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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他贪求更多

    阿妩薄薄的唇动了下, 才呐呐地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吧。”

    景熙帝眉眼垂敛,低沉的声音略显萧条:“朕身为男儿,并不懂这些首饰头面, 当时外邦确实进贡了一大批, 便命银作局做成小物件, 因这一批不曾纳入后宫内库,挂在奉天殿名下, 是朕私库中的, 是以朕当时想起便命人取了一些给你, 虽是同一批玉器,但每一件自然都是不同的,样式,材质, 都不一样, 那么一批, 也不可能都给她用了。”

    他醇厚的声音竟有几分解释的意思:“并不是随便把她及笄之礼用的什么物件送给你, 当时给你, 只是觉得你年纪小, 应该会喜欢这些有趣的小物件, 且朕取用这些时, 不必经外人之手登记造册, 拿起来方便,不会太过兴师动众。”

    阿妩忙道:“皇上, 阿妩并没有这么想, 皇上不必解释这些。”

    景熙帝俯首下来,额头和阿妩相抵。

    在很近的距离,阿妩看到, 眼前这个男人并无昔日帝王的威严,反而有些小心翼翼起来。

    他落嗓很轻:“阿妩,朕承认,当日在南琼子确实存着逢场作戏的心思,以为只是那么一场,过后再不相见,以至于敷衍了你。”

    阿妩缓慢地垂下眼:“这并不怪皇上。”

    景熙帝眼神温柔,温柔到有些脆弱。

    从最初的一见惊艳,到后来的戏谑,挑逗,玩弄,之后渐渐上了心,有了瘾,甚至为她屡屡打破自己的习惯,于是终于,狠心扼腕,把她抛在南琼子,其实便是割舍了。

    后来,他更是一怒之下对她起了杀心。

    如今他把她捧在手心,抱在怀中,却起了忐忑之心。

    他会记起那一日,当她被自己扼住咽喉几乎丧命时,她睁大眼睛憧憬地望着前方,徒劳而期盼地伸出双手。

    那一刻她在看什么,在想什么,此时的他竟不敢问。

    她是一颗甜美的果子,果子里包裹着苦涩的核,甚至可能有剧毒,但他到底吞下了。

    哪怕留下千古骂名,他也甘之如饴。

    可他终究贪心,想得到更多。

    他半阖着眸子,和她额头相抵,轻轻摩挲间,柔声问道:“阿妩可记得,那一日朕曾说过,会以父母之心待阿妩。”

    阿妩眼圈便红了,她闭着眼睛,紧贴着他:“记得,阿妩一直很感动。”

    景熙帝:“那一日是德宁的及笄礼,阿妩看各样戏法很欢喜,却不愿提及自己的及笄礼,朕曾许诺,为阿妩办十七岁生辰,如今生辰未至,但阿妩得了册封,今日这般隆重,你心里喜欢吗?”

    阿妩点头,有些哽咽:“喜欢。”

    景熙帝低笑了声,指骨轻轻揉着她的后颈,薄唇却在她的额间似有若无地亲着。

    阿妩便有些沉醉,她觉得自己是一只猫,被捋顺了,酥在他怀中了。

    这时,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在她耳边骤然落下:“那阿妩告诉朕,为什么不愿意和朕提及此事,阿妩心里其实是委屈的,不是吗?”

    阿妩微怔了下。

    景熙帝垂着眉梢,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怀中的阿妩:“告诉朕。”

    在这样的目光下,阿妩躲无可躲。

    她蠕动了唇:“觉得没必要。”

    景熙帝:“为什么没必要?”

    阿妩呐呐:“我那不是一心想着太子妃嘛……”

    她的矛头是对准太子妃的,她觉得自己可以给太子妃添堵,德宁公主,怎么可能,根本没法比。

    景熙帝:“你不敢和朕告德宁状?”

    他茶色的眸子注视着她,阿妩心里有些发慌,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她并不喜欢这样,可他似乎太过敏锐。

    于是她低声嘟哝着道:“阿妩告状了太子妃啊,总得一个个地来。”

    景熙帝眸色温柔,说出的话却一针见血:“是朕没有给你底气,让你和朕提起这一桩委屈。”

    阿妩一下子不说话了。

    他对她好,她很感动,心里喜欢极了,可是为什么要她和德宁比较。

    她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想。

    有些事情,本来就该是那样,非要去钻牛角尖,说得那么直白,有意思吗?

    景熙帝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眉梢,视线锐利,但声音却温柔到仿佛诱哄:“阿妩,朕要听你说,你怎么想的?”

    阿妩垂下眼,到底是道:“我和德宁,并不一样,且永远不会一样,我绝不会告德宁的状。”

    景熙帝抿着唇,无声地看着她。

    阿妩觉得自己快被看透了,她推开了他,别过脸去。

    她望着窗外,窗棂前摆着的是燠室熏制的堂花牡丹,此时牡丹正开得娇艳,满室清香。

    她淡淡地道:“你便是对德宁恼了,责罚她,她心里难过,但不会忐忑惶恐,因为她知道你是她的父亲,自己的父亲再恼,又能把她怎么样,该有的她还是有。”

    景熙帝紧盯着她略显冷漠的侧脸:“然后?”

    阿妩:“臣妾自然不一样,若哪日皇上恼了臣妾,直接把臣妾赶出去,杀了,或者关了冷宫,臣妾也说不得什么。”

    所以,那些旖旎欢爱时的言语,她怎么会信。

    男人的许诺不过是一时的,都会变,更何况他不是寻常男人。

    她怎么可能轻易忘记,他起身离开时的绝情,以及他要扼杀自己时的残忍,她怎么会傻到相信他会永远疼爱自己!

    与其寄希望于男女情爱,她还不如盼着腹中的皇嗣为自己带来一些依仗。

    这些话,他原不该问,她也不想说。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突然这样,这甚至让她想起陆允鉴。

    男女之间,有缘则聚,无缘则散,为什么应该散的时候,他却要强求?

    景熙帝抿着薄锐的唇,望着眼前曾经对他千依百顺的小娘子。

    他把她捧在手心,什么都给她最好的,不顾一切地哄着她,宠着她,可她却说出这种话,简直是拿刀片扎他的心。

    他怎么可能舍得那样待她!

    他从来都知道她是一枚毒果,可他却沉溺其中,贪心地要吞下。

    现在,这其中的苦涩,他似乎才隐隐品尝到万分之一。

    她没有心,根本没有心。

    可他已经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此时此刻,寝殿中一片压抑,两个人紧紧偎依着,距离很近,近到世间他们便是最亲近。

    可景熙帝却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她很远,她就是远处缥缈的一团雾,根本抓不住。

    许久后,阿妩慢慢恢复过来,她小心地看着景熙帝:“皇上?”

    此时的他,视线沉凝冰冷,浑身散发着阿妩从未见过的戾气,和他往日完全不同。

    属于帝王的威严从来都是稳稳掌控一切,可现在他竟有些乱了方寸的狠意,让人看得后背发冷。

    她试探着捏住他的衣角,轻扯了下:“皇上,阿妩只是随意说说,你不要往心里去,阿妩怀着皇上的龙嗣,我们以后,以后……”

    她有些磕磕绊绊:“以后会一直在一起,阿妩一辈子在宫中陪着皇上。”

    景熙帝却仿佛突然回过神,他五指攥住她的肩,一把将她扯在怀中,交臂死死地抱住。

    抱得太紧了,像是分别了一百年!

    他牵起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半阖着眸子,低声道:“阿妩,唤我的名字。”

    阿妩仰脸看着他,她不知道他怎么了,不过还是柔顺地唤道:“天赜。”

    景熙帝喉结颤动了下。

    他想再次提出那个请求,但他沉默而隐忍地按住了渴望。

    他知道她会再次拒绝自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皇权都无法得到的。

    其实回想往日,他自己也明白,如今的阿妩和最初相遇的那个阿妩不一样,从他险些扼杀她,从她跪在自己面前祈求一条活路,最初的阿妩便被他杀死了一部分。

    如今的她,心里有了她自己都不愿意提及的禁制,是他根本没有办法触及的。

    他看着她,哑声道:“唤我亲亲。”

    阿妩唇略一犹豫,还是唤道:“亲亲。”

    景熙帝将她揉在怀中,薄唇深深浅浅地亲着她的脸颊,颈子,口中缱绻温柔,却又带着命令的意味:“再唤。”

    阿妩便偎依在他肩窝里,勾着他的颈子,缠绵悱恻地唤着:“亲亲,皇上最好了,阿妩喜欢皇上,亲亲皇上……”

    该说的,不该说的,让人脸红耳赤的,她都说了。

    景熙帝微弓着背,健朗宽阔的身形将纤弱的女子整个拢在怀中,护得密不透风,一声声地命着,要她说,说最爱他,说雍天赜是阿妩的夫郎,说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阿妩说了许多后,终于,他不再言语,她也不再说什么。

    她无声地靠在他胸膛上,微闭着眼,听着他的心跳声。

    男人的心跳稳健从容,一声一声的,让她觉得踏实。

    她想,其实这些话也算不上假话。

    只要她留在他身边,只要他帝王的狠绝不会用在她身上,她确实是爱他的啊,可以一直这么爱一辈子。

    她还希望给他生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他们永远在一起。

    **********

    阿妩本以为德宁公主一事就此过去,谁知道过了几日,偶尔间听人提起才知道,事后景熙帝将此事交由尚正司处置,尚正司不敢懈怠。

    经查,德宁公主不能明辨是非,轻信谗言,受妄言所惑,以至误入歧途,于贵妃封册礼时挑衅闹事,扰乱禁庭秩序,罚禄米三个月,同时闭门思过一个月,由女官悉心训导,改过自新。

    康妃李氏身为公主生母,不能善尽教导之职,念及往日情分,贬降份位为嫔,罚禄米一年,闭门思过两个月,不得踏出寝殿。

    除此外,皇后身为嫡母,失职,罚。

    德宁公主身边嬷嬷,尚宫,起居舍人和礼仪官等,统统重罚。

    阿妩惊讶之余,也是不敢置信,她如今明白,因为德宁公主要及笄了,康妃才从嫔升为妃的,这是为了德宁的脸面,要她出嫁时风光一些。

    现在德宁的母妃被降为嫔,这对她来说自然是颜面扫地。

    最关键的其实不是贬罚为嫔,而是贬罚这个事情本身,说明这母女两个不得帝宠。

    帝王唯一的女儿竟然沦落到这个地步,那得有多不得帝宠,那么德宁的婚事必然大受影响,迎娶她的夫家也会因此顾忌。

    她自然认为小题大做了,于是当晚,试探着向景熙帝提起来。

    景熙帝却道:“此事和你无关,”

    阿妩见此,再不多说。

    人家父女的事,关她什么事。

    景熙帝或许也感觉自己言语过于冷硬,瞥了阿妩一眼,语气稍微缓和,才解释道:“此次赐你金宝,乃钦天监,礼部,工部共同商议,内阁奏请,皇太后恩准,皇后也知晓此事。”

    阿妩此时不敢造次,低声道:“嗯,阿妩心中感激。”

    那金宝可不是随便一捏就出来的,需要步步审核,才能交给工部制作,这其中缺少一个环节,只怕都做不出来,更不要说这金宝是和封册放一起的,是由大学士和尚书充当册封使,亲自交给自己的。

    这些经手人都是大晖栋梁,是熟知大晖律法典故的,是朝堂上的能臣,他们既然都无异议,且参与其中,德宁公主却去质疑这个,可真是——

    朝廷封册的典礼大事,是最为严肃谨慎的,若不是确保万无一失,景熙帝万万不至于授予自己金宝。

    既授予了,那便是板上钉钉的,是再无转圜余地,这时候,哪里轮得到一后宫闺阁女子指手画脚?

    她便是心里不满,也该私底下质疑,怎么可能当着内外命妇那么多人,直接对着她的父皇质疑?

    只能说这孩子被宠坏了,被她爹狠狠训诫一番,也是活该了。

    景熙帝轻描淡写地道:“至于德宁,她既生在帝王家,享圣恩厚泽,便要尽帝女之责,恪守宫闱礼秩,彰显皇家威仪,她若心中有委屈,那倒是朕疏于管教,太过放纵她了,你不必为此自责,朕早有此心,只是今日始得良机罢了。”

    阿妩从旁听着,虽然知道他的用意,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正想着,景熙帝摸了摸她的鬓发:“阿妩不要去想这些,朕都会处理好,阿妩安心便是。”

    阿妩睁大眼睛,望向景熙帝,看到他茶眸漾着的尽是宠爱。

    她犹豫了下,用纤弱的胳膊勾住了他的颈子,低低地道:“嗯,阿妩明白。”

    让阿妩没想到的是,这一日,景熙帝正陪她在琅华殿看书,突然听到外面声音,却是德宁公主的,她跪在寝殿外台阶上,哭着要见她父皇。

    才及笄的小姑娘,哭得颇为伤心,她估计怎么也没想到她父皇竟如此待她。

    阿妩自书中仰起脸,看景熙帝:“要不要让人去看看?”

    景熙帝依然含着笑,眸底尽是温柔,不过却吩咐身边内监:“为何任由公主在此喧闹?贵妃养胎,竟被恣意搅扰,若是惊了胎气,又该如何?”

    那内监顿时吓得不轻,连忙道:“奴婢不知,奴婢马上去问问。”

    说完赶紧往外跑。

    片刻后,那哭声停了。

    阿妩低头,不想吭声。

    景熙帝垂眼,看到阿妩粉粉的手指尖轻抠着经书边缘,好像很有些尴尬的样子。

    他淡淡地道:“朕早和你说了,关你什么事,你倒是在这里不自在。”

    阿妩:“这件事起因是我,若回头你们父女生分了,倒是怪我了。”

    她心里总有些怕,怕事情一发不可收拾,也怕自己因此成了罪人。

    景熙帝:“朕做的事,为何会怪你?”

    阿妩偎依在他怀中,小声抗议:“那你去寻别的由头啊,不然这么闹下去,我成什么人了?”

    整个宫里都知道皇帝宠爱她,为她怒罚德宁公主。

    景熙帝:“我既出手管她,必然管教好。”

    阿妩:“怎么才算管教好?”

    景熙帝:“朕要她疏远康嫔,认你做母。”

    阿妩惊讶:“你在想什么!”

    人家亲生的女儿,怎么可能!他是不是当皇帝习惯了乾坤独断,觉得人心可以随意拿捏,还是把女儿当臣子,觉得可以恩威并施?

    景熙帝:“不认也得认。”

    阿妩别过脸:“我又不稀罕!”

    这个骄纵的小公主,若让她认自己为母,只怕自己先被折腾得掉一层皮。

    反正皇宫里大,又不是市井间抬头不见低头见,大家各自避开,井水不犯河水,那是最好不过了。

    景熙帝揽住她的腰:“朕的孩子就是你的孩子,以后,朕会要他们都尊你为母,他们若有什么不好,你可以出手管教。”

    阿妩:“……”

    她赶紧道:“我可不敢管教!”

    景熙帝不悦,揉她的脸:“你我若为夫妻,我能管的,你自然也就能管。”

    为夫妻?

    阿妩倒吸口气。

    这种话她都不敢乱想!

    景熙帝看她那抗拒的样子,竟俯首,轻咬她的耳骨:“好好学着点,以后你得学会管教子女,放心,他们若不听从你的管教,朕自然会重罚。”

    阿妩:“……”

    满心都是泪!

    这时,内监匆忙回来了,奉上一份悔过书,说是德宁公主写下的。

    景熙帝却是看都不看一眼,直接扔在一旁,之后拿起适才放下的经书:“来,继续读。”

    阿妩小心翼翼:“悔过书,你不看看?”

    景熙帝抬起眼,笑道:“怎么,你想借机偷懒,不想读了?”

    阿妩欲哭无泪。

    她扁着唇道:“好吧。”

    景熙帝搂着她,陪她继续读书。

    可阿妩总有些心不在焉。

    景熙帝仿佛察觉到了,指尖轻搭在她手腕上,温声道:“放心,朕既要管教儿女,自然不会半途而废,更不至于让她对你生了怨怼之心。”

    阿妩听着,心里却犯嘀咕,德宁公主这种孩子,对自己不怨怼?

    什么为人母,只比自己小一岁啊!

    他敢想,她可不敢要!

    第72章 德宁公主

    阿妩也是后来才知道, 原来德宁公主之前已经前往景熙帝的奉天殿,要见景熙帝,并把自己的悔过书交给景熙帝, 可景熙帝却是淡淡的, 根本不理会。

    如此三番五次的, 整整过了一个多月,当德宁公主终于写出第五份悔过书的时候, 景熙帝终于在奉天殿接见了德宁公主。

    彼时阿妩也在, 赶紧起身溜到帷幕后, 免得德宁公主看了尴尬。

    不过即使这样,依然能听到外面动静的。

    她便见外面噗通一声,似乎是德宁公主跪下了。

    之后,便听到一阵哭声, 呜呜呜的, 委屈至极。

    阿妩听着都心疼了。

    景熙帝却是理都不理, 就那么冷漠地听着, 似乎还有条不紊地继续看奏折?

    德宁公主哭了半晌, 才慢慢地停止了啜泣。

    她抹着眼泪, 低声道:“父皇, 儿臣知道错了。”

    声音嘶哑, 带着哭腔。

    景熙帝这才略抬起眼, 看了一眼下面跪着的女儿:“你一共写了八封自省书,终于想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了吗?”

    德宁公主啜泣着道:“儿臣不该在宴席上公然质疑朝廷封册之仪, 更不该冲撞父皇, 不敬不孝,莽撞狂妄。”

    景熙帝:“你是不是心里还恨着宁贵妃,认为你的父皇偏宠她, 才对你这般严厉?”

    德宁公主咬着唇,无声地低着头,她不敢说了。

    景熙帝冷笑一声,直接将一叠子书札劈头扔下去:“你自己看看,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这么一扔,哗啦啦的,一大叠子宣纸便散落在德宁公主面前,还有几片扑在德宁公主脸上。

    德宁公主一看,面上血色褪去。

    她羞惭地看着,不知所措:“是儿臣无用。”

    这是她在太学院读书后写下的破题,全都被女官好一番批改,可以说是写得乱七八糟。

    她认为自己遭到惩戒,才不得已去太学院,所以根本没用心,对于女官的批改也没当回事,万没想到,这些书札竟然呈现到了父皇面前。

    她满面通红,几乎无地自容。

    景熙帝道:“你身为女儿家,长在闺阁之中,比起你的皇兄,朕能在你身上的心思确实更少一些。”

    大晖重男女大防,便是身为亲生父亲,在女儿八岁之后,接触也少了,况且女儿修习的和男儿又有所不同,自然不可能像教导太子那般陪同骑马射箭。

    景熙帝继续道:“但是朕一直都要你跟随女官用心读书,你于经延之中刁难后宫女子,朕要你去太学院好好读书,不只为了惩戒你,而是想着,你已过及笄,再过一两年终归要婚配了,难道不该学着执掌中馈,不该学着管理后宅吗?”

    德宁公主深深地低着头,大气不敢喘。

    景熙帝:“结果你呢,依然任性妄为,交了一些狐朋狗友,对女官毫无敬重!如今倒是好,竟然在大殿之上公然质疑你的父皇,不敬庶母,不尊礼法!你看看你,有一点点大晖公主的气度吗?”

    阿妩躲在后面,听着这一番话,不免好笑,又有些惋惜。

    这个傻公主,谁让她这么刁蛮,这么任性,如今这样也是活该了。

    她自始至终没明白,她生在帝王家,不是寻常随意撒娇任性的女儿家。

    德宁公主此时却终于忍不住,呜咽哭着道:“可是,可是儿臣心中委屈。”

    景熙帝:“委屈?你有什么委屈?”

    德宁公主犹豫,她有点不敢说了。

    她知道父皇如今偏心这位新晋的贵妃,她之前欺负过这位宁贵妃,如果她吹枕头风,自己便完了。

    景熙帝:“说。”

    他的声音太过严厉,德宁公主唬了一跳,只好道:“为什么儿臣的母妃份位如此之低,宁贵人才刚有孕,便已经是贵妃,且竟然得了金宝,难道儿臣的母妃不是父皇的妃子吗?”

    景熙帝听此,笑了。

    他挑眉,凉凉地道:“德宁,你要知道,从你出生那一刻,你是朕的血脉,便已经注定享受这世间荣华,身为大晖的公主,你父亲是皇帝,你的兄长也会是皇帝,你这一生都不会有真正的委屈,所谓委屈,不过是自视甚高的唯我独尊罢了!”

    德宁公主一怔,她有些茫然地望着上方的景熙帝。

    景熙帝:“你出生时,朕大赦天下,你及笄时,宫中诸局提前两个月筹备,将来你出嫁,也是十里红妆天下第一嫁,你为金枝玉叶,纵享荣华,你却并不知足,反而视作理所应当,甚至还在抱怨你的父皇没有给你母妃更高的品阶?”

    德宁公主意识到什么,脸上血色慢慢褪去。

    景熙帝:“你见过哪个闺阁女子,竟然胆敢插手自己父亲的后宅事,哪一日你出嫁了,难道还要管你姑舅后宅事?或者你姑舅但凡有些许不周,你便要嚣张跋扈当堂质问吗?”

    他神情冰冷:“更不要说这是朝廷的后宫,后宫娘子都是你的庶母,她们有品阶有诰命,是我大晖内命妇,今日莫说是一位贵妃,便是八品的选侍,也轮不到你一个未出阁的闺阁女子在这里指手画脚!”

    德宁公主嘴唇颤抖,喃喃地道:“儿臣,儿臣知错了,儿臣真的知错了,儿臣只是看母妃日日以泪洗面,心中难受,才有此疑问,儿臣不是要故意刁难哪个,更没想到一时冲动之下,犯下大错。”

    景熙帝漠声道:“德宁,往前推三十年,我大晖公主远嫁番邦和亲的,或者幽禁深宫的也不是没有,你以为没有你的父皇,能有你今日的荣光?是谁给你的底气,要你在朕面前如此放肆?”

    德宁听此言,冷汗直流,后怕不已:“如今儿臣明白了,母妃已贵为嫔,这是皇恩浩荡,是父皇体恤儿臣,要给儿臣一个体面。”

    此时的她终于认清楚了一个事实,她的父皇对她的母妃并无半分怜惜和爱意。

    给一个康妃的份位已经是看她情面了,再高,不可能了。

    因为生母不知足,反而贪得无厌,所以干脆夺去了这份位,贬谪为嫔。

    景熙帝垂着眼,无声地看着下方含泪的女儿,依然不曾言语,原本的冰冷褪去了一些。

    说到底,这是他的血脉。

    阿妩躲在后面,隐隐也感觉到了,此时景熙帝情绪些微的变化,他似乎少了恼怒,开始心疼这个女儿了?

    这时,景熙帝终于开口,声音依然冰冷:“德宁,你也许觉得朕今日对你太过严厉,但你必须明白,朕今日立即挑选一个夫婿,十里红妆送你出嫁,朝堂间没有人能挑出朕半点不是,至于你的生母,她既犯了错,朕为什么要容忍?朕一道圣旨把她打入冷宫,她半句话都休想多言!”

    德宁低垂着头,羞愧不已。

    景熙帝继续道:“其实朕往日对你和你的兄长,有诸多不满,总觉得你们并不是朕想要的儿女模样。”

    德宁公主诧异地抬起头来,她没想到父皇竟这么说。

    景熙帝:“不过朕也明白,你们生来便是你们自己,纵然是朕的儿女,朕也没办法犹如修剪盆景一般恣意修剪,所以朕接受了,也认了,只能认了。”

    德宁公主心中震撼,她喃喃地道:“父皇…”

    景熙帝:“朕纵然有千万个不满,唯一庆幸的是,你们都还算性情良善,不是那种嚣张跋扈仗势欺人的孩子。”

    德宁公主一听这话,眼泪便瞬间落下,她感激感动,诚惶诚恐。

    她忙为自己辩解道:“父皇,儿臣也不是故意要欺负宁贵妃,她做贵人的时候儿臣确实说了几句,可……儿臣也不是故意的啊!”

    藏在暗处的阿妩听这话,简直倒吸一口气。

    她竟然还提这个……

    景熙帝:“哦,那你如实道来,朕想听听。”

    德宁公主便开始一股脑地说,连当时红喇子小葫芦一事,她全都说了!

    阿妩无言以对,这些话她自己都没说那么详细,也已经搪塞过去了,她却突然再提,这不是徒徒惹出事端!

    她不想景熙帝再次细细盘问一番了!

    偏生德宁公主还将她如何呵斥自己不许戴的,也都原原本本讲了。

    阿妩只觉尴尬,又觉无奈,恨不得让她马上闭嘴!

    谁知她这么一急,竟无意中发出了声响。

    她连忙捂嘴,然而为时已晚。

    那边,殿中,德宁公主瞪大眼睛,惊讶地看向殿后。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回首看了一眼,之后命道:“出来。”

    阿妩欲哭无泪,她恨不得藏起来,彻底消失。

    景熙帝再次道:“再不出来,朕便命人拽你出来。”

    阿妩只能硬着头皮,颤巍巍地走出去,对着景熙帝行了礼。

    她如今怀着身子,特别恩准不必跪拜。

    德宁公主一见阿妩,顿时羞窘得满脸通红,她没想到阿妩竟然正好在,想到自己刚才的言语被阿妩听到了,更是尴尬得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

    景熙帝喜怒难辨:“德宁,你继续说。”

    阿妩忙道:“其实不必说了,也没什么事。”

    德宁公主听此,惊讶地看阿妩。

    之后她明白了:“原来……你没告我的状。”

    阿妩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她冷冷地瞪了德宁一眼。

    德宁见她这样,不太服气,但如今她已经得了教训,在自己父皇面前,哪里敢乱说话,只能忍着。

    景熙帝对此心知肚明,问道:“德宁,你可有话说?”

    德宁便觉无奈,又有些委屈,只好辩解道:“父皇,我不知道她没告我的状,之前讲学的事,不就是她告状——”

    阿妩听着好笑:“胡说,那不是我告的,我根本没告状!”

    德宁:“你没?”

    景熙帝:“宁贵妃从来没告过你的状,讲学一事是朕自别处得知,至于首饰一事,你未免太过跋扈,天底下就你可以用,别人就戴不得?”

    德宁公主慌了,赶紧道:“我当时也是想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是随口说说,谁知道她竟真听了……”

    阿妩听这话,更觉好笑:“怪不得你后来在讲学时要欺负我,原来是觉得我好欺负?我不告状,你便继续欺负我?原来你身为公主,就是一个欺软怕硬的?”

    德宁公主更加委屈:“我才没有呢,我不就说了你几句吗?”

    景熙帝:“说?什么叫说?你来详细说说,你都说了她什么?”

    德宁公主一缩脖子,她不敢在父皇面前提起这个。

    景熙帝:“宁贵妃说,她说了什么?”

    阿妩低头,闭口不言。

    德宁公主是不敢说,阿妩是不想惹事生非。

    景熙帝淡淡地扫过阶下这二人,神情肃冷:“德宁,你往日对宁贵妃诸般欺凌,你现在先就往日种种向她道歉,之后,对她行万福礼。”

    阿妩瞥了德宁公主一眼。

    德宁公主有些不甘心,不过在景熙帝的威严之下,到底是心不甘情不愿地道歉,并对阿妩行了万福礼。

    这时,景熙帝又道:“宁贵妃,回她颔首礼。”

    啊?

    阿妩愣了下。

    景熙帝:“嗯?”

    德宁公主也是没想到。

    万福礼是同身份的晚辈面对长辈拜的,颔首礼算是长辈对晚辈的认可,也可以用于同辈之间。

    如今景熙帝要阿妩给她行颔首礼,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面子了。

    她小心地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父皇,心里多少得到一丝安慰。

    之后,看向一旁的阿妩。

    阿妩想想犯不着和她计较,便给德宁公主回礼。

    景熙帝:“往日德宁所做错事,朕已明了,并已惩戒,德宁,朕希望你引以为戒,不可再犯,如若不然,朕绝不姑息。”

    德宁想起自己所遭受的处罚,以及自己母妃被贬谪,也是难受,不过她已不敢说什么,只能低头称“是”。

    景熙帝:“现在,德宁你回去寝殿中,继续闭门思过。”

    德宁公主胸口越发憋闷,她低着头,突然又想哭了。

    她其实是为求情而来,但现在看,终究不能如愿。

    这时,却听景熙帝又道:“再过几日,恰上巳节,届时朕将携宁贵妃出行郊游,你可随行。”

    德宁公主听此,不敢置信,她惊讶地望向景熙帝。

    她自然是受宠若惊,这于她来说是从未有过的。

    景熙帝又道:“宁贵妃为你庶母,如今怀着你的皇弟妹,届时你要多加照应,这也是为了让你早些明白自己即将为人长姊,让你善尽长姊之责。”

    德宁公主有些反应不过来。

    过了一会,她才侧首,好奇地瞥了一眼阿妩的腹部。

    那里已经有些许隆起了,这让她好奇,也有些期待:“儿臣的弟妹什么时候生出来?”

    阿妩便道:“也许明天吧。”

    德宁公主惊诧,她狐疑地看着阿妩:“我不信,怎么可能……你骗我吧?”

    阿妩淡淡地道:“对,就是骗你的,这你也能信?”

    德宁公主:“……”

    她一时无话可说。

    景熙帝唇角微翘起,眸中带了淡淡笑意,不过还是命道:“阿妩,不许逗她。”

    之后便吩咐德宁公主:“如今宁贵妃已为一品内命妇,为后宫妃嫔之首,又是你的长辈,你可尊她为母妃。”

    德宁听此,愣了下。

    她无声地抬眼看过去,却看到自己父皇不容拒绝的威仪。

    阿妩见此,完全不想吭声,只沉默不言。

    景熙帝对下面二人的心思自然一目了然,他并不急于求成,反而道:“时候不早,朕要陪宁贵妃用午膳了,你先退下吧。”

    德宁公主听了这话,有些失落。

    她多少是忐忑的,忐忑于自己是不是让父皇失望了,想着是不是应该听从,但一时半刻,她又不太能接受。

    除了她的生母康嫔,她只唤皇后为母后。

    她待要说些什么,不过看到自己父皇不愿多谈的样子,只能低头拜退。

    当走出奉天殿的时候,她心里自然诸多想法,但想起上巳节的郊行,到底稍微宽心一些。

    如果之前不懂,那她现在隐约懂了。

    父皇惩罚了自己生母,也冷落了自己,但是现在他肯在奉天殿宣召自己,且又对自己说了那么多话,是要教诲自己,而不是像母妃所说彻底厌弃冷落自己。

    一位帝王,厌弃一个女儿最直接的办法便是厚妆送她出降,从此后见都不见,彻底疏远了,而不是对她这般言语谆谆。

    父皇到底是念了父女情分的。

    至于宁贵妃那里,她确实受宠,父皇可从来没有陪任何一位后宫妃嫔用午膳,便是皇后都不曾,更不要说自己母妃。

    显然于父皇而言,宁贵妃是不一样的,就像是……他真正的妻子一样。

    这让德宁公主感到陌生,她一直觉得父皇是一位皇帝,后宫于他而言都是臣子,现在似乎变了……他像一个寻常人,寻常做人夫君的。

    但也只是在宁贵妃面前。

    第73章 一起出游

    大晖宫廷规矩森严, 对于宫廷女子来说,大部分时候都是局限于这一方天地,鲜少能够外出, 而因为帝王的偏宠, 可以跟随帝王踏青于郊野, 自然是让人激动的一件事。

    别说阿妩了,就是德宁公主都兴奋不已。

    景熙帝忙于朝政, 并不怎么踏入后宫, 是以德宁公主其实很少能和自己父皇说话, 如今能伴驾出游,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让她很是期待,以至于早早筹备衣裙首饰,随身携带日常琐碎, 又要女官赶紧教自己几首诗文, 也好应对父皇也许突如其来的查问。

    对于德宁公主的雀跃, 康嫔撇嘴, 不以为然, 从旁冷嘲热讽:“皇帝是要带他那心肝出去游玩, 顺便带着你而已, 如今他眼里哪有别人, 只有他那心肝, 你去了,不过是给人作陪罢了!”

    德宁公主一听便噘嘴了, 不高兴地道:“能少说几句嘛!”

    真是扫兴呢, 本来挺高兴的,被她这一说,仿佛是那个理, 于是原本的喜欢便被泼了冷水。

    康嫔好笑:“你父皇罚了你,又贬谪了你的母妃,如今我们母女两个正是艰难的时候,你面上能有光彩?他不过哄你几句,瞧你那傻乎乎的,倒是真以为你父皇多宠你?他若真宠你,怎么会贬谪我?”

    德宁公主一时无言,她如今也吃了教训,知道自己当众质问,这是大错特错,所以才受了罚。

    至于母妃的贬谪,她也没办法,她已经哭求了,她能怎么办?

    如今父皇能带自己出游,她自然很希望去,可母妃这么说,她心里也难过!

    康嫔继续道:“他已经被那小妖精给迷得颠三倒四,如今叫你过去,不过是让你作陪,等你父皇再有了别的儿女,你算个什么东西!”

    德宁公主脸都红了,一把将手中新衣扔在一旁,愤而回房:“我不去了行不行!”

    当晚自然是闷闷的,根本没睡,翻来覆去地想。

    不过到了第二日,女官来请,奉天殿也特意来人了,德宁公主一犹豫,到底是上了辇车。

    好不容易出去一趟,谁愿意放弃,况且是跟着父皇一起出去。

    这次去的不是皇都南边的南琼子,而是北郊,北郊多山,此时绿水鲜湄,花鸟昼晴,柳絮漫天飞扬,正是最美的时节。

    德宁公主刚开始还觉心里沉甸甸的,后来看着郊外游人,有那士庶人家携儿带女的,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好不热闹。

    她到底是心性单纯的,也就喜欢起来:“幸好出来了!”

    辇车行至一半,奉天殿女官前来,说是请德宁公主过去帝王辇车中,宁贵妃也在。

    德宁公主略犹豫了下,还是去了。

    谁知一上车,便见她的父皇闲散地抵靠在座椅上,膝盖上放置了一卷经书,长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

    就在一旁,宁贵妃正百无聊赖地玩着叶子牌。

    景熙帝见女儿上车,也没抬眼,只淡淡吩咐:“德宁,宁贵妃不擅叶子牌,你教教她。”

    德宁公主有些意外:“原来贵妃娘娘竟不会叶子牌。”

    阿妩一听,便道:“本来就是闲暇玩乐,谁非要会这个?往日我都是潜心读书了,哪有这闲工夫!”

    她这话一出,德宁公主吃惊,上下打量一番阿妩。

    她竟如此上进?

    景熙帝则是略挑眉,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自己这吹牛的贵妃。

    她可真敢说,竟也不脸红。

    他轻咳了声:“德宁,你教教她便是了。”

    德宁公主不敢不从:“是。”

    看向阿妩,她勉为其难:“我只说一遍,你好好听着,你若是记不住,那我也没办法。”

    阿妩:“我怎么可能记不住?”

    当下德宁公主拿了叶子牌,教阿妩这牌的规矩,给她讲解,这是文钱,这是百子,这是万贯,这是十万贯等等。

    阿妩听着这些名声,颇为喜欢,跃跃欲试,很快通晓规则,两个人便开始玩。

    德宁公主:“等等,这是要赌钱的,你带钱了吗?”

    阿妩:“啊?”

    德宁公主:“不带钱多没意思。”

    阿妩求助地看向景熙帝,她出来玩,为什么要带钱,你见过自己带银子的贵妃娘娘吗?

    景熙帝一个示意,旁边内侍便呈上来一红漆捧盒,里面是金灿灿的叶子。

    德宁公主和阿妩顿时眼前一亮。

    景熙帝:“谁赢了,朕便赏一枚金叶子。”

    德宁公主和阿妩忙称是,两个人开始玩起来。

    阿妩到底是新手,刚开始根本玩不过,接连输了三局,输得简直要哭了。

    德宁公主得三枚金叶子,得意洋洋,故意在手里把玩欣赏:“新的呢,金灿灿的,做工也好,瞧这脉络,惟妙惟肖!”

    阿妩便哀怨地看景熙帝,她也想要金叶子啊!

    景熙帝不理会,懒散地倚靠着窗,欣赏着外面风景,根本不看她。

    阿妩心中暗骂,恨不得拿叶子牌掷他,但此时也没法,只好打起精神来和德宁玩。

    好在,接下来她运气尚可,竟也有输有赢,如此一直到其中一局,关键的最后一张牌,那是百万贯的大牌,生死在此一举。

    她注视着德宁公主的眼睛,平静地推出自己的叶子牌,缓缓地道:“我出八百万贯,你可认?”

    在这种叶子牌中,出牌者是可以说谎欺诈对方的,需要对方根据出牌者神情来判断,出牌者到底是不是扯谎骗人。

    若是不敢质疑,那只能认可对方的“八百万贯”,若质疑,质疑对了自己便赢,质疑错了便满盘皆输。

    此时的德宁公主看着阿妩的眼睛,开始犹豫了。

    对面的阿妩,双眸清澈,无辜地望着自己,一脸诚恳。

    所以,她是在骗自己,还是真有这么一张“八百万贯”的大牌,她到底要不要质疑?

    两个小娘子都不再说话,彼此望着对方的眼睛,陷入对峙之中。

    景熙帝感觉到这边的气氛异样,视线也从经书中抬起,望向两个人。

    他这样久经历练的人,看这两个单纯小娘子,自然一眼看穿,不过并不言语,只兴味盎然地支着手肘,看她们在那里玩。

    他的抬首还是惊动了两位对峙的小娘子。

    德宁公主扭脸过来,咬唇,眼中有求助的意味。

    阿妩诧异地看景熙帝一眼,之后一脸戒备,眼神又有些威胁。

    景熙帝指骨撑着下颌,好整以暇地道:“朕不会玩叶子牌,什么都不懂。”

    阿妩轻哼一声:“骗人!”

    德宁公主没敢这么说,她对父皇过于敬畏,不过她觉得阿妩说得对。

    骗人!

    景熙帝温润一笑,明艳柔和:“骗小狗。”

    阿妩哀怨地睨他。

    德宁公主从旁看着,暗暗惊讶,她发现阿妩和自己父皇言语间亲昵随意。

    她知道,自己当然永远不可能和父皇这样。

    两个小娘子不再理会景熙帝,她们再次看向对方,到了一决死战的时候了。

    最后,终于,德宁公主一咬牙:“你在骗我,你根本没有八百万贯!”

    阿妩看着她的眼睛:“可是我没有骗你啊!”

    她说得太诚恳了,德宁公主当然不信,太装了!

    于是她毫不客气地道:“好,那我们赌一个大的,若你有,那我便把我的金叶子都给你,若你没有呢?”

    阿妩也下狠心了:“你要什么都可以!”

    德宁公主:“行!”

    她们仿佛豁出去身家性命的样子,要来一场豪赌。

    最后,两个人说定了,要揭开牌面了。

    德宁公主迫不及待,翻开那张牌,当翻开的那一刻,她满心满眼都是懊恼。

    竟真是一张八百万贯!

    她不敢置信:“你竟没骗我?你为什么没骗我?”

    阿妩:“我为什么要骗你?我说了实话,你偏不信!”

    德宁公主咬牙切齿:“玩叶子牌都是要骗人的!”

    阿妩笑着道:“可我不想骗你啊!我不骗你我也赢!”

    德宁公主一噎,气死了气死了简直气死了!

    ************

    抵达郊野别苑时,德宁公主依然不甘心,她想再来一局,拉着阿妩要继续陪她玩,阿妩不想玩了,她赢了,心里很满足,不想输。

    她便让德宁公主去和女官玩,然而德宁公主不想,女官哪里敢赢她。

    阿妩又把德宁公主推给景熙帝,德宁公主哼:“父皇怎么可能陪我玩呢!”

    阿妩没法了,她就耍赖,反正她不玩了,于是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就这么歇在别苑。

    别苑其实是水榭草庐,三面环水,倚窗而立,水光山色尽收眼底,水上有小舟轻荡,两岸草木葱茏。

    德宁公主和阿妩心旷神怡,这下子也不拉扯闹腾了,纷纷歇下。

    阿妩和景熙帝住在后院正殿,德宁公主住在侧殿,距离景熙帝的正殿有些距离,但并不算太远,两边通着回廊。

    此时恰好有下雨,轩窗外便是春雨靡靡,放眼望去一片新绿,笼罩在雨雾之中。

    一行三人用着午膳,听着外面鸟雀的啾鸣声,以及偶尔的划浆声,自是别有一番趣味。

    午膳是乡野膳食,都是新鲜的野味,茶则是南方新贡的茶,一两口下肚,齿颊留香。

    景熙帝:“用膳后,若是雨停了,便可划船,或者可以捉几只蛐蛐来玩,这里的蛐蛐很有些好品种。”

    德宁公主眼睛都亮了:“可以吗?”

    大晖内廷不许随意把玩蛐蛐的,因为老祖宗认为这是玩物丧志,一旦开了头,那就耗费巨大,沉迷其中。

    景熙帝淡看女儿一眼:“浅尝辄止,不可贪恋。”

    德宁公主忙点头:“嗯嗯嗯,儿臣明白。”

    用过午膳,果然雨停了,德宁公主斗志昂扬,想去捉蛐蛐,她要拉着阿妩一起去,大家可以比一比。

    景熙帝不许:“她如今怀着孕,外面路滑,万一摔了呢?”

    德宁公主看看阿妩微微隆起的肚子,想想也对。

    阿妩便有些没趣:“那我做什么?总不能一直闷在房中吧?”

    景熙帝温声哄着道:“先在庭院散步消食,然后午睡小歇,歇过后,朕陪你去踏青划船。”

    阿妩扁着唇,不高兴地道:“好吧。”

    德宁公主从旁看着,有些同情,又有些羡慕。

    她觉得被自己父皇管着的阿妩有些可怜,但……她从来没见过父皇这么慢声细语地哄着哪个。

    父皇的心思从来都在政务上,偶尔间也会管教子女,但都是管教而已,哪怕对太子,也更多关注他的骑射以及读书,不可能事无巨细这样过问。

    父皇如今对阿妩,可真是处处用心周到,恨不得捧在手心里。

    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母妃太傻了。

    ************

    德宁公主出去玩了,景熙帝牵着阿妩的手,略散步过后,便一起躺在榻上歇息。

    阿妩如今怀着孕,双胎,身子容易疲乏,这么一躺下,确实累了。

    景熙帝温柔的大手轻轻揉捏着阿妩的腰肢,笑着在她耳边道:“德宁这一路搅扰你了,可觉得烦?”

    阿妩:“倒也没有……反正我赢了!”

    提起这个,她还是有些得意的。

    景熙帝轻笑,笑得宠溺:“你喜欢就好,以后若是无聊,可以和德宁玩。”

    孟昭仪和惠嫔似乎太过稳重,他觉得阿妩和德宁玩更活泛一些,明显也更放得开。

    阿妩:“好。”

    景熙帝:“或者陪着太后玩,其实母后对你很是喜欢,这次赐你金宝,也是母后点头的,你多去太后那里,说起来也好听。”

    阿妩想起太后看着自己的眼神,也觉得暖洋洋的,虽然这种喜欢其实来自她腹中的胎儿,但孩子也是她的血脉,所以哪怕是间接的,她确实得到了太后的喜爱。

    她笑着道:“可是太后娘娘那里全都是叶子牌高手,一个个成了精一般,我去了,那不是日日输牌,几天功夫便要倾家荡产了。”

    她可舍不得输,都是钱哪!

    景熙帝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她的背脊:“没事,输就输,你若输了银钱,朕给你补上。”

    私库是他自己的,自然可以给她随便花用。

    阿妩捏着帝王鬓边乌黑的一缕发,绕在自己指尖,就这么随意把玩着:“若我日日输呢?”

    景熙帝用鼻子轻轻磨蹭了她的小鼻子,笑着道:“幸好,这些年朕的私库好歹也积攒了些银子,你便是再败家,朕也能供得起。”

    阿妩听着这话,自是心花怒放,恨不得腻在这个男人身上打滚。

    她想,他是渴望子嗣的,毕竟是皇帝,盼着多子多孙,如今自己怀孕,孩子还没见着,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含在口中了。

    她没骨头一般偎依在他怀中,好奇:“我若生了女儿,是不是也会如德宁公主一般?你会像疼爱德宁公主一般疼她?”

    景熙帝听着,略有些意外。

    其实平心而论,他对德宁用的心思并不多,毕竟年少得女,那时候勤勉朝政,根本不得空闲,哪有功夫去多看一眼后宫的小女儿。

    待到孩子大一些,更不可能,毕竟大了,做父亲的,特别是一个皇帝父亲,不可能时常看到女儿。

    这次带德宁出来,各种缘由,存了些许弥补尽责的心思,但更多希望给阿妩找个同龄的玩伴,也存着一些私心,为她减少后宫麻烦。

    皇后那里他一直命人盯着,其他人翻不出浪花,所以他得把德宁捋顺了。

    不过这些用心他并没有解释,只是道:“会比对德宁多用一些心思。”

    阿妩软软地道:“如果是皇子呢?”

    她其实私心里希望,两个孩子一个是公主,一个是皇子,那才叫美,儿女双全,全都占了!

    景熙帝笑道:“那朕会亲自教他读书,教他骑射,教他——”

    他说到一半,顿住,之后话锋一转,道:“待长大后,他便会封王,会得金宝,会有自己的食邑。”

    帝王的儿女,生来便是贵重的,会拥有一切他们可以拥有的,他当然不会亏待自己的血脉。

    阿妩听得身子都酥了,心也怦怦直跳。

    从未有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如今怀了皇嗣意味着什么。

    大晖传承一百二十年,历经五位帝王,而她将生下当今帝王的子嗣,会在大晖天下分得一杯羹,纵然不是那份最大的,但依然能荫庇子孙,能靠着这皇嗣的身份恩泽数代。

    她,一个东海寻常渔家女,她的后代将享用一部分大晖祖先打下的江山,她的血脉将融入大晖皇室之中……

    这是什么,这是为后代逆天改命!

    于是这一刻,阿妩觉得,陆允鉴,甚至叶寒哥哥,她都没兴趣啊,果然还是要皇帝!为皇帝生孩子,便可以躺在那里分家产了!

    天家雍氏的江山啊!

    啊——

    阿妩深吸口气,将自己的脸埋在皇帝的怀中。

    最近因她怀孕,他寝殿以及袍服都不用任何熏香了,干净的布料上只有些皂角的清香,清冽好闻。

    阿妩有些贪婪地汲取着他的气息,醇厚成熟的男人,执掌山河,会把拥有她血脉的孩子托举起来,让他们天生享用世间极致的富贵。

    景熙帝感觉到了她心绪的起伏,他垂眼,温柔地看着她,她像一只小狗般,在他怀中胡乱地蹭,倒像是要钻进来,融进来。

    这时,阿妩喃喃地道:“皇上,阿妩为你生儿育女,很辛苦,你一定要为他们安排好一切,疼爱他们。”

    景熙帝:“嗯,会。”

    阿妩:“要一直疼爱他们,最疼爱他们!”

    她知道自己贪心了,可她就是希望他这么说。

    要那个“最疼爱”。

    然而,上方的景熙帝却不曾言语。

    男人的沉默让阿妩有些不安,她自他怀中仰起脸来看他,却迎上了他的视线。

    他温柔而安静地看着她,像是看了她许久。

    阿妩嘴唇张合,想说点什么,但自己也不知道说什么。

    她向他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承诺,可他不给她。

    这时,男人用很慢的声音道:“以后,朕最疼爱的人,并不是阿妩生下的子女。”

    阿妩的心里有些凉,连一句哄着的敷衍言语都不愿意说吗?

    景熙帝唇角扬起好看的弧线,他缓慢地道:“朕最疼爱的,是阿妩,只有阿妩。”

    阿妩微张着唇,惊讶地看着他,她一时有些不明白。

    景熙帝伸出长指,轻揉她润泽鲜亮的唇,低声道:“儿女为过客,子孙皆云烟,年幼时便是承欢膝下,但大一些,终归有自己的心思,也会有他们的食邑和封诰,我既曾有太子和德宁,便已领悟,我无法真正左右他们,亦无法改变他们的秉性,大家淡然处之,顺其自然。”

    在子女面前,他更多是一个帝王,偶尔扮演父亲的角色,心里却并无波澜。

    平心而论,他早就清楚地意识到,太子和德宁都是大晖江山的一部分,是皇帝身份的附属,是他努力开枝散叶的果子。

    若他不是皇帝,便不会有妃嫔,也不会有他们。

    这一生,为人父的责任他能尽,尽量去做,就好像他会尽心打理这天下。

    可若有来世,盼他们投一个好人家,尽享天伦之乐,再不必做天家儿女。

    此时的他望着阿妩,淡茶色眸子漾着化不开的温柔:“也许我一时半刻做得不好,但我会努力,如果你觉得我哪里不好,一定要告诉我,提醒我。”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醇厚好听的声音似乎有些脆弱的恳求:“可以吗?”

    阿妩的心便一下子跳得急了,像是要自心中跳出。

    她脸都红了,有些羞愧,也有些感动,更多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情绪。

    在这种过于饱满激烈的情绪下,她眼睛竟发潮发湿,鼻子也发酸。

    她半跪在男人的怀中,仰着脸,虔诚地望着他,喃喃地道:“皇上,阿妩恨不得把命给你。”

    当他说出这话时,她愿意掏心,愿意挖肺,愿意为他付出一切。

    然而景熙帝只是无声地望着怀中的人,他有足够的耐心,但似乎又不是太多。

    他要的不是她的命,也不是她的忠诚,他要她的心,要她的爱意。

    他的长指轻而温柔地抚过阿妩的眉梢:“阿妩,要多爱我一些,把我当做你的夫君那样。”

    对于这样的话,阿妩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个字有些过于烫人,她其实一直活得浑浑噩噩,从未想过这些。

    ——也许她一直没资格去想这个问题吧。

    所以她下意识竟想着逃避,可以用什么别的代替吗,她都愿意把命给他,还要她怎么样呢?

    此时,男人幽深的眸子正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而她却无法回应。

    当视线对上时,几乎下意识的,她便逃避地挪开了。

    寝殿中过于安静,明明是世上最亲密无间的,她还趴在男人怀中,可她却说不出什么来。

    其实可以哄他,骗他,但她不想。

    于是最后,终于,她抬起纤细的臂膀,小心翼翼地勾住他的颈子,仰脸,将唇儿去凑他。

    男人顿了片刻,到底略弓下脊背,去含住小娘子送上的唇,微颤的唇,香美犹如软脂,含住,滋味绝妙,让人不忍放开。

    他舒服地阖着眸子,享受着这一刻。

    谁知她却仿佛不甘心,竟推开了他。

    他睁开眼,垂着眼睑,看她扭啊扭的,竟然往下拱。

    他挑眉,哑声道:“这是做什——”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便消失了。

    因为他看到,软绵绵的小娘子,竟大着胆子,撩起他的衣袍来,像只猫儿一般往里面钻。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血瞬间上涌,他哑声道:“阿妩!”

    不过阿妩并没有停止。

    她其实也是陌生的,胆怯的,可她觉得自己无以为报,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就是想做一些什么来讨好他,或者说回报他。

    愿意出卖自己的骨和血,愿意付出所有,可不要问她那些情爱。

    她真的不懂。

    接下来的一切于阿妩来说有些艰难,她甚至在初见时被吓到了,她不知道竟是这般的,过于骇人了。

    她吓得哆嗦,用手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景熙帝喉结滚动,声线紧绷到发颤:“阿妩,不喜欢便罢了。”

    他可以感觉到,她从未有过,并不会这些,也不太能接受的样子。

    不过阿妩却倔强起来,她固执地道:“阿妩没有过,可阿妩要侍奉皇上。”

    她说得战战兢兢,却有着视死如归的决心。

    景熙帝垂着眼睛,晦暗而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小娘子。

    他期待,怜惜,也有些惆怅,心里却判了自己死刑,兴许这一生注定求而不得。

    看似娇弱单纯的她,却已在这红尘浊世间打了几个滚,心被封在了遥远的过去,是他触碰不到的所在。

    阿妩哆哆嗦嗦地开始。

    她脸红耳热,心里也很害怕,但又很想,这让她身子都在簌簌打着摆子,费力而艰难地进行着。

    寝殿内晦暗朦胧,阿妩凌乱的发丝粘在雪白的面颊上,她抬起颤巍巍的睫毛,睁着湿润澄澈的眼睛,虔诚地望着上方的男人。

    他微昂起颈子,拉扯出锋利清晰的线条,喉结剧烈上下颤动,仿佛陷于极大的忍耐中。

    本就是天底下最矜贵的男子,骨相又是如此优越,此时沾染了渴望,总是寡淡的面庞透出薄红。

    阿妩喜欢得一塌糊涂,这一刻她会有一种错觉,她可以掌控这个男人。

    她稍微用力,他便会不能抑制。

    这时,景熙帝抿着唇,艰难沙哑地道:“阿妩,你的夫君还想要,再多给他一些,多疼疼他。”

    声音充斥着男人特别时候才有的紧绷和渴望。

    阿妩眨眨湿润的眸子,试探着,再来。

    第74章 剖心

    阿妩生得确实太出挑了。

    景熙帝第一次品尝到滋味时便知其美妙, 于他来说,那时方体会到男女敦伦之乐。

    他明白但凡是个男人尝过了,便很难割舍了。

    自己的儿子如同灌了迷魂汤一样也是情有可原。

    其实不要说这种青涩少年, 就是阅尽千帆的也很难把持住。

    可是现在景熙帝终于知道, 原来这样更有一番滋味。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阿妩, 竟想起这世上另一个未曾谋面的男人。

    苦读十年,考中秀才, 却一朝被连累, 就此没了功名, 只能远渡海外。

    他若不是经历了这些挫折,必将他的小女儿怜惜地捧在手心,处处呵护,便是再多的荣华富贵, 他也不肯任由自己女儿如此承欢。

    于是突然间, 他不想了。

    他握住她的手腕, 哑声道:“阿妩若是累了, 便不必了。”

    可阿妩是坚持的。

    她含水的眸子委屈地抬起, 将他的手推开, 却无声地继续。

    ……

    这于阿妩来说确实艰难, 但或许因为艰难, 以至于当她终于做成时, 她松了口气,就像是完成了一项很难的差事一般。

    看着因自己而沉迷其中的帝王, 她有些成就感。

    那么健朗硬实的身躯, 高山一般的威严和尊贵,此时却绷紧至贲发,弓着背, 睁着炽烈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虚无处,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他的喉咙发出情动的闷哼声,那声音嘶哑失控,不像是他了。

    阿妩觉得辛苦是值得的,下了床榻他是帝王,可现在,他轻易为自己左右了。

    景熙帝神情逐渐恢复正常。

    他半阖着眸子,闭目养神,一双手不紧不慢地捋着阿妩略显湿润的发。

    阿妩却很调皮,且仿佛玩上了瘾,竟用唇来吃他的手指,干净整齐的手指,轻轻咬一口,像是一只小狗咬着骨头。

    景熙帝满足地喟叹:“早晚死你身上。”

    阿妩软软地哼了声,搂着景熙帝紧实的腰:“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要一直护着阿妩!”

    景熙帝低首亲她脸颊,甜美香软,让人欲罢不能。

    他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太让人沉醉,恨不得就这么腻在一起一辈子。

    不过——

    德宁公主似乎来了,他听到外面女官和她说话的声音。

    他很没办法,这种搅扰有些扫兴,携德宁同来似乎是一个失策,但人都来了,总不能不管。

    他只能拍了拍她的脸颊:“先洗洗吧,等下朕陪你划船,带上德宁。”

    阿妩:“好。”

    景熙帝到底快速一些,很快沐浴过,整理了衣袍,确认看不出任何痕迹,才命人宣了德宁。

    德宁公主看到景熙帝,先规矩地拜见了,之后便问:“宁贵妃呢?”

    景熙帝:“改口。”

    德宁公主犹豫了下,到底是道:“父皇,母妃人呢?”

    说出这个称呼后,她终于如释重负。

    她其实心里隐隐明白,这是必须要做的。

    也许,有一天,这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小娘子会成为皇后,谁知道呢。

    她对自己父皇并不够了解,但多少也看懂一些。

    景熙帝听得这话,看了一眼女儿,心想她其实还算是听话的。

    她还会再改一次口,她必须接受。

    德宁公主感觉自己父皇目光中的深意,疑惑,小心翼翼地道:“父皇?”

    景熙帝温润一笑:“她怀着身子,底下宫娥总会更细致一些,估计还得等会,正好父皇有些话想和你说,我们单独聊聊?”

    德宁公主觉得今日的父皇少了往日威严,似乎过于平易近人,这让她有些受宠若惊。

    她忙道:“是,父皇。”

    于是父女二人便走在雨后的小路上,周围绿意流动,清脆湿润,颇为宜人。

    景熙帝的话题是随性的,漫不经心的,随口问起德宁公主往日都做些什么,德宁公主小心回答了,景熙帝又问起她对将来婚配的打算。

    德宁公主便有些不自在,低着头道:“暂时也没什么想法吧。”

    景熙帝笑了下:“德宁若是看中哪家郎君,便告诉父皇,皇家的女儿也不在意对方出身,只要少年郎本身是好的,你自己喜欢便可以。”

    德宁公主脸都红了,呐呐地道:“儿臣明白了。”

    景熙帝:“你毕竟还小,其实便是有合适的,朕也不想让你早早成亲,才刚过及笄之年,朕也和你皇祖母提过,总要多留你几年,一旦成亲之后,你要替人主持中馈,要生儿育女,哪里像如今在后宫这么自在。”

    德宁公主略抿了下唇,恭敬地道:“父皇说的是。”

    其实这些话她听皇祖母和自己提起过,皇祖母说是父皇的意思,但是她并不太懂,现在父皇这么说,她顿时明白了父皇对自己的一片苦心。

    往日很少有机会和父皇这么说话,她现在才意识到父皇对自己一直有些打算的。

    这么说着话,便见阿妩从寝殿中走出。

    此时微雨初歇,郊野的新绿才被冲洗过,日头出来了,远处似乎有几丝浅淡的云。

    才刚沐浴过的阿妩松散地挽着发髻,着了一身草绿色袄裙,身段曼妙动人,不过依稀可以看出腹部微微的隆起。

    她是极美的,如同春日萌萌初发的青翠草芽,既有为人妇的柔媚,又有闺阁娘子的清纯。

    她显然也看到了不远处的父女,不过她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只远远地福了下,便去看旁边廊檐下的鸟雀儿。

    ——她应该猜到父女在说些话,并不愿意搅扰了。

    德宁公主看着远处的阿妩,眼里绽放出惊奇。

    这对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她正处于半大不大的年纪,对那种软糯的小东西很是好奇,也觉得好玩儿,平日她会羡慕皇伯家的小弟弟小妹妹。

    这时,耳边却传来景熙帝的声音:“你的母妃是不是告诉你,说你的父皇太过宠溺贵妃,对你过于忽视?”

    这话一出,简直仿佛平地一声惊雷。

    猝不及防间,她慌乱地看向景熙帝,却见景熙帝侧影威严,面无表情。

    显然他早知道的,他就这么轻描淡写说出来。

    德宁公主深吸口气,低下头:“确实,确实有过类似言语,但,应只是随意说说。”

    她完全没办法替母妃掩饰什么,太突如其来了。

    对此景熙帝轻笑一声:“她自然也说了一些贬损宁贵妃的话吧。”

    德宁公主咬着唇,她不敢说了。

    如今她母妃还在闭门思过,她当然知道不能雪上加霜。

    景熙帝倒是也没有让她继续说的意思。

    他只是笑着道:“德宁,你年幼时,父皇并没有时间陪你,因为那时候的父皇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要勤勉政务,要治理天下,你又是女儿家,诸事自然不如你皇兄那么方便。”

    德宁公主从来不曾听父皇提起这个,她心酸,愧疚地道:“儿臣明白,儿臣没有怪父皇的意思。”

    景熙帝:“可是好在父皇并没有空忙一场,如今政事清明,国力昌盛,所以才能给你办一场隆重的及笄礼,父皇也可以很有底气地告诉你,你可以随意挑选夫婿,不必像曾经的公主或者族中女子一般远走番邦和亲,不必用自己的婚姻大事来拉拢权臣。”

    德宁公主低下头,她几乎想哭了。

    景熙帝:“你长大了,内外有别,像今日这般带你出来走动,若不是有宁贵妃,只怕是也不能了。”

    德宁公主隐隐明白景熙帝的意思。

    父皇不可能单独带她出来玩耍,除非有皇后妃嫔同往,她身为女儿才能以孝道为名陪着随侍,可是父皇并不喜自己母妃,和皇后也生分,后宫并没有能让父皇愿意同往的,她自然也没有这种机会。

    所以她这次能出来陪同游玩,确实沾了宁贵妃的光。

    她以后也只有跟着宁贵妃,才能有机会和父皇亲近。

    景熙帝继续道:“德宁,你生在帝王家,贵之又贵,你的母妃自是处处护着你,为你着想,父皇虽然忙碌,但也会为你的终身打算,给你天底下最丰厚的嫁妆,挑选最好的郎君,哪一日父皇鼎湖驭龙,你也有皇兄,遇到什么委屈跑到宫里哭一哭,谁不让你几分?”

    德宁公主声音酸涩:“父皇,儿臣知道。”

    景熙帝:“可是德宁,你想过吗,若是天不假年,你的父皇和皇兄都早早去了,哪一日你的堂兄弟得了帝位,你会是什么处境?”

    啊?

    德宁公主微惊:“怎,怎么会?”

    景熙帝缓慢地看向女儿,眼神冷硬:“为什么不会?人有旦夕祸福,你为什么认为不会?”

    德宁公主嘴唇张张合合,突然说不出话来。

    在她心里,自然认为父皇是神祗一般的人物,威严厚重,如巍峨高山一般,可以永远屹立,是宫廷的那片天。

    她从未想过有一日父皇远去,会是什么样,那就是……天塌了?

    可是此时父皇这般言语,她脑中竟想起许多,也浮现出大晖一百二十年中发生的种种,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

    景熙帝:“你的母妃也许会告诉你,父皇有了其他子女便不会像以前那么宠爱你,会分摊你的宠爱,可是朕要告诉你,你看到的这个女子,她腹中孕育的,是我雍氏的血脉,是父皇的儿女,也是你亲生的弟妹,皇族一系,人丁单薄,若有万一,根本就是孤立无缘,风雨飘摇!所以要想江山永固,就要子嗣繁盛,人丁兴旺才能巩固国本,宁贵妃腹中皇子皇女,和你虽不是出自一母,但都是父皇的儿女。”

    德宁公主心中震撼,茅塞顿开。

    她不是太子,是公主,所以她不需要争夺什么皇位。

    既然不需要争夺,本属于公主的诰命,赏赐,嫁妆,都不会少。

    那……她自然需要更多兄弟,以及嫡亲的子侄,要保证将来的帝王永远是父皇的传承,甚至退一万步说,无论是父皇的哪个儿子继位,只要保证是父皇的血脉,自己将来大公主的地位便能稳固。

    哪怕并不够亲近,但名分在那里,她也不会受委屈,所以父亲才说,她这一生并没有真正的委屈。

    如果皇位落入堂兄弟之手……

    德宁公主不敢细想,那郡主堂妹将凌驾于自己之上了?自己要对她行拜礼了?那自己情何以堪!

    她喃喃地道:“儿臣,儿臣明白了,母妃要生下的是儿臣的弟妹,以后……要和儿臣互相扶持的,因为我们都是父皇的子女。”

    景熙帝:“宁贵妃便是为朕生儿育女,又能生几个,朕又不是几十个孩子要你们窝里斗,满打满算就那几个子女,你们需要争什么宠吗?该得到的你依然会得到,但他们却能更好地保障你这一生的富贵安宁。”

    德宁公主低垂着头:“儿臣以往错了,是儿臣糊涂。”

    景熙帝视线淡淡掠过女儿,他明白,直到现在,她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错。

    他继续开口道:“至于你母妃提起的关于贵妃的言语——”

    他不屑地笑了笑:“你也傻乎乎信了。”

    帝王就是帝王,他此时不需要说什么,只那轻描淡写的一笑,足以让德宁公主羞愧到满脸通红,拼命反省自己的错误。

    她以前以为是父皇偏心,可现在又觉得,父皇是对的。

    而自己母妃…她总是在撺掇自己,让自己难受,让自己去做一些自己根本不想做的。

    其实她心里都已经怕了母妃,谁愿意日日听那些糟心的,她也想舒舒服服地当她的公主,不要和人争抢比较,她分明应该是天底下最轻松的公主。

    景熙帝的视线再次落在不远处,此时的阿妩似乎在逗弄那只雀儿,雀儿叽叽喳喳的,她便弯腰笑着。

    景熙帝:“你看,其实她和你年龄相仿,只比你大一岁。”

    德宁公主点头:“嗯,儿臣知道。”

    景熙帝:“你是公主之尊,她不是,你可以挑选,她不能。”

    德宁公主怔了下。

    景熙帝垂下眼睑:“她原是东海渔家女,因水患流落在外,应该经历了一些事,之后遇到了你皇兄,才跟随你皇兄来到皇都,被藏在太子府。”

    德宁公主不敢言语,这些太过惊世骇俗,宫中没有人敢提。

    景熙帝:“之后,是朕横加干涉,她被摆弄,身如浮萍,阴差阳错,才和朕有了这样的牵扯,是朕不想放手,所以强硬地将她带回宫中。”

    德宁公主连呼吸都停住了。

    她哪想到有一日父皇会和自己提这些啊!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

    景熙帝轻轻一笑,笑得酸楚而惆怅:“德宁觉得,这其中每一桩,都是她自愿的吗,她可以拒绝吗?”

    德宁公主先是愣了一下,之后再次看向远处的阿妩。

    她正让一只雀儿落在她指尖上,阳光洒下来,她的指尖几乎是透明的,粉红的透明色。

    她生得太过动人,粉玉一般,流光溢彩。

    德宁公主便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她并不是在宫中,而是那一日在皇兄府邸,她跪在皇嫂门前台阶上。

    明明她生得那么美,美到让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可她跪在那里,自始至终不曾抬首。

    那一刻,那个和自己几乎同龄的小娘子在想什么?

    她知不知道她在别人眼中是魅惑储君的妖物?

    她这样罕见的美人儿,世间男子见了哪个不喜欢,可是她又没有尊贵的身份傍身,谁来护她周全?

    德宁公主突然意识到一些什么。

    哪个女儿家会先侍奉儿子,再侍奉父亲,但凡有父母庇护的,都绝对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

    她又怎么可能故意做出这种事情!

    所以——

    她都是迫不得已的。

    德宁公主脑子“嗡”的一下子,仿佛醍醐灌顶。

    她猛地发现,原来你一直以为的事情,它并不是那样,原来白日不是白色的,黑夜也不是黑色的,原来母妃骨子里的鄙薄以及日日的唠叨,全都是错的!

    她只是下意识把那些罪名推到一个无助的弱女子身上,并对她横加谴责!

    母妃怎么可以这样!

    她含着泪,再次看向阿妩,身段姌袅的小娘子,娇弱妩媚,如花似玉一般。

    她想起自己兄长,自己父亲,他们竟——

    德宁公主手指开始发颤。

    她的鼻子发酸,甚至眼圈开始红了,她有种想哭的冲动。

    她活了十五年,从来都是随心所欲,她享尽了荣华富贵,以自己公主身份为傲,可是从来没有想到,原来这世间并不是如她以为的那么美好。

    景熙帝并没有看向自己的女儿,他的视线一直落在阿妩身上

    他声音冷漠,一字字地道:“是朕君王无德,父占子妾,强行把她纳入后宫,又要她为朕生儿育女,这是朕的过错。”

    德宁公主哭了,几乎要跪在那里。

    她颤抖地道:“父皇,你,你不要这么说。”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道:“若有一日,你问我,在亲生儿女和她之间,我更偏爱哪一个,我只能说,是她。”

    如果是之前,德宁公主听到这话必然是愤怒嫉恨,但是现在她竟然没有太多的反应。

    她觉得此时此刻,自己似乎是理解父皇的。

    父皇不是神,是人。

    他做错了事,但他却不后悔,他要去承担,去弥补。

    景熙帝垂眼:“德宁,今日你我父女既畅谈一番,父皇也必须告诉你真心话,等宁贵妃生下儿女,兴许父皇确实会偏疼小的,没办法,中年得子,又是心爱女子所生,难免偏宠几分。”

    德宁公主低着眼:“小孩子……总归是讨人喜欢的吧。”

    她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也看出来了,生母更是在耳边念叨了一万遍,这是她最大的担心。

    可现在父皇亲口说出来了,她反而踏实了,或许因为父亲的坦荡,也或许因为,最不济不过如此,仿佛也没什么大不了。

    景熙帝侧首望着女儿,眼神温厚慈润:“不过德宁该有的,父皇不会亏待了你,你我这一生父女缘分,我会尽力,以后也尽量抽出时间,在你出嫁前,希望能陪陪你。”

    德宁公主泪水滑落。

    景熙帝:“德宁也喜欢骑射,是不是?”

    德宁公主红着脸点头。

    景熙帝:“好,那今日你可以和父皇比一比。”

    德宁公主抹抹眼泪,低声嘟哝道:“儿臣哪能和父皇比呢!”

    景熙帝轻笑了下,对女儿道:“德宁是朕的女儿,是大晖的大公主,以后也是要当长姊的人,还要替父皇保护好弟妹,是不是?”

    德宁忙点头:“儿臣明白,儿臣一定会——”

    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但隐隐有些明白父皇的担忧了。

    景熙帝递过去一张雪白的巾帕。

    德宁公主愣了下。

    她低头一拜,谢过景熙帝,这才恭敬地以双手接过。

    景熙帝声音温柔而严厉:“不要随便哭鼻子。”

    德宁公主擦了擦眼泪,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不好意思:“嗯,儿臣知道了。”

    第75章 幸福

    阿妩因怀有身孕, 也没办法骑马,只能坐在辇车中悠闲地欣赏风景。

    景熙帝陪着德宁公主狩猎,还教她怎么射箭。

    阿妩远远地看着这番情景, 想象着自己儿女出生后, 景熙帝一定也会耐心地教导, 不免有些向往。

    她觉得自己的心思很复杂,有时候看着德宁公主, 其实有些小小的羡慕和嫉妒, 会想着将来自己的儿女一定不能比她差。

    但有时候又觉得, 德宁公主其实人也不错,她也挺喜欢的。

    她想起景熙帝所说,以后她要对德宁尽母职,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

    啊……还是算了吧!她才不要呢!

    这么胡思乱想一番, 晌午大家一起用膳, 不知道是不是阿妩的错觉, 德宁公主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变了, 她对自己有点小心翼翼, 甚至有些……讨好的意味?

    她特别殷勤, 劝自己多用些今日新采的鲜菇, 还好奇地看她肚子, 问她可觉得难受。

    这让她受宠若惊, 也有些不能理解,她便私底下问景熙帝。

    对此景熙帝神情淡淡的:“不知道。”

    阿妩哼了声, 便不理会他了。

    歇息一夜, 第二日早起后,景熙帝陪同阿妩与德宁公主泛舟湖上,为了雅趣, 这小舟并不算太大,舟上也不带随从,龙禁卫等全都侯在附近随时待命以防万一。

    阿妩一看那桨,便觉亲切,拿起来就要玩玩。

    德宁公主拦住阿妩,自告奋勇:“你不必划桨,我来!”

    阿妩也想划,被德宁公主抢了先,她便有些失望,求助地看向景熙帝。

    景熙帝笑吟吟的,搀扶着阿妩坐在船头:“让她试试吧。”

    阿妩:“可我也想啊!”

    好不容易有机会,她想玩玩。

    德宁公主:“你不会吧。”

    阿妩:“我——”

    我怎么不会呢!

    德宁公主:“看你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看我的!”

    阿妩:“……”

    她无奈,只能作罢。

    景熙帝笑揽着阿妩的腰:“让她划,我们两个图现成。”

    大庭广众,阿妩有些不好意思,想推开他,但最后没法,还是略靠在他肩膀上。

    不过德宁公主到底没什么经验,很快这小舟便在湖中转圈,任凭她怎么用力都白搭。

    景熙帝便要出手接过来,阿妩自告奋勇,赶紧拿来,之后几下子,小舟便前行了,一点不费力,轻松得很。

    德宁公主:“……”

    她咬牙,脸红耳赤地道:“你竟会这个!”

    景熙帝朗声轻笑:“她是自小长在水边,德宁你是班门弄斧了。’

    德宁公主咿呀呀的,好气好气,愤而坐在船头,简直不想搭理阿妩了!

    阿妩没法,只好出言哄了几句,德宁公主脸色才勉强好起来。

    待到了岸上,一行三人在水榭间吃茶,却见水榭间立有屏风帷幕,并设有着香炉和香插,其间朱红珊瑚流光溢彩。

    景熙帝笑道:“今日风景甚好,德宁往日也曾学琴,可要弹奏一曲?”

    德宁公主一听,便有些期期艾艾的。

    阿妩见此,眼睛一亮,她笑:“不会吧?”

    德宁公主瞥她:“母妃难道就会了?”

    阿妩:“我学了,我当然会。”

    景熙帝眸底含笑:“好,请贵妃娘娘弹奏一曲以助兴吧?”

    阿妩:“……”

    她有些心虚,不过还是道:“这里也没琴吧。”

    德宁公主马上起哄道:“父皇,给母妃来一架琴啊!”

    景熙帝轻笑:“好。”

    阿妩越发心虚,便嘀咕道:“皇上,太后娘娘说了,说皇上精于此道,既如此,又何必非要臣妾一个新手来演奏?那不是班门弄斧吗?”

    她黑白分明的眸子慢腾腾地瞥他一眼:“回头臣妾弹奏得不好,你又要嘲笑臣妾!”

    关键还拉着德宁公主一起嘲笑自己,她多少有些委屈,觉得父女俩都没按好心。

    景熙帝:“不笑你,怎么会笑你。”

    德宁公主也道:“对!我可从来不会笑话别人!”

    景熙帝:“你但凡能奏出曲调来,朕便有赏。”

    阿妩:“赏,赏什么?”

    景熙帝笑看着阿妩:“你自己提?”

    阿妩神情一动:“好。”

    景熙帝当即一抬手,便有人抬来一架琴。

    阿妩看过去,却见这琴仿佛芭蕉叶,琴首叶柄微微往下弯曲,两侧叶缘略翘曲,琴身线条圆润秀逸,旖旎犹如流水。

    她对琴已经有所了解,不免赞叹:“这琴真好。”

    德宁公主也凑过来:“这是蕉叶琴。”

    阿妩惊讶,她知道许多斫琴师一生所求,便是斫制一床好的蕉叶琴。

    景熙帝如雕如琢的指轻抚琴身,淡淡地道:“此乃当代斫琴家祝公望所制,你看这琴身满布流水断纹,一舒一卷,乐声便如水面涟漪,自是不同于一般古琴。”

    他笑着抬眼:“试试?”

    阿妩觉得以她的琴技,只怕白白糟蹋了这好琴。

    景熙帝看出她的意思:“无妨,便是不成曲调,朕也姑且听之。”

    阿妩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行,那我试试,反正你们不许笑!”

    这父女二人自然齐声说好。

    阿妩只好试探着弹,这大名鼎鼎的蕉叶琴果然非同一般,名师所制,一入手便明白这琴非同寻常。

    伏手得音,乐声清亮,她指尖轻动,琴声随叶片起伏,犹如流水一般荡漾舒展,宛转吞吐,循循不已。

    她最近恰学了高山流水,如今恰好可以奏来。

    因景熙帝那么说了,她心里放松,这么一曲下来,虽有几处小的疏忽,但总体竟也尚可。

    德宁公主都听傻了,她有些不敢置信,才学了这么一段日子,就这么好了?

    阿妩收音后,在一个缓慢的吐纳后,看向景熙帝。

    这才看到,他一直专注地看着自己。

    视线相触间,他轻笑,眸中赞赏。

    阿妩略松口气,看来自己弹得不错!

    *************

    这次出游后,德宁公主和阿妩亲近起来,德宁公主时不时来琅华殿找阿妩玩,她好奇地摸她肚子,感觉里面的弟妹。

    其实阿妩对德宁公主也没什么不喜的,两个人性子相投,年纪相仿,所以日渐亲密,以至于后来,在阿妩这里,仿佛连昔日惠嫔和孟昭仪都靠后了。

    这件事看在宫中其他人眼中,自然是惊诧不已。

    康嫔则是为此大为光火,痛斥德宁公主,她觉得德宁公主背叛了自己。

    然而德宁公主却是好一番驳斥,把康嫔说得哑口无言。

    德宁公主最后道:“母妃,这些年父皇冷淡你,你难道不该想想为什么吗?”

    她听了父皇那一番话,其实暗地里也查过了,知道自己母妃昔年也是谨小慎微,侥幸得幸,怀了自己,结果生下自己后,便很有些嚣张,也曾经暗地里贬踩过其他妃嫔。

    大晖后宫规矩森严,最忌讳妃嫔之间勾心斗角互相贬损,父皇何等人也,自然轻易便察觉了,为此颇为不喜,开始冷落她。

    最初虽不侍寝,但每个月会按例叫过去走一个过场,算是给她脸面,可后来林林总总的,父皇彻底不耐,便干脆不再理会。

    就凭自己母妃往日种种,若不是自己,只怕如今昭仪都未必混得上呢!

    她这思路一旦开阔起来,什么都想明白了。

    她长叹一声,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道:“父皇待后宫娘子素来宽厚,也不至于给谁没脸,都是一视同仁,母妃既有女儿傍身,何愁将来,无论如何父皇都不至于亏待了你,可若是母妃一味掐尖要强,争风吃醋,你自以为各种盘算,但都是小聪明罢了,你以为你那些小心思能瞒过父皇?”

    不过是被父皇一眼看穿,冷眼旁观罢了!

    康嫔却是根本听不进去,她恨极:“你如今倒是向着那个小妖精了?你去了一趟外面,得了好处,你有奶便是娘了!”

    如果是之前,德宁公主必然羞愧的,不过现在她坦荡极了:“就算我有奶便是娘,那又如何?难道如今母亲得的红花钱,得的份位,补贴舅父的银钱,不是从父皇那里拿的?母亲受着父皇供养,却一味地要求更多,还要骂我有奶便是娘,这是什么道理?”

    她又道:“若是有奶,我至少讲个良心,认作娘,可母亲呢,岂不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骂娘?”

    康嫔不敢置信,之前这女儿在她手里,那不是随便她拿捏,如今出去一趟,怎么就变了性子!

    她瞪直眼:“你,你这是被那小狐狸精给灌了迷魂汤吧,那狐狸精先是勾搭太子,又勾搭你父皇,如今连你都替她冲锋陷阵了。”

    她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德宁公主便恼恨起来:“母亲说这话倒是没意思了,这件事,难道便是贵妃娘娘的错吗?她不过是一弱女子,怎么就能做得了主?若是要怪,不是应该怪皇兄,怪父皇?你心里未必不知道,你只是迎高踩低,心里不敢去怪那些该怪的人,却一味将责任推卸给一个弱女子罢了,说白了就是恃强凌弱!”

    德宁公主越想越气,她攥着拳,在寝殿中来回走动:“你欺我以前年幼,说些不对的道理给我,不过是蒙蔽我罢了。”

    须知大晖后宫只她一个公主,太后对她也颇为宠爱,是以她养成了骄纵的性子,只是这骄纵之中又有些刚烈,容易非黑即白走极端。

    之前她欺负阿妩,只觉自己是在惩恶扬善,如今想明白后,觉得自己往日被欺瞒了,觉得自己如今才想明白这道理,便开始痛恨往日那些欺瞒自己的人,此时她连太子妃都看不顺眼,觉得她分明就是仗势欺人。

    这件事归根到底,若她当时容下阿妩,便没今日的事了!

    况且她还对自己说了一些话,好生贬损了阿妩,可如今她和阿妩相处下来,根本不是那回事啊!

    总之,那些骗了她的人,她是不会再信的。

    康嫔听着女儿那些道理,脸色煞白,几乎背过气去。

    她绝望地想,这孩子白养了!

    **********

    对于康嫔和德宁公主种种,阿妩这里是不知道的,景熙帝做事滴水不漏的,自然不会让人透露给她,免得让她担忧。

    只是那一日阿妩听说德宁公主如今搬到了自己的寝殿,单独住了,不免意外,问起来。

    德宁公主对此并不在意:“一个人住多自在,省得听些唠叨了。”

    她如今和康嫔诸多争执,话不投机,康嫔便哭哭啼啼的,她该说的也都说了。

    其实她如今静下心来,揣度着父皇意思,觉得只要母亲那里服软,自己设法求求,这妃的份位还是能回来,当然前提是母亲消停安分。

    可对于这些,母亲根本听不进去,她又能如何,少不得求个安静。

    阿妩:“倒也是。”

    德宁公主叹:“我发现和长辈是说不到一处了,等以后父皇为我挑选夫婿,我一定要找个死了爹娘的!”

    阿妩惊讶地看了一眼德宁,瞧这惊世骇俗的话,也就她敢说了。

    德宁公主:“或者干脆嫁到远处去,那就更清净了。”

    阿妩深深地看了德宁公主一眼。

    其实她若远嫁,自己还有些舍不得,好歹是个能玩的人呢。

    这些日子,除了诸位妃嫔,德宁公主也时不时过来,陪她一起玩玩叶子牌,阿妩日子过得舒坦得很。

    她也有些贪恋叶子牌了,反正输了也不输自己的银子,她就撒欢地玩,有时候输得多了,晚上找景熙帝哭诉,景熙帝自然不忍心她难过,大方地赏赏赏,甚至还开了自己私库,让阿妩随意挑选一些头面来。

    唯一让她有些忧心的是孟昭仪,孟昭仪最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原来这次上巳节,宫中女官和宫娥都可以给家人捎信,甚至可以立在西门外彼此匆忙见上一面。

    孟昭仪再次收到那位青梅竹马的信,她看了后就有些低落。

    阿妩听了自然有些难受,她想起阿兄叶寒,竟有些感同身受,觉得孟昭仪不容易。

    恰这日晚间时分,景熙帝留宿在琅华殿,这让阿妩很有些意外,因为自从她怀孕后,他便极少留宿了。

    女医在这点上把控得严,会特意盯着,她们比任何人都担心阿妩出什么意外。

    可以说,阿妩腹中的孩子能不能顺利健康出生,这便是她们这辈子最大的晋升之本,甚至是身家性命。

    景熙帝感觉到阿妩的意外,看着她的眼睛道:“想抱着你一起睡。”

    他眼底的情意无法掩饰,阿妩低头,轻轻嗯了下。

    晚间卸了妆容,各自更衣后,阿妩侍奉景熙帝宽衣,她如今肚子大了,并不太方便。

    景熙帝:“朕自己来便是了。”

    阿妩笑着道:“好。”

    这么说着话,景熙帝问起最近阿妩都做什么,阿妩少不得一一说了。

    当提起叶子牌时,阿妩哭唧唧地说自己又输了银子,景熙帝突然挑眉。

    他俯首下来,仔细端详着她,很有些怀疑。

    阿妩心虚,视线胡乱飘:“皇上看什么呢?”

    景熙帝好整以暇地道:“最近阿妩总是输银子呢?”

    阿妩委屈:“阿妩牌技不精,如之奈何……”

    景熙帝凉笑:“今日和谁玩了?”

    阿妩很小声地道:“孙昭仪,王近侍,还有李贵人。”

    景熙帝顿时懂了,好气又好笑:“好一个吃里扒外的小东西!”

    阿妩:“!!!”

    她微惊:“皇上,只是些许银两而已,况且那也是你后宫的娘子啊!”

    景熙帝眼神凉凉的,懒得搭理她。

    阿妩小心翼翼凑过去解释:“王进侍只是一个九品,每个月红花钱不多,她又要赏底下人,又要顾全家中父母兄长,她这日子不容易呢。”

    景熙帝:“看把你惯的。”

    只是寻常九品近侍,可以赡养家中父母阿兄,皇家已经算是阔绰大方了。

    虽说如今也算是国库充裕,可大晖疆域辽阔,各地总会有诸般事端,用钱的地方很多,身为一位帝王,景熙帝自然也想着裁剪一些不必要开支,多为朝廷国库积累钱财,以备不时之需。

    他往年也想过后宫耗费钱资,如今的后宫娘子留在那里,好歹是个宫廷脸面,这么养着就是了,至于新人,不用进了,白白耗费钱财,所以接连数年,他也懒得充塞后宫。

    若真有那有才女子,心存大志愿意进宫的,直接充做女官,还能帮着打理后宫琐事,人尽其才。

    他甚至还想过要如今的后宫妃嫔也充作女官,帮衬着处理后宫事,太后哭啼劝阻,这才勉强作罢。

    想起这些,他淡瞥了阿妩一眼:“等生过后,养好身子,你也学着掌掌家吧。”

    阿妩回敬道:“有皇后娘娘在,我掌什么家啊。”

    景熙帝听着,不置可否。

    阿妩却觉得,他的沉默中,似乎别有一些什么。

    她侧首,看着他,又觉得,他神情如常,也许是自己想错了。

    景熙帝看着她那打量的小眼神,挑眉:“皇后如今病着,一时半刻好不了,你不学谁学?”

    阿妩一听,便道:“若要我掌家,是不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景熙帝看她雄心万丈的样子,狐疑:“你想做什么?”

    阿妩便说起孟昭仪,她不高兴地道:“左右你也不会临幸人家,你说你何必霸着别人不放!”

    景熙帝略有些意外,意外之后,便很有些兴味地看着她:“今日这是怎么了,竟莫名泛起这种酸?”

    阿妩听着惊讶。

    景熙帝笑看着她,耐心解释:“孟昭仪确实相貌出众,朕也觉得她极美,不过你也不要多想,朕何等美色不曾见过?”

    阿妩越发惊讶,知道他想歪了。

    她不太感兴趣地道:“好好的,我怎么会吃这种醋,本就是你的后宫美人,你若要去宠幸,那便去宠幸,关我何事?”

    景熙帝拧眉:“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阿妩懵懵的:“能有什么意思?”

    景熙帝正色道:“朕若真去临幸别人,你心里会怎么想?”

    阿妩:“宫规不是都说了吗,后宫女子是万万不可嫉妒的,我们都是好姐妹,自然要互相扶持!”

    景熙帝冷眼端量着她,见她这话并不像作假,眼神便凉了下来。

    他要笑不笑地道:“贵妃娘娘,你倒是大方得很。”

    阿妩疑惑地看着景熙帝,之后终于明白了。

    她便缠了过来,柔柔软软地道:“皇上若是宠幸别的姐姐,我心里自然难受,只是嘴上不会说什么罢了,毕竟后宫佳丽全都是皇上的妃嫔,原也是应当应份的。”

    景熙帝冷眼审视着她妩媚的笑:“闭嘴。”

    阿妩疑惑地看他。

    景熙帝:“连个醋都不会吃,吃得这么假,一看便是勾兑了水的醋。”

    阿妩:“……”

    阿妩也没想到他竟这么难缠,她便也有些恼:“那你到底要我如何?”

    景熙帝微抿着锋利的唇,其实阿妩这么一问,他竟也不知道要她如何。

    他是生来的皇子,在他还不知晓男女情爱时,便早早成亲,浑浑噩噩地成为帝王,拥有了皇后和妃嫔。

    他忙于政务,只觉后宫女子是麻烦,是累赘,对待后宫犹如朝臣,最厌烦后宫女子争风吃醋的模样,甚至觉得太子妃不够大气,没有主母的容人之量。

    可是如今,他知道往日的一切都是错的。

    他眼神晦暗:“真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阿妩听着,微怔一下,她突然觉得这话有点耳熟,这不是昔日陆允鉴说过的吗?

    难道她真是没心没肺的,以至于竟有两个男人对她说同样的话?

    她实在不明白。

    景熙帝侧首瞥她:“怎么,没心没肺的人,连话都不想说了?”

    阿妩:“……”

    她很没办法:“阿妩不知道皇上要阿妩说什么!”

    景熙帝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她,看了许久,突然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阿妩知道他正恼着,哪里想触他霉头,当即柔顺地走到他面前,一脸无辜的样子。

    景熙帝没什么表情地道:“所以你提起孟昭仪,是什么意思?”

    阿妩欲言又止。

    景熙帝命道:“说。”

    阿妩吞吞吐吐:“我说了后,你不许怪罪别人。”

    她咬唇:“若是因为我连累别人,那我恨不得死了才好。”

    景熙帝冷硬地命道:“以后,少在朕跟前提这个字。”

    阿妩这才道:“我看孟姐姐生得实在是美,这样如花一般的女子,你又不临幸,留在宫中也没意思,可不可以放她离开?”

    景熙帝挑眉,轻叹:“贵妃娘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历朝历代,哪有进了后宫再放走的?怎么,还要让她再嫁吗?”

    阿妩见他一脸嘲讽,只能罢了:“我也原本只是随便说说,你不愿意就算了呗!”

    好声好气商量,谁知道碰了一鼻子灰,阿妩觉得没意思透了。

    她哀怨地瞥他,口中忍不住很小声地嘟哝了一句。

    景熙帝看她那埋怨的小眼神,挑眉:“你在说什么?”

    阿妩忙摇头:“没,没说什么。”

    她嘟哝的这句,可不能让他听到,不然估计直接把自己打进冷宫了。

    不打进冷宫怕不是也要抄书一百遍闭门思过。

    不过让她想不到的是,几日后,孟昭仪突然来了,进门后,扑通一声跪在阿妩面前,一脸感激。

    第76章 生了

    阿妩吓了一跳, 忙问:“怎,怎么了?”

    孟昭仪低声道:“贵妃娘娘,你便是我的再生父母。”

    阿妩惊讶:“到底怎么了?”

    其实她心里也有些忐忑, 生怕自己给人家惹出祸端来。

    孟昭仪却是并不解释, 只是跪着道:“以后妾身会每日为娘娘祈福, 祝娘娘早生贵子,万福金安。”

    阿妩隐约猜到了什么, 但是也不敢多问。

    反而是孟昭仪, 郑重地叩首后, 便告辞了。

    过了几日,阿妩突然听说孟昭仪竟然生病了,且一病不起,很快人就没了。

    她赶紧去问惠嫔, 惠嫔支支吾吾, 顾左右而言它。

    阿妩隐约想到什么, 那天晚上便问起景熙帝。

    景熙帝神情凉淡地整理着衣袖, 头也不抬, 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死了吗, 那就死了吧。”

    阿妩才不信呢, 扯着他的袖子道:“皇上, 你说实话, 到底怎么了?”

    景熙帝:“贵妃娘娘,放开,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审贼呢。”

    阿妩赶紧放开。

    景熙帝没好气地道:“和你有什么关系?”

    阿妩哼了声, 不理会他了,真是好大的性子呢!

    一直到两个人宽衣上榻,快睡着的时候, 景熙帝才突然开口:“送出去了,她那竹马把她接走了。”

    阿妩惊喜,不敢置信:“真的?”

    景熙帝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淡淡地道:“念她在宫中这么多年,朕也赏赐了一些银子,以后日子如何,便看那竹马的情意了,她若赌输了,那是她自己的命,若赌赢了,便隐姓埋名过这一辈子吧。”

    阿妩听着,忍不住便笑起来,她欢喜地搂着景熙帝:“就知道皇上最好了,怎么会有这么慈悲为怀的皇上呢?”

    景熙帝脸色并不太好,他冷漠地道:“这种事情可以有一,绝不会有二,你不要瞎做什么美梦。”

    他意有所指,然而阿妩却是毫无所察,她笑得开怀,仰着脸,在他下巴上“啪”地亲了一口。

    多好一皇帝!

    ************

    天热了,阿妩肚子大起来,双胎,尤其大,行动很是不便。

    不过因御医的提议,为了生的时候不至于太过辛苦,阿妩依然要每日活动一番,这自然很是辛苦,她便撒娇卖乖的,恨不得赖掉。

    景熙帝却是一丝不苟的,既然御医说了要每日走动,那便停歇不得,于是他便要阿妩住在奉天殿,每日处理朝政间隙,陪着阿妩在奉天殿的廊前走动。

    时候长了,难免也会碰到前来议事的臣子,诸位臣子虽深感帝王对贵妃娘娘太过宠溺纵容,不过想想这男人十五年没什么子嗣,如今突然得了,欣喜之下处处依从,倒是也在情理之中,于是大家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妩跟随景熙帝散步走动,也曾遇到过太子和陆允鉴。

    太子妃前几日生了,生了一个小皇孙。

    按照常理说,帝王三十三岁便有了嫡长孙,应该欣喜若狂,不过景熙帝如今全部的心思都在自己这小娇妃身上,哪里还有别的心思,是以听到长孙消息,其实反应淡淡的,该赏的赏,但没半分喜得长孙的激动。

    为此太子妃明显不喜,月子里哭了好几次。

    若不是阿妩,她这嫡长孙该是如何风光呢!

    至于太子,在恰遇到阿妩后,那眼睛便不着痕迹地扫过阿妩的肚子。

    曾经清媚纤柔的小娘子,此时得了帝王甘露,就此孕育,腹部隆起。

    站在她身边的是自己父皇,素来内敛严肃的父皇,此时温柔地伸出臂膀呵护着她,小心地牵着手,温言软语地哄着。

    这辈子,太子没见过父皇这样哄着一个人。

    太子说不出此时自己心里的滋味,他不知道是嫉妒阿妩得到了父皇如此呵护,还是应该嫉妒父皇竟让那样妩媚动人的阿妩大起肚子,为他孕育子嗣。

    又或者,他应该替阿妩高兴?

    阿妩身如浮萍,现在得父皇宠爱,父皇应能护她一生吧。

    他想着自己心事,不经意间,那视线便过多地在阿妩肚子上停留。

    一抬眼,突然间发现,父皇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积威日久的男人,并不需要特意板下面孔,就这么笑看着自己儿子,便足以让这个做儿子忐忑局促起来。

    太子忙上前,恭敬地见了,先拜父皇,之后才道:“儿子见过贵妃娘娘。”

    已经是贵妃了,按照大晖的惯例,太子要执子礼,自称儿子,不过因不是自己生身母妃,所以不唤母妃,只唤贵妃。

    然而景熙帝却淡淡地道:“还是执敬母之礼吧。”

    太子的心便咯噔了一声。

    其实这一段日子,关于镇安侯府在东海的种种,他多少有所耳闻,难免有些猜测。

    若是镇安侯府真的倒了,那皇后必然不保,到时候倒是恰好给阿妩腾出后位。

    他无法想象阿妩,那个曾经被自己搂在怀中疼爱的娇弱女子,竟成为皇后,自己的嫡母……

    还要生下自己的弟妹……

    太子胸口酸涩憋闷,他不明白这世道怎么了,更不知道以后怎么面对自己弟妹——毕竟但凡那两个月他争气一些,也许阿妩也会为他孕育血脉,会生下他的儿女。

    若生了他的,便不可能生这弟妹了。

    可此时,他别无选择。

    于是他在良久的沉默后,到底是道:“儿子见过母妃。”

    母妃,这两个字,干涩到仿佛牙缝里挤出来的。

    对于儿子的纠结酸涩,景熙帝视若无睹,他对这个儿子过于了解,以至于可以轻松掌控拿捏。

    当下他笑着,一脸慈润地吩咐道:“你如今也是当人父亲的人了,太子妃才刚生产,你凡事多用心,学着疼爱自己的妻子,过几日,等孩子出了满月,要办满月礼,这些你都得上心了。”

    景熙帝的话瞬间将太子拉回现实,太子忙道:“是,父皇吩咐的是,儿子明白。”

    一旁阿妩自然感觉到太子那欲说还休的复杂眼神,不过想到太子已经让别的女人生孩子,她便无任何愧疚了。

    一个在自己失踪时候还和别的女人行房的男人,实在没什么好愧疚的。

    她便很是泰然自若地受了这“母妃”的敬称。

    之后她偎依着景熙帝的臂膀,笑着吩咐道:“太子殿下,烦请转告太子妃,才刚生产,多加保养,赶明儿本宫若有时间,会去探望她。”

    太子万没想到阿妩竟这么说,好一副当人婆母的派头!

    他只能点头称是。

    旁边的景熙帝对于阿妩的话,颇为赞赏,眼神中都是满意的笑。

    阿妩便再接再励,继续道:“对了,前几日不是才得了一些滋补之品嘛,都是好的,回头我让女官送过去,算是本宫这个长辈的一些心意。”

    景熙帝的眼神简直要鼓掌了。

    他的小贵妃就是懂礼数,会说话。

    太子额头几乎要渗出汗来,他现在觉得自己父皇可真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果然不愧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也可以说是脸皮厚。

    而他的阿妩,似乎脸皮比父皇更厚。

    三个人中唯独自己,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最后终于,太子告辞,景熙帝:“朕这几日陪着你母妃,朝堂上的冗余琐事,你也多上心,吏部那几个折子,你先看看,拟批后,给朕看。”

    太子:“……是。”

    他算是彻底明白了,父皇陪阿妩,他干活!

    阿妩自然也见过陆允鉴,陆允鉴不知道是不是经历了什么事,看起来削瘦苍白。

    他是外男,不敢多看阿妩一眼,只垂着眼睛拜过,便匆忙离开了。

    走的时候,脚步有些急促和狼狈。

    阿妩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陆允鉴的背影,啧,腰瘦得只有一拢了,那身姿,那风韵,仿佛很是清绝动人,竟有种病美人之态。

    不过……罢了,没出息的男人,比景熙帝差远了!

    ******

    纵然阿妩大着肚子,但景熙帝依然践行往日诺言,为阿妩办了十七岁生辰礼,生辰礼隆重但清净,反正现在后宫所有人都唯阿妩马首是瞻。

    最让阿妩感动的反而是德宁公主,竟将她及笄时的生辰礼,一件罕见的黄金头冠送给阿妩,阿妩当然不敢要,这都是按照份位诰命来的,哪能随便戴。

    但德宁公主坚持,她眼神热切地看着阿妩:“你戴戴,偷偷地戴戴,我觉得你戴上更好看!”

    阿妩拗不过,戴了,德宁公主好一番端详,更喜欢了,围着她转圈,喜滋滋地道:“阿妩就是好看!”

    晚间时候,阿妩和景熙帝提起来,自然是大赞德宁公主,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多好的女儿啊,可惜不是她生的!

    景熙帝听她那言语:“只比人家大一岁,你也得生得出来才行。”

    阿妩哼哼:“反正她现在唤我母妃。”

    她已经提前享受到当人母妃的感觉了,可以收孝敬了呢。

    景熙帝略沉吟了下,轻笑:“朕曾经说过,其实对太子和德宁,朕心里种种不满,不过好在他们两个都是性情良善的孩子。”

    阿妩听此,忙捂着肚子,大声道:“阿妩生出的孩子必也是良善聪颖,而且长得好看!”

    虽然太子人好,德宁公主也好,但她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不如人啊。

    他必须也夸她的孩子!

    景熙帝看出她的心思,笑:“嗯,阿妩好看又聪明,阿妩生的宝宝最乖。”

    阿妩听着,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景熙帝笑着间,视线落在阿妩隆起的腹部。

    那里,孕育着他的血脉。

    他良久地注视着,之后笑意逐渐收敛,视线却变得深远。

    ***********

    因是双胎,到底比寻常胎儿生产要早,多少算是早产了,好在两个孩子不算太大,生产还算顺利。

    先生了一个小皇子,之后又出来一个小皇女,一下子儿女双全。

    当听到小孩儿“哇儿哇儿”的啼哭声时,阿妩的心落了地。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有了着落,哪怕父兄再不归来,她有了自己的儿女,自己的亲人。

    而阿妩喜得龙凤双子,景熙帝自然大悦,皇太后更是欢喜得泪如满面。

    要知道景熙帝继承帝位十八年,统共只得太子和德宁,现在一口气多了皇子皇女,两个变四个,一年时间超过过去十八年,这自然是大喜临门。

    后宫全都得了赏,赐银若干,纻丝四表里,披红挂彩,所有妃嫔全都喜气洋洋,整个朝堂也为之精神一震。

    景熙帝传谕礼部登记造册,祭告祖庙,宴请群臣,大赦天下,并接受百官吉服贺喜,同时选择吉日,昭告天下臣民百姓和各王府,并赐绮纱和彩锦等。

    同时命礼部选民间妇女无夫者约莫百人进宫,侍奉皇子皇女。

    一时之间,整个大晖天下都沉浸在喜气之中。

    阿妩自生产后,更是被精心照料,只每日为她侍奉身子的宫娥女官便有上百人,这些人轮番照料,日夜不休,处处谨慎,无微不至。

    更不要说每日所吃所用,都是御医悉心安排的,对她身体进行调理。

    或许是精心滋养的缘故,她出月子时,身子已经康健,并不觉哪里不适,只是有些许恶露。

    生产两个月,阿妩被加封皇贵妃,仅次于皇后,待到皇子皇女百日时,景熙帝命真人道士于宝殿修建祗答洪庥金箓,举办长达七昼夜的大醮,为龙凤双胎祈福。

    这龙凤双胎得如此尊崇,帝王的欣喜溢于言表,天下皆知,甚至远传番邦异国。

    而太子妃所生的皇孙,相比之下,便显得冷清太多,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为此太子妃自然怨恨得很,哭诉埋怨,每每发泄于太子。

    太子并不喜太子妃,不过是因太子妃怀孕而尽为人父为人夫的心意,听到太子妃抱怨,大多时候忍耐不言,偶尔听她说得多了,便出言警示。

    太子妃屡屡挑拨,见太子不为所动,便愤而回去娘家哭诉。

    谁知道英国公一听太子妃的话,便脸色大变:“你生的是皇孙,太子之子,皇贵妃娘娘所生是皇子,帝王之子,岂可同日而语!”

    太子妃愣了下,脸上尚且挂着泪珠,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己祖父:“可是太子为储君,孙女家中皇孙,为皇家嫡长孙,难道贵不过那个庶出皇子吗?”

    英国公气得跺脚:“你枉为储君妇,竟说出这种不识大体的言语!太子一日为储君,便万万不能和帝王相提并论,你难道不知?”

    这件事说直白点就是,你爹是帝王,你爹就有权利对自己生了儿子大肆庆贺!

    尽管你是太子,但你还没登基为帝,你的嫡长子,再贵,你这太子能不能登基还两说,你儿子能不能当太子还两说。

    总之,帝王的儿子,哪怕不是长子,也比你的儿子金贵!

    更何况,如今那位小娘子已经迅速爬到了皇贵妃的位子,此时帝王要对东海镇安侯府下手,大家都看出苗头了,若皇后因此受到牵累,小娘子立即就能爬上凤位,人家的儿子便是嫡出,倒是比太子这个庶妃之子更为尊贵了。

    英国公这么一番解释后,太子妃也是愣了,一时含泪问道:“祖父,难道,难道陛下竟有心——”

    这个猜测太过可怕,她不敢往深里想。

    英国公气得道:“住口,不许胡说!”

    太子妃吓得又是一愣。

    自从因她对阿妩的筹谋导致英国公府取缔了三代袭爵后,英国公的脾气似乎就特别大,太子妃回娘家时,娘家人对她脸色也总是很复杂。

    太子妃自己也觉抬不起头来。

    英国公厉声道:“国本攸关社稷,储位一旦册立,除非大罪,不然一旦轻易废黜,必纲常震荡,国本动摇,陛下何等明君,岂会轻易废立,以至于留下不慈之名!”

    他沉着脸,在厅中踱步,一字字地道:“况且皇子尚在襁褓,资质不明,陛下继统立极,抚有四海,以帝王之慎重多虑,又怎么会轻易起废黜储君之心,甚至为幼子引来祸端!”

    太子妃一想,确实如此,那小皇子还在襁褓,谁知道资质如何,说不得是个傻子!

    况且这么小,一旦景熙帝龙体欠恙,那必是朝堂震荡。

    可她实在是不明白,帝王何至于如此,竟这么厚待那才刚出生的小皇子,倒是冷落了他的长孙,这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吗?

    英国公:“就在贵妃身怀六甲时,皇上已经命太子入内阁,批阅奏章,拟定回批,太子年方十七,便能得如此倚重,这是帝王对太子的一片慈爱倚重!”

    太子妃倒是隐约知道这个事。

    英国公:“于朝堂大事,帝王绝不吝啬大刀阔斧地放权,栽培太子,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为储君,帝王对他倾注全部心血,就这点,皇上已经立于不败之地。至于什么小儿贺喜,什么赏赐多寡,什么道士大蘸,那又如何,不过是细枝末节的恩宠,难道这能动摇太子的根基吗?”

    他指着太子妃,颤巍巍地道:“你若只惦记这些细末小事,伺机而动,或者有什么抱怨言语,传出去,那便是你不敬长辈,不慈幼弟,太子储君之位无忧,而你却无缘凤位,你知道吗?”

    太子妃听此言,恍然大悟,大悟之余,想起这一段自己的诸多哀怨,不免后背发冷。

    英国公:“陛下执掌乾纲十八载,娴熟帝王之术,行事沉稳老辣,早将朝堂那些手段玩弄得炉火纯青,他中年得子,又宠爱他那贵妃,这是他在幼子幼女出生后,为他们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太子妃看过去,却见自己祖父神情肃穆冰冷。

    英国公锐利睿智的眸子盯着自己孙女,一字字地道:“这棋子机锋对着的不是太子,而是你。”

    太子妃冷汗直流。

    原来杀机已经擦耳而过,她却毫无知觉,险些陷入圈套。

    关键……皇帝对自己已起了不喜之心。

    英国公长叹一声:“这两年我身体日渐衰弱,尤其是过了年,越发感觉自己时日不多,如今听你这言语,心中忧虑!”

    今日言语,他说还是不说实在两难。

    他若不说,这孙女还毫无所察,他若说了,孙女心中有了惊惧,日日忐忑,只怕有一日会铤而走险。

    这么一想,其实帝王只怕早已料到自己看透他的棋路,甚至他可能就是在借自己来敲打太子妃,给太子妃心口压上一块石头,要她寝食难安!

    他在的时候好歹可以看着,待他走了,谁知道这儿孙将如何处置,又能不能逃过这一劫,顺利将这孙女扶上后位,以及那外孙能不能有那一日,荣登大宝。

    若是不能,那真是这一生忙碌,白白为他人做嫁衣裳。

    太子妃听此,心里一惊,忙跪在那里:“祖父,务必为孙女指点迷津。”

    她知道自己祖父为景熙帝太傅,对景熙帝知之甚深,如今自己只能求助祖父,早定大计,以防万一。

    英国公深深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孙女,吸了口气,这才缓缓地道:“我今日所言,你务必记住,才能保来日得登坤极。”

    太子妃:“是。”

    英国公:“你永远要记住,以不变应万变。”

    太子妃睁大眼:“不变,应万变?”

    英国公:“皇帝身为人父,仁慈宽厚,德宁公主及笄之后,必精心挑选良婿,皇帝会为她妥善安置一生;太子为储君,皇帝也会悉心教导,要他执掌江山;这两位现已长大成人,皇帝不必太过牵挂,唯独这两个小的,是他宠妃所生,又是中年得子,他心中最担心的不是别个,而是万一天不假年,他的幼子弱女被人错待,或者他的贵妃遭人欺凌,那他必是九泉之下不得瞑目。”

    太子妃隐隐明白了,意思是现在要格外疼爱那两个小的,才能让皇帝放心,不至于起废黜储君之心。

    英国公:“所以,以不变应万变,以不争为大争,你也务必劝勉太子殿下,令其韬光养晦,仁厚宽和,提携手足,慈爱幼妹,孝敬母妃,只要你们不争不夺,不要说皇帝如今并无废长立幼之心,便是将来有一日起了这心思,他也师出无名!”

    太子妃茅塞顿开:“孙女懂了,若皇上强行废黜储君,必引起朝堂动荡,百官非议,甚至留下昏庸骂名。”

    换言之,皇帝要做事,他也需要一个机会,要看自己和太子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英国公点头,再次谆谆教诲,要太子妃谨记。

    这位帝王之师确实精明老道,对景熙帝的心思也揣摩得透彻,若他在世,兴许就没有后来种种。

    只不过英国公终究于第二年驾鹤西去,而当初那位频频点头牢记祖父教诲的太子妃,到底忘记祖父语重心长的言语,以至于再无机会登上坤极,甚至连累太子,引起大晖储君之变,当然这是后话了。

    第77章 赤壁之战

    当英国公向自己孙女将景熙帝的帝王心术掰碎了细细传授机密时, 就在奉天殿,百宝嵌山水大围屏后面,景熙帝正慵懒地斜躺在描金漆拔步大床前, 逗弄着自己新得的儿女。

    缠枝牡丹描金纱帐轻轻拢起, 几个月大的小儿女, 粉团一般,又软又嫩, 小胳膊小腿雪白雪白的, 睁着清澈的眼睛, 小手儿抓啊挠的——

    他满足地吐出一口气,简直不敢相信,这竟是自己的儿女!

    唇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父爱奔涌而出, 恨不得一手一个抱着不放开!

    阿妩从旁软软地趴在那里, 随手把玩着手中的玉把件。

    自从生了这一双儿女, 她也有些懈怠了, 反正每日享用周到悉心的服侍, 仔细保养身子便是了。

    皇家儿女只乳娘便足足十几个, 全都是头胎乳汁, 品行端正身体康健的, 将这娇贵的皇子皇女照顾得妥帖滋润, 反正她自己也不需要操心。

    她看着景熙帝和这双儿女,也是心花怒放。

    其实这么好的龙凤胎, 阿妩自己都喜欢得很, 更何况这老男人,多少年没得儿女了,如今突然有了这么好的, 还不把他高兴死。

    那可真是看不够,有时候阿妩一回首,就见这男人正低头注视着孩子,看着看着唇边便浮现笑意,或者伸出手,轻轻握住小手,摩挲摩挲小脸颊。

    那爱不释手的样子啊!

    阿妩很有些得意,自己生的呢!

    她便笑:“如果不是我,你哪来这么好的宝宝!”

    景熙帝听此言,眼都没抬,依然注视着小娃儿:“嗯。”

    竟然只是这么一个字?

    阿妩不太满意,往常这人嘴挺甜的,如今竟这么敷衍。

    她便故意道:“你更喜欢你孙子,还是你儿子?”

    景熙帝笑看她一眼:“哪有这么比的?”

    阿妩:“那该怎么比?”

    此时,小娃儿正用自己的小手吭哧吭哧来够景熙帝的冠带。

    景熙帝显然宠爱这孩子,并不忍可怜的小娃儿失望,便特意俯下来,让她够着。

    小娃儿攥住景熙帝发带,轻轻一扯,又轻轻一扯。

    景熙帝握住她柔嫩的小手:“太淘了,跟你一样性子。”

    阿妩便抗议地哼唧。

    景熙帝以指骨支颐,津津有味地看着两个孩子,竟有几分遐想:“阿妩小时候是什么样的,说来听听?”

    阿妩:“就在海边,捡贝壳,玩沙子,也会帮家里做些家务。”

    景熙帝有些意外:“是吗?你还会做家务?”

    阿妩:“我怎么不会做家务,我很小便会杀鱼了呢!”

    说着,她给景熙帝历数自己会做的事,景熙帝一边逗弄着小娃儿,一边听着,偶尔详细问起来。

    阿妩便给他讲捡贝壳,什么贝壳是好的,好的贝壳是可以卖钱的。

    她特意强调道:“明瓦便是用贝壳磨出来的。”

    这么说的时候,她突然想起叶寒哥哥,一时不免有些迷惘。

    叶寒哥哥,贝壳,明瓦,东海,杀鱼,这些距离她都太过遥远了,但是一旦想起来,依然鲜明得仿佛昨日,于是所有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在这一刻都变得缥缈,唯独过去是真实存在的。

    这时,却听景熙帝道:“若是朕能有先知,必会跨越千里,去寻了你来。”

    阿妩听这话,便陡然自那遥远的回忆中醒来。

    她好奇:“然后呢?”

    景熙帝听着,倒是怔了下。

    他若早知道有一日,他会把这小女子放在心坎疼着,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早早寻她,看她年幼时的模样,可是然后呢?他要做什么?

    那时候她毕竟还很小……

    景熙帝想了想:“你小时候想要什么吗?缺了什么吗?”

    阿妩:“我小时候,好像不缺什么吧。”

    景熙帝略有些意外,但也能明白她的意思。

    她小时候家境自然不够富裕,也不会像在宫中这般锦衣玉食,甚至可能需要帮衬家里,但是她有疼爱她的父母,也有三位兄长,其实她小时候是一个知足快活的小孩儿呢。

    所以,其实那时候的她并不需要自己做什么。

    景熙帝垂眼沉默了片刻,才轻笑,温柔地道:“这样也极好。”

    阿妩有一个被人疼爱的童年,所以她才是阿妩。

    他没再说什么,不过阿妩却明白他的意思了。

    这一瞬间是感动的。

    身边的男人矜贵内敛,儒雅包容,这是最珍贵的玉器被精心打磨过后才有的温润。

    这样的男人便是一无所有,她看了都会喜欢,更何况他拥有无上的权势,能给她富贵安稳,也能给两个孩子庇护。

    她想起自己离开家乡后颠沛流离的这几年,便觉得,这个男人是命运送给自己的奖赏和弥补。

    这时,景熙帝低头逗弄着小娃儿,笑着道:“以前的并不要紧,关键是以后,孙子什么的,让他们的父母去疼爱吧,关我什么事,我要疼爱的,是我的妻子儿女。”

    阿妩听着,不知为何竟有些脸红。

    她是皇贵妃了,其实依然算是妾,可他用了“妻”来称呼。

    尽管是假的,可她心里依然喜欢,如今他们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四个人便是一家子了。

    她便笑着,故意道:“那你要怎么疼爱啊?”

    景熙帝却没再言语,只抬起眼,笑看向她。

    因是寝殿内床榻上,衣着也并不是太讲究,灯笼锦衣襟旖旎地敞开一截,露出晶莹剔透的肌肤,纤细的颈子下是纻丝里衣包裹的一处,颤巍巍如同水波,细腻柔润,仿佛要溢出一般。

    男人茶眸浓酽,视线若有实质,似有若无地巡过阿妩纤细雪白的颈子,之后轻而缓慢地往下。

    阿妩便觉,自己被他的视线抚摸了,她面上燥热,微咬唇,别过脸去,看向一旁。

    因两个孩子是有乳娘照料的,阿妩自然不需要自己喂养,她最开始也没什么乳汁,之后慢慢地有一些了,也不多,只些许而已,断断续续淋淋漓漓地有。

    女官请示过后,景熙帝却表情平淡地吩咐,要留着,不必特意用什么汤药回了去,倒也不必特意催多。

    刚开始阿妩都没明白他的用意,之后明白了,简直羞得——

    老男人不知羞耻,花样太多!

    不过慢慢地,她也就习惯了,反而从中得到些许趣味。

    怀孕期间,其实御医说若无意外,孕育中段时可以行房事的,但因她是双胎,景熙帝格外克制,哪怕两个人同床共枕,他也慎之又慎,不曾真正碰她。

    她生产两个多月后,身体修养好了,孩子满三个月,两个人重新开始床笫之事,又有了这般妙事,其乐无穷。

    此时寝殿内一片静谧,屏风后的小几上,白釉覆莲瓣五孔花瓶中的鲜花正开得灿烂,清淡的花香四溢开来。

    景熙帝长指扯了扯铃,便有乳母和宫娥上前,将小公主小皇子抱出去,之后无声地退下。

    景熙帝却命宫娥将隔扇窗支起来,又把一旁围屏挪开,这些一挪开,秋日的阳光便毫无阻拦地窗棂射进来,只略透着一层纱罩。

    阿妩略抬起手挡了挡,软声抗议:“干嘛?”

    景熙帝一言不发,竟上前,大手一揽,将阿妩纤细的身子直接抱起。

    阿妩视线陡然上提,下意识便伸出胳膊来,环绕在景熙帝颈子上。

    她原本身上衣料单薄,如今紧贴着男人袍服,那袍服固然是金贵的,可上面的刺绣太过挺阔,以至于有些咯。

    本就是细腻如水的肌肤,哪经得起这个,她抗议地道:“不要!”

    景熙帝却是不管不顾,抱着她走到窗前,将她径自放在紫檀木大案上,日头一览无余地落下来,洒在小娘子羊脂玉般的肌肤上,那肌肤是明晃晃的雪白,粉光在流溢。

    偏她还抗议地扭着,纤腰晃动间,更是看得人挪不开眼。

    景熙帝略耷拉着薄薄眼皮,仔细端详着这样的她,眼神渐渐发暗,呼吸也急促起来。

    自从孕育过,她这身子比之前略显丰润,却更为勾人,每每让他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他缓慢地伸出有力的大掌,掐住那纤软的腰肢。

    她肌肤微凉,冰肌玉骨,不过触感却滑腻腻的,让他不敢用力。

    她太过娇气,稍微一碰便是红痕。

    任凭如此,他还是往上而去。

    常年握御笔的手,也握弓箭,手指隐隐有青筋走势,上面还有他惯常戴着的玉扳指。

    他用这样有力的指尖轻轻夹住,那扳指便轻轻抵在她肌肤上,把她肌肤压得微凹。

    阿妩瞬间发出声来,音调都是变样的,身子微颤着,汪了水的眸子直勾勾地望着他。

    景熙帝垂下眼,白亮的日头下,粉白中有一抹红艳艳,仿佛浸过的红玛瑙。

    他喉结滚动了下,眼神火烫,不过动作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弯腰下来,慢慢来。

    这么做的时候,一直撩起眼看她,看她陶醉沉迷的样子。

    这小东西,被吃得魂都要飞了,眼神迷蒙,眼尾泛红,两颊更是泛着意乱情迷的绯红。

    景熙帝有条不紊地享用着,一直到差不多了,他才起身,长指捏起一旁白帕子,擦了擦唇。

    阿妩着迷地看着这样的他,看得挪不开眼。

    景熙帝轻笑,知道她想要什么,不疾不徐地重新开始,这次他自然会好生照顾她,要她享受到。

    而接下来的一幕是淫靡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那个朝堂上严肃矜贵的男人,高高在上,寻常朝臣甚至不敢抬头瞻仰天颜,可现在,他半弓着遒劲峻拔的身形,趴伏在阿妩之下,两手落在阿妩膝盖上,埋进去,一下一下地来。

    威严而高挺的鼻梁沾染上了湿润,冷峻的面庞轻压住阿妩细腻的肌肤上。

    这一幕足够冲击,阿妩颤着细腰,仰着脸,指尖紧紧掐入他的发丝中。

    这时候她会胡思乱想,比如想起那扳指,曾经让她紧贴着感受死亡的扳指,此时如此淫靡,那个男人昔日不曾杀她,如今却跪在她面前。

    当然也会想起景熙帝的朝臣,那些须发皆白的老臣如果看到这一幕,该是何等震撼,他们知道不知道,他们敬仰的陛下会贪婪而急切地半跪一个女人的腰下。

    也许只有景熙帝知道,眼前这小娘子的滋味是如何甜美,以至于让他沉沦,无法自拔。

    孕育过的她,仿佛熟透的果子,一咬便能溢出甜美汁液。

    这时候他甚至神情恍惚地想,他的儿子是不是也曾经品过……他尝过吗?

    这个念头本该一闪而逝,他一直避免去比较,去嫉妒,或者去追问,因为他知道追问只会让自己陷入不堪。

    不过这一次,当一切结束,他长指捏着雪白帕子,轻轻擦拭自己唇角上的汁液时,他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沉迷其中神情涣散的阿妩,听到这个,怔了下。

    景熙帝却较真起来,他沉沉压下,捏着她的下巴:“墨尧吃过吗?”

    阿妩颤了颤唇:“我没帮他……”

    景熙帝:“我是问,他吃过吗?”

    他面无表情地解释:“没别的意思,只是问问。”

    阿妩含糊地点头。

    太子对她真好,几乎把她捧在手心里,自然会帮她,反正穷尽一切地让她享受。

    景熙帝视线晦暗,凉凉地道:“小小年纪,倒是很会一些花样,简直不务正业。”

    之后,景熙帝竟然还问起来,他和太子比起来如何,阿妩开始不敢多说,只一味夸他,可他却是不信,又仔细一番审问。

    阿妩软趴趴地哭,少不得说了。

    景熙帝神情隐晦不明的,一言不发,倒是把阿妩折腾得够呛。

    到了最后,阿妩两只腿打颤,实在受不住,撅着屁股,脑袋却埋首在柔软的褥中,闷闷地叫。

    景熙帝听她一声一声,跟叫春的猫儿般,心都化开了。

    他倒是想把她做碎了吞下,可哪舍得呢。

    他俯身压下来,从后面抱住她,提起来,让她紧贴在自己胸膛上。

    阿妩本来蹭着那锦褥,倒也舒服,如今活生生被拔起来,双手胡乱扒拉,两条腿也踢腾,可偏生后面却是紧紧和男人相贴的。

    她张牙舞爪,倒是牵动了,引得后面男人闷哼一声。

    ……

    就这么软软地挨着了不知道多少,最后终于歇了,阿妩哭哭啼啼的,还将小脸上的泪水往他胸膛上蹭。

    餍足的男人用臂膀托住她,下榻去浴房。

    这么边走着,边忍不住低头怜惜地吻她眼睛,吻她泪水。

    阿妩嘟嘟囔囔地抗议。

    景熙帝食指轻轻揉着她的唇珠:“竟累成这般,又不用你出力,躺在那里挨着就是。”

    阿妩依然哼唧。

    她其实疑心他心中不喜,如今看他笑起来颇为纵容,也就放心了。

    她晕晕乎乎的,便咬他手指头:“那也不行,阿妩受不了了。”

    她眼神湿漉漉的,这样子谁受得了。

    景熙帝弯腰下来,用鼻尖抵着她的,茶眸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还想再来?明日还起得来吗?”

    阿妩眼神迷离,两颊火烫,她抬起手指来,轻轻触碰男人俊美但过于肃穆的面庞。

    她口中呢喃:“不起来可以吗,还是说皇上要早朝?那皇上为我君王不早朝?”

    景熙帝直接握住她的下巴:“你自己找——”

    最后一个字,他没说出口,便把她几乎吞下去。

    一夜荒唐。

    谁知第二日,阿妩隐约听说,太子突然被加了许多课业,都是帝王课业。

    皇帝这是对太子一片栽培之心,理直气壮,光明正大。

    但太子却累得差点瘫倒。

    *********

    小皇子和公主满百日时,帝王拜祭宗庙,为幼子幼女赐名,太子名墨尧,雍氏这一代都是从墨字辈,经钦天监根据八字测算,帝王反复推敲,并和皇太后商议,也和阿妩好一番商酌,最后终于敲定,小皇子名墨兮,姓雍,全名为雍墨兮,小公主为墨与,全名为雍墨与,小公主封号德润,为德润公主。

    是以两个小娃儿,日常一个称作二皇子,一个便是二公主,或德润公主了。

    这一日,因景熙帝为二皇子和二公主设醮供,道官进拜,景熙帝亲自拈香行礼,告慰上苍,为龙凤双胎救灾度厄,祈思请福,保命延年。

    因这斋醮是七日七夜的大醮,自然耗费巨大,有九百九十九位仙道诵经焚香,日夜不休,阿妩身为二皇子和二公主生母,也随同前往。

    却见这钦安殿悬挂幡旌,阶梯相连,又有香烛灯光,斋坛上香火缭绕,并有瓜果极品,那些道士纷纷走禹步,唱赞颂,并诵经祷告,外面更有教坊司的钟磬之声,不绝于耳。

    阿妩在焚香之后,作为皇眷,便要在女官陪同下离开,可是就在她要走下台阶时,无意中一个抬眼,却看到了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结实,身着金丝银线的绣花道袍,眉眼恰是阿妩再熟悉不过的!

    叶寒哥哥!

    阿妩蓦然睁大眼睛,整个人都被定在那里,惊喜以及不敢置信让她无法发出声音。

    这时,低头诵经的少年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略抬头,往阿妩的方向看过来,于是两个人的视线便对上。

    阿妩张口,便要喊他,叶寒却以眼神制止了她。

    阿妩愣了下,看看四周围,她到底收住声,但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叶寒低垂着眉眼,走在道士行列中,随着他们一起走至一长杆前,那长杆上燃点九灯,他们便绕着香灯走虚步,并口中念念有词。

    阿妩迅速想起许多事,叶寒哥哥是自己订过亲的,也曾彼此咬过唇的,还曾经抱过,这些事景熙帝都知道。

    她当时只以为天高皇帝远,这辈子兴许都见不到了,便一股脑都招供了。

    可现在叶寒哥哥竟近在眼前。

    第78章 青梅竹马

    阿妩看着叶寒哥哥, 心中自是惊涛骇浪,一时也想起许多。

    她想起景熙帝对待聂三的手段,聂三可是被折磨一通后直接阉割当太监了, 且也不是当什么好太监, 听起来应该是被派了苦差, 这辈子都无出头之日了。

    还有昔日延祥观的那些道姑,都没什么好下场。

    她不确定景熙帝会如何对待叶寒。

    可她实在想和叶寒说话, 便只能故作聆听诵经, 驻足在经幡之下, 仿佛仔细听着,其实时不时看向叶寒方向。

    相比其他道士,叶寒肌肤是经年风吹日晒的幽黑,他的眼瞳也很黑, 黑得仿佛墨汁染过。

    他长高了许多, 肩膀也壮实了, 显然是经过了许多事。

    偶尔间, 他仿佛不经意地瞥向阿妩, 坚毅的唇轻轻蠕动着。

    他在说唇语, 示意她不要张扬。

    这么驻足片刻, 景熙帝便在几位朝臣陪同下往这边走来, 阿妩怕引起外人怀疑, 便先行离开。

    不过因见到叶寒,她到底心存期盼, 于是刻意寻找着机会, 好在这种几乎上千道士的大醮,果然有许多空可以钻,竟让她寻到机会。

    当时恰好景熙帝陪着太后娘娘, 母子二人说话,她便以请教经书道义为由,随意指派人请一位道士来解答,有意无意的,请的恰好便是叶寒。

    冬日的风低低地吹过,将他身上那宽大道袍吹得鼓起,之后又缓慢地落下。

    阿妩身为贵妃,高坐于帐厅之中,一旁有垂幄缭绕,并有莲花宝灯以及女官陪伴,香烟缭绕中,倒是不至于引人怀疑。

    远处便是诵经之声,以及教坊司的乐声,恰好能掩盖两个人说话的声音。

    阿妩先佯装请教道义,私底下却快速地问起来:“阿兄,我阿爹和阿兄呢,你听到他们消息了吗?”

    叶寒视线机敏迅捷地扫向别处,之后压低声音道:“听来往的商人说,去岁在马六甲遇到过他们,不过如今不知消息。”

    阿妩的心猛地一跳,惊喜交加。

    惊的是阿爹阿兄遇到麻烦,喜的是他们还活着!

    还活着啊!只要活着就可以!

    她几乎激动得跳起来,好在叶寒的眼神够冷静克制,让她瞬间收敛了。

    她压抑下来,攥着拳,急切地看着叶寒。

    叶寒视线扫过周围人等,低声而快速地道:“那一日上船,遇到海寇,有大炮,海染红了,村人都死了,我勉强逃生,恰得你父兄传回消息,我一面寻你,一面追查海寇消息,后来阴差阳错,入了道门。”

    说到这里,他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唯独墨黑眼底泛起压抑的痛意。

    他磨了磨牙,艰涩地道:“我无意中打探到消息,知道你竟入了宫,好不容易才寻到机会,来这宫中确认,果然是你。”

    他一口气说完,显然是早想好怎么说,一股脑快速说完,免得没机会了。

    说完后他好像松了口气。

    这时 ,他无声地注视着阿妩,后知后觉地流下泪来。

    少年刚毅削瘦的脸庞依然没什么表情,他自怒海血泊中挣扎而出,冷峻克制。

    可是现在,面对自己心之所系,提起过往种种,泪水滑过他紧绷的下颌骨。

    他声音嘶哑苦涩,犹如气音:“阿妩,海寇是朝廷的人,我要报仇,为他们报仇,不然我不甘心。”

    阿妩一口气听到这么多话,脑子几乎都要炸开了。

    海寇是朝廷的人?怎么会是朝廷的人?

    她忙道:“是不是陆家的人,陆家的人?”

    叶寒咬牙切齿,恨声道:“对,就是镇安侯府陆家——”

    谁知便有女官往这边走来,阿妩生怕别人察觉有异,便随口请教了几句经书,之后打发叶寒离开。

    叶寒不舍地看了阿妩一眼,便低头毅然离去。

    经此一事,阿妩心中大乱,她开始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事告诉景熙帝。

    他答应过要为自己寻找父兄,至今并没消息,自己若是告诉他,也许他可以帮着自己寻。

    可是叶寒说杀死村人的是朝廷的人,这应该和景熙帝无关,应该是陆允鉴干的,她早就觉得陆允鉴形迹可疑了!

    估计陆家是一面当捕快一面做贼,两边好处占全了!

    不过,她实在担心景熙帝会对叶寒不利。

    就在这种纠结中,阿妩起身,跟随女官前去拜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如今正在钦天殿的内殿歇息。

    外面过于寒凉,不过寝殿中地龙烧得旺,暖和得很,以至于阿妩乍进来后鼻子有些发痒,差点打一个喷嚏。

    她用巾帕捂了下,忍住。

    一旁女官示意她安静,那意思是皇帝正在殿中陪着。

    阿妩示意她退下便是,她自己过去。

    如今太后对她颇为疼爱,她和景熙帝如胶似漆,于是日常讲究上难免松懈随意一些。

    路过寝殿前的廊门时,旁边灯笼似乎晃了下,阿妩眼前一暗,又一亮,之后便是淡淡的龙涎香气息。

    她提着裙摆,匆忙往前走。

    谁知道刚踏上柔软的地衣,便听得里面景熙帝和太后似乎有些争执,其中还提到太子,提到她。

    她待要细听,却只捕捉到些许言语:“……若儿子驭龙而去,那干脆要她为儿子殉葬……”

    阿妩听得一惊。

    这是景熙帝的声音!

    谁,要谁殉葬?

    她拼命支棱起耳朵,似乎太后说了什么,之后,景熙帝冷硬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她若殉葬,太子必大恸,大恸之余,绝了心思,免了人伦丑事,太子也会善待幼弟弱妹……”

    这……是要她殉葬?

    阿妩只觉脑中轰隆一声,仿佛有什么炸开了,眼前一片空白。

    她的手指无法控制地发抖,背脊也在颤,站都要站不稳了。

    这时母子两人似乎又有些争辩,她不愿再听,匆忙提着裙子一个闪身,退出去了。

    佯作镇定,在宫娥和内监陪同下,行至一旁帐中,推说疲惫,打发众人下去,阿妩得以躺在榻上。

    这时候,被刻意压抑的恐惧自骨头缝里弥漫出来,阿妩几乎窒息。

    她想,刚才她听得清清楚楚,景熙帝就是这么和太后说的,他那意思,若有一日他不在,那自己也要死,为他殉葬。

    他怕留着自己便宜了太子,也怕太子对自己一双儿女不好,所以干脆杀母留子,这样太子对两个孩子只会越发怜惜疼爱。

    真是好一番盘算!

    他往日对自己疼宠有加,就在前日,还和自己柔情蜜意,眼底的爱意几乎要溢出了。

    他那样沉稳冷峻的男人一旦动情,自然是格外诱人,她心里何尝不喜欢。

    可就在这你侬我侬之际,这个男人原来存着这样的盘算!

    其实她也明白,如今皇帝春秋鼎盛,根本不到打算这个时候,也只是说说将来而已。

    但她就是觉得心寒,恐惧。

    在这样的恩爱缠绵时,他却已经冷静地提前盘算好她的死期。

    有些话,心里这么想想是一回事,但说出口是一回事,听在当事人耳中又是另一回事。

    阿妩不寒而栗,不过细想之下,又觉得,这倒是符合他本来的性子!

    他曾经前一刻和自己畅享床笫之欢,后一刻却将自己抛在南琼子!

    阿妩想起景熙帝手上那枚扳指,他一直戴着那枚扳指,那枚扳指曾经紧贴着自己的颈子,要扼杀自己,也曾经亲密地陷入自己,给自己欢愉。

    他御宇十九载,执掌乾坤,心术之深,远不是自己可以想象,他可以在恩威之间游刃有余,恣意把玩,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他要让太子服膺,要保他一双儿女,还要让自己一生一世为他守贞,杀母留子,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

    这就是男人,坐在龙椅上的男人,心肠冷酷,手段刚硬,哪怕他对你做低伏小,可以对你温柔地笑,笑得明艳温润,他也可以反手将你斩于刀下。

    阿妩忍不住笑了,笑得嘲讽。

    她想发疯,那对儿女是自己生的,那自己干脆勒死他们,都不要活着了。

    想到这里,她捏住金簪,径自来到小皇子小皇女房中,恰好此时他们正在偏殿睡着。

    她命奶娘退下,来到榻前看着。

    齐刷刷的一对幼儿,生得可真好,白净稚嫩,软乎乎的,谁看了不喜欢。

    她盯着这对幼儿,心里疯狂地想着,她应该将这对幼儿杀了,之后自己跟随而去。

    让他痛,让他恨,让他空欢喜一场。

    他对一双儿女的疼爱是无法掩饰的,整个人正处于为人父的兴奋喜悦中,如果骤然失去了,他一定会气疯的!

    他后宫无出,这个年纪,再也不可能有别的孩子了!

    这个老男人会心痛到想死!

    想到他心痛地捧着孩子尸骨的模样,阿妩心中便涌起快意。

    他再是铁石心肠,也必会悲痛欲绝生不如死,他会后悔一辈子。

    阿妩直直地看着,颤抖着攥起金簪,就要刺下去。(注:产后不正常行为,不代表作者三观,作者对此行为持批判态度,请勿模仿)

    那小娃儿身子动了动。

    阿妩愣了下。

    这时,就见小娃儿美美地吧唧了下嘴唇,眉眼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之后便重新睡去。

    阿妩看着这样的孩子,突然间,一个激灵,之后便醒悟过来。

    自己在做什么!!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孩儿,后背冷汗直流,又不敢相信自己刚才的念头,竟仿佛被魇住了一般,鬼迷心窍。

    虎毒不食子,她竟要戕害自己的骨肉!

    她颤抖着后退一步,两腿发软,几乎站都站不稳。

    她哪里知道,自己才生产几个月,产后若受大刺激,惊悸恍惚之下,因虚积冷,结气郁躁,以至于妄言妄听,心性突变,甚至生出极端念头来。

    她颤抖地抚摸着孩子的脸颊,愧疚万分,又痛恨自己,不敢相信为什么自己会有刚才的念头。

    之后她心神恍惚地回去自己殿中,心中胡乱想着,她哪至于走到这个地步。

    这些都不要紧,景熙帝算什么,只是一个老男人罢了,她何必在意!

    她想要男人,可以,有很多,她招招手马上就有人为她神魂颠倒!

    至于孩子,既然生了,他们有他们的福气,此生一场亲缘,她给了他们命,那就要他们好好活着,让他们享受属于他们的富贵吧。

    自己还有阿爹阿兄,还有叶寒哥哥,他们都会对自己极好,会疼爱自己的。

    阿爹阿兄不是有消息了吗,当然不能告诉景熙帝,不要他帮自己找,自己以后找到父兄,便离开这里,远走高飞,去海外,让他永远寻不到。

    他若哪一日死了,自己不但不会陪葬,还会在海上唱跳欢庆!

    一个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的老男人,实在没什么好留恋的。

    阿妩这么想着间,突然筋疲力尽,颓然倒在床榻上。

    她苦笑一声,心里却是极明白,她已为皇贵妃之尊,想要离开,谈何容易。

    如今最要紧的,反倒是盼着这个男人长命百岁了。

    不就是他死了也想拉着自己吗,那他若是能活六十岁,自己也四十有余,也活够本了,他若是活七十甚至八十岁,那自己就能活五十多六十多岁。

    仿佛也行……

    她拧着眉,认真想起来,若是景熙帝能活八十岁,那自己便是六十三岁,那样的话,太子也六十三了,所以到时候会是六十三岁的太子登基为帝吗?

    都这么老了,还有什么想头,景熙帝也不用怕自己和太子死灰复燃了。

    其实只需要景熙帝能活六十岁,自己和太子四十有三,他都没什么好担心的吧。

    这个年纪,太子估计有心无力了。

    或者,劝说景熙帝临死前把太子阉割了,也是一个好办法。

    想着这个时,阿妩突然灵机一动,意识到了一件事。

    太子为长子,又曾经在十几年中都是景熙帝唯一的儿子,所以他先机占尽,储君之位顺理成章,可他年长,也造成了一个问题,他和景熙帝的年龄差距似乎有些小了。

    景熙帝在十六七岁时便得了这儿子,如今儿子十七岁,当爹的不到三十四岁,看着差距有些大。

    可当景熙帝五六十的时候,那太子已经四十多了,似乎差距就不大了。

    景熙帝但凡能多活,太子只能干熬着,一直熬到四十多五十多甚至六十多吗?

    像景熙帝那种男人,一直大权在握的,他怎么会早早地彻底放权给太子,他就不怕年轻的太子掌权后,直接把自己抢了?

    所以——

    阿妩心里一动,她隐隐意识到了什么。

    摆在自己面前的还有一条路,助力自己的皇子抢得储君之位。

    她不是原本那个孤苦无依的阿妩了,她有一双儿女,帝王的血脉。

    景熙帝一共只得两儿两女,她便已经占据半壁江山。

    这于昔日的她来说,自然是想都不敢想的,以至于如今想到这里,她的心便疯狂地跳动起来。

    太过大逆不道,太过异想天开。

    可……却并不是没可能。

    只是如果那样的话,自己的对手竟是太子了。

    她眼前浮现出昔日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曾经用澄亮炽烈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么热切,恨不得把自己吞下去。

    若有一日,自己的儿女竟要和他争一个你死我活,又会如何?

    第79章 索取

    或许是想得太多, 阿妩回来寝殿便沉沉睡过去,这一睡竟睡了大半日,等醒来时才知道自己竟然病了, 身上烫得厉害, 御医来了好几轮。

    阿妩问起景熙帝, 知道景熙帝来看过两次,不过因她是高热, 御医提及最好是回避, 免得过了病气, 他如今不在琅华殿。

    两个孩子也被抱走,先养在奉天殿。

    阿妩听了这话,勉强起身要用一些粥食,因她才生产百日, 如今膳食依然是御医以及帝王过目的, 各样倒是齐全, 不过她也没什么胃口, 只随意用了些罢了。

    用过后, 便打发宫娥下去, 自己躺在榻上, 看着黄花梨围屏上的纹路, 螭龙纹的, 往日看着贵气,今日却觉有些狰狞。

    傍晚了, 日头西斜, 纱窗罩落下来,挡住了光,寝殿中很暗, 她也懒得让人上灯,就这么怔怔地躺着。

    这时候突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会觉得这就是未来的日子。

    若她病了,或有个什么不好,她会被抛弃,孩子也会被抱走,现在想想,那孩子原本也不属于她,是她为皇家所生,那是景熙帝的。

    这么胡思乱想着,便听到外面动静,似乎是有脚步声。

    她也没太在意,只半阖着眸子,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

    谁知道便听到门响了一下,之后便有脚步声,那是软底布鞋踩踏在地衣上的声音。

    阿妩懒懒地动了动身子,侧过脸,斜歪在引枕上,便看到了那个挺拔颀长的背影。

    景熙帝。

    突然间看到他,竟有些不知如何面对。

    如今的他已经有了盘算,早晚有一日要自己为他殉葬。

    她便不着痕迹地歪了歪身子,将脸埋在引枕中,不去看他。

    左右自己病了,病了的人性情怪异一些,倒是一个很好的掩饰,等她病好了,也可以使使性子。

    后面自己慢慢想通了,也就平常心对待了。

    景熙帝走到榻前,看她蜷在锦被中扭啊扭的,跟只别扭的猫儿一般,偏生还将脑袋拱在引枕中蹭,软声闷哼着,不免失笑。

    他伸出有力的大掌,骨节分明的手指紧扣住她的腰,把她捞出来。

    阿妩不肯,扭着挣扎,却没挣脱,只能绵软无力地倚在男人的臂弯中。

    景熙帝将她整个抱在怀中,大手拨开她额前的鬓发,用手触她的额,那额上沁凉,并不见烫。

    他低声道:“应是好了。”

    当下便搂着她细细端详。

    许是病了的缘故,鬓发散乱,水眸迷朦,秾艳撩人却又娇憨懵懂。

    他的指腹摩挲着阿妩细腻的脸颊,眼底的怜惜不加掩饰:“好好的,怎么病了?”

    阿妩不说话,只勉强发出猫儿一般的哼唧声,之后虚弱地倚靠在他臂膀上。

    男人的臂膀好生坚实,让人会生了可以依赖一辈子的错觉。

    景熙帝声音温醇:“这几日天凉了,恰有新到的各样料子,已经命人给你赶制一批新衣。”

    阿妩:“如今的衣裙已经穿不完,不必新做了。”

    景熙帝轻笑,亲昵地用鼻子磨着她的脸颊:“怎么,不想穿新衣了?朕特意看了,新到的小白狐皮都是极好的,给你做几件氅衣和披风,还有衣裙,听说往年织金的已经不时兴了,今年的都要挑线的。”

    他眼底全都是纵容的爱意:“朕的皇贵妃娘娘,自然都要新的。”

    阿妩暗想,新的又如何,赶明儿你若驾崩,这些衣物都要烧了陪葬吗?

    不过她也不敢说,只用脸在他胸膛上摩挲着,低声道:“好。”

    自景熙帝进来后,阿妩便不曾出声,如今只一个“好”字,却是声音略有些发哑,明显是病中烧了嗓子。

    景熙帝便怜惜地道:“好好的,竟然病了,你原不该去道场,人多口杂,只怕是冲撞了。”

    阿妩:“嗯,以后不去了。”

    不过心里却想起叶寒哥哥。

    因听了那“殉葬”之说,倒是好生吓了一跳,也没细想,如今不免担忧,生怕自己的异常举止让景熙帝起疑,就此去详查道场发生的种种,到时候牵连了他,就此送了性命,那自己才是罪大恶极。

    于是她便越发柔顺,胳膊搂住他劲窄的腰身,仰起脸来:“皇上,这两日阿妩病了,你都不陪着阿妩……二皇子和二公主也不在,阿妩心里好难受。”

    她说这话,半真半假的,也是为了迷惑景熙帝心志,免得他起疑了道场一事。

    景熙帝听她这么说,神情顿了顿。

    他托起她来,抱着她,要她坐在自己腿上,又捧着她的脸。

    因为病过的缘故,小脸带着些病弱的苍白,肌肤薄透,一双眼睛含着些许水光,雾濛濛的。

    这样的她,让人看得揪心。

    他低头,缱绻地吻着:“这两日也是赶上了,才刚给两个孩子过了百日,便有些棘手的事要处理,太忙了,倒是冷落了你,不是觉得你病了特意不来。”

    他顿了顿,解释道:“你病着时,来看过你,当时你正睡着,便吩咐宫娥女医好生服侍着。”

    这样的温存小意,于阿妩来说自然是受用的,不过想起他那殉葬言语,她到底意难平。

    她便懒懒地搂着他,仿佛不经意地道:“皇上忙什么呢?”

    若是往常,后宫娘子自然是不能问及这些,但阿妩如今病着,反正病着,病了的人,怎么着都行。

    ——她自己心里也多少存了逆反,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她不管了。

    景熙帝不曾多想,他万般怜爱地搂着她:“最近东南沿海一带并不太平,朕总归要多花些心思。”

    阿妩听着,便想起叶寒所言。

    她便越发抱住景熙帝的腰身,偎依着他:“是海寇吗,阿妩往日最怕海寇,皇上要灭了他们,永绝后患才好。”

    景熙帝抚了阿妩的发,温柔地道:“那些包藏祸心的,其实比海寇更让人棘手。”

    阿妩心里一动,联想起最近皇后的异样,想着难道是暗指陆允鉴?

    她自然更想试探试探,可景熙帝却话锋一转,问起她的身体,再不提及此事。

    阿妩不甘心,但也只能作罢。

    如今想来,老男人就是老男人,他便是再疼爱她,可在她面前,那些朝政大事他从来瞒得死紧,今日这话,都是因了怜惜她身子不好,失了防备,才顺势多说了一句。

    景熙帝搂着阿妩,温情缱绻:“等会御医再过来给你瞧瞧,想吃什么便吩咐御厨做,朕让奉天殿的御厨随时候着,阿妩要好好养身子。”

    琅华殿虽没自己的御厨,不过奉天殿一直备着,如今奉天殿上下都知道,皇帝这边用着的,其实都是给贵妃娘娘使唤的。

    景熙帝膳食规律,从不会随意多点什么,其实全都是贵妃娘娘用,他们也专门派了内监来琅华殿,好随时听候调遣。

    阿妩懒懒地道:“嗯……知道,阿妩想吃什么好吃的就要他们做。”

    她故意用了略显娇憨的语气来说的。

    说完这个,她才仿佛很是体贴地道:“皇上,阿妩病着,别过了病气,你早些回去吧。”

    她生怕他察觉了什么,又用柔软的声音道:“皇上政务繁忙,可要保重龙体。”

    景熙帝听着她的声音,略带嘶哑,却又缠绵如丝,不免心荡神摇。

    他用额抵住她的,亲昵地道:“没事,朕身子一向康健,两个孩子先抱过去奉天殿了,母后说送过去她那里,朕没允。”

    他的声音实在是过于疼宠,这让阿妩心里泛起酸楚。

    这时候难免会沉迷其中,会为他找理由,会想着他也许只是说说,也许根本舍不得。

    谁还不能说几句胡话呢,她还做梦她有八个男侍轮番侍奉自己呢!

    其实如果只是说说,大家心里都能好受,她也能以此安慰自己,继续在这宫中做她的贵妃娘娘。

    只是……回忆往日种种,她又觉得自己痴心妄想。

    她还记得那一晚,他是如何柔情蜜意,仿佛一个疼爱妻子的夫君一般,用最温柔的动作疼爱着自己,他的沉迷和喜欢也不是作假的。

    可是,下了榻,马上冷漠无情,把她扔在南琼子。

    若不是后来他知道了自己身份,阴差阳错,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看自己一眼了。

    真不能随意相信男人,特别是一个浸淫朝堂将近二十年的老男人,他的心早就磨硬了。

    阿妩在这般纠结中,视线恰好落在男人手上。

    如雕如琢的长指上,依然是那熟悉的扳指。

    她想,现在,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她故意搂住他的手指:“皇上,阿妩突然想起,刚才似乎做了一个梦,还梦到皇上的玉扳指了。”

    景熙帝唇角翘起,亲昵地道:“梦到什么?”

    阿妩歪头想了想,之后道:“记不清了。”

    景熙帝轻笑,大手扶住她的后颈,细细吻上去:“朕就在你身边,至于梦,想不起来便不必想了。”

    然后阿妩便道:“呀,想起来了!”

    景熙帝:“嗯?”

    男人醇厚喑哑的声音落在耳边,很是勾人。

    阿妩身子有些发酥,她素来喜欢,很容易被这个男人撩拨到。

    不过她抵抗住了这种感觉:“好像梦到我们海边的龙王了,龙王说,你病了,若有个玉扳指戴着,或许能庇佑你。”

    景熙帝:“龙王竟说这种话?”

    阿妩便故意搂住他的大手,软绵绵地道:“皇上,阿妩要这个扳指,你给阿妩,阿妩要拿来挡灾!”

    景熙帝轻笑,一眼看透:“明明病着,就该安心养病,竟还有这心思,故意编排了故事来骗朕的扳指?”

    被看穿了,阿妩却并不羞愧。

    她两臂环绕上景熙帝的颈子,柔情似水地道:“阿妩想要,皇上给阿妩好不好?”

    景熙帝却是径自将她放在榻上,拍了拍她的脸颊:“乖乖的,躺着。”

    阿妩委屈地扯扁了唇:“就想要!就给阿妩戴几日不行吗?”

    景熙帝摩挲着她的颈子,安抚着,柔声解释道:“朕一直戴着这个扳指,从不离手,已经习惯了,况且这是男人佩戴的,拿给你也不合适。”

    阿妩不想听这些道理,固执地看着他:“如果我非要呢?”

    景熙帝:“这是闹什么性子呢?”

    阿妩看着上方的男人,他神情依然是温柔的,眼神更是疼爱的,但他不会为自己轻易改变,他的玉扳指,不会随便给别人戴。

    他是帝王,再疼爱自己,他也有自己无法触碰的逆鳞。

    可她清楚记得,他曾经给过太子,那一日射箭,他给太子用过,她远远地看到了。

    于是这一刻,心是凉的,她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比不过太子,那么自己的儿女也不可能赢过太子了。

    有朝一日太子登基为帝,自己只能去死了。

    她为什么要死,才不要呢!

    她没好气地扭过身,背对着他。

    景熙帝垂着眼,沉默地看着阿妩此时的别扭。

    他想起自己和太后的那场口角之争。

    就在前几日,太子府中出了一桩事故,有一个女子竟怀了身孕,是太子的。

    既然怀了,那自然要上书请为妾,不过这个女子身份有些特殊,竟是小皇孙的乳娘。

    小皇孙有八位乳娘,那是其中一个。

    自从之前种种事端后,太子再不曾和太子妃同房,也不见纳妾,谁知道竟然碰了一位乳娘。

    因为这个,太后心生不喜。

    一则太子至今不肯和太子妃同房,如此下去,恐生事端,二则他嘴上不说,心里分明还记挂着阿妩。

    他便是不肯和太子妃同房,想要纳妾也可以,可问题是,他也不纳妾,他竟然对一个乳娘起了心思!

    至于他面对那乳娘时,心里在想着哪个便不得而知了,这里面难免有些阴暗的猜测。

    太后面对两个幼子自然是心花怒放,但是心花怒放之余,也唯恐将来生出什么事端,甚至于祸起宫闱,以至于江山不稳。

    母子两人就此起了口角争执。

    想到当时自己和母后的言语,看着阿妩的异样,他难免多想。

    尤其她如今眉眼间笼着一丝朦胧愁绪,让人倍感怜惜。

    当下交臂紧紧地抱着,严丝合缝地抱紧了,在她耳边轻轻地道:“阿妩怎么了?是朕说了什么话让阿妩不高兴了吗?”

    男人低醇的声音就在耳边,温柔到了极致。

    阿妩听这话,心却微颤了下。

    他是什么意思,他是猜到自己听到了他的言语,所以才这么说?

    她轻咬唇,别过眼去。

    一时竟有些不敢面对。

    他这样的男人,可以一手柔情蜜意一手狠辣无情,可她不能。

    帝王城府之深犹如无底的深渊,她临近深渊,几乎不敢窥探,生怕一个不慎,便沉沦其中再不能自拔!

    景熙帝见她不言语,心里便隐约明白了。

    他抱着怀中的娇人,沉默了好一会,才用很低的声音道:“阿妩,那日太后和朕争执起来,朕一时言语不当,这是朕的错。”

    阿妩修长睫羽略抬了抬,又徐徐落下。

    景熙帝眸底晦暗:“阿妩若是就此当真,朕心中难安。”

    自始至终,他不曾提那句“殉葬”之言,可阿妩知道,他在低头认错,承认是言语失当。

    阿妩在心里问自己,一个帝王愿意这么低姿态,对她来说,够了吗,可以原谅吗?

    按理说是可以的,没有人可以在帝王面前讨回公道,他这样已经算是低姿态了。

    可在阿妩心里,却觉得并不够。

    什么是言语失当,随口说说,不过脑子?

    可景熙帝并不是说话不过脑子的人!

    一个人怎么会好好地说出那样的话,说到底是有过这个念头的吧。

    一句话说出口,落入人耳,便不能当没有,她更不可能傻傻地认为那是他胡说八道。

    哪怕只是有过这种念头,只是说句口不择言的话,都足以让她心寒了。

    况且,如今的她也终于意识到,他再疼爱娇妻幼子,也只是疼爱而已,盛极一时的宠爱背后其实是四伏的危机。

    不能自这大晖帝王身边分得最大那杯羹,若他百年之后,谁又知道是什么光景?

    正想着,景熙帝却凑近她耳侧:“阿妩,我对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知?难道你以为——”

    他声音转低:“我真就那么心狠手辣?”

    男人的声音略显嘶哑,惆怅低沉,醇厚魅惑,不容拒绝地传入她的耳中。

    阿妩心中惘然,她痴痴地靠着男人的臂膀,在轻淡的龙涎香气息中,有那么片刻,她要沉沦。

    不过,陡然间,还是想起那一日的绝望。

    他扼住自己颈子时的无情,那种几乎被死亡淹没的痛,再次袭来。

    于是她听到自己用格外柔软的声音道:“皇上对阿妩好,阿妩心里当然明白,阿妩也喜欢得很。”

    她勾着景熙帝的颈子,娇声问道:“那皇上是不是该哄哄阿妩?”

    景熙帝亲在阿妩的眼皮上:“嗯?阿妩想要什么?”

    阿妩歪头,一派的天真无邪:“要什么都可以?”

    景熙帝自是知道来者不善,他轻笑一声:“阿妩,不要胡闹,朕能给的,都可以给你。”

    阿妩听出他言语中的后路。

    她端详着眼前的男人,他神情依然是温润柔和的,这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他手心里的宝,可以予取予夺,他会宠着自己,自己什么都可以要到。

    可是,这一切是不是虚幻的呢,是不是一戳就破的水中泡影呢?

    她盯着他的眼睛,终于道:“皇上,那阿妩替皇二子要储君之位可以吗?你把太子废了,让皇二子当太子。”

    景熙帝听此,眸底笑意荡然无存。

    寝殿中瞬间一片沉默。

    阿妩依然注视着景熙帝,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

    景熙帝缓慢地站起来,垂着眼皮,睨着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此时的景熙帝背光而站,身形颀长犹如挺峻的山峰。

    这样的景熙帝是陌生的,是不同于往日和她温柔缠绵的那个男人。

    可她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帝王,是不曾刻意收敛了棱角的他!

    她倔强地仰着下巴,固执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

    景熙帝面无表情地开口:“这种话,你不该说,收回去,朕只当没听到。”

    阿妩自然明白这种话她不能说。

    后宫不得干政,更何况是关系到易储的大事,她说的这话传出去可以直接被文臣御史参死!

    可她就是要说:“皇上,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收回去?皇上要自欺欺人,可我不会。”

    景熙帝弯腰,沉沉地压下来。

    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拢住她的下巴,强迫她和自己对视:“阿妩,来,告诉朕,这是发什么疯?是谁对你说了什么?”

    阿妩:“我人在后宫,谁能对我说什么,谁敢对我说什么?你不要顾左右而言它!”

    景熙帝抿着锋利削薄的唇,茶色的眸子有着冷静严肃的审视。

    阿妩轻哼一声:“往日不是说得好听吗,最疼我了,我给你生了一对子女,你也喜欢得很,恨不得把最好的都捧给他们,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家业留给他们?你把皇位传给二皇子啊!”

    她挑衅地道:“还是说,皇上嘴上一套心里一套,我和我生的儿女只配陪着你消磨逗趣,到了正经大事,关系到储位帝位,其实你心里还是向着太子,你根本不把我们母子三人当人!”

    景熙帝声音压得很低:“你疯了,你知道自己说出这话有多蠢吗?你知道这话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吗?”

    阿妩一字字地道:“雍天赜,你就说你会不会给?”

    景熙帝目光锋利如刀。

    阿妩咬牙,一声不吭地迎着他的目光。

    曾经的她犹如浮萍,无枝可依,她跪在他面前祈求庇护,她将自己的命,自己的心,全都捧到他面前,只求一丝怜悯。

    她把自己当成一条狗,匍匐在他脚下。

    可是现在,她的野心已经被养起,她要站起来,要争要抢了。

    她直呼这个男人的大名,她在视线激烈的对抗中,直面来自帝王迫人的压力。

    寝殿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两个人的呼吸都被无限地放大,一声一声地在耳边响起。

    许久,景熙帝终于放开阿妩。

    在极度的紧绷之后,阿妩卸了力,如同一滩泥般倒在榻上,无力地坐在那里。

    她乌发披散,垂落在纤瘦的肩头,她大口喘着气。

    景熙帝的薄唇吐出无情的字眼:“后宫不得干政,你如果忘了,那就默念一百遍。”

    阿妩死死地咬着唇,望着男人的眼神倔强固执。

    景熙帝整了下衣襟:“你既病着,好生养病,病好了,脑子也该清醒了,别犯这种傻。”

    说完,他转身往外走。

    待走到屏风前时,他停下脚步,顿了片刻,略偏首。

    昏暗的光线下,他侧影锋利寡淡,不过语音却勉强缓和:“晚间朕过来陪你用膳。”

    之后他才迈步离开。

    阿妩看着景熙帝那无情的背影,恨极了,也气极了。

    她攥起颤抖的拳,心里却想着,这辈子她都不会原谅这个男人。

    总有一日,她要在他心上狠狠地扎一刀!

    第80章 疑虑

    晚间时候景熙帝并没过来琅华殿, 不过派人来传话,说是有些紧急政务,脱不开身。

    阿妩自己也好差不多了, 用了些膳食, 之后德宁公主还有惠嫔等人陆续过来探望她, 给她带了各样滋补之品,陪着她说笑一番。

    她却没什么精神, 只恹恹地躺在榻上, 茫然地看着虚无的远处。

    众人见此, 生怕耽误她歇息,借故走了。

    晚间时,太后特意命人送来几样补品,要她好好养着, 还让她“不可劳心伤神”。

    第二日, 福泰来了, 送来一个黑漆大捧盒, 里面装的却是一件玉扳指。

    阿妩拿出来仔细端详一番, 这是一件福寿如意纹的扳指, 和田玉的, 玉质温润, 上面的包浆也醇厚油润, 看得出是罕见的好物,轻轻用手指摩挲, 似乎还有油脂感。

    旁边的福泰笑着道:“娘娘, 男人家戴的玉扳指,那都是射箭用的,里面都有螺旋纹, 还有弦槽,不适合娘娘戴,戴上去也不好看,陛下今日特意命人寻了这个,这个好看,适合娘娘戴,而且今早特意去了真武大帝观中,命人祈福开光,能庇护娘娘平安。”

    阿妩抬眼看着福泰:“福公公,这话都是他让你说的,哄我呢!”

    福泰便赔笑:“娘娘,咱们陛下那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里疼着娘娘,但他是真龙之体,自然有他的性子。”

    然而阿妩听到这话并不高兴,她越发确认了自己的想法,绝望地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他能给自己的,也只是一些细枝末节的宠爱,无伤大雅的,自己是万万没资格去挑衅他宠爱的太子!

    因为那是他的继承人,是他的江山社稷。

    可自己和一对儿女并不是。

    于是她冷笑一声,攥起来那玉扳指,直接扔到了地上。

    玉扳指摔在柔软的地衣上,并不曾碎,不过御赐之物却被摔,这已经是不敬君王,是天大的罪过。

    福泰吓了一跳,连忙跪下,将那些玉扳指捡起:“娘娘,娘娘,你这是,这是何必!快别让人知道,捡起来!”

    阿妩:“不必捡了,去告诉他,我就扔了,他若是气恼了,直接杀了我多好,现在,马上,杀了我!”

    福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娘娘,到底怎么了?”

    阿妩也知道自己疯了,这样只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可她克制不住,她就是好恨,好恨景熙帝。

    她深吸口气,拼命克制住了:“福公公,我想静一静。”

    福泰应该离开了,但他挪不动脚步。

    他想说点什么劝劝她:“娘娘,福泰能为你做什么吗?”

    他言语温暖,充满善意,阿妩听着,瞬间流泪了。

    她捂着脸,哭着道:“谁也不能帮我,没有人能帮我,他好狠,他不会把帝位给皇二子,他也不会给我扳指,这个骗子,他对我一点也不好,他往日的承诺全都是放屁,我以前竟然还信他。”

    福泰听此,便两膝着地,跪在了阿妩脚下。

    他跪着,仰脸道:“娘娘,你哪能对陛下这么说,便是有这个心思,也只能放在心里,不能说出来,一旦说出来,那便是死罪!”

    他压低了声音,哄着道:“皇上若真恼了你,又怎么会要福泰来看你,他心里何尝不难受?你怎么气他,他也记挂着你啊!”

    阿妩呜呜呜地道:“我,我不想听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不稀罕他惦记我,说不得惦记我给他陪葬呢……”

    福泰抬起宽厚的手,放在阿妩纤薄肩上,安抚地轻拍。

    在这种拍哄中,阿妩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这让她越发想起家乡,想起爹娘阿兄们。

    福泰:“殉葬一说就是子虚乌有,那日也是和太后说话恼了,就此起了口舌,娘娘,我们大晖自从开国以来,就没有殉葬的先例。”

    然而阿妩当然不信,福泰向着景熙帝,就是来找补的。

    福泰见此,叹道:“娘娘,有些话福泰不能说,但如今少不得提一提,当初娘娘入宫,便是以道门仙姑身份入宫伴圣,娘娘在延祥观可是有敕封的,娘娘是灵官,道门中没有殉葬一说,咱们退一万步,就算哪一日陛下不好了,最不济,娘娘也是回延祥观。”

    阿妩想了想,仿佛确实是这个道理,似乎延祥观中的历代修道者,除了出宫的宫娥,也有些犯了事的妃嫔。

    福泰:“也是太子殿下把陛下气到了,他才这么说,其实再怎么着有两个孩子在,哪能那样,那一日太后也把皇上骂了一通。”

    阿妩不吭声了。

    福泰看着阿妩,语重心长,话中有话:“娘娘,二殿下那边……年纪还小呢,来日方长啊。”

    阿妩闷闷地道:“我知道。”

    福泰叹了一声,收回了手,阿妩有片刻的失落,好像失去了一些温暖。

    这一刻她心里有了前所未有的渴望,她想回到过去,回到所有的一切还未曾发生时。

    她累了,她想回到十六岁,想躺在年少时的那张榻上睡一觉。

    睡一觉,她依然是昔日的阿妩。

    陆允鉴,太子,景熙帝,这些她都不喜欢,恨不得把他们统统忘记。

    她稀罕什么皇后储君什么荣华富贵吗,她可以什么都不要啊!

    她又想起叶寒,叶寒就在皇都郊野的观中,距离她其实很近。

    她好想把如今的境况说给他听,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一切,然后抱住她,这于她来说便是莫大的安慰。

    福泰跪在地衣上,望着榻上的阿妩道:“娘娘,为今之计,你好好养着身子便是了,万万不要多想,陛下那里,他不会真生了你的气,过两日,他若来哄你,你不要提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阿妩:“福公公,我明白。”

    福泰将被扔掉的扳指捡起来,细心地放在一旁托盘中。

    之后他望向阿妩:“娘娘,听话,陛下对你是用了心思的,福泰没有骗你,他——”

    阿妩脸上依然挂着泪珠,不过她已经不哭了。

    福泰犹豫了下,终于道:“其实陛下有陛下的安排,只是帝王心思藏得深罢了,从二皇子生下的那一刻,陛下便钉下几根橛儿。”

    朝堂上的事,对太子夫妇的制衡,他看着,他心知肚明,但他不能说。

    太子不可能直接就这么废,二皇子才刚出生,这都是皇帝要顾虑的,所以皇帝的布局图个长远。

    况且,皇帝也有皇帝的不忍,太子那里,他也有愧。

    万一有个不好,怎么护着娇妻和一双儿女,他也不是没想过。

    阿妩听了,却并不想信。

    她知道福泰是景熙帝派来的。

    *******

    福泰回去奉天殿复命。

    景熙帝握着手中御笔,看着福泰,良久不曾言语。

    半响后,福泰终于抬起头,于是主仆间便有了一个短暂的、却意味深长的对视。

    于是,景熙帝开口吩咐道:“你重回司礼监吧,这是敕书。”

    福泰缓慢地低头:“是,臣遵命。”

    风起于青萍之末,没有人知道为什么病退了的福泰重新回去。

    可不过一年有余,他便已经执掌奏章勘验之权,并兼任东缉事厂掌印官。

    他回到了大晖权力的风云场。

    *************

    这一日晚间时分,两个孩子被送回琅华殿。

    因病着,阿妩已经有几日不见他们,如今坐在床头,无声地看着两个孩子,一对双生儿女,白嫩软糯,喂养得极好,如今吃饱喝足了,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啃着自己粉嫩的小拳头。

    阿妩便伸出手,轻轻逗弄着。

    于是小娃便用自己柔嫩的小手攥住了她的手指。

    她故意晃了晃手指,小娃便咧着红润的小嘴笑。

    一时又觉愧疚,自己那一日也是鬼迷心窍,竟然起了那样可怕的念头,幸好收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她怎么忍心呢!

    她这么想着,忍不住低首亲了一下小宝宝的额头。

    软嫩的小额头,亲起来都觉得喜欢。

    她这一亲,小娃儿仿佛感觉到了她融融的爱意,便挥舞着小拳头撒欢,还用小脚欢快地踢着。

    阿妩也忍不住笑:“原来你也喜欢我亲你!”

    说着,她不愿厚此薄彼,又亲了亲另一个。

    两个孩子生得极像,又用一模一样的襁褓,根本看不出区别,阿妩平时只胡乱叫宝宝,其实根本不知道哪个是儿哪个是女。

    谁知这时,她便感觉有一道影子投射下来。

    她身形顿了顿。

    是景熙帝。

    几日不见了,乍见有些生疏,她不愿意理会。

    谁知景熙帝却走到她身边,和她一起俯首下来看着两个小娃儿,也和她一样逗弄着。

    阿妩面上冷清。

    这男人似乎也知道她恼着,并不和她说话,只一味地逗弄孩子。

    两个小娃却很是喜欢这当爹的,他们似乎已经认人了,对着景熙帝欢快地笑,眼睛亮晶晶的,手舞足蹈,还发出稚嫩的笑声。

    阿妩侧首看过去,男人耷垂着内双的薄眼皮,神情颇为温柔宠爱。

    若是往日,她自然会感动,但是如今看着,心里只有淡淡的嘲讽。

    这时,景熙帝抿唇笑了,伸手抱起一个,于是被抱起的那个便兴奋地左右看,两眼晶亮。

    景熙帝侧额,瞧了阿妩两眼,才笑道:“他们也不喜欢躺着,想站起来。”

    阿妩只当没听到。

    景熙帝温声笑道:“你拍拍墨兮,不然他要委屈了。”

    阿妩看了眼,果然床上躺着的那个委屈巴巴地扁着唇,太可怜了!

    阿妩不忍心,便拍了下,果然小娃儿不委屈了,也绽开小嘴笑起来。

    她凉凉地问道:“你怎么知道这是墨兮,那是墨与?”

    景熙帝:“因为朕火眼金睛。”

    阿妩听着,突然想起那日言语,便嘲讽地道:“也对,皇帝睿智英明,而臣妾,只是一个蠢人!”

    景熙帝:“……”

    他微吸了口气,小心地瞥她一眼:“还生气呢?”

    阿妩不言语,侧脸冷冰冰的。

    景熙帝将孩子放下,吩咐女官照料着,他自己却握住阿妩的手腕,领她到一旁寝殿。

    阿妩也就随他,但脸上是没好气的。

    景熙帝沉吟了片刻,终于开口:“阿妩,朕虽为九五之尊,但你那日所言,朕确实做不到。”

    阿妩听着,默了片刻,才转首看过去。

    他的神情间并无那一日的寡淡强势,反倒有几分小心翼翼。

    他知道他惹了自己不快,所以如今放低姿态来了。

    然而阿妩心里只有冷,他惯会拿捏,姿态高低可以随心所欲,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

    自己这样的落在他手中,真是被卖了还数钱呢。

    景熙帝握着她的手腕:“阿妩,若是朕哪里做得不好,朕可以向阿妩赔不是,但是关系到江山社稷,那不是朕可以随口应诺的。”

    这么说着的时候,男人的声音犹如金石一般,既冷冽又温柔。

    阿妩垂着眼睫,她不想说话。

    景熙帝低叹:“有些话,阿妩你不能说,知道吗?”

    阿妩其实何尝不懂。

    就像福公公所言,哪怕有那个心思她也不该说,她应该死死按住心思,以图将来。

    时间还有很多,只要她还有帝宠,只要两个孩子好好长大,她将来大有机会,不能急在一时。

    这个男人本身是喜爱自己的,她只需要陪着他,一直陪着,总有一日,她会等到机会。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到底让了一步:“皇上,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该说,是我错了。”

    景熙帝注视着她认错的样子,端详了半响。

    他眸中并无任何喜色,认错的阿妩并不是真正的阿妩。

    阿妩笑了笑:“皇上日日陪阿妩读书,手把手教阿妩道理,阿妩怎能不知,皇上私库的银钱可以给阿妩花用,但是国库却不能。”

    同理,储君之位关乎大晖天下,关乎江山社稷,他纵然可以任性妄为,一意孤行,但那是以宗庙为儿戏,那是昏君亡国之兆,稍有不慎便会朝堂动荡。

    所以自己越不过他的江山社稷。

    至于什么殉葬和扳指……阿妩不想去细想了,想了也没意思。

    没意思透了。

    景熙帝沉默地将她揽在怀中,他逐渐收拢力道,把她抱得很紧。

    以至于阿妩都觉得,他要把自己箍疼了。

    阿妩趴在这个男人坚实的肩膀上,良久终于也伸出胳膊来,交臂抱住他。

    此时的她有选择吗,没有。

    她只能倚靠着这个男人,试着去相信这个男人,盼着这个男人长命百岁。

    *************

    阿妩和景熙帝到底和好了。

    她依然是别扭着的,景熙帝似乎也有些别扭,还有些她说不出来的性子,不过他又有些小心翼翼。

    有一次晚间时候,睡梦中的她朦胧醒来,看到身边的景熙帝正侧首端量着自己。

    或许是夜晚的缘故,他的神情缥缈,深远。

    也许还有一丝脆弱的渴望?

    可阿妩不会心疼这个男人了。

    他是帝王,她只是一个后宫娘子,她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所赐,命也掌控在这个男人手中。

    她好好活着就极好了。

    但大部分时候,她依然是甜美的,柔软的,毕竟她是皇贵妃,她还生了皇子和公主,她得干好自己的本分。

    这就是她的差事。

    景熙帝命医官为她开了回奶的汤汁,让她慢慢地收了,偶尔间他会吃一些,但极少。

    傍晚,外面似乎下雨了,雷声轰鸣,寝殿内闷闷的。

    阿妩随口问他为什么。

    景熙帝长指顺了顺她的发:“这几次御医研究了你的医案,怕你产后因虚积冷,结气郁躁,以至于伤了根本,所以要格外留意,仔细休养着,先回奶,之后便要他们为你悉心调理身子。”

    阿妩不置可否。

    景熙帝:“朕已经命御医将你每日的汤药膳食给朕过目,你凡事听女医的安排,该用的汤药不能少了,免得调养不好,落下什么病症。”

    阿妩:“嗯,知道了。”

    景熙帝侧首凝视着她,看她眉眼间的疏淡。

    他自然是知道的,知道她心里存着气,所以便格外小心着。

    他这辈子从来没在谁面前如此如履薄冰过。

    他这么看着时,阿妩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便侧首看过来。

    于是两个人的视线这昏暗中堪堪撞上。

    阿妩清楚地看到了男人眼底的疼惜和包容,如同秋日潺潺的流水一般,温润无声。

    她突然觉得胸口憋闷,又仿佛有许多酸楚涌来。

    她有些艰难地别过脸去,看向一旁。

    外面轰隆一声,下雨了,很大的雨,有力的雨滴砸在廊檐前,之后顺着往下流,稀里哗啦的。

    这时,身边男人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他怀中。

    在这种雷雨的声响中,人的感官是杂乱湿润的,还有一丝沁凉。

    男人的体温格外诱人,阿妩无法拒绝。

    景熙帝有力的大掌拢住她的脸颊,指腹恰好盖在她耳上。

    他低下头,轻轻舔着她的唇,诱哄地道:“阿妩。”

    男人的声音成熟温醇,像是发酵过的果酒,回味无穷。

    在这种呵护备至的温柔中,外面的雷雨声都远去了,她甚至产生错觉,他会一辈子为自己挡风遮雨,自己应该信他。

    景熙帝便温存地吻着她,深深浅浅地吻,又在她耳边呢喃着:“阿妩相信我,可以吗?”

    阿妩被他吻得迷迷糊糊的,她抬着眼皮,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男人的喉结在轻轻滚动,内敛而魅惑。

    她心里却胡乱想着,相信什么,他要自己相信什么?

    景熙帝:“若这个世上有两个雍天赜,一个是皇帝,一个是我,皇帝要顾全大局,我没有办法越过皇帝,但无论世事如何多变,我都会倾尽一切为阿妩以及两个孩子安排好。”

    朦胧的夜色中,阿妩看到男人眸底的诚恳以及愧疚。

    可她却并没什么动容,狼来了的故事她是知道的,小时候就听说过。

    景熙帝:“从你有了喜讯,我前后不知道思忖了多少。”

    阿妩怔怔地望着,想着他是什么意思?

    景熙帝叹息:“阿妩,我们的孩子太小了,一切都为时过早,有些话我没办法付诸于口。若不能万无一失,我便不会做,不会说,因为……”

    他的声音低哑:“我也会害怕。”

    他是皇帝,他竟然用了“害怕”。

    阿妩沉默了。

    她隐约感觉,他说的“害怕”是真的,这种害怕不是害怕具体的谁,而是一种藏在他心底的情绪。

    就好像她会害怕黑,害怕蛇。

    这让她并不愿意在此时和他恶语相向了。

    哪怕是仇敌,她也没有了和他争吵的心情。

    接下来,两个人安静地躺在榻上,谁都不曾说话,只是无声地听着外面的雨声。

    雨下得很大,将所有的一切声音淹没了,这会让阿妩有种错觉,这个世间只剩下他和她。

    她身边躺着的这个人,卸去了帝王的铠甲,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

    之后不知因为什么,两个人紧紧贴在一起。

    男人将她摊开,放在榻上,他自己弓下遒劲结实的背脊。

    一瞬间,热意升腾,异样的暖流瞬间涌来,几乎将阿妩淹没。

    阿妩无措,懵然,但又沉溺其中。

    她几乎要哭了,紧紧攥住褥子,绷紧了足尖,一双黑眸直直地视着上方。

    在意识几乎被那些温存含裹击溃时,她散漫的思绪飘着一个意念。

    这个老男人,他不能把他的江山社稷留给她的子嗣了,便用这种方式来讨好她吗?

    好卑微,好可怜,但也好冷硬!

    ************

    景熙帝最近似乎很忙,忙到了几乎没时间陪着阿妩和孩子了,他经常一整日都在和朝臣议事,回来后神情冷硬,萧杀沉默。

    阿妩也暗暗观察了景熙帝和太子之间,似乎景熙帝对太子很是倚重信任,她已经好几次看到太子出入奉天殿。

    景熙帝已经提前培养了,要太子熟悉政务,对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阿妩酸涩地想,太子就是他的大宝宝,手把手地教,将来自己的儿女也就学学骑射,长大后便被打发到封地,当一个闲王。

    两个小宝宝拼不过他那个大宝宝。

    这么想着的时候,她也惊讶,果然人是贪心的,得陇望蜀,若是以前,自己儿子能当一个闲王,她都得高兴得不知道姓什么好。

    但现在她竟然不满足了。

    一个念头一旦起来,便会在心里生了根。

    她也留心观察着景熙帝的种种,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好在景熙帝再忙,也会过去抱抱小皇子小公主,他对两个小的确实疼爱,疼到骨子里那种,这点毋庸置疑。

    这日小公主哭闹,他不舍得让奶娘来抱,他便自己一直抱着,来回走动拍哄,耐心十足。

    阿妩觉得,不要说帝王,就是寻常人家的父亲也不会这么疼爱儿女。

    不过对此,她也没什么感动,只有冷眼旁观。

    这时景熙帝看向她,有些无辜的样子。

    她直接别过眼睛,不看。

    可怜的老男人,他抱着孩子拍哄,那就让他哄吧。

    累死他,再尿他一身!

    这几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两个孩子稍微大一些,已经能够坐起来了,小孩子懂事了,越发可爱,阿妩每每看着都觉喜欢。

    她会长久地坐在孩子身边,看着孩子,想象着他们长大后的样子。

    每每这个时候,她会觉得,她一定要努力,为他们争取更多。

    她也看过太子的那个孩子,其实也算讨人喜欢,但总归不如自己的。

    太子除了太子妃生的那个,似乎又纳了一个妾,肚子也大起来了,上次进宫还给阿妩行跪礼。

    阿妩自然不愿意为难对方,便随手赏了玉镯子,对方感激涕零。

    阿妩便觉有些荒谬,她觉得如果不是后来种种,那个感激涕零的太子妾就是自己呢。

    这么一想,她到底不白忙一场。

    若是跟着太子,自己的儿女要和太子的嫡子争,现在跟着皇帝,自己的儿女就是和太子争,直接少了太子这一层呢。

    这时景熙帝却重新忙起来,以至于接连两三日,阿妩都不曾见过景熙帝,这难免让她心生疑虑。

    她总觉得景熙帝似乎在筹划着什么,或者知道了什么。

    难道他已经猜到自己见到了叶寒?

    他若是知道了叶寒的存在,会不会要他的命?

    这么一想,阿妩便忐忑起来,她想找人打听打听,可也没处打听,如今她和德宁公主关系要好,但后宫不得干政,德宁公主根本不可能知道这些,至于惠嫔等,那更是不可能。

    大晖后宫戒备森严,妃嫔们几乎没任何门路去打探到前朝的任何事,更不要说叶寒这种算不上大事的事。

    她也想过问问福泰,她知道福泰是疼爱自己偏心自己的,她能感觉到。

    但是福泰比景熙帝还大两岁,熬了这么多年才熬到这个位置,如果自己对他开口了,那便是害他。

    最后她到底放弃了。

    只是那一日,恰过去奉天殿歇着,见到门外有长随和护卫等候着,一问才知道,景熙帝正在偏殿批阅奏章,陪着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太监,随堂太监等,除此之外,竟还有几位是朝堂上的重臣。

    阿妩自然不好多问,只安分地下了辇车。

    下辇车时,恰好见一行人行来,打眼一看,竟然是太子。

    太子乍看到她,神情微动,乌黑的眸子中情绪复杂,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妩诧异,眼神疑惑。

    太子咬牙,有些痛苦地深吸口气,神情压抑。

    阿妩突然后背发凉,她觉得太子似乎有话要说,她甚至想上前,问问他。

    然而太子只是深深地看她一眼,便僵硬地转身,带着长随侍从径自前往殿中了。

    阿妩也回去内殿,心中不断回味着太子那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

    她越想越怕。

    突然开始想多了,甚至不是担心叶寒,还担心皇后那里。

    阿妩懵懵地想着,似乎很久不曾见到皇后了,好像是自从元宵节后吧,她就称病,很少出现在人前。

    自己沉浸在怀孕产子的甜蜜中,之后又要修养身子,接着是什么殉葬,以至于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生了孩子后就没见过,不,不对,她怀孕期间,她当上皇贵妃时,就没见过皇后了。

    皇后一直病着,这病一直没好。

    但再怎么病,也不该这样,她就仿佛凭空消失了!

    阿妩开始抽丝剥茧,她拼命回忆着自己想到的种种传闻,以及偶尔间景熙帝的言语,她才意识到,景熙帝这是对东海镇安侯府下手了吧?

    陆家出事了。

    陆家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害了村里人,景熙帝把他们直接都杀了也挺好,这样叶寒也不用费力去报仇了。

    皇后最好也直接死了。

    不过,如果皇后不死,会不会鱼死网破供出自己?

    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若是混到这一步,反而连累了自己,那自己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