但从花纹来看,的确应该还有一半。”

    就像她那个梦里一样。

    羽翼洁白的海东青为她衔来一对象征祝福的玉佩。

    没有脸孔的白衣少年带着她,来到一座能口吐人言的祠庙面前,请它像赐福其他人一样赐福他们。

    可祠庙却只是大笑着:“她的命运,你的命运,一切都是注定好的。”

    “你一生的命运与情感都将和一个在惊蛰时分出生,驰骋于各方沙场,地位尊崇显贵,威名赫赫传于万家,且名扬万世的骁烈少年神联系在一起。”

    莫名的凉意从握着玉佩的手心里蔓延进骨血,攀爬上她的后颈,整个人如坠冰窖。

    “他……”叶挽秋抬头看着面前的璆鸣,那双淡银色的眼睛,“灵珠子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他愣一下:“我们并不清楚。”

    他说“我们”,那就是连灵珠子自己都不知道。毕竟执念只是残缺,他只会记得自己一定要完成的那件事,其他细节并不会知晓。

    这时,门外传来鹿儿娘的声音:“三太子,韶岚神使有消息带来了。”

    “让她进来。”

    大门打开,黑衣干练的冷艳女子快步走入进来,对哪吒行礼道:“元帅,九头虺宗瑹那边传来消息,墨琰已经抓到了。”

    第五十二章、复活

    犁州城外三十里处, 冰川与森林交界的地方,也是神界天军暂时驻扎所在。

    隔着漂浮的云絮,叶挽秋看到有大片阳光从山顶漫照下来, 带着种异于夏日的冰冷精细,碎散成一地淡金。漫山白雪在晴空下折射出幽蓝剪影, 河水穿过森林流做融化的玉石, 满眼青翠。

    路上, 韶岚说起墨琰被抓的经过,还说:“他想请见元帅, 用关于玉阴娘娘的消息来给自己谋取一线生机。”

    “可他不是玉阴娘娘的手下吗?”叶挽秋诧异道,“这么快就叛变了?”

    哪吒倒是不惊讶:“他愿不愿意说都会被审出来, 自己主动坦白倒也少受些罪。”

    此言甚为有理。叶挽秋默默点头, 没有好奇去问, 要是对方不说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不多时后,他们便来到了关押着墨琰的监房内,见到了正被缚灵锁禁锢在牢笼里动弹不得的蓝衣青年。

    叶挽秋看了看,发现果然就是之前在酒肆里将自己误认成画皮鬼的那个人。

    见到有人来, 墨琰抬起头, 眼神第一时间便落在了叶挽秋身上,好像看到了什么怪诞又无法理解的东西。深灰色的眼睛微微闪了闪, 像是阴云天中滚过云头的一抹流光。

    紧接着, 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不得不移开视线, 冷汗淋漓地喘几口气。再次抬头时,墨琰看到哪吒正居高临下地睨着他,刚才那阵突如其来的痛楚是来自对方灵识的绝对压迫, 警告他别乱盯着看。

    不过由此试探后,哪吒也搞清楚了他的真身:“身负至阴之气修炼, 但又并非普通人傀。看来是个被选中的容器。”

    墨琰静静片刻,脸色有一瞬间的凝固,接着便笑起来:“三太子好准的眼光。那想必也已经猜到,我为什么会想要向阁下投诚。”

    “没兴趣。”哪吒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玄色凤眼里半点光亮都照不进,浓烈的黑暗堆叠到让人头皮发麻,语气是毫无起伏的笃定,“就算你不说,本座也有的是手段让你吐出真话,没有谈条件的必要。”

    一番话算是把墨琰原本想要讨价还价的计划全部截断,也是在逼他拿出更多筹码,由此被迫陷入被动之地。

    果然,在沉思片刻后,墨琰再次开口道:“北玄神山的天目已经被我拿走交给玉阴娘娘,目的是为了重铸结界,以保她所在的九昭谷不会被神冥两界发现。且打开天目结界的最好办法就是有人在内接应,否则任何外界的动静都会被它捕捉,让里面的生灵有时间逃离。”

    他说着,眼神直直望向哪吒:“我自愿做那个在九昭谷内为三太子接应,且汇报玉阴娘娘动向的人。此后,我保证将天目原样送回,恢复北玄神山的护山结界。”

    这个说法稍微好一点了。

    但哪吒也没表露出任何赞同或不赞同,只维持着原本的冷淡语调问:“龙骨石在哪儿?”

    “不周山靠近魔域,又与北玄神山交界的一处地方,我可以给三太子带路过去。”

    “你们要这东西做什么?”

    “玉阴娘娘一直在到处寻找一位少年将军。传闻只有天下大乱时,那位少年将军才会出现,所以她去动了龙骨石。但也由此消耗太多,无力维持九昭谷原有的结界,所以才让我来北玄神山盗取天目维持。”

    这和冰蚕蛊还有景煜说的话一模一样。

    “玉阴娘娘是什么来历,所找的那个少年将军又是什么身份?”

    墨琰思考片刻,回答:“我并不十分清楚她的身世。但可以肯定的是,玉阴娘娘并非自然诞生的生灵。她只是一缕无法消散的怨执,因无魂无魄,不被冥府记录,所以一直游荡在天地间上千年。至于她要找的少年将军,如果我没记错,应该与北玄之主同名。”

    “灵珠子?”叶挽秋愣住。

    “正是。”

    她想起璆鸣说过,灵珠子也并非魂魄,而是一缕依附在灵玉上的执念而已。

    灵玉……

    她恍然间意识到:“既然玉阴娘娘只是称号,那她的名字是什么?”

    墨琰也被这个问题问得有点茫然:“这个……我实在不太清楚。她身边的所有生灵都只叫她玉阴娘娘。”

    虽然没得到确切回答,但哪吒已经理解了叶挽秋的意思——也许灵珠子在找的那个名叫“戚妜”的人就是玉阴娘娘。

    只不过,既然他们都只是无法消散的执念,那其本源身在何处又是一个新的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跟在玉阴娘娘身边的?”哪吒问。

    “两百年前。”他回答,“那时候人间柳城闹饥荒,我因为年岁正合适,被当做贡品送给山魈。没几年后,那山魈惹到了玉阴娘娘,被杀了。我就跟着她了。”

    “你身上阴气缠身却并非人傀,是玉阴娘娘想拿你做容器?”

    “不。玉阴娘娘一心只想找到灵珠子,对其他的事一概不关心。我是由她的心腹鬼太岁养大,被当做他将来成型所用的肉身。所以……”

    他抬头看着哪吒,从始至终情绪都很平和,好像刚才说的那些都只是别人的往事:“为了活命,我当然得选择投诚向三太子。所以,当我知道三太子手下的萧将军和天玄星君在到处寻找龙骨石的下落后,我就特意将消息放出去。”

    怪不得之前寻找了这么久都没动静,一到不周山附近就有了线索,原来是他故意放出来的风声。

    盘问到这里,似乎能知道的都已经差不多了。

    哪吒考虑几秒,忽然又问:“九头虺是在犁州城附近抓到你。既然你已经偷到天目送去给了玉阴娘娘,为何又要回来?”

    墨琰沉默一会儿,然后回答:“因为好奇。”他说着,注意力转向叶挽秋,眼中满是惊异与探究。

    不过想起刚才因为多看了她几眼,就差点被哪吒用灵识压制到头痛得近乎晕过去,他又很快移开视线:“我从未见过世上有如此相像的两人,心中实在好奇。所以就又回来,想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言,叶挽秋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得好,我也很好奇。”

    这般随和的反应倒是完全超出了墨琰的预料。他没忍住,又看了看叶挽秋,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紧接着,哪吒解开了他身上的大部分缚灵锁,偏头示意一旁的天兵打开牢门:“带路,去你藏龙骨石的地方。”

    如果时间来得及,那还能很快就将龙骨石重新镇压回银光洞下。

    然而事情并不如预期顺利。

    失去了天目构建的结界以后,北玄神山也陷入了同不周山附近一样的清浊混淆境地。

    往日笼罩在山间的干净灵气已经变得浑浊不堪,天光灰霾孱弱。厚重阴沉的乌云笼罩在天空中,被不断搅动又撕裂开,洒出铺天盖地的灰色大雪飘落下来。

    更远的地方,一阵尖利震耳的阴森龙吟蓦地传来,惊起周围山体雪潮崩塌,阴云旋聚。漫山鸟禽走兽张皇失措,纷纷结伴逃离开。大地上河流错道泛滥,森林倒毁,连天空都被映照成不祥的青色,电闪雷鸣的轰隆声不断响彻整片天空。

    听到这声音,哪吒立刻皱起眉尖转头望向云端之下。那里有一团正剧烈涡动着的青黑邪气,宛如一只整缓缓成型的巨大怪物眼睛。

    “这是,龙骨石苏醒了?”叶挽秋心中一紧,“不好,这里离妖魔两界都太近。看这架势,怕是会有不少其他东西也会趁乱入侵进人间来。”

    “韶岚。”哪吒当即下令道,“你回去告诉萧其明,务必带兵守好附近所有城镇。任何敢趁势造乱的妖魔,一律格杀勿论,不必留活口。”

    “遵命。”

    眼看韶岚已经赶回军营,叶挽秋也很快跟着哪吒朝龙骨石所在之处飞去,身后是被纸偶们严密看守着的墨琰。

    隔着漫天青烟,她看到了已经快要彻底醒过来的龙骨石。

    一条即使已经血肉消散,只剩下森森骸骨留存,体型也几乎有半座山那么庞大的龙。

    那些硕大的骨架泛着青铜般的色泽,骨骼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可怕咯咯声音,满是尖锐利齿的嘴巴不断张合着。数里长的尖尾扫向哪里,哪里就是一片被轻易摧毁出的狼藉。

    本该是眼睛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两个黝黑的空洞,里面正燃烧着两团的冷火。

    叶挽秋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身旁的哪吒,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个:“这东西真是你七岁就杀死的?”

    虽然早有耳闻,但真正亲眼看到他当年杀死的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后,叶挽秋瞬间觉得所有被哪吒送去冥府报道的妖魔鬼怪都可以安息了。

    七岁就能凭一己之力扒皮抽筋这东西,还差点包圆他全家的神仙,谁再死在他手上都非常合理。

    “是杀死了,但只是扒皮抽筋而已。早知如此,我就该把他挫骨扬灰!”哪吒看着那头龙,第一次将厌恶与憎恨的情绪外露得如此明显,眼神凌厉又尖锐。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莲神纹愈发鲜红浓烈,看起来有种几乎魔化的摄人妖异。

    “玉阴娘娘让你做了什么?”叶挽秋看向墨琰,“这东西怎么忽然活过来了?”

    “她让我给龙骨石用了返魂香,但这样的效力只是暂时的。于是,她又弄来了一百九十九个重阴体命格的人类魂魄炼制成的阴灵血珠,用来给龙骨石延长苏醒时间。”墨琰回答,眼神却一直放在龙骨石身上,似乎同样没想到这东西原来如此可怕。

    叶挽秋想起在槐山,那些人傀用来破坏建木结界的也是阴灵血珠。

    “不过。”他紧接着又说,“我知道如果我这么做了,神界不会放过我。所以我骗了她,阴灵血珠还在我手上。如今龙骨石能复苏只是因为返魂香的作用,是暂时的,他撑不了多久。”

    话虽如此,但已经苏醒的龙骨石看上去也极为凶煞可怖。

    尤其在它刚才卧过的地方,还堆积着不少妖灵的骸骨,看着像是被吸干了生机以后腐化而成的。想来应该是龙骨石在复苏之前,散溢而出的浑厚妖力吸引了不少小妖过来,然后将他们全部吞噬了化作己用。

    也不知道当年到底被东海龙王用了什么邪门禁术,这东西从落地起便一直在吸收周围一切活物的生机。

    冰川融做的水流正在枯竭,大地开始变得干涸,森林与草原成片死去。来不及逃离这黑雾蔓延范围的飞鸟走兽都被抽干生命,坠落成一堆白骨。

    更麻烦的是,有了妖与自然生灵的寿命加上返魂香的效力。龙骨石原本只有骨架的身躯,竟然开始慢慢起了一层非常薄弱的荧光,似乎那早已腐烂消亡的血肉正在缓缓重新生成。

    而看他那尚未餮足的贪婪模样,怕是很快就会拖着这副身躯,去到处寻找其他可以吞噬的生命。

    愣神间,叶挽秋忽然意识到:“虽然没有阴灵血珠,但如果这龙一直靠吞吃其他生灵作为补充,是不是也能逐渐复活过来?”

    墨琰面色僵硬地看着那条龙,没有说话,大概是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不过哪吒显然不打算考虑这个问题。

    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要对方彻底死透。

    “这是我当初留下的祸端。”他对叶挽秋说,声音极冷,“我自己收拾干净。”

    说完,乾坤圈自他腕间嗡鸣着扩大飞出,宛如金焰流星般撕开面前层层浊雾,直取龙骨石咽喉弱点之处。

    再次到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法器,龙骨石顿时疯魔般咆哮起来,暴怒着腾空扑向云头。青黑与金红两股力量相撞在一起,强大的冲击力几乎在瞬间就将周围的一切都夷为平地。

    红绸绕身的少年手持紫焰尖枪,纵身跃入云海中与那头庞大的龙缠斗在一起。

    盛极的怒意全都化作沸腾缭乱的神光与火流,将漫天乌云烧透成血一般的红。天空中开满灿烂凶悍的火莲花。

    借着火光的照亮,叶挽秋忽然看到地上正躺着一个颇为眼熟的白色身影,顿时睁大眼睛:“灵珠子?!”

    她回头交代纸偶看好墨琰,自己则飞下云端来到那人身边,将他小心翼翼扶起来。

    果然是灵珠子。

    明明北玄神山已经失去天目,却还能在龙骨石吞噬一切生机的黑雾下不受损伤,恐怕都是他和璆鸣以燃烧自己神力为代价保护下来的。

    想到这里,叶挽秋连忙运起灵力为他疗伤。

    在持续不断的灵力修复下,青年原本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孔逐渐恢复些许生气,同时缓缓睁开眼睛。

    淡银色的眼眸里是灵珠子的眼神,带着莫名的熟悉感笼罩着她:“是你。”

    “别说话,我先带你离开这里。”叶挽秋说着,正欲收手,却感觉一阵阴风从身后吹来,扬起她满头黑发凌乱飘散,遮住视线。

    灵珠子脸色一变,伸手将她护在怀中狼狈躲闪开。山脉般绵长粗壮的龙尾贴身划过,将本就生机干涸的大地撕开一条狰狞口子。

    站定后,灵珠子第一时间回头看向她,眼中不加掩饰的关心看起来和哪吒更像了:“你怎么样?!”

    “我没事。”她愣一下。

    话虽如此,也有重明幻翼瞬间张开护住两人,叶挽秋还是被这猛烈扫过的罡风在手掌上割出一道浅浅伤口。

    嫣红血珠接二连三滴落在空气里,无意间沾上龙骨扫过的长尾,附着在它的骸骨上,变成它真正重获新生的第一片血肉。

    龙骨石瞬间捕捉到这一缕不同寻常的生机气息,连和哪吒积怨了几千年的复仇之战都顾不上。燃烧着冰冷青焰的骷髅头猛地转向叶挽秋的方向,当即张着山洞般巨大的枯骨之口朝她扑过来。

    如果能把她吞下去,吸干所有生机,那他就不用再受返魂香的时间限制,一定会完全复活。

    察觉到龙骨石的意图,叶挽秋唤出雪焰,头也不回朝灵珠子道:“你伤势未愈,先避开一些。”

    说完,她闪身离开原地,由重明幻翼带着重新飞向云端,让龙骨石脱离地面,不再去吸收其他生灵的寿命。

    隔着漫天沸腾火光,叶挽秋朝哪吒点头示意,以自己为诱饵吸引着龙骨石的全部注意,游刃有余地穿行在周围的火莲花海中。

    接二连三的攻击落空后,青龙开始有些暴躁地怒吼起来。喉间发出尖锐啸鸣带起了整个空间的震动,连周围的云层都颤抖不已,炸开的山体碎片簌簌散落。一时之间尘埃四溢,光影朦胧。

    红绫游弋追绕,团团深青煞气从青龙的龙骨上迸发出来,与神力激烈碰撞着。刺目火花接连不断地闪起,将周围的高大林木全都削平摧毁,带着火星的锋利碎片四处飞溅开。

    瞥见云层中即将被追上的熟悉人影后,哪吒微微颦眉,脚下一对耀金火轮从心而动。大片赤色焰花挥洒开,托浮着他只眨眼间便已闪身来到那尾青龙身后,单手握住混天绫的尾端用力收束。

    方才还飘逸如红云的灵绸立刻绞绕在龙骨上,滚烫灼灼的三昧真火瞬息间便燃烧起来,疯狂吞噬着青龙身上散发出的阴森煞气,硬生生将它逼停在叶挽秋面前。

    她调转方向迅速躲闪开,看着那尾龙被神火烧灼得惨痛不已。

    庞大的身躯从半空跌落在地面,不断翻滚着想要将身上的火焰熄灭却始终无法得救。闷厚轰隆的龙吟声一阵接一阵从那团明亮火球中传来,响彻山林。

    紧接着从哪吒手中升起的是神辉熠熠的九龙神火罩。沸亮的金光几乎掩盖过天空中的太阳,脱手而出的瞬间便朝地上那团还在挣扎的骸骨镇压下去。

    滚烫的神火瞬间爆发开,如天光之柱直冲云霄,瞬间焚尽所有云彩。

    过于鲜浓到强势的色彩,和带它而来的少年神一样,轻易就能抓摄住所有人的目光。

    可当叶挽秋着意将注意力放到哪吒脸上时才发现,那些在他身边沸腾到几乎无法无天的火焰,似乎分毫也没有温暖到他。

    从眼角眉梢到细微神态间,生得美则美矣,却并无多少柔软人情味可言,更像是在真火中也炼不化的冥顽寒冰,一眼望去尽是清傲戾气。

    终于,扭曲在地的庞然大物不再挣扎,并逐渐消散成飞灰。混天绫重新披绕到哪吒身上,纤薄干净,流霞灿烂。

    收回九龙神火罩后,他来到叶挽秋身边,握起她血痕已干的手看了看,表情不太好。

    “不碍事,我自己……”她话还没说完,哪吒已经用神力帮她治好了那道伤口,又牵起混天绫为她一点点将手上的血污擦拭干净。

    这时候再看他,倒是没了方才杀敌时的恣睢模样,眉眼间的所有清冷都化作抹温澈的少年柔情。

    指尖抚摸过她已经看不见伤痕的掌心,珍惜而细致,冰凉的微痒感让叶挽秋忍不住微微抖一下。

    墨琰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眼神既惊讶又恍然。

    “还疼么?”哪吒抬头问,目光打量过她身上其他地方,确认没有其他伤口。

    “没什么感觉的。”叶挽秋回答,微微收下手。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要松开的打算,反而态度自然地改为牵住她的手,从云端降落地面。

    白衣青年走上前,平静温和的眼神透露出此刻说话的又是另一个人:“璆鸣多谢三太子与太华主神出手相救。”

    叶挽秋瞧着他还是有些发白的脸色,提醒:“你一人护着神山又对抗龙骨石,已经消耗太多,需要好生修养才行。”

    闻言,哪吒面无表情地看她一眼,把她的手捏得更紧,又对璆鸣道:“来一趟军营。你要找的那个人和玉阴娘娘脱不了干系。”

    璆鸣错愕地抬起头,眼神剧烈变化一下。叶挽秋猜测,是他在此刻又将主导权让给了灵珠子。

    他先是看了看叶挽秋,再次开口时,语气和声音都与刚才有了很大区别:“三太子见过她了?”

    哪吒瞟了瞟一旁的墨琰:“他交代了不少,到了军营你自己问。”

    “多谢三太子。”

    该说不说,明明是没有变化的同一张脸,但当灵珠子的意识做主导时,他看起来就是和璆鸣一点也不像,反而非常接近哪吒。

    要不是知道不可能,叶挽秋都要怀疑这两人是不是有点什么……

    手又被捏紧了。

    有点痛。

    她浑身都抖一下,被迫收回一直打量着灵珠子的视线,看向身旁正抓着自己手的少年。

    玄墨凤眼里乌沉沉的视线压迫感很强,还带着些孩子气似的不高兴。

    简而言之,吃醋了。

    回到军营后,叶挽秋翻了下自己这次带出门的安神香,正发愁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紧接着响起的是哪吒的声音:“仙箬。”

    她收拾好乾坤袋,起身去开门:“三太子怎么来了?”

    “这个给你。”他边说边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叶挽秋打开看了看,发现是一盒香。

    “前两日听你提起安神香快用完了,所以让人找来了这个。”他解释。可叶挽秋自己都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他随口提过,他却记得清楚。

    想到这里,她心中微微一动:“多谢三太子。”说着,她又闻了闻那盒香,有点惊异,“和你身上的味道有点像。”

    “是么?”

    叶挽秋不确定地再次轻轻嗅一下,接着朝哪吒身上凑近,试图闻一闻来对比。

    却没想到,他也在这方主动低下头靠近过来。两人蓦地鼻尖相蹭,彼此都僵硬一瞬。骤然弥漫开的莲花香与少年近在咫尺的艳丽面孔,都让叶挽秋顿时呆愣住,险些连手里的安神香都拿不稳。

    她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对方,被那双过于专注的黑色凤眼定在原地,紧张地吞咽,试图把差点跳出喉咙的心跳咽回去。

    少年薄朱色的嘴唇轻轻翕动下,不知道是想说点什么,还是想吻住什么。

    但最终,他又什么都没做,只嘱咐句:“好好休息。”

    “好……”

    第五十三章、二合一

    离开犁州城的前一天下午, 叶挽秋给青川君传去了一道口信,希望他能帮忙想想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暂时修复北玄神山的结界。

    却没想到,在听完这里发生的事后, 青川君居然立刻在傍晚时分便赶了过来。

    见到叶挽秋,他张口第一句话便是:“灵珠子在哪儿?那个玉又是怎么回事?给我看看。”

    “爷爷干嘛这么关心灵珠子和那块玉?”叶挽秋一头雾水, 但还是解释道, “灵珠子现下回到神山的仙居去了, 那块玉倒是在三太子手里。”

    “那我先去看看。”说完,青川君便火急火燎地来到统帅营, 身后跟着满脸茫然的叶挽秋。

    听闻青川君这般急切地赶来却第一时间要看那块玉,哪吒也是觉得有点不解。不过很快, 他便意识到:“青川君可是想到了什么?”

    说着, 他让韶岚将那两截断开的玉递过去。

    一见到这东西, 青川君整个人都呆住了,脸色僵硬得不成样子,嘴角紧绷着半晌没说出来一句话。

    “爷爷,你怎么了?”叶挽秋有点被他的样子吓到。

    意识到自己此刻的反应实在太过失态, 青川君连忙眨眨眼, 勉强变化脸色掩饰过去:“这东西我也猜不准来历,但总觉得很眼熟, 要不先交给我去找太乙老儿问问看。”

    哪吒静静看着他片刻, 没有反对:“那就劳烦青川君帮忙调查。”

    “应该的。”他没看哪吒, 只想了想又问,“对了。那个叫墨琰的,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主动投诚, 愿意配合我们提出的所有要求。有这样一个人在玉阴娘娘身边做内应,确实会方便许多。”也许是因为天生音色清冷的缘故, 哪吒在不带情绪地评价一个人的时候,听上去总会有种过于锐利的冷漠。

    “那他所求的是什么呢?”

    “帮他把体内已经侵入骨髓心脉的阴气去掉,杀死想要将他做成容器的鬼太岁,永绝后患。”

    青川君捋捋胡子,沉思片刻:“这样。我等会儿先上神界去请天帝赐下法器,暂时恢复这护山结界,也好护得犁州城百姓平安。顺道也将这玉拿去给太乙瞧瞧。明日一早,若我赶得回来便一起回家。若是来不及,仙箬你就先带着灵珠子和墨琰回百花深去。”

    叶挽秋点点头,没觉得这安排哪里不对。

    倒是哪吒听完后立刻颦起眉心,表情不太好:“带他们回去做什么?”

    “不是说要用墨琰做内应吗?”青川君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那不得带回去?”

    “我会让萧其明和韶岚将他们带回神界,不必去百花深了。”

    “可是……”叶挽秋考虑着,“墨琰是被至阴之气侵蚀入体长大的人,他根本去不了神界。灵珠子又只是一缕执念而已,脱离不了璆鸣的身躯,也去不了。”

    青川君点点头:“是啊,将他们带回百花深是最好的选择。三太子大可放心,有我和仙箬还有上下这么多孩子在,不会有问题的。”

    “我想的不是这个。”哪吒说着,目光不加掩饰地笼罩在叶挽秋身上。

    她被这极具存在感的视线看得莫名心虚,只能假装偏头,碰上正看着他俩一脸不解的青川君。

    空气寂静得有些微妙。

    一旁的萧其明也察觉出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于是面露疑惑地望向韶岚。

    对方犹豫半秒,沉默着给了他一个“等会儿有大事跟你说的”严肃眼神。

    搞不懂这俩孩子在打什么哑谜。青川君只能从叶挽秋明显心虚的表情中猜测,也许是最近两个人闹得有点不愉快。

    而且大概率是叶挽秋理亏。

    于是他无声叹口气,拍拍自家孙女的手:“你先去休息,我和三太子还有别的事要商量下。”

    我那英勇聪慧伟岸护短的好爷爷啊!

    叶挽秋差点没忍住直接表演一个热泪盈眶,然后连忙点头,逃似地离开了统帅营。

    回到房间后,她慢慢平复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表现得实在太过慌张。那种如芒在背的心虚表现,怕是谁都能看出来。

    其实仔细想想也没必要这样的。

    但她现在一看到哪吒就忍不住满脑子都是乱七八糟的想法——比如那个吻,比如他那时说的那些话。

    简直想一次呆若木鸡一次,好像银河在头顶爆炸成烟花。

    九重天在面前当场崩塌。

    长江黄河都逆流而上,里面的鱼全都爬上岸来健步如飞,一拳一个嘤嘤怪。

    鸟钻进水里激流勇进征服四海那么震撼。

    根本没法泰然自若地跟他相处,完全做不到。

    而且回想一下那天晚上哪吒的神情,怎么有人在说这种事的时候还能表现得这么冷静,该不是在玩她的吧?

    不过,一想到他那天因为灵珠子的事莫名其妙跟她起了争执,那时候他的状态看起来就很不对,所以唯一能解释得通的确实只有这个……

    她躺在床上,两眼发直地望着房梁。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

    前两天还有龙骨石没找到的事迫在眉睫,能帮她转移下注意力。

    现在正事告一段落了,她只要闲下来,满脑子就一定会被那句“喜欢你”塞满。甚至连片刻内不去想都做不到,眼前全是那张艳冠六界的少年脸孔在晃来晃去。

    也不知道这样挺尸了多久,门口忽然传来青川君的声音:“仙箬,歇下了吗?”

    她连忙起身开门:“爷爷怎么来了?”

    青川君走到桌边坐下:“看你方才在统帅营里魂不守舍的,来问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三太子没说什么吗?”她硬着头皮问。

    “他只说是和你之间的私事,没有什么矛盾或不合,让我无需操心。”

    确实没有矛盾和不合,甚至完全是在朝另一个极端方向狂奔而去。

    “到底怎么了?”青川君看着她,半开玩笑道,“又不是闹矛盾还搞得这么神秘兮兮的。而且我瞧着三太子提起你时的模样也不太对,总不该是你们俩下一趟凡间就私定终身了吧?”

    三秒。

    三秒后青川君就笑不出来了。

    “你怎么不说话?”他开始正襟危坐起来,“这时候不应该笑话爷爷我老糊涂了吗?”

    叶挽秋张了张嘴,脑子里正乱着,也不知怎么的,竟然解释一句:“那倒也还没到那个地步。”

    青川君顿时瞪大眼睛,脸色变化得很是精彩绝伦:“……你说什么?!”

    那表情都已经不是白菜被拱,而整个菜园直接起飞的不知所措。

    “这……你们……到底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的事?!”老人家看起来受到了不小的惊吓,连端茶的手都在抖。瞳孔地震得眼睛里都快冒出重影,就要控制不住重明鸟的双瞳本体。

    不得已,叶挽秋只能将整件事大概说了一遍。

    她是越说越小声,青川君则是越听越震惊,最后憋出一句:“我就知道,他当初把护心灵玉这么重要的东西拿出来分一半送你,一定有大问题!”

    啊,这么看起来,确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隔着衣服摸摸胸口那片护心灵玉,听到青川君又问:“那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说完,老人家又面露忧愁:“早知道我就不说让这小子来百花深,亲自看着墨琰他俩了。”

    叶挽秋:“啊?”

    让哪吒也来百花深?

    “亏我事先毫不知情,还夸他真是心思机警,事事亲为。”

    叶挽秋:“啊?”

    心思机警是肯定的,但究竟是冲着什么来的就不好说了。

    青川君有点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按了按跳动不已的额角:“算了,我先去神界请下法器重铸护山结界要紧。至于你和三太子这事……愿与不愿,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说着,他望向叶挽秋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层像是看到某种既定命运的意料之中,喃喃感慨:“都是命数啊。”

    “什么数?”她还没从哪吒也要来百花深的消息里回过神,一时没听太清。

    青川君眨眨眼,随口掩饰道:“我是说,你喜不喜欢的事,还是得你自己说了才算数。我先走了。”

    “爷爷路上小心。”

    “知道了。你也早点歇息。”

    然而歇息是不可能歇息得好的,尤其是在知道这个消息以后。

    左右这会儿时间尚早,还只是傍晚刚过,夜色初起时分。她干脆离开军营出去到处走走,也好散心。

    夜幕笼罩下的高原森林比起白日里要冷不少,月色昏暗,星光从树荫间疏漏而下。放眼望去,到处都是高大密集的云杉树,将这里围成牢笼一样。视线尽头有寒雾涌动,让人感到阴冷逼仄。

    她在林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发现这周围零星长着些苍烛果,是酿造青川君最喜欢的那杯“裁三春”时会用到的仙果之一。

    之前因为苍烛果只在冰川附近生长,百花深周围并没有的缘故,叶挽秋并没有学会酿这种酒。如今看到了,她便将这些仙果小心收集起来,打算带回家去请教灯花婆婆怎么酿酒。

    还在她仔细挑拣着这些青翠淡香的果子时,一道细微的脚步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她警惕抬头,手中飞出几只花鸟纸偶,盈盈漂浮。

    借着朦胧暗淡的月光,她看到玉雪麒麟正站在不远处,手里提着盏琉璃灯。温暖灿烂的光色像是装着无数只萤火虫,将青年俊秀清隽的脸孔照亮。

    叶挽秋松口气,和他同时开口道:“原来是你。”

    话音刚落,两个人都有点愣,似乎没想到会这么有默契。

    “主神来此可是有要事?”他走出来,从声音到神态都是清冷熟悉的。

    看来此时跟她说话的人是灵珠子。

    叶挽秋起身,随意拎起裙摆将上面的草叶与露水都轻轻抖落干净:“不是。只是闲来无聊,所以出来走走。恰好看到附近有苍烛果,是可以拿来酿酒的好东西,就准备摘一些。”

    “原来如此。”他走近些,淡银色的眸子在烛光下格外清澈,笼罩在她身上的视线无名熟悉得令人心悸。

    “主神若是需要,其实山崖边更多,也长得更好。我给主神带路吧。”

    “多谢。”

    采集完了苍烛果,叶挽秋这才想起问他为何会在这里。

    灵珠子回答:“护山结界消失,又出龙骨石的事。我们不放心神山周围,所以就时不时出来看看。”

    “那你的伤如何了?”她边说边打量一下对方的脸色,感觉看起来倒是恢复得差不多了。

    “多亏主神出手救治,现下已经好全了。”

    “那就好。”

    说着,她又想起傍晚时青川君与哪吒商量后的事,于是接着道:“对了。爷爷已经上神界去请法器,很快就能暂时重铸护山结界,你不必担心。倒是有关玉阴娘娘的事……我们定然会彻查到底,就看你要不要同我们一起?”

    “主神的意思是?”他低头看着叶挽秋。银色的虹膜有如月光流淌,将她轻轻圈浮在中央。

    叶挽秋眨眨眼,错开视线,尽可能平和地回答道:“下午墨琰的话你也听到了,不管玉阴娘娘是不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戚妜,两者之间都一定是有莫大关系的。你若是要和我们一起去查,可以和墨琰一起去我家百花深。等他身上的阴气去得差不多了,我们就动身出发。”

    灵珠子考虑片刻,沉默着和璆鸣商量一阵,最终点头:“那就听凭主神安排。”

    两人一路结伴下山,顺道说笑着闲聊起彼此过往的一些事。

    叶挽秋发现,不管自己说到什么,哪怕只是小时候一些很平常的小事,灵珠子也会听得非常认真,还偶尔问:“那主神如今过得可快乐吗?”

    微妙的熟悉感从记忆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隐隐传来,缓慢而清晰地起伏着。

    她没能第一时间想起究竟在哪里听过这个问题,只回答:“当然。”

    “那便好。”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森林,正好看到哪吒和萧其明沿着河流走上来。

    四个人迎面碰到。

    叶挽秋完全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们。对上那双漆黑凤眼时,她更是心头一慌,差点行差踏错,脚底一空,还好凭着多年习武的平衡本能才勉强踩稳在地。

    灵珠子瞥见她脚步不稳,很适时地扶了她一把:“没事吧?”

    “没……没什么。”

    萧其明瞧见这一幕,隐约觉得有些不妙,接着又转头看着自家元帅。

    果然哪吒面无表情站在原处,目光盯着两人接触在一起的动作,手指收握一瞬,好像想要拧断点什么,指尖光焰明灭。

    一时间,白天那条龙骨石被穿透脊椎时,发出的惊悚脆响好像又遥遥回荡在耳边,听得叶挽秋后背一痛。

    她连忙客气地挪开和灵珠子之间的距离,笑笑:“多谢。”说完朝哪吒走过去。

    只是走到一半时,不知为何短暂犹豫下,脚步不自觉朝萧其明的方向偏了些。

    “你们怎么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叶挽秋问。

    “我方才在军营到处找不到你。”哪吒收回视线看着她,“没想到你在这里。”

    “看时间还早所以就出来逛了下,没想到正好和灵珠子碰到,也就顺便说了几句一起追查玉阴娘娘的事。”她简略回答,“我们走吧?”

    说完,她又转头和灵珠子挥手告别,三人很快回到军营里。

    见到韶岚和另外几位将军正在等他们,叶挽秋摸出乾坤袋里的苍烛果分给他们一些,又转身送给萧其明几个:“我刚在山上摘的,味道很好,给你们都尝尝。”

    连忠宫一行接过仙果刚准备道谢,忽然听到哪吒问:“我的呢?”

    叶挽秋收乾坤袋的手一顿,眼神疑惑:“你不是不吃任何东西吗?”

    “这不一样。”他语气倒是平淡轻巧,听得旁边几位将军一愣一愣的。只有萧其明和韶岚看起来没什么太大反应,还彼此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叶挽秋抿下嘴唇,从袋子里选出一个最好的递过去:“明天见。”

    “好。”

    第二日一早,太阳刚爬出山头。青川君已经带着九天镇印从神界赶回来,用它暂时重铸了北玄神山的护山结界。

    因为又是几日没能回家的缘故,叶挽秋手上那串传音铃自早膳时分起就没停过。

    小狐狸叶留冬总是对着她有说不完的话,一口一个阿姐阿姐缠人得要命,恨不得直接从传音铃里钻出来抱着她不撒手才好。

    不过两人自幼一块长大,叶挽秋对他着黏人的性子倒是已经早就习惯,耐心安抚句句回应,很是熟稔。

    等到这铃铛终于勉强停歇下去后,哪吒才抬头,眉间还存留着尚未彻底展开的皱痕,问:“他如今几岁了?”

    “比我小点,不到两百七十岁吧。”叶挽秋端着碗不明所以,“三太子问这个做什么?”

    “狐妖一百岁成年是常事。不过这般只长年纪不长心智的倒是罕见。”他表情不变,用最平淡的语气说最刻薄的话。

    叶挽秋卡壳半秒,将嘴里那口冰梅茶饼缓缓咽下去,接着为自家弟弟辩护道:“他只是爱撒娇而已,其他时候还是很靠得住的。”

    闻言,哪吒再次转过头来看着她,正想说点什么却又忽然想起,从过去那些祈愿记忆里来看,叶挽秋好像确实很吃这套撒娇攻势。

    比如叶留冬,十次用这招,□□次都能奏效,轻而易举都被骗去。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皱下眉尖。

    一旁灵珠子在听完她刚才和叶留冬的对话后,先是沉默半晌,接着才微微笑着道:“看来主神和家中族人感情很好。”

    青川君似乎被这句再平常不过的话触动到,侧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挽秋,喝着茶没有插话。

    而提起这个,叶挽秋则很愉快地回应道:“也是因为我跟留冬年岁相仿,所以他从小便格外亲近我些。”

    “小时候亲近,长大了总该有些分寸。”哪吒不冷不热道。

    若是以往,在叶挽秋对他心中所想还并不知情时,总免不了要与他争论一番。但如今知道他为什么这么一反常态了,倒是短时间想不出该说什么,只能用糕点塞满嘴,还不小心咬了自己一口。

    原本倒是不打紧,只是被嘴里浓郁的梅子味浸入伤口,立刻弄得她嘶一声。

    “怎么了?”灵珠子关切地问。

    她揉揉脸:“没事,太酸了。”

    满桌仙神皆是寂静下来。

    叶挽秋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于是干脆端起茶汤只顾喝,不再说话。

    墨琰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跟着伸手拿一块尝了尝,点头附和:“是挺酸。”

    “那不挺好?活人才能尝到酸味。说明你现在还没死。”哪吒侧眸剜他一眼,黑色凤眼中淡金光辉轻微明灭。

    绕在墨琰手腕上的缚灵锁立刻绞得他双手一颤,刚咬了一口的冰梅茶饼顿时掉在地上。

    “三太子提醒得是。”他收回手,一脸谦逊,深灰色的眸子底下却带着种看到好戏的愉快。

    青川君瞧着这人,心道不愧是敢自告奋勇去玉阴娘娘身边当内应的。

    富贵险中求这块算是让他玩明白了。

    一场惊心动魄的早膳终于结束,众人正式启程回到百花深。

    才过雾水结界,叶挽秋就看到岸边挤满了来等着她和青川君回家的小妖怪们。

    于是本该轻松合家欢的团聚气氛,却在众妖看到那抹极鲜丽亮眼的红以后,顿时全都熄火并凝固住。

    一时间十脸懵逼,百脸茫然。剩下的全都在不知所措,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叶望夏。

    她很快收拾好脸上的惊讶,主动走上前。景煜像是她的影子那样忠诚而沉默地跟着她,连行礼的动作都同时同步。

    “不知三太子今日前来,百花深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无妨,起来吧。”

    那边青川君还在吩咐扫晴娘们,立刻将几处殿宇布置出来。

    这边小狐狸已经迫不及待挤到叶挽秋身边,动作亲昵地挽住她的手,侧低着头和她咬耳朵轻轻问:“阿姐,这是怎么回事?另外两个人又是谁?”

    话音刚落,哪吒正好从她身边走过。臂间红影飘扬,带着缕缕清雅莲香扩散开,不偏不倚正好从她和叶留冬之间切过。

    绣着三足金乌的绸缎碰过小狐狸抱着叶挽秋的手,当即烫得他吱哇乱叫,赶紧松手跳开。

    “没事吧?”她吓一跳,赶忙抓起叶留冬的手看了看,发现只是有些发红后才松一口气。

    “痛死了痛死了。”他皱着一张脸朝阿姐哼哼唧唧撒娇,“差一点就熟了!”

    小陶在旁边听到这句话,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清烤狐狸爪,那岂不是珍馐大补?”

    叶留冬黑着一张脸,反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

    小姑娘立刻捂着头跳起来拆穿:“你骗人!!你根本不痛!”

    一猫一狐瞬间掐在一起。

    叶挽秋则犹疑着朝哪吒离开的方向看去,莫名有种未来一段时间必定会过得非常跌宕起伏的悲催预感。

    事实证明,叶挽秋的预感是正确的。

    从扫晴娘来告诉她晚膳已经准备好了开始,整个局面就变得逐渐失控。

    一开始她还只是疑惑,为什么明明根本不用任何吃东西,哪吒却也在这里。但想到青川君也在,她也就当他们是有要事商量。

    紧接着是跟在她身后紧挨着坐下的叶留冬,非要和她挤在一张长凳上,还美其名曰“今天人多,把宽敞的位置让给有需要的客人”。

    “我没关系,和阿姐坐一起就好了,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

    话是没错,甚至听着还很合理。但小狐狸边说边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故意把“客人”两字咬得格外清晰,是个人都能听出来他别有用心。

    于是没等叶挽秋开口询问些什么,哪吒已经冷声开口,点漆墨瞳里冷光湛然,看得人心头一惊:“两岁卖乖是讨喜,两百岁卖乖是心智有问题。”

    叶留冬脸色一僵,本想硬着头皮回应对方。奈何这位九天执法者对妖族的压制是刻在血脉的,一般妖灵实在难以用勇气去抗衡,能勉强同坐在一张饭桌上都已经是奇迹。

    他咂咂嘴,没敢接半句话,但敢继续朝叶挽秋身边更亲近地靠过去。一副弱小可怜又无助的模样,连毛茸茸的狐狸耳朵都忍不住从头顶冒出来抖啊抖。

    眼见哪吒脸色更冷,径直放下手里的茶杯,青川君闭了闭眼睛,唤道:“留冬,别妨碍你阿姐吃饭,坐过去些。”

    被叫了名字的小狐狸耸拉着耳朵,不情不愿地挪开几寸,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好了好了,吃饭吧。”叶挽秋夹起一块烧鸡放在他碗里,“喏,你最喜欢的。”

    “谢谢阿姐。”

    灵珠子回忆下这两三个时辰内记住的名字,所有所思:“望夏,挽秋,留冬。青川君可是以四季之轮回为起名寓意?”

    “正是。”青川君喝着酒回答。

    那边正啃着烧鸡的小狐狸还不忘继续补充:“而且我和阿姐的名字是一对,是挽留秋冬之意。”

    闻言,哪吒冷笑一声,听着简直渗骨的战栗。

    “是么?”灵珠子同样转看向叶留冬,不带情绪的眼神看起来像极了哪吒,瞧得小狐狸呆愣一瞬。

    后知后觉的冷意爬上脊背。

    青川君面无表情夹起一箸龙鱼糕塞进他碗里:“吃着饭就少说话,也不怕噎着。”说完,又看向灵珠子,“不知道北玄之主的口味,所以就让灯花婆婆将各方菜色都做了些,尝尝看。”

    “多谢青川君费心。”

    如此总算是将话题转移过去了。

    青川君舒口气,重新端起酒杯喝几口,又重新添上一些。

    旁边的叶望夏则目光困惑地在哪吒、叶挽秋、灵珠子和叶留冬之间转了几圈,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但不敢确定,打算再看看。

    叶挽秋看着这满桌菜,正纠结该从哪个开始吃起,忽而听到哪吒淡淡叫她一声:“仙箬。”

    “啊?”

    她转头,看到他拿起筷子,精准挑中了她往日里最爱吃那样给她夹到碗里,又用自己的碗给她盛了些汤放在她手边。

    叶留冬啃烧鸡的动作凝固一瞬,满脸都是“可恶,被抢先了”。

    叶望夏迟疑着转头和青川君交换一个眼神,无声询问。

    在得到类似肯定的回答后,她整个脸色都白了几度,瞳孔放大。

    “仙箬?”灵珠子面露疑惑,“可是太华主神的小字么?”

    “正是。”

    她答应着,听到他又问:“敢问是何二字?”

    “威灵仙之仙,箬兰草之箬。”哪吒替她回答,清冷如泉的声音和灵珠子的话一前一后响起,听上去好像在自问自答那么相像。

    倒是灵珠子在听完这个解释后,沉默着思索片刻,眼神几经变换又重新落在叶挽秋身上,带着种难以说清的深厚复杂:“是个寓意很好的名字,也是青川君起的?”

    “是我。”哪吒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适时为叶挽秋碗里添些她喜欢的菜,照顾得自然而然。

    不过在听到这个回答后,轮到叶挽秋迷茫了:“不是……太乙天尊吗?”

    “师父当日拟了两个小字,一个是丹箬,一个是仙箬。”对她说话时,哪吒的语气总是明显要柔和许多,“我给你定了现在这个。”

    这样讲的话,也确实可以说是他起的。

    “原来如此,我之前还不知道这回事。”她点点头。

    灵珠子听完以后推算一下:“这么说,主神是自幼便和三太子相识了?”

    “那倒不是。”叶挽秋诚实纠正,“那时候我们还没见过面。”

    “这样么?”灵珠子眨下眼睛,看起来有点惊讶,“我还以为两位是相识已久。”

    叶留冬边和烧鸡搏斗边抽空抬头,进一步补刀解释:“阿姐三百岁之前都没出过百花深,不认识其他人的。”

    虽然都是实话,但怎么听怎么像是在划清界限。

    哪吒端碗的动作一沉,撇向叶留冬的眼神像是含着冰。本该是柔和的灯光落进他眼里,却折出一道又尖又戾的锋芒,瞧得人浑身血都凉一半。

    总感觉他下一刻就会直接把这小狐狸丢进东海去喂龙。

    于是叶挽秋赶紧又补充:“不过爷爷和太乙天尊是至交好友,我也是从小听着三太子的事长大的。所以认真来讲,也不能说是不认识,只是没机会正式见面而已。”

    “那主神和三太子是什么见到彼此的?”灵珠子好像真的对她和哪吒的事很感兴趣。

    “人间槐山那次。”

    “她幼时放天灯。”

    两个截然不同又异口同声的回答,让周围人都是一愣。

    “放天灯?”叶挽秋一时间没想起来这件事。

    但哪吒却记得相当清楚:“你第一次送我祈愿的时候,那段记忆就是你在山顶上放天灯。”说完,他停顿须臾,接着语气平静地补充,“好像还有谁跟其他人打架输了,被罚不许吃烧鸡两个月。”

    叶留冬一口烧鸡噎在喉咙里,脸都憋红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

    “噢,那个啊。确实是我第一次去神龛点香时的祈愿。”叶挽秋很快回想起来,又觉得有点惊奇,“你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祈愿?”灵珠子重复。

    “什么祈愿?怎么……怎么这些也能被知道?”叶留冬惊慌失措。

    青川君同样感到格外讶异:“三太子的意思是,仙箬这三百年来给你的每一次祈愿,都是有她自己的一部分记忆在的?”

    “是这样。”哪吒毫不避讳地承认道。

    此言一出,叶望夏不由得颇为怜悯地转向自家幼弟,意料之中地看到他已经满脸菜色,好像最骄傲的希望之光都被掐灭埋土里去当花肥了。

    而青川君则沉默下来,似乎是在思考什么。

    一顿晚饭吃得胆战心惊终于结束。

    还没等叶挽秋走出大门缓上口气,右手忽然被一只冰凉凛硬的手抓住,耳边是哪吒明显正绷着的声音:“跟我来。”

    她没能挪出去步子,因为左手同时也被另一只温暖熟悉的手抓住,是叶留冬:“阿姐,我们去僰道城玩儿吧?你不是最喜欢那里的凉糕和苕丝糖了吗?”

    叶挽秋:“……”

    “放手。”哪吒冷冷睨着叶留冬,毫无温暖可言的声调是的磨满棱角的坚冰,带着锋利浸骨的质感滚过每一个人的听觉,好似下一秒就会贴着敢挑衅他的人的喉咙直接见血。

    如此左右为男的尴尬局面,叶挽秋只想死。

    回头求救间,她看到青川君和叶望夏皆是满脸接近裂开的震惊,像是完全没想到还会有这么一幕。

    只有灵珠子仍旧站在原地,云淡风轻地看着他们,脸上表情与点评都很克制:“青川君家的孩子果真不同凡响。这位更是勇气可嘉。”

    ……这不动喜怒的阴阳怪气模样,更像哪吒了……

    不过评价没错,确实勇气可嘉。

    明明已经被哪吒那句音量不大,却充满威胁性的话给弄得浑身都在抖,但是小狐狸还是扒拉着自家阿姐不肯松开。

    过于真实的畏惧感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可怜了,声音越说越弱:“阿姐,你让我陪陪你吧。你这次离家又是这么久,我都好久没见你了……”

    察觉到哪吒已经没有了跟他继续幼稚争执下去的耐心,似乎是想抬手直接做点什么。叶挽秋连忙抽出被小狐狸抱住的左手,一把将他按住,抬起头满眼希冀地望着他:“不如我们一起出去逛逛吧!”

    开什么玩笑。

    真要动手,一道莲火过去,灵珠子作为麒麟之身都被毁了一层皮肉。要是落在叶留冬身上,那还不直接将他烤熟了。

    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他的注意力转移再说。

    而且外面人多,越热闹的地方就越安全。

    “你很想出去么?”哪吒垂眸看着她,眉尖微微有些不耐烦地皱着,但并不是对她。

    叶挽秋迟疑一瞬,踌躇着该怎么表现才能让自己看起来真的很急切。总算回过神来的青川君同样非常头疼,深吸口气唤:“留冬,别去添乱。”

    “可是,爷爷……”

    他回头还想说些什么,被叶望夏一把拖过去,面色凝重道:“听爷爷的话。”

    小狐狸瞪大眼睛,看了看叶挽秋又看了看青川君和二姐,满脸“你们不如杀了我”的痛苦表情,好像马上就要哭了。

    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幼弟,见他这样委屈,叶挽秋总免不了有点心软。

    她犹豫几秒,正欲开口,却听到哪吒说:“走吧。”

    “什么?”

    “不是要出去逛么?”他拉着她的手,回头。

    “啊……是想出去来着。”叶挽秋点点头,忽然又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人,于是有点紧张地问,“那个,灵珠子?”

    毕竟这是在自己家,对方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应该有的照顾礼数还是得有。哪怕只是象征性地问一句也得问问。

    “我倒是不想添麻烦。”青年说完,看着叶挽秋暗地里松口气的小表情笑起来,淡银色的眼睛意味不明地闪烁下,紧跟着说出口的话却是,“不过生平第一次来这西南之境,对这方的风土人情实在很好奇。不知主神与三太子可否愿意让我们与你们同行。”

    说好的不添麻烦呢……

    而且这说话语气和眼神,根本不是灵珠子,是璆鸣吧是璆鸣吧!

    叶挽秋被他一句话弄得措手不及,只能睁大眼睛下意识看向青川君和叶望夏。

    两人沉默着闭了闭眼,意思是这个没法拦,好歹人家是有头有脸的客人,哪有拦着不让出去玩的道理。

    绝望。

    想死。

    为什么没有一道天雷下来劈晕他们。

    不敢劈哪吒劈她也好啊,反正让她不用面对就好了。

    她满心都是吐槽,强压冷汗正欲艰难答应,旁边哪吒已经率先冷声回怼道:“不愿意。”他瞥着对方,“看来上次的伤是好得差不多了。”

    平心而论,在那狐妖的事情上,为了考虑叶挽秋的感受,以他的脾性而言能忍到现在已经算是极限。但对于灵珠子这般毫不相关的,他便半点也不想客气。

    不过这个回答倒是完全在璆鸣的意料之中。

    所以他也不做任何纠缠,只依旧微笑着道:“那我们先去找一下墨琰,祝两位大神玩得开心。”

    一路惊魂未定地离开百花深,来到雾水对岸的人间僰道城里。

    叶挽秋就这样被哪吒抓着手走在一起。路上的人稠物穰,市井繁华,全都成了从眼底翩擦而过的斑斓虚影,半点没落到实处。

    唯一能被清晰感受到的,是手上来自身旁少年的体温。

    冰凉如雪,莲香清逸。

    “我们去哪儿?”她问。

    哪吒侧眸淡淡看着她:“你想去什么地方?”

    对哦,毕竟是她说想来的。

    于是叶挽秋想了想,指向其中一条格外热闹的街:“我记得那边有卖糖画的。上次本来想去买一个,但是人太多了没来得及。要不今天我们去看看?”

    “走吧。”

    见他这会儿情绪平静又非常好说话的样子,叶挽秋试着晃下被他紧紧牵握着的手,琉璃似的乌色杏眼望着他眨了眨:“不生气了?”

    少年身上的清隽疏离感,同那湖水中央的莲花一样与生俱来。若非是他自己肯主动露出些许带着亲近的温柔,那便看上去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不过与他神情中看似漠然的反应不同,开口说出来的话虽然声调平稳,但是怎么听怎么不对劲:“毕竟他是你幼弟。名分上来讲,自然是如何亲近你都不能被说什么。”

    所以刚才就什么都懒得说了,打算直接动手是吗?

    而且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扯到名分这种如此严肃的东西了?

    叶挽秋沉默一会儿,有些尴尬地解释道:“留冬自小便这样,是黏人了些……”

    “只是这样而已么?”哪吒低头看着她,“你们一同长大。但你是青川君的继承人,自认为照顾所有百花深妖灵皆是应该,所以一直把他当亲生幼弟来纵容溺爱。可他对你什么想法,换做其他任何人都能轻易看出来。你不察觉,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一番信息量过大的话,说得叶挽秋一愣一愣的,下意识辩解:“他……我,怎么会……”

    “为什么不会?”哪吒反问,“你们本就不是真有血缘的亲姐弟,何况你很好。”

    就像所有生灵生来就会向往一切温暖包容,温柔真诚的存在一样。他会因为叶挽秋身上的这些特质而喜爱她,那旁人也会。

    他当然明白叶留冬的心思,因为他也是一样的,所以能轻易看破。

    想到这里,哪吒再次看着她。过于专注的视线垂落在她身上犹如实质化.丝丝缕缕,密密麻麻,接近缠绕的包围。

    “但是……”

    “如果没有在犁州城那时,我主动向你坦白。你会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想法么?”

    一言绝杀。

    他一句话便轻而易举将叶挽秋的思绪都搅乱得一团糟,脑子里开始自动回映当时那个吻,连带着视线也不自觉从少年神情认真的黑色眼睛,下滑到那张微微抿着的薄朱色嘴唇上。

    片刻后,叶挽秋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看着什么出神,一下子像是被火焰燎到了翅尖的鸟,整个人都缩一下,慌忙别开视线。

    她想抽回被握着手去指路,但是没能成功,只好抬起另一只手指了指,僵硬转移话题:“我们到了!”

    只见那间小小的糖画铺子面前正挤着一堆来过眼瘾的小孩,浓烈甜腻的香气蔓延在空气里,引得路人纷纷回头。

    摊主用糖勺将融化的浅褐色糖浆均匀涂抹,又仔细叠加出整齐规律的鱼鳞形状,点上眼珠。

    一条栩栩如生的锦鲤便被凝固在了竹签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抬起头看向刚来的叶挽秋和哪吒,笑着道:“二位客官要画个什么?”

    说完,他注意到两人牵在一起的手,顿时满脸了然,继而建议:“不如就画对儿鸳鸯?正好能拼起来,还能一人一半。”

    “还是画朵莲花吧。”叶挽秋眨眨眼道。

    摊主噢一声,手上已经忙活起来,熟练地倒糖起型,顺道随口笑问:“看来姑娘是很喜欢莲花啊?”

    就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却让叶挽秋听得当即愣住,眼神不自觉朝身旁看了看。正好瞥见哪吒也侧过视线望着她,似乎正在等她回答。

    明明只要坦诚回答和花有关的问题就好了,她却被身旁少年这一眼看得莫名心慌意乱,想都没想便回答道:“喜欢。”

    说完感觉怪怪的,又硬着头皮找补着:“毕竟……莲花这么好看的东西,谁都会喜欢的。”

    糖浆很快在空气里凝固冷却,化作燃烧的莲花模样,被串上竹签递给叶挽秋。

    付钱后,他们离开原地,走上一段横卧河面的石桥,看着许多花灯与挂着灯笼的小舟从桥下泛游而过。

    哪吒见她只是拿着那串糖画,问:“不打算尝尝么?”

    叶挽秋看了看那片琥珀般晶莹剔透的火焰莲花,有点舍不得地摇摇头:“这莲花画得这么好看,就这样吃了有点可惜。”

    “只是因为好看才觉得?”他偏头。

    叶挽秋不解地抬起脸,蓦地感觉手里一空,是哪吒将糖画拿在手里,递到她嘴边:“若是喜欢,再买一个就是了。尝尝看。”

    丝缕甜味顺着唇瓣与舌尖化在口中,和他身上的莲花香融合在一起,倒真像是在舔着朵糖做的莲花一般。

    薄薄糖浆凝固成的花朵格外脆弱易碎,叶挽秋吃得小心翼翼,怕将它一下子弄坏了。唇舌中的温暖将原本尖锐凌厉的花与焰融化成温顺模样,连唇瓣上都是一层晶莹蜜糖。

    哪吒低眉认真看着她吃糖画的样子,凤眼清明,墨色湛冷,仿佛一对被雪淬洗过的纯黑翳珀,过于专注的目光更像是将她困进了眼底。

    好像被她仔细舔咬过的并不是糖画做成的莲花,而是别的什么。

    半化的糖丝最是柔软,难以保持原本的完整。叶挽秋将那片摇摇欲坠的花瓣咬在嘴里,细碎如松脂的糖屑沾上嘴角,被哪吒抬手替她轻轻抹开。

    糖屑香甜,略带一点被她体温融化后的黏腻。

    他看了看,神情淡然地低头将那几粒糖末含进口中,吞咽一下。仍旧是寡淡无味的,并没有看起来那么甜蜜诱人。

    这下轮到叶挽秋睁大眼睛,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整个人顿时完全呆住了,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脑子里全是“他刚刚一脸面无表情地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吃了什么吃了什么?”

    一时间,她感觉银河里的所有星星全都一起砸在了她头上,整个思绪都是过于震惊带来的绝对空白。

    “好吃么?”他尝不出味道,就问她。眼神落在她染着层透亮糖浆的嘴唇上,眸色是半点光也透不出的深黑。

    “啊……很甜。”叶挽秋其实没太听清楚他的话,能做回答全靠本能。

    带着莲花香味的气息骤然凑近,冰冷柔软的嘴唇毫无征兆地吻上她的,冻得她瑟缩一下。火焰里开出的莲花冰冷无比,带来的情绪却热烈而直接。

    还没等她真正退开,就被一只手从后脑扣住,颇为强势地将她按向面前的少年神。

    过于突然的吻,让叶挽秋忘记闭上眼睛,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近在咫尺,原本还算沉静的漆黑眸色,被不断盛开的情绪撩拨成一池涌动不安的深流。

    因为仅仅只是彼此接触便油然而生的强烈欢欣感,以及狂热无声的悸动从胸腔深处决堤开,一直高涨蔓延到咽喉,涌入指尖,充盈到接近战栗。

    糖浆与少年的呼吸共同化开在唇齿间,甜腻得过了头。甚至让叶挽秋有种喝多了荷花甜酒,开始头脑发晕的感觉。

    可是,月色正好,时光正好,遇到的人也正好。

    一切本该如此。

    一切早该如此。

    第五十四章、同化

    金日沉西, 晚膳刚过。

    趁着时间还早,叶挽秋准备将采来的苍烛果都清洗出来,然后试着给青川君酿坛酒。见她一个人在酒窖外忙活, 扫晴娘们纷纷飘过去问要不要帮忙。

    “不了,这次我还是自己来吧。”她说着, 将苍烛果并不熟练地切开, 挖干净里面的籽摆在一旁。

    今夜难得万里无云。

    满月的银辉从夜空中倾洒而下, 将山间常年缭绕不尽的雾海都映照成一片银河般流动发亮,霜白无暇。无数提着发光小花的夜行精灵们忙碌在雾中觅食, 是闪烁其中的星星。

    这些清澈明净的光芒会凝结在七琼宝树上,化作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月芒珠, 用来搭配仙果泡酒最是合适。

    叶挽秋切好苍烛果后, 捧着银瓶来到七琼宝树下看了看。

    月光流淌在宝树半透明的枝叶上, 看起来很像某种涌动其中的银色血液,但距离完全凝结成型还有一段时间。

    她索性坐在树下等着,看那些夜行精灵们在花草间觅食,忽然听到有人叫了自己一声:“仙箬。”

    叶挽秋循声回头, 诧异道:“二姐, 你怎么来了?”而且这次罕见的只有她一个人,景煜没有跟在身边。

    她挨着叶挽秋坐下, 将手里提着的灯放到一旁。

    清亮温柔的烛火照在她裙摆上, 映在眸子里凝做一点金芒:“扫晴娘说你在这儿, 所以我过来。爷爷跟你说留冬的事了吗?”

    她说的是昨晚叶留冬本想黏着叶挽秋和哪吒一起出去,结果被青川君强行叫回来的事。

    叶挽秋点点头,叹口气:“说过了。”

    昨晚, 她和哪吒刚从僰道城回来不久,就被青川君叫去说了这件事。回房时, 又在房间门口碰到了正等在那里的叶留冬。

    小狐狸看起来是从未有过的低落与不安失措。

    见到她后,他的目光先是扫过她耳垂上与哪吒一样只戴着单边的耳饰,视线颤缩几下,张口问的第一个问题便是:“阿姐是当真喜欢……三太子的吗?”

    叶挽秋被他问得一下子愣住,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因为实在太突然,她自己也没想好。

    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于是叶留冬看起来更难过了,声音哑着继续问:“什么时候开始的?”说完,他又像是再也咽不下那口气,抬头冲她喊道,“为什么要喜欢别人?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是最了解也最亲近彼此的!”

    “留冬,我是你姐姐。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叶挽秋开口,声音里的冷静让她自己都惊讶。

    明明在犁州城遇到与这差不多的情况时,或者说,当面前那个人是哪吒的时候,她远远没有此时这种镇定。

    眼看小狐狸难过到快崩溃了,叶挽秋又忍不住心软下来,走上前摸摸他的脸,柔声哄劝道:“我们是家人,这一点不管怎么样都不会改变。而且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照顾你是应该的。且你年岁小,没有见过太多其他女子,会一时分不清自己对姐姐的喜欢和对心上人的喜欢很正常……”

    “我分不清?!”叶留冬偏头躲开她的手,生气地打断她的话,“那三太子又分得清吗?他为什么喜欢阿姐?因为那些祈愿还是别的原因?阿姐凭什么就认为他分得清?”

    说完,他几乎是万念俱灰地转身离开原地,任凭叶挽秋如何叫他都不再回头。

    她站在廊下,看着叶留冬消失的方向发呆好一阵,然后那时候起就再也没见到过对方。

    小狐狸生起气来脾气倔得很,不想被找到的时候任凭怎么找都不见人影,两天过去也丝毫没有出现的打算。

    叶挽秋放心不下,只能去问青川君。

    老神仙喝着酒叹气道:“你让他自己冷静几日再说吧。一时半会儿的,他肯定接受不了。但我也没办法,总不能看着他次次不要命地朝三太子枪尖上撞。”

    说完,青川君犹豫几秒,又看着叶挽秋,神情复杂地问:“倒是你自己呢?你是怎么想的?”

    她沉默着,第一反应想起的却是叶留冬前两日问她的那些问题——他喜欢你又是因为什么?只是那些祈愿还是别的原因?你怎么就知道三太子分得清呢?

    这么想着,她不禁有点走神,没听到叶望夏都说了些什么,直到被连着叫了好几次名字才意识回笼,茫然地看着自家二姐:“什么?”

    “你根本没在听啊。”叶望夏无奈地摇摇头,又重复,“我是说,留冬那孩子,我也原以为只是格外黏你一些而已。毕竟你们一起长大,会如此亲近也难怪。但你和三太子是……认真的?”

    这个问题正好问到叶挽秋心头上。

    见她不说话,叶望夏伸手搭在她手背上,温声细语道:“虽然我知道三太子应当是个靠得住的人,也知道这事还得全凭你自己做主。但我还是想用过来人的经验劝告两句……”

    说到这里时,她忽然停顿下来,沉默少顷,然后才接着开口,声音中流露着罕见的苦涩:“越是尊高位重的人,许多时候越是身不由己。一旦在面临立场,信念,君王之命,太平安宁,顾全大局这些沉重又宏大的问题时,男女情爱总是太过脆弱,不值一提。我……不希望你将来有一天也会成为这些东西的牺牲品。”

    她说着,再次默然许久,然后才继续开口:“就像我当初一样。”

    “二姐?”叶挽秋睁圆眼睛望着她,下意识抓紧她的手。

    叶望夏淡淡笑着,乌黑眼睛里映照着烛火闪动,像是骤然涌出的一层潋滟水光:“你是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那人傀国师究竟是何关系?”

    “的确好奇。”她坦诚道,“但我猜测那是姐姐的过往伤心事,提了也只会徒增烦恼,还不如不提。反正现在姐姐和我们是一家人,不管过去经历了什么,往后都不会再有任何委屈。”

    叶望夏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发,重新执了她的手,这才缓缓道:“‘国师景煜,字懿瑄,皇帝国舅之子,秉性仁贤,年十七,娶妻亲王之女穆氏。年二十,册为国师,一生辅佐帝王,殚精竭虑,忠义仁厚。’这是史书上对他的记载,人间一代忠贤之臣。”

    “而我,就是他十七岁那年,三书六礼,明媒正娶进来的妻子,亲王之女,穆氏清虞。”

    “夏日清月之夜而生,遍院虞美人开,便是我的名字。”

    一番话,让叶挽秋半晌反应不过来,只能愣愣看着她,听到她继续平淡地往下说:“我同景煜是青梅竹马,从小便由爹娘定下了娃娃亲,十七岁便结发为夫妻。”

    “两年后,我父亲与一画师相识,一见如故,经常在家设宴相邀,还买下过他许多画作放在家中。却没想到,那画师竟是前朝叛党头领。”

    “后来东窗事发,皇帝惊怒不已,立刻动手铲除其全部党羽。又见我家遍挂叛党头领手迹,且我父亲过往与他私交甚密,便下令也将穆家满门抄斩。”

    “而带去这道圣旨,并将我家族亲眷全部押上刑车的人,正是景煜。”

    “为什么偏偏是他?”叶挽秋既震惊又不解,“是皇帝故意的?”

    叶望夏默然点头:“他是皇后亲舅所生,亦是皇帝极为看重的臣子。现在我家出了那样的事,自然要他亲自动手才能让人信服他没有参与其中,好令满朝文武毫无指摘之处。”

    “听皇后所说,景煜在宝殿前跪了两天一夜,总算求得皇帝饶我一命。但是他若想继续保全自己全家的安危荣辱与他未来的仕途,就需从此与我断绝夫妻名分。”

    “可那并非是姐姐家人之错……”

    “铁证如山,皇帝是不会相信我父亲的辩白的。而景煜也最后做了选择,成了皇帝重用无比的国师。”

    话已至此,都不用再继续问,景煜做了何种选择,再明显不过。

    “他身上有他家族的全部期望,而我已成被满门抄斩流放的罪臣之女。孰轻孰重该做如何选,明眼人自然分得清。”

    叶望夏说完,静静许久,又道:“那是我第一次忘却颜面,丢掉尊严,用尽我一切能想到的办法去哀求他彻查此事,为我家人讨一个清白。但这件事已被皇帝深刻介怀,无人敢答应我的请求。”

    “他自然也不敢。”

    “我走投无路,只想要一纸休书,却偏偏被他藏匿起来,说是等这阵时日过去就会把我接回家。他说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之情,任何人也无法比拟,一定会把我接回去,遵守我们白头到老的约定。”

    “可我全家惨死,我却无能为力,又有何希望苟活于世间。”

    “我已经失去了我所有的家人,我的尊严,我的骄傲。他也得到了他的尊高位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道还要我被锁在宅子里,看着他继续迎娶别的女子。自己却永远被屈辱和恨意折磨,最后与他弄到两看生厌,却又不得不被愧疚束缚着相互折磨致死的地步?”

    “我不要那样。”

    “若不能清清白白,光明正大活在人间,那我宁愿去死。”

    “可他不能理解我。不仅禁锢了我仅剩的自由,还每天每夜都派人看守着我,一定要我活下去和他在一起。”

    “但事到如今,我每次看到他,只会想到他带圣旨而来,将我全家上下押送进大牢的样子。”

    “我已经体谅了他作为臣子,作为家族嫡子必须要成为国师的不得已。为什么他就是不能体谅我不想再存活于世的绝望?!”

    至此,叶望夏算是将自己最不愿示人的过往全都吐露出来。

    她转头,满眼关切与疼惜地看着叶挽秋:“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爷爷和你们,让我能重获新生,再次有了能够相互扶持相互依赖的家人们。所以我也想告诉妹妹你,这件事一定要慎重选择。”

    “你是如今神界最年轻的主神,又有爷爷作为帝君在。若是换做与九重天上的任何其他仙灵在一起,那将来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可能是被动那个,也不会有半点委屈。”

    “可三太子不一样。”

    “且不说他师父是太乙天尊,还有几位神界最为德高望重的古神作为前辈与至交好友。仙箬你要知道,如今的神界就是他们与女娲始祖一起建立起来的,就是天帝见了他们也要敬重三分。”

    “再加上三太子本身执握神界兵权,又是这九天之上的执法者,天帝更是向来纵容他的脾性。”

    “那是能领着神界万万天兵,在六界各方战无不胜的少年神将。他的心术,手段与实力,根本不是你我能比拟的。搞不好就算是爷爷亲自出手,也不敢说有两分多稳妥的把握。”

    她边说边抬起手,替叶挽秋将眉眼边微微垂落的几缕碎发别开,语气忧虑:“你若将来真是和他闹上,怕是轻易讨不到什么便宜。何况古往今来,凡是跟他对上的,就没人能在他手里落得个好。”

    她说得句句在理,让叶挽秋代入感很强,感觉已经开始鸡飞狗跳了。

    于是短暂思虑后,她握住叶望夏的手,安慰性地拍了拍:“好啦,我明白二姐的意思,一定会好好考虑的。如今二姐将心里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事说出来,往后可就慢慢试着不要再去为那些事烦恼了。我们都陪你。”

    “好。”

    她们一道收集了新凝结出的月芒珠回到宫中。叶望夏还得去教导几个还在修行的小妖怪。叶挽秋则独自去往酒窖,将晾干的苍烛果与其他一早准备好的东西都装进酒坛里。

    扫晴娘们替她端来了前日采集好的各类仙草,临走时又被叫住。

    “你们见着留冬了吗?”她问。

    “没呢,他就今日晚膳的时候出现了一下,然后就跑没影了。”其中一只扫晴娘回答,“我们跟他说了帝女姐姐很担心他,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没事。你们去忙吧。”

    她叹气着去摘折那些仙草,忽然闻到一缕格外熟悉的冷沁莲香,于是抬头看向门口,意料之中地看到哪吒正站在那里同样望着她。

    “你回来了?”叶挽秋眨眨眼。她记得下午青川君还说,因为神界军营中有事,所以哪吒暂时离开回去了神界。

    她还以为再怎么样也得明天才能见到对方。

    “处理得差不多就走了。”他说着走过来,低眉扫一眼她面前的几捧仙草,又看了看旁边的石坛,“是准备酿酒?”

    她点点头:“爷爷很爱喝这个,我就想学着也给他酿几坛。”说着,她看了看刚被摘好的仙草,试着朝坛子里放了一些,“也不知道这样够不够。”

    “这些也要弄么?”哪吒拿起旁边几支扫晴娘刚从镜湖里摘出来的莲花。鲜红欲滴的花朵上还挂着许多晶莹水珠,摇晃着坠落在他手上。

    “那只要花瓣,而且最后放进去就行。”

    他依言将那些莲花的花瓣一片片摘下来,没说任何话,看起来是很专心在做着这种琐碎小事,脸上神情从始至终都淡淡的。

    只有眼神难以克制,总是时不时朝对面的少女望去,像是灰色的丝网,柔软而充满执着的韧性,因为过于专注而接近缠绕的地步。

    末了,哪吒垂着视线轻声道一句:“都好了。”

    “谢谢。”叶挽秋放下仙草伸手去接,终于发现他似乎有些情绪不对,顿时愣一下,然后更认真地注视着他。

    该怎么形容少年此刻给她的感觉。

    像猫。

    虽然看上去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疏离,不为所动。但就是能从那微微放低的眉眼间,不自然抿平的唇线,来回如尾巴一样刻意又无意地扫过她脸上的目光中,察觉出他此刻心情欠佳的事实。

    “你怎么了?”叶挽秋问,“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哪吒没有回答,只伸手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感受着那阵熟悉的安宁感徐徐蔓开在感官中,心情却并没有跟着轻盈起来。

    他体温本就冰凉,沾了清水后寒意更甚,握久了会让叶挽秋有种自己正被深雪里长出的藤类紧紧束缚住,想要吸走自己身上所有温暖与血肉的感觉。

    “三太子?”她试探着喊了对方一声。

    没得到回答,她思考几秒,又改口:“哪吒。”

    这次他总算有反应了:“方才我去寻你,听到你和你姐姐在树下的谈话。”

    啊?那时候他在?

    叶挽秋僵硬一瞬,正疑惑自己为什么完全没发现,甚至连平时总会闻到的莲花香气也半点没察觉到。不过手实在有些冷,她便本能想抽回来,却被对方更紧地握住。

    “抱歉。”他以为她是在气恼自己听到她们的谈话,想都没想就挽留道,“是我不好。那时我本该避开的,但是……”

    默然几秒后,哪吒浅浅吐出口气,接着说:“但那时,正好听到她问起你对我究竟作何想,所以便不自觉留下来。”

    回想起叶望夏在说完自己身世以后的那番真心劝告,虽确实在理,但落在哪吒耳中未免太过难听,甚至会让人觉得是在将他以坏处想。

    于是叶挽秋连忙解释:“我没有介意你听到,只是手太冷了。”

    哪吒听完微怔一瞬,掌心中浮出神火印记明灭须臾,原本冰冷的体温逐渐变得与常人无异。

    “现在呢?”他问,手上仍旧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见他执意要握着,叶挽秋也就任由他这么去,然后接着道:“不过我二姐的过往经历,还请三太子帮忙保密。”

    “我知道。”

    她松口气,又说:“其实我姐姐之所以那么说……只是因为她过往经历太过不快且无法忘却,又从小便十分关心我,所以才会稍微提醒我几句。”

    “诚然我明白,那话不好听,换谁做当事人听了都会不高兴。所以我替她向你赔个礼,请三太子别介意好不好?”

    哪吒定定看着她:“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觉得以你对我的了解,她对我们将来的担心虽然是好意,但也根本用不上。还是你因为怕我听了不高兴,然后便对她有意见,用意完全只为保护她?”

    叶挽秋语塞一瞬。

    该说不说,就凭这觉察入微的敏锐心思,确实和叶望夏说得一样。

    知道自己在他面前撒谎成功率为零,且直接否认后者也显得太过虚假,她只得坦诚道:“都有。”

    听到她说也有前者的原因,哪吒眼中神色总算缓解些下来,握着她的手轻轻摸过她指尖:“不过你也没有回答你姐姐,是因为还没想好么?还是别的缘故?”

    这个问题让叶挽秋一下子又想起那日在廊下与叶留冬的对话,一时间也有些犹豫该如何说。

    哪吒耐心等了片刻,然后听到她有点困惑地朝自己问:“三太子这几千年,曾经有喜欢过别的女子吗?哪怕是一点点好感的?”

    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哪吒不解地停顿一瞬,如实回答:“没有过。”

    “那为什么忽然对我……”说到底,叶留冬所说的那个问题也是叶挽秋自己曾经考虑过的。

    “三太子那天曾与我说过,自你以涅火红莲化身而来那日起,便生烈症,唯独我的祈愿对此有奇效可以压制。且莲花身不知为何,对我的灵识有本能渴望。那……”

    她说到这里没说下去,似乎是在顾虑什么,但哪吒已经听懂了:“你是想说,我自认为的喜欢你,其实只是莲花身带来的本能幻觉,并非真心这么想,是么?”

    见她虽然没有说话,但却微微点了点头的样子,哪吒蓦地笑起来:“你会这样觉得,是因为你本身就太好。且作为守护人间的继承人被培养起来,你从小便习惯了细致温柔地照顾身边每一个人,将他们保护在你身后。”

    三百年的祈愿时光。

    无数次的梦境相通。

    还有从槐山初遇至今,无数次的相护相伴,让哪吒对叶挽秋的了解怕是比她自己还要多。

    “在你看来,护弱扶伤本是应该,是你再自然不过去做的一件事。他人对你因此而产生超乎寻常的依恋,你也很难察觉。”

    “因为你其实并不明白,你所做的那些事,对他人而言……”他安静须臾,脑海里回想起叶挽秋无数次不顾危险朝他跑来,在梦里温柔宽慰他,在那个囚困了他几千年的噩梦里,将他拼尽全力救出来时的模样。

    他想起他们身上那种没有来由的命定联系,想起他们在面临相同局面时,总会默契展露出的惊人相似。

    少年一双鸦黑眼睫轻轻颤了颤,然后才改口:“不,是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就像太阳那般,生来热烈,生来美好,生来便能滋养万物生长,是无数生命赖以存活的唯一生机来源。

    但太阳自身并不会知道这一点,它只是那么做了而已,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没有什么分辨。

    因此,也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凭借自己非它不可的宿命,便妄图将整个太阳都占为己有。

    那是一种温柔仁心,一视同仁的无情。

    可是。

    他与叶挽秋之间的联系是天造地设,无可替代。当然与其他任何东西都不一样,更应该是彼此唯一的例外。

    哪吒重新抬起视线看着她。

    少女面容清美,脸上神情坦然真诚,一身白衣洁净无暇的模样被他揽入眼底,恰如被困在深渊里的太阳。

    而这也正是问题所在。

    他再次意识到什么,视线骤然微微明灭一下。烛火投下的光晕落在他眼里明亮得太过虚浮,反而映照出那双漂亮凤眼里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们是如此相像。

    他们还不够相像。

    他是以她所赠的安宁与光热而生长起来的莲花。

    恣睢任性,热烈疯狂。

    一面愿意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她,一面渴望将她完完全全地吞噬下去,从此化作一体才好。

    所以,某种程度上来说,叶挽秋没有意识到,她的这种善良天性会有多容易会让其他人就会对她产生喜爱与依恋,也是件好事。

    因为她只需要能理解并接纳他一个人就好了。

    想到这里,哪吒不再多说什么,只低头将脸埋进叶挽秋的手里,在她掌心中落下一个吻。

    这是一个温顺到毫不设防的动作。

    叶挽秋心中微颤,继而蔓开一阵悸动的柔软,主动伸手捧住他的脸:“你别这么说,别难过。”

    哪吒笑了下,眼中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情绪,接着便抬头吻了吻她的嘴角,气息明明很轻,却因为距离过近而让人忍不住感到一阵轻微的颤栗:“所以我也想问你,一直以来你这样纵容我是为什么?”

    “因为可怜?”

    他早就发现叶挽秋这一点。

    在底线以上,且只要对方不是她已经认定的敌人,她就总是容易心软。

    就像她对叶留冬那样。

    但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可怜”这样的情绪实在太过普通又任意施舍。

    他要的是叶挽秋和他一样,把她最珍贵又最脆弱的那部分,把连着她心头与魂魄的那份唯一给亲手挖出来交换给他才行。

    所以仅仅只是被打动还不够。

    他需要同化对方,需要一笔一划教会她如何叫做“栖骨附生,之死靡它”。

    只有彻头彻尾的同类在一起,才会有足够的安全感。

    “不是的。”她说,“我从来没有觉得你可怜,也不是因为这个才……”

    叶挽秋抿下嘴唇,似乎是最后想了想,然后肯定回答:“对我而言,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就像我也告诉过你,每次碰到你的时候,我也会有莫名的熟悉感和亲近感。”

    “因为我有这种感觉,所以才担心你其实……不过,既然你都说了不是,那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只是这种感觉实在太诱人也太美好,接触得久了,那种依恋的感觉甚至无限接近于真正的喜爱之情。因此她需要小心分清,自己对哪吒每一次亲近都格外纵容的默认态度,到底是否全是因为两人之间的天生吸引与联系,所以才这般不设防。

    虽然客观来讲,只要眼前这个少年神想要,几乎没有人能拒绝他。叶挽秋默默想着。

    “我明白了。”哪吒伸手轻轻摸过她的脸,“我会陪你想清楚的。”

    她安静感受着那只触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慢慢侧过头,学着哪吒刚才的样子,轻轻在他掌心间留下一个吻。

    第五十五章、绾发

    来到百花深的第十天, 墨琰身上的阴气总算是拔除了大半。主要是考虑到他体质特殊,许多性烈的灵药都不太能用,所以一直进展缓慢。

    如今还留下几分则是刻意为之, 毕竟不能让他真的干干净净回鬼太岁和玉阴娘娘身边去,否则太容易被发现。

    “原来如此。爷爷果真考虑周到。”叶挽秋点点头, 继续在丹心房的无数药柜里寻找能用在墨琰身上的几味灵植。

    这里的柜子实在太多, 重重叠叠, 从上到下,像个能把人绕晕头的迷宫, 每一层都装着无数珍贵灵药。叶挽秋必须找得非常仔细,才能从中发现自己想要的某一样。

    扫晴娘们捧着银盘跟在她身后, 装着她找出来的各种药材。

    “这倒不是我想出来的。”青川君解释, “是三太子提议这么做的。他也有出于别的考虑。”

    “别的考虑?”叶挽秋疑惑重复, 将手里的阳焰草掐断几截下来交给扫晴娘,并嘱咐她们一会煎药时要先将它拿去晒晒才行。

    “他对墨琰始终有戒心,且这又是场交易。因此在真正解决玉阴娘娘的事之前,他觉得不应该先将墨琰身上的阴气全部化解干净。”青川君回答。

    她听完若有所思, 倒也没说什么, 只让扫晴娘们去把药煎出来。

    一个时辰后,叶挽秋带着她们去给墨琰送药。

    自从他被带回百花深以后, 就一直被拘束在听云台里。哪吒没有解开他手上的缚灵锁, 意思就是一直被限制着他的自由。

    墨琰自己也清楚, 所以日常几乎不怎么出来走动,只在阁楼里安静看书休息。

    这次去的时候,叶挽秋答应并兑现了上次对方的请求, 帮他又带了几本新书过去打发时间。

    她不确定墨琰会喜欢看什么,只好几种都各挑了一本。

    去选书时, 正好遇到同样也在汲古阁里看书的玉雪麒麟。她着意看了看对方的眼睛,发现青年的眼神淡然而熟悉,立即便认出此刻对她行礼问安的人是灵珠子,并非璆鸣。

    “主神可是来看书休闲片刻的?”他问。

    叶挽秋注意到他面前正摊开着一本有关太若灵族的古书,心中微感疑惑,但也没有多问,只回答:“我来给墨琰带两本书过去。他如今的阴气已经祛除得差不多,应该再过两日便能按照计划回到玉阴娘娘身边。”

    他眨眨眼,唇边笑痕浅淡:“主神还是一如既往对身边的人都很好。如今您在这里有了温暖舒心的生活,有爱重您的家人,实在再好不过。”

    真的好像。

    他此时一个低眉,一个眨眼,一句话的语气,真的好像哪吒。

    以前叶挽秋每次看到或听说,所谓“形似只是一时皮囊,神似才是不变骨韵”之类的话,总觉得很难想象。

    明明连长相都完全不同的人,怎么会让人觉得相似?

    但如今看着每次由灵珠子为主导的玉雪麒麟,她算是全明白了。

    不过他的话着实让人有些奇怪。

    “你以前认识我吗?为什么说是一如既往?”她问。

    “主神肯在初见时便慷慨赠药给我们治伤,又在龙骨石事变中舍身保护我们,可见心性仁良。”灵珠子浅笑着回答,淡银双眸如凝视着她的月亮,清寂又美丽,“我们在这里几日,并未告诉过灯花婆婆所爱口味如何。”

    “但后来听扫晴娘也说是主神记住了我们的口味,所以叮嘱在备膳制茶时都要多加注意。如今看主神对待只是交易往来的墨琰也愿细心照顾,更是应证这点。”

    她听完愣下,笑着道:“平时总觉得比起璆鸣,你的话格外少些,没想到还挺会夸人。那我就来者不拒都收下了。”

    说完,她带着扫晴娘们转身准备离开去听云台,忽然听到灵珠子又叫她一声:“主神。”

    叶挽秋回头,迎光望向他,一双杏眼剔透如遍染光辉的琉璃珠子,干净得令人心神皆晃。

    “之前便一直都想问,为何主神只爱一身白衣?”灵珠子看着她,语调很轻,让听者琢磨不出他话中究竟是何意味。

    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出乎叶挽秋的意料之外。

    她想了想,回答:“小时候就爱这么穿,觉得好看吧。”其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怎么了?”

    “没有。只是觉得,主神若是穿红衣一定也会很漂亮。”

    她回想起自己三百岁生辰那日,穿上叶望夏为她做的一身红衣时,大家也这么说。

    拿着书离开汲古阁,她还在思考灵珠子方才那句话,出门便遇到哪吒朝她走来。红莲化身而来的少年,每次出现时,嗅觉总是先比眼睛注意到他。

    循着那阵熟悉的清冷气息抬起头,叶挽秋只感觉手中一轻,几本书被他自然而然接过去。

    哪吒低头看一眼:“这些你不都看过么?”

    “你怎么知道?”她有些诧异。

    “之前你给我的祈愿里有出现过。”他回答,然后又问,“要去哪儿?”

    “听云台。”叶挽秋解释,“墨琰之前请我帮忙寻几本新书去解闷,正好扫晴娘刚煎了药,就一并拿过去。”

    都是很正常的解释,哪吒听完的重点却在于:“你都是亲自去看他的么?”

    “那倒没有。只是爷爷猜测,都过了这些天,墨琰身上的阴气应该快要消解得差不多刚刚好了,所以让我去帮忙看看。”她说着,伸手捉起哪吒一缕柔冷长发,用发尾轻轻扫了扫他的脸,笑着道,“陪我一起过去吧?”

    “好。”

    他们结伴来到听云台,却见这里正被一团灵力轻盈笼罩着。灰色的流光是倾泻而出的无尽薄纱,直掩得天光昏沉,烟雾朦胧。无数星子般的碎芒浮动其中,流溢漫漫,晶莹闪烁。

    不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只要撞进这层烟灰轻纱似的罩子里都会忽然失去行动力,继而如同睡着般乖巧惬意。

    “这是什么?”叶挽秋不解地看着眼前一切。

    哪吒则颦起眉心,手中神光流转,混天绫从心而动飘扬开,瞬间便搅散了这层灵力汇聚而成的罩子,只留满目清明。

    “这是梦魇阵,会让踏进去的生灵陷入昏睡中。”他说着,牵住叶挽秋的手。腕间红绫飘动,格外亲昵地缠上她的手腕,像是一条栓在两人之间的红线。

    “墨琰弄的?”叶挽秋左右看了看,没见到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而哪吒则目光凌厉地盯着那丛无尽夏盛开得最为茂盛的地方,冷声道:“出来!”

    她蓦地回头望去,果然看到墨琰正从那方向走出来,朝他们行礼赔罪道:“不知三太子和主神前来,一时没来得及收回法术,还请恕罪。我并无他意,只是在试探自己恢复了多少。”

    “你会梦魇之术?”叶挽秋格外惊异。

    “生来便有。”他回答,“只是后来身体血脉皆被阴气侵蚀,便一直被压制着。”

    能生来便有梦魇之术的生灵?

    叶挽秋朝哪吒望去。少年清冷漂亮的侧脸上没有展露出多少表情,也许是因为当下比起需要立刻解决的玉阴娘娘事件,他对墨琰本身的来历并不怎么感兴趣。

    “这是今日第一道的药。”叶挽秋偏头示意扫晴娘将药端过去,然后又问,“你最近感觉还好吗?爷爷让我来给你看看恢复情况。”

    “托各位大神的福,在下已经好许多了。”说完,墨琰又迟疑片刻,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出口。

    叶挽秋察觉到,于是劝告:“你但说无妨,不必有顾虑。既然已经答应会为你祛除阴气,那我们必定是会做到的。”

    墨琰恭敬地欠一欠身:“多谢主神关怀。别的都还好,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最近两三日时常会感觉头痛,夜里会有心悸惊醒,灵识混散的症状。有些像我刚被阴气侵袭的状态。”

    “这样吗?”叶挽秋思考一会儿,猜测,“也许是因为已经开始触动到你心脉中扎根的阴气,所以会有两相冲突之感。先坐下,我帮你看看吧。”

    “多谢主神。”

    三人来到庭院中坐下,叶挽秋正想抬手碰到墨琰的胸口,以灵力汇入进去查看他周身灵力与经脉恢复状态,忽然被哪吒出声打断:“不如我来。”

    闻言,叶挽秋愣一下。墨琰则难以掩饰地僵硬住,似乎听到了什么惨绝人寰的可怕消息。一双阴雨天般的深灰眼眸望向面前的少女主神,竟隐约透出一种求救意味。

    叶挽秋收回手:“倒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很快就好。”

    “所以还是我来比较好。”哪吒没做任何解释,只态度肯定。

    那就是完全躲不过了。

    墨琰认命地闭了闭眼睛,勉强端出一个谦逊无害的浅笑:“那……实在有劳三太子。”

    “无妨。”

    到底他体内的阴气还没有被完全清除干净,骤然遇到红莲之身至纯至烈的神力试探,感觉就像有一团火在沿着四肢百骸吞噬燃烧。

    哪怕墨琰已经忍了又忍,还是控制在不住冒出一身冷汗,看起来就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虚弱。

    须臾后,哪吒收回手,眼神微微闪烁一下,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停住,只道:“喝药吧。仙箬没猜错,你如今体内阴气确实只剩还盘踞在心脉处的尚未拔除,且根深蒂固,短时间内清除不了。等事情全部解决以后,再想办法为你彻底化干净。”

    大约是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与这位天军统帅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所以对于这个暂停治疗的安排,墨琰倒也接受得非常自然:“在下明白,一切听凭三太子与主神安排。”

    “不过。”哪吒又说,眼神看向墨琰时多了几分探究的锐利,“你是不是吃过什么不属于你的东西?而且那东西一直留在你体内。”

    墨琰闻言脸色一愣,深灰色的眼睛睁大了看着对方,片刻后才回神点头道:“我幼时曾被鬼太岁逼迫吃过他真身的一小部分。我以为那东西就和阴气一样,会将我的肉身缓慢腐蚀,直到成为他的容器。”

    逼人吃自己真身是什么变态行径?

    而且,把自己真身切下来不该痛得要死要活吗?

    叶挽秋正惊愕不已间,听到哪吒又说:“恰好相反。那东西并没有被你吸收,而是一直寄生在你心脉之处,压制你的灵力,成为阴气扎根之源。要想彻底清除你体内的阴气,就必须把它拔除出来。”

    说着,他又补充:“或者把鬼太岁杀了应该也可以。”

    他的语气轻巧得像是在诉说要怎么捏死一只蚂蚁。

    墨琰有些反应不过来地摸了摸自己心口之处,接着便起身行大礼道:“墨琰愿为三太子效力,换取一线生机。”

    “起来吧。”

    离开听云台后,叶挽秋问起哪吒刚才是发现了什么,所以有一片刻的欲言又止。

    哪吒回答:“他的梦魇之术的确是天生而来。因为他并非普通凡人。”

    “什么意思?”叶挽秋连忙问。

    “他的肉身是人没错,但魂魄与凡人完全不同,甚至有仙灵气息。也正是有这种滋养,他的肉身才能承受住这么久的阴气侵蚀,且即使被迫吃下了鬼太岁的一部分也没有被同化。”

    哪吒说着,思虑几秒:“这个人的来历应该没这么简单,我先让韶岚去冥府和神界查探看看。有消息了告诉你。”

    “好。”

    午膳过后,叶挽秋正在酒窖里忙活着,将前天封好的几坛酒仔细存进地下去,等着明年再取出来。

    好不容易忙活完后,几只扫晴娘进来传话,说是刚才蔚黎古神的神使来过一趟,邀请她和青川君还有哪吒晚上去神界天枢宫尝顿晚宴。

    她一面点头答应着,一面有些疑惑,想不起今日是个什么特殊日子,值得蔚黎他们特意设宴。

    问起哪吒时,他也摇摇头,只说:“许是寻常聚下而已。他们极少同神界其他仙灵有什么往来,要叫也只会叫师父和青川君,再有就是我们两个了。”

    提到这里,叶挽秋又想起另一件事:“虽然我是在晋神试炼结束,去神界面见天帝时才第一次见到蔚黎古神他们,但他们对我却格外亲切。”

    这点一直让她挺意外的。

    不过她旋即又想通到:“应该是因为爷爷的缘故吧。”

    说完,她又转向哪吒,指了指梳妆台上那堆琳琅满目的珍奇宝饰:“帮我挑一下?”

    哪吒依言仔细打量片刻,又看了看她今日所穿的荼白色衣裙,然后从中选出几支簪花拿起来:“和你衣服上的绣纹相配。”

    她瞧着也觉得挺合适,正打算唤来纸偶给自己梳妆,却见哪吒站起身来走到自己背后,手里拿着簪花,对着镜子尝试放了放,问:“是这里?我记得你平时也喜欢在这里戴簪花。”

    叶挽秋没回答这个,而是颇为诧异地从镜子里对上他的视线:“三太子要给我梳头?”

    “可以么?”他垂眸询问。

    见他竟然是认真的,叶挽秋不由得怔愣片刻,接着才笑着回答:“当然可以啊。但问题是,三太子会梳女孩子的发髻和编辫子之类的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

    少年是六界夸耀的天赐将才,尊高位重,杀伐决断。一双手握得最多的便是自己那随身而带的诸多法器,或是天帝赐下的军令与神旨,总与褫夺生死之类的事脱不了干系。

    像此刻这样动作轻柔地握着女孩子的长发,准备给她梳理编发的事,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简而言之,并不会。

    能给他自己束个高马尾,戴个头冠已经是极限。

    于是哪吒思考半秒,平静道:“你可以教我。”说完,他又继续补充,“我学东西一向很快。”

    “你真要给我梳头?”叶挽秋转过身来看着他,表情惊讶,“为什么?”

    他沉默一息,视线只有落在叶挽秋身上时,才会将周围的光亮也一并揽入些许,让少女落入他眼中的模样总是清灵美好的。

    “蔚黎古神的头发都是夙辰古神为她梳理的。”哪吒回答。

    只此简短一句,半字不提心意,却又字字都是心意。

    叶挽秋有点出神地看着他良久,接着重新挂起一个明艳动人的笑:“那就看三太子现学现做得怎么样。”

    说完,她打个响指唤出一群纸偶,让它们负责当这次的指教先生,自己则看着镜中的少年神情认真地仔细学着。

    黑色的长发软而冰凉,在傍晚的暮光里泛着细碎的光泽,浓密垂顺如一条静谧的河流从哪吒手中流泻而过。

    他先是习惯性用手指为梳帮她稍微理了理,然后拿起桌上的玉骨梳,又依照纸偶的提醒蘸上一点香膏,将叶挽秋的头发慢慢顺一遍。

    接着便是最麻烦的发髻环节。

    向来在修行术法上一点即通,天资绝佳的红莲三太子,第一感觉到了棘手挑战。那些光滑的发丝到了他手上完全不听指挥,总是这里漏出去一缕,那里松开一截。

    好不容易扎出来的发髻却没个该有的漂亮形状,于是又拆开重来。

    连续失败两次后,哪吒再看着手里的头发,脸色微微凝重起来。好像他不是要给女孩子梳头,而是在想办法该怎么用一支天军直取敌手老巢,杀它个片甲不留。

    叶挽秋被他这道眼神看得头皮一麻,不由得动了动,正好哪吒抬起手,不小心扯到她头发。

    他立刻停下来问:“弄痛你了?”

    叶挽秋被他这种微妙的紧张感逗乐到,开口安慰:“不痛的,你放心梳好了。”

    经过一番努力尝试与学习后,花了近平时快三四倍的时间,总算将发髻与辫子都梳好。

    “很麻烦吧?”她看着面前正认真将那只蝴蝶发夹摆好位置的少年,轻快调侃着道,“比你调兵布阵还麻烦的那种。”

    蝴蝶是用云朵与天光共同纺成的彩丝来编织而成,灵动逼真,无风自动。戴上去就像是真有蝴蝶停留其上,不断扇动翅膀的惊艳。

    眼见终于完全弄好,哪吒松口气回答:“是有一些。不过慢慢熟悉了就好。”

    “你想一直帮我梳头啊?”她再次愣下。

    而哪吒也看着她,冰凉手指滑过她脸孔时,带来一阵仿佛被软玉触碰过的微凛冷感:“或者你有别的人选么?”

    叶挽秋故作深思片刻,杏眼含笑着故意逗他道:“要真有呢?”

    他笑起来,目光灰澈,脸上神情不改,但眼中映着的却不再是柔和细碎的明亮,而是骤然冷淡下去的薄霜覆盖:“如果你有什么恨之入骨到想让他死无全尸,永不超生的仇家,倒是可以趁现在就说是他。”

    说完,他在叶挽秋缓慢睁大眼睛的惊愕神情中,最后替她理了理鬓角的碎发,格外耐心又认真地再次确定:“有人选么?”

    她还没从刚才那句信息量过大的话里回过神来,但已经本能摇了摇头:“没有。”

    还是很难适应。

    每次哪吒说到一些格外残忍的东西时,他的态度和语气总是那么平静。

    平静得让人恐惧。

    以前提到陈塘关时就是这样,后来在风祁山下谈及人性本就如此时也是这样,再到现在说出这番话。

    叶挽秋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哪吒身上的确有着许多非常矛盾却也鲜明的特性:

    孤僻而热烈。

    既是不近人情,也是仁心护世。

    行事恣睢偏激,似乎高傲得目空一切,却又对特定的人或事始终存着份仅剩的少年柔情。

    不过,也许是自小在陈塘关那种充满扭曲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又经历过数千年以生死相博的战场淬炼,哪吒好像并不懂得什么叫顺其自然,放手释怀。

    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饶过别人也是饶过自己”之类的道理,在他这里是根本不存在的。

    少年生来便是敢屠龙闹海,只身对抗整个东海的嚣烈个性。

    他想要的就是会得到。

    哪怕过程鲜血淋漓,触目惊心,甚至于支离破碎得遍地都是,他都一定会得到。

    还在叶挽秋发呆的时候,哪吒主动凑上来吻了吻她的眉心,然后是嘴唇。

    她尝到了一股冰雪莲花般清冽又锋利的寒香。

    “所以别开这种玩笑。”

    他说着,又将目光转向一旁挂着耳饰的许多盒子,语气仍旧轻巧,好像两人刚过只是讨论了一下天气如何:“有想戴的么?还是我帮你挑?”

    “你挑吧。”叶挽秋感觉思绪里还是一片混乱。

    哪吒看了片刻,选出其中一对精致简练的红叶耳环取下来,为她戴上右边,然后将另一只放进她手里:“帮我换上?”

    她回过神,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耳环,又抬头看着面前正专注望着自己的少年,伸手替他换上另一只。

    完全一样的两枚赤色枫叶,镜子般晃晃悠悠在两人耳上。

    “走吧。”他拉起叶挽秋的手。

    第五十六章、宿命

    夜色降临, 太阳已经回到扶桑树上,窝进树叶最茂盛的地方休息。无数星星则整装出发,从天海里一群接一群地飞出来, 像是漫天飞舞的银光萤火虫。

    天海浩渺,难免会有星星躲懒不肯上岗。几次三番催不动后, 负责轮值将同伴叫醒的星星气得在云端直跳。

    接着, 它们又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片刻, 然后一拍即合去扶桑树上合力摘下一片树叶,小心翼翼去薅了薅那颗沉睡的太阳, 弄下一点点灿烂金黄的日光盛在叶尖上,晃荡如融化的黄金那样。

    就着这一星半点的日光作为威慑, 它们将每个试图躲懒的同伴都从睡梦里强行叫醒。

    原本懒得动的胖星星见了这光辉, 立刻从云海中连滚带爬鬼哭狼嚎地挣扎起来, 积极跟上月亮的步伐,后面是金灿灿的光芒在一路追着火烧屁股。

    叶挽秋瞧着这套行云流水的操作,不由得肃然起敬。

    看来这年头星星也不好做啊,运气好还能和天幕上的流云打声招呼, 帮忙将自己遮住一阵来打个盹。运气不好就得自己硬扛着站岗一整夜熬过去。

    “仙箬!”身后传来蔚黎的呼唤声。

    她回头, 看到对方刚从制膳房里挣扎出来,手里捧着一盘形状奇特的苕丝糖递到她面前, 满脸期待:“记得你喜欢吃这个, 所以现赶着刚学的, 尝尝看?”

    哪吒看着那团“很明显一定有哪里非常不对劲的怪东西”欲言又止,连目光都凝重一瞬,正欲开口阻止, 叶挽秋已经拿起一块来了。

    她尝了一口。

    ……怎么说呢,味道非常抽象, 不是能用语言来形容的那种。

    如果硬要描述的话,那大概就是本来活在阳间的生灵,却突然吃到了来自地狱的不该吃的东西。好像整个灵魂都被污染,跳进银河也洗不掉那种可怕的味道。

    明明在拿起来之前,叶挽秋还觉得,既然原料都是很好吃的东西,那放在一起搅和搅和以后,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里去。

    结果证明是她涉世未深,大意了。

    也不知道这一口下去要是她没绷住,灵魂直接脱离而出掉进冥府里去,和黑白无常来个六目相对,那一时间到底谁会更慌张。

    终于咽下去的那一刹那,她感觉一切都开始离她远去,眼前已经逐渐出现走马灯了。

    “……仙箬?!”有谁在叫她,听语气很急切的样子。

    原来自己这短短三百年生命里有这么多快乐美好的瞬间,真是不虚此生。

    但是为什么走马灯的最后那个画面是哪吒一边给她梳头,一边冷笑着问她,往后余生是不是想要其他人给她梳头的诡异场景啊?

    你这花有大问题吧,精神状态一看就很需要……

    “去看医仙——!”叶挽秋拼尽全力喊出这么一句,总算把那口闷在胸口的气给顺了出去,接着便从那口剧毒的苕丝糖中回过魂来,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躺在了榻上。

    蔚黎正在一旁满脸心有余悸,看上去连面色都白了几分:“还好还好你没事,不然青川君和小红莲非得宰了我。”

    说着,她又有点震撼于叶挽秋刚刚挣扎着喊出的那句话:“都快晕过去了还能知道要去看医仙自救,很好,很有求生意志!”

    “我不是说我要去……”她正下意识解释着,忽然又住嘴,是哪吒端了杯清茶过来给她。

    她先是一僵,连同望着对方的眼神都跟着虚散几秒。接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才并没有把那句脑子不清醒时想的胡话给说出来,继而松口气,接过那杯茶。

    “还好么?”哪吒看着她刚才那一瞬间连脸色都变了的样子,“我还是把医仙叫过来吧。”

    她差点被呛到,连忙放了茶杯伸手拉住对方:“不用不用,我没事,真的没事!”

    见她态度坚持,哪吒抿下唇,又坐回她身边,然后转头看着蔚黎,表情难得有点复杂:“你到底在里面放了什么?”

    蔚黎大为委屈:“我都是按照食神教我的办法来做的啊!”

    哪吒和叶挽秋默契对视一眼,神情中充满了不信任。

    “对了,爷爷呢?”叶挽秋又问。

    “啊,他和阿辰有事商量。”蔚黎避开她的视线,只眉尖紧皱着盯着那盘莫可名状的东西,“不应该啊。”

    见她似乎大受打击,叶挽秋又于心不忍,试图安慰:“呃,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吃,只是我刚刚没做好准备,所以……”

    不过这个安慰看起来完全没奏效,甚至让蔚黎叹息得更惆怅了。

    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好话,于是轻轻拉了拉哪吒的手,示意他也说点什么来挽回局面。

    哪吒捏住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便敷衍安慰道:“其实也不是一无是处。”

    “对啊对啊,古神不要灰心,多加练习一定会好的。”

    叶挽秋拍拍蔚黎的肩膀,接着便听到哪吒继续说:“如果将其拿到战场上去,做个直取敌军领袖首级的独门暗器,倒是相当合适。”

    叶挽秋:“……”

    如果不会说安慰人的话其实可以不用说的。

    蔚黎显然也被打击到了,一脸忧愁悲戚:“你这花怎么这么毒的嘴?想你小时候我可没少抱你哄你。如今长大了就一点也不知道照顾老神的脆弱心灵,真是叫神伤心!”

    哪吒不为所动,语气淡淡道:“你只要看到好看的都喜欢又摸又抱。”

    蔚黎一听便敛了方才的虚假伤心姿态,理直气壮道:“那又怎么了?这漫漫神生如此空虚寂寞,没点美色来调剂可怎么过得去。还是说小红莲你看到我又摸又抱其他漂亮小仙童,所以吃醋了?”

    哪吒没理她,只拉着叶挽秋起身,然后才道:“知道你空虚寂寞了,我这就去告诉夙辰古神。”

    蔚黎:“……你到底是那红莲花变来的还是黑莲花啊?!”

    质问完,她又转头苦着脸看向叶挽秋:“我真担心你将来要真跟他在一块,迟早会被他这张嘴给气死。”

    叶挽秋顿一下,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哪吒已经侧过脸,眼神不冷不热地扫她一遍,声音冰凉:“她不一样,用不着古神操心。”

    蔚黎:“……个小莲花崽子还两副面孔。”

    叶挽秋跟着他走出偏殿,看到夙辰,明煌和青川君三个正聚在观星台上低声交谈着什么。

    听完青川君的叙述,明煌若有所思:“这么说,可以确定玉阴娘娘的身份就是当初丢失的那个东西了?”

    “我问过墨琰,他说玉阴娘娘出现的时间也不过八九百年,与悬息当年在乾元山搞出的那摊子事在时间上基本吻合。”青川君看上去格外头痛,“毕竟那东西当年也是一对死物,只不过后来……”

    说到这里,他叹口气,满面忧愁:“也是因为当初用净念莲火试过却没办法消除,所以才封印在那对东西里。谁曾想被悬息给顺手偷走了,遗失下界造成如今大祸。”

    “若真是这样,那可就麻烦了。”明煌啧一声,“当年即使用了净念莲火也没法消除的东西,如今又借古玉修成人形,怕是更加不惧净念莲火了。难道……要用业火?”

    “那可不行!”

    青川君慌忙道:“业火是三太子莲花身的本命源火之一。他如今这个状态本就残缺不全,是万万不能用那火的。”

    明煌又何尝不知这点。因此短暂思考后,他转看向一言不发的夙辰:“兄长如何看?我们要亲自下界去收服那玉灵吗?”

    夙辰垂眸望着手中那枚断做两截又遍染毒纹的玉佩,指尖在“戚妜”二字上轻轻点了点,旋即摇头:“不。我们插不了手。这是三太子和仙箬的宿命,必须由他们亲自去解决。这也是当初女娲始祖与他们的约定,否则就不会有如今的三太子和仙箬了。”

    “可是,若那玉灵真不惧净念莲火,该要如何是好?”青川君眉头紧皱。

    司夜之神沉吟片刻,忽然道:“玉雪麒麟。”

    “你是说……”

    “灵珠子的执念不就在他身上吗?”夙辰颔首道,“也许他会成为彻底解决这件事的关键。”

    说着,他侧头看了看一旁银光闪耀的星象轮转图:“也该到星位归一的时候了。”

    青川君默然片刻,转头看着不远处的叶挽秋和哪吒。

    两人姿态亲近,站在一起的模样一如当年,分毫未变。

    许是刚才多尝了几颗冰酒云果的缘故,叶挽秋逐渐感觉有些微醺上头的热,于是下意识想找点什么清凉的东西来降温。

    “要找什么?”哪吒注意到她到处看了几眼的样子。

    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下:“吃了几颗冰酒云果,现在有点热。”

    他垂眸看了看她正捏转着玉杯的动作,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这样好一点么?”

    少年手指修长,从指根到腕间,手骨轮廓凛硬明晰。莲花身的冰凉体温像是一汪清泉,让叶挽秋在恍惚间忍不住反手将哪吒握得更紧。

    脸颊腾着团热气,她转头贴在他肩膀处降下温,涌入鼻尖的清冽莲香让人逐渐回醒不少。

    浅醺朦胧间,她忽然回想起那个梦。梦中自己也是这样毫不设防地依靠在一个白衣少年肩头,安宁得好像已经等待了这一刻很久很久。

    三日后,墨琰遵照计划先离开百花深回到九昭山,继续留在鬼太岁和玉阴娘娘身边传递消息。

    根据墨琰的说法,鬼太岁与玉阴娘娘息息相关,似有共生之联。要想逼出后者,就必须先解决鬼太岁。

    “但据我揣测,鬼太岁的存在时间应该是比玉阴娘娘要久不少的。”

    墨琰在信中写道:“‘深山有太岁,以灵为食,吸纳寿长’。鬼太岁的寿数都是他吞噬了其他生灵掠夺而来。九昭山中所有活着的生灵,不管是能动的还是不能动的,都已经被他吃空了。所以近百年来,他一直在不断朝外扩张。”

    “鬼太岁喜阴惧阳,更畏火。其真身所在之处应该是九昭山某处,我并未亲眼见过。因其被玉阴娘娘控制,若无容器,真身无法化形便不能动的缘故。只有玉阴娘娘知道他的具体藏身地。”

    “他会将自己的真身切下来喂给其他生灵,尤其是人,以此控制他们的行为与思想,也将他带去不同的地方。”

    “一旦吃下鬼太岁真身,就会被他寄生,终日被困幻觉中。先是行为疯癫,然后同样出现喜阴畏热之症,最后化作‘人树’或‘人花’。其味芳香异常,引众人或禽兽分食,继而广为传播。”

    “且‘人树’与‘人花’皆是昼伏夜出。一旦太阳落山,它们便会大批出动,抓捕生灵作为食物。鬼太岁会优先吞吃作为食物的人或动物,以补充自身寿数。若遇‘人树’‘人花’在白昼里被分食严重,导致残缺时,也会被鬼太岁一并吞吃。”

    “‘人树’与‘人花’刚成型时,若是在白日里便会原地不动。其血被太岁肉污染,少量食用会产生愉悦情绪,令人感到飘飘欲仙。因此九昭山附近各地,都有不少人会刻意饲养并食用这种刚被污染的血。”

    “但十日以后,‘人树’‘人花’就不会再有任何流动的血。且食血之人亦会被同化,只是慢于直接食肉。”

    “夏至将至,乃是鬼太岁一年之内最虚弱之时。为固其自身阴气,他近日多派手下活跃于长河县追捕生灵。三太子若想一举将其清理干净,可选在夏至日,定能事半功倍。”

    看完这封信,青川君略略推算下:“夏至……也就在两天后了。你们要那时候动身吗?”

    哪吒还未回答,叶挽秋倒是注意到另一件事:“既然吃了鬼太岁真身的人都会被寄生,甚至是畸变。那如果我们就这么把鬼太岁杀了,那些人会怎么样?”

    这确实是个问题。

    好的设想自然是全部自然恢复。但也不能排除一旦鬼太岁本体消亡,所有被寄生的人也会跟着死去的可能。至于墨琰,他魂魄特殊,即使吃了太岁肉也没有被寄生,不会有任何影响。

    于是考虑片刻后,哪吒回答:“我们提前一天,去长河镇上找个被寄生的人试试看,能用什么办法拔除太岁肉造成的影响。”

    “好。”

    他们定好明日傍晚出发。

    消息一出,百花深上下的小妖怪们又是接连唉声叹气。

    临行前,小陶很舍不得地抱住她撒娇道:“自从帝女姐姐三百岁生日以后,在家的日子越发少了,总是在外忙碌不停。”

    “好了好了,这不还有二姐和爷爷陪着你们吗?”她摸摸女孩的头,“对了。要是你改日看到留冬,记得帮我带个话,让他好好照顾自己,别不开心了。”

    “知道了姐姐。”

    挨个告别一众格外黏人的毛绒团子后,叶挽秋总算能抽身离开。

    灵珠子站在一旁安静看着他们,脸上笑容清浅温柔:“主神有这么多真心爱护你的家人,实在再好不过了。”

    他好像真的很爱说这句话。

    叶挽秋点点头,没说什么。倒是旁边的小熊妖非常憨厚耿直地接上一句:“嘿嘿嘿,我们家一向如此,你想加入我们吗?”

    话音刚落,他便被哪吒一记眼刀吓得缩成圆圆一团,忙不迭地滚到青川君身后去躲好。

    须发全白的老神仙没有多说什么,只看着她担忧叮嘱:“万事顾全自己为先。”

    “知道了爷爷,我们走了。”

    他们一道离开百花深朝南行去千里有余,总算在晌午过后到了长河县。

    刚进城不久,街口传来的嘈杂骚动便引起了叶挽秋一行人的注意。

    只见一群拿着棍棒,身形五大三粗的男人们,正追着面前那个一瘸一拐的少年叫骂不止。其中一人猛地一扑将他按倒在地,紧接着便是拳脚相加,尖锐辱骂。

    听言语,似乎那少年是从什么地方偷跑出来的。

    “老子花钱买你这个开花种,可不是让你到处跑的!”为首那人边说边啐一口,一脚踩在少年头上,“要不是为了你的血,老子现在就打死你!”

    说完,他似乎还是不够解气,又挥舞着棍棒朝少年脊背上猛打两下。

    眼见那少年已经被打得只有出的气没几口进的气,马上就要不行了。叶挽秋连忙走过去,将那些人拦下:“住手!你们再这样下去会打死他的。”

    为首那人见有多管闲事的插手,正欲发作,却又在看清对方长相后勉强克制一下,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道:“这是老子花钱买的,干你屁事!哪儿来的小姑娘,乖的不学竟学人逞英雄?赶紧滚开!”

    “叫谁滚开。”哪吒走上来,站在叶挽秋身前。清黑凤眼中寒光冷彻,只一眼便叫对面所有人都集体噤声,甚至不自觉地朝后缩了缩,浑身都紧绷起来。

    好像面前站着并不是个容色昳艳的美丽少年,而是什么凶神恶煞的可怕鬼怪。

    见他们暂时老实下来,哪吒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个伤痕累累的少年,目光敏锐捕捉到他破烂衣袖下那截手臂肌肤的异常。密密麻麻的凸起并非经络或血管,反而像是植物的根系。

    联想到墨琰来信中关于“人树”和“人花”的描写,如果没猜错,这个少年应该是吃过太岁肉的。

    叶挽秋显然也注意到了,于是和他迅速而默契地交换一个眼神,转而朝那群人道:“既然你刚才说这个人是你们买下的,那我现在便朝你们将他买走。”

    “买走?”那人狐疑一瞬,旋即了然,“原来你们也是来收开花种的吧?这小子可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

    “开花种?”灵珠子微微皱眉。

    “怎的?刚入行?”男人指着那少年咧嘴,“再过两日这小子就能开花了,到时候他的血可能卖个好价。”

    原来如此,墨琰信中的“饲养”竟是这个意思。

    因被太岁肉污染过的血,有着和罂粟.籽般类似的功效,对这些被鬼太岁寄生的人不断抽血售卖,倒成了这里的一桩肮脏生意。

    意识到这里,叶挽秋瞬间变了脸色。而哪吒则眉峰一压,艳丽面孔上一片肃冷锐利:“他留下,你们立刻离开!”

    闻言,那几个人先是一愣,接着反应过来,怒骂道:“你敢跟我们明抢?!”

    而哪吒没打算和他们废话,只眉心朱砂和眼角的火莲神纹若隐若现。手掌虚抬间,几数簇火焰从他们手上的棍棒上突兀燃而起,瞬间便窜做一团,吓得那几人连忙丢开,惊叫着后退练练。

    焰花漂浮着,被他收回掌心间握灭,只留几星轻薄尘土掉落。

    “你……你……”几人大惊失色地指着他,“你是妖怪!妖怪!”

    哪吒眼皮都懒得抬下,倒是叶挽秋听到这里,顿时不悦地走上前怼道:“叫谁妖怪呢?买卖活人抽血售卖,难道不是你们更像妖怪吗?!”

    他侧头看着对方,原本漠然的视线落在叶挽秋身上时总是会不自觉转暖,充满专注。

    “何况妖尚有好坏,知恩图报心地善良者更是不在少数,可比你们为一己私欲残害同类好得多。”

    说完,她指着地上那少年,又问:“他是你们从哪儿买来的?给他吃的太岁年肉又是从何而来?”

    知道眼前所站并非常人,那几个男人很快便哆嗦着交代了个干净。

    原来买卖这些被太岁肉污染,但又还没彻底畸变成“人树”和“人花”的开花种是一直以来的黄金生意。他们会从各种花贩子手上去收这样的“好货”。

    至于太岁肉从何而来,他们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些开花种都是靠吃“人树”的肉来感染畸变。

    “那‘人树’又是从何而来?”灵珠子问。

    “外面……山里,到处都是。白天它们只会一动不动,到了晚上就会活过来。”对方战战兢兢回答。

    打发走这群人后,他们将少年带到了附近一处空庙中。叶挽秋试着用神力给他环节被鬼太岁寄生的情况,然而收效甚微。

    见状,哪吒先是以灵识试探了一遍少年的身体情况,然后唤来自己的神使:“韶岚。”

    黑衣清丽的女子很快出现在他身边,恭敬下跪:“元帅有何吩咐?”

    “去神界找本座师父拿清髓丹过来。再去军营叫萧其明,让他立刻带兵下界来见本座。”

    “遵命。”

    “三太子所言的清髓丹,可能化解这太岁之毒?”灵珠子问。

    “总得试试。”

    “但照这样下去,这个人怕是撑不到韶岚从神界回来了。”叶挽秋看着他手臂上正不断冒出的肉芽,眉心紧颦。

    “那就暂且封起来吧。”他说。

    “什么?”

    话音刚落,玉雪麒麟眼中的神态陡然改变,恢复为璆鸣亲自主导。

    一双淡银色的眸子冷亮如冰,缕缕寒气从他手中漫溢而出,将少年浑身凝满苍白霜花冻结住,也瞬间遏制住他身上原本正不断恶化的畸变。

    叶挽秋惊讶地看着他,又伸手戳了戳那个被冻住的少年,然后诚心夸赞到:“好厉害。”

    旁边哪吒发出一声极冷的气音,听着比面前这团冰还要刺骨。

    她下意识牵住对方的手紧紧握住,迅速调转话题:“接下来我们就等韶岚回来了对吗?”

    哪吒侧眸看了看她,应一声。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韶岚还没回来,墨琰先来了。

    他带着一身伤狼狈出现的模样,着实把叶挽秋吓了一跳,连忙用神力为其稳住伤势:“你被玉阴娘娘他们发现了?”

    墨琰困难地抽气着,微微点了点头,接着又从怀中拿出完好无损的天目灵石:“总算……不负承诺。”

    接着,他缓了缓才继续道:“鬼太岁发现我拿走了天目,明日各位上山,必得多加小心。”

    话音刚落,随着太阳逐渐消失在群山背后,森林中开始出现接连不断的怪声。

    哪吒抬头,随意地朝外看了看,发现是那些藏匿在阴影里的“人树”与“人花”,此刻全都活过来了。

    第五十七章、软肋

    将最后一个嘶吼着不断挣扎的“人花”制服时, 夜色已经完全退去,天空开始亮起来了。

    盛夏的瑰丽阳光逐渐从厚重云层背后绽放而出,穿透森林浓雾的一瞬间, 洒下满眼鎏金灿烂,肆意蓬勃。

    经过随后赶来的萧其明等人一夜寻找, 镇上大多数被关押起来准备抽血售卖的人都被集中到了这里。

    服下清髓丹后不久, 那个被叶挽秋他们从镇民手上救下来的少年便开始悠悠转醒。

    按照他的说法, 在被鬼太岁寄生时,他曾经模糊看到过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 不确定那是否就是鬼太岁真身所在之处。

    为了印证这点,韶岚他们又分别询问了其他几个因畸变程度较轻而恢复得比较快的人, 得到的回答都差不多一样。确实有不断重复出现的一个地方, 只是具体描述各有不同。

    对于这点, 灵珠子倒是看上去并不惊讶:“狡兔也有三窟。鬼太岁盘踞在九昭山中几百上千年,自知本体是命门弱点且无法移动,当然不可能轻易泄露自己的藏匿之地。但他毕竟需要这些人给他不断寻来食物,尤其是在最近这段时间, 所以他们所看到的地方未必就全是假的。”

    “那这么说来, 这几个地方应该都有可能?”叶挽秋猜测,接着又转向哪吒, “今日已是夏至, 鬼太岁最虚弱之时。不如我们照着这几个地方分路去找, 总有一处能找到他。”

    哪吒听完点点头,想都没想就决定:“我们一起。”说着,他又转向韶岚和萧其明, “你们两个过来。”

    就着这几处地点,他很快将各自的任务分配好:“南营留一半兵力下来看守长河镇, 找出这里还有没有其他吃过太岁肉的人,能救的都将他们治好。”

    “末将明白。只是,森林里还有许多彻底畸变成的‘人树’和‘人花’,元帅预备如何处置他们?”萧其明问,“属下方才有尝试过,清髓丹对他们已经不管用了,那种状态根本就是救不回来的活死人。”

    哪吒沉思须臾,很快决断道:“叫黑白无常过来勾魂带走,送入枉死城或者轮回,让冥府自己看着办。”

    既然已经无法挽救,那能让他们早些解脱也好。免得始终被困在这副身体里。如同行尸走肉,没日没夜的备受折磨。

    叶挽秋这么想着,又听到哪吒继续吩咐:“南营剩下的兵力由萧其明和韶岚分别带着,去这几个地方搜查,如有任何发现,随时上报。”

    “中坛三秦军封锁整座九昭山。任何生灵胆敢强行阻拦,不必上报,格杀勿论。”

    “属下遵命!”

    话音刚落,众多天兵神将齐齐跟随在哪吒身后,化作无数光矛,携雷霆万钧之势直逼九昭山而去。灼目神光自少年脚下那对耀金火轮中不断呼啸开,轻易撕开天幕盖过太阳,焚清苍穹中的所有云彩。

    眼见中坛三秦军已经将整座山都密不透风地包围起来,叶挽秋他们也随之进入到山中雾气最浓的地方。

    刚一落地,她便发现周围荒芜得极为诡异。

    放眼望去,这座山里的所有树木都是枯死的。毫无生机的躯干以一种非常诡异的姿态扭曲着,漫山遍野竟然一点绿意都不见,阴森凄冷扑面而来。

    到处怪雾弥漫,里面漂浮着无数微小的,如同火焰焚烧过后残留的灰烬,看上去浑浊又肮脏。雾气汇聚着将阳光模糊成苍白一团,连空气都阴冷不少。

    地面失去草叶覆盖,只有散发着浓烈土腥味的遍地石头与厚重淤泥。

    紧接着,哪吒便发现那些潮湿的东西并不全是泥土,而是种光滑粘稠,如同半凝固的腐烂肉质一样的古怪东西。凑近了还能闻到一股难闻的腥腐气味。

    看来这山中萦绕不散的恶臭就是这些东西散发出来的。

    他眉心微颦着端详片刻,指尖窜出一朵火焰靠近那些微微蠕动着的肉,发现这东西似乎非常畏火。甚至火苗还没碰到,它很快便融做一团黑水,渗透入土消失了。

    “这是什么?”叶挽秋看着那些到处生长着的黑色烂肉,表情不太好。细密的灰烬漂浮着,弥漫出淡淡的霉变与烂泥味。她用手扇了扇,总感觉这些东西吸进去会有问题。

    “应该是鬼太岁的一部分。”哪吒捻着指尖,熄灭了那星火焰。

    “看来我们找对地方了?”灵珠子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黑影幢幢的诡异森林。

    “不一定。其他地方也许同样有这东西。”哪吒起身带路,“走吧。”

    来到那片漆黑死寂的枯萎森林中,叶挽秋发现这里的光线比外面更差了。明明头顶没有任何树荫遮蔽,阳光却格外难以穿透进来,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似的。空气中的灰烬已经密集到接近下雪的地步。

    恍惚间,叶挽秋忽然听到有人叫了她一声,声音嘶哑难听,又尖又冷:“神女阁下又回来了?”

    这是……

    她猛地回头,眼前除了灰烬乱飘,满眼浊气,什么都没有。

    “仙箬。”哪吒叫她一声,视线警惕地望向她所看的方向,“怎么了?”

    “我刚刚听到有谁在叫我。”

    只是,用的不是主神或帝女这类熟悉的称呼。

    而是她梦里那个。

    想到这里,她忽然冒出一点冷汗,同时又觉得不可思议,是自己出现幻觉了吗?

    见她面色迟疑着一直盯着刚才他们走过的地方,像是在紧张什么,哪吒主动走过去将四处都略略探查一番,回头朝她道:“没人。”

    “那可能是我听错了吧。”叶挽秋松口气,睫毛上的灰烬随着眨眼的动作飘落下来,被她伸手抚开。

    他们继续往前,这些漂浮的东西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多。成团成团地汇聚着,落在那里就在哪里生根繁殖,像是失控的肉瘤。

    其中一团聚集得最为显眼,廓落也格外奇怪,看起来很像人,却又浑身都是不断生长分裂的肉红色孢子,像是某种融化的血肉正在不断蠕动。

    灵珠子走过去看了看,发现这些血肉状的东西似乎是在啃食着什么,挪开的红肉下露出一截刚被剥离出来的惨白骨头。

    他愣一下,抬起头看向森林更深处,发现这种活着的血肉群还有不少。鬼气森森的浓雾背后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听起来像是某种动物正在撕咬磨牙。

    闻此动静,叶挽秋连忙唤出雪焰。

    哪吒则伸手握住混天绫扬开。红绫一展便搅动起林中雾气不断退散,露出遍地疯长的血肉孢子与那头蹲在枯树上,不断啄食着倒挂腐尸的怪物。

    也是这时候,叶挽秋才看清,原来所谓扭曲的枯树黑影与古怪气味,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悬挂着被真菌孢子寄生的尸体。

    人类的,走兽的,禽鸟的。

    有的已经只剩骨架,有的已经风干。还有明显是刚被捕猎上来的,全是深红发黑的一大片,烂臭不堪,恶心至极。

    而那头吃着尸肉的怪物。它没有皮肤,浑身都呈现出一种被剥皮后的恐怖血红,挂满发灰的粘液,背上长着水晶兰模样的白色花。

    察觉到有外人入侵,这体型庞大的秃鹫妖立刻发出一阵怪叫,呼朋引伴前来迎敌。

    霎时间,无数秃鹫妖灵与人面豺从枯树林深处纷纷出现。它们看起来全都是狰狞血红的一团,没有皮肤,背生白花。人的器官,走兽的身形,鸟类与植物的特征全都挤在一起,模样畸形得像是用一堆不同种类的生灵拆碎了,再胡乱拼凑成的结果。

    “好恶心。”叶挽秋伸手捂住口鼻,眉尖紧皱。总感觉这群怪物的实质杀伤力先不提,就冲这个长相和气味都已经是五感污染,让她隐约开始感到头晕。

    “既然有这么多守在这里的妖灵,那山谷里面应该就是鬼太岁的藏身地。”灵珠子说着,眼睫轻微阖了阖,将主导权还给璆鸣。

    苍白寒冰与金红神火一起呼啸开,纸偶飞舞如雪包抄围剿。

    叶挽秋挥开雪焰,一刀劈开迎面朝自己扑来的人面豺,转头惊讶看到,所有触碰到它的纸偶竟然都被它身上蠕动的血肉吞噬了进去。

    吸收了纸偶身上能够赋予生命的灵力后,那几个妖灵也随即发现了叶挽秋的不寻常之处,开始纷纷朝她围攻过来。

    她当即收回纸偶,雪焰挥开道道赤金光辉,将所有意图接近她的妖灵都轻易斩断脖颈。

    刀光之下,遍地残骸。

    说来也怪,那些原本生长在妖灵背上含苞待放的水晶兰,在寄主死亡后纷纷盛放开来,扩散出无数烟灰般的花粉,呛得叶挽秋忍不住咳嗽几声。

    随着盛开的水晶兰越来越多,她开始感觉到有些不对劲,思绪昏沉,视物模糊。

    发现她状态不对,哪吒直接一枪洞穿面前那只秃鹫的心口要害,火焰升腾着吞没对方。

    “仙箬!”他扶稳对方,身上的熟悉莲花香让叶挽秋感觉稍微清醒了些,“你怎么了?”

    “那些花,有问题……”

    她话未说完,周围那些散落的妖灵尸体突然开始不断融化成一团团肉泥,自发聚集在一起。

    它们沿途吞噬过地面上那些繁衍活跃的血肉孢子,很快壮大成猩红密集的一团,而且还在朝外蔓延疯长着。最后终于融合成一个极度庞大而扭曲的四不像,浑身长满骨刺、眼睛、甚至是破碎的人脸,发出的吼叫令整个山谷震动不已。

    花粉的扩散同样影响到了璆鸣。他忍耐着将面前被寒冰凝结住的妖灵一掌震碎开,喘.息连连,额头上冒出细密汗珠:“这些花粉是有毒的……”

    “三……”叶挽秋刚想对哪吒说点什么,忽然惊恐发现,此时正握着自己手的人已经不是哪吒。

    而是一个没有皮肤,满脸狰狞的血人。

    冰冷粘稠的血肉正蠕动着爬上她的手臂,像是一条条深红色的毒蛇。

    她尖叫一声甩开对方,举起雪焰指向它正欲下手,却听到哪吒的声音:“仙箬,是我!”

    竟是那个恐怖血人发出的。

    叶挽秋呆愣地看着对方,猛然意识到,这些花粉会让人陷入真假难辨的幻觉中。不分敌我,不明是非。

    但怪异的是,她虽然身处幻觉中,却又能清晰认识到自己已经中招。

    是因为中毒程度还不深的缘故吗?

    她想着,很快又听到了那个声音,喑哑阴森,似远似近:“神女阁下又回来了?”

    她循声回过头,看到森林中不知何时浓雾又起。一群看不清脸孔的鬼魅正站在雾气中,朝她殷切呼唤:“神女阁下回来了?”

    “神女阁下。”

    “回来了?”

    “回来吧。”

    这些人……这些声音,到底是谁?

    叶挽秋瞪大眼睛看着他们,浑身都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嘴唇几经开合,下意识喊出自己最信任的人:“哪吒?!”

    可她看不见对方,五感已经完全被幻术操控,身体不听使唤,只剩一颗心还是清醒的。

    血肉与腐尸融合成的怪物朝他们扑过来,无数水晶兰盛开在它身上,扩散出一阵又一阵的花粉。

    莲花化身而来的少年根本不受幻术影响。

    他单手搂住叶挽秋,将她小心护在怀里带离原地。臂间混天绫飘扬延伸着,捆住同样身中幻术,甚至已经开始有些分不清敌我的璆鸣迅速逃离开。

    然而被幻术影响太深的两人却不知是看到了何种场景,一直在拼命挣扎着试图抵抗。

    混乱间,叶挽秋感觉自己似乎用雪焰割伤了什么,心口猛地一跳,随之抽紧起来。她惊惧地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鬼影,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能试探着喊,连声音都在发抖:“哪吒?是你吗?我……刚刚是不是……”

    是不是弄伤了他?

    哪吒伸手,很快用神力抹掉手臂上那条不深不浅的伤口,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执着地想要去牵住对方:“我没事。”

    可叶挽秋听不到他说的话,只能看见无数鬼影又哭又笑地朝她围拢过来,叫她神女阁下,叫她该回家了。手中雪焰感应到她情绪的不安而嗡鸣阵阵,神光暴起,随时准备切碎任何敢靠近她的生灵。

    这样下去不行……

    她恍惚着思考,自己这样会成为哪吒的拖累,甚至说不定还会误伤他第二次。必须先离开这里,想办法化解掉那些花粉带来的致.幻.性毒素。

    想到这里,她努力克制住想要用雪焰斩断面前鬼影脖颈的冲动,头也不回地朝森林深处跑去。

    “仙箬!”哪吒正想跟上去,身后那头庞大的血肉怪物已经先一步追来。

    它嘶吼着朝他发起攻击,被哪吒速度极快地躲过,只浅浅削断了他一缕长发。再欲往前时,它却被骤然升腾而起的火焰阻拦住,顿时爆发出一阵痛苦而惨烈的哀嚎。

    少年自漫天缭乱莲火中抬起头,被焰尾描过的眼眸里是一片杀意淋漓的金黄,戾气横生,开口时的声音冷硬到凶狠:“找死!”

    乾坤圈带着刺眼的金光被掷出,重重打在那怪物的头上,将它震退到几米开外,迸开团团血浆飞溅开。两侧张开的莲花刃轻易割下它多出来的几颗畸形头颅,锋利湛然,不染污秽。

    鲜红灵绸随之游弋而出,死死缠锁在怪物身上,将它束缚住动弹不得。它吼叫着试图像吞噬那些纸偶一样,也将这条难以挣脱的红绫吞噬掉。

    然而哪吒却立刻抽手一收,沸腾火焰瞬间沿着混天绫发疯般地烧向它。

    妖怪惨叫着挣扎,周身不断冒出黑烟试图抵抗这种要命的灼烧,却被那火焰生生撕开所有保护,灼穿全身血肉。无数金红灿烂的莲花扎根在怪物的骨肉里,争相盛开,烈烈灼灼,洒下团团火焰将它变作一个扭曲的火球。

    凄厉可怕的咆哮声不断响彻山间,惨烈到连石头都能渗出血来。

    叶挽秋被这阵声音震得整个颤抖一下,这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山谷深处。

    面前是一个阴森幽暗的洞穴,周围爬满烂肉般的真菌黏合体。不断有冷风从身后吹来,试图将她朝里面推去。

    许多水晶兰的花粉随着气流沾在她身上,汲取着她的灵力不断生长,开花,缠绕得她满身都是。

    天幕上有许多流星般的光辉在不断坠落,那是被哪吒召下界来的中坛三秦军前锋,正奉命清剿周围残余妖孽。

    也许很快他们就会到这里,也许哪吒也会……

    叶挽秋这么想着,依旧清晰的思绪让她有些迷茫。为什么即使水晶兰越开越多,花粉已经浓烈到让她的五感与身躯都被幻术完全把控,可她的意识却根本不受影响?

    是因为哪吒送她的护心灵玉吗?

    这种清醒地看着自己一步一步,被迫走向那个山洞的感觉很可怕。身体像是被傀儡丝绑架住的木偶,只知道向前,灵魂却在拼命抗拒。

    那黝黑无光的洞口,像是某种怪物张大的嘴巴,正等待着将她完全吞没进去。任凭她如何试图停下也无济于事,胸腔里的心跳激烈到不正常,眉心红莲印鲜如血色。

    终于,在她即将踏进洞口的刹那,眉心一阵尖锐刺痛阻止了她。

    所有幻术带来的控制在这一刻都突然消散开,她冷汗淋漓地后退。身上开满的水晶兰似乎被看不见的火焰灼烧过,纷纷萎缩凋零成缕缕黑烟。

    一声模糊的痛苦呻.吟从山洞深处传来。

    叶挽秋急促地喘出几口气,正欲回头去找哪吒,忽然看到璆鸣也正朝这里走过来。

    面无表情,眼神死板僵硬,和她方才的样子一模一样,显然是还被幻术牢牢控制着。

    “璆鸣,别再往前了!”叶挽秋想要拉住对方阻止他,可他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反而被他一道寒冰封禁锁在原地。

    “璆鸣!灵珠子——!”她喊着,看着他在听到后一个名字后蓦地僵硬了一瞬,身躯轻微颤抖着停下来,艰难回头看着她。

    淡银色的眼睛里涌现出熟悉的神情,似乎是挣扎得很痛苦。她看点一线希望,连忙焦急大喊:“灵珠子,你不能进去,快回来!”

    可他似乎控制不住已经目前的璆鸣,反复张了张嘴,眉尖紧皱着颤声道:“你离开这里,去找他。”

    找谁?

    叶挽秋还没来得及询问,忽然有阵阵阴冷笑声从洞里传来,瘆人得牙酸。

    还有极为黏稠的液体在不断沸腾的声音,非常细微。夹杂在那些诡异的笑声里,很容易就被忽视掉,听起来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战栗感。

    紧接着,无数黑色烂泥般的血肉从山洞深处疯狂涌出,卷住灵珠子的手脚,将他直接吞没进去,让然后又朝她包围过来。

    这是……

    鬼太岁的本体?!

    “灵珠子!”叶挽秋再也顾不得其他,白金光辉自周身猛然亮起,震开那些锁住她的寒冰。

    被冻僵的手格外麻木,甚至有些拿不稳雪焰。她勉强凝起灵力,一道剑气将那团即将扑到面前的鬼太岁真身洞穿过去。

    这团东西看起来实在太过诡异,完全是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胶质,却又带着血肉的狰狞外观。它们活性极强,从洞穴中喷涌出来后便立刻攀附在四周。

    仅短短几秒内,整个地面都爬满了那些不断蠕动侵蚀着的黑色黏液,朝叶挽秋寸寸逼近。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片融化的怪物包围着,密密麻麻的肉须从漆黑血肉中疯狂生长出来,想要将她也吞进去,就像吞噬灵珠子那样。

    不管将那些肉须砍断多少次,它们都会迅速重生出来。纸偶们接二连三地扑上去反而被抓住,瞬间抽干身上的灵力。

    独特的生机气息引得鬼太岁变得更加疯狂,窸窸窣窣的低语声从山洞深处传来:“能吃饱的……永生的东西……生命……”

    可他很快就发现,在失去幻术控制的情况下,自己最多只能和叶挽秋僵持着,根本无法将她吃掉。

    雪焰带着滚烫神光破开层层包围,刺进面前的血肉中。叶挽秋听到了灵珠子的痛苦呻.吟.声,刀尖渗出一点鲜明的红。

    她愣一下,连忙收手:“灵珠子?”

    短暂的分心与担心伤害到同伴的犹豫,让鬼太岁终于找到了偷袭机会。

    虫潮般的肉须立刻卷爬上来,束缚住叶挽秋的四肢。长满尖牙的口器咬住她的脖颈,霎时鲜血淋漓。她被那团黑色血肉不断朝里按进去,一口一口吞咽而下。

    在即将被彻底包裹进去的前一刻,叶挽秋看到云端忽然燃烧而起的火光,不知是绝望还是希望地喊了一声:“哪吒!”

    黑暗彻底淹没了她。

    紫焰尖枪带着大片金红神光直刺而下,呼啸开的滚烫温度将鬼太岁逼得立刻收缩起来,迅速逃回洞穴深处。

    黑色的肉膜蠕动生长,试图将洞口封死,却被乾坤圈瞬间撞破开。至刚至烈的神力是妖邪的天命克星。肆意横扫间,一阵含混不清的惨痛嚎叫声立刻从洞中传来,充满怨毒。

    踏焰而来的少年神身后跟着神军浩荡,眉眼间的神情冷到极点,金色杀神瞳中满是无法无天的怒火与强烈恨意。

    他伸手收回紫焰尖枪,朝前锋军下令道:“找到这处洞穴的所有出入口全部封锁。九昭山内,所有被鬼太岁寄生控制的妖灵全部就地处决,没有本座的军令任何一个都不许放过!”

    作为鬼太岁与玉阴娘娘的老巢,九昭山早已被他们占据千年,里面所有活着的生灵都是他们的手下。

    萧其明听着,明白哪吒这是要将整做大山从此化作无魂之地,彻底移平的意思,回应时的态度有些恭敬到畏惧:“遵命!”

    说完,哪吒独自走进山洞里。他跟随着自己与叶挽秋之间的感应联系,在一片混乱如迷宫般的洞穴群中很快便找到了鬼太岁盘踞的地方。

    庞大而没有固定形状的黑色血肉团,蔓延生长在这里的每一个角落,因为有生命而不断蠕动扭曲着,看着简直头皮发麻的作呕。

    火焰从哪吒手中蹿腾而起,瞬间映亮整个山洞。

    “神界的……中坛元帅。”鬼太岁发出一阵窃窃低语般的模糊声音,断断续续,很难听清,“亲自来,真是……受宠若惊。”

    没有任何废话与商量,团团火焰莲花从哪吒脚下陡然升起,将鬼太岁的真身逼退直角落蜷缩。

    少年望着面前的怪物,面如桃花的脸孔上神情冷硬,黄金眼瞳中一片杀伐尖锐,在光影中明亮得令人发怵:“把她交出来!”

    鬼太岁蠕动着,又像哭又像笑地开口:“中坛元帅,真是稀奇……六界闻名的杀神,也会有这般在意的人吗?”

    那语气,像是嗅到血腥味的豺狼,抓住敌人的致命软肋死咬不放。

    “你没有权利和本座讨价还价。”哪吒直截了当地警告对方,“今日之内,九昭山就再也不会存在了。你也一样。”

    闻言,鬼太岁似乎停滞了一瞬间,黑色的肉块窸窸窣窣收敛在一起,似乎已经感觉到了外界的天兵压境之势。

    “是啊是啊……中坛元帅想要杀我,完全是易如反掌的事。那还等什么呢?”他阴恻恻地冷笑着,“还是说,你其实也清楚……只要她还在我手上,你就不应该随便动我。不然……用这火烧到她身上了,你会很难过的吧……”

    说完,那堆黏稠的漆黑慢慢聚集在一起,凝做一个诡异的扭曲人形,骷髅般深陷的空洞眼窝望着哪吒:“不如这样……中坛元帅,你帮我杀一个人,我就把她和麒麟一起还给你。”

    哪吒没有接话,金色杀神瞳直勾勾盯着对方:“上一个敢和本座谈条件的妖灵,到现在还在冥府地狱最深处受刑,永不超生。你也想试试么?”

    鬼太岁的脸孔微微扭曲一下,悻悻干笑着:“别这么吓人……我是真心想寻求帮助。这样……她好好的,你也不用担心……”

    “只要中坛元帅肯出手……帮我除掉玉阴娘娘,我就把他们……完好无损归还给你。”

    这个要求有些出人意料。

    按照墨琰的消息,他们应该关联不浅才对。

    “理由。”哪吒冷声问。

    “难道你不想救她了吗?”

    “本座在问你的理由。”

    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血肉融合声,鬼太岁再次变做一团难以形容的古怪形状,声音嘶哑断续:“一千年前,我在九昭山遇到她……本以为她是个能吃的玩意儿,没想到她竟然是一缕怨执。我与她斗争许久,两败俱伤……她夺走了我的妖骨,令我无法化形离开此处……受困千年为她所用。”

    “若是此番,中坛元帅能帮我除掉她……我一定,将你的同伴完好奉还……”

    听完他的话,哪吒不置可否,只继续问:“玉阴娘娘在哪儿?”

    鬼太岁明白他这是答应了,当即大喜过望,闷笑声嘶哑又刺耳:“九昭山分阴阳两面。阳面便是我们所在的这个地方……阴面便是玉阴娘娘构建出的藏身之所,里面还关押着她所有的手下……用来为她寻找一个双阳年,惊蛰丑时出生的……少年将军。”

    “过了这个山谷……会看到一条河。沿着河流走到尽头有一道瀑布,需要让瀑布逆流才能既不惊动她……又能平安去到阴面。”

    “我有开启瀑布的钥匙,可以帮中坛元帅过去。不过……”

    他说着,没有轮廓的黑色胶质脸孔上突兀地扭出一个惊悚怪笑:“还得请中坛元帅把这周围的神军都撤离才好。九重天兵临洞外……我可不敢有什么动作……万一元帅反悔……”

    “说完了么?”哪吒打断他以退为进,喋喋不休的话语,“撤走神军,除掉玉阴娘娘,这就是你的条件。”

    “以及,中坛元帅您和您的手下绝对不能伤害我。”鬼太岁最后道。

    哪吒静静看他许久,修长手指沿着乾坤圈上的莲花纹刮蹭一下,最后还真就答应道:“可以。”

    听到这句承诺,鬼太岁顿时放声大笑起来,整个山洞里都回荡着那诡异凄冷的声音:“中坛元帅,你还真是在乎极了她。”

    哪吒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只道:“钥匙交出来。”

    蠕动的黑色胶质肉块化作一只畸形的手,将一颗蜻蜓眼模样的宝石递给他:“那就……多谢中坛元帅。”

    他拿过宝石看了看,转身离开山洞来到外面:“萧其明,韶岚。”

    被叫了名字的两人立刻心领神会跟上去,随着哪吒一起来到一面河流尽头的瀑布面前。

    蜻蜓眼悬浮在半空中,散发着耀眼青蓝冷光,将周围的水汽都扭曲成一个巨大旋涡。光芒带起原本垂直朝下的瀑布开始慢慢逆流,直到露出面前的幽深通道。

    “除了保护城镇的南营军,其他天兵先暂且撤离回上界。”哪吒说。

    “元帅?”萧其明先是一愣,继而很快明白过来,“太华主神可是在那妖灵手上?要不……”

    “本座答应了鬼太岁撤走天军,除掉玉阴娘娘。且不管是本座还是你们,都不能伤害他。”

    “什么?!”

    韶岚和萧其明听完,皆是满脸震惊,但又直觉自家上峰绝非只是这般任由威胁之辈,于是很快行礼道:“听凭元帅差遣。”

    少年抬起手,唤出华光溢彩的太子令抛给萧其明,金色凤眼中涌出一层尖锐锋芒:“传本座军令,以此信物速去冥府,借调十大阴帅携阴兵上界镇压鬼太岁,清理九昭山。”

    “他不是不想被天兵围着么?”哪吒冷笑,语气轻巧冰凉得令人胆寒,“那就让冥府阴差来料理他好了。左右幽冥阴兵可不算是本座直系手下,他们会怎么做,本座懒得管,你们也不必插手。只有两样……”

    他侧头看着萧其明,一字一句交代:“鬼太岁的魂魄得留着由本座先行发落。不管冥府用什么办法,仙箬必须毫发无损地回来。”说完,他微微思索下,面无表情补充,“玉雪麒麟也在他手上,一并救回来。”

    “末将遵命。”

    第五十八章、业火

    她没能抓到那点希望般的火光, 已经先一步被鬼太岁吞噬下去,陷入一片无边无际,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那感觉就像是被活过来的梦魇整个吃掉了。

    她的时间静止下来, 思想凝固着,呼吸也停顿, 整个人不断下坠。

    一开始, 叶挽秋还试图挣扎。然而被太岁毒液侵蚀的身体恢复得非常缓慢, 一时间根本提不起什么挣扎的力气,反而逐渐昏昏欲睡。

    直到一阵朦胧的吟唱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念诵着古奥晦涩的语言,却带着刻骨的熟悉。

    她猛然惊醒, 后背与掌心都沁出冷汗。

    映入眼帘的第一件事物不再是没有边际的黑暗, 而是漫天薄雾。苍穹深蓝暗沉, 万物如同被浸入海底。

    无数人影手捧红莲花灯走在两旁,光影晃动,载歌载舞,欢闹喜悦, 相互拥抱着庆祝。

    “红莲已经苏醒了。”有人在兴奋低语。

    “业火将会再次燃起。”有人在开怀大笑。

    “我们会赢得最终的胜利。”有人在喜极而泣。

    可她不知道这些人在高兴什么, 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只被推搡着一起往前走, 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熟悉的面孔或东西。

    除了……

    一幅画。

    她看到许多人正在共同完成一副巨大的画。

    那是个端坐在燃烧莲花中央的翩翩少年, 骨相清傲, 眉目姝华绝艳,凤眼轻阖不露悲喜,注视着世间万物的模样都只像是在看着流逝的尘埃。

    不管是什么人或物, 都不能在那双透明的眼睛里留下任何痕迹。

    画师们忙碌着,用磨成粉的朱砂涂满少年身上的红衣与周身的莲花。用泛着珠光的黑矿石碎末来铺满他的长发。用白银碾碎来装饰他身上的银甲。用黄金捣做的细粉来小心描绘他的双眼, 勾出火焰灿烂的金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又安静无声地退开。

    叶挽秋却满脸惊异地抬头:“为什么不继续画了?”

    明明还没有画完。

    少年身上的红绸还是无色的,他眉心的莲花印是透明的,胸口也空白了一块,整幅画还没有真正完成,甚至残缺得非常怪异。

    可画师们却说:“我们已经无法画更多。”

    “为什么?”

    “因为他现在就是这样的。”

    现在?

    叶挽秋听得不是很明白,但又不希望这幅画一直缺憾下去,于是问:“我想把他画完可以吗?”

    画师们相互看了看,又定定望了她许久,最后说:“是你的话,当然就可以。”

    说完,他们将手里所有用珍贵宝石调磨成的颜料都放到了叶挽秋身边,然后慢慢后退,直到所有人都变得透明,消失。

    叶挽秋坐在地上,用手指蘸起那些鲜红如血的朱砂,一点一点为少年涂上没有色彩的地方。她身上穿着的衣衫也是鲜红色,臂间纱帛垂长飘逸,几乎和地上的画像本身融为一体。

    她涂抹的动作非常细致,指尖沾着不同的斑斓色彩,一寸一寸,一厘一厘,慢慢将少年神缺失的部分全都认真填满。

    只剩胸口那块空缺,她无法用这些颜料进行填补。

    不管是朱砂,还是矿石,还是黄金白银,都没有办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她一时间有些茫然,表情愣愣地望着那处不染纤尘的绝对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用什么才能补上这些缺失?

    用什么才能让整幅画变得完满?

    叶挽秋坐在原地出神了好一阵,低头看着自己沾满颜料的双手,十指都已经被磨破了皮。嫣红的血珠渗透出来,将所有残留在指尖的宝石粉末都染成不详的红。

    她试探着用沾有自己鲜血的手指,去触摸少年空白的心脏。

    淡淡的血色残留在他胸口处,朱砂与黄金的碎屑纷纷掉落,无法留下。

    原来如此。

    叶挽秋终于明白过来。

    他真正缺失的东西是什么。

    她起身走到那片无色之地,蜷缩着躺下去,成为了少年失而复得的心脏。

    画像终于完整了。

    可这时,又有人在不远处呼唤她:“我们不能留在这里。”

    叶挽秋回头,看到灵珠子不知什么时候正站在一旁,神情冷峻:“这是鬼太岁用过往记忆制造出的幻境,他想困住我们。”

    她睁大眼睛:“那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为什么他们会在同一段记忆同一个幻境里?

    经历不同,过往不同,并非就势的两个人,看到的幻境不应该也不相同吗?

    灵珠子没有回答,只走进来拉起她:“我们得想办法脱离出去。”

    说着,他回过头,神情认真地对她说:“三太子还在外面等你。”

    听到这个名号,叶挽秋原本混散的意识骤然清醒不少。

    她主动踏出那片刚被填满的空白,跟着灵珠子往前走,心中却莫名涌出一阵怅然若失,耳边有淡淡叹息在微弱回响。

    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望去,看到那本该端坐莲台高高在上,垂眸睥睨着众生万象也不动悲喜,莲花化身不染凡尘的少年神明,此刻竟落下一滴泪来。

    叶挽秋蓦然心头一窒,脱口而出唤道:“哪吒?”

    天光在这一刹那彻底破碎开,化作漫天泪水般密集滴落下来,黑暗再次侵袭。遥远的地方被挑露出一线亮白锋芒。

    那是鬼太岁的魂魄被强行抽离出体外,整个身躯彻底融做一滩烂肉,山洞轰隆着开始不断崩塌。

    韶岚望着满目尘埃的山洞口,正着急着想进去找人,总算看见哪吒抱着昏迷不醒的叶挽秋走出来。身后跟着同样扶着玉雪麒麟走出来的萧其明。

    一见到他,鬼太岁便止不住地想往后面躲,整个魂魄皱缩成浑浊不堪的一团,被黑无常面无表情地一扯勾魂索便扔到前面去。

    “三太子,这妖灵的魂魄已经被抓到了。”他躬身行礼道,“冥主知道他动了不该动的人,三太子必定不会轻饶他。但还请最后留他一口气,好让冥府能依规处置。”

    其实若换做其他人被鬼太岁弄伤,这话完全是不必说的。冥主知道,哪吒生气归生气,总会留几分余地给他们好做事。

    但偏偏这妖灵下手的是叶挽秋。

    这就完全不是一个性质了。

    白无常在一旁谨慎地看着哪吒,心里盘算着,若是他不答应那可如何是好。

    果然,哪吒并未回答,只一团火将鬼太岁的魂魄烧得惨叫连天,接着又冷声下令道:“押回神界,不准他死了。等本座回来再发落。”

    说完,他将叶挽秋交给韶岚,伸手摸了摸她有些冰凉的脸孔:“照顾好她。”

    “元帅可是要去九昭山阴面?”韶岚问。

    “所以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哪吒转头看向瀑布所在的方向,“务必将这里彻底清理干净。”

    “属下明白。”

    话音刚落,哪吒已经消失在一片神光中,来到了瀑布岸边。

    通道里很黑,无光的环境里只有神火能勉强将周围照亮。等到彻底走过这条隐藏在瀑布背后的通道后,哪吒看到眼前出现了一片树林。

    这里漫山遍野都生长着这种树皮洁白,高大茂盛的树木。它们没有树冠,新雪般的枝丫上长满含苞欲放的花朵,每一朵颜色都不尽相同,却又十分接近。看起来很像天空上的霞光,但霞光没有这么奇特的色彩。

    地上铺满零落枯萎的花瓣,淡黄松软的厚厚一层,直通山顶上的宽大宫殿。

    哪吒走到宫殿门前,看到门楣上写着几个他并不认识的陌生古老字词。可紧接着他又像是本能般地认出,那其实写的是“流锦云宫”。

    这个念头冒出得很突兀。他颦起眉尖,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想法,明明之前从未见过这个地方。

    宫殿的大门虚掩着,他走上去,腕间乾坤圈微微闪动,化作原本大小落入手中,金光凛冽的戒备。

    紧接着,大门忽然自己打开了。

    哪吒蓦地停住脚步,看清前来迎接的是一个乖巧可爱的年轻女人。金色杀神瞳将对方打量一遍,眼中神情锐利得仿佛那女子的躯壳是完全透明的,能够直接看穿她的本源与灵魂。

    是个木偶做成的傀儡。

    女子看了哪吒一会儿,然后便对着他盈盈行礼。本该是脆甜悦耳的声音,听起来却毫无生气,甚至因为过于死板而有些恐怖:“红莲回来了。”

    说着,她打开大门,迎接哪吒进去。

    院子里还有其他木偶傀儡。他们有的捧着花瓶与银盘,有的抱着花束与画卷,还有的则在动作缓慢地修剪着庭院里的花朵。

    见到哪吒走进来,这些木偶全都停下动作,齐刷刷扭头看着他。一张张相似的脸上挂着完全一致的笑容弧度,看起来尤为诡异。

    甚至当他们张开嘴,说出的话也是一样的:“红莲回来了。”

    “红莲回来了。”

    “玉阴娘娘在哪儿?”哪吒问。

    开门的木偶少女僵硬转身,保持着那种让人不安的笑容道:“请随我来。”

    他们穿过庭院,走过廊桥,最终来到宫殿另一端的树林里。

    踏出屋檐时,大片日华骤然倾泻而出。落暮余晖将遍地干花染做黄金般的明亮,连雪白树身上都披挂着薄薄一层金光。满树花苞静静生长,浓艳欲滴。

    红衣红裙的少女正坐在树下悬挂的秋千上,足尖点着地面借力,整个人悠悠摇晃着,口中哼着轻盈的调子,头也不回地问:“鬼太岁死了,是不是?我感觉到了。”

    那声音竟与叶挽秋一模一样。

    “娘娘,是红莲回来了。”木偶傀儡回答。

    闻言,少女停下荡秋千的动作,回头看向他们。乌清剔透的杏眼明媚动人,天生含笑,却眼神冷清。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真正看到这样一副与叶挽秋完全没有任何区别的容貌时,哪吒还是不受控制地怔愣在原地。

    而面前的玉阴娘娘看起来也同样充满惊讶。

    她缓缓站起身,踩着遍地落花走向哪吒,似乎是完全不敢相信那样地久久凝望着他。熟悉无比的眼睛里,装着的是被惊搅而起的一泓秋水,充满动荡不安的欣喜、希望、惊诧、终于得见天光的疲惫与解脱。

    “你回来了……”她开口,声音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像是害怕惊碎一个脆弱的梦那样,“你真的回来了……”

    巨大的喜悦淹没了她。

    少女踩着遍地鎏金光辉朝他奔来的模样,带着不加掩饰的热烈与鲜活。如同一整个世界都在欢快盛开,带着所有最纯粹的深爱与期待,轻盈无比地奔他而来,伸手想要拥抱住他。

    可哪吒却后退几步开。

    这个反应完全超出了两人的预料。

    玉阴娘娘似乎没想到他会拒绝自己。

    哪吒则同样没想到,自己的下意识举动居然只是避让开,而不是直接掐住她的脖颈逼她停下来。

    “你怎么了?”她问,一抬头,一句话,一动作,一神态,都像极了叶挽秋。

    “灵珠子?”她这样叫哪吒,满眼都是受伤后的脆弱,“你为什么不理我?”

    哪吒收回思绪,不冷不热地看着对方:“本座不是什么灵珠子,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她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你就是灵珠子!我知道!我等你了那么久,从千禧城破那一天,从太若灵族被毁那一天。那么久的时间!是我亲眼看着你魂魄恢复,亲眼看着你轮回转世,亲眼看着你在东海应劫舍去肉身,重回涅火红莲本体。我怎么会认错你!你不要装作不记得我……”

    说完,她自己似乎都愣住了,脸色陡然苍白下来,嘴唇嗫嚅着重复:“不记得我?你不记得我?”

    “本座不认识你。”哪吒皱起眉尖冷冷道。

    世界好像在这一刻安静下来。

    明明面前的少女看上去并没有任何改变,可哪吒却分明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她身体里陡然碎裂开。千万块碎片从内而外地将她割得血肉模糊,涌出的眼泪是流出的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破碎哀嚎的灵魂。

    “你不认识我……?”她语调僵硬地,毫无起伏地说道。

    可她又还是完好无损地站在他面前,只目光呆然地看着他,渐渐开始浑身都颤抖起来。好像下一秒,她的形体就会整个分崩离析,化作一堆血淋淋的残骸。

    “你在乾元山见过我。”玉阴娘娘轻声开口,试图唤醒对方的记忆,“那时我总爱坐在云台边发呆,你年纪还小,见了我总会问我是不是你师父新收的徒弟……”

    哪吒听完,眼中难得露出一片无法掩饰的惊愕。

    因为他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只是那时候,他记得那人一直戴着面纱,从来不曾露过真容。

    “我说我在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可是他不记得我了……”说到这里,玉阴娘娘忽然停住,整个人变得非常麻木又漠然,“是啊,我早该想到的。他们都这么说过,可我还是不死心。”

    “你生辰的时候,我还送过你一棵枫树作为礼物……”

    “你到底是谁?”哪吒打断她,直觉她说的都不是真的,毕竟从时间上来讲就根本无法对上,但又不能理解为什么她竟然会知道这些。

    既然墨琰说她是一缕怨执,那她的本体究竟是谁?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他,那表情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我是戚妜。”

    又是这个名字。

    每次听到的时候,都会让哪吒有种无法自控的惊悸感,眉心朱砂痣隐约刺痛。

    “你想起来了吗?我是……”她边说边试图靠近对方,脖颈间却忽然一凉,紧接着蔓延开的是强烈的刺痛。

    紫焰尖枪正横亘在她颈间,下一秒就会叫她人头落地的凶悍。

    “本座不管你原本是谁,也不管你到底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眼中半分柔软之情也无,“既然是你造出了冰蚕蛊和景煜,偷走龙骨石以至犁州城大乱,又与鬼太岁相互勾结,残害生灵,盘踞在此上千年。”

    “那你就必须为此做出偿还。”

    他一字一句道:“至于你身为怨执,你的本体到底是何真实来历,又是怎么得知这些消息,本座会亲自从你口中挖出来。”

    玉阴娘娘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看着他,缓慢抬手摸了摸自己脖颈上淌落的粘稠鲜血,喃喃道:“你半点也不信我,还要……杀了我?”

    “本座只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哪吒不为所动,神情冷肃的模样看起来格外令人畏惧,“还有你这张脸,为什么会和仙箬一样,到底是从何处偷走她的样貌。桩桩件件,到时候本座都会全部审清楚。”

    “偷走她的样貌?”玉阴娘娘怔愣半秒后,像是明白了什么,顿时一改方才的脆弱难过,表情变得格外狰狞,“她是谁?你口中的仙箬是谁?!你半点不肯相信我,也是因为她的缘故吗?!她是你什么人?你怎么可以为了她对我这样?!”

    “本座说过了,从未认识你。”哪吒冷声驳斥道,“至于你所说的灵珠子,本座倒是见过。他也的确在找一个叫做戚妜的人。你若是别白费力气挣扎,本座可以带你出去见他。”

    说完这话,哪吒自己也有点意外。

    他向来不是会与敌人多话的人,这次竟然会开口提醒对方,大约也是因为……她和叶挽秋实在长得太过相似的缘故。

    可玉阴娘娘却摇摇头,眼泪混合着血水一起从眼眶里滴落下来,满脸濒临崩溃的痛苦,甚至是恨意:“你在骗我。明明你就是灵珠子,你却说还有别人。你想怎么样?让我跟你出去,然后把我抓去神界关起来再杀了我吗?!”

    “是。”哪吒毫不避讳地承认,“你做了什么事,就得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本座来这里就是为了解决九昭山之祸。既然鬼太岁已死,那接下来就是你。”

    一番没有任何温情可言的话,终于将她彻底压垮。

    玉阴娘娘摇晃着连连后退,几乎是接近崩溃那样地痛哭。绝望到像是要将身躯里所有还存在的一切都融化成眼泪,艰难撕扯着不断流淌出来,直到浑身颤栗,连喘气都困难。

    接着,她忽然抬起头,充满血红的眼睛看起来是那么可怕,沙哑的声音像是怨毒的诅咒:“既然如此……那你就和我一起去死吧!”

    金红与赤霞两种相似又不同的光辉猛然冲撞在一起,震落遍地残花飞溅开。尚未成熟的霞光从树上大片零落,将整个山谷染做一片流淌的万紫千红。

    混天绫飘逸旋绕,灵活束住她的双手。可她却盯着这条红绸愣了愣,脸上倏地扯开一个不知是何意味的冷笑:“不知这么多年,你用着这灵器可还顺手吗?”

    说完,她翻手捻出一道光印,竟从那红绸束缚中轻易挣脱出来。

    哪吒微愣一瞬,本想收回混天绫,却见她抓住绸尾猛然一扬。红绫裹着赤霞光辉,骤然调转方向朝哪吒席卷而来,但又在刚触碰到他周身神力后便骤然无力地飘落下去。

    见此情景,玉阴娘娘的情绪顿时变得越发失控,红纹缠绕着手臂丛生,神情像是即将入魔的癫狂:“连你也背叛我!”

    她扔开混天绫,手中霞光浓烈到近乎妖异,化作万千血线朝哪吒蜂拥而去。神火呼啸着撕开所有攻击,乾坤圈带着一抹金芒击中玉阴娘娘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撞得摇晃不已,险些从树顶坠落,嫣红血丝溢出嘴角。

    而几乎是在乾坤圈打中她的瞬间,哪吒只觉眉心忽然传来一阵强烈刺痛,甚至连眼前都跟着模糊一瞬。

    为什么会这样?

    他咬牙忍下那阵头痛欲裂的痛苦,看着戚妜捂着肩膀踉跄后退开,手中紫焰尖□□破面前层层血线阻碍,直取对方咽喉命门而去。

    然而同样的情况再次出现。

    只要他动手伤害对方,那种难以忍受的剧痛就一定会立刻发作,拖延他的动作。几番僵持下,玉阴娘娘已经是身负重伤。

    哪吒亦面色苍白,被那钻心蚀骨的剧痛折磨得站立不稳,眉心朱砂痣艳如血沁。好像有一根滚烫的针穿透进他灵识内撕搅灼烧,连身体都被这种痛楚压制到麻木,掌心渗出冷汗。

    这种从未有过的反常,让哪吒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魂印——一种罕见的古老法术。据说对一个生灵使用魂印,要么是为了镇住他魂魄里的某些东西。要么就是为了束缚这个魂魄,让他决不能做什么事。

    可自己身是莲花,怎么会有魂印能存在于他身上。

    正想着,玉阴娘娘已经摇晃着再次站起来,一身红衣被烈焰灼烧得破损不少,浑身是血。周身霞光化作万千血线游走浮动,色彩却已经黯淡不少下去。

    “你的本源是太若灵族的人。”哪吒回想着她方才说过的话,同样艰难起身,“那灵珠子也是了。”

    可太若灵族早已在上古之战中便彻底消亡,他们两个既是执念化身,为何又会在近千年左右忽然出现?

    会有太若灵族的遗民能存活如此久吗?

    没等哪吒问出这个问题,玉阴娘娘已经猛然打断了她,满脸都是彻底崩溃后,一心只想与对方同归于尽的绝望与怨恨:“已经和你无关了……既然你早已不记得这些……”

    说到这句话时,她再次颤抖一下,连声音都被那些残忍锋利的字眼割碎开:“你的命,本就是用一个赌约换来的。既然一切都改变了,一切都没有意义了,那你就陪我死在这里!”

    说完,漫天血色霞光自她身边盛放而出,将所有囚禁在九昭山阴面的无数妖魔精怪通通释放出来。

    以燃烧自身存在而为代价的灵力不断强横侵袭,将整个空间化作一片血红汪洋,甚至影响到了九昭山阳面的天空。

    萧其明抬头,看着那抹自瀑布顶上越来越扩大的诡异霞光,顿时心下不安:“不好,元帅还在里面。”

    韶岚正想提议一起进去,忽然感觉怀里的叶挽秋似乎是感应到什么,脸色惨白地皱起眉,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

    “主神?”她连忙小心翼翼地抱稳对方,试着叫醒叶挽秋,“主神,你怎么样了?”

    白无常紧跟着上前来为她仔细查看一番:“她中了鬼太岁的毒,还好程度不深,试试这个。” 说着,他从宽袖里摸出一瓶药,“这是孟婆之前做的,应该管用。”

    韶岚赶紧将药丸喂她吃下,又以神力辅助为她暂且压住毒性。

    半刻钟后,叶挽秋终于逐渐回醒过来,眼神涣散着唤一句:“哪吒?”

    “主神,你醒了?”她松口气,但脸上神色并未轻松多少,“元帅已经去找玉阴娘娘,至今还没回来。您先随黑白无常去冥府暂且休息,我们得立刻进九昭山阴面去。”

    “等等。”叶挽秋拉住她的手,努力撑起身体,鼻尖上挂着层晶莹薄汗。

    “我跟你们一起去。”她说。

    “主神,您现在伤势未愈,还是……”

    “我要跟你们一起去。”

    叶挽秋罕见地格外坚持,眼神紧紧盯着那片越来越浓烈的赤色霞光:“我必须……去见到那个玉阴娘娘,搞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若是您有什么闪失,我们没办法朝元帅……”

    韶岚的话未说完,被叶挽秋骤然打断:“我已经决定了,现在就走。”

    她怔一瞬,回头和萧其明交换个眼神,叹气道:“我们一定全力护好主神安全。”说着,她又转向白无常,“那灵珠子就先交给你照料着。”

    “放心吧。”

    白无常点点头:“老黑会带着阴兵和各位一起过去。就算那玉阴娘娘有翻天的本事,这次也逃不了。”

    如此商定好后,一众人很快集结起来。由萧其明和黑无常领头,韶岚陪着叶挽秋紧随其后,接着是无数天兵神将与冥府阴兵共同跟随。浩荡大军很快穿过瀑布之下的通道,来到九昭山阴面。

    刚踏出洞口,扑面而来的便是一片灼目发亮的血色。

    狂烈到毫无拘束的火海翻滚在头顶,将倾轧而下的霞光片片撕扯开。漫天莲花带着金红尾焰洋洋洒洒,看似轻薄到透明的一片片,却能将周围无数妖魔灼烧得惨叫连天。

    一旦被这些燃烧的莲花碰到,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无济于事,直至整个身躯都灰飞烟灭才会停下。

    “这是?”叶挽秋认出这种火焰,绝非一般神火,心头顿时抽紧到闷窒,“业火……?”

    “哪吒?!”

    她慌忙抬头四处寻找,终于在天空中看到那个熟悉的少年身影。

    他足下踏着焰花缭乱的风火轮,枪尖所指之处尸骸遍地,身后盛开着巨大的红莲真身。花瓣千层环绕,红如血铸,周身焰流璀耀,带着能将整个天地都烧做飞灰的绝对威势。

    一双金黄凛冽的眼瞳里,完全是空白的漠然,任凭再多妖魔精怪在业火中恸哭求饶也不为所动。

    这神情让叶挽秋恍然间想起那个梦——被火焰摧毁的世界。从莲花中诞生的少年。

    他有着世间最为风华绝艳的容色,也有着世间最最冷漠无情的眼睛。

    顺着哪吒的视线朝下看去,叶挽秋看到在业火的中央,有一个被乾坤圈困住的少女,正尖叫着朝他哭喊呼唤。

    以罪为食的先天神火燃烧在她身上。

    她感到自己全身上下的每个部分都在巨大的痛苦所啃食、被割裂、甚至是把她剁碎成极细的粉末。

    而她却连失去意识的权利都没有,只能被迫完全清醒地感受到这个过程,睁大的眼睛里不断涌出血来。似乎所有眼泪都已经被业火烧干,只有血还勉强残存着,试图熄灭这世间最无情的火焰。

    她有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此刻却因为无法忍受的痛苦而扭曲得不成样子,让人只看一眼便觉得触目惊心的残忍。

    叶挽秋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几乎是立刻便认出对方:“玉阴娘娘。”

    话音刚落,半空中的少年神似乎也因为某种看不见的极端折磨而彻底支撑不住,整个人从云端直直坠落下来。

    叶挽秋慌忙飞上去将他小心翼翼接住,这才发现哪吒的情况已经糟糕到岌岌可危的地步。

    为以一己之力阻拦所有妖魔而动用红莲业火,加上焚烧玉阴娘娘所带来的莫名反噬,让他此刻已经失去所有意识,甚至连维持人形都有些做不到。无数金红莲花瓣从他身上散溢开,透明化从指尖开始不断蚕食躯体。

    顾不得自己身上残毒未消,叶挽秋慌忙将自身神力源源不断地过渡给哪吒,总算令他稳固住形体,不再继续透明化与消散。

    “韶岚……”她开口唤道,声音因为消耗过多而格外虚弱,脸色惨白得半点血色也无,“随我一起将哪吒带回神界去。”

    “遵命。”

    “萧将军,黑无常,这里交给你们了。”

    “主神请放心。”

    她们带着哪吒走出九昭山阴面,正好碰到刚醒过来便往这边赶的灵珠子。白无常紧跟上来,见到这一幕,顿时吓得差点咬住舌头:“这?三太子是怎么了?”

    “他动用了业火,情况很不好。”叶挽秋说完,又看向灵珠子,“你要找的人也许就在里面。”

    他侧眸定定看了她许久,眼中既有欲语还休,也是安静释然,最后只抬手行礼道:“多谢太华主神。祝愿主神与三太子从此长乐无忧,顺安遂意。”

    叶挽秋愣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他此时的模样和语气,听起来很像是在诀别。

    但眼下哪吒的情况最为要紧,她没有时间去想更多,只朝他略略点下头后便转身离开了。

    她们用最快的速度回到神界乾虚宫,这才发太乙天尊与几位古神,甚至连青川君都在。

    叶挽秋瞬间像是看到了希望,一把拉住青川君,紧绷许久的声音终于决堤出一阵哭腔:“爷爷……你救救他。哪吒用了红莲业火,现在怎么都醒不过来,该怎么办啊爷爷?!”

    听到红莲业火四个字,所有人皆是神情骤变,蔚黎更是惊慌得面色全白,忙不迭与夙辰一起将哪吒抱到内殿安置好。

    五位仙神联手稳住哪吒将散未散的灵识,彼此看了看,最终又将目光投向叶挽秋。

    “怎么了?”她问。

    “我们能做的不多。要彻底救好三太子,还得在你。”夙辰看着她说。

    “在我?”叶挽秋不解地重复,接着便追问,“要我怎么做?”

    太乙与青川君相互看了看,最终达成一致意见后解释:“我其实很早之前就告诫过哪吒许多次,不能动用红莲业火。因为这不仅仅是他这莲花身的伴生神火,更是因为……”

    “他如今这莲花身并不是完整的。一旦用了业火,便必定也会重创自身,甚至丢掉性命。”

    “莲花身……不完整?”叶挽秋睁大眼睛,回想起那个梦。

    自己在为缺失色彩的少年神像添补颜色,却怎么也填不满他那一颗心。

    唯有将自己放进去,他才算是圆满了。

    想到这里,她心中一阵急促鼓动,已然猜到了什么。

    “他缺失的东西……在我这里,是吗?”叶挽秋问。

    太乙点点头:“而你缺失的东西,也在他身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挽秋张了张嘴,忽然像是意识到什么,开口轻声问到:“爷爷,天尊,还有三位古神。你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

    太乙微微颔首,算是承认了这点。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青川君,眼前忽然闪过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玉阴娘娘和我到底是什么关系?”

    青川君沉默了片刻回答,听上去有种说不出的沉重与疲惫:“她是你在很久之前,被不得已而分离出去的一部分。原本和灵珠子一起被封存在一对玉佩里。但一千年前,悬息潜入乾元山偷走了它们。从此两支灵玉便分散着掉入人间互不相见,直到今天。”

    分离出去?

    一部分?

    “玉阴娘娘并非自然诞生的生灵。她只是一缕无法消散的怨执,因无魂无魄,不被冥府记录,所以一直游荡在天地间上千年。”墨琰的话再次响起在耳边,所说的时间竟与青川君刚才说的对上了。

    也就是说,她其实就是灵珠子在找的戚妜?

    玉阴娘娘的来源本体……其实就是她?

    叶挽秋呆愣在原地,思绪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还有太多的询问已经涌入嘴边,却在目光触及到哪吒仍未醒来的模样后,又艰难咽回去,只问:“爷爷,我要怎么做?”

    青川君叹息着回答:“需要将他交换给你的那样东西取出来,暂且放回他身上。”

    “那好。”

    完全没有询问一旦取出来自己会怎么样,叶挽秋直接点头同意道:“烦请天尊,各位古神,还有爷爷,帮我将那东西取出来还给哪吒,让他能马上好转起来。”

    太乙天尊安静注视她许久,淡淡笑着道:“放心,有我们几个在,你们都会没事的。”

    她再次点下头,走过去,和哪吒面对着盘腿而坐。

    数道神光徐徐蔓延开,将两人层叠包围住。

    这些光辉犹如万千起伏的萤火,在浓重粘稠的黑暗中拨开一丝寂静的明亮,也让哪吒混沌不堪的意识终于能够得到一丝喘.息。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身体不听使唤。业火正在啃食他不完整的身躯,胸腔里的本源灵珠则在拼命试图将他修复如初。

    持续不休的毁灭与新生令他痛苦不堪,直到有一团柔和的金红光辉骤然蔓延开。

    仿佛枯木逢春,残玉回满。无数年前丢失的那颗心又跳动着回到面前,捧出大片灿烂盛开的花朵,生机勃勃。

    在一切光与影与花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一身红衣,轻盈窈窕。

    “仙箬?”哪吒认出那个背影。

    对方回头,朝他笑着伸手:“红莲,你回来了。”

    说完,有着和叶挽秋同样容貌的少女又眨眨眼,仍旧笑着说:“或者,我也可以叫你,灵珠子。”

    她伸手牵住哪吒,指了指他们的脚底。

    浓重的黑暗一点点褪去,无数被埋没已久的记忆终于浮现而出,重新回到他脑海里。

    “我等你很久了。”她说。

    “你也等了我很久。很快,你就会想起一切了。”

    第五十九章、初见

    当世界刚从那片包裹着它的母体混沌中诞生时, 各界并非如同后来那样彼此分离,泾渭分明,而是像许多块将化未化的冰雪一样, 彼此之间略有交叠地挤在一起。

    各族生灵们因此也很容易就能从一方领界走到另一方土地上。族群间大大小小的越界冲突时有发生,但唯有太若灵族的疆域极少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那时候, 太若灵族是万族之首, 是世界中心, 是一切欢乐与吉祥的诞生之地。

    他们的都城名号千禧,凡是曾有幸能一瞥它曾经风采的生灵们都会说:“那是一座完满无缺之城。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 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

    这就是千禧之城。

    曾经的千喜之城。

    ……

    尽管距离乐舞开场还有一段时间,但为了确保不会错过任何一点精彩表演, 戚妜还是很早就和女伴们一起出发了。

    临走时, 她对着铜镜梳理好头发, 戴上前两天新得的那条莲花眉心坠,转头朝向母亲斓彩保证,自己一定会在日落晚霞出现前赶回来,不会耽搁每日铺就晚霞的重要时刻。

    说完, 少女欢快地跑出门去, 一身红衣红裙舒展如鲜艳的枫叶乘风飘远。细白手腕间的金色腕铃叮当作响,洒下一路清脆音符。

    祭祀乐舞的表演地点理所应当在千禧城内, 距离戚妜家所在的栖霞山并不太远。

    这并非她第一次来到千禧城。但每次, 她都会被这座用金玉灵宝与各种奇花异草所精心装点着的繁华都城惊艳到。

    不过今天, 她有更期待的事。

    所以在经过那些泛着银辉的水晶亭桥,跑过两旁开满花朵且流淌着精细日光的天石台阶,听到耳边传来歌伶们那优美动听的歌声时, 她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停下来驻足观赏,只将注意力集中在了不远处最热闹的场所, 祭祀乐舞的表演地。

    这是百年一次的盛大庆典,所有生灵都在翘首以盼,期待着下一个百年的平安吉祥。尤其在如今太若灵族与其他族群战事不断的情况下,这样的庆典显得尤为重要,也象征着普通生灵们的祈愿。

    眼看着朝那里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有两个同伴开始着急了,催促着大家快点朝前跑:“不然我们就找不到一个适合欣赏的好位置了。我已经等了好久了!”

    一想到可能会像上次那样只能可怜巴巴地守在外面,除了周围人的背影什么都看不到,戚妜跟她们一样着急,但也更能沉住气一些。

    不多时,她眼尖地发现了一个尚未被占领的好地方,旋即招呼女伴们一起过去。

    落座后不久,祭祀乐舞就开始了。

    大家都屏气凝神张望着那中央的无数技师与舞姬们,看着他们整齐围绕在祭火周围,站在绘有红莲图纹的祭台上,用一支支精彩绝伦的舞蹈与弦乐,将无数过往的恢弘历史展现在众生面前。

    戚妜喜欢这种乐舞表演。

    它们中大多包含着极为浓烈的情感与瑰丽壮阔的故事,都是不曾出现在她真实生命中的,却也恰恰因此而显得格外令人向往。

    尤其是那些不计代价的,哪怕用尽一切生命的光与热都一定要与所爱之人相遇厮守的爱情传说,在同行女伴们之中更是永远都会掀起心澜的绝佳话题。

    因此在乐舞即将进入尾声时,戚妜意料之中地听到了身旁一位女伴的真挚感慨声,甚至还夹杂着清晰的低微啜泣:“能够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真是太好了,这就是幸福最好的样子。”

    其他女伴们纷纷红着眼眶表示赞同,然后开始说起自己曾听过的其他传说,大多都来自于她们母亲的讲述。

    见戚妜没有说话,一旁的女孩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你怎么不说话呀,戚妜?”

    戚妜这才回过神,笑着回答:“不是的,我只是看得太入神了。”

    而且也莫名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斓彩。

    印象中,母亲好像就从来都不曾会为这种看起来荡气回肠的爱情故事有任何触动,更不会给自己讲述这种故事。

    每次戚妜兴冲冲地和她分享自己从女伴们那里听来的各类传说时,斓彩多数时候都只会淡淡一笑,偶尔也会评价道:“若真是这样一段需要某一方或者双方都作出巨大牺牲的缘分,那和将来的相守比起来,这些执着追逐的过程都应该被称为赐福才对。”

    戚妜不明白她的话。

    彼此相爱却被无数外力强硬阻挠的感受是多痛苦的折磨啊,为什么母亲还要称它们为赐福呢?

    她再追问,斓彩却闭口不言了,只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再不着痕迹地将话题略过去。

    这种沉默让戚妜感到好奇。

    正想着,身旁女伴们的话题已经从乐舞本身发散到了她们周围亲眷的身上——比如谁家的女儿又和谁家的哥哥成了婚。但两个新人间似乎并没有多少感情,只是单纯地服从家族安排,用来巩固家族往日的地位与荣光。

    这种事似乎很常见。

    凡是出生在颇有声望但又不算足够显赫的家族后裔们,大多都面临着这样的命运。也许正因为如此,不少人才会格外热衷于那些遥远到不切实际的真情传说。

    这时,一开始说话的女孩再次叹了口气,视线假装不经意地落在戚妜身上,半是艳羡半是失落地开口道:“要是我也能做斓彩上主的女儿就好了。既不用担心将来的婚事,又能拥有无尽的寿命和漂亮得多的容貌,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她的话似乎戳到了其他女孩们心里的痛处,大家一时之间都没有再说话,只三三两两用或渴望或嫉妒的视线望着戚妜。

    和这位血脉尊崇的神之女不同,她们都只是些低阶的仙灵。虽然和普通族群比起来,这类生灵也有着相对漫长的寿命与强大许多的法力,可那也只是短时间的。

    她们终将会在时间无情地洗刷下变得日益衰老,孱弱。

    而到了那时,戚妜却将仍然保持着现在的少女模样。那双清澈灵动的双眼永远不会被光阴腐蚀出任何痕迹,脸上的笑容也将一直明艳热烈若天边霞光,美丽非常。

    “可那样的话,我也会很难过的。”戚妜低声说,“我不想和朋友们分开。”

    “是呀。”另一个女孩回答,语气里有种隐晦的尖锐感,听起来有点刺人,“这么看起来,我们这些死得快的,好像也是一种解脱了。”

    戚妜没搭话。她知道每次提到这个话题时,对方总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这种态度的。但在其他时候,她确实是一个还不赖的伙伴。

    察觉到气氛的微妙僵硬,另外的女孩们赶紧打圆场,笑嘻嘻地提议一会儿再去千禧城里挑选些喜欢的小玩意儿买回家,还小心翼翼地询问戚妜是否愿意一起去。

    虽然知道她不是爱记仇的性子,也向来不会计较这种玩伴间的偶尔无礼,但女孩们还是有点担忧。因此,在看到她仍旧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笑着答应后,大家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们一起结伴离开庆典,有说有笑地朝千禧城的其他地方走去。

    这时,来自西方天空的光辉陡然黯淡下去,连带着云层也开始变得浑浊又阴暗。

    原本恒常闪烁在天际线边的彩虹长桥也正逐渐变得稀薄直至消失。好像有什么庞然巨兽正在西方苏醒,张开大口将周围所有的光辉与祥和都吞吃进去,只剩一片蛮荒般令人心悸的阴影。

    魔族正在和我们开战。

    戚妜想着,目光盯着那团不断翻涌扩散的压抑乌云。

    很快,周围越来越多的生灵也开始充满焦虑地窃窃私语,诉说的内容也基本与戚妜的设想一致。毕竟西境自古以来便是妖魔盘踞的巢穴,而他们也是最早开始有与太若灵族敌对迹象的族群之一。

    如今,几乎所有曾经臣服于太若灵族的族群都开始集结起来,想要打破以往的规则,准备野心勃勃地重新划分他们各自在这世界的领地。

    苦难只会出现在戏剧与乐舞中,泪水只会因喜悦而流的完满之地,千禧城——已经是一个过去的传说了,江河日下才是它如今的写照。

    一时间,祭典所带来的欢乐气氛立刻削减了不少。大多数人都在张望着那团不断入侵进来的森冷魔气。

    这种事早已不是第一天发生,所有人对此都已经习惯了,也从一开始的惊慌失措变为如今勉强称得上是平静的反应。

    果不其然,在几刻钟后,那团气势凶烈的魔气便开始逐渐消退,弥散,最后消失不见。太阳西落的余晖与云端的彩虹长桥再次显现出来。

    戚妜看着那团灿烂至极的金色光辉,刚松下神,旋即又立刻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糟了!要到晚霞出现的时间了!我再不回去,阿母会生气的。”

    说完,她迅速和女伴们告别,沿着来时的路飞快朝栖霞山返回去,总算赶在太阳落在群山之巅以前来到了朝暮林。

    “阿母——!”她几步跑过去,嗓音和她腕间金铃一般清脆动人。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无数含苞欲放的花朵:“今日的晚霞是什么颜色的?”

    斓彩收回等待着那些霞光盛开的目光,转看向她的明艳脸庞,嘴角浅浅抿出一个笑:“戚妜喜欢什么颜色呢?”

    “红色!”她想都没想就立刻回答,语调欢快,“最好能像阿母正在绣的那条混天绫一样鲜红漂亮,那才是最美的!”

    “那就一起来等等看会不会是你喜欢的颜色吧。”斓彩颔首笑着,抬手替她将被风吹乱的乌发别回耳后。

    指尖在触及到那枚晃晃悠悠的精致莲花眉心坠时,她略一停滞,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将手收了回去。

    没过多久,那些生长在树枝上的大团花苞全都缓缓绽开来,露出内里流动的浓艳色彩。它们有的是天青色,有的是灰蓝色,还有的则是类似湖水绿的迷人色彩。

    戚妜赞叹地看着那些不断流转在花朵中央的光芒。虽然不是她钟爱的红,可这样的颜色无疑也是非常美丽的。

    此刻,它们交汇成一片花海盛开,绽放在这树皮洁白的朝暮林中。站在树下看着它们的时候,就像看着一片流动在白云上青碧无垠的海洋,温柔梦幻地笼罩着她们。

    “来吧,我们得把晚霞带到天空去了。”斓彩说着,将放置在树下的蓄光壶捧起来,以神力为引,将花朵中央的色彩全都汲取出来。

    当最后一丝光辉被装进蓄光壶以后,花朵也就随之凋谢了。但是第二天清晨,在太阳升起以前,新的花朵又会再次孕育出来,那决定了朝霞的色彩。

    戚妜跟着斓彩一起,动作娴熟地汲取着其他花朵的光辉,很快便将那一片青碧海洋都装进了两只蓄光壶里。

    期间,她不小心让光辉沾上了衣袖的一角,明亮的霞光立刻侵蚀了她原本衣物上的红色。

    她诶了一声,有点苦恼地皱起眉尖,却又不敢伸手去擦,那样只会越来越糟。

    “没事。一会儿去银河里洗干净就好了,残留太久才会清理不掉的。”斓彩安慰着,旋即唤来一对苍鹤,将她们带至银河源头。

    穿过层层缭弥的云雾,往上再飞上好一阵,眼前便是一层半透明的波纹结界。

    只有诞生于自然中的神灵才能穿过这层结界,每日为天空装点色彩,掌控日升月落,布划星辰。为世间万物指明方向,也记录光阴流逝。

    就着落日的锋芒末梢,斓彩将壶里的光色仔细倒入银河中,看着那些青碧通透的霞辉立刻顺着银河蔓延开,宛如一匹被迎风扬开的巨大翠色纱幔,眨眼间便布满整个天空。

    剩余的光辉则会被她拿来稍作修饰,让晚霞看起来更加浓淡合宜又层次分明,放眼望去简直美不胜收。

    等到做完这一切后,戚妜才弯下腰,小心翼翼用银河的星芒洗净衣袖上的最后一抹青翠,看着它远远追随自己的同伴而去,在天幕上留下一道迟来的霞影。

    日落以后,暮色渐收,接下来是夜晚来临的时刻。

    最先涌流而出的青色晚霞已经开始逐渐褪色,一轮散发着清亮银辉的明月正高高悬挂在天空上。

    斓彩看着这一切,像是非常心满意足又充满遗憾地轻声念着:“真美啊。”

    戚妜一直听不出她到底是在说那些即将消亡的晚霞,还是刚刚升起的月亮。

    不多时,另一个身影便逐渐从这片广袤空寂的天海之端缓缓走了出来,远远和她们交换了一个点头算是例行问候。

    戚妜认得对方,那是和斓彩一样诞生于自然的司夜之神,夙辰。

    他穿着一身洁净无瑕的银纹白衣,乌黑如夜色的长发被一根银簪束起,从容色到身姿都和月亮一样清贵俊美,琳琅无双。

    只是和斓彩属于太若灵族不同,这位夜神选择的支持对象是新神族,也是如今和太若灵族僵持不下得最棘手的族群。

    因此,戚妜几乎就没有见斓彩有和他交谈过,每次都只是相互礼节性地点点头就算完,除了今天。

    她看到斓彩站了起来,以为她是要命令苍鹤带她们离开,却没想到斓彩竟然从苍鹤背上走下来,踏足在那一片净澈星光月海之中,沿着银河的流淌方向朝夙辰走去。

    “阿母?!”戚妜愣了愣,连忙跳下来,溅起一圈水花般的星辉点点绽开在脚边。

    她想要跟上去,却看到斓彩转头朝自己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不用。于是她只好等在原地,有些紧张地看着斓彩朝那位白衣翩翩的夜神走去,手掌不自觉抓上苍鹤的羽翼。

    他们应该是非常简短地交谈了什么。

    没一会儿后,斓彩便行礼告退回来了,手里握着一缕明月的光芒,看起来如冰一般沁骨凉彻。

    离开银河源头后,戚妜这才放心大胆地朝斓彩问到:“阿母是向他要了月光?可是用来做什么呢?”

    “绣在混天绫上。”斓彩回答,“太阳的光辉已经绣上去了,就差月与星辰的了。”

    “他居然答应了啊。”戚妜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明明太若灵族与新神族的关系如今正势不两立。

    说着,她好奇地伸手摸了摸那缕月光,果然入手是一片格外沁人的冰凉。

    这时,她忽然注意到斓彩的衣袍边缘也有一圈细碎闪亮的星月光晕,应该是刚才停留在银河里的时候不小心染上的。

    “要回去洗掉吗?”戚妜问。

    她记得斓彩很喜欢这件衣裳,却和任何朝霞晚霞都不同,反而是一片明月般的洁白。

    “不,不……没关系的。”斓彩低头看着那圈光辉,脸上依旧淡淡笑着,看起来丝毫没有心爱之物被弄脏后的烦恼。

    戚妜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

    回到栖霞山时,她习惯性地伸手牵住斓彩的手跳下地面,却诧异地发现,那只握过冰凉月光的手掌心,此刻正在微微发着热。

    她不解地抬起头,借着月光的照耀,看到阿母脸上依旧是和以前一样的宁静从容。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她跟随着斓彩每天用从朝暮林里汲取来的光辉,在天空中染就不同色彩的朝霞,晚霞。送走一个又一个日升月落,也听着千禧城里越来越多的关于战事的前线情况。

    其中传得最沸沸扬扬的便是几天前,在与魔族的那场惊险战役中,魔族大军终于被一举击溃的好消息。

    “我听说了,是火行军吧?他们一向是我们太若灵族最可靠,最坚不可摧的护世五行军了。”说这话的人是戚妜的女伴之一,熙柔,她的父亲和兄长都加入了五行军。

    “是呀是呀,我还从没见过火行军有打败仗的时候……唉,真想见见那位举世无双的统领上主,肯定特别威风。”

    “可是……”另一个出身占卜世家的女孩有点怯怯地开口道,“我听父亲说,火行军的老统领之前被新神族击杀了。现在这个,好像是老统领的一个后人?很年轻,比咱们年纪都小呢,似乎还是个姑娘……”

    “姑娘?!还有姑娘加入五行军,居然是最厉害的火行?”

    “嗯……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当然了,我也只是听说的。”

    “这就奇怪了,我怎么从没听过老统领膝下有这么一个女儿?他们家最小的女儿妙华并非本宗出身,只是旁系,而且一百年前就已经嫁出去了呀?”

    “诶,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才不是什么姑娘呢!他是老统领最小的儿子,只是因为容貌长得太漂亮,所以老是被其他人误认成女儿身罢了。”

    “可一个人认错能被称作是意外,那么多人认错也太奇怪了吧?我猜她应该就是个姑娘,还是个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大家七嘴八舌地谈论着这位不知面目的新任统领。戚妜听来听去,感觉已经快被绕晕了。好像这个人一会儿是个女孩,一会儿又是个男孩。

    不过说到火行军老统领的孩子,她似乎也见过一两个,至于年纪最小的那个……

    戚妜回忆片刻,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是男是女了。

    好在女孩子们的话题总是换得很快。不多时,她们便已经将讨论对象转移到了别的东西上。

    这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园林外的日头也终于柔和了不少下去。

    戚妜回到家中时,侍仆们正在细心打扫着宫殿里的一切。见到她回来,所有人都纷纷停下手里的动作,跪拜行礼。

    “阿母呢?”她环视一圈,问。

    “上主还在绣房。”

    闻言,戚妜并无意外地点点头,只眨眨眼又道:“我要去朝暮林,帮我把我的口琴拿出来吧。”

    “是。”

    很快,拿上那支心爱的玄木口琴后,戚妜朝侍仆们简单交代了几句便步子轻快地往朝暮林跑去。

    这是她除了千禧城以外,最喜欢去的地方,只要没有人打扰,她可以坐在树上吹一整天的木口琴。

    朝暮林极大,几乎从栖霞山一直延伸到太若灵族领地的极西之境,与魔族界域接壤。

    但是因为存在着天然禁制的缘故,这片伴生于斓彩而来的神木之森向来不欢迎外族来客。凡是胆敢侵入的异类,无一例外都会成为这些神木们的养料。

    白天的时候,它们的花朵色彩与阳光类似。到了夜里,又会散发出萤火般的点点微光,远远看去就像天上群星倒映在地上的影子那样。

    戚妜爬到树上,坐在树影与阳光中,找了个舒适的姿势躺靠着,开始吹奏手里的木口琴。

    一首一首,一曲一曲。清婉悠扬的乐曲随着风飘出去很远的地方。整个朝暮林里除了她的口琴声,就只有风吹树海的温柔沙沙声,惬意得她想短暂地躺在树上休憩一小会儿。

    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异常的动静忽然钻进她的听觉。

    那是脚步声,但听起来与其说是在走,倒更像是在艰难挪动,随之而来的还有金器敲击在石头上的声音,与几近断绝的微弱喘.息声。

    戚妜皱起眉尖,坐直身体朝声音的来源看去。

    一个浑身染血的人蓦地栽倒在遍地金黄落花中,一动不动,像是死了。

    她愣一下,连忙猫起身子蹲在树上观察了一会儿,确认对方真的不动以后再悄无声息地跳下地,充满戒备地朝对方靠拢过去。

    然而当她小心谨慎地将地上的人翻过来时,她却紧跟着便呆了呆。

    那是一张极为年轻且风华昳丽的脸孔。

    即使看起来已经毫无生气,还带着几道伤口与发暗的凝固血迹,满头黑色长发也散乱着,也丝毫损伤不了那种极具冲击力的惊艳感,还带着几分凌厉逼人的英气。

    戚妜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出现又身受重伤的人,还没缓过神来,头顶忽然传来了一声尖利刺耳的鹰啸声。

    一只浑身雪白的海东青正从半空中俯冲而下,目露凶光地朝她袭击而来。

    第六十章、赠礼

    他梦见自己又一次狼狈不堪地站在营帐前。

    挂满伤痕的银甲与白色天衣被血水染红, 斑驳的血渍新旧重叠,面前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刚被寻回来的尸体,大部分都是他认得的, 是同为火行军的将士。

    甚至,还有他的亲生父兄。

    那张本该熟悉万分的面孔因为死亡而变得可怖。僵冷的血肉耸拉在骨架上, 失去光彩的浑浊眼睛大睁着瞪视他, 干裂的紫黑色嘴唇张开着, 好像在无声地呐喊着什么。

    他从父亲眼里看不到自己的模样了,只能看到头顶那片同样混沌阴暗的天空。漆黑如墓地般压在头顶, 也压在他们因为失去主帅而焦惶不安的心里,沉重到让人喘不过气。

    此时正是他们与魔族交战的间歇时刻, 没有任何多余的时间可以留给他们用作悼念。

    他听到周围几个虽有负伤但仍然战意未消的将领们, 正在急切商讨该临时选择谁来顶替主帅的位置, 以迎接随时可能到来的魔族反扑。

    在他们心中,若单论智谋与武艺,这位老统领的儿子无疑是最合适的。可他太过年轻,恐怕难以在这样的危急时刻承担起指挥全局甚至反败为胜的重任。

    他沉默地听着, 忽然注意到一缕黯淡的红色, 从父亲至死仍然蜷握着的手指缝隙中透露出来。

    他心中略微动了动,伸手将它拉扯出来, 展开在眼前。

    那是来自火行军军旗上的图腾, 一朵鲜艳怒放的红莲, 火焰般肆意燃烧在残破不堪的布料上。

    也许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父亲仍不愿意屈服,更不愿意看到那朵象征着整个火行军意志与太若灵族的红莲花被魔族撕碎, 只能被迫凋零于沾满血污的尘土中,被肆意践踏, 所以才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来护住它。

    那些凝固在莲花上的血迹早已干涸,任凭他怎么触碰也找不到半点昔日父亲掌心中的温度。那双牵过抱过他无数次的手如今留下的也只有冰冷,如同战场上敌人挥舞过来的刀剑般锋利,直直刺入他的心口,留下一道将会永远疼痛淌血的伤痕。

    这时候,他听到了一阵铮然欲裂的号角声从远处传来,那是敌军出动的标志。紧接着,不断升腾而起的浓重魔气迅速聚集成一道屏障,一个活着的致命深渊。

    他们从群山背后笼罩而来,将山脊线压碎,吞没掉一切可视之物。凡是被烟雾沾染到的植物与河流,全都在顷刻间便化作一堆乌黑腐臭的残骸,连空气里都是那种浓烈的阴寒气息。

    “少主。”他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沙哑的嗓音中有难以掩饰的绝望,“我们得再次撤退了。”

    是这样吗?

    他回头,看到身后遥远处的天际线边,不知何时忽然泛出一丝艳色如玫瑰般的霞光。

    那是太若灵族所在的方向,每日朝霞与晚霞诞生的地方,还有无数同族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他们已经不能再后退了。

    “少主……”又一个人叫了他一声,隐隐带着哀求。

    毫无迟疑地将视线从那丝光辉中收抽回来,他将手里绘有红莲带着血的布缕扎在臂间,抬起来的面孔上,并无半点因目睹至亲战死而流露出的悲痛,清黑如墨的眼瞳中满是令人诧异的冷静沉着:“所有将领听令,即刻向朝暮林分散退行。”

    “少主的意思是……”

    “魔族的这种攻势,只有当他们全部集结起来的时候才能发动。而朝暮林是异族生灵难以深入的禁制之地,他们若是想要在我们退行至朝暮林之前截杀我们,势必也会分散追赶。但这里是我们所熟悉的领地,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追上来之前,占据所有的地形制胜点。”

    “末将明白了……少主是想以退为饵,分散他们的兵力夺取主动权,然后再让我们以地形优势进行逐个击破。可是,魔族向来狡猾无比,他们若是追击上来却并不上钩……”

    “他们会用魔气制造出前锋攻势提前扫清障碍,我们难道就不会用同样的办法么?”

    副将一愣,只听到对方接着开口,声音少年人独有的清冽如冰,可态度却是与他年龄所毫不相符的沉稳:“等到魔族追上来进入我们的领地范围以后,便立刻借助朝暮林的灵气屏障切断他们与外界本族的一切联系,截断所有退路,逼他们分散开。”

    “可即使如此,他们的兵力也比我们庞大许多,少主……”

    “先集全力杀了他们的将领。”

    他平静地说:“一个不留。剩下的散兵料理起来会容易得多。”

    话已至此,接下来的战况该如何引导把控已经非常清晰了。

    几名副将深深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且面容姝艳如绝色女子般的少将军,好像一下子看到了许多年前,曾经英气勃发的老统领的影子,顿时心下安然:“谨遵少主之命!”

    那场战役持续了多久,他已经有点记不清了。因为紧接着还有下一场,下一场,再下一场……直到魔族军队被惨烈无比地消耗近半,再也不敢轻易踏足这片总是被笼罩在美丽霞光中的神木之森,而其余同属五行军的援军部队也终于从其他战场赶来。

    旷日持久的厮杀与战争让天空总是处于一种浑浊压抑的状态,日月星辰似乎都已经将这片充满死亡的坟场遗忘。

    他们开始逐渐分不清白天黑夜,眼前只有无数破碎与亟待击杀的敌族,疲倦与凶性交替着牢牢把控住他们的感官。

    甚至有些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与那些倒地死去的尸身没什么区别,或者还有点略微地羡慕它们。

    只有在每日的清晨和傍晚,新生的霞光会准时从朝暮林中诞生,带来每次都不一样的色彩。

    那些美丽光辉淡淡浮现在天空中,将红莲军旗微微映亮,又很快便如娇羞少女般再寻不见。他轻轻抚摸着海东青洁白的羽翼,内心难得获得短暂的宁静。

    当霞光第一百次在朝暮林出现又消失的时候,他们与魔族在极西之境最艰难的一场战役开始了。

    魔族少君带领着无数精兵亲自迎战,与五行军在朝暮林边僵持着彼此消耗。

    两军对垒厮杀,拼命冲锋,看上去全都勇猛无比,似乎一时间难分胜负。

    可只有深谙战局的领袖才知道,那只不过是将士精神里的战斗本能在抵死支撑而已。哪一方若是先露出些许败迹,那很快便会溃败如山倒,直至全军覆没。

    而对于一支已经紧绷到接近极限的军队来说,杀死他们的统领无疑是最好最快速地击溃他们的办法。

    魔族少君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在与那位太若灵族的火行军新统领交战的时候,他也拼尽全力想要置对方于死地。

    那个看起来还仅仅只是个少年的年轻将领,一身白衣银甲孑然而立的模样,已然成为魔族最大的噩梦与阻碍。

    少君清楚到几乎有点恐惧地知道,在对方那副惊艳无双的漂亮皮相下,包裹着的是一个凶煞又狡诈的恶鬼。只要让他察觉到一点破绽,他就会像狼一样死死咬住猎物不放,直到猎物流干最后一滴血。

    和其他手持刀剑或重器的兵将不同,他只执一柄红缨枪,看起来和他本身一样,有些过分细弱。可那柄长.枪在他手中却极为灵活又坚韧,每次都如破海蛟龙般将周围所以意图靠近的魔族生灵都击杀成齑粉,也洞穿了魔族少君的心脏。

    明明还差一点,他就可以杀掉这个铱椛魔族最大的绊脚石,明明还差一点……

    他不甘心地挣扎着,却只能感受到血液与魔力都在源源不断地抽离他的身体,连带着将周围战场上的刀剑碰撞与号角和嘶喊声都在逐渐远去。

    他咳出大口有些发黑的血液,朦朦胧胧看到那道刚才与自己以命相搏的白影也已经伤痕累累,仅靠红缨枪的支撑才没有倒下。

    于是,他又颤抖着咧嘴一笑,已经被削去了半面皮肉的脸孔看起来极为诡异且令人作呕:“你也……到极限了吧,灵珠子……你也……活不下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会在……在冥府深处等你,也算……值得了……”

    说完,他便彻底安静下去,不动了,只剩一双黯淡空洞的眼睛仍然死死瞪着面前的少年,很快又被盘旋在半空中的神鸟海东青啄出胸腔里的那颗石头心脏,一边高声鸣叫着一边扔向战场,宣告着魔族少君的死亡。

    灵珠子艰难喘.息着,想要调动起身体里仅剩的一点灵力来治愈自己身上的致命伤,可他几乎已经感觉不到那些微若游丝的灵力。

    对方说得没错,他也已经到极限了,距离死亡也就只有冥府那道将开未开的大门的距离而已。

    归来的海东青察觉到主人的异样,焦急地扑腾着翅膀绕着灵珠子转圈,一声一声凄厉无比地叫唤着。

    残剩的意识仍然在支撑着他往前走,可已经辨不清方向与视野的状态又让他根本没有发现自己正在跌跌撞撞向朝暮林的深处走去。

    隐约间,灵珠子似乎看到了父亲和几个兄长的身影,还听到了母亲还在世时曾许多次抱着他轻轻哼唱过的古老曲调。

    混合着风声与树叶沙沙声的熟悉调子,眼前时不时随之出现的父母至亲的模样,都在引导着灵珠子竭尽毅力地撑着一口气继续往前,往前,来到那声音的源头。

    红缨枪刺进地面岩石,震起一层金黄落叶如涟漪般扩散开,成了灵珠子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依靠。

    在那道绵绵不绝的口琴声忽然停下来的时候,他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一头栽倒在地上,视线里最后出现的是一道鲜红的俏丽身影。

    像是霞光。

    那抹陪伴着他一天天熬过这场惨烈战役的天之彩,此刻似乎正从树梢上轻盈无比地飘落下来,缓缓笼罩住他,随之而来的是无尽安静。

    时间在朝霞与余晖的不断交替中缓缓流过。

    这已经是戚妜将这个少年从朝暮林里带回来的第三天了,他看起来仍然没有要苏醒的意思,只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昏睡,眉尖还总是紧皱着,仿佛即使在梦中也正承受着莫大的压力。

    在第一次为灵珠子检查完伤势后,斓彩就说过:“他能从战场上活着离开,已经是奇迹。”

    戚妜听着这话,再看向床榻上那一直阖目昏迷的少年,心里略微有点难过。

    朝暮林的另一头就是与魔族接壤的战场,她曾在朝霞诞生的时候,偷偷乘着苍鹤去远远望过一眼。那地狱般惨烈恐怖的场景如同最可怕的噩梦,一直在她脑海深处挥之不去。

    很难想象这个看起来如此秀弱的少年是怎么从那些尸山血海里挣脱出来,又是以何种毅力支撑着用重伤之躯走过大半个朝暮林,来到那日她吹奏木口琴的地方。

    他看起来年纪不大,最多也就十六七岁的模样,脸色因伤病未愈而显得有些过分苍白,也让那种眉眼间浑然天成的锐利英气被削弱不少。如果不看身型骨相与颈间明显的喉结线条,实在很难不将他误认成一个飒爽绝艳的女子。

    那条扎在他臂间的布条太过破朽,戚妜在替他取下来的时候,仔细辨认了半天也只能隐约猜出那应该是一朵红莲花,只是在沾满新旧重叠的血迹与损伤后早已变得不全了。

    这是又一个他来自战场的证明。

    红莲向来是太若灵族的至高图腾,永远飘扬在五行军的军旗之上,代表了能焚尽世间一切罪孽的业火,也象征着那朵被视作全族圣物的涅火红莲花。

    能不被朝暮林所排斥,且身带红莲图纹的布条。戚妜再次看了看少年的样貌,莫名想到了几天前曾听女伴们说起过的那位火行军的新统领。

    她端起水盏向少年走去,原本守在床头的海东青立刻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她。

    这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了,至少它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张牙舞爪地扑过来对着她又啄又抓。

    大概也是这几天的观察让它发现,眼前这个少女对自己的主人并无恶意,只是真心想照顾他。

    不过对于家里的其他侍仆,这只神鸟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

    这三天里,多的不说,被它护主抓伤过的仆从至少都有十来个。

    于是,戚妜只能将除了每日与斓彩铺就朝霞晚霞以外的大部分时间都拿去照顾他。每次不熟练地喂药都会把她弄得手忙脚乱,有两次还差点把药汁全洒在对方身上。

    用小小的银勺盛了点水,戚妜小心翼翼地用水珠滋润着少年有些干裂泛白的嘴唇,还时不时用手巾替他将多余的水渍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后,她转头看到那只海东青还在一动不动地盯着床上的少年看,于是微微抿开一个笑,不知是在对它还是在对少年说:“都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

    静坐片刻后,她起身离开房间,关上门,没有看到少年因为她腕间金铃发出的轻微响声而略略颤动的眼睫,似是要醒。

    ……

    今日的朝霞是红色。浓郁灿烂得仿佛世间所有鲜红的花朵都被融化在了这些初生的光辉里,也是戚妜最喜欢的颜色。

    和斓彩一起在银河源头铺就完今日的朝霞时,天幕上的最后一颗银星也跟着月亮一起逐渐消失不见。

    还在她专心致志地看着那些顺着银河里不断扩散的霞光时,她忽然听到身旁的阿母轻轻说了一句:“真美啊。”

    她仰起脸,却看到阿母正微微垂着眼睫,视线好似漫不经心地追随着那片逐渐稀薄近无的星辰月辉。

    比起霞光,她似乎一直都更喜欢月亮。

    回到栖霞山后,戚妜坐在宫内庭院的一棵古树下,膝上摊开着一本《万古志》慢慢翻阅着。没过多久,她就被里面那些晦涩艰深的内容给弄得昏昏欲睡。

    闭上眼睛将自己靠在身后的古树上,戚妜摸出怀里的木口琴放在嘴边,轻吐一气,清婉悠扬的调子立刻响了起来。

    她就这么闭着眼睛自娱自乐地吹了一会儿,忽然听到阁楼上传来了那只海东青的鸣叫声。

    戚妜一愣,下意识觉得是某个侍仆不小心闯进了那个白衣少年所在的房间,于是连忙停下吹走,提起红裙噔噔跑上楼。

    却没想到,在推开门后,她一眼便和那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的少年四目相对。

    霎时,她似乎有点明白为什么斓彩总是会对着夜色赞叹。

    因为当她在望进少年那双凌厉漂亮的眼瞳中时,分明也看到了一片乌沉夜幕与冷亮寒星。

    而那一刻,她脑海里油然而生的第一个念头也是,真美啊。

    少年看着周围这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及忽然出现面前的明艳少女,苍白脸孔上微微浮现出的一丝怔愣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警惕与防备:“你是什么人?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话虽这么问,但灵珠子却总觉得自己隐约见过对方。

    她身上的红衣,腕间的金铃响动都让他感到一种模糊的熟悉。

    他皱着眉尖回忆着这种感觉,想起似乎是在自己前几日偶尔意识昏沉的时候,他被对方小心抱在怀里一点点喂药,还仔细替他擦拭额间冷汗,用水珠湿润唇瓣……

    可她是谁呢?灵珠子神情不改地望着对方。

    戚妜回过神,很快笑起来:“我叫戚妜。这里是栖霞山,是我和阿母斓彩的住所。你是被我在朝暮林里遇到的,阿母说你受了好重的伤,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你治好呢。”

    听了她的话后,灵珠子有些恍然,这才想起那日自己确实因为击杀了魔族少君而身负重伤,只是后来的事他都不太记得了。

    想到这里,他眉间皱痕更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已经多久了,西境的战事结束了吗?

    “怎么样?你现在感觉还好吗?”戚妜歪头看着对方,脆甜的嗓音很快将他拉回现实。

    灵珠子重新看向眼前的红衣少女,神态不复刚才的戒备,而是柔和客气许多,只音色依旧清冷:“已经好多了,多谢神女关怀。只是,能否让我面见斓彩上主?”

    “好呀,你等一下,我让人去叫阿母过来……”

    “我已受上主与神女悉心救治,实在不便劳烦上主亲临,还请准许由我过去请见。”

    说着,他掀开身上的锦被,步子有些虚浮地站起来。

    海东青注视着他显然还未恢复的模样,也不再同往常那样站在灵珠子肩上,只乖乖停在一旁,金色尖喙衔住他一缕垂落的发梢。

    “你确定吗?”戚妜有点担忧地看着对方,“可是你都没好全呢,还是躺着多休息会儿比较好。而且阿母也向来都不会计较这些虚礼的。”

    “不计较是因为上主宽宏大量,但救命之恩必当答谢,何况只是本就应该尽到的礼数。”灵珠子回答着,态度依旧是恭敬有礼的。

    见他坚持,戚妜也就没再多劝,只好心上前搀扶着对方,在他有些错愕的神情中露出一个笑来:“那就走吧,我带你去见我阿母。她看到你醒了,肯定也会高兴的。”

    少女的掌心中带着种温柔细腻的触感,在碰到灵珠子因为伤势未愈而显得格外冰凉的手的刹那,让他有些不自在地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条件反射地抽离开,但又很快克制住,只道一句:“多谢神女。”

    此时,斓彩正在绣房里仔细织就着那条尚未完工的混天绫,听到门口的侍仆传话称戚妜和那个已经醒来的少年想要见自己,她略微惊讶地眨下眼,旋即颔首道:“让他们进来吧。”

    “是。”

    云针牵引着那缕凝自金红霞光的丝线,被随手别在刚刚绣出金乌轮廓的半面纱帛上。

    斓彩端起一旁的茶盏轻轻揭开,低头喝了一口,玉骨屏风背后的两道人影很快便走了进来。

    和一路上所见到的宫殿内其他地方所呈现出的大气明亮不同,这间据戚妜说是斓彩最常待的绣房却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相对显得要素淡清寂得多的风格。

    屏风上绣制着的是月涌星移图,曲脚乌木的长桌上,幽幽散发着淡香的香炉是抱月银蟾。头顶悬浮着的是一圈与月相变化如出一辙的天灯,正散发着银亮清澈的光芒。

    就连那些盛开在房间里的花,也是同样洁白无瑕的望舒兰——一种只会沐浴盛开在月辉之下的美丽花朵。

    这里的一切都太素净了。

    唯一的鲜亮之物就是那条绣架上尚未完工的金纹红绫,一看就绝非凡物,灵气滂湃而浓郁,也与戚妜身上的色彩很相似。

    灵珠子收回视线,对着面前身着素裳的斓彩单膝跪地行了一道正礼:“曜家灵珠子,见过斓彩上主。此番多谢上主与神女救命之恩,灵珠子无以为报,但必定永世铭记于心,若上主有任何吩咐,灵珠子自当听凭差遣,全力完成上主任何所嘱。”

    “原来是曜家的少将军。”斓彩并不太意外地点点头,抬手示意对方起身坐下。

    数十万年前,太若灵族的至高领袖曾为护世五行军的五位统领的家族赐封荣号为“天,恒,曜,玄,熠”。

    后来,这些荣号便成为了他们家族的代称,与姓氏无关。而“曜”则是火行军统领所在家族的荣号。

    戚妜意识到这点后,睁大眼睛看着对方,顿时觉得之前女伴们所说的关于这位少将军生得容色过人的传闻实在是所言非虚。

    “醒了就好,不过看少将军的气色应该还未彻底恢复,最好得再静养些时日。”斓彩端详他片刻后说,“至于报答的事,少将军大可不必放在心上。救死扶伤本是应该的,何况,我也没什么要嘱托的。”

    听完她的话后,灵珠子并未露出任何松快的神情,只坚持道:“上主仁厚,但还请算做灵珠子欠您和神女一个无条件的人情。将来若是有任何需要我去做的嘱托,不管何时何事,灵珠子必定达成。”

    看出对方态度里的执着认真,斓彩便也不再明面推拒,转而顺着他的意温和附议道:“既如此,那便这么算着吧。将来我若有事相求,再请少将军帮忙。”

    “多谢上主。”

    他说完,面上神情略有迟疑,被戚妜很快注意到,于是便问:“你怎么了?”

    灵珠子沉默片刻,问:“在我被救的这几日里,请问上主和神女可有听到与西境战事有关的消息?”

    “有的呀。”戚妜点点头,“就在我从朝暮林里把你带回来的第三天,千禧城里到处都在传五行军大胜魔族的消息。昨日他们便已经回到千禧城里了,到处都是迎接和庆祝的人,好热闹呢。”

    听到这个消息后,灵珠子才第一次真正露出些许放心的神情,旋即便再次起身行礼道:“承蒙上主与神女几日来的救治,灵珠子感激不尽。如今既已好转,按照军规,我也该立即回归火行军去面见帝赦元尊。”

    说着,他伸手召出一枚刻有繁复花纹的玉牌:“这是我们曜家本宗每人都有的密令牌,也是最高级别的信物。为证我所说来日必定报答上主与神女的承诺并非虚妄,今日我将此令牌赠与上主,也算做我今日不得不先行离开的请罪。”

    “你要走?”

    戚妜诧异地望着他:“可是你的伤还没好全呢。而且西境战事已经结束,我们也胜利了,你大可放心在这里先养伤再说呀。”

    没等灵珠子回答,斓彩已经先理解了对方的意思,于是伸手摸了摸戚妜的头,解释道:“我明白,虽说如此,可少将军作为一军将领,却在外界看来至今仍下落不明也实在不妥。那么,我就收了这密令牌,也祝少将军一路顺风,平安归家。”

    “多谢上主。”

    “戚妜,你去送一送少将军吧。要想出朝暮林,没人带路可不行。”

    说着,她转头和戚妜交换一个眼神,后者很快理解到她的意思,于是点头应下来,起身接过灵珠子手里的密令牌,然后带着他一起走出了宫殿。

    此时正好是太阳彻底升起的时刻。天空澄净瓦蓝,整个朝暮林都被这种金灿滚烫的光芒照映得闪闪发亮。

    他们走在满地金黄落叶里,如同踩过一地实质化的阳光。清脆的沙沙声和头顶树海随风波澜的声音,以及戚妜腕间金铃的脆响交织在一起,令人生出一种心静的惬意感。

    从宫殿出发一直穿过整片朝暮林,一路上两人之间的交谈基本都是戚妜在说,灵珠子则沉默地听着,只偶尔遇到需要自己回答的时候才会开口。

    同时,他也隐约有些微妙地觉得,比起斓彩的恬静温婉,似乎这位神女才是真正继承了那些如同朝霞般热烈明快特质的人。

    再往前便是千禧城了,即使只是站在这里,也能看到那些让人叹为观止的繁华景象。

    歌伶们婉转甜蜜的嗓音从城门后飘扬而来。

    隐没在云端的宫殿与楼阁如同颗颗散落的光彩宝石,被彩虹长桥错落有致地连接在一起。

    红色的莲花吉祥纹招展在飘扬的旗帜上。

    戚妜停下来,将那枚握在手里许久的密令牌重新递还给眼前这个即将分别的少年,语气不复方才的活泼,而是带上了点难以掩饰的低落:“这个还是还给你吧。”

    灵珠子没有接,只抬起一双乌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她,听到她接着道:“其实就像阿母说的,救死扶伤本是应该。何况,若不是有你们在西境战场上抵御魔族入侵,大家过得也不会这么太平。”

    “所以,这曜家的信物还是还给你吧。反正咱们都已经知道彼此的身份名字了,要是将来真有事相求,也不会找不到你的。诶,对了,还有这个……”

    她说着,低头在袖中取出一枚崭新的平安结。鲜红浓艳的色彩跃染其上,层次分明,流晖灿烂,看起来仿佛就是把一段绮丽朝霞握在了手里。

    将平安结和密令牌一道再次递过去,戚妜看着对方,脸上露出一个甜爽的笑来:“这是用今早的朝霞光做成的,算是给你凯旋而归以及伤势好转的贺礼。昨日其他五行军的人回来时,我看到千禧城里好多人都在迎接祝福他们。只可惜那时你还没醒,所以只能错过了。”

    有点遗憾地叹口气后,她又紧接着眨眨眼睛补充道:“我阿母说,每一天的朝霞晚霞都是不一样的,所以这个平安结也是独一无二的,就……勉强当做给你补上的迎接祝福吧。”

    看着那枚平安结和少女脸上同样灿烂的笑,灵珠子愣一瞬,手指轻微勾动下,婉拒的话语在喉间打个转,又不知怎地被咽了回去,只抬手将那枚平安结接过来,说:“那么,这信物也就当我赠与神女的回礼了。”

    戚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秀气的眉梢扬了扬,半开玩笑似地说到:“你还挺固执。好吧,我就收着了。”

    说完,她顿了顿,视线望向他们身侧的千禧城门,在那些肆意盛放在立柱上的妖娆莲花图腾上短暂停留片刻,将玉牌收回袖中,轻轻开口:“那,少将军一路顺风。”

    “多谢神女护送。”他抬手行礼。

    浓霞染就的平安结垂晃在眼前,和少女的衣裙重叠在一起,也像极了在西境战场上的那许多个日夜里,每次为他短暂带来心中宁静的无数霞光。

    “后会有期。”他听到自己这么说。一句礼节性的话,却带着些许淡淡的真实希冀。

    戚妜抿唇笑着,用手拨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几缕黑发,同样重复:“后会有期。”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如常。

    戚妜只断断续续从几个家里有父兄加入了五行军的女伴们口中得知,作为火行军统领的曜家似乎发生了一次间隔时间极短的家主变更。现在的曜家家主是一个年纪极轻的少年,也是老统领膝下唯一还活着的儿子。

    “就是那个同样加入了火行军的小孩?不是说是个漂亮小姑娘吗?”

    “唉……都是误传啦,是个男孩子。之前在战场上击杀了魔族少君的就是他。”

    “这么厉害呀?我可听说那魔族少君是魔尊最得意的一个孩子,从小还是被当做未来继承人养大的,这下他们可得意不起来了!”

    “就是说呀。因为这位少将军击杀魔族少君有功,所以帝赦元尊才亲自下令让他承袭了老统领的尊位和一切职权。”

    “难怪啊……”

    戚妜听到这里,眼前蓦地浮现出白衣少年那张眉目精致俊逸的脸孔,不由得脱口而出:“灵珠子?”

    “诶,原来戚妜你知道他的名字呀。”熙柔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她,接着继续说道,“不过,听我父亲说,这位少将军并不是跟其他五行军的人一起回来的。所以大家一开始都以为他死了呢,为此曜家还向帝赦元尊推选了一位新家主。没想到,还没等圣尊下令呢,灵珠子就忽然回来了。”

    “那原来那个本可以成为家主的人,岂不是要恨死这位少将军了?”

    “所以我父亲说呀,西境的战事已经结束了,可对这位曜家的新家主来说,更难应对的战争才刚开始。”

    听到这里,戚妜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腕间的金铃,眉尖也微微皱起来,连之后女伴们讨论和嬉闹的话语都没怎么听进去。

    不知道灵珠子回家这些时日怎么样了?她莫名有些担心。

    等临近傍晚时分,她回到家,准备戴上蓄光壶去采集新诞生的晚霞时,斓彩忽然叫住了她:“明晚日落布完晚霞后,我们得去一趟寰辰太清宫。”

    “帝赦元尊的住所。”戚妜有点惊讶,“发生什么事了吗?”

    “那位少……不,现在应该叫曜家的新家主,火行军的统帅了。”斓彩一边灵活收绣着手里的太阳光丝,让它们在混天绫上逐渐填充出一只栩栩如生的三足金乌纹样,一边说,“是他的庆贺晚宴,圣尊亲自操办的。”

    “这样啊。”

    “顺便一会儿和我去挑一件贺礼吧。”

    “好的,阿母。”

    戚妜边应声边往外走去,来到已经长满花苞的朝暮林里,等待着今晚的晚霞色彩。

    看着那些花苞一点点逐渐盛开,露出凝聚在内的夺目金红色,她忽然有点恍神。

    真凑巧。

    她想,今晚的晚霞颜色,和那天她送走灵珠子时的朝霞色彩好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