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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饥民“她并不软弱短浅,反而像我们大……

    峦袖岭西部撑起岭原三州,东部顶着龙骨关大营,山脉南北延伸,群脉东西纵横,说是大周的脊梁也不为过。

    有河水从山与山缝隙的峡谷中穿过,波光粼粼地硬着残阳,永不停歇地向东南奔去。

    兔羊站在岭原朱州的城墙之上,多日的牢狱生活早令他混浊不堪,此时他用手按住被风吹得扬起的袍角,闭眼静静听着河水清脆的撞击声。

    “真漂亮啊,”有声音从他背后传来,感叹道:“朱州薄雾消散的这些个刹那,真是值得一瞧。”

    兔羊睁开眼,果见眼前霞光万道照破薄雾,映出远处夕阳裹得通红的远山,层峦叠嶂,壮丽如画。

    他笑了笑,转过头问:“郡公,您没来过朱州?”

    “从未。”被称作郡公的张世景摇了摇头,他是张枫长子,如今二十有二,年前因政绩卓越为由被朝廷封为郡公。这会儿他瞧着远处的景色,几乎要看得痴了,“从前我在南沙时,就曾听闻岭原诸事,却一直未有机会……”

    兔羊抬眼瞧着他的神色,开口道:“这样说,看来郡公觉得这一趟来得值。”

    朱州城被四面山体包围环绕,地势高低不平,房屋也是挤挤挨挨,可如今立于宽阔高大的城墙之上,便能发现这座州城几乎是挂在峭壁之上,天空渐暗,衬得城市饱经战火摧残后的残骸愈发漆黑。成堆的尸体被运往空地,点上一把大火,黑烟直冲天幕,将州城边角的轮廓掩得模模糊糊。

    在这样荒凉凄惨的景象之上,张世景再度叹道:“的确不虚此行,与这里俯瞰山城岭原,真是壮观。”

    兔羊沉默了片刻,说:“可我们竟用战火点燃这里。”

    闻言,张世景却摇了摇头,“点燃?这从何说起?”

    “您带着军队,将这朱州城墙砸出了个大洞。”兔羊踩了踩脚下的砖头,目光转向被大火烧得黢黑的城市,“将这座州城踏成这个模样,还杀了如此多的人……”

    “可,兔羊,这是我的过错吗?”张世景笑道:“是岭原的土皇帝,那自封的暝王第一个甩出火折子,而叶氏才是那个使用它,点燃这里的人。我们?我们一切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拯救他们。”他指着城下,“拯救这里的百姓。”

    兔羊的目光顺着他向下望,却只看见被火光焚噬的尸堆。战事永远莫名其妙,两边人马都是谁说谁有理,他搞不明白这些,索性闭上嘴。

    “听说叶氏逃到南沙去了。”张世景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继续道:“还半道围剿了押送队。”

    “是。”兔羊将手臂上的伤口抚平,“今早才来的消息。”

    “一个软弱短浅的女人,为了活命躲去南沙,竟还有力气杀掉一队人马。”张世景啧啧称奇,“真是不一般。”

    兔羊听了,心里却并不认同这句话。叶帘堂的确是一个女子,可他在那夜同她交手后,从她身上看见的是深思与冷静,而并非他口中的软弱与短浅。

    那夜,兔羊看见清瘦的影子立在他身前,身子因脱力在抖。她扶着石柱,半臂的血顺着她的手与剑流下,血珠击砖,那样淋漓,眼睛却紧紧盯着他,神采奕奕。

    “她不是那样。”兔羊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令人听不明晰,“她并不软弱短浅,反而像我们大漠族群里的战士。”

    “你说什么?”张世景果然没听清,但他并不在意,只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事,“兔羊,你跟着我南下,如何?”

    “南下?”兔羊摇摇头,“可我们并没有收到大将军的命令。”

    “叶氏才劫了押运队,此刻定然元气大伤。”张世景说:“若我带军南下,定然能将南沙的城墙也捅个洞出来。等我活捉那叶帘堂,替我二叔报了仇,父亲定然开心。”

    “南沙的城墙要比岭原更为坚固。”兔羊早已从那夜的战场中冷静下来,说:“南沙从前是大周的边哨台,那座城墙建立的初衷是为了抵御我族,若是他们一直躲在城墙后……”

    “可它再怎么也终究是座快要百年的老门。”残阳余晖将他身上的盔甲照得如同金子,他捏了拳头,不以为然道:“我们有火枪,捅破城墙还不是时间问题。”

    兔羊闭了嘴,不再多言,他虽受

    命随军前行,但他需要做的只是找到叶帘堂再杀死她。实话说,这一趟张世景是生是死他都不在乎。他要考虑的,只有自己的任务目标。

    “好了,夕阳已逝,何必再待在这?”张世景拍了拍兔羊的肩膀,道:“走,回去吧。我们需要一个完整的出军计划。”

    *

    李意卿说得不错,如今南沙的军政都到了叶帘堂手里,她如今最缺的便是民心。虽说有着承平道助力,可终归也只是帮助而已,要想真正将名声在百姓间传开,还是得亲自去做些实事。

    今日叶帘堂起了个大早,本想着去拜访母亲父亲,昨日她只同他们讲了几句话便被拉去谈事,早上却逢两位老人家没起,考虑到这几日奔波,叶帘堂便没再打扰,将府中事务尽数交由李意卿,自己带着批州府侍从出了门。

    山道蜿蜒,不少饥民躺倒在路边,面容憔悴。长谷提前替她看了地,跳下马利落地搭棚支火,架设锅灶,用少许米加了大量水,便开始扇风熬煮。

    米粒在滚水中翻滚,咕嘟作响。不多时,有米香溢出,不少饥民闻味而至,州府侍从便再旁领着秩序,给周围难民先发了毛铺盖,御寒暖和些。

    待锅盖掀起,热气四溢腾起,叶帘堂一身素衣,手持长勺,穿梭于炉火与饥民之间,仔细地舀上满满一碗热粥,递至饥民手中,轻声慰藉。

    领了粥的难民便要去一旁呈报姓名籍贯,以送递州府衙门。一来是为重整焱州册籍着想,二来是为防流匪混进南沙。

    如此,不过短短一个上午,有善士搭棚施粥的消息便传遍了整座焱州城,待午时再来时,那棚子早就被从岭原逃难而来的难民围得水泄不通。

    十几个州府侍从已然看不住秩序,丛伏护着叶帘堂,怕有难民暴起抢食,便叫人传消息去了府中,叫多拿些米粮来,顺带派遣镇南军一二。

    那粮车是被镇南军一路送来的,镇南军身披轻甲,腰间挂着长刀,嗓门又是个顶个的大,很快便将蜂拥而至的难民分了开来,领着他们一个挨着一个排队等粥。

    叶帘堂双手都有伤,从日出时做到日中便已抖得不像样了,丛伏一直盯着,见状赶忙叫人去休息,由州府侍从顶上。

    叶帘堂从棚子里退了出来,却并不歇着,回身又往难民堆里钻,细声细气地同人谈天。丛伏拉不住她,便只好跟在身边,以防有不安分的人趁机多事。

    好在难民们大都老实,喝了米粥,抬眼一瞧是她来,一口一个“恩人”地叫着,还算是融洽。

    叶帘堂正同一位老者攀谈,没说两句,却听人群后头骤然闹腾起来。她皱了眉,同那老者解释两句便起身,带着丛伏往后走去。

    只见人群团团围着,几个泼皮正冲着最中间那人拳打脚踢,丛伏上前拨开人群,厉声问:“干什么呢?”

    “死骗子!”被拦开那人指着躺在最中那人骂,“都说南沙来的瞎神仙最灵!可他根本就是个骗子!不但眼睛不瞎,心还是脏的!骗了我小弟辛苦讨来的馒头破劫,结果他当夜就饥寒交迫……死了!”

    丛伏叫镇南军将这几个打人的架住,目光看向躺倒在地的那“死骗子”。只见他大剌剌平躺在地,任由那些人拳打脚踢,躲也不躲,假道袍上满身的黑泥脚印。此刻晃悠悠支起身,覆眼的白绫落下,他啐出一颗带血的牙来,面上却还在笑:“唉,你要将这事算到我头上,要打我,我也叫你打了,毕竟我确实拿了他一个馒头,不过……”

    道士骤然大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不过……不过我怎知你那小弟要饿死了?哈哈哈……要我说,这事真不怪我,他要饿死了却还愿意将馒头给我,不是蠢是什么,在这世道,迟早得死……”

    话没说完,被架住那人双目赤红,猛地挣扎起来,“他心思单纯,不像你这脏心黑肺的畜生。如今还来同我们这些可怜人分食米粥……你……你!”

    这人是铁了心要将眼前这骗子千刀万剐,镇南军差点都没将人按住。

    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丛伏正要开口说什么,忽听人群中有人“咦”了一声。她转过头,见长谷将毛笔收进衣里,拨开人群跳了进来。

    “你……”

    长谷对着地上那人左瞧瞧右瞧瞧,终于等丛伏忍不住想赶人时,指着地上那人惊叫道:“呀!是你!”

    丛伏疑惑地转过头,听见长谷惊奇道:“半仙!”

    地上那瞎神仙终于止了笑,抬眼看向长谷。

    “半仙,是我啊,我。”长谷说着,手边比划着摇骰子的模样,“五赤!想起来吗?”

    瞎神仙不再笑了,反而猛地蹙眉,想要将脸往后藏。

    长谷察觉不对,上前一步,却猛地发现他腿脚怪异,因挪动而露出的部位格外肿胀,像是被人打断了,却没治好。

    第142章 铁剑包裹它,填补它。

    施粥的车马回到州府时天色已晚,方蹇明见马车拉回来一个人,又急忙吩咐侍从再收拾出一间空房来,给那瞎神仙住。不过五日,原本凋零冷清的焱州州府登时挤满了人。

    叶帘堂喝了药,终于有时间去同父母说话叙旧。

    现下夜幕低垂,太仓捧着药碗出来,回身看见叶帘堂便脆生生地喊:“叶姐姐。”

    他们从岭原出来后,太仓便被丛伏一直带在身边。她手脚麻利,做事勤快利索,丛伏将她放去哪都不放心,便让她在州府待着,平日里跟着方蹇明读书识字,再做些打杂的事情。

    叶帘堂停下脚步,问:“病情如何?”

    “姐姐不必担心,姨母与叔父前日着了凉,今日饮了汤药,我又同大夫伯伯买了好些艾草,在屋内热腾腾地薰了一整日,眼下姨母与叔父都已经不咳不喘了。”太仓一件一件说:“我现在去抓些药,明日就能大好了。”

    “多谢太仓了。”叶帘堂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见她头上罕见地编了发,问:“谁给你编得头发?”

    “姨母给我编的!”说到这儿,太仓终于露出些许孩童的稚气神色,闹红了脸,“叶姐姐,好看吗?”

    “好看。”叶帘堂点了头,“你若是喜欢,以后日日都可以编。”

    太仓垂头笑了笑,跑开去外头抓药了。

    叶帘堂瞧着她离开,又回过目光目光瞧着眼前的房屋,心中忽地有些紧张。越拖越怕,她不再犹豫,直接咬牙推开门,人都没瞧清先“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沉声道:“女儿不孝,让爹娘受这般折磨,还求责罚。”

    叶氏不是未出过在朝堂之上挥斥方遒的人物,也曾触及阆京世家的高度,可到了汉宁帝那一代,叶氏太爷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丘山,不愿流俗,便辞官了却朝堂之事,回到了兖州老家闲居。

    自此,叶氏家中子弟便退出阆京的明争暗斗,功名脱身后,到了叶帘堂的父亲,叶宏这一代,也就是做个地方青官,闲闲散散的,像是汹涌时局的一阵风,不咸不淡地吹着。

    见她一进门便跪下,叶宏猛地站起身,“堂儿你,唉,你这是做什么啊!”

    叶氏从三年前就失了她的消息,也派人去阆京寻过,却得到她“以身殉国”的消息,三年来痛心,怨怼,自责……什么都有过,像是跌进无穷无尽的烈火之中,将什么都焚成了一把可怜的脏灰。

    可如今女儿又重新站在眼前,只闻一声轻叩,自她命尽后无处不在的灰烬终于被冲散了。

    叶宏急忙起身,将女儿从地上拉起来,暗自抹了抹眼角,“……来,来。坐下说。”

    “父亲。”叶帘堂拍了拍叶宏的手背,回身坐上椅,又看一眼桌边的妇人,心下一抖,想起一些儿时因读书被压着揍的场景来,怯怯道:“母亲。”

    可终究也与记忆中不一样,风裁日染,让樊英的鬓边透出些许银丝来。樊英望着女儿,久久后才回过了神,张开口,可话到嘴边却只成了叹息,“没事就好。”

    烛火明灭,叶帘堂未有过,也从未想过同亲人对坐的场景,眼下束手无策的同时鼻尖也开始泛出酸意,她轻声道:“我,母亲,父亲,我并非故意……”

    “你有你的难处,今日那方大人也同我们仔细讲了许多。”叶宏心疼地拉过女儿的手,“这么多年,真是吃足了苦头。”

    情肠勾动,叶帘堂骤然想念起兖州的荷塘,翠青荷叶,雪白莲子,以及大哥偷跑家门,父母不得不编制新衣,送她走近科场。

    故乡景早就在她心里斩断殆尽,深埋心底的根却在此时发了芽。她忽然想再看一眼熟悉的舟蓬与炊烟,躺在莲池中,回头再望一眼兖州的夏。

    叶帘堂猝不及防地掉了眼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只是为何时,就已经扑在了阿娘怀里-

    “我原本想在溟西,岭原与南沙间修成车辆马道,也好供三城通商。”情绪宣泄,叶帘堂逐渐平静下来,同他们解释着近日动作。

    闻言,叶宏若有所思道:“若是溟岭南商路得以建成,便是串连起大周的西南版图,东西贸易便能避开在阆京转运的重税,如此一来,阆京便被彻底踢出贸易线了。”

    “是。”叶帘堂点头。

    “可你并没有拿下岭原。”樊英摇摇头,叹息道:“我们在兖州也曾听闻聚宝台的消息,只是从未同你想到一处去。”

    “丢了岭原,是我的失误。暝王的死本不该发生。”叶帘堂沉下眸光,“是我轻敌,自以为身份并未暴露,谁知张氏早已起了疑心。他们派来暗探,我却未能及时发觉。”

    闻言,樊英不自觉皱了眉,“堂儿,你从溟西到岭原,又从岭原到南沙,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却迟迟不肯停手……你要的是什么?”

    若是叶帘堂真将溟岭南商道建成,就等于将阆京只剩下东北一个出口,整个西南都会被叶帘堂堵死,这也是张枫无论如何都要将岭原之战打赢的原因。

    叶帘堂垂眸,没有答话。

    “暝王死后,你离开岭原,却并没有直奔于你而言更加安全妥当的溟西,而是一路南下,直抵张氏旧巢。”樊英心中不安,继续道:“而我今日听闻,你已将镇南军收进麾下……堂儿,你知晓这意味着什么吗?”

    叶帘堂抬眼,同母亲进行漫长的对视。

    她当然明白。收下镇南军,便等同于将阆京南边的兵路切断,如此一来,南沙不仅能够牵制住张氏重新控制的岭原,同时还方便与溟西那坐拥金山银山的贾氏往来。

    如今她看似减弱声势,在南沙不声不响地待了这样多天,实则就是在等,等一个张枫放松对岭原掌控的时机。只要张氏将岭原的兵马撤出小半,她就会立刻带人北上,剿灭残留人马。

    樊英问她到底要什么。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愿意她这样去做。

    “我要拿住西南三城。”良久,叶帘堂开口,“然后包围阆京。”

    “你疯了。”樊英终于听见她亲口承认自己的野心,呼出一口气,重复道:“你简直疯了。”

    “张氏在三年前毁掉了我。”叶帘堂暗自握紧扭曲的右手,“是他们让我日日夜夜都在苦痛中度过,我总得还回去。”

    “可不止这一种方法!”樊英低喝,“世间那么多条路,你却非要走最险的一条!”

    叶帘堂毫不松口,“我会谨慎。”

    “谨慎?”樊英摇着头,“此举若是能成,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不能,你有想过后果?”

    “是。”叶帘堂说:“南沙将会遭受阆京与岭原两路重兵的联手猛攻之中,就算镇南军再训练有素,也终究不能敌过两路人马。”

    “兵败便成了必然。”樊英叹一口气,道:“这其中利弊你分明都明白,可……”

    “不,阿娘。兵败并不是必然。”叶帘堂眸色沉静,开口道:“镇南军无法抵挡两路兵马,除非南沙也同时拥有另一路军队。”

    樊英蹙眉,“你是说?”

    “我们已经找准自身要害,如今能做的,就是包裹它,填补它,直到它坚如磐石,刀枪不入。”叶帘堂捏着手中的竹扇,说:“南沙缺兵马,而岭原正因着战乱,流落出许多难民。”

    叶宏适时插嘴道:“所以,堂儿你今日支棚施粥,为的就是收服难民,从而在南沙建立起另一支能够为你所用的兵马。”

    “收服难民只是其一。”叶帘堂笑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好名声,而一个能在民间迅速传开的善举正是我所缺少的。”

    如今大周朝廷不顾民生,而叶帘堂的所作所为则必须同他们正相反这才能更好地驱动民心,叫他们不得不站在她这边。与此同时,承平道英雄帖的出示,更是往这件事上多添一把火,让民间更多遭受不公对待的寒门学士尽数投奔于叶氏。

    “张氏操控权势,无论前朝后宫都有他们的身影在,皇帝被架在正中,而世家四散,大周颓势已经显露。”烛火摇晃,叶帘堂盯着那投落在地的影子,慢慢道:“阆京失鹿,天下共逐。大周的矛盾越发深刻,这并非委曲求全就能消解的。”

    “可天下那么多人。”樊英心中愈发不妙,“为什么非得是你铤而走险?”

    “因为我不想再将性命与家人交到别人手里,受他人掌控了。”叶帘堂起身,俯下身去,“这就是我想走的路。”

    樊英不忍,叶帘堂在三年前就已吃到其中的亏,她不想要女儿再赔三年进去。

    那样太苦了。

    她抬起眼,想再说些什么,却在触及女儿身影时哑了声。

    烛火摇动,膝浇铸于地,她仰起头,眸被烛火映亮,身姿如一把新从炉里捧出来的铁剑,直白夺目,灼热到弑人。

    樊英骤然看清她的决心,于是想要拉住她的手握紧又松开,“我明白了。”她从鼻腔呼出一口潮气,目光落在女儿的眸里,久久不能移开,她不忍,却还是轻声说:“我和你父亲,我们永远是你的磐石援,永固不摇。”

    第143章 天言“道不相同,此后便不必再见了。……

    瞎神仙的腿伤要比预想的严重许多,自然,与伤口相伴而来的疼痛也在日益寒冷的天数里越发凶猛。

    他不愿见人,成日就靠在榻边的小窗向外看。

    木窗似乎成了他与现世的唯一接口。大夫开出的汤药他不愿喝,每次都趁着下人不注意时喂给了窗下庭院里的松树。他就睡在这扇窗下,于疼痛难眠的夜里听过许多场雨,记起许多人。

    沉默,绝食,竟是一心求死了。

    瞎神仙不愿让旁人碰,身子却愈发虚弱。没有法子,大夫只能趁他浅眠时掀看他残伤的腿。

    卯时二刻,挎着药箱的大夫抹掉额角的汗,从里间退出来,向着李意卿拱手拘礼,叹息轻声道:“里头那位公子被坏腿跟了快有数年,却一直未能妥善医治。如今,脚腕处骨痂增生粗大异常,其余部位却因着肌肉消减而细瘦,瘢痕已生,怕是……”

    话未讲

    完,大夫摇了摇头,缓声道:“先生,您兄长这腿疾,往后都好不了了。”

    李意卿眸光微沉,一只手撩开竹帘,见那被称作瞎神仙的男子躺在窗下的床榻上,腰腿间被厚厚的被褥包裹覆盖,随着单薄胸膛毫无规律的起伏,他的嘴边呓出梦语。

    “有劳您了。”李意卿收回目光,向大夫道:“还请您多抓几味止痛的药来,别叫我兄长受太多苦。”

    “是。”大夫领了命,快步走出了屋子。李意卿目送他离开,回身挑开竹帘,走进屋内。

    南沙漫长的秋雨季终于过去,眼下不落雨,只刮风。

    屋内沉闷,散着潮气与药味,李意卿本想着替他开窗透透气,却在瞥见瞎神仙额角的冷汗时停了手。

    木窗被风吹得轻响,李意卿的目光在窗外晃动的松影上定了许久,此刻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移了开来,慢慢垂下,滑过床榻上那张瘦得快要脱相的脸,他不自觉捏紧拳头,终于从中窥见一丝旧时痕迹。

    “……四哥。”-

    “话本上说,皇城多冤魂,有溺死的,自缢的,被鸩杀的,被牵连的,甚至还有好些,都是被至亲之人亲手送上路的!”

    李意骏同他说这些时一方面是自个儿觉得害怕,另一方面又想瞧瞧他这个向来自持的弟弟有没有被吓到,于是想闭眼又闭不上,眼睫便上下快速眨动着。

    那会儿两人才从东宫下了学,李意骏将他拦在路上,非要同他讲昨夜抹黑瞧完的话本,“如何?”李意骏眨着眼睛,“你怕不怕?”

    李意乾一向自诩清高,瞧不上那些末流话本,同时也连带着瞧不上李意骏这个只会玩乐的兄长。于是他冷笑一声,道:“话本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可这里头写,甚至有人会杀至亲……”

    “都说了,话本子而已。怎么,难不成你还想送我上路不成?”李意乾急着回去写柳太傅布置下的课业,便用肩挡开李意骏的手,“让让,让让。”

    谁料,竟一语成谶。

    明昭末年的那场大雪里,李意骏书信叫李意乾去二人从前常去的面摊,见了一面。

    李意乾兴致冲冲赶到,瞧见的却是神色灰败的李意骏。他想开口,可兄弟面前横亘的是经年累下的生分。

    二人相顾无言,李意乾沉默坐下,慢慢吃掉一碗面。

    白面很快见了底,李意乾正盯着那浮在汤面的红油出神,对面忽然开口,“父亲想在年关办场家宴给小五庆功,你到时去吗?”

    李意乾回过神来,点了头说:“小五这一趟去复振谷东实属不易,几日前旌旗游街那趟我没去成,这次我这做哥哥的,说什么都得去。”

    闻言,李意骏点了头,低声说:“家宴……叶侍读来不了,小五要不高兴了吧。”

    “这有什么。”李意乾放下筷子,“叶侍读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吃六必居的菜么,过几日请他去一趟,算是让他过过嘴瘾,了一个心愿。”

    “……也好。”李意骏说:“你不如今日写封帖子出来,我一会儿回池城时路过他府中,顺带捎过去。”

    “哎呦,何必这么麻烦。”李意乾凑近了些,问:“你既然都路过了,为何不亲自去说?”

    “我……”李意骏转开眼,“让你写你就写,这么多废话。”

    李意乾撇了撇嘴,“你不会还因着这趟谷东的差事没落到你头上,而同人闹脾气吧?我说三哥,半年前的事情了,至于记到现在吗?”

    二人在面摊前坐了这么会儿,李意骏碗里的面早就凉了,他先前就没吃几口,这时也不抬头,只拿着筷子不停的翻搅,低声道:“没这回事。”

    “怎么没这回事。”李意乾盯着他的动作,“三哥,咱们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在我面前撒谎,没必要。”

    闻言,李意骏的动作停了,“是啊,我在意。”闷声说完这一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李意乾的脸上,“难道你就不在意?”

    “我?”李意乾莫名,“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说得对,分明都是一起长到大的,”李意骏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凭什么所有好事到最后都只能落在他头上。”

    他没有指名道姓,但这个“他”是谁,二人都心知肚明。

    “三哥!”李意乾微微变了脸色,低呵道:“什么落在谁的头上,我们掌心连着手背,许多事无须算得那般清楚!”

    “掌心连着手背?”李意骏低头嗤笑一声,“你这样看待他们,可他们有将你看作是至亲之人吗?”

    不等李意乾张口,李意骏将身体微微前倾,定定地注视着他,问:“有过一日吗?”

    李意乾指尖一顿,下意识开口,“怎么没有。”

    李意骏看清他眼底的慌乱,似乎是笑了,重新坐直身子,慢慢道:“从前我见你风里来雨里去的温书做论,原以为你是个清醒的,如今看来……却不过如此?”

    一片雪覆在李意乾的手背,他垂下眼去,盯着那一抹水渍,问:“今日你叫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太白凌日’。”李意骏问:“你忘了?”

    太白凌日,时值卯时,光辉日隐,犹狼顾之态。

    这是李意乾从母妃肚里降生时,被盖上的第一句话。

    卯时乃日出之始,阳气初生,而太白以阴凌阳,是为逆天之行,兆示国家有忧,社稷不宁。他的出生,便为不详。

    那时是咸元第七年,正值阆京与龙骨关的势力拉锯之中,任职北衙的中郎将朱振被举越制,私下蓄养私兵,更是在下狱后被刘氏问出了谋反大罪。

    朱振是那时守在龙骨关大将韩氏门下的人才,而李意乾的母亲,正是岭原朱氏人。咸元帝因此大发雷霆,而深陷重压下的明昭根本护不住朱氏。

    这场权力的拉锯战经过三年,终于以整个朱氏的灭族为终。

    咸元七年,九月末尾,西风一点点将暑气吹走,蝉声很响,年轻的明昭替作监决。

    李意乾听奶娘说,那日被押在刑场的朱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跪下的那一刻哀求明昭,求他一定护好那个一出生就被身负天言为不详的孩子。接着虹光将他的脑袋冲落在地,朱振并没有发出很大的声响,只是磕掉了泪水。他的眼睛还没有闭上,如生前一般愤怒的瞪着日头,却再也没了光彩。

    经此,朱氏上下百余口人尽数躺在横刀之下。李意乾从生起便失了生母,便被抱去了东院,由戚氏抚养。戚氏是太子的生母,身躯纤瘦得像支花,性情却不似身姿柔美,反而坚韧,不像深闺妇人,倒像文人良士,待他严苛。

    许是因母亲从前的侍从跟在身边悄说了几句,李意乾便开始怕她,始终不敢将她当作母亲对待,起初喊她“母亲”,后来只唤作“皇后”。

    明昭元年,太子出生,周围人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却还是从太子身上敏感地窥见那些他从未见过的宠爱。宫闱深深,他察觉到了一丝冷落。

    奶娘的泪水总是婆娑,打在他的手背上,“殿下,读书切莫懈怠,否则恐遭陛下之疏弃。”

    于是李意乾拼命温书作策,即使旁人只将他那些作为当个笑话,他还是固执地往前走,祈望以此来获取父亲的一寸目光,一丝偏爱。

    时至今日,他也不知晓自己到底乞着了没有,唯一记下的,就只是那一句太白凌日。

    不过是权势拉锯下的一句谎,却囚困了他将近二十年。

    “或许吧。”李意乾笑了笑,抹掉手背的水渍。

    李意骏说得那些,他不是没追逐过,可是太累了。这一切对他来说,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我可能真的不在意了。”李意乾将一直覆在膝上的手翻过,手背抵着衣袍,垂眸看着洒落在手心的细雪。

    “你忘了他们是如何对你?”李意骏皱眉,“你若是愿意,我们可以……”

    “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要同我说这些,可你若是想要说服我,那便罢了。”李意乾摇了摇头,起身想走。

    “‘太白凌日’……身负不详天言,你落不到好下场。”李意骏向着他的背影沉声道:“你难道不恨他们吗?”

    李意乾停了脚步,在檐下回过头,定定地看了李意骏片刻,随后,他摇头笑道:“三哥,恨实在太累,我已经试过了。”

    “你……”

    “我不知你为何会变成这样。”李意乾回过头,撑开伞,“今日之事我不会同外人讲起。道不相同,你我此后便不必再见了。”

    第144章 低月学会挨痛,学会

    吃苦。

    纸伞挡开风雪,李意乾的话落在李意骏的耳中,轻飘飘的,什么都带不起。李意骏坐在原位,没有抬头。

    李意乾问跑堂的要了纸笔,替李意骏写了请帖,回身叫车夫去给他送去,自己则先行上了马车等待。

    冷风摇动车窗前的帷幔,李意乾抬手拨开一角,望见细雪飘摇落在阆京街城的红瓦上,饶是李意骏坐在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下,身影灰扑扑的,十分不起眼。

    不起眼?

    蓦地,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幼学时还替李意骏挨过不少罚。

    李意骏的母妃是张氏女,当年明昭才登基,朝事不稳,许多明面上做不得的事都得由张氏去办,李意骏那些贪玩放纵的性子便是在那时被骄宠惯纵出来的。

    那时他不小心踩坏了明昭帝最喜爱的蝴蝶兰,惧怕下,将事责全都推给了他。毕竟,那时的李意乾性懦弱,没靠山,这是宫中人尽皆知的事情,给他八百张嘴都不敢张口说出真相。

    李意乾被罚跪一夜,日出前,他哭着被人抬回房里,膝盖肿得要和脑袋一般大。

    “我缘何要替他挨罚?”他哭着问:“为手足情谊,为明哲保身?”

    祜雪从前是跟在他母亲身边的侍女,嫁了宫中内侍才得以活下,继续伴在李意乾身边。她听了这番话,却没有回答,只是默默替他擦着药,在轻轻擦过他青紫膝盖时终于忍不住垂泪道:“殿下,挨过痛,才能更好的计量得失。”

    祜雪的泪水同那夜的月光一同流淌在他的皮肤上,深宫里的委屈苦痛是团裹着针的棉花,他只能

    他在那夜便明白,学会挨痛,学会吃苦。

    雪愈来愈大,李意乾看了一会儿,便放开手,任由窗边的帷幔缓缓落下,让车厢重新暗下去。

    不起眼。

    他将这三个字反复咀嚼。他从未想过李意骏会与这样的词联系到一起。帷幔落下,挡住最后一丝天光,晦暗中,李意乾低低笑了两声。

    那时他以为自己终于赢了一次,可他还是低估了张氏的野心。今日李意骏同他说的这些话,根本没打算让他这听了的耳朵继续留在世上。

    马车驶至皇城下,却见数百北衙禁卫披甲佩刀,将皇城大门堵了个严。

    “怎么回事?”

    李意乾撩开帷帘,在一众鸦羽般漆黑的衣甲中瞧见一把素色伞,十几人围着她,仿佛杀气腾腾中一个宁静的支点。

    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伞面微微一动,露出内侍监少监蓝溪清秀的眼,隔着大雪,她看见他,似乎笑了起来,“四殿下,可真是让奴婢好等。”

    李意乾从这片刻的对视里察觉到不妙,车夫已然被禁卫拽下马,嘈杂拉扯间,不知谁喊忽然了一句,“殿下,来这儿!”

    趁着众兵回首时,他踢开厢门,一个跨步爬上马背,反手抽到砍断了缰绳,拨转马头急急往声音来处奔。

    皇城西门逼仄窄小,平日里是供内侍监出宫采买的,因此门前并没有安排过多的禁卫军看守。

    蓝溪目光平静,下令道:“追上他。”

    李意乾奔的近了,见一身脏泥的陶青扒开杂草,手脚并用地从那城墙底下扒开几块砖,露出个窄小的缝隙来,喊道:“这有路!”

    ——那是个狗洞。

    李意乾还没顾得上犹豫,身后追兵的马蹄声便响了起来。

    “管不了那么多了。”他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学会挨痛,痛了才能更好的计量得失。眼前这口管他是狗洞猫洞,只要能钻过去,找了父亲,便有生路。”

    绞弦尖利,城墙上有流矢破空飞下,阆京禁卫最擅伏击,弓箭的准头是出了名的好,一箭射中马脖,一箭戳伤马腿。

    马匹受不住痛,嘶鸣着前跪倒下。李意乾跟着翻了下去,滚得五脏六非都要错位,可一抬头却傻了眼,却这一摔,竟直直将他摔到了狗洞前。

    陶青急忙上前搀他,李意乾这时顾不上痛,伏跪下身,强行将头挤进那窄小的洞口,任凭积雪将他那身衣裳浸得湿透。

    他已经望见皇城内惨白的日光,随后他的一条胳膊也穿了过来,他奋力用它撑住城墙内壁,接着是肩膀,胸口,随后……左腿一阵钻心的刺痛。

    恍惚中,他听到墙外士兵刀鞘的摩擦与嘲笑,“堂堂一国皇子,为着求生,竟也会露出这副丑态……反正么,若要换作是我,宁愿死,都不要从这劳什子狗洞钻过去。”

    腿被长刀砍伤,李意乾只觉得眼前模糊一片,痛得要晕过去。

    “不过,殿下,今日替人挨得这顿罚,可不能白挨。”明昭元年的月夜,祜雪放下药罐,抬手擦掉他的眼泪,“等能走动了,便去寻三殿下,好好同他讲和了才是。”

    “凭什么?!”幼时的李意乾哭得更凶,眼泪成颗成颗地往下掉,“我什么错都没有,父亲不管不顾地罚我也就罢了,我,我凭什么还要再去同他讲和?”

    “不仅要同三殿下讲和,明日,您还要去雪芸殿,同陛下低头,好好认个错。”祜雪将声音压得低:“殿下,若像往常一样缩在角落,陛下永远都不可能想起你来。今日你被罚,虽说肿了膝盖,可这就是您的机会。”

    李意乾不解,“怎么……”

    “殿下,您明日去认了错,奴婢给您带上几本诗典……殿下不是将诗典背得最清了?”祜雪笑起来,只是还未抹去的泪痕在烛火下明晃晃的,让李意乾移不开目光,“您去认了错,背了诗,陛下一定会对您另眼相看,之后,之后也许就有好日子过了。”

    “好日子?”李意乾摇摇头,“我不要!”

    “殿下恕罪。”祜雪皱起眉,“奴婢再多嘴两句。如今您在宫中无依无靠,今日这个可以骂您一句,明日那个又会踩您一脚。陛下冷眼,三殿下不待见,这日子,活不下去的。”

    “可,可我,我不想去。”李意乾抽噎着,“我为什么一定要讨他欢心才能活下去?他根本不疼爱我,我也……”

    “殿下。就当是,为了您的……母亲。”祜雪错开了目光,声音很轻,“朱氏蒙冤,家中百余口人都躺在张氏的横刀底下,如今三殿下也像待宠物一般待您……殿下,没有陛下庇护,您是活不下去的。一些苦吃了也就罢了,只要能活下去,一定要……”

    剩下的话她没有讲完,幼时的李意乾听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觉得明明挨伤的是自己,祜雪却总是哭的比自己还要厉害。她眼睛不好,李意乾不想要她再将眼睛哭坏了,便伸手抹掉她的泪水,于第二日一一照做。

    那时是明昭元年,而他却在明昭末年的剧痛中明白过来,朱氏陈冤未雪,正是因着太过刚强,不愿屈从。

    只有活着才能完成未尽之事,只要能活着,挣扎,挨痛,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活下去。

    李意乾忍着腿上,猛地一撑,胯骨蹭着凹凸不平的石壁硬生生擦了过来,伤腿还能动,结果他摇摇摆摆,没跑出五步就一头栽倒。

    皇城寂静  ,李意乾就这样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去,竟还真让他拖到了雪芸殿前。

    “潘公公!”他高声叫,“潘公公!城外禁卫成群,我要见父……”

    话未说完,却见潘福摇了摇头,将他挡在了殿外,“陛下正与太子叙语,有诏令,诸人皆不得擅入。”

    “潘公公,我……”

    “四殿下,您这腿是怎么,哎呦,快叫太医来看看。”潘福叹息着摇了摇头,“血渍不详,殿下还是快速返止血,切莫将血腥秽气传进殿内……”

    张氏在外重兵压城,他带来消息,可皇城内的人却不闻不问,只看得见他此时一身秽气,叫他赶紧离开,千万别玷污了九五至尊。

    荒谬至极,李意乾在原地怔愣半晌,几乎要笑出声来。

    之后的事情,他不愿再去想。

    噩梦紧紧缠裹着他,他在这秋日寒夜里汗湿了衣襟,就如同那日倒在雪地中一样。皮肉青紫,内里断掉的伤口痛得畅快。

    模糊间,他好像又看见了祜雪,她站在她面前,似乎在笑。

    “我尽力了。”他喃喃,“我真的尽力了。”

    李意乾将祜雪的嘱托一一照做,晨昏定省,立学修身,险些将命都赔了进去,在外人眼里却还是模模糊糊,算不得数的。

    “我知道。”祜雪偏了偏头,“你瘦了许多。”

    李意乾流出眼泪,忽然有人从后面抓住他,他回过头,看见了李意骏的脸,“别怪我,小四,你身负太白凌日四字,你若是能聪明些,站在我的身后,也许不会落到这个下场。”

    太白凌日,又是太白凌日。

    李意乾摇着头,拼命挣扎,却始终被人死死按着。长刀拍向他的左腿,裹挟厉风,像是拍断一截枯木枝。

    永淳三年的弦月太低,低得像是要直直坠到地面上,跌破了,跌碎了。

    李意乾在潮汗中睁开眼。

    他的腿还是废了。

    第145章 手足灰色天地,像是躺进了坟棺里。……

    黑暗笼罩,疼痛撕扯着他肿胀的皮肉,像是腐坏的骨节里生出坏虫,一点一点啃噬着他的神经。

    李意乾坐起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几声刺耳残破的音节从他口中传出,近来他总是如此。衾被被掀开,他从床榻滚落下去,摔在地上,目光一转,他看清一截霜色袍。

    “四哥。”袍子的主人伸手过来,阻止他用双臂将脑袋藏起来,“四哥,是我。”

    李意乾当然知道他是谁。

    那个清澈的,柔软良善到无可救药的太子卿。

    李意乾自小被养在戚氏院里,在体悟到冷落前,自然也曾万分宠爱这个同他只有半支血缘的弟弟。

    可事情是从什么时候改变的?李意乾想,该是要从李意卿发蒙读书时开始算起。

    李意卿伶俐,又生得漂亮,面容隐在氅衣滚边的白狐毛中,鲜嫩得如同新开的粉芙蕖。咸元帝在位之时,宫宴屡见他将李意卿抱在膝上,听他吟诵古文,再捏捏他的脸颊,夸道:“朕有孙若此,实为幸甚。”

    每到这时,李意卿便要将他拉到身边,说:“都是四哥哥教我的。”

    于是咸元帝一顿,目光转到李意乾的身上,点头道:“不错,汝将幼弟教养甚善。”

    李意乾不敢抬头,却听出在这一前一后的间隔中,皇帝的话语明显冷淡许多。

    一次两次便也罢了,这样说得人多了,这些因李意卿而转来的目光便像是塞在牙缝里的菜叶,由不得他不去在意。

    李意乾厌恶听这些话,好似他活着的意义就只是因着李意卿,他不愿意做那个落在幼弟身后的影子。

    于是,在某日传授课业的先生查书发生了一模一样的情景时,李意乾在先生目光落在他身上,张口要夸他前,很没有礼数的转身跑出了书房。

    自然,他因着这事挨了二十手板。

    “这孩子性格不大好。”那时李意乾跪在蒲团上,手掌红肿,听见父亲同先生耳语:“天言不假,他这样小的年纪就养成这般刁蛮的性子,真真该罚。”

    他听完便垂下了头,等挨完罚,回到屋内,眼泪便断了线一样往下掉。

    李意乾痛恨那样的时刻,为什么旁人不能将目光从弟弟身上往他这里拨转一些?

    祜雪听完他的苦楚,叹息着摇头,“四公子,您长在戚夫人身边……凡事多忍让着弟弟一些,以后才好行路。”

    李意乾年纪小,听不懂她嘴里的“以后”到底什么。可祜雪毕竟是他的奶娘,从小带着他长大,李意乾依赖她,于是便点了点头,将眼泪抹干了。

    后来再有人讲这些话,李意乾便不再逃跑,只是温和地看向李意卿,道:“弟弟聪慧,即使我不教,他也能学得好。”

    这个回答至善无瑕,旁人都会喜欢他这副“好哥哥”的说辞,李意卿也会笑着拽住他的衣袖,响亮道:“才不是呢!四哥哥的才识才是我望尘莫及的,我只有跟着四哥哥才能学得好。”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到李意卿身上,纷纷笑着叹他们兄弟之间的手足情谊,留下李意乾立在一旁,成为一个沉默的灰点。

    反抗对于他这样无依无靠的庶子来说,实在是痴心妄想。而为了阻止这一切,李意乾能做的,只有更加勤学,更加刻苦。

    可惜他越是这样想,便越是事与愿违。

    他上交的课业被先生夸奖,课下先生让他稍稍等候片刻,李意乾第一次得到这样的待遇,心跳的快要飞起。可真等到了那个时候,留在学堂的不知有他,还有他的弟弟。

    做的策论再精彩又如何。学堂先生笑着拍拍李意乾的肩膀,目光却落在了李意卿身上,向他道:“瞧瞧你兄长的文章,记得,同你四哥哥好好请教,若你能有他一半勤学……”

    剩下的话李意乾没有听进去,只觉得胸口闷闷痛。这些人的话语远望去都像是一团团棉花,李意乾太珍惜,掌心朝上地去迎接,到手了却刺痛。原来里头裹着一根针。

    李意乾被针扎伤了,他几乎想要扳着先生的肩膀,好让他能看看自己,好好听听他的心里话。

    分明生在同一府中,为什么其他兄弟就能在双亲膝下承受宠爱,而他却只能躬身立在一旁谨言慎行?为什么李意卿得到的一切都是爱,而他的存在就是为了作他人陪衬?

    李意乾几乎要叫出声来,可最后他还是端着平和的笑,轻声附和着。

    从学堂走出时,李意卿捧着他的文章细细读,称赞道:“四哥,你的见识在同辈人首屈一指,日后决计能有一番作为。”

    “是么。”李意乾盯着他澄澈的眸光,瞧不出半分假意,可越是这样,他的胸口便越是沉闷。刹那间,他喉头涌起阵阵恶心,不是对李意卿,而是对自己。

    夕阳染红了半边天,李意卿似是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有些担忧问:“四哥,怎么了?”

    李意乾看着他,在漫长的对视后无望地发现,被这样数不清的爱与重视围绕着,才能滋养着出李意卿这样温柔洁净的心性。

    自己心中无数次祈盼后,第一个认真读过他笔下文章的是却是他,第一个觉察出他心绪翻涌的还是他。

    而自己站在他面前,简直拙劣的无所遁形。

    李意卿见他没有回答,便又上前两步,还想问些什么。

    李意乾却已没有力气再去同人虚与委蛇,他看着弟弟被残阳映亮的眸,胸口越发闷痛。

    他不该生弟弟的气,李意卿什么过错也没有,他从没见过事情丑恶,从没遭受过任何的伤害,也从未感受过任何的恶意,阴谋。他心纯如雪,一丝杂色都不曾参杂。

    越是这样,他心里就越是嫉妒,嫉妒的几乎要失了态。但他最终还是撤开两步,轻声说:“没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

    于是李意卿马上点了点头,说:“正好,今日我叫小厨房里炖了茶粥,热热一碗最能放松了,四哥也来吃些。”

    李意乾摇了头,逃也似地离开了学堂。

    就在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梦到了母亲。实话说他并不知晓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一双温暖的手。

    他枕在那只手里,汲取着上面的温度。在梦里痛快哭过一场后,在天蒙蒙亮时起了身,走出房门。

    东方既白,残月犹挂。微弱的曦光将大地盖得灰蒙蒙的,四公子的院里惯常没什么人愿意伺候,此刻除了光秃秃的土地和水汽,似乎就没有什么是活着的。

    李意乾藏了把匕首在袖中,他躺在这片灰色的天地中,像是躺在了自己的坟棺里。

    无比安心。

    可忽然有一双手阻止了他的动作,突然起来的打断令李意乾不安起来,奋力挣扎,甚至用刀尖划伤了面前人。

    李意卿吸一口凉气,却没有松开握着他胳膊的手。李意乾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竟硬生生从比他高半个头的自己手里夺过那柄匕首,扔远了,却依然抓着他的胳膊,哭着问:“四哥,你这是做什么,你这是做什么啊?!”

    李意乾彻底恼火,却甩不开他的手,只好恶狠狠地瞪着他,“你过来做什么?”

    “过,过几日就是年关……”李意卿一边哭,一边指着脚下,“我,我扎了灯笼,想偷偷来给你院里挂上几个,你一早上学时就能瞧见了……我……”

    李意乾一低头,果见不远处倒着几个灯笼,却已经在二人方才拉扯间被踩坏了,原本圆鼓鼓的外形凹下一个坑,模样十分可怜。

    “活该!”李意乾再也不能装作平和,几乎吼道:“谁让你可怜我?谁让你来管我的事情?”

    李意卿似乎被吓住了,只瞪大泪眼看着他。

    “我早就受够了!”李意乾看着他惊慌的模样,心底隐秘地升起一丝痛快,“这府里根本没有一个人在意我,没有一个人!是,我娘死的早,我无依无靠,身负不详天言,可,可……”

    说着,他不知觉的也掉起眼泪来,“戚夫人养育我,我是该报她的恩情,所以我凡事多退一步,多忍一些,可,可我也是这府里的公子,我凭什么比你和李意骏都第一等?我凭什么要受这样窝囊的气?我受够了……我没有伤害过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想离开这里……为什么又要阻止我?!”

    李意乾看着李意卿的眼睛,他想要将自己身上的全部厌恶都挤到他身上,倾倒在他那双像小兽一般闪烁的眼睛。

    他目光紧锁,不想错过李意卿眼中的任何情绪。他甚至期待看到李意卿撕破那张天真善良的浅薄草衣,来厌恶他,怨恨他,咒骂他的自私刻薄的心思。

    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原来他也与他一样,他们两人并么有什么不同。

    可是李意卿没有,他忽然伸臂抱住他,一边抽泣一边道:“对不起四哥,我从没想过这些……对不起……”

    李意乾手心里有无数个被针扎进的血点,在看到眼前这团棉花时,害怕了,不敢再乖乖伸手去接,于是挥拳打去,拳头却像是陷在了小兽柔软的腹部皮毛。

    李意乾忽然恍惚起来,从前的月岁同如今重叠,李意卿已经长成容貌年轻的少年,却不似从前那般温和柔软,反而凉沁沁的,泛着清冷的光。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

    从前那样一个柔软的人,在三年前被打碎了边角,破出一个小小的洞。

    经历过阴谋,背叛,恶意,这下他们终于一样了。

    李意乾蓦地垂下头去。

    他没有说话,却觉得有些难过。

    第146章 奢谈“打仗可不能用钝刀。”

    旦日初升,晨曦微露。叶帘堂多罩了件扁青外袍,坐在廊下翻了翻州府近来的开支。

    院里,太仓坐在药炉旁,手持蒲扇,仔细瞧着药炉的火势。

    “听说,半仙那身子是被人药坏的?”叶帘堂合上账本,抬眼问道。

    “是。”太仓一边看着药方子,一边回答:“大夫说,有人给他喂了大半年的毒,虽说用量不大,可那样日积月累下来,难免要坏身子。”

    叶帘堂的动作顿了顿,“下的是杀手?”

    “要人命倒不至于,这药说是会使人心思不宁,噩梦连连。”太仓想了想,道:“用得久了,便神思迟缓,同痴傻儿一个模样……这样想来,同死没也什么分别吧。”

    叶帘堂的眸光落在手边的茶盏上,停了片刻问:“那他的腿脚呢?”

    “他那腿坏了太久了,用药只能消减疼痛。”太仓轻轻摇动蒲扇,说:“能走,但还是同以前一样,瘸,治不好了。”

    叶帘堂拨着茶盖,眉间皱了许久。

    院中起了风,将火吹得更烈,药材于壶中咕噜噜翻腾,水汽蒸腾而上,太仓惊叫一声,赶忙去熄火,掀开壶盖,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察觉无恙后才松了口气,愤道:“哪来的妖风,差点吹毁我一锅药!”

    闻言,这才让叶帘堂眉间稍稍松了松,“快要入冬,风本就从前凛。你倒好,不好好的在屋内煎药,非要将药炉子搬到院子里,这会儿又怨上风了?”

    “哎呦,叶姐姐,州府眼下哪里还有空屋子呀。”太仓小心翼翼地将药倒进碗里。

    叶帘堂问:“从前那间屋子呢?”

    “都收拾给府内下人住了。”太仓说:“这些日子焱州不是来了许多难民么,许多还没来得及安排活计的都被方大人安排到偏远去了,如今州府就没一间屋子空得出来。”

    说到这,叶帘堂这才猛然想起置办宅院的事情。

    前些日子她才带兵劫了押运队,眼下叶氏族人同留下等候吩咐的士兵们占了不少院落。更何况她以后要自起门户,更不能一直住在焱州州府,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倒是我思虑不周了。”叶帘堂点了点头,说:“我一会儿便叫丛伏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看焱州哪有地段好一些的空宅院,早些搬出去,对两边来说都是方便。”

    闻言,太仓眸光亮了亮:“太仓也要跟着姐姐走。”

    “放心,没将你落下。”叶帘堂笑了笑,看向太仓手里端着的药碗,问:“这是送去哪的?”

    “送去西院,半仙的那间屋。”

    “正好。”叶帘堂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秋意渐浓,凉风早就将西院吹得光秃秃,只剩下棵松枝斜倚,立在院中颇有种铁画银钩的刚健柔美。

    叶帘堂到时,见屋檐下侍女并不似前几日那样噤若寒蝉,反倒捧着东西进进出出。太仓先一步端着药碗进去,叶帘堂便停在外间,并没有跟着走进。

    因着院子朝西,屋内还明着烛火。叶帘堂隐约瞧见李意乾的影子,孤零零的映在屏风上,好像她再看得久一些,他的影子就会慢慢的模糊进屏风里,然后消失不见。

    李意乾似乎也瞧见了他,捧了药碗,道:“叶大人,许久未见。”

    叶帘堂这才绕过屏风,抬脚进去了。

    “岭原重兵南下,压城已是不日之事。”还没等她说话,李意乾便率先开口,先一步堵住了二人叙旧的可能,“叶大人该是在为此事发愁。”

    李意乾不叫她侍读,只唤她叶大人,摆明了不愿提及过去。叶帘堂明白其中意思,便顺着他的话道:“正是,阆京正规军的人数要比我们多三倍不止,若真打起仗来,入了冬又是一大难关。”

    “那我们躲在城墙里头呢?”太仓在等药碗的间隙插话道:“南沙的城墙本就是专用来抵御外侵,我们躲在城墙后面,不去迎战,就与他们熬。”

    李意乾面不改色地将药液一饮而尽,将药碗搁在榻边的案几上,摇了摇头说:“我们必须迎战。”

    “是。躲在城墙内拖延只在等待援军时才有用,若只是单纯的避战,我们没法走出城墙,这就意味着同溟西的商路往来也会一并停止。”叶帘堂慢慢道:“没了商贸,军备先不说,连过冬用的最基本需要都达不到。等到那时,我们便只

    剩下两个结局,要么饿死,要么冻死。”

    “没错,更何况按如今的形势,南沙孤立无援,已经陷入绝境。”李意乾咳了两声,道:“我们只能迎战。”

    闻言,太仓点了点头,原本接过药碗便要出去,李意乾却出声道:“你可以留下。”

    太仓讶异回首。

    李意乾却没有解释,伸手将桌案上的图纸摊开了,指着岭原与南沙相连的山道河流说:“他们南下,要想彻底的穿过峦袖岭,抵达南沙前就必须淌过小苍潭。”

    说罢,他点了点图纸被划出的地方,“上游水急,河道窄,下游流缓,河道宽阔,有河漫滩,他们只会从下游走。”

    太仓默默放下药碗,凑近了看,并没有说话。

    “他们会带队从下游渡河,”李意乾抬眼看向叶帘堂,“他们在陷入低洼水道,而我们占领高地,这就是我们交战的好机会。”

    叶帘堂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我们可以提前埋伏一队于上游地,待下游的前线交锋,上游便趁机渡河,攻其侧翼,这样——”他用笔杆抵着图纸,猛地向前一划,如同一把锋利的尖刀直刺对方腹地。

    叶帘堂抿了嘴,李意乾敏感地察觉到她的动作后收起笔,问:“您有什么顾虑?”

    她顿了顿,道:“你方才讲,上游水急?”

    “是。”李意乾点了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叶大人,战争定然伴随牺牲,您一定比我明白这一点。”

    “并非只是这一点,”叶帘堂说:“镇南军太久未曾上过战场,他们从前的主将……你也知晓。若是要他们为这场战争冒险渡河,我怕……”

    “他们临阵脱逃?”李意乾问。

    叶帘堂点了点头。

    “可我听说他们已经投身于您府下。”李意乾抬眼问:“您不信任他们?”

    “这并非是信任的问题。”叶帘堂皱起眉,“……对于镇南军来说,他们做将近十年游走于各路势力的墙头草,早就习惯了以自身为最先考量。勇气,坚定,忠诚……都是奢谈。”

    “你是说?”

    “这里并非阆京。”叶帘堂慢慢道:“同他们谈这些,他们会觉得十分可笑。”

    “这是你的事情,叶大人。”李意乾抬起目光。

    “当然。”叶帘堂起身时向他笑了笑,道:“我会尽快解决好。”

    *

    “小苍潭有上下两处过滩,自秋冬便会进入枯水期。”王秦岳说:“我们会从那里通过。”

    他的话落在地上,没有人去接。

    如今袁华带队去焱州管施粥的事情,营中便只剩下曹、吴两位副将。

    王秦岳抬眼看向他们二人,曹吴二人互相瞧着彼此,似乎是在心照不宣地对眼神。王秦岳皱了眉,清了清嗓子,扬起下巴问:“二位意下如何?”

    “唔……”曹副将瞧着摊在桌案上的图纸,被画出的小苍潭上窄下宽,他好似透过图纸便已然看见了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指尖扣在佩刀的刀柄,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嗯……”

    “嗯……”吴副将则垂下头去,用一根手指轻揉眼睫,嘴唇紧闭。

    王秦岳问:“这是不同意的意思?”

    “哎呀,头儿,这种事……”话没说完,吴副将便回过身去,望向身后的士兵们,“你们觉得呢?”

    “啊……”

    “呃……”

    “也许……太险了些……”

    “啊,是啊。”吴副将回过头,笑着点头,“头儿,太险了。”

    王秦岳稍稍沉下了目光。

    “您也知道,战争才从镇南军手里夺走了一位主将,一批轻骑。”曹副将垂下头去,叹息着道:“而如今,镇南军已经不能适应这样的……正面冲突。”

    “头儿,士气尚低啊。”吴副将低声说:“作为副将,我自然是心疼弟兄们,眼下这样的境况叫他们投身混战,和兵马强壮的阆京正规军交锋……我自然也不是说不可以,但……唉……”他挠了挠脸颊,“谁说得好呢?”

    王秦岳沉吟片刻,“这样说,你们并不打算听从命令。”

    “哎,头儿,别说得这样难听嘛。”曹副将摇了摇头,面上仍挂着那样狡猾的笑脸,“打仗可不能用钝刀。”

    “总得有点什么,好叫士气高昂一些……磨刀嘛,您也明白的。”吴副将搓了搓手,站在他身后的士兵们窃笑起来。

    “军中没有赏钱,没有酒肉,”曹副将接话道:“这真是……”

    “唉,”队伍中有人适时接话,“头儿,这嘴里没滋味呀!”

    “是么。”王秦岳笑起来,“我明白了。”

    说罢,他伸开手,一手边搂住一位副将,将二人携着往军帐里走,“砍树不能用细剑,得用利刀,是不是?”

    “哎!”一人应道:“头儿,是这个理!”

    “今儿我就破例给大家磨一磨刀。”王秦岳笑了两声,回头吩咐道:“摆酒!”

    第147章 夜风“我的前程就在这里。”

    镇南军那儿通宵进行着酒宴,焱州州府这边允了批拜帖。

    南沙从前官府衙署的人都是张氏旧部,用不得。于是待将那些递了拜帖的人都见了,选出一批能用的,都安排了位置,尽快上任。

    因着李意乾腿脚不便,几人索性便聚在李意乾房里论了将近两个时辰,待最后一笔落下,都饿得饥肠辘辘,肚子响个不停。

    侍从们们端来几盘糕点供他们充饥,方蹇明赶忙拣了块豆糕往嘴里塞,待香甜的味道充斥口腔,连连叫着活过来了。

    “蹇明。”叶帘堂从繁重的册本中抬起头,说:“这些人都是生手,恐怕一来还没法上手衙中要务,这些时日还得劳烦你多提点着些。”

    “这是自然,大人放心好了。”方蹇明掩着嘴,边嚼边道:“我早先在州府做过幕僚巡官,常在衙署里跑东跑西的,那里头的门道摸得清清楚楚。”

    叶帘堂点了头,说:“其中若出了什么问题,直接报给丛伏便可,不必总等我来,浪费好些时辰。”

    闻言,方蹇明赶忙咽了食物,起身行礼。

    叶帘堂此举是要放权给他,往后他握着南沙各州官吏的政绩考核,就相当于阆京的考功郎中。如今各州缺人,她将此权给了他,这几乎是将整个南沙都放在他手上了。

    这是要重用他!

    方蹇明是个聪明人,眨眼间便明白了其中意思,忍不住地要笑,却被喉里没咽干净的豆粉呛住,咳嗽代替笑声将屋内震得响。

    李意卿默默往叶帘堂身边移了移。

    待方蹇明被侍从又是灌茶又是拍胸后,终于渐渐缓过来,道:“大人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定当恭俭庄敬,属辞此事!”

    叶帘堂笑起来,向着扶着方蹇明的侍从说道:“行了,快些扶你们刺史大人下去吧,我怕再将他拘在这屋子里,一会儿又不知会出什么事情。”

    方蹇明虽饿得不行,临走前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两次礼,“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叶帘堂点着头,向他摆了摆手,顺带解放了一屋子的幕僚。

    待众人散去,叶帘堂这才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在椅子上,叹道:“什么时候了?”

    长谷蹲在外廊玩蚂蚱,听见问话便将小虫轻轻收进匣子里,扒着窗口道:“大人,亥时了。”

    闻言,叶帘堂又一骨碌坐了起来,用左手揉着有些酸痛的后颈,说:“军营那边来消息了吗?”

    “还没……”说着,长谷回头去望,见远远的有人挑灯而来,正是往常在军营与州府间传信的驿者,便收回目光,道:“咦,大人。好像才来。”

    叶帘堂点了头,起身时将外袍披在身上,说:“不必叫他进来了,我出去,同他边走边说。”

    李意卿瞧了眼外头的天色,闻言也站起身,“我跟着你一起去。”

    “小五,留一下。”还没等叶帘堂点头,榻上的李意乾却率先出声叫住了他,道:“我有事要与你说。”

    李意卿皱了眉,刚要回绝,叶帘堂却轻轻扯了下他的衣袖,于是他便明白了她的意。

    从前李意乾就被柳太傅评“疏通知远,广博易良”。他是人才,不可多得。叶帘堂想将他留下,可他眼里却藏着犹豫。

    她不知晓他在担心什么,他也不愿同她讲。可李意卿不同,许多话他不愿对她说,却会对着李意卿说。

    她端起案边的茶盏饮尽了,对他眨眨眼,悄声说:“回来我便找你呀。”

    李意卿有些不愿意,却只好让长谷随行。

    一阵响动,待人挑帘出去,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李意卿回过头问:“说什么?”

    “不过与我说两句话,你就这样不情愿?坐。”李意乾撇了撇嘴,目光从桌案成堆的名册中抬起来,放到李意卿身上,眼底却没有笑意。他问:“如今这算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李意卿莫名。

    “别

    同我装糊涂。“李意乾说:“叶氏称雄,这我是知晓的,可等我进了州府,坐到这里,才得知原来你也在她身边。”他盯着他,“你在为她做事。”

    李意卿没动,眉心浅蹙,“怎么?”

    闻言,李意乾抱着臂,用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忽然问:“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李意卿定了一会儿,只道:“你想说什么?”

    “我知晓你同叶侍读关系好,实话讲,我也很欣赏她,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说到这,李意乾微微顿了顿,目光稍沉,“但我也与你说句真心话,如今她在南沙建新兵,你跟着她,大事小事都听她的话……你还记不记得你是明昭年间的太子卿?”

    “四哥,明昭年已经过去了。”李意卿的面庞隐在阴影里,青铜树灯暖融融燃着,却只能照见他漆黑的眼睛,“如今我是承平道的清也先……”

    “那你就不该叫我四哥!”李意乾猛地打断他,话语间已经隐隐含了怒气,“如今你既叫我一声哥,我便要替你做这个打算!”

    李意卿看着他,没说话。

    “你可想仔细,你在这帮着她,若是真有一天她灭掉了张氏,踏破阆京高门,这天下就不再随你我姓李。”李意乾瞪着他,“若是大周李姓断送于你之手,百年后,你要如何面见父亲,面见起列祖列宗?”

    他的眼睛与明昭帝太像,李意卿看着他,好似看到三年前大火中的父亲。

    房屋倾颓,热浪袭人。明昭帝看着不过束发之年的太子,话到了嘴边却只凝成一丝叹息,“算了,算了。我李氏一族沦落至此……这叫做什么……命数?”

    “张氏篡我大周之基,然若其能使天下黎庶脱困于水深火热中,我李氏今日的沦落遭遇,倒也不值一提。”明昭笑得凄婉,“卿儿,你往远走,行至他乡。我不盼你登高九鼎,只要能安乐的活下去,便好。”

    李意卿哭喊着摇头,想要挣扎奔入火场,去拉父亲的胳膊,却被潘福拦腰死死抱住。

    “皇城的日子太苦。”明昭笑起来,烈火逐渐蔓过他的身前脚下,将明昭一个人环在其中,孤零零的,像是李氏惨淡的,身毁魂断的命途。他垂下眼,不知是在对他说,还是在对自己讲,“……别再回来了。”

    李意卿缓缓摇了摇头,望向李意乾的眼神比任何一个时刻都平静,“永淳三年将过,天下黎庶却犹处水深火热之中,要使其脱离苦海,张氏不能,我也不能。”他顿了顿,道:“但叶帘堂可以。”

    “脱离苦海。”李意乾重复着他话里的字词,像是在斟酌着什么,良久,他笑出声来,“可如今眼下这般模样,她与张枫从前的所为又有什么区别?”

    李意卿安静地听着,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无论是你的助力,还是我的投奔,”李意乾笑道:“你眼中那‘带天下黎庶脱离苦海’的志向,皆不过是她为了行己之志找的借口罢了。从前张氏暗算她,如今他要报仇,仅此而已。”说罢,他身子往李意卿的方向侧了侧,低声道:“你杀人,人杀你,不过如此。小五,仇恨是没法停下的。”

    闻言,李意卿点了点头,说:“你说得不错,仇恨没法停下,苦难也是。可眼下大周早已乱成一锅沸汤,总要有人出手停止这一切。”

    李意乾目光沉沉,“可煮沸这碗汤的火,就是叶氏点起来的。”

    “前提是张氏已经往炉里塞够柴火。”李意卿平静道:“否则它根本烧不起来。”

    “你既然都明白。”李意乾恨铁不成钢道:“那叶氏嘴里喊着为百姓苦难,可实际都做了些什么?若这就能成你眼中的‘高尚’,那你为何不能做?若你愿意,凭着太子卿的名号,有大把的人能帮你做到此!”

    李意卿从前是阆京皇城里的珠玉,温柔谦逊,仁爱良善,深受民间百姓爱戴,有的是民意。而经过三年的动心忍性,从前缺失的品质都在三年前的那场宫变与战争中一并补齐了。

    胆识,身手,谋策,名声,李意卿无一不缺。如今他长大了,他就该是大周唯一的皇帝。

    “四哥,你还是没明白。”李意卿的声音轻飘飘的,还没落到地上,夜风便“吱呀”一声吹开小窗,让照在他霜白衣袍上的烛光微微地晃。透过敞开的窗,他看向漆黑庭院,说:“可我不愿意。”

    李意乾一时哑然,良久,他问:“为什么?”

    如果李意卿肯,他便有把握能让他重回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李意乾没法理解,当初李意卿创立承平道,本该是为此做得打算。可如今他跟在叶帘堂身边,那些欲望野心似乎都不作数了,他甘愿将三年的筹划与心血拿掉,放到叶帘堂脚下,成为她的向前向上的垫脚石。

    李意乾喉间干涩,“……你这是在糟蹋自己的前程。”

    “我的前程就在这里。”李意卿摇了摇头,“我向来知道自己要什么,从没有什么糟蹋一说。”

    夜风将落叶吹得响,在长久的对视中,李意乾败下阵来,他收回目光,垂头盯着自己的指尖,“……罢了……可你若要如此,分明有更轻松的路……叶侍读或许也能少吃些苦头。”

    李意卿明白他在说什么。张氏失民心,如今若是以他明昭年太子卿的名声为叶帘堂招人铺路,会比承平道的影响广得多,也轻松得多。

    李意卿笑了笑,道:“正如你方才所言,太子卿的名声虽响,可真到了万阶台前,还是难。”

    社稷虽危,可只要李意卿这个正宗嗣续还存在于世,叶帘堂说到底都只是外姓叛军,更何况她还是女子。等真到了那时,无论她做过什么付出过什么,人们最终还是更愿意承迎李意卿践祚。

    这便是家国同构的宗法社会。

    “她在向前,我不愿意做那块绊脚石。”李意卿慢慢道:“更何况,她已经做得太好。好到比我能带给她的还要多得多。”

    叶氏好女雪亮夺目,终将在张氏的脊背烙下一道贯穿伤。

    李意乾瞧着他的神情,无声哼出一口气。

    第148章 私兵“只属于我本人。”

    时至亥初,月挂中天。

    军帐内酒香四溢,凉食酒菜摆了满桌,士兵们跟着曹,吴两位副将酣饮。一人醉眼迷离,踉跄而行,似被渗进营帐的夜风吹得东倒西歪,旁有几人聚在一处,不知说着什么,不时便捧腹笑出声来,前仰后合。再有的则互相拍肩抹泪,或言朝廷之事,或诉兄弟之情,许多话语浸了酒液,竟真能让人潸然泪下,抱头哭起来。

    曹副将将杯中酒饮尽了,叼着杯盏醉倒在绸缎铺就的软椅上,不知听到什么笑出声来,牙关一松,杯盏就骨碌碌地顺着前衣滚了下去,掉在脚边,嘴里还在低声喃喃,“……再……再给我倒……倒酒……”

    吴副将瞧着还算是清醒,可一张嘴,语句却像打了结一般,不成体统地往出蹦,“秦岳……秦岳兄弟啊……”

    王秦岳端着酒盏,温声便侧头过去,问:“副将要说什么?”

    “这带兵啊……门道深着呢……”吴副将讲了两句,颊边酡红,神情却异常严肃,上下摆着手道:“虽,虽说如今你是我头……头儿……但是吧,我在镇南军做了快……快八年的,副将。”

    说着,他舞动的手停在眼前,冲着王秦岳比了个“八”,摇头道:“八……八年,你晓得是多么久吗?”

    王秦岳放下酒杯,温和地笑了笑,“副将醉了。”

    “胡说八道!你别以为做了……做了主将,就能随意对我大呼小叫!”吴副将一把握住王秦岳的肩,道:“你……你跟着个女人,坐到这个位子……羞……羞不羞啊?”

    王秦岳脸上笑意没变,将酒盏放到桌案上,“我扶副将回去歇息吧?”语罢便要抬手,却被吴副将挡开。

    “你这……这叶氏不知从哪领来的狗,也,也敢对老子动手动脚?不知天高地厚的

    东西,滚开!“吴副将本想将他的手甩去一旁,却因着醉酒没控制好力道,自己反而被甩进了椅背里,脑袋磕到木头上,心头火反而越发猛烈,“老子在镇南军待了八年,四年前当上副将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玩泥巴!如今不过攀上个女人就爬到老子头上,好啊,老子心宽气度大,不想同你计较这些,但你越发地得寸进尺,不……不过几日,就敢在你爷爷头上动土了!”

    王秦岳面上的笑容渐渐落下来,轻声道:“副将真是醉得狠了,如今都开始说胡话了。”

    “胡话?”吴副将伸手指着他,胸口起伏,“好啊!不过平日嘴里叫你一声头儿,难不成……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了老大了?”

    王秦岳也站起身来,“我是镇南军主将。”

    “主将?”吴副将嗤笑出声,“谁给你封的?朝廷?”

    “自然是叶大人。”他面无表情。

    “叶什么?”吴副将哈哈两声,骤然沉下语气,恶声道:“老子不过是给她两分薄面,让你在这营中混个人头,你还真将自己当成人物啦?真是可笑至极,镇南军是朝廷的兵,你爷爷我是朝廷亲封的副将,而你……”他轻蔑地挑起眉,“叶氏的话,也就你们这些在她脚边做狗的当块宝。要实打实算起来,老子砍你的头,不过一句话的事。”

    闻言,王秦岳点了点头,说:“看来副将是难忘旧主。”

    吴副将踢开脚边杯盏,伸手拍打着他的脸颊,放声笑道:“旧?哈哈,如今同你们一处周旋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爷爷我,从始至终都只认张氏……”

    他话没说完,王秦岳猝然笑了起来。

    吴副将瞧着那笑容心头一慎,“你笑什么?”

    “等来等去,终于等到副将你这一句话。”王秦岳摇了摇头,“四年前你坐上副将,我确实是在与泥巴打交道……不过,是作为千子坡的二当家。”

    “你……”

    王秦岳笑了笑,打断他将要说出口的话,只道:“副将,今日,多谢了。”

    话音刚落,吴副将喉间一紧,一双手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帐顶垂下,带着冰凉的气息,轻轻卡住了他的颈脖。

    他才要挣扎,那手便猛地用力,指尖钢针深深抠入他的下颚,一个使劲,竟生生抠断了他的颈脖,天地颠倒,脑袋已经磕落在地。

    “啊,”王秦岳用宽袖蹭掉迸溅至面颊的血,不满道:“峡风,就不能温柔一些?”

    黑肤女人手指触地,悄无声息地落下,伸了个懒腰道:“这也怨不得我吧?千子坡没了那么久,我这些年又没做过这事,手生了许多。下次我绝对做得漂亮些,至少让溅出来的血旋成一朵花。”

    这边动静闹得太大,满帐的嘈杂都歇了下来,惊恐的目光汇聚在二人身上,有人脚底抹油地想开溜,却被一早守在帐外的近军拿住,一脚给蹬了回来,“哎呦,朝廷养的小兄弟,做什么去呀?”

    那人跌倒在地,见眼前路走不通,急忙连滚带爬地奔向营中的另一位副将,哭道:“副将,副将醒醒,救命——”

    话音未落,他胸前便被什么东西捅了个对穿。

    曹副将才被晃醒,本睁着迷蒙的眸子不知发生了什么,可只听耳边“砰”的一声,骨裂的声响砸在他耳朵里,眨眼的功夫,便被新鲜的赤红洒了满眼。

    他好不容易揉开血污,便见一双手正正好从自己身边人的前胸钻透出来,指尖系着钢针一样的利刃,像是兽的爪子。下一刻,那双手抽出,眼前人便像柳絮一样飘摇倒地,头歪在那黑肤女人的脚边。

    女人一脚踢开头颅,目光落在曹副将的脸上,笑道:“哦,你就是另一个。”

    忠诚会有背叛的可能,而被恐惧控制下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下要更牢不可破的多。

    适时,有人捧着本子掀帘进帐,仔细绕过血污,慢慢道:“南沙镇南营中,曹吴两位副将背弃叶氏之恩,履发狂悖侮辱之言。主将王秦岳,闻其恶行,怒不可遏,按军律斩之。”

    这人是前些日子呈递名帖进的南沙,从前在翰林做过史官,如今是叶帘堂安排下来的录事参军,名叫葛皓,专门负责记录军营事务。

    闻言,王秦岳笑着点了头,目光扫过营帐内惊惧的面庞,问:“谁有异议?”

    帐中噤若寒蝉,个个都低着头。

    见此,捧着本子那人提笔,飞快记着,“且闻斩决之音,军中上下,皆无异议,咸称主将执法如山。”

    峡风嫌恶地耸了耸肩,“前头的倒也罢了,最后一句是哪里来的?”

    “行了,收拾下去吧。”王秦岳向着身后的近军吩咐,路过峡风时挤过她的肩膀,哼道:“有工夫笑我,没工夫精炼一下您老人家的手艺?”

    说罢,他朝着远处污血横流处扬了扬下巴,道:“太恶心了。我真是心疼近军的眼睛。”

    峡风翻出白眼,“用得着你管?”-

    叶帘堂到时,帐中诸事已经被收拾得干净了,近军将被血浇得透彻的炭盆换下,呈了新的上来,众兵聚集在帐前,静静地等着她。

    守在帐外的近军替她撩开帘子,她拢着宽袍走进,袁华跟在后头。

    不日将来的这场仗并不难打,却相当折磨。阆京的正规军要想从岭原进军,便只能渡过小苍潭,而这是镇南军占据了地形优势而进行反击的时机。可同时正规军的人数也要比他们多得多,要想赢下这场仗便只能挑出一对专攻侧翼,但此举的同时也意味着正面战场的人数会减少。

    这是太大的心理压力。

    叶帘堂闻着风里的腥味,便知晓发生了什么,并没多说,只问:“小苍潭一战,有几成把握?”

    王秦岳斟酌片刻,道:“八成。”

    “太少了。”叶帘堂摇了摇头,盯着他的眼睛道:“这仗一定得赢。”

    王秦岳少见的有些紧张起来,抱拳道:“属下一定竭尽全力。”

    “你只有这个能耐,我信你。”叶帘堂慢慢说:“此行,我随你们一同去。”

    王秦岳猛然抬眼,“可您的身子……”

    叶帘堂透过军帐的缝隙看着外面黑压压的镇南军,偏过头说:“南沙太小,我需要往北去。”

    她得了镇南军这把新刀,但这还远远不够,她的目光从没放在过这里,胃口不止这么点。

    小苍潭一战就是一块崎岖难啃的磨刀石,而她就是要趁此机会将手里这把新刀磨得更快更利。

    “属下明白。”王秦岳单膝跪了下去,垂首沉声道:“您将机会给我,我定然赌上一切去为您谋求。”

    叶帘堂轻轻笑了一声,转而走出营帐,对着营地内黑压压的镇南军道:“我很明白,这仗想赢,我能依靠的只有诸位。”她顿了顿,“既如此,我也给诸位一个准话。”

    月光下,叶帘堂摸着竹扇,长身玉立,“南沙镇南军从此更名南府军,此后呈报均可直报于我案头,不必再等州府查转。”

    底下军队隐隐骚动,几人对视一眼,眼底都有

    惊讶。

    她继续道:“从今往后,南府军不属于朝廷,不属于张氏,并不归顺于这世间任何默认的条框规矩。你们所犯何错,容不得他人置喙,只有我能言。”

    袁华愣了愣,摸出点其中意思来。

    这是,这是要……

    “从今往后,你们不再归顺于任何,而只属于我叶帘堂本人。”

    叶氏私兵。

    “若是此战能成,我定不亏待任何一人。”叶帘堂侧眸,唤道:“袁副将。”

    “是。”袁华从她身后躬身走出,领人将冬装军备一件一件发下去,“大人念着我们辛苦,专叫人去给每人做了冬装,日后贴在铁甲也暖融融的,挨不着冻。”

    南府军先前才受了王秦岳斩掉二位老副将的威逼惊吓,风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去,此时又被叶氏这么一体贴,当即个个酸了鼻子,低头抹泪。

    叶帘堂看着这一切,轻微地点了头。

    王秦岳是主将,得立威信,只能唱严厉强硬的白脸,而她是主君,要的是众人归心,便负责温和调解的红脸。

    叶帘堂抬眼道:“天色晚了,风里也冷,诸位快些散了,回去歇息吧。”

    袁华立刻让人将炭盆收进帐里,让叶帘堂先行。

    第149章 新账战场混乱,容易迷失方向。……

    叶帘堂在焱州主街旁落了处宅院,离焱州州府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往来议事走信的也方便。

    这日施完粥,袁华身上带着难民名册,由长谷引着往新宅走。登上宅院门前的青石阶,他瞧着周边宽阔的石道,不禁叹道:“行啊,这地段挑的还真是不错。”

    “那是。”长谷推着门,骄傲道:“我替叶大人挑了许久呢,选来选去,到头来还是这儿好,推开门便是主街,行动起来也方便……就是贵,太贵了,我怀疑这院里踩着的转头都要银钱。”

    “贵是贵,可也敞亮。”袁华进了门,目光扫过四周,“这也忒大了!”

    “等把叶家太太与老爷子接来,看着就能比眼下好些。”长谷回过头,等袁华慢慢瞧完了,才向他点头道:“这边来。”

    “小谷,你同我说,走商路真这么赚钱啊?”袁华近来管施粥的事情,同叶帘堂眼前的人都混熟了,此时快走两步,一胳膊搭在长谷肩上,将他压近了些,低声道:“这么大的宅子,叶大人眼睛都不用不眨就付清了?”

    还没等长谷开口,他又兀自说了下去,“听说镇南,啊呸,南府军,南府军的军备都是叶大人出的,如今又迎难民进城……这些事,桩桩件件,哪个不费钱。如今又一下整这么大个院子。小谷,你实话同我讲,聚宝台这三年来到底赚了多少银子啊?”

    “我哪里知晓这些。”长谷抬臂挡开他的手,低斥道:“主子们的事,别瞎打听。”

    “我不就问两句……”袁华见他仍不接话茬,只好悻悻“嘁”了一声,收回手,老实跟在他后面。二人拐过游廊,见眼前房屋还点着烛火,却不见人影。,长谷探了探头,侧眸向候在外间的侍从问:“叶大人呢?”

    “大人与刺史往偏堂去了。”侍从垂首回道。

    “刺史来了?”袁华笑道:“正好,上次他派人拨去施粥的银两不大对,我这会儿恰巧将账册带在身上,今日当着叶大人的面算清最好了,省的日后为这点银子扯皮。”

    长谷点了头,说:“那我去请……”

    见状,袁华赶忙拦住,说:“哎,别催!我在这坐着等等便是了。”他才这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在主子眼前做事,自然万事都要谨慎体贴些。

    “也成,前些日子清也先生搬了批书进府,我还没来得及收拾,”长谷嘻嘻笑着,“副将,闲着也是闲着,搭把手?”

    闻言,袁华一怔,不自觉放轻了声问:“先生也在?”

    话音才落,便听远处有脚步传来,他回过头,隔着半扇垂下的帘,从斜斜伸在院中的梅枝间瞧见了话中人。

    李意卿今日罩了件象牙白袍,其上的暗纹在苍白日光下流转,他肤白,衬得眉间朱砂越发殷红。远远望去宛如御窑一尊,釉光却是冰凉的,叫人无端发冷。

    袁华同这位清也先生没说过几句话,可不知道为何,就是怕。

    他目光还及移开,便被一柄玉鞘拦住了。袁华抬眼,见缠在剑柄上的缠着的祥云锁坠在他眼前,耳环似的晃。

    他认出来,这是崩玉。

    “叶大人。”袁华赶忙收回目光,垂下首,向着来人行礼。

    叶帘堂点了头,从他手里接过名册,站了翻了几页,忽然道:“蹇明方才同我讲了账目的事情,似乎同你这边是对不齐?”

    “是。”袁华回道。

    方蹇明叹气道:“我也并非有意苛扣副将,只是先前人手不够,账目是由州府先前的账房算出来的,他们浑水摸鱼惯了,定然又没仔细做。”

    这时李意卿走了进来,携着丝丝凉风,褪下外袍,拿了本新册递到两人眼前。

    袁华赶忙双手向上地接了,轻声问:“先生,这是……”

    “先前那笔帐有些问题,这是新算出来的。”李意卿收回手,说:“烦请二位重新看一遍吧。”

    “哎。”袁华应了,也没敢坐,和方蹇明站着去翻那新账册。

    瞧着瞧着,方蹇明便“咦”了一声,侧头问带在身边的侍从,“府里账房如今是谁在管?”

    “回大人,还是先前那人。”侍从回道。

    “空着?”方蹇明又摁着那册子瞧,“往年那账房算出来的都乱七八糟,这边藏藏那边盖盖,怎么今日的这样明晰……”

    “这账是我昨日理出来的。”李意卿说:“从前账目太乱了,各处都模糊,这头私藏那头掩盖,绕成一团乱麻,谁来了都算不明白。往后的南府军要出军饷,这帐就不能模糊,我昨夜理的急,这账目还算勉强能看,往后要算就要分册记,哪里用了什么得了什么都要列得明明白白,不能语焉不详。”

    “您……亲自算的?”方蹇明捧着那清清楚楚的账册,一时差点要给人跪下。他是为数不多知晓李意卿从前身份的人,让大周太子给他理账,这,这成何体统!更何况,眼前这账目岂止是他嘴里说得能看。

    方蹇明摇摇头,眼中竟隐隐约约有蓄泪的趋势。

    他在南沙狗腿多年,张氏要抹账平账,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日这账目将这月的各路开支列得清清楚楚,简直堪比他那时进京瞧见的户部账目。

    袁华在一旁也听的心惊。从前阆京拨下的军饷都不能直进他们军营,得先送去张氏府中,由他们来重新下发,其中谎瞒克扣的事屡见不鲜。但今日这账面里头是他们的就是他们的,一样不少,他还是第一次打这样富余的仗。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纪大了,鼻尖也开始泛酸。

    叶帘堂瞧着他们神情,偷偷弯了嘴角,亲自将茶推给眼前这大功臣。李意卿却没接,摁着她的手藏在袖下,侧身挡住了旁人的目光,面上仍一片泰然,向着垂头看帐的两人道:“如今府中多了许多拜帖,我前些日子挑了些出来,都能放在州府用。先前的账房,该遣的都遣了,手脚不干净的一个不能留。”

    “是!”方蹇明应了,却又在片刻后犹豫起来,那些都是府中老人,这样贸然换下,是否不利叶氏的名声。

    “不必担心。”李意卿似乎是看出他的犹疑,开口说:“从前的账处处都是把柄,给银子将人遣走已经是给了他么薄面。若是有谁闹起来……正巧,前些日子我才派任将焱州大狱收拾了出来,如今冷清的很,添些人进去也热闹热闹也成。”

    袁华合了账簿,悄悄擦去眸中的一点湿意,一抬眼,见方蹇明也在抹泪。

    “从前州府同军营不在一条线,这才生出好些事端。”李意卿笑了笑,“往后你们站在一起,哪边闹事,另一边直接出手就是,拿不准的便来找我。如今我们在这,任何人都不必瞧旁人脸色。”

    闻言,方蹇明与袁华对视一眼,朗声应了。

    *

    账目理清,州府衙署大换血。

    十月末,张世景出兵南沙,丛伏一早就盯紧了他们粮车的动向。南府军严阵以待,叶帘堂在东北侧与溟西相连的商道上藏了支由四处流落的难民组成的队伍,这支队伍由丛伏训了半个月,已经小见成效,虽说不能对战局起到扭转作用,但作为情况有变时的支援却是绰绰有余。

    南沙连日晴空,州府众人前来送行时,王秦岳蹲在营地里,在苍白冰冷的日光下做着战前最后一次的查验军备,检查战马,随后他套上绒衣,披上锁子甲,将磨得雪亮的长剑送入腰间鞘。

    太仓跟在李意乾身边,这些时日她都跟在这位半仙身边,每日为他熬煮汤药并跑腿送去后,顺带便坐在屋内跟着他念书识字,半仙虽脾性不好,却广博知远,太仓喜欢听他讲书,更喜欢他木匣中的几颗玲珑骰子。

    峡风在一旁看着,觉得这小孩性子沉默甚是稀奇,便拿了块糖想逗她玩,但太仓的目光却一直落在王秦岳身上,小声念着什么。

    “嗯?”峡风见她不理会自己,便将油纸拨开了将糖塞进嘴里,俯下身去听她到底在说什么。

    “一个时辰。”太仓终于将目光放在峡风身上,抬眼说:“其中岳叔用了半个时辰磨刀,在他脚边的那块石头上,一共四百三十二下,随后扣上六道锁扣,挂上两对钩眼,绑系了一十三条绳结,抬手用匕首修剪眉毛九次。”

    太仓一向喜欢数数,尤其喜欢观察人的行为动作。峡风听到最后一句,差点将糖笑得吐出来。

    王秦岳倒少见的没同她计较,只是转眸道:“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可是南府军的第一战,我不能给叶大人丢面儿。”

    峡风懒散地摆了摆手,“我又没说什么。”

    王秦岳的手在铁甲的锁扣上顿了顿,道:“自然,这第一战,我希望你能暂代两位副将的位置。”

    “啊?我啊?”峡风瞪大了眼,指着自己,“二当家,我对于打仗可是一无所知。”

    战场总是一片混乱,容易让人迷失方向,峡风不喜欢那里。

    “这不是什么必要的。”王秦岳摇了摇头,说:“我替你守住眼前,你替我看好后背,像从前在千子坡一样。”

    “对,一人一半,”太仓比划着说:“组成一整个。”

    第150章 陈词“搭弓。”

    长刀出鞘,刀身发出一声嗡鸣。张世景抽出长刀,朗声道:“大周的将士们!”

    兔羊坐在队末,轻嗤一声。战前需要的是厉兵秣马,整军经武,而不是这样滔滔不绝的无用陈词。在他眼中,战前陈词一向是给那些错失良机的队伍讲的,毕竟他们多半要准备撤退,这些话不过是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叫他们自愿牺牲,以此为主将的撤退作掩护。

    毕竟是输是赢只靠天时地利人和,人到底是多么无望,才愿意去相信几个轻飘飘唾沫星子就能改变一切。

    他坐在最后擦着夹棍,并没有抬头。

    “今逆贼叶氏猖獗,夺我大周疆土,掠我大周百姓!今日出兵,誓讨叶贼,匡扶社稷,此乃大义之举!你们跟随我多年,我知晓各位皆是英勇之士,大周之栋梁,百姓之倚靠,见此惨状岂能坐视不理,任那叶贼嚣张?”张世景嘴角挂着笑,翻身上马,将长刀高举过头顶,“如今国难,兵旗所指,所向披靡,我与诸位共在!”

    不可否认,张世景嘴上的确有几分功夫。

    他身高七尺有余,宽肩厚背,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银盔寒甲,片片凌冽。腰间束以玉带,足蹬战靴,靴底铁钉隐现。他是张枫长子,外姓郡公。长空下,张世景高举的刀尖闪着利光,自有一番英姿勃发之态。

    兔羊抬眼,见正前是身披重甲的重步兵,左手秉着梯形盾,其面涂漆,上绘龙虎花纹,右手则持以密如森林的环首利刃;队伍左右两翼是身背箭篓,臂挂长弓的轻步兵。而等他侧过身,瞧见蹄踏而来的骑兵,眉梢又是一挑。

    武卫营,张枫三年前进京时率领的亲兵,也是张世景此行带领的备患之策。他们身披金甲,腰悬横刀,脚蹬的乌皮靴更显油亮。

    兔羊退了两步,给他们让出位置来,不动声色地撇了撇嘴。

    武卫营早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身经百战,跟着张枫拼杀出来的军队,如今里头的人各各都有好出身,各各都急于奔赴战场,好以军功来换取家族在朝堂上的权势。

    兔羊并不是厌恶这样的人,而是厌恶任何一个不尊重战场的士兵。并且他深刻明白,眼前这群人打扮的越是光鲜,高坐马背上的神情越是奕奕,待会儿在战场中跑的便越快。

    反而是前头那些身披或重或轻盔甲的灰扑扑步兵们要真正留下,不仅仅是要在战场冲锋陷阵,还要留心伺候着他们身后这群废物主子。

    简直可笑。

    与此同时,张世景高昂的嗓音再次响起,“今日之战,非生即死,但吾等为大周而战,为天下百姓而战,青史留名,死得其所!”

    热烈的附和声从队列中层层荡出,兔羊收起夹棍,侧头看向远处的山林。凭借几句话就鼓胀的士气,又能坚持多久。

    “你们握着自己的前路,握着大周的前路!”

    错了吧?兔羊撇撇嘴,这些人的前路甚至性命都握在张氏手中,从没有一刻属于过自己。而如今战机大好,张世景却放任它从自己手上溜走,同样溜去的,也有他们的性命与前程。

    时机啊时机。

    兔羊摇了摇头。

    “为了阆京!”

    不如说是为了权势。

    “为了百姓!”

    其实只是为了自己。

    “扫清寰宇,誓死不退。”张世景猛地一拉马缰,战马喷着气,跑出两步,他站在马蹬上,朗声道:“此战必胜!”

    军阵因此高声呐喊。兔羊身处其间,甚至有武卫营的人伸手搂了搂他的肩膀,这是从前大周人,特别是阆京世家中人,从未对他这个南夷释放过的善意。

    兔羊心头惊讶,却并不在乎。

    这份热烈的气氛一直到往南行军时还未消退,张世景走在队伍正中,东南西北都有重兵保护,他拉了拉缰绳,让马蹄放缓,向着落后几步的兔羊问:“如何?”

    “什么?”兔羊抬头。

    张世景并不在乎他的走神,只是笑道:“战前陈词。”

    他向来这样,自说自话,而兔羊也时常心不在焉,他们早已彼此习惯。

    “振奋人心。”兔羊想了想,违心道:“十分动人。”

    “这就对了。”张世景同他并肩而立,说:“我瞧见你同武卫营的人相处的不错。”

    如若是指他们纡尊降贵的碰了碰他的肩膀,实在是大可不必。他们大漠从不将这个叫做相处的不错。

    兔羊笑了笑,只是指着张世景臂缚的叶片道:“您这料子不错。”

    “熟狗皮的。”张世景抬了臂,笑着说:“父亲专门去铺子里给我挑的……很不错吧?”

    “是不错。”兔羊点了点头,却暗暗腹诽:的确不错,不熟悉的人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好将军。实则……

    他挑了眉,没再继续想下去。

    *

    丛伏在草野中匍匐了半个时辰,秋风卷着黄叶打在她身边,发出轻微的破碎声响。除却双眼,她整个人一动不动,几乎让袁华以为她是个木头人。

    “你这功夫厉害啊,怎么练的?”袁华忍了半个时辰,终于按捺不住搭话道:“我也想学学,我这个年纪还能练成吗?”

    没人回话,袁华却并不尴尬,他本就是个嘴闲不下来的,又低声问:“这一支南府军都是你亲自带的?他们……”

    今日风大,碎叶渣子直超人脸上砸,丛伏就趴在这风中仔细扑捉着不同寻常的动静,忽然,她猛地压下身去,眼中直直盯着原野某处,哑声道:“来了。”

    袁华当即闭上嘴,连带着声音也放轻了。远处低地尘土飞扬,越过那些扬起的飞沙,他瞧见阆京的正规军不断从山丘涌下。

    “神了。”他悄声喃喃,“这都听得见。”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会开始渡河。”丛伏压低了声音,“秋日涨水,就算是从下游淌也够吃力。”

    袁华点了头,“也就是说,他们一时半会儿过不来。”

    丛伏点着头,仔细观察着山坡与士兵,企图找出一丝破绽,可阆京正规军从第一波露头开始,便如秋日过境的蝗虫,一层一层地侵占住山野,密密麻麻,瞧得丛伏汗毛直立。

    他们人太多了,在这样悬殊的人数压制下,他们就算能找出什么破绽,也可以忽略不计了。

    想到这,她终于动了动发僵的身体,吐出一口气道:“他们人数太多……但只要开始渡河,我们唯一的优势就在那个时候。”

    袁华心领神会,“地势。”

    他立刻爬起身,拍掉身上的碎叶残渣,说:“我去部署弓手。”

    “拖住他们的目光。”丛伏紧紧盯着远处,低声道:“我带人从上

    游摸过去,如果可能的话……断掉他们的后翼,将他们前后分割。”

    袁华点了头,同她碰了拳,轻声说:“尽力而为。”

    丛伏揉捏着有些僵硬的肌肉,勉强勾出一个笑,“这是自然。”

    小苍潭战场太大,需要拦防他们混入南府军后背的地方太多,而自己人手又少,这就显得他们能做的事情十分明显。

    “趁着阆京正规军渡河时派长弓手远方位拦截,当正规军第一波人登岸时下令步兵上前。”山丘后,王秦岳抱臂望着远处浅滩被挤得密密麻麻的河岸,道:“骑兵随我候在原地,当正面战场出现劣势时出动。”

    “看来这战张枫势必要拿下。”峡风裹着黑甲,盯着正规军在日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甲道:“他们带了武卫营的人来。”

    王秦岳慢慢抿住嘴角,他眯着眼睛看向对岸金灿灿的士兵。那些都是敌人,虽然他跟他们无仇无怨,但战场不是能计较这些的地方。“如果丛伏能摸进去……”

    “她可以。”峡风说。

    闻言,王秦岳倒有些意外地回过头,“你很相信她?”

    “当然。”峡风想起她猫儿似的轻巧步伐,笑了笑,说:“我喜欢她。”

    王秦岳瞧她一眼,耸肩道:“真是难得。”-

    长谷举着远火镜观察着河对岸的情形。宽大的正规军旗迎风扬着,周边簇拥着无数士兵,步兵和骑兵。

    “是龙吗?”长谷喃喃两声,又将身子往前探了探,道:“咦,又像是老虎。”

    “什么?”叶帘堂绑着臂缚问。

    “他们盾上的花纹,很漂亮。”长谷说。

    正规军的前锋已经快要踏入波光粼粼的小苍潭了,他们在浅滩慢慢铺陈开队形,将远处的黑土山道遮了个严实。叶帘堂站在对岸,几乎都感受到他们踏步时大地隐约的震颤。

    战鼓打响,在冰冷潮湿的空气中不断回荡。

    “的确很漂亮。”她压下银盔,沉声吩咐道:“搭弓。”

    一声令下,周边黑压压的南府军终于越过山脊,在河岸远处的山道上排成一长排,搭好箭支。

    长谷将远火镜从对岸的山道移开,望向小苍潭的浅滩。

    正规军前排已经涉入小苍潭,铁甲浸在冰冷的河水之中,瞧见对岸成排的弓箭手却来不及转身了。身后的士兵正源源不断地下入水中,将他们回撤的路堵了个严实。

    长谷瞧见他们的神色,只觉得自己也被及膝的冷水包围,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第151章 飞扬她胆大包天,愿意把命往刀尖上抹……

    小苍潭下游水流缓慢,河水轻寒,映着日光粼粼。

    兔羊瞧见对岸军旗一变,刹那间,百根弓弦一齐嗡鸣,对岸成排的弓手露出身影,黑压压连成一排,矢雨倾盆,箭矢如飞蝗般遮天蔽日地腾起,再坠落进淌水渡河的正规军中。

    兔羊仰头灌了口酒,看到正在渡河的正规军阵型骚动,原本凝聚在一起的金甲隐隐有溃散开来的趋势。有人不再敢往前渡,转身想往后逃,却被后方想快速登岸的士兵搡倒,跌进冰冷的河水中,接着有人的身影覆盖住那人先前所处的位置,紧接着水面冒出几串泡沫,被推倒那人再没从水里挣脱出来。

    箭矢如黑雨一般密集浇下,破风之声不绝于耳。没人愿意冒着这样锋利的黑雨继续向前,尤其是在身边同伴不断倒下的情形之中。

    不过是一丝风,一个跨步,便能决定这支从天而降的这支箭矢将要落在你的身侧、臂膀或是颈上。其中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下场就是天壤之别。

    “这,这是怎么回事?”张世景微微白了脸色,下意识吼道:“撤!撤兵!”

    “不,郡公。不能撤。”兔羊拦住他接下来的命令,看着张世景惊惧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让你的步兵继续往前。”

    “那怎么行!”张世景摇着头,反手捉住他的胳膊,慌道:“再不撤,会死更多人的!”

    “郡公,现在后退,不过是亡羊补牢而已。他们在高岸,我们在水中,这才让他们占了优势。”兔羊沉下脸色,道:“只要上岸。上了岸,我们就有的打。”

    许是兔羊冰冷的神色唬到了张世景,他愣了片刻,急忙向着身边的副将道:“对,对,你听见了没有,快吩咐下去,不能撤,继续往前!”

    兔羊本不打算同这位郡公多说什么,他的目标只有叶帘堂,但瞧见张世景惊惧交加的慌乱神情时,不知为何想到了自己小的时候。

    那时他不带兵,只听命,害怕受伤,又不得不将恐惧藏好,不让首领们瞧见。大漠不需要懦夫,要从狡猾的大周兵手中活下来,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曾与同伴在沙尘暴降临的大漠中奔跑,黄沙迷眼,四周除了风声与脚步声什么都没有。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他们在风暴中抵御着镇南军如山的高墙,险些将性命交代在那。可在最紧要的关头,风暴褪去,是他们存活了下来。

    他们是被黄沙眷顾的民族,靠着这股信念与冲劲,他们开始与镇南军长达几十年的对抗,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完蛋,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这样鲜明,以至于让兔羊记到现在。

    兔羊打了一辈子仗,铁锈的腥气,呼啸的风声与呼喊,手中沉甸甸又冷硬的武器,这一切都令他无比熟悉,无比安心。

    第一波箭雨似乎已经结束,趁着对岸弓手搭弦换箭的时候,正规军前线的重甲步兵喘息片刻,却不被允许撤退,他们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随后,第二轮箭雨继续落下。

    兔羊坐在山丘上瞧着这一切,心中毫无波澜,只留有对这场战役究竟谁输谁赢的猜测,而对于河岸两边的军队,他并无一丝在意。毕竟对他来说,张氏击退了大漠部族却留下了他的命,而叶氏虽与他无冤无仇,却又是他此次的目标。

    大周人打大周人。谁赢都无所谓,这场战争从头到尾都不属于他。

    前线渡河的重甲步兵在接连不断的箭雨中倒下,又有新的人迎上,他撇了撇嘴,有些腻烦耳边这无休止的哀嚎。

    长坡下,冲杀渡河的的正规军前排阵脚散乱,几近溃散。其中总算有人穿过小苍潭,爬上河岸。至此,对岸军旗猛地向下一压,随着号角吹响,长弓停了手,有轻骑从山坡俯冲而下。

    漆黑轻甲转眼便奔至粼粼的河岸浅滩,马蹄将周遭泥浆踏得乱溅,将正规军还没聚成的阵型再次打乱。

    见状,张世景急忙扭过头来,“这……”

    “不用管。”兔羊扯了扯嘴角,朝着战场的方向扬起下巴,“瞧着吧。”

    对岸轻骑前冲,弓手暂时止了手。这样一来,正规军渡河阻碍变得小,越来越多的士兵爬上浅滩,逐渐汇集,对岸轻骑便有些顾此失彼了。

    两军相撞,金甲与漆黑如两股奔腾的沸水相遇,武器碰撞的刺耳嗡鸣与士兵们的咆哮号叫声被秋风送进耳中。因为轻骑在前的缘故  ,南府军的长弓暂时止住了齐射,但这也叫汇聚上岸的正规军越来越庞大。

    张世景兴奋地低呼一声,他躯马上前两步,能让自己瞧得更清楚。

    忽然,对方军旗一抬,冲在最前的骑兵们纷纷纵马掉头,朝着来时的路狂奔而去。

    跑了?

    张世景心中一提,下一刻,箭雨再次横空撒来,将正规军即将成形的阵脚又一次打乱。

    “狡猾!”张世景骂道。

    兔羊没什么兴致,他将目光从渐趋激烈的河岸上移开,眯眼望向南府军阵线后的山脊。他知晓自己此次要杀的人就站在那里,用那双奕奕的眼紧盯这场战局。

    他如今站在这里就是为了她。

    想到此,兔羊将握紧手中夹棍,先前被她划伤手心时留下的长疤此时隐隐发痒。

    “不用担心。”他仰头将酒壶中的最后一点饮下,将它扔进草丛中,随后他拨转马头,向着张世景道:“我们往前压。”

    *

    叶帘堂皱眉,山下狭长战线的最末端因着风向的原因,只受到了极小的箭雨冲击。此刻显然已经有正规军发现了这一点,正缓慢地朝着那个方位聚集,企图从那里绕向南府军的左翼。

    随着汇聚上岸的正规军越来越多,先前极具压迫力的箭雨也变得散乱无力起来。

    “他们人太多了。”叶帘堂说:“这样撑不了多久。”

    如若放任正规军突破箭雨前线,将直接威胁到南府军侧翼,他们会从左边直功而来,裹挟着不断踏着同伴牵进的怒气,这会让南府军好不容易布下的阵线迅速溃败。

    先前带兵前冲的轻骑首领袁华奔回来,盔还没来得及卸下,喘着粗气道:“可丛伏那边……”

    “不用担心她。”叶帘堂侧眸:“你只需要记住自己该做什么。”

    袁华点了头,他们需要替丛伏那支潜行小队拖住正面战场,好让她得以摸进正规军的后背。

    “他们在往前压。”叶帘堂用左手指了指对岸逐渐显露的金色军队,“从战术布置的方向来看,这对我们是好消息。”

    “的确,我们完全吸引住了他们的目光,也算是帮了丛伏他们一把。”袁华苦笑两声,“现下该怎么办?”

    “做该做的事。”叶帘堂扣下盔甲,伴随着一声轻柔的嗡鸣,转身看向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笑了笑,“清也?”

    日光下,战马喷洒的热气从铁罩中喷洒出,李意卿坐在马背上,白袍银铠,面容罩在轻甲里叫人瞧不真切,可却在这心浮动的战场中使人不自觉放轻呼吸,慢慢平静下来。

    叶帘堂同他对视一眼,翻身上马,腰边碎玉随着她的动作发出一声轻缓的剑吟。

    “我明白了。”袁华深呼一口气,开口道:“轻骑营,随我……咳!”

    他方才在第一波的冲杀中声嘶力竭,在反复的奔波与被迫喝灌冷风后,喊出的声音已然嘶哑。他咽下喉头涌上的腥甜,清了清嗓子,刚要再次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抢了先。

    古籍中写:单丝不织锦绣文,独木难构连云厦。

    “轻骑营!”叶帘堂抽出碎玉。

    李意卿无声弯了嘴角,催马向前两步,来到她身边。

    山道下方,找寻到突破口的正规军来势汹汹,他们从左侧猛地扑向南府军左翼,仿若卷起的风暴摧毁沙墙,将残破的缺口冲击得越来越大。

    随后他们往山道飞奔而来,破烂的正规旗帜随风翻飞,他们怒吼出声,长枪出手,像三年前那场宫变一般,势必要将挡路者统统扎个对穿。

    叶帘堂高坐马背,如同一柄久悬青天的利刃,而今终将用力刺下。她回过头,任凭秋风拂过飞扬眉眼,在那满场的咆哮声中高喊:“随我冲杀!”

    话音刚落,南府军齐声应和,缰绳甩动,马蹄扬起,整队轻骑同时迈开步伐,仿若一群刚放出笼的狼群,早就饿得眼冒绿光,长刀便是他们的獠牙。

    战马驰骋,南府军带起阵阵劲风。叶帘堂听到黑甲和挽具愈来愈响地碰撞,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她猛吹一声哨,身后轻骑心领神会,迅速列至两队,呈左右包夹之势将咆哮而来的正规军缠裹围住。

    凛风涌进叶帘堂的鼻腔,穿过她发干的喉咙,将胸膛的闷火吹得愈发猛烈。张氏带给她残破与痛楚,而她决定不要苟延残喘,不要那些不痛不痒的风波,没什么意思。

    战役不过是刀尖对剑背,叶帘堂胆大包天,愿意拿三年时间把命往刀尖上抹,再将它削得吹毛立断,去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狼烟腾起,叶帘堂握紧碎玉,目光牢牢锁向斜坡下阵型尚未成型的阆京正规军。

    第152章 顽抗要想彻底杀死对方,就该有耐心。……

    冲锋!

    战角吹响,蹄声隆隆如雷,泥土和草叶被踏得散乱,秋风裹挟着小苍潭的潮湿水汽,整座山谷都在这摇晃颠簸的混乱之中扑面而来。

    盔甲挡住凛风,若有似无的气流绕过叶帘堂的眼睫,她眯了眯眼睛,用力一夹马腹,战马便倏地腾起,跃过正规军提前埋在枯丛中的绊马绳,随即猛地落下,呼哧出热气,直直冲进正规军的重甲阵型之中。

    从南府军自上往下冲锋时,正规军聚拢的阵型便有些凌乱,直到瞧见敌人跃过他们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线——绊马绳时,动摇的阵型终于有了未战先溃的迹象。

    他们已经很累了——渡过冰冷的小苍潭,穿行于重重叠叠的箭雨和应对灵活狡诈的轻骑队,这一路可以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河滩上的苦战已经让他们损失惨重,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出路,抬眼又见几百骑兵杀气腾腾地从山顶俯冲而来,腿脚免不得不听使唤地想要后退。

    想要四散奔逃的想法才掠过他们脑海,南府轻骑便已冲到了他们身边。

    当先的一匹马撞翻重甲步兵,长矛甩在土地上留下深深一道印记,盾牌卡在路边的石缝之间,好让他没沿着山道斜坡一路滚下去。

    下一刻,南府军的长刀便刺向重甲,将它们送进胸甲与头盔的间隙中,砍倒、踩踏和追逐接连发生,尸体一具接着一具倒下去。

    股股的深红溪流从叶帘堂脚边流过,她左手挥舞着血淋淋的碎玉,扭曲又刺痛的右手则握紧马缰,武器的撞击声震在她的耳边,隆隆作响,甚至盖过了凛冽的风。

    南府军完全阻止了正规军想要冲破他们左翼的可能,浅滩之上的山道中,尸横遍野,长枪被扔地七零八落,到处都是被马蹄踏碎的重甲与盾。

    叶帘堂甩掉碎玉上的血珠,抬起眼,方才在山坡上看不清的战场细节如今一一呈现在眼前:近处血雾朵朵炸开,到处都是横躺在地的尸体。远处,阆京正规军身披黄金甲,正不顾一切地从小苍潭往浅滩上挣扎。

    分成两队包抄的南府军逐渐从两端收束,不断压迫正规军阵线的左右两翼,如同溪流绕开石头一样朝两边绕开,再汇聚,势必要将整支重甲步兵倾吞入腹。

    包抄两翼奔得迅猛,已经越

    过了正规军阵线的末端,叶帘堂已经瞧见了远处李意卿所带领的另外一支队伍,随后她掉转马头,两队便猛地切进被围在其中的重甲步兵中,如同一把直捅后心的利刃。

    他们会在这里粉碎正规军的前锋。

    *

    在敌我人数这样悬殊的情况下,兔羊不能明白为何叶帘堂要猛然发起冲锋,这样的作法无疑与那些战争中头脑发热,自以为是的蠢货别无二致。

    他瞧见南府军左右包夹,直直刺向正规军的后背,将长刀狠狠砸在重甲步兵的脑袋上,霎那间,鲜血与铁片爆发的铺天盖地。

    在南府军骑兵的压迫下,被裹在正中的步兵们尖叫着相互推搡倾轧,奋力寻找着生还的出口,完全顾不得摆阵抵抗,盾牌长枪丢得四散。

    “重甲步兵不过是诱饵。”兔羊轻声说:“在他们自以为捕猎成过的时刻,不过是陷入了另一层陷阱。”

    张世景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味,笑着道:“包上去?”

    “带上武卫营。”兔羊难得勾起嘴角,说:“这是他们扬名的时候。”

    张世景亮闪闪的金甲如今滴血未沾,他握紧缰绳,长刀指向小苍潭对岸的南府军,朗声喊了句什么,这句话被淹没在疾风与战场的厮杀叫喊之中,一些人没有听清,却明白他的意思。

    该是武卫营收网的时刻了。

    战旗在风中翻飞得格外卖力,武卫营围着战旗排成前突后陷的尖刀阵型。武卫营训练精良,“尖刀”的外侧端平长刀,组成一篇寒光凛凛的钢铁外墙。

    战鼓打响,如同武卫营聚拢时所组成的密集心跳。

    当小苍潭冰冷的河水没过兔羊的膝盖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打了个寒颤。张世景快走两步,问:“怎么了?”

    兔羊摇了摇头,脚步不停。他紧紧盯着眼前的战场,瞧见正规军的前锋被南府军捅了个对穿,他看清南府军手中血淋淋的长刀,瞧见战马蹄踏在金甲之上,血珠溅湿马蹄,血珠从刀尖缓慢滴下,渗进湿润的泥土之中。

    他看见了叶帘堂。

    兔羊定了神,一直向前,只顾向前,领着一众武卫营冲向浅滩,踏入那条由鲜血与残躯铺就而成的血路。

    有南府骑兵上前阻挡,却被他一把从马背上拽下,丢进河水之中,自己则抬脚踩进马镫,打马迎向两个敌人,从河岸直冲进浅滩。

    其中一人被他抡中脑袋,收回夹棍时又顺带砸向另一人身下战马。战马被那带刺的夹棍扎了腿,登即受惊不受控制地跑跳起来,连带着马背上那人一同翻到在水里。

    兔羊越是躯马往前,周围的骑兵便越是多。他已记不得自己是如何从重围中冲出,只管向着四周抡棍,也看不清到底砸中了什么,只管将夹棍往圆了抡甩。待周遭的惊叫与利号声嚎至最大时他抹开眼前的血迹,看见叶帘堂只在前头两步。

    她先前发起的冲锋已然势尽,身下的战马疲惫地呼哧着热气。

    太脆弱了。兔羊暗暗发笑,简直一手就能将她杀死。

    ——这正是武卫营发起反冲锋的好时机。

    兔羊发出战吼,想要催马继续向前时,重心却忽然不稳。他猛地低头,见身下战马的后腿被流矢戳伤,此刻正嘶鸣着向右侧倒去。

    兔羊心底暗骂一声,不知有谁从后勒住他的颈脖,硬生生让他从马背上仰倒摔了下来。他闷哼一声,拼命调整着重心才让自己摔断颈脖。

    头上的盔甲摔裂开来,又有一只手拽住他的头发,指甲扣进他的面颊,带来阵阵撕扯的痛。兔羊闷哼一声,挣扎着想伸手挣脱,不料双手也被人死死按住。所幸他力大,一脚蹬开身前人,解脱出的右手猛地抠入颈间条状物,翻身滚了两圈挣脱束缚。

    扬起的泥沙糊了他满眼,他支撑着跪坐起来,瞧见眼前站了个男人,个头不高,手里还握着方才被他扯断的腰带。

    那男人抬眼对上兔羊的目光,没等他起身便猛地窜了过来。

    兔羊扭身避开,同时伸腿绊那男人的脚步,伸手去抓他的小腿,两人滚做一团,滚进山道七零八落的尸堆里,被赤红的血水浸湿盔甲。

    男人手中的匕首划伤了兔羊的面颊,但兔羊的体格要比他强壮得多,很快在蹭掉血迹,在这场扭打中占据了上风。

    男人一脚踢在兔羊胸口,借力翻起身,刚抬头便见夹棍迎面抡来。他知晓面前这南夷力大无比,仓促间不敢托大,只得矮身去躲,但那棍间还是扫到他耳尖,带来阵阵的痛。

    “袁副将!”

    远处有人在叫。

    男人前撑着直起身,蹭掉嘴边血迹,“我没事!”

    兔羊不等他反应,顺手抓住他撑在血土上的前臂,将袁华拽得一个踉跄。他指节微松,叫夹棍得以垂落在那人胸前,趁着袁华调整重心时反手握住另一端,那夹棍便直直锁住了他的颈脖。兔羊手上青筋暴起,而袁华的呼吸就显得愈发沉重。

    袁华抬手,尽力去推兔羊逐渐收紧的手腕,他面色酱红,已经要喘不过气来了。

    “负隅顽抗。”兔羊摇着头,用尽全力同他的推搡做着抵抗,听着臂间那愈发含混破碎的嘶吼声,手上的力道还在一点一点加大。

    “不……”

    “不?”兔羊撇了撇嘴,“这话该在战争前说。”

    随着他手中的夹棍愈压愈深,袁华身体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小,兔羊紧紧盯着他,却在那张憋得紫红的面上瞧见一张咧开嘴的笑容。

    “不……”男人的指甲陷进兔羊的手臂之中,双眼鼓出,喉间艰难地发出破碎音节,“……不许走。”

    兔羊心中猛地一提,听见风声响起,身后的武卫营爆发出嚎叫。他猛地回过头,见随他而来的武卫营被不知从哪窜出的重骑捅进阵型。

    武卫营引以为傲的“尖刀”阵型被猝然断成两半。他们乱了阵脚,如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兔羊的吼声被埋在震天的蹄踏与惨叫声中,被那支南府重骑直直隔断。

    “兔羊!”张世景策马从队伍中奔逃而出,他环视着战场,目光无助。

    兔羊深知张世景对阆京的重要性,如果这一战让南府军拿去了他的人头,阆京的士气会低迷到无可想象的程度。

    他本不在意这场战中任何人的死活,可就在南府军的负隅顽抗当中,他竟真的从其中找寻到一丝乐趣来。

    手臂间被夹棍抵住的人已经不再动弹,兔羊松了手,袁华便猝然倒地。

    “返程!”兔羊爬上战马,“掉头回去!”

    小苍潭战场太大,而南府军人数又太少,即便是包抄也不能将他们一网打尽。只要他们能沿着小苍潭往北撤,撤回他们扎驻的守备营,到时叶帘堂的南府军依然是死路一条。

    兔羊站起身,抬头最后再看一眼远处的叶帘堂,正巧同她的目光对上。

    他分得清轻重,明白贸然往前只是死路一条,同时他也知晓叶帘堂看得明白局势,如若她再驱兵往前追,那么等到正规军背后的守备营出动,战局便会调转,由他们占据上风。

    战场就是如此,他们更加健壮,可叶帘堂同时也更加狡猾。小苍潭这仗中他们明白,若是硬拼下去,便是两败俱伤。可他们谁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博弈。要想彻底杀死对方,就该有足够的耐心。

    日光刺眼,兔羊俯身将夹棍从袁华颈前抽出,夹棍紧紧贴着他的掌心,犹如小河奔腾入海。

    他勒马调转,带着残兵回撤奔逃。

    第153章 宏愿“我躺在这,还能看最后的日落。……

    转眼,原本齐整的队伍顿时被冲得七零八落。

    武卫营里头都是阆京世家族中的子弟,个个心比天高,他们原本是跟着张世景来享那岭原之战的功绩,却没想叶帘堂跑到南沙闹出这么大动静,在张世景热血上头后的三言两语驱使下,便纷纷跟着南下,想在此谋得一番更大的军功来。

    可他们从小都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哪里见过战场,此刻见南府兵这样杀气腾腾地冲过来,早已顾不上什么阵型不阵型的了,只得仓惶地四散奔逃,然而这样一来,正规军仅剩下的人数优势便也大大削减。

    张世景扭头环视着战场,见武卫营的人早就被冲散,兔羊策马往着他的方向赶,喊道:“郡公!回撤!”

    马蹄踏在松软潮湿的土地上,只发出轻微地响声,张世景拎得清轻重,他在没有军令的情况下擅自将武卫营带到这儿来,无端死了许多人。

    死人事小,张氏摆得平,如今最要紧的便是他此次带领的是阆京正规军,赢了皆大欢喜,可如果他在这里败给了叶帘堂,那便是将南沙真真正正地从朝廷手里转交给叶帘堂了。

    真到了那时,父亲一定会杀了他!

    张世景咬紧牙关,他憋屈地在风中扭过头,看见残破站旗下的那身黑甲。

    叶帘堂。

    兔羊追了上来,将腰带卸作马鞭猛地抽向张世景身下的战马,吼道:“看什么?!还不快走!”

    秋风掠过奔途,爽利地带走落叶,将小苍潭的血腥气彻底遗落在身后。兔羊带着稀稀拉拉的兵穿过凛风,足足绕了一个多时辰来确保身后没有追兵,这才绕进山道,往守备营的方向赶去。

    “这仗得赢,兔羊。”张世景面色铁青,心火热腾腾灼着,沉声道:“武卫营的弟兄们大都是我带出来的,这仗要是能打倒叶氏,我父亲兴许能放过我……”

    兔羊叫人在山道密林处下马,徒步往山上去,以免露出过多的途径痕迹。闻言,他点了点头,说:“明日一早我会带兵回击。”

    “如此甚好。”张世景咬着牙,声音都撞进呼啸而的风里,“女人狡诈,这仗算不得数!”

    “输了就是输了。”兔羊忍无可忍,“不要找借口。”

    张世景闷哼一声,回首去看身后得以逃生的残兵,他们大都腰佩长刀,灰头土脸,是出身于武卫营

    的士兵,这样一比,重甲步兵几乎是在方才的那场战役中全军覆没了。

    他恨得牙痒痒。

    阆京正规军与叶氏府军的头一次交手,南府军便冲掉了正规军的重甲前锋。除却岭南战役,如今算是张世景头一回正儿八经地带兵做主将,就这样在叶氏跟前翻了车。

    思及此处,张世景觉得像是被人陡然甩了一巴掌。满脸通红。

    “我要杀了她。”他咽不下这口气,低声喃喃道:“我一定会杀了她。”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走在最前的兔羊忽然停住脚步,回过身,粗糙的手掌猛地扳住张世景的下颚,让他低垂的头正朝着自己,目光也停在他的眼中,“那就冷静下来。”

    兔羊手劲大,张世景吃痛地挣扎开来,捂着发红的下巴皱眉,“你简直无法无——”

    话音未落,兔羊便一拳头砸在他的肩膀上,砸得他登时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地,还没等张世景怒骂出声,兔羊的声音便在他头顶响起。

    “这里的每个人都想杀了叶帘堂,并且抱有比你这个胆小鬼要大得多的决心。”兔羊沉声说:“失去理智的人会变得毫无用处,而没用的人是不配待在战场上的,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你敢推我。”张世景跌坐在山道边的落叶里,不可置信地开口:“天下兵都只属我父亲一人!而你,区区南夷蠢货,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因为你打不赢仗。”兔羊冷冷地垂眸看他,“你只会缩在军阵最末讲一些异想天开的东西,事实是,你甚至连刀都挥不好,懦夫。”

    “我——”

    “怎么?”兔羊问:“我有哪里说得不对?”

    张世景瞧见兔羊赤红的双眼,刚要张开的嘴又老实闭上。他沉默片刻,抬手抹了两把眼睛,从地上爬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不再开口。

    正规军里气氛低迷,兔羊和张世景再没开过口,连同身后跟随的队伍也不敢随意讲话。他们又徒步走了快半个时辰,有些伤员早已体力不支,被同伴们搀扶着,好在他们终于走到了守备营。

    营地接应的士兵们见此,急忙将人往帐里引。张世景跟在最后,却不想进去,便坐在山道里啃馒头。

    馒头冷硬,就着寒风吃得感觉实在不好受。张世景越吃眼前越模糊,忽然一双手递来水壶,他连忙蹭掉眼角的水,抬眼瞧见一张眼生的少年面孔,瞧着装束,他该是武卫营死里逃生的一员。

    “您喝。”那人又将水壶往前递了递。

    张世景没接,恶声道:“滚开!”

    那人却没用动,只是俯身将水壶放在他的手边,轻声说:“其实我觉得那南夷说得不对。”

    闻言,张世景猛地抬头,“你……”

    “胜败乃兵家常事,行兵打仗怎么可能毫无败绩。”他说:“郡公,您是大将军府上的长子,他凭何那样对您。”

    “……或许那南夷说得也不全错。”张世景快速地垂下头。

    “再如何,他怎能在士兵面前损您的面子?”少年轻轻哼出一口气,“到底是南夷,怎么敢插手军务。”

    张世景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你说得不错。”

    见状,那少年赶忙躬身行礼,“属下实在忍不了他这样……只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张世景两口将馒头眼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吗?”少年抬起头,一双含着笑意的圆眼眨了眨,说:“我叫长谷。”

    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一声怒吼:“躲开!”

    还没等张世景反应过来,便被人一脚踹在地上,一声巨响过后,张世景揉了揉快要散架的骨头,鼻尖却嗅到一股灼烧过后的焦味。

    他定睛一看,长谷手中端平一把火枪,有些可惜道:“哎,没打着。”

    张世景登即悚然,连滚带爬地跑到兔羊身边,见他还立在原地,狠狠撞了他一下,“还不快跑?!”

    兔羊喉间滚动,目光从远方垂下,看向他。张世景被这一眼瞧得汗毛直立,猛地回过头去。

    包裹着守备营的树林,树下阴影憧憧,不知何时被黑甲重骑所占据。为首那人无声息地从黑黢黢的林间显出身形。

    “张世景。”她指尖转向,夕阳点缀在她的身后,“兔羊。对吧?”

    这是残酷的傍晚,寒风抽打在脸上,这让兔羊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叶帘堂阴险狡诈,是极为难缠的毒蛇,他早该料到的。

    “戴甲,”兔羊喉结滑动,回首时厉声下令,“戴甲!”

    *

    小苍潭冲锋久战过后,战意带来的高昂热情迅速消退。叶帘堂握着马缰的右手疼得无法伸直,而握着碎玉的左手也没好到哪去,突突跳动的热血从指尖一直烧向肩膀。

    她卸了甲,身侧的旧伤又开始隐隐作痛,手指隔着被血浸透的青衫轻轻按住,却不是在轻抚,而是用力挤压,直到痛感越发强烈。

    还没到休息的时候。

    袁华被士兵们包围,躺在山道上,浑身沾满污泥,肩颈处被夹棍卡出的紫红色印记尤为显眼。借着李意卿的力道,她快步走至他身边,俯下身去,“感觉如何?”

    “啊……”袁华被渐沉的夕阳晃了眼,轻声说:“冷。”

    闻言,李意卿赶忙将自己身上白袍披盖到他身上,将声音压得低:“还能动吗,我……”

    “怪晕的,”袁华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向上看,好像想看看自己脑袋上的伤口,“……我可能动不了了吧……”

    他的后勺被兔羊掼在尖石上,那人是奔着要他的命做的。如今血流了一大堆,渗进碎裂的石头缝里,他却还醒着。

    “看来……我脑袋比石头还硬……”袁华轻轻咧开嘴,周围人却都紧紧抿着唇角,没人笑。

    见此,他唇边溢出一丝叹息,“……哈……真……真没人性……我都成,都成这样……了……”

    袁华伤在脑袋,没人敢随意去碰他。叶帘堂尽力展平眉心,“袁华,军医马上就来,你疼的话,不妨……”

    “军医?我瞧不必了吧……脑袋开花……叶大人,我该是死定了……我可不想……像只羔羊一般被人抬回去……”说罢,他喘了两声粗气,勉强提起嘴角,“这,小苍潭,这里就不错。我躺在这儿,还能看看最后的日落。”

    叶帘堂单膝跪在他身旁,“可……”

    “我这一把老骨头……我曾经还以为我会醉死在某处酒楼……没想竟是战死沙场……叶大人……多谢您……真是多谢您……咳……已经,足够啦……”他的目光柔和地扫过叶帘堂,轻声道:“您打退了正规军……我绝没想到……小苍潭这战能赢……”

    “您的功劳不可或缺。”叶帘堂眸光微动,“不止小苍潭,我会一直赢下去。”

    “一直……”袁华问:“直到阆京?”

    “直到阆京。”叶帘堂点头。

    “可真是宏愿……”他眨动眼睛,“但我觉得……如果是你……便也……咳咳……便也没什么不可能了……”

    几句谈话似乎已经用光了袁华的力气,他的眼皮不停打架。

    “你再等等,袁华,再等一下。”叶帘堂忍住颤抖的声线,“等

    进了阆京,我们,你……你便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可是,我,我要一切做什么……”袁华嘴角的笑意不变,“……当初我就是……就是想要一切……才落到……如今……”

    四野消瘦,落日平铺漫天,将地上的每一条崎岖坎坷都映得清楚。袁华被余晖包裹,就这样被苍天拥入怀中。

    晚霞褪去,早月坠在天边。

    叶帘堂松开握住老将的手,站起身来。

    “走吧。”她说。

    淌过河水,寻找早该落网的对手。

    第154章 接住“我们赢了。”

    正规军的守备营中了丛伏的包抄埋伏。

    兔羊喊出才喊出戴甲的命令,丛伏所率领的轻骑队便猛地扑了上去,挥出长刀。马蹄扬起,正规军们有的被踢倒,有的被长刀砍翻倒地。兔羊抽刀时后背不慎被长刀砍中,幸而重甲在身,只发出一声刺耳的利响,他借力滚到一旁,匍匐在地观察着局势。

    南府轻骑在营中一阵搅和,可等到方才后撤的正规军穿甲上马,骑兵们便显露出劣势来。他们毕竟人少,张世景一见情势好转,当即叫道:“抽刀砍翻他们!”

    渐垂的暮色中有鹧鸪从林间飞起,南府轻骑像是察觉到了情势不对,在正规军上马整队的片刻间隙掉头就跑。

    先前长谷那一炮火枪轰得张世景心有余悸,此刻见轻骑逃跑,便知晓南府军没留多少后手,当即拨转马头,跟着追了上去。

    正规军到底人多,轻易冲散了南府轻骑的后翼,致使他们的阵型凌乱起来,四散奔逃时颇有些慌不择路的意味。

    兔羊谨慎,稳妥起见,他策马追至张世景身边道:“拉弓长射要更稳妥些。”

    南府轻骑乱了阵型,不如先前那样威势逼人,张世景正瞧着眼红,直接无视了兔羊的话,抽出长刀,在马匹追逐间想要一刀刺中敌人马腿,却不料哪里破空射来支长箭,“嗖”的一声贴着他侧颊飞了过去,张世景仓促勒马时不慎与身后来不及收蹄的正规军相撞,连人带马地摔在了山道上。

    兔羊皱眉,目光转动时瞧见前方丛中忽地腾起一根绊马绳,心道一声,“糟了!”

    果然,最前冲锋的正规军骑兵被那绊马绳拦住脚步,秋风扫落叶一般齐刷刷地倒下,战马的嘶鸣与骑兵的哀嚎在他耳边炸开,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泥地“砰”的炸开,碎石泥土一并翻飞,正规军的前锋纷纷掉下马背,轰乱了头阵。

    待泥沙散去,前方的火把陡然亮起,照出一片森然黑甲。

    “中计了!”张世景从地上爬起身来,呸掉口中沙土,怒道:“叶贼狡诈!”

    南府军继续往前,手中刀光闪烁。

    军旗遮盖住早月,叶帘堂驾马立在严阵以待的南府军前,战马从铁罩中喷洒出热气,重重铁甲在夜幕中聚成一片钢铁之森。

    叶帘堂将缰绳握紧了,沉声道:“给副将报仇。”

    刹那间,战鼓声隆隆砸响,新入战场的南府军势如破竹,像是从山道上倾泻而下的洪水,潮卷而来。

    血肉厮杀模糊了战线,骑兵与步兵混在一起,战马嘶鸣仰倒,丛伏回撤砍翻正规军,还要注意身边的流窜的火枪,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被炸掉脑袋。她才避开一处土坑,朝着后头喊:“王秦岳,你怎么回事,就不能瞄准点吗!”

    王秦岳在山道斜坡上端着火枪,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他紧紧盯着混作一团的正规军与南府军,嘴里小口小口地吐着气。

    正规军显然注意到了他们这边的情况,有步兵猫着腰从林子里摸了上来,还没走近,便被钢针戳破了脑袋,直直倒地。

    一切发生在眨眼间,跟随着的同伴还没反应过来,忽觉小腿一阵钻心的痛,他猛地垂头,见一把短刀不知何时已经深深刺进他的皮肉,没来得及哀嚎便被人一把扭了脖子。

    王秦岳回首,见峡风从暗中慢慢显出身形,将手上的血甩掉,侧头问:“这样?”

    她是在说战前王秦岳要她帮忙看住后背的事情。

    见此,王秦岳终于将心放下,“就是这样。”他回过头,专心致志地盯着斜坡下的战况,再不用去担心腹背受敌。

    十月凛风穿过战场,正规军后翼在兔羊的厉呼下缓慢靠拢,重整阵型。他们的头阵马失前蹄,只得暂时收拢长刀,注视着不断朝着他们压迫的南府军。

    南府军却并不急着追击,只见他们四面分散的左右两翼迅速返归原位,端平长刀,令刀尖整齐一致地平对准正规军的方向,同前锋后阵一起组成一颗寒光闪闪的山石,此刻正被叶帘堂从山顶缓慢地往下推滚。

    兔羊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型,只得紧紧盯着他们的步伐,而伴随而来的不安感也越发强烈。

    南府军动了。他们的步伐起先很慢,但随着这颗“山石”下滚地越多,战马前后蹄的距离也越来越大。

    “撤!”兔羊吼道:“后撤!”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南府军已然逼至眼前,直直撞进了正规军的队伍,长刀也随之呼啸落下,刺入战马,划开金甲或是送进皮肉。

    正规军中有战马颈脖中刀,尥着蹶子侧仰着倒下,撞翻了身后的马,将其背上的骑兵甩落在地,武器不慎脱手,带起几块黑土。

    兔羊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但这样并不会让时间停止,让战争消失。长刀依旧落下,不带有丝毫犹豫。

    他躲开两步,随即感到有什么戳上胸甲,他又急忙矮下身去,避开了那呼啸而过的利刃,却划破了面颊,痛楚如他此刻的心跳一般快速。

    细血流进兔羊的嘴里,血腥带来的铁锈味终于让他清醒过来。他抬手抹掉颊边血,再度夹紧马腹,任冷风灌进他缺了一角的盔甲。

    “我一定杀了她。”他轻声说。

    下一刻,兔羊冲进了南府军的中心,冲到了叶帘堂的身前。

    叶帘堂抬眼边瞧见夹棍直直朝着面门甩来,她急忙拨转马头,却还是晚了半颗。

    那夹棍甩中身下战马,将它的铁罩砸出一个坑来。马匹受了惊,浑身颤着甩了甩头,有些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撞去。

    眼见要破开南府军的阵型,叶帘堂心中一横,只得将碎玉送进战马颈脖,在马儿嘶鸣着倒下时握紧鞍桥,任灼热的马血喷洒在身上,蹬掉马镫,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身来。

    什么东西撞到铁盔,嗡鸣声震得她有些头晕目眩,耳朵火辣辣地痛。

    软泥一样的胳膊被人猛地架起,一声刀鸣再次震在耳边。白袍银铠露在眼前,叶帘堂这才勉强缓过神来。

    李意卿替她拦住了这一棍。

    “小心。”他将她护在身后,轻声道:“怎么样?”

    “耳朵被撞了一下,没事。”叶帘堂呼出一口气,她手指僵硬,早就快要握不住剑,幸好她一早将碎玉的剑柄同手腕绑到了一处,此刻她又将那束带紧了紧,用右手轻轻蹭过李意卿的手腕,说:“我应付得来。”

    兔羊的人头得由叶帘堂来拿,李意卿颔首,让出身来。

    时机刚好,兔羊猛地朝她攻来,一双凶狠的眼睛从夹棍末端紧紧盯着她。他力大无比,叶帘堂的碎玉险些要挡不住,震得她麻了半边臂膀。

    叶帘堂明白同这人硬碰硬是绝对吃亏,于是趁着片刻的停顿退后两步,装作无力抵抗的模样。兔羊俨然热血上头,立刻追上两步,用短刀戳刺。

    短刀戳中胸甲,力道之大却怼得她一个踉跄,随后夹棍猛地甩来,她将将俯身躲过,挥剑时却只划中臂缚,留下一道毫无威胁的划痕。

    许是看出她的疲惫,兔羊露出疯狂的笑容,高举的夹棍在月色下泛着阴惨惨的光。它闪电般劈下,叶帘堂慌忙向后闪避,那棍子便只切中她腿边的湿润的黑土。

    叶帘堂趁他抽棍的间隙一脚踢在他手上,在他的吼叫声中挺剑刺去,狠狠扎在他的金甲上。左手钝痛,兔羊一脚踹开她,让她跌进身后的杂草丛中。

    铁盔在方才的闪避间有些错位,挡住了叶帘堂的部分视线。她瞧不见战况,只得先挣扎着单膝

    跪起,汗湿的头发纠缠在面颊上。

    她听见沉重的脚步愈来愈近,是兔羊再次挥棍袭来,叶帘堂侧过身,等视野里显出兔羊的身形时碎玉猛地窜出,伸进他两块板甲的缝隙,从侧面刺入他的膝盖。

    兔羊猛地一抖,弯下腰,目眦欲裂地吼叫。叶帘堂忍着手臂痛楚,双手紧握着剑柄自上而下的劈砍下去。

    兔羊保持着跪伏的姿势久久没有生息,叶帘堂这才逐渐止了攻势,目光在他不再动弹的身体上停留了片刻,剑柄一掀,他仰倒在地,露出的颈脖汩汩冒着血。

    周遭的叫喊与尖利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止,南府军在山道中或站或蹲,目光都朝着她的方向。李意卿站在附近静静看着她,手里的诛逆刀低垂,瓷白的面颊上遍布血渍。

    “赢了!”不知是谁爆发出第一声喊。

    叶帘堂双手瘫软下垂,绑束在手腕上的束带早就断裂,碎玉叮当落在地上。她身上新伤旧伤一并袭来,视线模糊间,瞧见丛伏的身影。

    丛伏蹭掉血迹,踩着马镫站起身来,高举的长刀在月下泛着光,“我们打赢了!”

    叶帘堂终于松出气,她向着李意卿迈出一步,身子摇摇欲坠。李意卿急忙放下诛逆伸手去接她。

    她几乎是摔进了他的怀里,将右臂轻轻搭在李意卿肩上,左臂却依旧垂着。先前用来绑住碎玉的束带晃悠悠从她的左手手腕上垂下,滴着血。

    “胜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要被风吹散。

    李意卿接住了她将要飘散的话语,紧紧抱着她,几乎将她从地上拥起来,低声道:“嗯,胜了。”

    “我们胜了。”

    第155章 日出今夜后,你叶帘堂便是大周枭主。……

    看到阆京正规军溃散的那一刻,王秦岳终于放下心,将火枪规整收起来,这才得空揉了揉眼睛——秋风凛冽,在长时间的全神贯注下吹得他眼睛都要瞎了。

    “行了,完事儿。”峡风坐在远处的高石上吹了声哨,拍拍手跳下来,“收拾收拾回去吧?”

    王秦岳呼出一口气,垂眸看向山谷。南府军的冲锋使正规军不得不退回山道,这不仅缩小了战场,使他们在小苍潭中因地势太阔,士兵太少而形成防守不过来的劣势大大减少。而正面战场与丛伏小队所配合的反包冲锋也补全了南府军的阵线缺口,从而彻底打乱了正规军的阵型。

    整场战役瞧下来,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叶帘堂的作风。

    王秦岳笑了笑,想起当初自己就是被她这样的狡诈手笔一步一步逼到无法招架,而如今他终于如愿同她站在了一边,为此心中腾起一片微妙的兴奋来。

    正规军被夹在中间,而南府步兵则完全封锁住了四面山道,围捕幸存者,漆黑的铁甲在夜色下异常可怖。

    “谁能想到,”他低声喃喃,“叶帘堂赢了。”

    “经此一役,叶氏便彻底成了大周的乱世枭主。”峡风伸了个懒腰,“我总算明白你为何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如今看来,她倒也蛮合我的心意嘛。”

    王秦岳收回目光,看向峡风,“这么说,跟着我们走吗?”

    “自然。”峡风点了点头,“我早说过了,只要有银子拿,跟着谁都无所谓。”

    闻言,他低声笑了笑,转身向着所带领的队伍吩咐道:“正规军的军备辎重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我们勉为其难替他们收了?”

    士兵们窃窃笑着,纷纷附和。

    “行喽。”王秦岳指着山下才遭受丛伏领兵踏过的守备营道:“这次便先帮正规军收拾战场吧。这之后……”他裂开嘴,笑道:“回去找叶大人领赏!”

    秋风将他们周身残存的火枪焦味带落下山,丝丝缕缕地渗进山下的战场之中。

    丛伏抬眼看向山顶的方向,下马道:“主子,王秦岳他们该是已经收枪下山了。”

    叶帘堂眼皮很重,此刻靠在沉静的烟水气息中闷闷“嗯”了一声,轻声说:“叫人把战场收拾了。”

    该搜刮的搜刮,别漏掉任何一点有可能挤出银子的物件。

    丛伏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将队伍带往守备营。

    周围人渐渐离开,大地静谧,叶帘堂抱着李意卿不想松开。

    “还好么?”李意卿姿势不变,微微睁开了眼睛,“旧伤还在疼吗?”

    他的声音很低,就响在叶帘堂耳边,惹得她有些痒,轻轻缩了脖子,轻声道:“疼。疼死我了。”

    闻言,李意卿急忙要起身检查,叶帘堂不让,右臂死死挂住他,声音沾了点笑意,说:“哎,疼是方才,现下又不疼了。”

    李意卿也笑了,他将叶帘堂拥得更紧了些,声音很轻,问:“回去吧?”

    叶帘堂没有吭声,他就明白她这是不肯。

    “很冷。”李意卿拍了拍她的后背,“会生病。”

    叶帘堂勉为其难睁开眼,望了一眼天边,说:“天快亮了。”言外之意便是很快就不冷了。

    “带我去跑马。”她说。

    李意卿拒绝,“你高烧才愈。”

    “拢件氅衣不就好了。”叶帘堂叹一口气,闷闷道:“你小的时候非要跑出去淋雨,我可都是舍命陪君子的。”

    “……”

    叶帘堂笑起来,稍稍松了手臂,说:“现在去。”

    ……

    李意卿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战马奔离山道,朝着另一侧奔去。风很疾,他将人拢在自己的氅衣里。

    山雾潮湿,天边隐隐透出鱼肚白。叶帘堂躲在大氅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她伸出手,轻轻点在李意卿握着缰绳的手背上,说:“再跑快一些。”

    李意卿还没来得及说话,又听她轻声说:“跑远一些。”甩开身后那些无休止的烂事,只他们两人,藏在风声很响的雾气里。

    秋风凛冽,李意卿并没有催马跑太远,最终让它停在了小苍潭北端的山坡上。此刻山雾环绕,举目间尽似眼前罩着层纱。

    李意卿垂眸,见叶帘堂的耳尖露在氅衣外,已经被风吹得发红。他将马缰绕在腕上,抬手替她捂住了耳朵,问:“在看什么?”

    “那儿。”叶帘堂指了指东南的方向,说:“南沙。”

    越过冰冷的小苍潭,银红色的晓雾尽头,仍在沉睡的南沙州城透出微微光亮。

    “日出以后,这里便是我的囊中之物。”叶帘堂微微偏过头,说:“与此同时,我也就成了众矢之的的。”

    李意卿闻言轻声笑了笑,“众矢之的倒也不见得吧。”他垂下眸,瞧见叶帘堂近来越发藏不住的锋芒,问:“你怕吗?”

    “怕?”叶帘堂回首望进他的目光时露出笑,她颇有些倨傲地抬了抬下巴,问:“我吗?”

    李意卿垂眼,看清她眉眼间不曾褪去的意气,太夺目了。他喜欢叶帘堂露出这样的神采。于是他轻轻垂下头,让眉间朱砂贴过她的眉心,说:“这里以后就是你南府军的跑马校场。”

    镇南军更名为南府军,他们被新换了主将,正野心勃勃。张世景便是那送上门来的食物。叶帘堂用他试过自己新生的獠牙,一刀毙命,滋味还不错。

    秋风迅疾,吹透天地万物。

    叶帘堂笑起来,说:“不止这里。”

    顷刻,淡白微青的天际被瞬间消解,晓雾潮水般退去,金光穿透沉重的灰色浓云,日光如锋刃般划破晦暗,天际不断变幻着,仿若天门大开金钥,于苍茫之间扶托起一轮日出。

    火一样的红光倾泻而下,万物都水落石出。沾着新鲜潮湿的水汽,天地尽浮现在眼前。

    云烟四散下,日出将叶帘堂的轻舞的发丝都染上金光,她望来的目光就如同此刻被映亮的小苍潭,粼粼闪动。

    “李意卿。”白狐氅衣的容貌衬在叶帘堂的脸颊边,使她的眸色更加鲜明,“我要的不止这些。”

    “我知道。”李意卿闭上眼,亲了亲她的眉心,“我明白。”

    即便身后尸横遍野,他们都不能再回头。

    蓦地,他唇间一软,还没等李意卿反应过来,叶帘堂边先回过了身。

    “回吧。”她眨动眼睫,将整颗脑袋都埋进氅衣里,重重向后一靠,道:“我要饿死了。”

    *

    载荣被拖进大牢一月有余,用刑的第三日便承受不住咽了气。连同这消息一同呈报上去的,还有五日前张世景兵败小苍潭,全军覆没的军情。

    “荒唐!”张枫一脚踢翻了桌案,案上的琉璃器具“哗啦啦”摔得粉碎,他将奏折劈头盖脸地砸向呈递来的那小官,手指颤抖着半晌都没能说出话来。

    李意骏坐在龙椅上,却只是问:“载荣死了吗?”他身子前倾,“真的么?”

    小官伏跪在地,脑袋埋在两袖之间,瑟瑟不敢答话。

    “混账!”张枫气得狠了,一把将李意骏从龙椅里揪了出来,骂道:“小妹怎么能,怎么能生出你这么个没出息的东西!”

    李意骏两眼没什么光彩,傀儡一般任由张枫生拉硬拽,不发一言。

    蓝溪侧立一旁,见状便赶忙将伏跪的小官请下去,待她将金銮殿的殿门一闭,殿内就只剩下寥寥的光线  。

    “大将军,”她走上前,沉声道:“眼下不是发怒的时候。”

    张枫侧目过来,红彤彤的眼睛紧紧盯着蓝溪,“可是,可是我的景儿,他,他不过才……狗贼叶氏!她怎么敢!!”

    蓝溪迎着他赤红的双眼,面色平静无波,并未退避,只是说:“这是郡公走错了路,并……”

    话没说完,张枫便猛地甩开李意骏,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吼道:“我儿有什么错?他不过是……不过是……”话到最后,自己倒忍不住俯身流起泪来。

    张枫方才那掌力道极大,蓝溪被打得偏过了半边身子。眼下她转过头来,唇角不慎被自己的牙咬破了,冒出了血,神色却依旧无波,仿佛方才挨掌的并不是她。

    “大将军,郡公走错了路,如今真正该可怜的并不是他,而是身陷囹圄的阆京,我们。”蓝溪抚平了袍子,继续道:“叶帘堂已经在您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铲除殆尽,而您如今要做的,不是对着身边可用之人撒气,反而要更加爱重才是。”

    张枫无力地跌坐在地,摇头,“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我……”

    “眼下最要紧的是,同叶氏的这场仗还要打多久。田地就是银子。自陛下三年前登基,谷东大闹饥荒,国库这些年不过是靠着岭原和南沙的田地续命。如今岭原才历过战乱,需得休养生息,唯一可用的南沙如今也旁落叶氏之手。”蓝溪缓缓道:“这样下去国库迟早要虚。如今朝廷孤木难支,您的一言一行都得慎重。”

    “是了,是了。”张枫颤抖着起身,“那,我们还剩,还剩下什么?”

    “溟西。”蓝溪接话。

    “贾氏不听话。”张枫猛地握住蓝溪的胳膊,“既然如此,出兵!蓝溪,我们出兵溟西如何?!”

    “不可。”蓝溪吃痛,却并未表露在外,只是摇着头:“奴婢方才就对您说过,如今的朝廷独木难支,我们不可再做内讧之事。”

    “是了,是了。蓝溪,倘若我没有你在身边,我将何以为计……”张枫看着蓝溪平静如水的眸,终于渐渐冷静了下来,喃喃道:“景儿不在了……我还有你,还有你是不是?”

    蓝溪扯了扯嘴角,躬身道:“当初是将军将奴婢从那堆茅草废墟中带出来,还递给奴婢一把刀,让奴婢能去为父亲报仇……蓝溪命若浮萍,不足为提。”

    “好,好……”张枫抚过她肿起的侧颊,沉声道:“从此你做我的女儿……侄儿无用……这龙椅……我换给你坐!”

    他话音落下,蓝溪便悄然侧眸看向跌坐在一地琉璃碎玉中的李意骏。而他只是垂首盯着自己不慎被划破的手,仿佛没有听见张枫的话语。

    不知为何,蓝溪忽而想起李意骏还是三皇子时那提剑赛马的风采,与如今这晦暗宫室里枯败的人比起来,实在算是可惜。

    第156章 拉扯他最喜欢身陷绝境的贾肆伙伴。……

    桑州位于南沙最西,曾经是同大漠互市的必经之地,但自镇南军几年前打退了南夷,桑州互市走动的马道停歇下来,荒废了好些年。

    桑州地界十分小,离焱州不过是一日的车程。此时叶帘堂坐在马背上,看着周遭不知歇业多少年的商铺酒楼,人店马店,只见东西两头不见人影,路过民区也没能见到生活痕迹,皱眉道:“空城?”

    闻声,方蹇明接话道:“桑州小,紧临着大漠,从前总受南夷扰乱,后来商道建成能好些,只是气候不大行,要在这里种粮食,没两天就要被旱死了。这儿从前就是靠着同大漠走商往来以养家糊口,眼下马道一停,自然是留不住人。”

    叶帘堂点头,抬眼问:“北边是什么?”

    “那是从前前来走商的南夷留下来的马场。”方蹇明回道。

    闻言,叶帘堂挑了眉,“这不正好。”

    她几个月前在焱州时曾接纳大批从岭原涌来的难民,当时她还担心难民太多,南沙会吃不消,但是眼下看来,桑州人口凋敝,正是承接岭原难民的好地方。

    “大漠人养马养骆驼的都有技巧,不如找人将北边那处马场重修了用,当作南府军的马场。”叶帘堂说:“正好能将先前流入焱州的难民转移过来……户籍什么的该重理的就重理,分得明白些。”

    李意卿正驱马走在她身边,闻言也点了点头,向着方蹇明道:“如今南沙四周尽归属于叶大人麾下,民籍与军籍需得分开,这样职司才更清晰易辨。”

    “是。”方蹇明应声记下。他早年间在州府做过幕僚巡官,三天两头地往各地衙署跑,对于其中的门道可谓是了如指掌,若是日后衙署里的人同他周旋,玩什么花样手段,他也都能应付的来。

    “南沙四州要务有蹇明坐镇,我能放得下心。”叶帘堂抬手抬手挡了日光,说:“如今我最担心的,便是南府军。”

    有了几月前清也先生的那纸英雄帖问世,只要州府肯将大门敞开,来于各路的青官幕僚都不会短缺,更何况还有李意乾统辖州内要务。反倒是能帮辅王秦岳操管南府军军务的副将要员,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

    南府军的军务事由都由王秦岳一人包揽,前些时日还好,可在这些日子府兵逐渐扩张,丛伏也帮忙做了好些事,叶帘堂能明显感觉到王秦岳有些力不从心。

    “从前我意属袁华,可惜……”叶帘堂顿了顿,说:“峡风不错,但她不是能做主军务的料子,她也不愿意管。至于丛伏……我对她还有另外的打算,并不想将她继续留在南府军中。”

    方蹇明点了头,“这些日子我会替大人多多留心。”

    如今刚入十一月,叶帘堂裹着氅衣,被日光照得犯困,如今得知了桑州的情况,便只想回程。她拨转马头,问:“阆京那便还是没有消息吗?”

    “还没。”李意卿跟着她的脚步,摇了摇头道:“张枫死了儿子,下一步定然更加谨慎。”

    叶帘堂听了,微微垂下眸。

    自七日前小苍潭一战后,一向激进的张枫此番却迟迟没有动静。她心中没有底,只得先尽快将南沙衙署与军中诸事尽快敲定下来,好让南沙平稳运转。

    一行人沿着来时路往回走,等到了落脚的宅子跟前,却没看见丛伏几个,只剩长谷坐在门口扒拉着黄土。

    “伏姐姐去看这里的渠沟了,她说过些日子下了雪,别将这里下得堵住。”长谷看见他们,起身拍掉手上的土沫,用靴子将土踏平,吸了吸鼻子说:“我把绣花针埋在这了。”

    绣花针是长谷不知从哪逮来的蛐蛐,长谷很宝贝它。

    叶帘堂瞧见他眼睛红红的,没有多说什么,点点头走进了宅子。这处宅院是从前大漠的游商居住过的,被荒废好些年,被方蹇明收拾出来给他们临时落脚用。

    这宅子宽敞是宽敞,就是有些漏风。自小苍潭一战后李意卿一直关切着叶帘堂的状态,虽说是没有再病倒,但身上旧伤还是被牵扯到了,这几日不怎么爱动,因此瞧起来总有些懒洋洋的。

    李意卿对此上心,早就让长谷提早备

    好了屏风,如今叶帘堂一进来便立刻支了起来,又往屋内多供了个炭盆,确保她没再受冻。

    等几人喝到第二盏茶时,丛伏才匆匆回来。叶帘堂见她神色不对,便放下手边的闲书,问:“怎么了?”

    丛伏从怀里拿出信,低声道:“阆京那便来消息了。”

    叶帘堂拆了信,就着窗边的日光慢慢看了,没有抬眼,“贾氏的商队进了阆京?”

    “是。”丛伏点头,眉间微蹙,“阵仗不大,若不是主子先前叫我们多留意溟西去的车马,这回极有可能就漏掉了。”

    “果然。”闻言,叶帘堂将信折起,放进烛火之中,轻声道:“他们要想打仗,能用的就只剩下贾氏了。”

    *

    马车辘辘驶入阆京城门,贾逊不耐烦地撂开车帘,问:“还要多久?”

    “回大公子的话,就快了。”刀秋看着远处,“半个时辰该是就能进入皇城了。”

    闻言,贾逊重重哼一声,放下车帘,回身靠在铺就着软点的椅上,没好气道:“这破车……真不是人能坐的,眼下我腰不得劲,腿也不舒服。刀秋!你快去打听打听,阆京最好的邸店在哪里,再不歇歇脚,本公子的腰腿迟早要断在这车里!”

    刀秋有些迟疑,“可是大公子,陛下要我们尽快觐见……”

    “什么陛下不陛下,不就是张枫要见我么。”贾逊撇撇嘴,“要不是我瞧着有笔大生意能做,什么狗屁张氏皇帝的,我才不亲自来这一趟呢,还有这破车……我是真不愿意多讲!”

    刀秋挠了挠头,靠近车帘压低声音道:“但……大公子,咱们不是还同南沙做着生意么。您怎么就这样应了陛下的请帖?”

    “哎呦,真是笨脑袋。”贾逊将声音轻嗤一声,道:“你觉得贾氏为何能在溟西一家独大这么些年?”

    刀秋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因着做生意?”

    “对喽,就是生意。”贾逊笑起来。

    刀秋显然没料到自己能蒙对,直言问道:“大公子,我还是不明白……”

    “生意嘛,你来我往固然有趣,可这向着一边倒的买卖,却实在难遇。”贾逊牵起嘴角,“刀秋,你觉得这场乱世,最后谁是赢家?”

    刀秋想了片刻,摇头,“战场向来变化莫测,我看不出来。”

    “是啊,我也看不出来。”贾逊笑着说:“所以嘛,为了我们今后还能维持如今的地位,两边当然都得瞧一瞧喽。”

    “您是说……”

    “叶氏同我们有稳定的买卖,可是张氏如今正是孤立无援呐。”贾逊靠在软垫上,抬眼瞧着晃动的车顶,道:“两边都帮一把,这才能在战后收取稳定的好处嘛。更何况……”

    马车忽地行停,皇城前的城门校尉出手挡下车子,问:“溟西贾氏?”

    刀秋回了一礼,将张氏请帖呈上,随后,皇城的百年城门被人力拉动,发出尖锐的摩擦声,贾逊心烦地捂住了耳朵。

    马车驶过碧瓦朱墙,依着墙根缓缓停下。

    贾逊扶正金冠,下了马车,跟着内侍踏上宫殿楼阁前的万阶台。踏进殿内,一眼便瞧见如今位高权重的张大将军稳坐高台,头发铁丝一般发灰,他的脚下是被五蝠献寿地毯铺就的长路。而殿旁立着几名虎视眈眈的禁卫军,金甲在他们身上锃然发亮。

    贾逊心底并不犯怯,他太明白如今的局势,他闲庭信步,如同走在贾府的庭院。

    张枫垂眸见贾逊身着华服锦衣走进,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

    “大将军。”

    贾逊并未伏身跪地,只是简单的拱手拘礼,这使得张枫眉间的纹路更深一层。

    语罢,不等张枫出声,他又自顾自地松了礼,眸光在殿内转悠一圈,笑着问:“怎么不见陛下?”

    “陛下患疾,遣大将军与您论事。”蓝溪端了茶水,向着贾逊道:“大公子,请坐。”

    贾逊坐了,不等茶水奉上便开门见山道:“将军,贾氏手握溟西三州的车马漕运税务,拿钱,借粮,都不是难事。”

    “借粮?”张枫声音沉沉。

    “怎么,”贾逊抬眼,笑着迎上他的目光,“将军只想借,不想还?”

    “怎么是‘我’来借?”张枫顿了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来,“国难当前,大公子何暇算细账?”

    闻言,贾逊仍然挑着嘴角,“既是国难,那本公子便要同陛下来谈。”

    话音刚落,张枫身边落座的几位朝臣便发出轻微骚动,“大公子,方才已经讲过了,陛下有疾,不宜出面。”

    贾逊点了点头,不慌不忙道:“如此,那便等陛下病好了再谈。”

    贾氏家财万贯,溟西在大周这样不景气的情境下还能纳银交税,全仰仗着贾氏在其中的运作。明昭年间就拿他们没有办法,而如今只要永淳帝不出面,张枫就更没招。

    贾逊抬起目光,瞧见张枫阴沉的面容,差点笑出声来。

    比起叶氏,他更喜欢与这样身陷绝境的贾肆伙伴打交道。因为这些人往往将自己的性命和生意捆绑在一起——他们给得最多,又最好说话。

    第157章 恶水“换做是我,我忍不了。”

    日子方才迈过十一月,谷东便迎来了一场大雪。

    变州州府内,书房一向炭火供得最足,崔玄成坐在窗下,盯着手下那只佛手壶发呆。他不善烹茶之道,并没提前将野茶叶碾罗成末,只是把它囫囵丢进茶壶,灌进水,随后盖上茶盖,搁在小炉上慢慢烧。

    茶水经火一烫,发出细微的碎响。崔玄成的目光终于一动,抬手将案上成堆的待批事务翻了翻,眼神却始终没落在在那册子上,显然心里头还在想着别的事情。

    邹允坐在屋外廊下,听着里头茶水“咕噜噜”响了三番,赶忙撩开帘子跑进去一看,瞧见那茶壶“当啷当啷”的被沸水碰撞,茶盖边缘早已是腾波鼓浪,不停朝外溢着水沫。

    见此,邹允赶忙上前两步,揪过桌案边的帕子包住手,一掌推开崔玄成,一手将茶盖掀开,挽救了茶水泛滥成“灾”的趋势。

    邹允回过头,见崔玄成有些魂不守舍地盯着他手上的茶盖,叹息着问:“大人,你这又是煮得什么茶?”

    闻声,崔玄成这才回过神来,将手边搁着的信纸让出身来,说:“阆京要用兵。”

    邹允用指尖夹起那页信,慢慢看了,指节轻轻蹭着信纸,暗骂一声:“张枫这老油子……刁滑奸诈!”

    “往常不都是这样的么。”崔玄成苦笑一声,“阆京不太平,谷东不过是他们争权夺势的工具。”

    “朝廷倾吞民田,国库至今却依旧十有九空。他们只要多查查户部的账,就能清楚其中多少粮饷被恶官分食。”邹允冷哼一声,道:“如今他们问贾氏借银子,却不肯动用武卫营的兵马,反倒要远调咱们谷东边军。要我看,张枫也明白阆京都是些同他一样的老滑头,只肯拿银子,不肯做事。”

    崔玄成点了点头,“他

    是想借谷东边军调兵一事架空某些人的权力,将国库和兵权彻底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的阆京看似是张氏一家独大,可其他高门世家也不是吃素的。张氏夺了万阶台上的那个位置,其他世家面上不能发作,转身就搞小动作,虽没出什么大幺蛾子,可就如同蛀虫一般,一点一点将大周的支木蛀空了。

    如今的大周面上瞧着风平浪静,实则内里早就败坏了个干净。张枫要想保住他那岌岌可危位子,就只能打胜仗。

    可眼下的武卫营早就不是当初在南沙同张枫一齐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了,世家子弟参杂营中,从贾氏那借来的银子能用处三分都算是烧了高香。

    故此,在张枫眼里,这场仗要想得胜,唯一的出路便是谷东边军。

    “如今贾氏愿意伸手助他一臂之力,张枫此时重金调派边军,就是在用我们谷东过冬难熬之事威逼。”崔玄成愤然甩袖,“简直无耻!”

    张枫还记着叶氏从前帮扶谷东的事情,此次同溟西的合作,一来是借银,二来便是将谷东向外交往的西南两条马道都牢牢锁住了,此举更是直直将谷东钉在了原地,隔绝了外界消息。

    毕竟边军还是归由变州州府管。这样一来,就算是变州生出倒戈叶氏的念头,西南几条马道的严防死守也叫他们弹不得,不服也得服。

    “张氏这一手先发制人,是专门用来防我们的。”邹允冷静下来,慢慢道:“谷东同时还负担着龙骨关大营的粮草,他们不仅惦记着我们的边军,还瞄上了我们谷东的粮仓。”

    如今这个境况,溟西的粮食银子一样金贵,阆京自然是负担不起。可谷东就不同了。三年前谷东虽闹了一次洪水,可北边的互市还通着,说到底也不像岭原是个穷困潦倒的样子,仔细压一压,还是能挤出些东西来。

    崔玄成沉默地叹了一口气,目光透过木窗,瞧见了余晖的消散。沉甸甸的墨蓝拢着苍穹,凛风吹过,吹动了焱州州府的烛光。

    方蹇明瞧着滴下的烛泪,冷哼一声道:“张氏此举倒算得高明,直直将谷东的后路都堵住了。”

    叶帘堂停了笔,说:“到底不是死局,办法还是有的。”

    “此话怎讲?”

    “不过是虚张声势。”叶帘堂笑了笑,“我只问你,阆京和溟西,哪一个能用兵?”

    闻言,方蹇明眸光微动,“您是说……”

    “谷东灾荒三年,朝廷不闻不问,如今张氏有事相求,还摆出这样趾高气昂的态度,不过是觉得崔玄成没脾气,挑着软柿子捏罢了。要换做是我,我可忍不了。”叶帘堂放下笔,露出一个颇为良善的笑来,“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我若是崔玄成,管他什么劳什子张枫,直接带兵打出来,看看有哪个能拦得住。”

    *

    如今外头的形势早就乱成一锅粥了,阆京内也消停不下来。这里入冬前落了几场雨,城内老旧的排水沟便有些吃不消了。

    眼下沟洫壅塞,污水横溢,冲天的秽气滋生蚊蝇,倒真正像是如今阆京腐坏的内里。

    排水沟一堵,行路便难通。单孟的马车被拥在巷口进不去,他只得自行下了车,捏着鼻子小心翼翼往单府里走。

    单孟这些日子都跟着刘臻奔波,这日回家是换浆洗衣物,行至他小娘门前却皱了眉头。小娘的院落位置偏僻,落在单府的西南角,挨着街巷,墙外的污水久久无人打理,如今墙根处龟裂,眼看着就要被泡塌了。

    他跨进院内,问边上前来迎接伺候的侍从,“怎么墙根烂了也不找人来修?”

    闻言,侍从苦笑着从他手中接过包袱,道:“我替小夫人去那边提过好几次了,那边嘴上都答应都好好的,转头就搁在一边。就是瞧着小夫人说不得话,性子软。这不,本来就裂了个墙角,现下都烂到腿肚子上来了。”

    单孟听罢,眸色微微暗了下去。

    单府西南朝向的院落背光,冬日尤其阴冷,从来都是给府上侍从住的,可唯独他小娘罗岫这个主人家被分到了这里。只因着她并非单家家主单锦“纳”回来的,是辗转跟过阆京诸多高门后,最终落进单锦眼里,在府上弹过几年琴,有了单孟,这才留了下来。

    侍从捧着单孟的包裹,在窗下朝着里头喊:“小夫人,孟哥儿回来了。”

    单孟立在门前,听着里头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动,门帘掀开,里头一个挽着妇人髻的女子探出了头,“啊啊”叫了两声,比划着手势问他怎么这时回来了。

    “娘。”单孟轻轻唤了一声,道:“回来换些衣物。”

    罗岫又比划着问:同你父亲招呼过没有?

    “未曾。”单孟侧身走进屋子,“我从偏门进来的,待片刻就走。”

    年久失修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屋内晦暗,只桌案上点了一根蜡。单孟见了,眸光沉得更低。

    沉默片刻,他忽然问:“晏哥儿还被大夫人抱在房里吗?”

    罗岫“啊啊”地点了头,随后又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担心。

    单晏是府上的三公子,今年便该发蒙读书了,大夫人却总以罗岫是个哑女为由让单晏待在自己跟前,如今更是借着读书的名义将人养在了自己跟前。罗岫不会讲话,派人去要了几次都没有回音,而每每单孟归家时大夫人又总是避而不见。

    他太明白大夫人抱养单晏,根本不是什么所谓的爱子之心,不过是得捏着些单孟心里割舍不下的东西,这才能使单孟牢牢被拴在单家,跑不出去。

    没说几句话,那边侍从便将他的包袱理好了。单孟的衣物不多,大都颜色素淡,侍从叹息一声,道:“二公子总在外头奔波,也没个人伺候,这秋雨下完就该入冬了,我给您多塞了两件厚衣服,都是小娘先前做得。”

    闻言,单孟回过看着罗岫,温声说:“这样费眼的麻烦事,以后不要做了。”

    罗岫笑着摇了摇头,眼角泛出细细的纹路,比划着说:不碍事,你有空了去看看父亲,他来找过你几次,都没能见着你。

    单孟原是不打算惊动府中任何人的,便低声道:“我不去了。”

    “啊”罗岫出声,眉头簇了起来,手上比划地更用力了些:听话,如今他们用八百只眼睛盯着你,就是要挑你的错处,好将你继续被拴在这院里头。你顺着他们的意思,叫他们放松下来,等跑出去了,想如何就如何,不用看任何人脸色。

    罗岫很早就已经明白许多事,从前她是溟西来的的哑女琴师,模样沉静漂亮,众人都想瞧个新奇。她是京中高门用来装点门第的一瓶瓷,放在桌案欣赏可以,但要放内院,不行。

    人们瞧不起她,却又争抢她。可随着年岁渐大,再美的瓷釉有了裂痕都不美观,留在单府里,无人问津。

    罗岫虽不会说话,但对于单孟从小的温书却异常严厉,她替他苦心谋算着,就是为了他有朝一日能彻底离开这晦暗潮湿的宅府,不被冠上任何难听的名号,不受任何人拖累,能够正大光明的行走世间。

    单孟从小就因着出身被嘲讽,欺辱,他也曾对小娘恶语相向,说过许多刺心窝的话。可如今她真的要她抛开自己,脱去过去,去过只属于他一个人的自由。

    他自问,是放不下罗岫的。

    罗岫爱他,这是也是单孟自出生起仅有的爱,对他来说太宝贵了,他不得不珍惜。

    他垂眼看着罗岫的手势,低低应了一声,说:“我知晓了。”

    第158章 知错“不错,背肌一定够漂亮。”……

    外头冷,罗岫身子不好,见不得风,单孟出了房门替她将门帘垂好了,这才接过包袱,向着跟出来的侍从道:“府里不管我娘的院落,你也别在同他们吵了,修墙根要多少银子,你直接报到司农寺院里,从我俸禄里头出,日后若再有什么不够的,都同我讲。”

    侍从有些不忿,“可咱们小娘分明也是这府里的主人家,怎么……”

    “再忍一忍,”单孟握紧手,将声音压得低,“若是此次我能升入三省,便将你们都接出来,在外头另起一座院落……只需要再忍一忍……”

    闻言,侍从叹息着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忽地被院口一人盯住,“哟,二公子回来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单孟向着侍从使了眼色,她立刻心领神会,拘礼进屋了。他则摆出笑脸,迎上前道:“小娘腿脚不好,我只是来嘱咐两句,如今也不用麻烦长随通传。父亲午起了么,我这就去拜会。”

    语罢,他也不等长随回答,便径自往前,穿过游廊,行至单府正院,瞧见父亲单锦身边常用的随侍已经候在了廊下,看样子是早就知晓他回来

    了。

    单孟忽地想起罗岫告诉他的那句:如今单府里用八百只眼睛盯着他。

    那随侍走下台阶,向前迎了两步,“二公子回来啦。”

    见到这么一派假惺惺的笑,单孟心中更是腾起一阵嫌恶,面上却还端着礼数,向着他问:“父亲起了么?”

    随侍点了头,笑意将眼睛都挤没了,他一伸手,道:“二公子快进去叙话吧。”

    屋内点了灯,炭盆已经快要烧凉了。屋内没什么值钱物什,唯一能说道两句的便是壁上挂着的那副字画,咸元年间刘老太爷留下的遗笔。

    单锦靠在床榻边,见他进来,便摆手,“坐。”

    单孟也没心思同他寒暄,依着吩咐坐了,也不张口,二人顿时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最后还是单锦先开了口,他咳嗽两声,问:“听说前些日子张大将军叫刘臻入府,你也跟着去了?”

    “是。”单孟垂首应了。

    “那叶氏当真在外立了新府?”单锦嗓音粗粝,身子微微前倾,“阆京当真是要打仗了?”

    “叶氏占了南沙,将镇南军更名南府军,这是十月份的事。”单孟点头,“大将军如今要将谷东边军调来,战事在所难免。如今情势紧张,儿子也不敢过多揣测。”

    “……她叶氏当真有这么大的能耐,”单锦也不知有没有将最后几句话听进去,只是摸着下巴,自顾自地陷入自己的思绪里去了。

    单孟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半晌,单锦才继续开口问:“调兵这事,你们参与几分?”

    “司农寺不干预其中,只掌边军粮储。”

    “粮储?”单锦眸子一亮,“这是好事儿啊!”

    单孟从中嗅出一丝别的味道,没有开口。

    单锦继续道:“军粮这事在你手下,那岂不是说,如今整个阆京的军粮借调都得从你手下出入?”

    “您要如何?”单孟不自觉握紧掌心。

    “我瞧着,像叶氏那样地方门户如今都能同张氏叫板,我们岂不……”

    “父亲!”单孟猛地起了身,打断他还未出口的话语,躬身行礼道:“还请父亲慎言!”

    他话音刚落,一盏茶瓷便直直奔着他飞来。单孟没躲开,生生立在原地,叫那白瓷砸破了额角,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孽子!”单锦气道:“父言未尽,岂容你肆意置喙?!”

    闻言,单孟一撩袍摆,闷声跪在地上,道:“儿子有话不得不讲。如今叶氏在外招兵买马,张氏调兵一事本就危险,如若我们在这样的关头还要同朝廷离心……父亲,阆京情势便当真岌岌可危了!”

    “那又如何?”单锦指着他,愤声道:“叶氏那样的门户都能做到如此,那,那叶帘堂,还说是个女子!怎么,她就能在外呼风唤雨?我单家只能缩在阆京角落,成日受着恶水欺负?你,你真是……”

    单孟垂着头,由着父亲直直指着自己,骂出一句:“废物!”

    废物?他有些想笑。

    “父亲,许多事情并非看起来那样简单。”单孟低声回道:“这个时候……”

    “借口!”单锦气急,早就听不进去儿子的话,恨道:“你比那叶帘堂入仕还要早上两年,怎么人家当初平步青云,如今还在外自起新府?你再看看你自己!当初就只能在你那司农寺里没日没夜的记账数粮食,眼下落了份差事,呵,还是数粮食。这么多年,你还就只是跟在刘臻屁股后头跑腿,怪不得旁人也不把你当回事!”

    听到父亲提及当初,单孟心底冷笑一声,脱口而出道:“当初我本有望能进翰林院,跟在陈祭酒手下做事!可您不让啊,非要我跟在刘臻身边,告诉我,‘刘氏家大,我只要将刘氏公子伺候好了,单家的前路也就通畅’!”

    “你!孽障!”单锦手指颤抖,“分明是你自己不争气,如今竟敢来责怪,责怪你老子?!”

    单孟沉默着,只在想:怪?他怎么敢。只是父亲,她叶帘堂至少没有家中人做她的拖累,至少没有人成为她的重担,这才能让她那样潇洒地提出清地查人的户籍新政,她有人撑腰,可以肆无忌惮,不怕得罪世家。可他呢?

    单孟垂着眼,耳边尽是父亲的叱责。

    单氏本就是依附于刘氏的小门,单家大公子曾在刘府做事,贪小便宜抹了假账叫刘氏大夫人查了出来,被人连夜打断了腿扔进单府,因着这事,刘氏险些要跟他单家翻脸。若不是刘氏太爷看中单孟的才学,让他得以跟随在刘臻身边侍候,单家才得以逃过被逐出阆京的凄惨下场。

    可也因此,他单孟也就成了单家手里唯一的筹码。他们要他好好念书,又要他能随时体察刘臻的心情,要他奔高,又不能让他脱离单府的掌控。所以他们将罗岫困在院里,抱走他的亲生弟弟。

    积攒数年的怨恨与愤懑郁结一处,单孟不吐不快,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没能说出,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单孟已然预见了他讲出这番话时单锦的表情,定然是一脸的迷惑,随即而来的,便会是更大的怒火。

    他从不是惹人疼爱的孩子,整座府邸中除了罗岫,没有人愿意去倾听他一个庶子的苦楚。更何况,单锦从来都是个自说自话的人,他永远听不懂别人的话。

    永远听不懂。

    想至此,单孟心头倒不似方才那样压抑了,这些无端而来的谩骂与指责他早就习惯。于是他缓慢地呼出一口气,平静道:“父亲,儿子知错了。”

    做戏罢了。既然单锦从不肯好好听他讲一次话,那自己也没必要认真听他的话。既然他们对于罗岫的请求当面一套背后一套,那自己也这么做也无可厚非。

    他想要走的,是一条无关于任何人,只属于他自己的路。而在此之前,他不能让任何人有所觉察。

    于是单孟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顿道:“您说的对,儿子知错。”

    *

    今日难得出了个好天,王秦岳在校场上摆了赏,在营中盘了局射礼叫士兵玩,却没想到被半路杀出的清也先生抢了风头。

    李意卿一把霸王长弓众人都是见识过的,曾在小苍潭一战里八百米开外一箭横穿战场,直取张世景的头颅。众兵原本瞧着这清也先生是个云容雪质的玉人,却没想他竟将这霸王长弓用得这般好,个个都跌了下巴。如今校场盘射礼,自然有胆子大的去请他,只为一睹那势若惊鸿的弦帐力道。

    冬日苍穹明澈若镜,日光映得李意卿凛冽而清澈。只听长弓拉弦时发出紧绷的弓弦涩声,接着一箭破空,待那厚重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时,众人才如梦初醒,转头一瞧,见那靶子歪在地上——竟是被直直射穿了!

    “好箭!”有人下意识欢呼道:“先生,再来一把!”

    王秦岳在上头瞧着心惊,他知晓李意卿的身份,害怕这群南府军无意冒犯了他,刚要出声阻止,却见李意卿心情颇好地点了头,笑道:“看好。”

    说罢,他重新搭箭,拉弓时背挺得很直,脊骨线条流畅地弯进后腰。

    下一刻,靶子连中三箭。

    片刻的沉默后,营中爆发出热烈的叫好,李意卿在一片簇拥热闹中垂下手臂,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这长弓够硬的,也够大,感觉有两个我那么长。”峡风不知从哪跳了下来,伸着懒腰点头道:“不错,背肌一定够漂亮。”

    “小声些!”王秦岳赶忙止住她的话头,低声道:“你疯了?这可是太子卿。”

    “那又如何,如今不都是跟着叶大人做事嘛。”峡风笑起来,“哎,我从前总觉得他跟块玉做得人一样,一不留神就被磕碰碎了。我总想着叶大人如何非要同这样的人在一处,就只因着面容?不过嘛,眼下看来……”

    “怎么?”王秦岳斜睨着她。

    峡风嘻嘻笑着,“还得是叶大人嘛。”

    第159章 铁戟“新刀?”

    南府诸将常在大漠跑马。要是说起马术,都算是一顶一的好手,但提起射箭,都只能挠头。

    今日王秦岳在校场盘了局射礼还设了赏,本是借着这由头叫营中士兵趁此机会多切磋练习,却没想哪个胆子大的将李意卿请了来。如今这射礼头彩自然是落在了李意卿手里,可这样一来,王秦岳就犯了难。

    毕竟若是细细说来,李意卿还算是他的主子,这会儿他夺了头彩,自己这赏到底还做不做数?

    就算李意卿不在乎这些,他王秦岳也不敢赏。

    营中士兵们不知道这中间关系,拿了重彩就往李意卿怀里抛,李意卿接了,一直凝在眼底的冷意也都被这沸反盈天的欢呼声融化,快意地笑出声。

    王秦岳正愁眉苦脸,一抬眼却见抱着头彩的换了个人,耳边一声轻响,他下意识转头,见方才还被簇拥包围的李意卿不知何时走至他身旁,正低头解着臂缚。

    “先,先生。”王秦岳有些干巴巴地唤道。

    李意卿轻轻“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另一边长谷抱着箭囊跑了过来,擦一把鼻尖的汗说:“先生给南府军要的新

    刀到了!马车都在营地外头排着呢!”

    闻言,王秦岳也顾不上心里的事情了,连忙问:“新刀?”

    长谷扬着笑脸,“正巧将军也在,一同去看看?”

    王秦岳当即应了声。

    如今南府军早就不同南夷打仗,从前镇南军所配备的短剑对付南夷骑兵坐下的粗腿马还成,但在阆京正规军面前就有些派不上用场了。自半月前小苍潭一战后,李意卿便同王秦岳提过一嘴,等王秦岳点了头,这才派人去锻了新刀出来。”

    长谷立在二人身边说:“我方才先去瞧了一眼,都是好货,锃亮呢!”

    李意卿拆了臂缚,抬眼问:“叶大人来了吗?”

    “该是要到了。”长谷回头营地,“我一早问过伏姐姐,她说大人忙完案头的事情就来。”

    “成。”王秦岳点了头,转身朝校场努了努嘴,对着峡风道:“你看着些啊。”

    峡风哼一声,转身躺在藤椅上,摆了摆手道:“放你的心吧,我眼睛最尖了。”

    王秦岳撇撇嘴,收回目光,“先生,走吧。”

    此时南沙正值晌午,即便是冬日,日头也照得有些火辣。几人从校场沿的枯草野地中穿过,李意卿绕过营帐,看到飞沙下成排的马车。

    阆京正规军所用的战马都是从谷东龙脊山配出来的,战马高大,不似大漠粗腿马那样颈粗腿短,小苍潭一战中亏得是地形与战术,否则凭那时配备的短刀,还没够到敌人身前就要被砍翻了。

    因此,要想将镇南军彻底转变为南府军,光是更名定然不够,他们不仅要适应新刀,还需改变他们惯常的行军策略。这几日王秦岳都在营地里将小苍潭一战中的优势劣势拿来反复想,只为着排出新的阵型来。

    待马车上的木箱一箱箱被搬下来,堆在帐中,长谷上前扳开箱顶,露出里头雪亮的武器来。

    “双铁戟。”李意卿垂着眸光,开口道:“正规军甲盔大都厚重,刀剑都不好用,只有长斧和铁戟砍得穿,但从前镇南军握惯了短刀,我想着用些轻便些的武器也好适应。斧头做薄了容易卷刃,铁戟会更敏捷些。”

    就着烛光,王秦岳俯下身,细细端详着双铁戟,“这些事本都该由我来操持的……真是劳先生费心了。”

    “应该的。”李意卿笑了笑,“更何况,我对正规军的军备装束也更熟悉些。”

    王秦岳举起一把铁戟,横着竖着都放在手心里掂着,喜道:“这行啊,够利的!好用!”

    李意卿说:“这铁戟我专门叫他做得轻便,同你腰间那把十步行异曲同工,您用起来也能更顺手些。”

    闻言,王秦岳有些惊诧,“这您都清楚?”

    “叶大人同我讲过。”李意卿的声音不自觉轻快了些,接着补充道:“她说她那套剑法都是跟你学来的。”

    “啊,”王秦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她那时手使不上力,握不动刀,成日就抱着把短匕首,我瞧着不怎么好用,就……”

    “真是多谢你。”李意卿浅浅勾起嘴角,轻声道:“幸好。”

    “没,没……这也是我应该的。”王秦岳有些语无伦次,瞧着李意卿今日心情不错,连话都同他讲得多了些,便小心翼翼问道:“您,您现下瞧着叶大人那双手恢复得如何,剑法可还适合?”

    “将军剑法巧妙,自然适用……她早先便伤过右手,那时开始学着用左手做事,如今看已然十分顺手了。右手……”说到这,李意卿眸光微微沉落,“用钢针缚了大半年,眼下瞧着也要比从前好上许多。”

    闻此,王秦岳摇摇头道:“叶大人年纪还轻,仔细看着,定然是能养回来的。”

    “是。”李意卿眸子漆黑,轻轻应了一声,说:“我前些日子给许先生送了信,他这两日便该是要到了。此番他来,定然要将叶大人从前欠下的病根好好温养。”

    *

    叶帘堂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将氅衣裹紧了。

    侍从们听见声连忙去看窗户有没有关好,炭盆有没有凉下。焦急的神色从叶帘堂面前不断穿过,她只好用帕子揉了揉鼻头,瓮声说:“我没事,不用担心我。”

    “大人,您这氅衣穿得薄了些吧?”方蹇明坐屋内叹气,“大人在这坐了一早上了,几时出去走动走动啊?唉,案务是理不完的,日日都这样忙碌,可得当心身子!下官年轻时也同您一样,这不,老了老了,各种毛病都上来了,这肩膀啊,脖颈啊,时常泛酸呢。”

    叶帘堂听着他的唠叨,默默没敢吭声。

    “你们都年纪轻,不爱听我们老人念叨,可下官还是要多嘴两句,这身子啊是最金贵的,您秋日高烧才退就上了战场,这些日子下官瞧着您都有些疲累了,谁想您又不分昼夜的看案务。”方蹇明摇了摇头,继续说:“好在清也先生一早写信去请许大夫,估摸着时间,这两日也该差不多到了,到时候叫大夫给您再把个脉,趁早将病根解决了,免得上了年纪落下什么毛病。”

    叶帘堂一想到许元疏就头疼。她平生最怕苦,茶泡得浓了些她都不愿意喝。料想许元疏一来,再有李意卿前后敦促着,自己那一日三顿的苦药定然是一顿都逃不过。

    想到这儿,叶帘堂手边一抖,墨点晕在账务上,差点糊了数字。她连忙搁下笔,蔫蔫道:“蹇明教训的是。”

    “哎呦,大人可别再看了。”方蹇明趁机从桌案上抽了册子,合在她手边,“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

    见此,叶帘堂只得仰身靠在椅背上,蟹青袖从氅衣中露出半截盖在膝上。她拿竹扇挡住照在面上的日光,慢慢道:“不看怎么行,事情太多了。眼下最要紧的,便是趁着入冬前尽快将焱州和桑州坏掉的排水沟修了,万一日后落了雪,可别堵住水沟,叫咱们的军备运不到营地里头去。”

    方蹇明叹息着说:“那也不至于这样赶啊。”

    “赶啊,怎么不赶。”叶帘堂闭上眼,日光将她的眼皮照得红彤彤一片,“我们得趁着阆京动作前让南沙转起来,粮食,军备,税务……哪一样都重要。”

    “唉,大人,眼下咱们南沙衙署又不像从前那样没人能用,您大可安排下去,叫他们替您看。”方蹇明摇摇头,“哪里需要您这样没日没夜的看,您不如瞧瞧自己眼下的乌青,真是一天比一天深。”

    “让旁人做,我不放心呐。”叶帘堂挑起嘴角,窗外梅叶斑驳了日影,那细碎的光透过木窗洒在叶帘堂身上,风动时眼前便映得忽明忽暗。“再说,南沙从前记得一笔烂账,那些数字被张氏抹了又抹,其中真假参半,收成明细也和田地对不上。如果要打仗,这些事都有可能成为南府军的拖累。”

    旁人称叶帘堂是大周枭主,是阴险狡诈的毒蛇。可只有她自己明白,她不是算无遗漏的军师,不能保证每次出兵都在自己的掌控中。要想这群狼环伺的乱世中活下去,她就只能尽全力切断任何不利的可能。

    她靠在椅背上,闭眼听着屋内炭火的细响,慢慢道:“除了阆京出动的军队过于强大,我不允许任何事情成为南府军兵败的理由。”

    闻言,方蹇明有些笑不出来了。南沙的账有多烂他是清楚的,那其中还添有自己曾经的几分手笔。他默默叹一口气,道:“大人歇息一会儿吧,下官来帮您看看。”

    忽然,门被叩响,叶帘堂睁开眼,见丛伏无声息地立在门前。她向丛伏招了招手,问:“怎么了?”

    丛伏走进,侍从们窥见她的神色,纷纷退了下去。丛伏将声音压得极低,说:“谷东边军冲破了西北马道……”

    “冲破?他们这是,”方蹇明神色微变,“反了?”

    丛伏点着头,口中低低重复了一遍,“反了。”

    *

    “禀大将军,我们派去接应的禁卫军才进首阳谷,边军调派来的第一批车马就已经到了,他们被变州衙署追赶着,路上不敢停歇……”前来禀报谷东军务的禁卫军悄悄吞了口水,抬眼去瞄看上座张枫的表情,

    顿了顿才开口道:“我们顺着首阳谷一路往东,才得知他们坠了马……再去谷底找寻的时候……跌……跌了个粉碎。”

    殿内众人不自觉屏住呼吸,一时殿内只听得见炭火燃烧时的脆响。

    张枫垂眼,见桌边炭火早就被烧得发灰,火光被压在底下,只露出一线赤红的边。静默片刻后,他压抑着情绪开口,“变州衙署为何要追赶边军?”

    “调派的边军队伍并未从首阳谷往京,而是从西南马道……”

    张枫忽地清了嗓子,殿内禀报的禁卫军本就紧张,闻声便噗通一下跪地,冷汗悬在鬓边,慌忙开口,“虎,虎校尉在接到阆京的诏书后便立刻遣人动身,可这几日谷东雪急,边军怕大雪盖了山谷,不好行路,这才改走西南马道……眼下形势正紧,衙署一听边军冲破了西南马道,只当他们是要……是要……”

    剩下的话他没说出来,但殿内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闻言,张枫后靠在椅背上,嘴边轻嗤出声,“这番说辞,你信么。”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换路……这话说出来禁卫军都在抖,张枫定然也不会相信这只是个巧合。

    他在阆京三年,此次派去接应的禁卫军都是早年从武卫营提拔上来的,他们说翻车了那定然是亲自查证过的,什么手脚痕迹都不曾留下。张枫信他们,却不相信变州和谷东边军。

    先不说变州刺史崔玄成和边军校尉虎强从前的主仆关系,单单是变州衙署在闹饥荒时就接济过边军,而边军也替衙署在那时管控过难民。二者曾有这样共患难的交情,换路这事儿边军不可能一声不吭地做,变州衙署也不可能一无所知。就算谷东边军真的忘记上禀,那变州衙署派人追去了,顶多也是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误会的事儿。

    可这事偏偏还闹大了,闹出个车毁人亡的下场。这样一来,调兵这事儿就得暂缓。

    殿内沉闷,张枫缓缓吐出一口气,问:“变州刺史,崔玄成人呢?”

    “崔,崔大人一入京就进了牢狱,”禁卫军哆嗦着回道,“此刻还是在里头关着,还等大将军发落。”

    “发落?”张枫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殿内众人皆是一抖。他笑着,“我哪里发落的起他老人家。”

    这崔玄成的确动不得。

    变州同谷东边军此举实在是往他颈上套了个圈,任意发落一边都会将自己颈上那圈套缠得越紧。

    如果崔玄成在阆京被他发落,那便说明阆京放任了边军冲破西南马道的举动,那么阆京同溟西对谷东形成的包夹之势便会在顷刻土崩瓦解。谷东边军能肆意游走在西南马道,就算与叶氏有了什么书信往来,阆京也不得为知。

    可若是眼下张枫不管崔玄成,那就是变相地放弃了边军派来的第一批车马,此举也是坐实了谷东边军叛逃的罪名,这样紧张的形势之下,阆京又会多出一个敌人,而张枫眼下已经没力气再分给旁人了。

    真是好深的圈套。

    张枫只盯着案上的琉璃盏,不发一言。

    第160章 细嗅大雪来临之前只能依靠着对方的温……

    金銮殿内内侍三天一轮换,今日蓝溪休沐,刚踏进将军府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他跨进书房,向着张枫行了礼,“大将军。”

    张枫面色不好,将手中的信纸撂在一旁,问:“信中如何说?”

    蓝溪从怀中摸出信纸,恭谨地递去,“南府军的数量还在增加。”

    自小苍潭阆京正规军被围剿以后,众人都以为叶氏会乘着这股风继续往北,可这半个月下来,整个南沙就如同冬眠了一般蛰伏下去,并不猛攻,反而有停战休养的趋势。

    这趋势在这些天来尤为明显,就张枫收到的书信里,叶帘堂正在南边疯狂召集人手,先不说衙署,就南府军营地,饲养的战马都要比从前多得多。若是说从前南府军只能靠反包偷袭的战术取胜,那现在叶帘堂在主力进攻的同时还留有不少余力。

    张枫展开新瞧了,握着信纸的指节渐渐泛白。

    “可这样战术对他们来说有些过于稳妥。”蓝溪开口:“小苍潭一战后,他们本能趁我们阵脚大乱的时候继续猛攻,可他们没有,反而停住脚步,给了我们排兵部署的时间。这样一来,他们将战线拖得越久,对我们来说也就越有利。”

    张世景是被南府军砍掉的,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叶帘堂会乘胜追击,带着她新组建的利刃走出南沙城门时,叶帘堂却选择了停。

    的确,她将战线拉得如此长,这让阆京重新排兵布阵的时间显得如此宽松富余。可与蓝溪所想的“有利”不同,张枫久经沙场,从几次交手中已经摸出叶帘堂多变狡猾的路数,那样的人并不是会大意轻敌,至少此刻不会。

    张枫猜不透她此举想做什么,她的行动永远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而意料之外就代表未知。这是无法预防的困境,张枫根本不知道她下一步会怎么走。

    “叶帘堂迄今为止的每一场仗,所有的牺牲,都在她的把控之中。”张枫的右手搭在腰间的龙雀刀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刀柄,“她大部分的胜利都来源于对事态的观察。”

    岭原和小苍潭便是证据。两场战役中,正规军都是在胜券在握的情况下被一个细小的点扭转了战局,和胜利失之交臂。

    张枫慢慢呼出一口气。叶帘堂可以说是他最讨厌的那类敌人,因为她永远都不紧不慢,赢了不会忘形,输了也并不焦躁,像是在旁观一场有趣的棋局,其中的厮杀与得失都是正常,都不用被放在心上。

    可他不同。

    张氏几乎是耗费了半生的心血才得以坐上这个位置,他的输赢关系着张氏的前路,如果不能打赢这场仗,那十几年的筹谋会成为竹篮打水一场空。

    叶帘堂就像是藏在暗处的毒蛇,安静地注视着张枫的每一个动作,在他不慎露出要害的那一刻,便是属于她的绞杀时间。

    而对于张枫来说,她按兵不动的时机恰好能让他得到片刻的喘息。这太珍贵了。对于接下来的每一步,他都得万分谨慎。

    “大将军,其实……”蓝溪上前一步,犹豫着开口,“我打探来了些消息,只是不知准不准确。”

    张枫心底想着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南沙州府,”蓝溪放轻了声音,“他们前些日子似乎是在打探许氏的踪迹。”

    “许氏?”张枫抬眼,“是那个世传黄壶游医之业的岭原许氏?”

    “正是。”蓝溪低声应了。

    张枫松了眉眼,若有所思地垂眸。

    蓝溪见状,继续道:“叶氏不再猛攻,反而蛰伏起来,或许这件事就是本因。”

    “是吗?”张枫看向她,示意她继续说。

    “从前便有传言,说是叶帘堂的身子很差,基本没法支撑长时间的握剑。”蓝溪慢慢道:“南府军迟迟不能

    往前,也许不是什么排兵布阵,只是他们因着他们主人的身子,已经差到没法往前了。”

    良久,张枫闷闷笑了一声。他偏过头,看着热茶腾起浅淡的白气,目光渐渐凝起,问:“那许氏如今在何处?”

    蓝溪垂首,“还在查。”

    “动作麻利些。”张枫用指腹轻轻贴了贴茶盏,笑着说:“可别叫她好起来了。”

    *

    冬意渐深,南府里的秋叶都落尽了,早早被清了出去。叶帘堂这几日在偏堂同幕僚们谈事,通常一坐就是好些时辰,侍从们便在堂内支起屏风,又添好几个炭盆才罢休。

    “贾氏同阆京做了生意,又许久未曾在同咱们往来的商道上露面,有些行商见着形势不对,吵嚷着就是不肯再在那条路上走货了。”方蹇明挨着炭盆坐,伸手去够炭盆上方的热气,继续道:“在这么下去,咱们同溟西的生意怕是要黄。”

    叶帘堂今日瞧着气色好了许多,只是还畏寒,氅衣中的袖炉仍是放不下手。闻言,她说:“前些日子衙署该换的人都换了,眼下你瞧着谁能用,便从手下安排个熟悉商路的人过去同他们谈。”

    “下官也正有此意。”方蹇明点头,“只是同溟西……”

    “生意不变,就按照从前的标准来。”叶帘堂说:“谁要是反悔了不愿意做,也别勉强,直接踢出去就是。”

    方蹇明应了,瞧着她的面色,轻声问:“那贾氏?”

    叶帘堂只摇了摇头,说:“不用管。”

    剩下的话她没有说,方蹇明心中还留有不解,但瞧见她眼底的倦色便止了话头,只同她简单商量了些州府事务,便带着各幕僚躬身退下。

    长谷盘腿坐檐下吃枣,见幕僚先生们从堂内退出,飞快地跑去叫厨房备菜,正好撞见从外头赶回来的李意卿,停下脚步道:“先生回来啦。”

    李意卿问:“叶大人呢?”

    长谷指了指堂内,说:“才谈完事儿。”

    李意卿略略点了头,朝着堂内走去。

    叶帘堂虽说没再病倒,但神色却总是倦倦,因着旧伤的缘故也没有去碰碎玉。李意卿进来时她垂眸抹着竹扇玩。

    “桑州的马场要建好了。”李意卿走近,“你明日想去看看吗?”

    “你去替我看着吧。”叶帘堂合了扇子,将它搁在烛边,“我懒得跑。”

    李意卿点了点头,又听她继续说:“方才蹇拟了个单子,晚些时候送来,说是挑选的桑州主事人,你再帮我看看,挑个满意的。”

    “明白。”李意卿轻声笑了笑,道:“放心好了。”

    叶帘堂习惯把控所有事情,但按照如今事务的繁杂和她的身体来说,要亲自管控所有细节实在是没法实现。

    仇恨是只属于叶帘堂的雪天,张氏将她从高楼扔下,整个世界都在眼前翻滚。

    冷风在她耳边呼啸,她看见山底的枯枝断木一齐涌来,伸展细弱的枝条无法拉扯住她,耳边是枯枝折断的脆裂声,而她仍在下坠,下坠,直至砸在后山脚下。

    无数的碎石与断枝“哗啦啦”地落在周围。她仰面朝天,只觉得大地像从四面八方将她挤压扭曲,挤碎了她的骨头

    细雪从天而降,吹进她忽明忽暗的右眼,而自己的另一只眼睛则什么知觉也没有,她也不知道是摔伤了还是压根睁不开。

    冷风灌耳,在漫长的嗡鸣声过后,她开始能逐渐听到树叶被摇动的窸窣声……树叶?十二月哪来的树叶,那只是从她受伤喉咙里发出的支离破碎的呼吸声。

    远处望楼推杯换盏的喧闹声从远处传来,像是隔了层什么,朦朦胧胧。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她却还醒着。

    在于愈发无望的寒冷中,她几乎是在祈求地想:为什么还没死?她为什么还活着?

    快一些,求求你,快一些。

    半睁的眼睛眨出泪水,缓慢地流下脸颊。

    她太累了,趁着更大的痛苦还没来到,拜托了,快死吧。

    “姐姐。”忽然有人在这样的雪夜叫住她。

    叶帘堂猛地清醒过来,烛火仍晃在眼底,手里的袖炉却不再暖和了。

    李意卿身上带着沉静的水气,他总是害怕叶帘堂生病,于是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拉进袖子里,贴着自己的温度。

    “困吗?”他轻声说,“困得话我带你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不用担心,还有我在。”

    叶帘堂已经很久没想起从前的事了。

    幸好,幸好她身边还有李意卿。让她能在疲累的时候放心躲懒,留下一根定海神针来替她处理那些想要躲开的事情。

    “困。”叶帘堂点点头,任由自己倒在他怀里,“还冷。”

    他知道在叶帘堂心里有太多事情都比自己重要,但李意卿不甘于此,他野心勃勃,要将盘踞在她心头的坏事都挤出去,只留下自己一个人。

    他要很久以后,叶帘堂想起冬日时不再是三年前的雪夜,而是在情绪软下的无数个瞬间里,记着他密不透风的怀抱。

    李意卿接住她,垂首细嗅她的气息。远山淹没在旧时的月色里,他抱着她,像是两只相依为命的幼兽,在大雪来临之前只能依靠着对方的温度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