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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难活“五洲不安,新政不下。”……

    大周所谓的民间术士多是一些精通阴阳五行、占卜、风水、相命之人。

    闻言,叶帘堂微微沉下了脸色。

    “三年前月海大涝,将玄州东边淹了个彻底,那时永淳帝才登基,光是平定阆京内部平衡就已费去全部精力,哪还管得了玄州。”贾逊低声说:“玄州遭逢连年灾荒,若不是留有前太子修筑的车马粮道兜底,照本公子看,恐怕要上演一出死相枕籍,易子而食的闹剧来。”

    叶帘堂皱眉,“……这般严重。”

    “是啊,当初苍州那韩老头为着玄州的粮食,都求到本公子跟前来了。这事儿当初闹得大得很,你怎么不晓得……啊,本公子忘了,你那时还‘死’着呢。”贾逊看一眼她,问:“哎,叶大人不如说说你那会儿的事情?”

    “在下那时边吐着血,边被石家捡回去。”叶帘堂说:“大公子要仔细听听吗?”

    贾逊不喜欢这些东西,便撇了嘴,道:“罢了,叶大人还是继续听本公子讲谷东的事情好了。”

    叶帘堂笑一声,说:“洗耳恭听。”

    “自明昭帝和太子齐齐葬身火海起,明昭年间那看似平衡,实则摇摇欲坠的稳定才终于算是分崩离析,”贾逊难得唏嘘道:“朝廷之内尔虞我诈,阆京四大世家轮番夺权,而地方上又民生凋敝,玄州那会儿又逢灾荒连年,任谁看都是惨痛万状,了无生路的境地。”

    叶帘堂用指节抵住下唇,若有所思。

    “就那样的时局,你猜怎么着?”贾逊笑两声,“一个称作清也先生的道士横空出世,在玄州鸣姝山创立承平道,说是什么‘治平相乘,昇平乱世’,只要民众愿静心思过,便予符水一碗,倾倒至田地里,那田地第二年长出的庄稼竟就会比别处的要好。”

    承平道她从石家的“耳畔风”中早已得知,但贾逊后头接着的这则土地故事倒是新奇。

    闻此,叶帘堂皱起眉,问:“此事当真?”

    “谁知道。”贾逊耸了耸肩,“都是民间传的。还有传言说‘昔日有子困饥而饿毙于野,得清也先生符水,饮毕即苏,能生死人而肉白骨’。”

    “这般离谱。”叶帘堂摇了摇头,问:“这都有人信?”

    “当然。你远在关

    中,对此事怕是不怎么清楚。“贾逊点了点头,继续道:“这承平道成立不过两三余年,众徒便已遍布谷东与溟西,各地供奉观算起来能有好几百座,道下弟子怕是已经有上万人。”

    “疯了……”叶帘堂不可置信道:“这些年聚宝台怎么说也混迹于各路黑市,为何连半点风声都未曾听到?”

    “你能听闻才怪了,黑市能运转的地方皆不会滋生痛苦的时势。”贾逊慢慢说:“那清也先生怪得很,说是非至了无生路,穷苦无助境地的民众,不可入道为子弟。”

    如若是这般说来,照着承平道的规则来算,如今大周身处水深火热,穷苦无助的,定然不止万人。

    叶帘堂皱起眉。

    “更何况,那张氏从前籍籍无名,是个靠着先帝扶持才起来的家族,他能跻身阆京四大世家完全是看在先帝面子上的抬举。如今张枫大逆不道坐了高位,天底下谁能乐意?谁能服气?”贾逊嗤笑一声,“反正据本公子所知,这各地豪强是一万个不乐意不服气的,仗着那张家的出来的小皇帝没坐稳龙椅,顾不上他们,便更是在地方为非作歹,搅得人心惶惶,哪里都不安生。”

    “所以,承平道这时出世,”叶帘堂轻声说:“天下各州苦民,无不毕应。”

    “哎,对喽。”贾逊一打响指,“与叶大人说话真是轻松。”

    叶帘堂抬眼,“那今日那群巫,便是……”

    “承平道子弟,皆着赤色长袍,袖内翻折忍冬花藤纹,谓是凌冬不凋,坚忍质直。”贾逊点了头,“先前本公子未曾注意,也是今日才看见的……这还得多亏叶大人的功劳。”

    语罢,他似笑非笑瞟她一眼,似是在指她唆使贾延进屋抓人。

    叶帘堂只当没看见,抬眼道:“将那群巫关在后院总归是不大好,我去问两句。”

    “问不出来的。”贾逊摇了摇头,“他们神经兮兮,方才只那个逃走的白衣术士能交流。”

    “试试。”叶帘堂回首笑了笑,“多谢大公子。”

    语罢,她便提溜着扇子,朝着后院走去。

    贾氏酒楼修得别致,后院自然也不遑多让。只见小溪潺潺环着游廊,上头落下几条碧萝绿藤,廊中设一小兰亭,上摆风月石,檐下挂落精致,置身其间令人心旷不已。

    不过叶帘堂此时却没空体会这份“心旷”。她转过假山,便见贾氏的侍从们都拥在**的亭台门口,面色凝重。

    “出什么事了?”叶帘堂上前询问道。

    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只见绑来的巫者围坐一圈,口中皆是念念有词。她凑近了些,身体微微前倾,想听清些。

    “清也者……圣……疾疫刻骨……怨气……不安……不下……名为难……”

    他们口张得极小,皆是闭目端坐,口中词语连黏而出,很难听清。就在叶帘堂想要再靠近一些时,身旁忽地传来一阵潮湿气息,像是在溟西夏日的好晴光里,一片大雾从脚下陡然升起。

    叶帘堂登时僵在原地,所有知觉都不由自主地涌向来人。

    “清也者,得道为圣,为阴阳之所共师。”那人清朗的声音自耳畔响起,复述着她方才未曾听清的语句,“时逢乱世,疾疫刻骨,医药罔效,怨气久不散。”

    来人似是替她挡住了烈阳,投下一小片阴来。叶帘堂脑中却一片空白,动也不敢动,只觉微风轻轻拂过幂篱,白纱在眼前微微飘漾。

    “五洲不安,新政不下。天下人视之,”那人轻声道:“是为‘难活’。”

    叶帘堂不知这人到底为何去而复返,她只下意识扣紧竹扇,心事如麻。

    “这是《承平经》中所讲。”男子向她投来目光,“你……”

    “哎呀!帘姑娘,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忽地,一声叫喊打断了男子,只见贾延提袍而来,锦袍在日光下泛出不同的光彩。他蛮横地插进叶帘堂身旁,不满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说好的陪我玩牌呢?”

    叶帘堂这才得以呼吸,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将身形往贾延旁边藏,故意捏着嗓音道:“小,小女迷路了,这便陪二公子去……”

    贾延见她这般模样有些新奇,凑近去看她,“迷路啦?”

    叶帘堂不再说话,只是点了头,拉着贾延便往酒楼里走。

    “这位……姑娘。”身后的男子忽地出声叫住她。

    叶帘堂本打算当作没听到,谁知贾延却回首瞟了那人一眼,“嗯?”

    “失礼。”男子轻轻行了一礼,目光落在她左手指尖的那把扇子上,笑着问:“女公子所持竹扇,甚为精巧。不知采于何处?”

    叶帘堂本就因想要藏身形和贾延挨得近,此时一心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便将折扇塞给贾延,轻声道:“给他。”

    “什么?”贾延身边弥漫着芽骨烟叶的甜腻,他微微侧耳,“送给他?”

    叶帘堂点了头,只发出模糊的音节。

    “我家姑娘大方,送你喽。”贾延不甚在意地将那扇子抛进男子怀中,像是看明白叶帘堂的躲藏之意,便一抬手将人虚虚拢住,彻底隔断身后人的目光,“怎么,还有事吗?”

    那人垂眸看着竹扇,说:“在下不需……”

    “你若是想要新的,照着找便是。”贾延哼笑一声,便不再言语,回身时几乎是被人拽进了酒楼-

    酒楼内,侍从正收拾着方才被贾延弄得一团糟的雅间,此时听着玉器叮叮当当作响,叶帘堂才勉强找回一些思绪。

    “今日帘姑娘怎的这般热情呀?”贾延俯下身笑,“你遇见谁了?”

    叶帘堂没有回答,只抬眼问:“方才,你怎么不抓他?”

    “嗯?抓谁?”贾延疑惑。

    “问扇子那人。”叶帘堂说:“你不认得他?”

    “唔……生得这般漂亮,有些印象。”贾延揉了揉脑袋,“从前见过?”

    还不是从前,就是一个时辰前。

    “你午时进雅间捆人时这人就在其中,你记不记得?”叶帘堂问。

    “啊!是了!”贾延冲着她笑,“我记起来了。”

    语罢,他拢了拢乌发,说:“可那人不是帘姑娘要救的好友么,我将绑架他的红色长袍都捉了,他不就获救了么?”他笑眯眯凑上前来,“再说了,那人生得比我都漂亮,我才不愿意他总在帘姑娘眼前晃呢。”

    叶帘堂这下听明白了,这二公子分明是在装失忆,故意逗她玩。于是她叹息一声,回身想走。

    “哎,去哪?”贾延拽住她,“不是说陪我玩么?”

    “我,”叶帘堂总觉得哪里堵了口气,怎么都不舒服,“我没心思,玩不好牌。”

    “那,帘姑娘不如同我讲讲故事?”贾延笑着趴在案前,慢慢说:“那人是谁,姑娘的……旧人?”

    叶帘堂皱了眉。

    “不然姑娘躲什么。”贾延从桌下捞了一坛酒来,将声音拖得长,“同我讲讲嘛……”他笑着,将鼻子靠近那酒坛,嗅着里头令人沉醉的香气,“‘若溪水,酿酒甚浓,俗称若下酒’。【1】”

    瞧着叶帘堂面色不大好,他便牵了她的手,移至酒坛旁,轻声说:“帘姑娘,许多事情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是会生病的。”

    第102章 烟雨世

    间之事往往事与愿违。

    贾延说得不错,可还没等到叶帘堂醉气上涌回忆往昔的时候,这位二公子便先一步醉倒在了桌案上,不省人事。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叶帘堂叹息一声,起身走出时将雅间的门小声合上,倚在回廊的栏杆上吹风。

    从前她听说溟西四季如春,终年日光普照,就像溺在春水里。可自叶帘堂到了溟西以来,这雨便下个没停,可知传言到底是传言。

    灰色的天空乌云涌动,沉沉压下来,显得下方的街道都拥挤了许多。微风裹挟着水气自远方吹来,细雨不时敲在脸上,让她想起春闱那日。

    那段时间是她穿来大周为数不多的好日子,醒时听曲做游戏,眠时醉卧酒香中,比谁都快活。她想起芙蓉酒肆,就会想起童姣,三年前发生的一切便会又浮现在她眼前。

    不可避免的,她回忆起窗外的白雪,刺痛的右手,以及白束带坠地时清脆的响声。那时她对未来一无所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能远离鲜血……可世间之事却往往事与愿违。

    她抬眼,目所能及之处皆被笼在无边无际的雨雾之中,湖泊上下都驾着廊桥,远处的翠瓦与青山若隐若现,在雨中泛起润眼的天青色。

    雨越下越大,不可避免地被风吹进眼睛里。叶帘堂支着下巴,看向酒楼下奔忙躲雨的行人。挂雨如帘,水珠淌过翠瓦,将长了青苔的石地染成深色,人们纷纷缩着身子,提袍赶路。

    叶帘堂强迫自己弯起嘴角,张喆以为将她从崇楼上丢下去就会一了百了,但她既然没有遂他心意一般死去,就更不能自暴自弃,从而错过报仇的机会。

    街道上人流如织,五花八门,各色衣物,目的不同的人。她俯瞰着涌动的人群,人实在是太多了,而自己身处其间则更显渺小。

    世间大大小小的事便也如同这雨,平等溅落到每个人身上。

    叶帘堂站在回廊之上,看着雨落入河流,溅起水花,惊起了河边水鸟,河水则依旧翻流而过。

    它永不干涸,永不停歇,终将义无反顾地奔向大海。

    *

    昨日吹了半夜的雨,今早醒来时,叶帘堂手指疼的厉害。她坐起身,疲惫地握拳又松开来,企图用一种痛盖住另一种痛。

    小窗一声细响,是锁弹开了。她猛地回过身去,见窗口蹲了道影子。

    “哟,主子。”来人是石家手底下的“耳畔风”之一,名叫丛伏,自三年前便跟在叶帘堂手下做事,专门替聚宝台探查各路的消息与人物。

    有风吹进,叶帘堂身上的冷汗微凉,她咽下一口气,走至铜盆边洗漱,问:“怎么这么快?”

    “没什么好探的。”丛伏将盘起的发髻散开,黑衣披散,坐在窗边说:“岭原本就是山沟里头,又窄又小,什么新鲜事风一吹就全知晓了。更何况那岭原那土匪头子,不对,眼下叫暝王了。那人做事又总是大张旗鼓,随便找个茶馆打听打听就全都清楚了。”

    叶帘堂擦了脸,将帕子搁回盆里,坐在镜前道:“现下说说?”

    见状,丛伏从窗边跳下,顺手接过叶帘堂手里的木梳,笑道:“行啊,我来给主子梳。”

    叶帘堂最初受伤那些时段都息在芙蓉酒馆,虽说有许元疏细心照料,可他毕竟是个男子,行事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童姣自是不可能照顾人的,契荣又是外邦人,行事总是笨手笨脚。于是这差事便被石家安排在了丛伏身上。

    她手巧,叶帘堂那时手脚不便,吃穿住行都得靠着丛伏。

    丛伏接过木梳,熟练地替她挽发,心情颇好地问道:“主子想从什么听起?”

    “暝王。”叶帘堂毫不犹豫,“听说他时日无多,到处求行巫蛊之事?”

    “没错,”丛伏利落地替叶帘堂收拾好,接道:“那土匪头子不知重了什么邪,不仅求巫蛊,还重金要见清也先生。”

    “清也先生?”叶帘堂皱了眉,“那位承平道的始创者?”

    “正是。”丛伏新奇道:“主子知晓啊?”

    叶帘堂点了头,说:“也是这些日子听说的。”

    丛伏敛了眸光,“那主子自然也知晓承平道的教义。”

    “治平相乘,昇平乱世。”叶帘堂说:“那位清也先生定然是不肯见他?”

    “……不。”丛伏却摇了头,“清也先生愿意见他一面。”

    叶帘堂蹙眉。

    “暝王有钱,百十万银子往太平道砸,就为换取清也先生的一碗符水。”丛伏哼笑一声,道:“任谁都坐不住吧?”

    “百十万?”叶帘堂吃了一惊,“他哪来那么多钱?”

    要知道明昭年间给南北两军拨发下去的军费顶了天了也就一两百万,如今永淳帝登基,大周各地更是动乱不堪,谷东闹了灾荒朝廷都发不下银钱。这时,一向穷困的山沟岭原出了个土匪头子自封暝王,就因着“天命”的一句岁寿将尽,挥手便是几万两银子。

    除了溟西贾氏,叶帘堂竟一时想不到还有人能随手拿出万两。

    “这谁晓得。”丛伏冷冷道:“反正不是什么好来路。”

    昨日那道清雅的声音再次在耳畔响起,“清也者,得道为圣,为阴阳之所共师”。叶帘堂皱了眉,越想越不对劲。

    “这事不简单。”叶帘堂轻声说:“我想去一趟岭原。”

    丛伏先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摇摇头,“主子,您才到了溟西,这又要去岭原……上头怕是不会答应。”

    石家家主一向多疑,手底下幕宾的行踪他都要一手掌握,更不会让一位幕宾频繁外出,以防与外头势力勾结,生了叛心。

    叶帘堂眨了眨眼,“先斩后奏又如何呢?”

    丛伏摇了摇头,“危险。”

    “放心好了。”叶帘堂笑了两声,“他不会说什么的。”

    闻言,丛伏不解地看向她。

    “岭原那位暝王为了传言便能一掷万金,”叶帘堂抬眼:“如今大周各州势力突起,阆京四大世家要想保住地位,要么使其归附,招降纳叛。要么十鼠争穴,相互倾吞。岭原本是穷乡僻壤,眼下却出了这么大一块肥肉,我不信他不眼馋。”

    “话是如此。”丛伏低声说:“主子,家主怕是……”

    “聚宝台是石家唯一可用的‘游商’,又潜迹于各州黑市。如今各方势力都暗中盯着,聚宝台是后起之秀,没多少人知晓它与石家的关系。派我去既不会惹人生疑,又不会打草惊蛇,是最优之选。”叶帘堂接过丛伏泡好的茶,慢慢道:“更何况,阆京情势多变……我记得前一阵刘家那位小公子才升了官?”

    “是。”丛伏点了头。

    “这便是了。“叶帘堂笑着说:”那他更顾不上管我。”

    如今阆京四大世家,柳氏书香门第,虽说式微,可柳太师终究还在朝中活动,旁人多少予些敬重。可刘家与石家就十分微妙了。

    刘家家底虽不如柳、石两家深厚,但家中小辈也算是争气,中了举人,家中提携一番,如今也做了个不高不低的文官。

    两家从前算是平衡,可如今刘家升官,石家在朝中的后起之力明显不足,便被甩在后头,如若不能尽快与刘家达成平衡,是会被阆京抛弃的。

    丛伏垂首思索一番,便点了头道:“您说的是。”

    叶帘堂笑笑,“方才我已给家主传信道明此事,眼下我们便收拾收拾东西,最好今日便动身。”

    “怎地这般赶?”丛伏挠了挠头,“您不是才传了信过去?”

    “就是要赶。”叶帘堂搁下茶盏,“暝王这块肥肉,总不能让别人占了去?”

    丛伏轻声问:“您说的是……承平道?”

    “我不知晓承平道归属何人,可终究与我们不是一伙。”叶帘堂站起身,“既然都想咬这块肥肉,那只能各凭本事喽。”

    “可暝王明显……”丛伏斟酌着语气,“明显要的是承平道。”

    “所以说我们要快。”叶帘堂侧眸,“赶在承平

    道彻底吞下这块肉前,尽量从他们嘴里抢下一些来。”

    “我明白了。”丛伏点头,立刻转身往外走去,“我去备马车。”

    “先等。”叶帘堂眸光微转,笑道:“我们再去薅贾氏最后一把羊毛。”-

    “什么?”贾延猛地从床榻上坐起来,“帘姑娘今日便要走?”

    叶帘堂点了点头,说:“上头催得紧,承蒙贾氏这些天的照顾,在下特来告辞。”

    “可,”贾延皱了眉,“你们的生意还未落地,如今要走……”

    “在下相信大公子,”叶帘堂朝他拱拱手,“就按着先前说得来,我们聚宝台只拿七成。”

    闻言贾延立刻不满道:“我先前答应你,溟西不要分成的,岂能食言?”

    “在下这些天承蒙您二位公子的照顾,”叶帘堂笑,“若是既要又要,那便成了什么了?”

    “那也不成。”贾延卷了卷乌发,“定好了就是定好了,哪能随意变?”

    “既然这样……”叶帘堂眼中闪过一丝狡黠,“在下此去岭原,马……不好跑呀?”

    贾延皱眉,“嗯?”

    “若是能……”

    “哦。”贾延重新靠回床榻,哼笑道:“这就是帘姑娘所谓的,不能既要又要?”

    第103章 白雾“我什么门路都清楚。”

    岭原充斥着泥土,野花,雨霾,以及各种雨后松蘑散出的山野气息,这让叶帘堂专门撩开帷帘呼吸。只可惜此时夜色正浓,雾气浓重,她什么也看不见。

    贾氏嘴上说着不愿资助,实则还是替他们备了马车,顺带送了份元州州府的通商文书来。

    马匹上悬挂着的灯笼不过照亮了脚下的山路,以及路旁贴近的草叶,草野因着夜晚骤降的气温也滴着冰凉的露水。

    叶帘堂听见耳边传来马蹄,是丛伏,只是山中大雾,她只能看见他隐约的轮廓。

    “主子。”丛伏凑得近了,臂上搭着氅衣,说:“山间冷,您身子怕是受不住。”

    “这才六月份。”叶帘堂失笑,“再怎么也不至于穿这个。”

    “山间夜风又冷又利,主子旧伤会痛。”丛伏执着地将氅衣递给她,“不穿,搭着也行。”

    那氅衣大半都被她塞了叶帘堂怀里,她只好接过,将它披在身上,向着丛伏道:“瞧,盖好了。”

    丛伏探头,确认她将自己裹好了这才点点头,“这才对。”

    叶帘堂理了理氅衣,无声勾起嘴角。

    马车慢慢滚过泥土,大雾弥漫,峭壁隐藏在岭原的每个角落,稍有不慎便回跌落山谷,这种事在岭原司空见惯。

    等晨曦浮现,薄雾便散了一些。前方出现了许多翁仲,个个面容模糊,残缺不全,隐在雾中颇为惊悚。但随着他们继续向前,马蹄榻上一段陡峭的斜坡,高耸的城墙便出现在他们眼前。

    狭窄的桥梁自幽深的山谷中横跨而过,直直通往城门楼,山涧中瀑布高挂,直落山腹。拱形城门在视线尽头洞开,犹如山中张开的大口。

    “岭原原是这般模样。”叶帘堂微微探出头,眯眼看着前方,“好美。”

    右侧的悬崖之上直起高墙,淡金的曦光勾勒出垛口凹凸的轮廓。

    叶帘堂望了一会儿,忽然道:“这城墙建的……岭原真是难攻。”

    “嗯?”丛伏没想到她说这个,愣了片刻道:“是啊,想上去只能攀云梯,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若真有人想要攻占这里,决心可不止一般大。”

    叶帘堂附和着点了点头。

    “不过,”丛伏说:“里面可不如外头。”

    叶帘堂笑了笑,“是么。”

    到了城墙脚下,丛伏从怀中掏出溟西州府专印的文书,官兵看了一眼,随后给为他们放了行。

    马蹄声回荡在漆黑狭长的甬道里,逐渐向上。

    州城的晨雾便如水一般,慢慢灌入。等叶帘堂再撩开帘子时,目所能及皆是灰白色的雾气,与夜里没什么区别。

    “岭原朱州,”丛伏的声音自雾中响起,“迷雾缭绕之城。”

    雾中窸窸窣窣,传来许多声音。

    山谷中的水流拍打声,马车碾过时的辘辘声,扯过缰绳的吱嘎之声,以及隐在暗处的低语声。

    “消息传出去了吗?”叶帘堂问。

    “是,主子。”丛伏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道:“聚宝台会来的事情一早就传了。”

    叶帘堂点了头,又问:“‘风’呢?”

    朱州城的雾里不知藏了多少人,这不是论事的好地方。丛伏握紧缰绳,夹紧马肚快跑了几步,片刻后停在一面破败的砖墙面前,扬了扬下巴说:“这里,主子。”

    马车停住,丛伏翻身下马,扶着叶帘堂下了马车。

    叶帘堂戴好幂篱,笑着说:“都是多久前的伤了,不必总对我这般照顾。”

    “这是应该的。”丛伏轻声应了一句。

    闻言,叶帘堂摇了摇头,抬手敲向面前的木门。

    三短一长,这是石家手下人心照不宣的暗号。片刻,门板便被推开一道小缝,孩童圆滚滚的眼从缝隙中往外一扫,便拉开了门,让几人进屋。

    木门掩住白雾,丛伏揉了揉那小女孩的头,说:“做得不错。”

    小女孩不过十一二岁,闻言笑了两声,又自告奋勇的去给他们泡茶。丛伏看着女孩将水壶平稳地送上陶具,这才收回了目光。

    “她是?”叶帘堂问。

    “前阵子在外头捡来的。”丛伏笑了两声。她身姿细长,有一张棱角分明脸,刚毅坚强的面色却在谈起女孩时柔软了下来,“当初躺在街边快要饿死了,我给了喂了块面饼,就非要跟着我……怎么甩都甩不掉,麻烦死了。”

    叶帘堂笑了两声,并不拆穿她,只问:“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大名鼎鼎的岭原暝王?”

    谈到正事,丛伏这才敛去笑意,说:“‘风’说,他后日要办一场观兵礼。”

    “他已经有军队了?”叶帘堂皱眉。

    “都是早些年跟他混的土匪。”丛伏将案上的蜡烛点亮,说:“这几年岭原形式也不怎么好,许多民众吃不起饭,干脆撂挑子跟着他干了,那暝王这些年怕是笼了不少人。”

    叶帘堂挑眉:“他行事这般张扬,岭原几位州府都没有动作?”

    “眼下除了阆京朝廷,怕是没人管得下他了。”丛伏摇了摇头,低声说:“跟着暝王,岭原起码有饭吃。”

    “这样下去,岭原便要成下一个溟西了。”叶帘堂哼笑两声道:“暝王一家独大。到那时朝廷再想管,更难。”

    “据说明日观兵礼,他将岭原州府里有头有脸的幕宾都请来了。”丛伏慢慢道:“说是要重振岭原。”

    “大周各地早已分化。谷东遭逢灾荒,朝廷不顾,于是横空出了个承平道。”叶帘堂嗤笑,“若张氏再不理会岭原,任凭暝王势力壮大,阆京才是真的要遭殃。”

    女孩端上滚烫的茶水,任凭热气升腾在昏暗的屋内。

    叶帘堂温和地道了句多谢,继续说:“前些日子暝王砸下上万白银,我看也不全是为了那些句巫者所谓的‘天命’。”

    丛伏皱起眉,“主子是认为……”

    “暝王很聪明,他看得清时局。”叶帘堂用指尖拨转着茶盏,说:“所说如今岭原州府幕宾尽亲近与于他,手上兵权兼具,可终究是土匪出身。”她抬起眼,轻声道:“不得民心。”

    语罢,丛伏几乎立刻就反应过来,“而承平道恤万民之困,天下感念其恩,颂声载道,享誉遐迩!若是二人携手……”

    她猛地站起身,“那,那岂不是!”

    “是了,”叶帘堂轻轻拉了拉她的袖摆,示意她坐下,“等到暝王的土匪大军开拨到阆京皇城下,张氏才会明白什么叫做为时已晚。”

    丛伏呼出几口气,又皱眉道:“张枫和那位小皇帝一时拎不清,可他们不蠢,意识到这件事并不会太晚。”

    “所以,”叶帘堂笑起来,“我们不能让他们太早意识到。”

    丛伏停了呼吸,良久才道:“您是想……”

    “张氏杀了我。”叶帘堂垂下眸子,“我这辈子都要叫他们不得安生。”

    丛伏吞了吞口水,“……您要帮暝王?”

    “或许是这个打算。”叶帘堂耸了耸肩,“可惜眼下他身边还没有容能下聚宝台的地方。”

    “主子,您,”丛伏轻声道:“您这是要叛出石家?”

    “什么叛不叛的,多难听。”叶帘堂笑,“石家给了我这样多,我怎么会背叛呢。”

    “可……”

    “阿伏,”叶帘堂岔开话题,只盯着她问:“我能得到后日观兵礼的请帖么?”

    丛伏默了半晌,说:“‘耳畔风’最不

    缺的便是门路。”

    说罢,她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将残剩的残渣倒入承装通红煤块的陶器中,发出“咝咝”的声响。

    她再次开口,勾起嘴角,瞳间映出摇晃的烛光,“主子,我什么门路都清楚。”

    *

    午时过后,朱州城内的白雾终于只剩下淡薄的一层。丛伏外出办事,叶帘堂便伏在小窗前,透着花格前的白纱,朦胧地望着街景,静静地等待。

    她有些无趣,下意识想去摸腰间的折扇,却摸了个空。

    ——她的竹扇已经在溟西送出去了,送去那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人手中。

    想到这,她又觉得右手隐隐胀痛。

    潮湿的青石地响起马蹄声,丛伏的身影从薄雾中显现,她身后跟着的马匹上坐了一个身披宽大灰袍的身影,掩住了大半身形。

    两匹马在窗前停住,叶帘堂瞥见那灰袍下的袖角有着纠缠金丝的精细走线。

    随即,推门声响起,那道灰袍身影率先闪身进来,褪下袍子露出一张娇美的脸来,有些嫌恶地打量着这间破败昏暗的小屋,皱眉道:“你说的好东西就在破地方?快些吧,我可赶时间——咦?”

    角落里,叶帘堂从暗中显出身形,女子身后的丛伏随后将那道沉重的木门“吱嘎”关上。

    女子惊讶地看看身前不断走近的叶帘堂,回首又看看将木门死死守住的丛伏,吸了口气,努力装出趾高气扬地态度来,高声道:“……好了,落到你们手里。你们想要什么?”

    “昼香?”叶帘堂偏头问。

    据丛伏所言,她是朱州最大花楼的老鸨,是那位岭原暝王的老相好。

    “你是谁?”昼香似是被提住颈脖的小鸟,她退后了两步,高声问:“你,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谋生而已。”叶帘堂笑了笑,向着案几处偏了偏头,问:“坐下说?”

    第104章 谋划李子青紫,犹如新鲜的瘀伤。……

    昼香虽已不算少女,但却依然貌美,眉毛眼周显然经过了细致的打理,面容也留有精心描画过的痕迹,她看起来不像是花楼的老鸨,更像是某位贵门夫人。

    窄屋昏暗,案几上放置着青紫的新鲜李子,犹如几块新添的瘀伤。

    见两人似是没有动手的意思,昼香一颗摇摇欲坠的心暂且搁下,却仍旧不为所动,她只将双臂抱于胸前,皱眉道:“……你们骗我过来,想要什么?银子?”

    叶帘堂没有回答,越过她,看向门边的丛伏。

    “虔婆不必慌张。”丛伏用刀把挂住门闩,“咔”的一声。她上前两步,说:“我只是想问一些事情。”

    昼香瞥了一眼那被抵得死死的木门,该是知晓自己跑不出去了,索性照着叶帘堂方才的目光坐了下来。

    她将背挺得笔直,目光自小屋内转了一圈,最终落到叶帘堂身上。她出乎意料的冷静,甚至显出几分不合身份的尊贵来。

    叶帘堂笑了笑,将桌上新鲜的李子推在她面前,“要吗?”

    “不必。”昼香眼都不眨一下,只是重复,“你们要做什么?”

    “听说暝王后日要办观兵礼?”丛伏靠近两步,猫儿似的绕过桌椅,坐在她身边。

    “朱州人尽皆知。”昼香瞥她一眼,哼道:“否则我怎会被你骗来?”

    叶帘堂没有说话,只是笑盈盈地盯着她。昼香被她盯得有些不舒服,转过头看向丛伏,“我有银子,你若是要银子……”

    “我们不要那个。”丛伏摇了摇头,忽地问:“观兵礼结束后,暝王要在花楼大肆宴请?”

    昼香沉默片刻,抬眼问:“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丛伏指尖转出一把小刀,“您只需要回答。”

    “我凭什么……”

    丛伏直接将刀横在她颈前,“您只需要回答。”

    “……他的确会在花楼宴请。”

    “他安排你做些什么?”丛伏问。

    “都是些惯常的……召伎人歌舞,布席设景,还有安保之宜,”昼香说:“他信任我,这些年宴请之事都是我来操办。”

    小刀贴近,丛伏示意她继续说。

    “他……他当晚会包下整座花楼,为自己,也为他请来的那些,”昼香斟酌着语气,“贵客。”

    “贵客?”丛伏挑眉。

    “他是这样说的,但具体有谁,我也不清楚。他不喜欢旁人插手太多,所以我一向不过问这些……”昼香能感受到刀刃的冰凉,她急忙补充,“我,我也是偷听来的。据说……据说这次张氏会来人!”

    闻言丛伏拧起眉头,似是在想着什么,抵在昼香颈间的刀刃仍然没有收起。

    昼香觑着她的脸色问:“你要我做什么?”

    一直沉默的叶帘堂忽地开口,“我需要您在后日,将我们引入花楼。”

    昼香皱了眉,“这怎么可……”

    “我需要接近那位暝王,”叶帘堂打断她,继续说:“而您,那晚要听我安排。”

    昼香面色不大好,“你要做什么?”

    “我需要您的帮助。”叶帘堂说:“仅此而已。”

    “听从您的安排,这很难,”昼香摇了摇头,不自觉提高了音调,“这无异于背叛那位……若是被他发现,我定然死无全尸!”

    “很好。”丛伏哼笑两声,将手中的小刀按伸了几分,“我现下便能让你死无全尸。”

    “等,等等——”

    丛伏却不理会,任凭刀刃割伤她脆弱的皮肤,淌下深红。

    “不,不!”昼香急切道:“我,我可以答应你!”

    “又要答应了?”丛伏嗤笑一声,“可我凭何信任你这样……善变的嘴巴?”

    刀尖仍在深入,昼香感受到刺痛。她的双肩被丛伏一肘死死按着,挣扎都只是徒劳。

    “你懂什么!”你们懂什么!“昼香拼命地想要远离刀刃,“你根本不明白暝王的势力扩张到了何种地步!在你们眼里,他不过是做大了的土匪,建立军队不过是小打小闹,可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叶帘堂皱了眉,丛伏便停下深入的动作。

    “他想要的不只是岭原……”昼香止不住地战栗,不知是因为刀刃,还是因为暝王,“他招兵买马……你以为,你以为是为着什么!”

    叶帘堂摆了摆手,让刀刃离开昼香,却仍将她按在椅上。

    “那您觉得,”叶帘堂俯下身,同她平视,“我又是为了什么呢?”

    昼香“唰“一下变得脸色惨白。她不可置信道:“你是谁的人?”

    无人应答,满室寂静,只剩下昼香急促的呼吸声。

    叶帘堂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只想知道,你能帮我们吗?”

    昼香回望着她漆黑的瞳孔,又看了看丛伏指尖那把,沾着鲜红的刀刃。

    “好吧。”她整理了呼吸,“我可以帮你,但我需要一大笔银子……若是事成,我恐怕没法在岭原继续待下去。”

    “识时务。”叶帘堂笑起来,“银子不成问题。此事做成后,您可以去溟西做生意,底金我会给出给您。”

    “你如果拿得出千把白银,”昼香半信半疑,“我便帮你。”

    “千把?”叶帘堂不屑地哼笑两声,“两百万。只要您愿意别无二心的助我一夜,无论事成与否,这笔银子您都能带走。”

    闻言,昼香轻笑两声,“您可不能只是说说呐?”

    叶帘堂看向丛伏,她会意,便松开了摁住昼香的手,走向屋子角落,连排的箱子打开,里头白银码得整整齐齐。

    昼香眸光一亮,起身快步走至箱子边上,从中握了一把,感受着手中沉甸甸的重量。

    “这只是一部分,多的您也带不走。”叶帘堂开口,“剩余的,后日夜里会结给你。”

    昼香看着白花花的银两,默了片刻,抬眼问:“你到底是谁的人?”

    叶帘堂耸了耸肩,“您觉得呢?”

    “算了。”昼香抬手摸了摸颈间的伤口,“就这样吧。”

    见叶帘堂点了头,丛伏便将门闩上抵住的刀柄抽了出来,令老旧的木门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昼香重新披上灰白袍,回眸道:“暝王散出去的邀帖不好拿,你们只能扮作成我手底下的人。”

    丛伏皱眉,“什么意思?”

    “能是什么意思。”昼香笑起来,从门边闪了出去。

    木门再次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丛伏回过身,问:“主子,您想好要怎么办了么?”

    “去看看。”叶帘堂说:“张氏来了人,说明他们对于这位暝王并不是坐视不管。出手之前,我得明确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利益往来。”

    “是。”丛伏舔了舔略微干涩的嘴,“暝王,承平道,如今连张氏也搅在其中……”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发出一声笑。

    “有的忙了。”

    *

    叶帘堂的匕首闪着寒光,她用指尖轻轻抚过刃尖,感受其上传来冰冷的触感。

    她手上带伤,已经使不动像样的刀,甚至就算重新握住从前那把轻便的白束带,她都不能确定能否撑过一炷香的时间。

    “株洲的花楼由全木构成,共有五座三层楼,其间用飞廊连通。”丛伏将探来的消息缓慢念出,“楼与楼中围包了一座院落……背靠雁荡瀑布。”

    丛伏一边描述,一边将花楼的大致图样绘制在白纸上,她一层一层指过,道:“一楼大堂,他们会先在这里喝酒作乐,然后,”她的手指上移,“从角落的楼梯上走,二楼设有赌坊,他们用过饭,该是会往这里打牌游戏。”

    叶帘堂放下匕首,专心致志地看向白纸上的绘图。

    “通过二楼的飞廊向北走,北面的三座的这里便是供客人们消遣的,共设有二十四个花房。”接着,丛伏的手指继续上移,“最上层,也就是三楼,设有三间巨大的雅间。”

    叶帘堂低声说:“这就是供给暝王所谓的贵客的。”

    “张氏若是来人,定然会住那里。”丛伏说:“暝王会占其中一间,那剩下的这一间……”

    “无所谓。”叶帘堂说:“我们不用管剩下的。”

    丛伏点了头,继续说:“昼香的消息说,暝王会请六十多位宾客,其中大都是从前跟着他闯荡的土匪,身上多少都有些武器。”

    叶帘堂点了头,说:“我们需要人手。”

    “人手不是问题,岭原的‘耳畔风’都可以为我们所用。”丛伏说:“难的是如何让我们这些人手混进去。”

    “既是宴请,我们可以从舞乐和赌坊处下手……昼香需要帮我们将这些人安排进去。”叶帘堂压低声音,“要能动手的。”

    丛伏点了头,继续说:“暝王为人张扬,定然要同客人拼酒,狂饮一气,我们的人正好能布置去三楼。”

    叶帘堂伸手在图上点了点,“先从院子潜入,守住门,再控制赌坊,尽量在那里让那些喝了酒而气血上涌的土匪们卸去武器,将他们尽量控制在二楼,集中看管。”

    丛伏点了点头。

    “若是有人妨碍……尽量不要见血。”叶帘堂垂眸道:“若是不小心沾上哪家贵门子弟的鲜血,事后麻烦事断不掉。”

    “我明白。”丛伏应声。

    “探清局势。”叶帘堂说:“仅此而已。”

    第105章 太仓大饥,人相食。

    两人为着这桩事谈到戌时,早已三四个时辰未用饭,早已是饥肠辘辘。

    同屋的小女孩似是早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先前二人谈事情时,她便一直待在在内室,不做声,也不走动。

    此时叶帘堂才收拾好被绘制的满满当当的白纸,女孩便架起锅炉,将早先备好的面片下锅,再配以竹笋莼菜,最后又将剁好的肉块倒入其中。

    叶帘堂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番熟练的动作,叹道:“这般贴心。”

    女孩黑豆般的眸子转过来,抿着嘴腼腆一笑,而后继续炖煮眼前的汤。

    “她不过才七八岁吧,”叶帘堂回过身,在丛伏耳边轻声道:“这么小,你就让她做这些?”

    没等丛伏开口,女孩便将木勺扣在锅边,准过身细声细气地解释道:“不是丛姨叫我做的,我以前跟着娘,就做这些吃食。”

    叶帘堂本将声音压得极低,此时听见她回应,有些意外地看向女孩。

    “主子,厉害吧?”丛伏颇有些骄傲地扬了扬下巴,笑道:“属下捡到的宝贝。”

    “她这双耳朵也是天生的?”叶帘堂问。

    “是啊,”丛伏点头,笑道:“我当初也吃了一惊呢,这小孩当初被抛在水沟里,早就饿的头眼昏花,说是听着我的脚步声爬出来的。”语罢,她用手比划了一下,“您不知晓,那水沟离我几十跨远,我真是吓了一跳。”

    丛伏受过石家训练,因着要时常探查消息的原因,走起路来猫儿一般,几乎没有声音,若在那种情况还能被听见……

    叶帘堂看向女孩,若有所思。

    丛伏张口,本欲再兴高采烈地说些女孩的事情,可忽地瞥见叶帘堂的眼神时便猛地止住了话头,“……主子,您不会是想……”

    叶帘堂抬眼,“什么?”

    “她,她才只有八岁!”丛伏急忙将女孩挡在身后,“那些事哪里能做得?”

    闻言,叶帘堂不解,“嗯?”

    “她年纪这样小,虽说懂事吧……但,但绝对不行!”丛伏慌乱道:“主子,您不能将她送去石家!那样残酷的训练……”

    “说什么呢?”叶帘堂笑起来,“放心好了,我才没那么……冷心肠。”

    丛伏觑了她两眼,这才轻声呼出一口气,拍着胸脯说:“是,是了。”

    “阿伏,我与你相识三年,”叶帘堂不满,“在你心里,我竟是那样一个模样么?”

    “自然不是!”丛伏摆了摆手,心急道:“主子,我……”

    见她头上的汗都要掉下来,叶帘堂这才笑哼一声,装作恶狠狠道:“这次我便不计较了,不许有下次!”

    “当,当然!”丛伏猛地点头。

    “姐姐。”

    一声细小的声音打断二人的谈话。只见女孩手中端着个碗,看向叶帘堂轻声道:“姐姐,您要几勺?”

    叶帘堂第一次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愣了片刻道:“嗯……一大勺?”

    “盛满,”丛伏回首道:“十三勺,我也是。”

    女孩点了点头,开始往碗里舀汤。十三勺,不多不少,刚好将碗盛得满满当当。

    丛伏在桌边坐下,说:“她就是这样,做实事时都需要一个确切的数字。否则,”她在的手指在耳边转了转,说:“她听不明白。”

    叶帘堂心中有些惊奇,但面色仍旧平静,接过女孩盛来的汤时笑着道了句多谢。女孩只是腼腆的笑笑,转过身去为丛伏舀汤。

    “嗯!”叶帘堂将第一勺肉汤送进嘴里时,不住又吃了一惊,“好香!”

    “我跟着我娘学的。”女孩将丛伏的份端了上来,轻声说:“我娘从前是州府里的厨。”

    “那你怎么……”叶帘堂斟酌着语气,她想问,那为何女孩又会被抛在水沟,最后被丛伏拾了回去。但这些话她一时不知该不该说出口,特别在她这样小的年纪。

    但女孩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黑豆般的双眼眨了眨,说:“两年前这里的大

    家都填不饱肚子,我当时晕乎乎,我娘便偷偷将州府厨房里的肉炖给我吃了。”

    叶帘堂听出来她说的是三年前那场饥荒,便没有出声,继续听她讲。

    “我好了,但厨房的肉没了,我娘就要遭殃。”女孩说:“我不想看我娘受欺负,就想着夜里出门给我娘找两块肉来。刚出了门,我就听到声音在哼叫,夜里太黑,我什么也看不清,就见水沟旁边躺着个什么,动也不动,我娘就站在旁边。”

    她说这话时眼睛一眨不眨,叶帘堂不自觉皱了眉。

    “我娘看见我,叫我别过去,她说她从别院偷了只猪来杀,身上不干净。她让我先回去睡觉,她在河边洗干净衣裳便回来。第二日,厨房果然多了块肉。”

    叶帘堂怎么听怎么不对劲,“那怎么……”

    “我娘告诉我是猪肉汤。”女孩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甚至称得上是轻松,“她以为我不懂事,但我却明白,夜里躺着在我娘脚边的,是个人。”

    永淳二年,大饥,人相食,僻邑易子而食,析骸以爨都是常见情形。但叶帘堂心中几次翻涌,手中的汤勺放不下也抬不起来。

    “这里是真羊肉。”女孩看见她僵硬的表情,说:“我买肉时见屠夫亲自杀的。况且,人肉不会这样便宜。”

    桌上一时陷入沉默,女孩许是见她脸色不大好,便不再开口。一顿饭沉默地吃完,女孩便收了碗筷,要去洗。叶帘堂忙拉住她的手,说:“不忙,我去就好。”

    “姐姐,不必这样客气。”女孩抽出袖摆,脸上又显出抿着嘴的笑,“我喜欢做这些。”

    语罢,便自顾自拿了碗筷走。

    叶帘堂轻轻吐出一口气,回眸与丛伏对视了片刻。

    丛伏替她倒了杯温茶,接着女孩没讲完的话继续道:“那日被炖进汤里的,是当时刺史的大儿子……肉是有了,州府的饭桌上却少了个人,她娘怕事情败露牵连到她,便将她抛在了水沟里,硬生生饿了三日,才被我捡走。”

    叶帘堂沉默片刻,忽地向着女孩的背影道:“在下失礼,竟未曾过问小友姓名。”

    女孩分明是背对着两人,却自然地将话接了过来,她说:“我没有姓,我娘管我叫太仓。”

    太仓,便是人身体上中的水谷之海——胃。

    “我娘说,胃有腐熟、受纳水谷之能,可纳受并容贮多物,并初化之。”女孩慢慢道:“她希望我也能如此。”

    *

    暝王举办观兵礼这日,是朱州难得的晴朗日子。丛伏栖身的山头四处灌风,夏日本该酷热的天气却照不穿在浓密山林庇护下的岭原。

    丛伏搓了搓手,向下看去。

    暝王举办的观兵礼阵仗极大,只见远处的旌旗蔽日,将士们身披铠甲,列队而立,铁马金戈。鼓声被隆隆砸向,号角吹起时,旌旗招展,尘土飞扬,声震天地。

    丛伏上前两步,说:“竟还真办得像模像样。”

    叶帘堂看着山底大批的将士,回想起龙骨关大营联合谷东禁卫军——不对,眼下已经不叫谷东禁卫军了,永淳帝登基后便将其改名为谷东边军。二者共同击退北蛮后,她与太子回到阆京,有过一次隆重的旌旗游街。

    她记得自己披锦衣,踩金镫,在禁卫军的簇拥下游于阆京接道,那是与此时别无二致的鼓乐。百姓夹道,欢声雷动,颂歌盈耳,呼唤的都是太子与她。

    第二日,张氏门生便上书,以“行事浮华炫赫,举止张狂”之由弹劾她。明昭帝便放她休沐几日。

    当初叶帘堂以为皇帝怕她过于招摇,这才放她休沐,宜敛锋芒,这也是后来张氏能轻而易举逮到她的原因。这时回想起来,她那时就该预料到……

    忽然,一阵剧烈的欢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叶帘堂垂眸,原是演武开始了。

    阵前演武者,骑射之士箭无虚发,百步穿杨,步战之勇步伐铿锵,颇有所向披靡之势。

    另一头的宾席上也喧闹不止,叫好喝彩声连绵不绝。叶帘堂转眸,只见暝王手下铜青玄鸟旗在风中飘然舒展,其下坐着个年事已高,须发疏松的老人。

    “暝王的干爹。”丛伏察觉到她的目光,说:“暝王能有今天,大都是靠他。”

    叶帘堂挑了眉。

    “老得只剩一层皮了,却比大都人头脑清醒。”丛伏说:“岭原这些年土匪能做到如此规模,都是那位苦心经营的功劳。”

    叶帘堂点点头,又问:“旁边的胖子是谁?”

    “朱州刺史。岭原这些年没有收成,上交给阆京的粮税都靠着暝王了。”丛伏冷笑一声,“这位子他怕是坐不了多少时日了。”

    高坐之上还剩下一个空席,叶帘堂站在风口等了半个时辰也不见人来。那头的演武完毕,有将帅登台,不知宣读着什么,叶帘堂觉得吵闹,便率先回到了马车里。

    丛伏跟着她,问:“主子,现下便要去花楼布置么?”

    “走吧。”叶帘堂点了头,说:“早些去也好。”

    丛伏应了一声,便躯马驶离了山头。

    第106章 牌局比从前更觉糟糕的预感。

    晨雾缓缓散开,马车驶入蜿蜒晦暗的街巷,空气中水汽弥漫,叶帘堂耳边只有马蹄声,和城外瀑布落下的水声。

    穿过狭窄的桥梁,花楼庞大的木建筑群便出现在眼前。楼竖起铜青玄鸟旗,几名身披盔甲的士兵守在门前,横眉冷目。

    丛伏翻身下马,向着士兵拘了一礼。

    “花楼今日不开放。”士兵冷冷瞥了她一眼,不耐烦道:“女人凑什么热闹?走开走开。”

    “虔婆叫我们来,”丛伏也冷下脸来,“若是耽误了她的事情,你有几个脑袋够掉?”

    闻言,士兵明显慌张了片刻,但眼底一扫,这几人眼生,从前也没见过,不像是跟在昼香身边做事的,便冷笑道:“别在这信口开河……滚开!”

    “什么事?”

    楼内传出一声叱问。

    “虔,虔婆。”士兵立刻躬了身子,结结巴巴道:“这几个人……”

    昼香看见他们,冷声道:“放进来。”

    “是。”士兵垂着头,让开了身子。见状,丛伏嘲了一声,便带着人走了进去。

    花楼的内院大的超乎几人预料,满院几乎都由青石铺成,碧树环匝,昼香领着他们顺着石径往深走,穿花度柳,便见一座庭中池。庭中碧波荡漾,游鱼戏水,亭中置几座小桌,供宾客围坐。

    “外堂都是留给将士们用的。”昼香说:“暝王一般会在这里饮酒。”

    丛伏点了点头,颇为意外道:“没曾想他还有这般雅致。”

    “什么雅致,只是这里比较安全。”昼香讥笑一声,说:“若有人要杀他,得先经过外头的大堂,他便能先一步闻声而遁。”

    丛伏笑道:“他怕是怎么也想不到,你会直接将人带进来。”

    昼香有些疲惫,她看一眼丛伏身后的队伍道:“你要布置什么直接布置便是……我上头还有许多事,就不配着您几位了。”

    “等等。”

    叶帘堂带着幂篱,原本默不作声地跟在丛伏身后,忽地开口问道:“他们几时会来?”

    “等他的观兵礼散场。”昼香看向她,“该是酉时。”

    叶帘堂点了头,不再言语。

    昼香原本都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嘱咐道:“你说过的,不见血,对吧?”

    丛伏应声,“没错。”

    昼香只是盯着叶帘堂,“我在问你。”

    幂篱垂下的白纱在风中微晃,她说:“我尽量。”

    “什么尽量!”昼香皱起眉头,“你若是捅了篓子,我怕是拿不到我的银子就该死了!”

    “我们的人会保护你。”叶帘堂说。

    “保护我?”昼香嗤笑一声,“我凭什么信你能做到?”

    “就凭现下你将我引进花楼,我们已经站在了同一条船上。”叶帘堂道。

    “你威胁我?”昼香沉下脸,“我此刻便能将你赶出去。”

    “没用的,昼香。”叶帘堂摇了摇头,温声说:“就凭你将我们引进酒楼这一条,就足够表明你对暝王并不是一心一意。他心里过得去这个坎儿么?”

    从山野土匪中出身的人都看重忠心,就算暝王一时能因着往日情分放过昼香,可日后二人便再也不好共事了。

    昼香明白这一层,咬牙道:“我就不该答应你。”

    “你没有选择。”白纱后的人轻笑一声,“所以,您最好期盼我们今晚能顺利探听到想要的消息。”

    昼香心中有气,不满道:“我……”

    叶帘堂忽地上前一步,白纱拂过昼香鼻尖,带来浅淡的

    香气。她慢慢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别添乱就行。”说罢,叶帘堂的声音陡然转轻,近乎是在耳语,“照我说得去做,我们才能皆大欢喜。”

    昼香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希望如此。”

    等她走后,丛伏才开口,低声问:“主子,您干嘛吓唬她?”

    “吓唬?”叶帘堂转过眸子,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哪有?”

    丛伏笑出声,拍了拍手道:“罢了,干活!”

    话音刚落,院中的人手便开始动了起来。

    待丛伏钻透花楼三层的雅间隔板,拍掉衣裳上不慎带下的最后一丝蛛网时,日头才渐渐熄灭下去,落在远方参差不齐的远山之后,独剩几分黯淡的余晖。

    “暝王的酒宴很快便会在花楼举办。”

    花楼的侍从登高点亮华灯,烛火从花窗的缝隙之中倾泻而出,照亮苍苍夜色。

    叶帘堂站在二楼窗边,看向远处成群而来的马车,回身道:“我已经看见他们了。”

    *

    夜幕低垂,花灯初上。

    叶帘堂换了衣裳,上着一鸳鸯纹白绫背子,束着杏色降纱裙,肩头还搭了条轻纱披帛。黑发梳下,柔顺地垂在她苍白的颊边。

    八字啼眉,乌膏注唇。

    丛伏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了?”叶帘堂鲜少打扮成这样,从前在朝中要扮男装,被石家收留后更是一切从简,她有些不自然地摸了摸被昼香精细描摹过的眉,问:“很怪吗?”

    “不不!主子别蹭花了!”丛伏赶忙捉住她乱摸的手,由衷赞道:“漂亮!”

    虽说叶帘堂实在欣赏不来大周这时兴已久的“酒晕妆”,她总觉得像是一块白面饼上盖了两颗红番茄,算不得什么好看,但见丛伏眼中发亮,也满意道:“那便好。”

    堵厅的蜡烛由千根烛火点亮,赌桌罗列,只等宾客。丛伏早先安排好的人手已经扮作庄家,百无聊赖地掷着骰子。

    “一会定要将人都看住了。”丛伏嘱咐,“切记!”

    “是。”

    一众人高声应了。

    楼下堂内的迎客声响起,舞乐伶人于朱帘翠幕之中穿行而过,眸光幽幽,只留下佳人倩影。丝竹乐声缭绕于梁栋之间,伶人的襦裙擦过地毯。

    腰间束起纱裙的腰带实在是紧,竟叫叶帘堂身上的旧伤隐隐发痛起来,她垂下眸子,有些不舒服地扯了扯。

    丛伏瞧见她的动作,偏过头轻声问:“主子,怎么了?”

    “没事。”叶帘堂笑笑,“被烛火晃得有些眼晕。”

    话音刚落,楼下忽地爆发出一阵骚动。两人一同向下看去,只见人群都往一个辆马车的周围涌。

    楼下的街巷上,酒宴的主人来了。

    只见酒楼侍从俯跪在马车前,那人踏着侍从的肩背下了马车。来人身材并不高大,甚至算得上是矮小。

    “那就是暝王?”叶帘堂问。

    丛伏有些迟疑,毕竟探听来的消息才没有一项是关于身量这一项的。不过很快便有人替他们解答了疑问。

    那矮人身后跟了个男子,半边面颊都被面具遮住,与身前的人比起来,这男子显得十分雄壮。只瞧男子弯下腰,对着面前只到他胸腹的矮人说了些什么,然后称他一句:“瞑君。”

    看清那男子的脸时,叶帘堂犹如被人当面啐了一口

    丛伏注意到,猛地回过身来拉住叶帘堂,低声道:“冷静些,主子。”

    叶帘堂只觉得心脏在身体中狂砸,充血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她认出了那跟在暝王身后男子的身份……化成灰她都认得出来。

    ——张喆。

    那个害她沦落至此的罪人。

    叶帘堂垂在身边的双臂不住颤抖。

    见状,丛伏硬生生将她从窗边扯开,在眼前打了声响指,低声道:“主子,冷静些!”

    叶帘堂失焦的双眼终于回过神,她喘了口气,眸光却依旧压得深沉。她缓慢地说:“没事。”

    丛伏没敢松开她。

    “没事。”她泛红的眼眶转过来,定定地看向丛伏,“我不会冲动的。”-

    丛伏藏身于二楼的楼梯间,她的目光在赌坊内喧哗的宾客间来回扫视,以防有人破坏他们的计划。

    匕首通常会让丛伏平静下来,但今晚不一样。她将匕首紧紧铁在手边,好让那冰冷的触感带给她一丝安心……但今晚不一样。

    她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片不妙的预感来,比从前更觉糟糕的预感。

    丛伏想起叶帘堂通红的双目,心里始终放心不下,刚想去看一眼她在三楼的状况,耳边却突然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嘶吼。

    “你使诈!”

    丛伏下意识皱起眉来。

    “怎么总是庄家赢?”一个喝得醉醺醺的华袍男子吼道:“你,你这骰子,指定有诈!”

    总是庄家赢,赌局才能成立。

    但这些士兵都喝醉了,又醉又蠢,自然想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丛伏请来这些扮作庄家的都是石家手下做赌坊生意的人,自然将这一理念贯穿到底。但岭原终究是与别处一样。

    这里是暝王的天下,事事都得顺着他的人来。

    这扮作庄家的人怎么说也算是石家手下的“耳畔风”,此时被这种乡野出身的土匪指着骂,心里也不痛快,当即也撂了骰子,与那人对视:“这牌局明明白白,你且说我哪里用诈?”

    醉酒的男子身着华袍,一看便是暝王手下有些名姓的将领,在岭原横惯了,一时没料到竟敢有人同他叫板,醉意和怒意一齐上涌,当即扬了手要打人。

    丛伏心中一惊。他们此行只为了探听消息,叶帘堂还专门嘱咐过不得见血,她才想现身止平纠葛,忽听一句脆生生的声音道:“伯伯,您这牌,差一步就能赢了。”

    混乱的人群因着一句声音便消停了下来,人群中走来一个小女孩。

    “您这和成之家,应用副数核算。”女孩停在几人面前,踮起脚去看那赌桌上的牌局,“用百字配成,便可减半。”

    那醉酒者显然也没想到从哪蹦出来个小孩,呆愣在原地,身旁簇拥的人群听了女孩的话,下意识看向牌局,惊道:“还……还真是!”

    丛伏看清人影,差点从藏身处跌下来。

    醉酒者呆愣半晌才问:“你,你是谁家的小孩?”

    “我叫太仓。”女孩扬头回答,黑豆般的眼睛一眨一眨,“我可以帮您赢几局。”

    第107章 赌厅“开局了!诸位军爷,买定离手!……

    阁楼昏暗,叶帘堂蹲坐其中,形成一片漆黑的阴影,只有日前钻头的一个小孔照亮她苍白的脸。而她的身下是托梁,木板与房脊。

    ——张喆正坐在下方与人喝酒。

    看着那张饮酒作乐的面庞,叶帘堂咬紧牙关,以至于颈脖上的青筋清晰可见。她用力活动着右手手指——握紧、张开、握紧、张开,仔细品味着指节因着活动而发出的骨节脆响。

    她因着那个人丢掉半条命。而剩下的半条命却也依然悬在刀锋之上。叶帘堂呼出一口气,握紧袖中匕首,转过阁楼,正要向前跨出第一步。

    “你是?”

    忽而有人叫住了她。

    叶帘堂呼吸一窒,这才发现自己虽自诩冷静,可此刻还是被情绪冲昏头,竟在没有探查过四周环境时这样贸然现身。

    她没有回过

    头,而出声那人却已经走到了她的身边。

    那人身着一身红衣,身上满是酒气,她八字眉簇着,在叶帘堂的面上转悠了一圈,疑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叶帘堂没有说话,只是下意识垂头,将声音掐细,“我……”

    “原来如此。”女子醉意上涌,踉跄了一步,险些栽倒在地。她晃晃悠悠地攀附住廊边木柱,指着叶帘堂道:“我说怎么忙不过来!原是你这小妮藏在这躲懒!”

    叶帘堂明白这人是将她认成了话楼里的舞乐伶人,便垂首说:“姐姐,我是楼里厨房的,就要去……”

    “还废什么话!”女子放开木柱,抬手将她往出推搡,不满道:“还说话,同我有什么好说的?还不快去给大人们盛酒?”

    就这样毫无遮掩地出现在张喆面前?

    笑话。

    “……我不是您手下的人。”叶帘堂挣开女子钳住她的手,往后躲了几步,却不慎撞上另一头赶来的成群舞伎。

    “只是送酒而已。”女子皱眉,“院子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去帮帮忙又能怎样?”

    语罢,叶帘堂方才撞到的舞伎们也点了点头,神色有些焦急,“是啊,好姐姐。院子里人手实在不够,只需要您送酒过去,什么都不做的!”

    叶帘堂张了张口,话还没说出来,便被成群的舞伎们拥着出了廊亭。

    暝王的身影已然出现在眼前,而在他身边坐着的,便是张喆。叶帘堂眼见躲不过去,只好垂下头,缩在众多舞伎之中,尽量藏住自己。

    丝竹乐声仍旧回荡在亭台之间,叶帘堂屏息凝神,以此能更精确的观察到周围的一切动静。

    ——双手执壶,右手握住酒瓶,左手拖住瓶底。

    叶帘堂观察着周围舞伎的动作,凝神照做,并无任何差错。

    ——瓶身倾斜,琼浆流入酒盏。既不能溅出酒水,也不能倒得过满或过少。

    米酒稳稳停在酒器盏沿。酒香绕在叶帘堂的鼻尖,她却不敢抬头。

    ——撤开酒瓶,垂首起身。

    叶帘堂捧着酒瓶,正要起身时,忽地有人握住了她的手腕。手上承受了力道,她那只本就脆弱的右手终于不堪重负,将酒瓶从手边抖落了下来。

    随着银瓶乍破,丝竹乐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庭院内的空气似乎有了重量,沉沉地压住叶帘堂发闷的胸口。

    “等等。”握住他手腕的人开口,“你留下。”

    “低着头做什么?”女人的娇笑声打破了满亭沉默,“张大人叫你留,那是看得上你!”

    此话一出,亭中又开始喧闹起来,杯盏间都在打趣着张喆。

    “怎么垂着头?”张喆的声音混了酒气,模糊不清道:“……抬起头来。”

    叶帘堂没有动,她脸色阴沉,几乎没法呼吸。她能感觉到前额,后背上的每滴冷汗,儿一股平缓而又冰冷的怒气逐渐充斥全身。她的右手不住颤抖,这几乎是本能的反应。毁掉自己半条命的人就在眼前,她却不能手刃仇敌,还要遭此羞辱。

    但这样的举动在外人眼里,则是被吓住了。

    张喆身旁的女子许是见她一动不动,便开口道:“别怕,这位是阆京城里的张大人……跟着他,不会吃亏的。”

    此话一出,周身的宾客起哄更甚。

    冰冷的眸光在叶帘堂眼里闪了片刻。随后,她抬起头来,看向张喆那张半人半鬼的脸。

    今晚怕是不能皆大欢喜了。

    她想。

    *

    丛伏单膝跪地,双眸紧紧盯着赌厅里那道瘦小的身影,似是一只隐在暗中,蓄势待发的猫。

    赌厅里的宾客犹如无数绳结,不断聚拢又不断解开,但聚拢的中心却一直未曾改变,那是太仓。

    女孩因着常年的营养不良而十分瘦小,面颊微微凹陷。此时坐在比自己还要高大的赌桌边时,双臂只能堪堪扒住桌上覆着的柔软布匹,眼神却比在场的所有醉鬼都要犀利。

    原本一触即发的怒火被她轻易平息,她坐在赌桌前,却没有对手。

    丛伏本该第一时间就将太仓带离此处,可不知为何,她却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目光紧紧盯着蹦跳在太仓面前的叶子牌。

    叶子戏共有四十张牌,首重抓牌,依次而行,暗牌未出,反扣为藏,出牌时则一律仰之,斗者便以观名牌而推算未出之牌。

    太仓面色沉静,看到对坐之人翻出一张“索子”时,开口道:“两张十万贯,六张万贯,其余皆为索子与文钱。”

    话音刚落,庄家便上前翻开那人手边倒扣的牌面。待周遭数清,皆是一片叹服之声。

    “又被她吃了!”周围的人哄笑。

    太仓将赢来的筹码拢在身前。成堆的筹码被两条竹竿似的细瘦胳膊围拢,颇有几分好笑。

    “赌牌对决第二轮……”庄家站出身来,他拍着鼓囊的肚皮,笑着看向太仓,“由小姑娘与,”他眸光一转,看向周遭围成一团的士兵,等着他们推出一个人来。

    “与赌棍六指!”有人高喊。

    说罢,人群中便将那身材壮硕的“赌棍六指”推了出来。

    “好喽……堵厅小女与赌棍六指,今儿这牌局到底谁死谁活,”庄家左右看了看,哈哈笑着砸响铜锣,朗声道:“开局了!诸位军爷,买定离手!”

    话音刚落,便见周遭醉汉们尽数将手中筹码抛至赌桌边,肆意笑闹。

    丛伏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不断重复着“简直荒唐”这四个大字,正要跃起现身时,忽地对上了太仓自下而上往来的眼睛。

    那双眼黑沉沉的,映不出堵厅里的烛火。只见太仓摇了摇头,朝她勾出那惯常所做的腼腆笑意。

    丛伏怔在原地。

    大仓对她做着口型,“不要动。”-

    “这把押五十银两!”

    赌厅喧闹,将各处军官聚拢控制的计划仍在进行。此时比起对坐之人杀气腾腾的眼神,太仓显然要镇静许多。

    多少银两,一或是一百,对她来说都没什么意义。毕竟银子不是她的,她也只对牌局中不断变化的数字有些兴趣。

    叶子牌经由庄家洗好,逐张倒扣在两人面前。

    赌棍六指将面前的第一张暗牌翻开甩在太仓面前,吼道:“你这黄口小儿,来啊!”

    太仓只是轻手翻开第一张牌。

    堵厅里的烛火不安分地晃动、跳跃着,赌桌上牌面数字不断累积相和,

    “一张十万贯,九张万贯,剩下索子与文钱。”赌棍六指指着太仓面前的暗牌吼道,周遭为他押注的宾客们又是欢呼又是大笑,使劲拍打他的后背,好像此时他已经取胜。

    太仓薄唇紧抿,厅内如此闷热拥挤,可赌桌上的数字却让她越来越兴奋。她抬起头,眼睛亮得可怕。

    “不对。”太仓摇了摇头。她一手压住自己的暗牌,指着赌棍六指的暗牌道:“三张十万贯,八张万贯。”

    庄家上前清点两人的暗牌,随着每一张牌面的翻出,桌边都会发出或多或少的紧张与叹气声。

    “三张十万贯,八张万贯。”庄家将赌棍六指的暗牌扬起,说:“剩下索子与文钱。”

    庄家指了指太仓,“她赢。”

    周遭宾客俱惊讶地抽气。

    “不可能!”赌棍六指拍案而起,神情不再似先前那般游刃有余,他指着二人吼道:“你们两是一伙的!你们出千!”

    赌棍六指之所以叫赌棍六指,是因着他要赌不要命。他因着赌牌而欠下大笔白银,也因此搭上了自己的四根手指,如今只剩下六根。

    而这会儿他面对着这样一个瘦弱的女孩,却在翻看每一张暗牌时心跳如擂,不住地颤抖呼吸。

    ——他不相信自己会输。

    太仓皱起眉,她想起母亲告诫她,外头的世界不比以前,要想活下去,第一件事便是要学会忍耐。于是她平静地回视赌棍六指,说:“牌面就是这样,我自己算出来的。”

    “你算出来?”赌棍六指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他身子前倾,用醉醺醺地眼神打量着太仓,鄙夷道:“你毛儿长齐了吗,就会算数了?”

    太仓尽量抿出一个笑来,“我自己算出来的。”

    赌棍六指不允许自己输给一个小孩,尤其是一个不过十岁的小姑娘。

    “你出老千。”赌棍六指抬起手臂来指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根本不会算。”

    忽然,赌棍六指只觉得什么东西刮过自己指出的手指,鲜血滴下,而自己仅剩的四根手指中的其中一根,正滚落到了赌桌上。

    太仓意识到厅内所有人都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但她却无暇顾及。

    母亲送给她的

    剁肉小刀她一直贴身带着,此刻她紧握着温暖的小刀把手,瞪着面前因痛苦而面容扭曲的赌棍六指,眼睛亮得骇人。

    “我自己算出来的。”她重复。

    第108章 轻易“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丝竹乐混合着嘈杂的人声钻进叶帘堂耳中,而眼前的张喆已然喝得醉醺醺。他眯着眼去看叶帘堂的脸,伸出手来似是想要摸一摸。

    叶帘堂稍稍避开,便听眼的张喆说:“……我好像见过你。”

    她垂下脸,没有出声。他身边靠着的红衣女子便接过了话,笑着问:“是什么人呐?”

    “什么人?”张喆哈哈笑了两声,道:“一个死人。”

    女子被噎了一下,却只能掩嘴赔笑。

    张喆方才伸出的手被叶帘堂避开,因着醉意身体不断前倾,险些栽倒下去,他身旁的女子赶忙将他扶住,向着叶帘堂使眼色,“愣着做什么,快来搭把手啊?”

    “唉,不必!”张喆撑着木几坐直了身子,向着叶帘堂招手道:“过来,倒酒。”这姿势像是在逗弄猫狗一般。

    叶帘堂脸色泛白,她不自觉咬紧牙关,压抑着怒气。

    张喆身边的女子见她一动不动,以为是方才张喆的话吓到了她,便将音量提高了些许,道:“小妹,别傻站着了。过来,给张大人酌一杯酒吧?”

    叶帘堂抬眼,看向快要醉到不醒人事的张喆,她仿佛又看见他用力掐着自己的颈脖,将她扔下崇楼时,那双带着快意的眼神。

    夏日迷醉的酒席,这张缠了她无数个噩梦,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再一次地出现在了眼前。

    张喆就在这里,就在她面前。毁掉她半条命的罪魁祸首。

    “真是木讷,不像那死人……”张喆不满地瞥她一眼,似是失去了兴味,摆了摆手道:“不做便下去!少……嗝,少顶着这张脸在我眼前晃悠。”

    闻此,叶帘堂忽地哼笑一声,轻纱披帛从她肩上落下。她托了酒杯,掩掉眸中的厌恶,笑着说:“我喂给大人。”

    她离得近了,近得张喆闻见她身上浅淡的药香。

    “你……”

    话音未落,只见她居高临下地捏起他的下巴,辛辣的烈酒直往他喉里灌。

    “……放肆!”张喆呛了两口,刚要张口骂人,便见眼前女子正弯着嘴角向他笑。夏夜微风穿过亭台,将烛火明灭的光映在她的面容上。

    丝竹乐声如水一般将他包裹,周遭的一切都如瀑布一般急速落下。

    张喆呆了片刻,忽地不想定她的罪。

    “大胆,真是大胆。”醉意迷蒙,他扬头看着叶帘堂,伸手想将人往怀里揽,“你这会儿又像是……那人了。”

    叶帘堂忍耐着内心的不适,只往他身后躲。

    “躲什么?”张喆皱眉,“……方才胆子不挺大的么?”

    一旁的女子见此情形,笑着说:“张大人,我瞧着小妹该是害羞了,这大庭广众的……”

    她话未说完,张喆已然明白其中意思。

    他摇摇晃晃地起了身,并不拘礼,朝着暝王道:“瞑君,我……”

    暝王本就坐在一旁观察着张喆的面色,见他此时美人在怀,便知晓今夜是谈不成事了,索性起了身,笑道:“大人,请便。”

    花楼内比亭台处亮了些,张喆摇摇晃晃穿行其中,叶帘堂躲过他的触碰,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跟着。

    “你……”张喆的目光滑向她右手上的丝绸手衣,问:“那是什么?”

    闻言,叶帘堂干脆褪下手衣,将自己那布满粉色伤口的残废手拿给他看,笑道:“与您一样。”

    “与我?”张喆跟进雅间,笑着关上门,问:“怎么与我一样?”

    叶帘堂冷冷看着他,“和你的脸一样。”

    闻言,张喆猛地去摸自己的颊侧,却触到了面具,他皱眉,“……你是怎么知晓的?”

    “因为那是我弄出来的。”叶帘堂笑出声来,一步一步走近,“正如我这双手是您踩碎的一样。”

    张喆愣了片刻,“什么……”

    叶帘堂已经笑着走到了他的面前。

    烈酒带来的醉意逐渐褪去,他看清了她的脸,随即双眼双猛地睁大。

    “来人——!”

    *

    赌厅内燃有两三百根烛,而厅内的士兵有六十七人。而此时这六十七道目光一同落在太仓身上,原先的笑声戛然而止,厅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赌棍六指的哀嚎还没停止,他暴怒下掀翻了赌桌,让叶子牌满天飞散。所有人都后退了一步,太仓除外。

    她手中的小刀没入赌棍六指的颈脖,熟练地向上一挑,刀柄霎时变得粘腻湿滑。许是她这一套动作过于娴熟,高处的丛伏竟一时愣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望向女孩。

    “杀牛是个技术活儿。”太仓的耳边响起母亲的声音,“太仓,瞧,从这里切。”

    母亲的的刀刺入牛体筋骨相连的缝隙,“顺着骨节进刀。”她嘱咐,太仓便照做,只是人的骨节更加精细,她的小刀不小心磕了一下。

    “仔细一些。”母亲把着她的手,她的指腹满是老茧,让太仓不是很舒服,“这里筋骨交错,难下刀。”

    说到这里时,母亲的手劲便放的很轻,猛地提起时便“豁啦”一声,牛的骨肉分离散开,如同泥土散落在地。【1】

    太仓将小刀抽出,面前的男人踉跄倒地。她漆黑的双目一眨不眨,苍白消瘦的脸颊沾上了深红。

    “向我道歉。”太仓俯下身,看着血淋淋的男人,细声说:“那些都是我自己算出来的。向我道歉。”

    *

    “来人——!”

    张喆今夜喝了太多的酒,就算他的头脑这时清醒过来,身躯却还是绵软无力的。而此时,叶帘堂的刀柄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张喆恨得双目通红,“无耻下作!”

    叶帘堂笑了笑,打断他的双腿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他,笑道:“是啊张大人,我无耻,我下作。您是第一天认识我吗?”

    张喆是武将,无论是体型还是力量都比她更完备,更别说她这时还是个满身旧伤的人。她想要赢过张喆,只能等待时机。

    ——譬如此刻。

    叶帘堂用刀鞘卡住雅间的门,回身看着倚在墙壁上的张喆。他的双手无力地垂在地面,因着痛楚而不断抽气。

    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狗东西!有种你一刀杀了我!”张喆颊边的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唇边却在讥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只有这点能耐……”

    叶帘堂的右手轻微地发着抖,但她对此并不意外。危险、恐惧、朝不保夕,自三年前的雪夜开始,她时时刻刻都在体会。

    友人遇害,而她自己残破不堪,先前的一切都付诸东流。

    她该杀了张喆。

    可当张喆真正毫无还手之力地倒在她面前,她却并没有想象中的喜悦与兴奋,反而从中品出了一些失望来。

    仇人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落在了自己手上,并没有想象中的难。显得她从前的痛苦挣扎都十分可笑。

    张喆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见她一双黑沉沉的眼珠始终看着他,疼痛已经令他的思绪几近崩溃,他此时只想一刀了结。

    “……杀了我!”张喆大叫着,好象这样就能减轻痛苦,“你杀了我啊!”

    叶帘堂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自己的右手上。

    这只残废手的掌心有一道深红长疤,这是当初张喆从她手中夺下白束带时划伤的。这只手像是一块被拼凑而成的布,而指节间那些细小的粉色痕迹便是许元疏替她走下的针角。

    她再次将右手握紧,骨节间仍然留有细响,却不像以往那么疼了。

    “你……”

    那头的张喆仍在不断尝试激怒她,好让自己能从这样的剧痛中解脱出来。

    “我会杀了你的,不要担心。”叶帘堂蹲下身,平视着张喆汗湿又扭曲的脸,她问:“你错了吗?”

    “错?”张喆拧紧眉头,吼道:“我当然没错!”

    “那你为什么想死?”叶帘堂似是真的不解,“你既然不认为自己有错,为何又甘愿死在这里?”

    张喆大笑起来,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半晌,他才停了笑,定定看着叶帘堂,嘲道:“你以为折磨我,你就赢了吗?你以为杀了我,你就赢了吗?”他大笑起来,“你赢不了的。”

    叶帘堂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愤愤不平,自以为自己受了委屈、自以为代表正统。”

    “在你眼里,皇帝不是正统,太子不是正统。”叶帘堂面无表情,“难不成只有你们张氏是正统?”

    “是啊!”张喆吼道:“如今坐在万阶之上的是谁,谁就是正统。而你,叶……侍读,你挡了我们的路……你在阻拦时局。”

    “你们滥杀无辜,草菅人命。”叶帘堂说:“玩弄朝权,苛待百姓。这就是时局?”

    闻言,张喆猛地笑起来,“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难道不可笑么?你叶侍读借着皇帝的宠信推出新政,难道不算玩弄朝权,可待世族?你前去谷东,杀了上百的北夷蛮人,难道不是滥杀无辜,草菅人命?”

    “我都是为着……”

    “这就是时局。”张喆说:“谁站在时局中央,谁就是正确的。如今你杀我,便是违逆时局……你落不到好下场。”

    “我同你们不一样,”叶帘堂皱眉,“我从不是为着自身……”

    “啊,你和从前一样,”张喆勾起唇角,嘲道:“叶侍读,你难道不觉得,你所说的一切都自相矛盾么?”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可你如今在做什么呢?”张喆笑出声,“你眼下杀我,难道不是为了自身?”

    “我……”

    “何必再说些冠冕堂皇的空话?”张喆盯着她,一字一顿道:“你不如承认,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第109章 良夜她仰起头,见满天月光如雪。……

    张喆身上的双腿火烧般疼,而双臂已经麻木,而脑中酒意又让他的脑袋一片混乱。他靠在墙壁上,深一口浅一口地喘着气,叶帘堂就站在他面前。

    她的右手不太灵便,却还执意要用它来握刀。

    “又换成右手了?”张喆盯着她,盯着那双自己亲手做出的杰作,嗤道:“真是顽强。”

    叶帘堂没有说话,只是用左手缓慢地为刀柄缠上白布。

    “虽然你的目标我从来不认同,但你的决心……”左腿忽地刺痛让他深吸一口气,顿了顿才说:“但你的决心我始终认可。”

    叶帘堂笑了一声。

    “所以,你这次的目标是报仇?”张喆身上的痛感渐渐消逝,生的渴望逐渐显露,他问:“我必死无疑了?”

    “这次的决心是报仇。”叶帘堂缠好刀柄,向他笑了笑。

    她垂首,将扭曲的手指一点点并拢,僵涩的骨头相互摩擦。太久不用右手使刀,动作已经生疏了许多。

    “报仇。即使成功,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张喆尝试挪动双腿,却发现早已没了知觉,暗自沉了目光,继续说:“我是张氏子,你杀了我,张氏不会放过你。”

    叶帘堂看向他,不置可否。

    “我不知晓你是如何走到现在,但终归是有靠山……”张喆回视着她,慢慢道:“张氏已经是阆京四大家之首,我们要动你,你这颗棋子,他们还敢留吗?”

    “也许。”叶帘堂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她早就不将目光放在石家了,更不会妄想有人会救她。

    “也许?”张喆被她的态度激怒,“你要报仇,今夜杀了我便是。可之后呢,你除了一解心头恨,得到了什么好处?”

    叶帘堂沉默地看着他。

    “什么好处都没有!”张喆的声音陡然升高,“叶侍读,今夜你要报仇,日后便回陷入无休止的追杀!你这些年所付出的一切都要白费!”

    “也许我就只想一解心头恨呢?”叶帘堂随口应道,她的目光仍绕在他身上,思索着杀他的方法。

    闻言,张喆忽然笑出声来,“叶侍读,我了解你,你根本不是这种人。”他唇角勾起,“你与我一样,从来都要将得失放在第一位。这样血本无归的事,我不会做,你也不会。”

    “所以呢?”叶帘堂挑眉,“你要我将你放走?”

    “这又如何不能?”张喆眸光发亮,好似看到了生的希望,“你放了我,我不会追究你今夜所为,从前我在地牢处你鞭刑,你烧毁了我半张脸,而三年前我将你从崇楼扔下去,还毁了你一只手,如今我用双腿还回去。你我一报还一报,就当是扯平了。”

    “扯平?”叶帘堂笑道:“你要替我扯平?”

    “这还不够么!”张喆失控地吼道:“这还不够吗!你只是废了一只手,而我的双臂和双腿已经……”

    “张大人,这是你的事。”叶帘堂打断她,“若你觉得不值当,当然能在今后找我讨回来……当然,如果你有那个机会的话。”

    语罢,叶帘堂向前一步,手中的刀刃寒光凛然。

    “混账!狗东西!”张喆颤着身子,因着没有双臂的支撑而摔向一边。他用力仰头看着叶帘堂,嘶吼道:“你杀了我,张家不会放过你的!你要想好!如今在万阶台上头的,是我们张家!”

    “张喆啊张喆。”叶帘堂蹲下身看着他,怜悯地皱了眉,笑道:“我真是可怜从前的我自己,竟然会中了你这样天真可笑之人的算计。”

    张喆愣了愣,“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叶帘堂学着他的表情重复了一遍,咧开嘴笑道:“就是这个意思呀。张喆,你能想到的,我能想到。你想不到的,我也能想到。”

    张喆双目通红,死死盯着叶帘堂的脸。

    “三年前,是你亲手杀死了我。”她说:“而你的族人,都将为你的自大买单。”

    “……你要做什么?”张喆吼道:“你要做什么?!”

    叶帘堂没有回答,只问:“这里是哪?”

    张喆瞪着她,没有回答。

    “岭原,暝王的地盘。”叶帘堂笑,“你死在这里,与我这个‘死人’会有什么干系?”

    “你……”张喆猛地咳嗽起来,“……无耻至极。”

    “若我打听的不错,您此行本就是要与暝王坐谈一些军队上的事宜。”叶帘堂想了想,说:“合作未果,议崩于席,暝王盛怒之下将张氏子斩于坐前……张大人觉得,这与您亲手杀死的叶侍读忽然现身岭原比起来,你家大哥哥更容易相信哪个?”

    张喆瞪着他,眼神似要将她千刀万剐。

    “何况,就算你家大哥哥真的相信了,我也不怕。”叶帘堂说:“毕竟,他迟早都会知道的。”

    张喆眼神变了变,问:“你要做什么?”

    “唔,永诀后患吧。”叶帘堂说:“毕竟,若是陷入张氏无休止的追杀,也挺累人的。”

    张喆双眼猛地睁大,语气有些颤抖:“你,你要……”

    “行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叶帘堂转头看了看窗外漆黑的天色,在他惊惧的目光下站起身,右手将刀举起,轻声道:“张大人,上路吧。”

    下一刻,深红浓稠的鲜血喷涌而出,张喆张大嘴巴,但已叫不出声。没在颈间的刀刃让他的每一次吐气都变成尖锐的刮擦之声。

    叶帘堂的右手有些痛,她只好换成左手。

    刀刃将他推至雅间外的游廊,随后叶帘堂一个用力,张喆那张着嘴的面容便向后倾倒,消失在了眼前。

    “呼。”

    叶帘堂甩了甩刺痛的右手,吐出一口气。西风卷地,她仰起头,见满天月光如雪。

    张喆的身体从花楼跌落下去,一声闷响,撞破良夜。

    一如三年前。

    *

    随着太仓的小刀轻巧抽出,伴随

    着潮湿粘腻的血肉声,赌棍六指挣扎着,动作却变得拖沓,太仓利落地避过身,顺势切入他身侧的破绽。

    赌棍六指扑了个空,身上喷出的鲜血洒了太仓一身。但她却仍直愣愣地站在原地,等待着他的道歉。

    “你这,你这泥鳅!”赌棍捂住侧腹的伤口,半跪在地,站也站不起来。

    太仓黑豆般的眼珠盯着他,重复道:“道歉。”

    “道你祖宗的歉!”赌棍六指咬着牙,一手撑着地,另一只捂着伤口的手却没法移开。他的指缝间已经源源不断地流出暗红。

    他低声骂了一句,朝着人群怒吼,“都他爷爷的眼瞎……还不快来帮我砍了这泥鳅!”

    怒吼回荡在赌厅,周遭却无一人上前。

    赌棍六指诧异抬眼,便见从前与他并肩作战过的伙伴不仅站在人群最前,还面带戏谑,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小孩,你能杀了他么?”人群中有人哈哈大笑。

    太仓除却第一刀后便没再动手,只是嘴里不住地喃喃:“这是我算出来的,向我道歉……”

    丛伏隐在暗处默默看着,此时的太仓已然成了整座赌厅的焦点,而她错过了带走她的最佳时机,如今除非太仓有了性命威胁,她不能贸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正想着,忽见地上半跪着的赌棍六指挣扎着站起身,眼睛盯着太仓,却在扑去的过程晃晃悠悠地转了一大圈,再次侧身倒在地上。

    太仓转过身回望着他。

    只见赌棍六指又吃力地翻过身,再次从地上爬了起来,鼻尖流出鼻血,他眨了眨受伤的眼睛,他流了太多血,此时已然口齿不清,“杀……杀杀……”

    “道歉。”太仓说。

    “杀……”赌棍六指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他忽然想起自己丢掉第一根指头的那夜,三天不吃不喝,只因着猜错了最后一张牌,就此走上了断身赔钱的路途。

    那最后一张牌到底是什么呢……

    六指冲杀过来,结果却侧身撞向侧壁,将悬挂着的花鸟牡丹图划出好长一道口子。他再次栽倒在地,艳丽的牡丹盖在他的手臂上,像是道碗大的伤口。

    那夜他死死盯着桌上最后一张翻牌,只需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数字,他就能苦尽甘来。

    “我要……”六指挣开画布,扶着墙壁站起来,再次冲向女孩。

    太仓撤身避开,六指撞翻了赌桌,绊倒在地,实木桌似乎撞断了他侧腹的骨头,因为他忽地呼吸不上来。

    那夜他也掀翻了赌桌,却被庄家一掌压下。

    庄家说:“三万银钱。”

    赌徒不计代价,他欠下的银子比自己的命要贵得多。他急切地想要翻身,于是他腆着脸笑:“大人,我……”

    腹中传来的剧痛让他的意识回拢,他抬起眼,看见太仓漆黑的眸子仍盯着他,而将他带来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微笑着看着他。

    是了,他早该明白的。

    总是庄家赢,赌局才能成立。那夜的赌局,除了庄家,没人能赢。

    夜风将一张叶子牌吹到他面上,六指兀自踢蹬了一会儿,便一动不动了。

    “倒也算是幸遇。”庄家笑了笑,将太仓拉到自己的身后。

    丛伏皱了眉,刚想翻身下来,忽闻花楼外一声闷响,随后一声细小的叫声过后,喧闹渐起。

    “是,是张大人!”

    丛伏听到有人惊呼。她愣了片刻,脑中闪过叶帘堂苍白地面孔,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又一阵夜风吹开,推着层云遮盖了月光。

    今夜注定不得安宁。

    第110章 白兰鲜血如同黑雨浇下。

    院内琴弦铮铮,琴师指尖拨转,眼前忽地掉下的大物从高处坠下,生生砸断了乐声,如雨的鲜血洒了正在演奏的乐师们一脸。

    今夜的酒席就此为止。

    四下哑然,忽而有人发出惨叫,活像被木几压了脚,他指着躺在琴上的尸体,惊呼道:“那……那是张大人啊!”

    这声惊叫打破了沉寂的亭台,转瞬之间,人群混乱。

    “暝君!”有人叫:“保护瞑君!”

    这引发了更多尖叫,人群的哭喊与碰撞声此起彼伏,恐慌如燎原野火般层层蔓延出去。足音杂乱,践草碎石。相互推搡间难辩彼此,有人不慎倒地,挣扎着难以起身,更多的人则从其身上踉跄而过。

    “让开!”

    “救命……啊!别踩!”

    “护卫呢?快跟我来——”

    “瞑君有受伤吗?!”

    “谁来救——啊!”

    暝王也被被人潮推挤着出了廊亭,因着他身量不高,在护卫的保护下才勉强逃脱了践踏之罪。他被护卫包在中间,险些被他们腰间的长刀刺中胸口,暝王连忙闪过身,顺手抄起手边的木琴,狠狠扔进人潮,砸得四分五裂。

    “停!”他吼道:“停下!”

    人群被他这一番举动唬住,躁动渐渐熄下。

    “听本王说!”暝王大声道:“你们……”

    话没说完,花楼二楼的赌厅忽地涌出一股火浪,火星飞溅,人们惊叫着退避,原本平息下来的人群再次疯狂拥挤,密密匝匝的人群像是股从山上倾斜而下的瀑布,任凭暝王再怎么嘶吼,都只能被淹没。

    火舌烧断了二楼赌厅的木窗,周身绕着火焰从高而降,结结实实倒在庭院内。白亮的火星被泼洒出来,点燃了庭内细嫩的草叶,火苗愈演愈大,逐渐吞噬一楼的木门。

    一时间,本就不算宽敞的庭院被火光包围,尖叫着想冲进花楼的人被大火逼退,有人身上被迸上火星,满地打滚。凄厉的哭号不绝于耳。

    宾客与伎人们的身形被火光轻轻撼动,人们从一堵墙移向另一堵墙,到处都是火浪,好像万千大张着嘴巴的恶鬼。

    暝王被簇拥着远离人群,退避至庭院角落。他皱眉看着这触目惊心的惨状,思绪一片混乱。

    他已经无暇去思考张喆的死因,活人已经管不过来,又如何去想死人的事情。眼下重要的是如何保证自己顺利活下去。

    暝王贴着廊柱,沉声下令:“冲出去。”

    “瞑君,可是……”离他最近的护卫看向拥挤的人群,为难道:“我们怎么……”

    “不用管他们。”他说:“除非你也想加入死人的队伍。”

    近卫目光闪了闪,最终应道:“是。”

    两民护卫上前奋力挤出一条路,不断地将拥向他们的人群砍翻。院内秩序全无,在越烧越亮的火焰下爆发出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丛伏抱着太仓从屋檐掠过时正巧看到这一幕。

    惊慌失措的人群将活人与死人一同踩在脚下,一个华袍宾客想朝暝王求救,却不慎被护卫收刀时削掉了半边脑袋,火光映照下,

    丛伏眼睁睁看着那人倒下。

    太仓抱着她的脖子,扬头问:“丛姨,那个姐姐呢?”

    丛伏单手攀上檐角,“什么姐姐?”

    “那个青色的姐姐。”太仓漆黑的眼睛看向丛伏,“她去哪了?”

    丛伏的脚步顿了顿,低声道:“我先带你出去。”

    *

    二楼不知为何起了火,月光照不穿浓烟,连空气都变得迷蒙。叶帘堂没有选择,只得掩着口鼻往三楼去。

    花楼的第三层向来被用作贵客雅间,因此布置的十晦暗别致。外面的喧闹声在这里听来微弱而不真切,四下皆是柔软的五蝠地毯,影影绰绰的帘幕将空间柔软地分割开来,青铜树灯中火影摇晃,微光从帘幕中渗出,好似另一个世界。

    她才缓了口气,便见另一边几道人影与飘渺的灰烟一齐涌上三楼,昼香耳边坠着的琉璃耳珰分外显眼。她看向叶帘堂,几乎要吼出来,“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发生了一些意外。”叶帘堂说:“这火我也未曾……”

    “够了!”昼香厉声打断她,“我不想再听你胡说八道……”她侧过身,向着身边的护卫吩咐

    道:“杀了她。”

    叶帘堂皱了眉,“我可以……

    可话没说完,那边就已抽出武器朝她袭来。

    叶帘堂只得一脚踹飞刀鞘,鞘身直往来人脑袋上砸去,其中一人矮身避开,另一人则已经闪身至她身旁。

    他一手抓住叶帘堂的手臂,露出凶相,拔刀时刀身却被帘幕缠裹住了。

    叶帘堂本能地翻身肘击,那人惨叫一声,下意识用仅剩的一只手去捂鼻子。那人的刀还在帘幕里裹着,叶帘堂便用刀柄抽向那人腰间,抬膝狠狠顶其要害,那人猛地弓下身子,惨叫出声。

    叶帘堂趁势将人甩在身后,忍着逐渐从二楼漫上来的浓烟继续往前,也顾不上旧伤传来的钝痛了。

    石家本就是将她往暗卫的方向培养,这样耗时耗力的追逐战她根本撑不下来。

    身后的吼叫声愈来愈响,叶帘堂大口喘着气,只觉得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手痛的已经要握不住刀。

    院中的火光与张喆从游廊跌下的场面不断地在她发昏的脑袋盘旋。她摇摇晃晃地转过花楼之间的连廊镶板。

    她眼前发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真有可能走不出这里。

    毕竟人总要为自己冲动下的所作所为买单。

    叶帘堂忍着不适,再转过一个镶板,不远处似乎站了个人。

    只见那人一袭白衣,安静地站在那里。

    李意卿。

    他怎么会在这里?

    叶帘堂下意识想要躲开,可脚步却不允许,毕竟自己的身后还有追兵。

    纠结间,二楼的火舌舔过重檐亭台,木柱终于支撑不住长久的燃烧,花楼震荡时,叶帘堂步子一个踉跄。

    忽然间,鼻尖像是刮过一阵潮湿的雨,白袖出现在她眼前。

    她被接住了。

    怀抱温暖,火光映照着眉间小痣。

    李意卿静水般地目光看向她,眉头轻轻皱了一下,面色却十分平静。

    叶帘堂身上的旧伤如火烧,此时她也顾不上思考现在的情况,只是小声说:“着火了,快走……”

    身后追赶之人脚步声杂乱,却也在看到他时停住了。

    “先,先生。”其中一人唤道:“……清也先生。”

    叶帘堂脑中混乱地想:“清也?承平道的人也来了么?”

    可惜身体已经像沉入河底,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她还没来得及理清思绪,就先一步失去了意识。

    *

    夏日夜里,烛花飘在重瓣的莲状铜烛台里,恒久地烧着。

    长谷抵在马车的木几上打瞌睡,汗水翻在粘腻的衣颈上,十分不舒服。他正犯着困,那头帷帘被忽地掀起一角,他一个激灵,登即醒了。

    李意卿看他一眼,道:“院里都烧成沸汤地狱了,你倒是在这睡得安稳。”

    长谷抹了把额上的汗珠,嘿嘿笑着说:“暝王的地盘,先生不是说发生什么都不用管么。”语罢,待睡意逐渐散去,长谷这才看清面前人。

    李意卿一向讲究干净,此时的面上却滚了些许赤珠子,像才斩了人。

    见此,长谷这才住了嘴,没敢多说,只是赶忙站起身将马车帷帘掀开,这才发现李意卿怀里还拥了个人。

    “先生,”长谷瞥一眼他怀中的人,珠围翠绕,是个女子,他眨了眨眼,斟酌着开口:“咱们这是……”

    李意卿径自抱了人上了车,闻声却也没回头,只说:“回府。”

    “哎!”长谷急忙应了,见他没有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马车滚过石地,今日似乎是个什么不知名的节,道上有稚童挽了竹篮卖花。长谷驾着马车,不知该不该停下。

    李意卿性子一向温和,往昔见此都会掏一大把银钱将花全部买下,但此刻……

    长谷偷偷回首看了一眼。

    此刻李意卿冷面浸着热血,剑鞘上淌过的血痕好似还没来得及擦,那滚过的血珠好似滴进长谷心里,腥烫。

    他不敢再多看,牵着马就要快速过道儿。

    身后人却在这时出了声,“等等。”

    长谷一个激灵勒停马车,回首问:“先生……是要买花么?”

    李意卿轻轻应了一声,抬手拨起了窗边的帘幕。

    街上挽着竹篮的稚童少女本就一直觑着这马车,此时见车一停,便急忙提着篮子迎了上去,细声问:“大人要花么?”

    长谷伸手将怀里的碎银抛在少女怀里,说:“都要了。”

    少女欣喜地笑了一声,将篮子双手奉上,笑眯眯道:“多谢大人。大人商贾兴隆,日进斗金,官运亨通,青云直上……”

    话没说完,旁边的稚童便作揖接道:“财富如春潮,滚滚而来不可挡!”

    长谷提着篮子搁在手边,笑点了点稚童的鼻尖,道:“承你吉言喽。”

    语罢,提起缰绳继续行路。

    李意卿忽然出声:“什么花?”

    “唔……白兰。”长谷瞥了几眼,问:“公子要么?”

    李意卿没说话,径自伸手擎了一朵出来。

    长谷没说话,只侧着眸,偷偷往后瞧。

    女子身上血腥味重,李意卿却始终拥着,此时他牵了朵白兰,轻手压在女子耳后,兀自勾了唇角。

    第111章 飞蛾满地斑斓影。

    叶帘堂被梦魇惊醒时,天才亮了个细边。铜盘里浮着温吞燃了一整夜的烛花,安置在寝房的冰盆已化了大半,她抬起一只手覆在额上,被梦魇惊出的冷汗便趁着这时一层一层翻上来,贴着乌发渐渐蔓延。

    她盯着榻边的帷帐看了好久,这才想起来昨夜发生了什么。

    张喆,尸体,火焰以及……

    她呼出一口气。

    以及李意卿。

    叶帘堂坐起身来,却不小心摇掉了耳后的白兰,她顺手捡起来看了看,兰花还是新鲜的,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是他放在她身边的么?

    叶帘堂揉了揉发痛的脑袋,仔细思考着眼下的情况。

    她现下所在的地方应该是某间房子的内寝,屋内被打理的十分干净。没有惊慌的人群,没有愤怒的护卫。她下意识地想要留下来,远离血腥的一切,可她不能。

    她杀了张喆,手段并不算高明,只要张氏在这上面多留些心眼,就能查得到真相。她不能再将李意卿拖下水。

    叶帘堂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身上的旧伤痛得要命,但她一定要在人回来之前离开这里。

    “……主子。”

    木窗忽地传来两声响动,“啪嗒”一声开了个角,丛伏猫一般的眼睛探了进来,轻声问:“主子,您没事吧?”

    叶帘堂揉了揉脑袋,说:“头痛……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话音刚落,丛伏便从木窗外翻了进来,轻声落在她面前,道:“昨夜我见一个男人将您带出了花楼,便一路跟着……主子,我方才瞧过了,这院子虽大,但实际没几个家仆照看,他家主人半个时辰前出了门……主子,要走么?”

    “走。”叶帘堂忍痛站起来,说:“现在就走。”

    丛伏瞧她面色不大好,二话没说就将人背了起来,从窗边跳了下去。

    呼啸而过的风吹痛叶帘堂的眼睛,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三年前自崇楼坠落的

    情形,于是咬紧了嘴巴不让自己发出惊叫。

    丛伏早已将这庭院的路线摸清,撑身翻过院墙,扭身便上了拱桥。

    河流拍打不息,叶帘堂抬起头,看到花楼的背影。

    高楼燃烬后,黑烟袅袅升起,团云被染得焦黑,沉沉压在天边。楼体崩塌,风中飘散地尽是灰烬。

    “烧了大半夜。”丛伏的后脑勺像长了眼睛一般,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说:“死了三十多人。”

    乌云映在桥下的河流上,天地似乎都被灰暗笼罩。灰烬的颜色。

    “苍天……”她顿了顿,不禁发起抖来。微风吹过,昨夜高强度的奔走让她浑身酸痛,眼下见证的种种灰烬残骸更让她后怕。

    “你不如承认,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张喆嘲笑的模样闪过脑海,叶帘堂身体抖得更加厉害,良久,她轻声问:“阿伏,赌厅为什么会起火?”

    “……是属下的错。”丛伏背着她,踩过滑腻的石板拱桥,在人烟稀少的清晨哽咽了两声,颤声重复道:“是属下的错。”

    *

    昼香在岭原朱州做了十几年的虔婆老鸨,如今却为了一笔钱将自己的花楼烧了个干净。

    此时她走在薄雾未散的街道中,逼迫自己别再去想那座腐朽的楼架以保持面上的平静。她脚步不停,坚硬的钥匙被紧握在手心。

    这是三天前丛伏留给她的,说是只要她能帮他们顺利潜入花楼,自己便能前往那简陋的破房子带走属于她的酬劳。

    而昼香曾经就是听从了他们的话才落到这个下场。她的本能告诉她应该连夜离开岭原,别再和那些疯子有半点纠葛,可她需要那笔钱,而她的本能什么都换不来。

    昼香从前的生活过于颠簸流离,她深知没了银子在如今这个人吃人的世道会过怎样的日子。更何况暝王已经在她的楼里出了事,这笔银子是她能离开岭原的保命符。

    她紧贴着街边的石壁,谨慎着回首望了望。

    毕竟朱州到处都是白雾,而雾里不知藏了多少双眼睛。

    昼香原地站了半晌,确认雾中没有可疑的低语声和脚步声后,才慢慢摸索着到了那扇窄门前,将一直捂在手心的钥匙推了进去,伴随着细微的“咔擦”声,锁开了。

    她呼出一口气,将窄门悄无声息地推开,前脚刚踏入门廊——

    “别动。”刀柄贴着她的脖子。

    昼香倒吸一口气,手边的钥匙“当啷”一声坠地,她颤着声问:“你是谁?”

    “虔婆,不必紧张。”一袭白袍自雾中现出身形,而架在她颈边的刀也随着那人的出现微微松了开来。

    “你……”昼香眯着眼,待看清来人后惊叫出声:“清也先生,您,您怎么在这里?”

    李意卿提袍跨进窄门,顺手将门关上,没有回答,只问:“昨夜花楼那边到底怎么回事?”

    这清也先生如今是暝王座上宾,若是能得到他的信任,说不准在暝王那便能逃一死……

    她心思活络,想明白这点连忙服软哭道:“先生!此事与,与我无关,您要相信我!我什么也不知晓,什么都不知晓……”

    “什么都不知晓?”李意卿弯下腰,捡起她不慎落在地上的钥匙,“那您来这里是……”

    “有,有人逼迫我。”昼香一面用手绢拭着眼泪,一面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她叫我为她开花楼的门,否,否则……”话没说完,她又呜呜哭起来,“否则就要杀了我呀!”

    李意卿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在手心摆弄着那枚小小的钥匙。铜质做工,形制简约。

    昼香兀自哭了许久,见对面一直沉默,只好止了眼泪,清了清嗓子问:“清也先生,您到底要做什么?”

    李意卿抬眼,“他们承诺给你什么?”

    “……银子。”昼香擦掉泪痕,说:“他们答应给我两百万。”

    李意卿笑了笑,“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能用银子轻而易举买到的,也轻而易举地就能失去。昼香的忠诚就是如此,只不过一把刀,一个身份,就能让她全部吐露。

    银子就是这样一种东西。

    昼香觑着他的脸色,问:“先生,我什么都没有做。他们只是要我打开花楼的门,什么都不用插手,并且无论他们事成与否,我都能拿到这笔银子。”

    说着,她又离那把小刀远了一些,说:“他们并不信任我,而我也从没帮助他们……滥杀无辜。”

    “滥杀……无辜。”李意卿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继而抬眼问:“找你的那几人呢?”

    “从昨夜,昨夜我就没见过他们了。”昼香摇了摇头,“他们一直没露过面。”

    “几人?”长谷架在她脖上的利刃近了近。

    “两,两个人!”昼香忙说:“两个女人。”

    这两人在暝王的宴席上杀了张喆,还放了把火,显然是冲着暝王来的。李意卿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也许……”昼香说:“他们死在火里了,和花楼一同烧成灰……这也不是没可能,对吧?”

    李意卿不知可否,他抬手让长谷撤下刀子,转身要走。

    “先,先生?”昼香诧异地叫住他,“您这是……”

    “该做什么做什么。”长谷回首时面无表情地对她说:“今日你没有见过先生。”

    “……是。”昼香默默应了,她这人最识时务,登即闭了嘴,扭身去数银子了。

    长谷跟着李意卿出了门,登上马车时还在嘀咕:“先生真就这么放了她啊?我看她为人这般油滑,说不准十句里有九句谎话,她说没做过就真的没做过?哎呀,先生您说句话啊!”

    “要想钓大鱼,就得将鱼线放的长。”李意卿看他一眼,上了马车,只说:“回府。”

    “这就回去了?”长谷回首,“您不再……”

    “回府。”李意卿打断他,重复了一遍。

    长谷这才住了嘴,拨转马头,向着小院的方向去了。

    这一路上李意卿都心不在焉,朱州的雾气随着日头的升高渐渐散去,昨夜他喝了酒,意识虽不至于清醒,但也不模糊。

    他昨夜又看见她了。

    与平日里见到的不同,她是柔软地的,温暖的,好像不是他意识模糊时的幻影,而是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下马车时,李意卿急匆匆地往院里走,长谷在身后看着,觉得他有些失魂落魄。

    穿过游廊,上了木梯,推开小门。

    年久的木头发出轻响,李意卿几乎屏住了呼吸。

    内寝一览无余,屋内一如既往的整洁,被褥整整齐齐折在榻上,帷帐也被束起,与从前相比并无二致。

    铜盘内的烛花还在燃烧,飞蛾一头撞了进去。

    啪嗒。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挨过,身子却动弹不得,像是一盏凉透的茶水兜头浇下,从发顶到心底,滴滴答答地坠下来,如同一场怎么也阴不干的雨。

    长谷从身后追来,挑帘进来,轻声唤道:“……先生?”

    李意卿没有反应,他十指有些发僵,轻轻勾了袍边的玉件,那是枚青玉透雕的雁荷佩,正面雕一只大雁戏游于荷塘,双翼上举,长颈绕过荷叶花茎,十分灵巧。

    “这玉佩便是照着我家门前的莲花塘雕的,漂亮

    吧?”

    他好似又回到椒花颂中万户开的春日夜市。

    花灯高悬,半空渐渐汇处一条鎏金光带来,他瞧得出神,驾着的小毛驴却忽然发了疯,人仰车翻间,他碎了一盒琉璃盏,却得了这枚玉佩。

    “夏日的塘面便是绿油油一片,直连天际。”那时候叶帘堂语气轻快,他起抬眼,见灯辉从她身后如有实质的倾斜而下,绕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耳边传来酒楼中咿咿呀呀的唱曲声,她继续说:“闲了可以乘乌蓬,摘莲子,赏荷花,畅快得很。”

    眼下六七月相交,兖州荷塘已该是如此明媚景象了。

    长谷从他身后探出头看向屋内,奇道:“咦,那姑娘去哪了?”

    闻言,李意卿忽地怔在原地,有些不可置信回首问:“你说什么?”

    “就,就是昨夜啊,”长谷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挠了挠头道:“先生您不是抱了个人么,我瞧着伤得还挺重……先生,您,您忘啦?”

    “你,”李意卿顿了顿,“你能看见?”

    “啊?”长谷也有些不确定了,“我,我看见了啊……”

    李意卿眸中漆黑,黑到似乎有些湿润了。

    长谷忙眨了眨眼,生怕自己看错,但李意卿已经移开了视线。

    窗边绿叶新在枝头,树影摇曳,蝉鸣轻响,满地斑斓影。

    第112章 信任“这是贼船。”

    丛伏作为石家的“耳畔风”,做的是探查,有千百种身份,自然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各地都置办了好些房产,不过都是捡最便宜的,从一开始的偏离城街,到后来到处打听哪里的房子死过人,哪里的房子闹过鬼,传得越邪乎,丛伏越喜欢。

    等丛伏七拐八绕的到了屋院,叶帘堂早就已经奄奄一息。

    三年前她被人从崇楼抛下,没死已经算是她命大了。后来因着伤不能动弹,饭食吃不下多少,身子要比从前弱上许多。

    这边丛伏刚将她放下,叶帘堂一个踉跄,五脏六腑都在体内翻腾。她一手扶着廊中朽柱,一边像是被人猛击了腹部一样弯下腰,不停地干呕。

    昨日李意卿接到她后连滴水也没给喂,这会儿叶帘堂喉间泛酸,想不通到底是为什么。

    丛伏见状,连忙伸手去扶她,叶帘堂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无措间,小屋木门被“吱呀”推开,太仓捧了杯温茶递了过来,丛伏赶忙接过,对着叶帘堂道:“主子,喝口水吧?”

    “漱口。”说完,太仓又从屋内掰了一小块饼出来,抬手挨在叶帘堂嘴边,说:“姐姐,吃这个。”

    饼子是街边档口常卖,用的是糙面,不是很好下咽,但太仓递来的这块还是温热的,难咬的饼皮都被她撕下扔进了自己肚子里,剩下软和的内陷,这是女孩温柔的关切。

    尽管不想吃什么东西,但叶帘堂还是张了嘴,模糊地笑了笑,“谢谢。”

    太仓抿着嘴笑,说:“姐姐,我熬了云母粥,你一会儿用些吧?”

    还没等叶帘堂开口,她又补充道:“我加了六勺蜜糖,很好喝的。”

    叶帘堂缓和一些,微微直起了身,点了头轻声说:“多谢你。”

    闻言,太仓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一蹦一跳地进了屋内。

    丛伏上前来,似乎想要说什么,叶帘堂却忽而问道:“阿伏,你如实告诉我,大火本不在我们的计划内,二楼赌厅的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言,丛伏停了手边动作,轻轻叹一口气,说:“是我的疏忽。”

    叶帘堂目光沉沉,等待着她的下文。

    “昨日请去花楼坐庄的耳畔风,曾经同我有些交情,认得太仓,也知晓这小孩……很聪明。”丛伏目光垂落在脚尖前的土地上,慢慢道:“太仓曾经在他的赌场赢过好几轮,帮他赚了不少银子,于是他便擅自将小孩带去了。”

    闻言,叶帘堂轻轻点了头问:“所以,她这次也在赌场大杀四方?”

    “正是。”丛伏再叹一口气,“暝王座下军中有人疑她作假……主子,您不知晓,她惯常将自己的那颗脑袋宝贝供着,一听那话便发了疯……谁也拦不住。”

    叶帘堂皱了眉。

    “我不知晓她从哪学来的刀法,两三下便让人躺下了,”丛伏揉了揉眼睛,“主子,她还那样小,这些落在外人眼里,我怕,我怕她……”

    话没说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搓了搓脸颊,说:“我不想让她在做谁人手里的刀俎……这太苦了,您知晓的,太苦了。”

    听到这,叶帘堂大概猜到始末,道:“你放了把火。”

    “是,是我放的。”丛伏皱着眉头,始终低着目光,“主子,我没想到,我从没想过竟会让花楼落成这般……”

    叶帘堂又想起张喆在她仰倒在她面前,嘴边嘲弄,“你不如承认,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复仇重要。”

    或许。

    良久,她垂下目光,只说:“我杀了张喆,并不算是特别糟。”说完她便抬脚往屋内走。

    丛伏愣了愣,赶忙伸手,想轻手扶着她,说:“主子……”

    “没什么事。”叶帘堂向她露出一个笑,“我想洗洗。”

    “好!”丛伏终于有了能做的事,连忙应道:“我去给主子烧水!”

    丛伏办事一向麻利,没一会儿她就提了个木桶进了内寝,边上放着巾帕和皂角,说:“我来……”

    “不用。”叶帘堂摇了摇头,说:“我自己可以。”

    “……好。”丛伏明显有些不放心,神色担忧地问:“您身子还有不舒服吗?”

    “好多了,”叶帘堂抬眼,“不要担心。”

    见她似乎真的不需要旁人帮忙,丛伏点了点头,关上内寝的木门时却还是一步三回头道:“主子,我去帮小孩儿看看粥,您要是不舒服了就喊一声!”

    叶帘堂无奈地笑了笑,“知道了。”

    “不舒服一定要喊我!”丛伏本已将门关上,又忽地打开,说:“我就在小厨房,您……”

    “放心吧阿伏。”叶帘堂被她烦的没了招,便起身将她往外推,“我真的没什么事。”

    待木门关好,她这才轻轻舒出一口气。

    木桶中的热水浮起白雾,叶帘堂剥下纱裙,氤氲水汽中,她勉强能看见自己的倒影。

    无数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显眼,新的颜色深,旧的颜色浅……她的胃又隐隐翻滚起来,乌发无力地垂在耳边,像是刚从河里爬出来的女鬼。

    她嘲讽地挑了嘴角,抬手用巾帕浸了热水,轻轻覆在伤疤上。

    热水温热,像是小动物舔舐伤口,叶帘堂用湿帕慢慢擦过交错的疤痕。她面无表情,洗净残留在身上的鲜血与灰烬混成的污迹,才用双手慢慢洗过耳朵与头发。

    最后,她重新穿上干净的素袍,再做回聚宝台的主人,做回石家手下的耳畔风。

    “主子!”在叶帘堂系好腰带时,丛伏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来了客人。”

    叶帘堂听着她的语气,来人该是她认识的。于是她应了一声,下意识往桌边一摸,却摸了个空。

    愣了片刻,叶帘堂才想起来自己的手衣丢在了花楼,她垂眸看了看自己好像用破布拼成的右手,目光闪了闪,将手垂下贴在腰边,不让旁人看见,这才推开了内寝的房门。

    “哟。”屋中木几的桌边坐着个不速之客,正端着茶杯笑,“看见你还活着,我真是欣慰。”

    叶帘堂没有回话,只睨着他问:“你来做什么?”

    “怎么,不欢迎我么?”王秦岳塞了块糕点进嘴,拍掉手中碎屑,“我为了见您一面,可赶了许久的路呢。”

    闻言,叶帘堂不置可否,“贾氏要你来做什么?”

    “关贾氏什么事。”王秦岳咽下糕点,抬头看向她,“我自己来的。”

    闻言,叶帘堂细微地拧了下眉。

    “从前我还在谷东时就觉着,若是能跟在您手下做事,一定特别舒畅。可惜吧……”王秦岳笑着说:

    “那会儿我是千子坡二当家,而您是阆京高官,走哪都想杀我。”

    “我现在也想杀你。”叶帘堂说。

    “杀我?别吧。”王秦岳搁下茶盏,自荐道:“叶大人,我很有用的。”

    “如果你是说先杀了杜鹏全,又背叛了贾氏……”叶帘堂笑了笑,开口,“那么,你确实挺有用。”

    “审时度势,见风使舵。”他稍稍敛了笑容,摇了摇头道:“我原以为您会欣赏我。”

    “是么?”叶帘堂的声音很轻,她笑起来,“确实是。”

    “我就知道。”王秦岳咧开嘴,他的目光滑过她颈上还没来得及遮掩的伤疤,又落在她放在身后的右手,问:“这些又是怎么回事?”

    “……死而复生的代价。”叶帘堂哼笑一声,“不过很多事已经了结在昨夜了。”

    “您是指花楼的那场火?”王秦岳一如从前地敏锐,“声势浩大,却和您的风格不大相符。”

    叶帘堂腿上还痛着,走路时又微不可察的一瘸一拐,尽管她用力遮掩,但还是落在了王秦岳眼里,他挑了眉,“看来不怎么顺利?”

    她没有回答,只是走近了,直视王秦岳的双眼:“你确定要跟着我?”

    “当然。”王秦岳爽快地点了头,“我从前就这么想,现下您手里的聚宝台我也很有兴趣。”

    叶帘堂点了头,王秦岳忽而觉得颈边一痛。

    他下意识捂住颈脖,“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回首时见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个黑衣女子,猫一样无声无息,手里握着一根细针。

    王秦岳将捂着脖子的手伸至眼前,上面却没有血。

    “你给我扎了什么?”王秦岳问。

    “不要担心。”丛伏收起细针,“这只是慢性毒,你一个月内都不会有什么事。”

    “之后?”

    “之后就会病倒。”她无声地走至叶帘堂身后,补充道:“重病。”

    王秦岳看向叶帘堂,目光幽幽,“您不信任我?”

    “鉴于您的忠诚。”叶帘堂挑了挑眉,说:“我不得不居安思危。”

    “好。”王秦岳咬了牙,说:“这下我与你们算是同一条船上的了?”

    “当然。”

    他有些不安地用指腹摩挲着颈脖上被扎的地方,问:“那昨夜的花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想杀了暝王?”

    “和他没有关系。”叶帘堂摇了摇头,“只是三年前在一些阆京的仇怨。”

    “阆京?”王秦岳忽而想到三年前皇城失火,先帝太子一同葬身火海,三子登上万阶,称永淳帝。

    他忽而蹙眉,“不会是,张氏?”

    叶帘堂笑起来,赞许道:“二当家还是这般聪明。”

    “张氏的谁?”王秦岳声音有些紧绷。

    “张喆。”

    “你疯了?!”王秦岳差点惊叫出声,他尽力压低声音,“张枫最疼爱他这个弟弟,你杀了张喆,他怎么会放过你?”

    “是啊。”叶帘堂点点头,“可我也没打算放过张枫。”

    “你,”王秦岳瞳孔皱缩,右手搭在腰间细剑的剑柄上,剑身轻轻颤抖,“你是想……”

    叶帘堂语气挑衅,“你后悔了?”

    “这是贼船。”王秦岳目光沉沉。

    “贼船也是你上赶着来的。”叶帘堂目光坦然。

    “我……”

    “王秦岳,我们如今既然已经乘上同一条船,”叶帘堂笑起来,“要我说,你最好真的期待我们能……灭掉张氏。”

    王秦岳盯着她,久久僵在原地,嘴角半晌才露出一丝苦涩,叹息道:“命苦。”

    第113章 兔羊“怕什么?怕尸体死而复生?”……

    蓝溪蹬着皂靴,无声地踩过廊中木地,而她身后跟着的禁卫军首领则踩着双便于骑马的硬底长靴,“咔哒咔哒”穿过游廊。

    “张大人的胞弟在岭原遇害,程大人,您进去仔细着些。”蓝溪将他引到殿门外,最后嘱咐道:“说话做事都注意着,千万不要惹怒了张大人。否则……”

    她的手在颈住稍稍比划了一下。

    张枫从前的性子就不算是温和,自三年前永淳帝登基以来更是易怒,这会儿他手底下不仅掌天下兵马,手里还握着个小皇帝。倘若在这个关头说错了话,脑袋落地这事儿便是板上钉钉了。

    程子奉跟随张氏多年,眼下好不容易做到禁卫将军,这会儿倒有些惴惴不安起来,他凑近蓝溪,轻声问:“蓝公公,您进不进去?”

    眼前这头戴乌纱帽,身着绯绿袍的蓝公公虽瞧着年纪小,但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本事确是一流,在永淳帝还是三皇子的时候便跟着伺候了,如今已然越居内廷之首,权势显赫。无论文臣武将,见了这位蓝公公皆须礼让三分,不敢轻忽。

    他问这话的意思便是打听打听张枫的态度,若是这位蓝公公能进殿伺候,说明今日张枫心情尚可,说什么做什么都留有余地,但若是连蓝公公都不能进去,今日这殿门他怕是不能好好走出了。

    蓝溪瞧见了他鬓角的汗,安抚地笑了笑,说:“大人不必紧张,咱家跟着您呢。”

    听了这话,程子奉才暂时将心搁下,长舒出一口气,点了头,抬脚跨进殿内。

    金銮宝殿,藻井彩绘于上,斗拱上承天宇,以示崇高,下接梁柱,其间雕龙画凤,有的振翅欲飞,有的盘旋而上,有的怒目而视,形态各异。

    程子奉不敢抬头,只垂首数着宫毯上细密的宝相花纹,到了第三十瓣纹路时他停了下来,弯膝伏跪于地,拜道:“参见陛下,元帅大人。”

    蓝溪则从他身后绕过,走向高台,熟练地为座上人添茶,动作不疾不徐,也不左顾右盼,倒完茶后俯身在张枫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张枫的的目光才向下一扫。

    程子奉硬忍着才没打颤,他身边忽而传来两声呜咽。他身子不动,用余光看去,身边原是跪了一圈人,发出声音的那男子也披着甲,瞧着年纪颇小,受不住张枫阴沉的目光,此刻已然抖成了筛子。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刚好落入每个人耳里。

    李意骏坐在龙椅上,身子却是朝向张枫的,他看一眼地上那人,沉默地看向张枫,神色有些不安。

    “吵什么?”张枫皱了眉。

    蓝溪瞧一眼张枫,轻声发落道:“带下去。”

    闻言,程子奉心里一紧,蓝溪明显是在替那孩子解围,但依着张枫的性子,怕是……

    他静静等了片刻,可直到宫中左右侍卫将那早已吓得失魂落魄的兵脱出门去,张喆都没有再开口。

    这是明确默许了蓝溪替他做决定的意思。如今恐怕连永淳帝都不能轻易左右张枫的意见,但这位蓝公公却……

    想到这,程子奉吞了吞口水。

    张枫早些年在边塞待得时间长,说话也更是直来直去,毫无礼法可言。此时只见他饮尽手边茶水,重重搁下时开了口,他说:“我弟弟死了。”

    殿内噤若寒蝉,无人言语。

    “死在岭原。”他冷哼一声,说:“被人像弃秽物一般从高楼抛了下去,而接待他的那个混账,一个和自己玩过家家的笑话,竟然说他并不知情。”

    他的音量陡然升高,在整座宝殿回响,令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这是背叛,这是谋反!”张枫目光阴沉,“朱州逆贼肆虐,百姓涂炭,我心甚痛!我知尔等皆忠勇之士,心怀大周,誓守黎庶。今赴国难,除暴安良,乃尔等天职。”

    殿内无人开口,唯余张枫的呼喊嗡嗡作响。

    “我以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承诺,凡平定岭原者,必重重赏赐,加官进爵。”语罢,他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自然。若有懈怠者,军法从事,绝不姑息!”

    “是。”

    话说至此,伏跪一地的武官们谁敢不应。

    “很好。”张枫冷笑一声,“去吧,去。以陛下之命,扬我大周之威,诛尽逆贼,共享太平!”

    “是!”

    李意骏觑着张枫的脸色,看他话已说尽,再无开口之意后,才道:“退下罢,都退下。”

    武官们这才窸窸窣窣地拖袍起身,程子奉行于其间,像来时一样垂首数着宫毯上的莲花莲花宝纹,第三十瓣,随后在看到殿前木槛时松出一口气,抬脚跨了出去。

    忽而,一个男人堵在他面前,此人皮肤黝黑,身材宽阔地如同宅府的门板,他抱臂上下打量着程子奉,撇嘴问:“你就是程将军?”

    程子奉眉心微皱,“让开。”

    男人非但不让,还往前逼了一步,挑衅着开口:“张大人安排我进禁军,叫我来寻你。”

    “张大人。”程子奉以为又是哪位张氏族人,哼笑着问:“哪位张大人?”

    “哪位?”男人身体前倾,揪住他半边耳朵,轻声道:“殿里那位。”

    *

    夜色渐深,蓝溪吹灭宝殿树灯,这才退了出去,乘马车出皇城。

    这些年她办事利落,快刀斩乱麻地替李意骏处理了许多难做的政务,深得张氏宠信,因此步步走高,还得了处皇城东侧的宅院,庭院房屋一应俱全,且靠近内侍省,便于入宫供役。

    马车行停,借着月色,蓝溪瞧见府前立了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心里有底,于是便直接差人将那人往书房带,自己则在马车上又坐了半晌才下去。

    蓝溪府中的书房十分大,她直接将几间屋子打通,放了不少连顶

    的木制书架,里头满满当当都是纸页书本,挤得桌案木几只占了个小角,十分局促。

    她跨进屋子时顺手多点了几根蜡烛,转身轻声唤道:“兔羊。”

    被唤作兔羊的男子正打量着她的书架,闻声回过头。他身量中等,但却壮得如同一面墙——正是今日在金銮宝殿外拦住程子奉的那人。

    “您的藏书实在惊人。”兔羊说。

    “你手上那本是前朝兰台令史留下的《竹颌解》。”蓝溪的目光扫过他手上的书页,说:“真迹,外面千把两银子都买不到。”

    闻言,兔羊赶忙将纸页塞进书架,惊道:“几页破纸,竟要这个价?”

    “快要百年的历史了,”蓝溪的目光慢慢转过书架,满眼疼惜,“十分珍贵。”

    她抬手,轻轻抚过脆薄的纸页,好像这些信息穿越百年而来,尽数汇聚在她的面前,供她翻页与阅读。

    “是啊,我们这些看似凶狠的可怜人在外头打仗,流血拼命,”兔羊却撇了撇嘴,嘲道:“就是为了护住你们这些冠冕堂皇的,战事真正的策动者,为了护住你们珍藏破纸,啖食珍馐的绸缎座椅。”

    而战事行至最后,百姓涂炭,但皇城会依旧繁华,当权者的身上除却金玉,什么也不会再沾上。

    “现下就是开战的时局,无人幸免,毫无意义。”蓝溪哼笑两声,只说:“但等血溅之世终了,你便知道这些‘破纸页’这些到底是何等价值。”

    “终了?”兔羊问:“何时才能终了。”

    蓝溪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只说:“多事之秋,历朝历代有哪个不是这样艰难着过来的?”

    闻言,兔羊抹一把额上的潮汗,一屁股坐在窗口,吹着夜风道:“好吧,好吧。我只是个粗人,我只会打仗。蓝公公,您不应当同我说这些,您应该告诉我应该做些什么?”

    蓝溪笑了笑,挑起蜡剪随意地拨了拨烛光,问:“你知道叶悬逸,叶侍读吗?”

    “但我当初还跟在西南边境,对你们阆京的事情了解的不多。”兔羊撑着下巴看向月中庭院,“不过这位我倒是知晓……我听说他被北蛮人刺杀而死。”

    “你是张氏的人,”蓝溪的面容被烛光摇晃,“你能为我们守住秘密,对么?”

    “当然,张大人在我快饿死时给了我一口饭,我今后都会跟随他。”

    闻言,蓝溪深吸一口气,“叶侍读不是被北蛮人刺杀,而是被张氏二公子亲手绞断了脖子,从六必居的崇楼上扔了下去。”

    “是么。”兔羊点了点头。

    蓝溪侧眸,“你看起来倒不怎么意外。”

    “阆京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意外,”兔羊说:“毕竟在这里,人命不值一提。”

    “也是。”蓝溪皱眉,“不过,我们的陛下似乎对于那位叶侍读的死有些异议。”

    “陛下觉得他没死?”

    蓝溪点了头,“因为他们没有寻到那位侍读的尸体。”

    “崇楼后面就是山林,”兔羊用手扇了扇风,“也许被什么东西叼走了。”

    “可张氏二公子遇害……”蓝溪放下蜡剪,“也是被人从楼上扔了下去。”

    兔羊哼笑两声,“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是,可陛下这些日子夜夜梦魇,睡不安稳。”蓝溪说。

    “身娇体弱的阆京苗子。”兔羊低声嘲道:“二公子不是已经‘亲手’绞断了他的脖子么,他怕什么?怕尸体死而复生?”

    “那只是二公子的一面之词。”蓝溪目光沉沉,“陛下前几日告诉我,那位叶侍读被扔下去的时候,还没有断气。”

    “所以你也觉得,他还活着?”兔羊笑出声来,“一个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人,从崇楼那般地方扔下去,能活着才令人难以置信。”

    “但没有尸体,”蓝溪皱起眉,“没有寻到尸体,连骨头都没有。”

    “好吧,”兔羊站起身,“那你们找我来是要做什么?”

    “你跟着程子奉去岭原,探探真假。”烛火轻微作响,在蓝溪有些疲惫的面容投下半片橙红,“你从前就是干这个的,不需要我教你,对吧?”

    “当然。”兔羊聚拢乌发,转身出门。

    第114章 冗余“刀子死板,哪里比得上风流剑。……

    在叶帘堂养伤的这三日里,阆京将要出兵岭原的消息已然沸腾了整个朱州。

    趁着股浪潮还未褪下,她又顺势以聚宝台的名义向暝王府递了拜帖,愿意将黑市的产业带到他面前任他挑选。

    这样雪中送炭的事情暝王自然要答应,于是会面时辰便选在了酉时。

    这会儿丛伏在窗边趴着,日头落到树梢之下,大地渐渐陷入黑暗。仿佛是为了增添萧些许瑟氛围,雨水从晦暗的天穹落下,一些顺着瓦片滴到檐角悬挂的灯笼里,咝咝作响。

    叶帘堂换了身衣裳,从屋内走出来,顺着丛伏的目光看了看天。

    丛伏回过头,有些担忧,“主子的伤还没好全,不能再等两日么?”

    “这时候是那位暝王最焦急的时候,就该这会儿去。”叶帘堂向她笑了笑,“没事的。”

    丛伏关上小窗,以防夜风吹到叶帘堂,说:“那我送主子去。”

    “不必了。”那便王秦岳已经撑开了伞,向她扬了扬下巴,“你家主子要带我去。”

    丛伏皱眉,“他……”

    “他从前在千子坡做土匪时就是做这些的,带他去方便些。”叶帘堂戴好幂篱,顺手提了把伞,“阿伏,你得留下将这里守好。”

    她将“这里”两字微微咬得重了些,丛伏听出来她是在说太仓。

    得将太仓看好,千万别在这个关头再出什么岔子。

    但丛伏还是有些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眼王秦岳,嫌道:“就他那小身板,万一出了什么事……”

    “哎,丛姑娘,我这儿可听得清清楚楚。”王秦岳不满地瞧了瞧门框,“怎么说我从前也做过匪,手上这剑也使得不错。”

    眼瞧着两人要吵起来,叶帘堂连忙止住话题,向着丛伏道:“一定要看好这里。”

    “是,主子。”丛伏点了点头,“放心。”

    雨越下越大,空气里还挂着雾,马车难行,王秦岳便多挂了两盏灯笼放在马车前,尽可能地多照清一些前方的道路。

    车轮辘辘滚过,越靠近城街,街边亮起的灯笼便越多,朦胧灯火映出城街,化作夜雨迷雾中的一道溪流,自漆黑的荒野注向远方。

    叶帘堂偏头靠在车

    内的小窗边,却没心思欣赏这番光景。

    朱州内外已经开始竖壁清野,越往内走,街道处有暝王手底下的军队走走停停,将想要逃走的百姓们驱赶回家,锁链挂门,不得外出。

    叶帘堂闭上眼,将帷帐拉上,不愿再看。

    这座州城的半数人拼命想躲在城门的高墙之后,逃避战火,而另一半人拼命想在战火点燃之前从城中逃出,躲去其他地界。

    毕竟,战火到来时,最难抉择的就是农民。若想守着土地,就得做好被两方士兵烧杀抢掠的准备;若要冒险逃出,能不能寻到安稳的住处先不说,大概在行路上就要被各道的山匪土匪抢个干净;若是要藏进山里躲起来,要么被野兽叼走,要么被饿死。

    而战事过后,他们除了灰烬,还是会一无所有。

    ——怎么选都是失去。

    雨丝飘进小窗,斜斜打湿了叶帘堂的发梢,但她却仿若未觉。

    这三天来,花楼内那人间炼狱一般的场景占据了她每时每刻的思绪。因着她的决定,造成了那样的惨状。

    “人命在你心里,并不如报仇重要。”

    叶帘堂垂下眸,目光落在自己蜷缩着的右手上。

    大火并非她本意,但既然意外因她而起,她就得承担后果。她从前一直认为自己所行之事是正义的,无可反驳。

    可自那场火燃尽后,她回想起意外死去的三十多人,又想起张喆从楼上落下去的身影时,心中第一反应竟然是值得的。

    张喆被她从游廊扔下,一场大火烧死了那样多的人,可同样也烧毁了张喆尝试给张氏留下的证据,关于她存在的证据。

    她竟然觉得值得,觉得庆幸。

    即使她疯狂告诫自己那是三十条人命,她在用报仇作为毁去三十条人命的借口。可即便这样,她的心中除却一丝挣扎,却仍然没想过要放弃。

    她还是想继续,还是要报仇。

    王秦岳在坐在前头驾着马,似乎察觉到这一路上车厢内过于沉默,稍稍回头望了一眼,道:“你看起来没在想什么好事儿。”

    叶帘堂的思绪被他拽出,声音因太久没有开口而变得有些沙哑,“我没事。”

    “谁在问你有没有事?”王秦岳道:“‘没事’这俩字已经成为你的口头禅了?”

    叶帘堂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想笑一下,可扯了半天的嘴唇却始终笑不出来,勉强成了个难看的咧嘴。

    王秦岳笑起来,重新回过头看着前方雾蒙蒙的道路,说:“当初我刚被人骗了全部家当,虽说最后都讨回来了,可自负的傲气却一直未曾消减,那些日子刚进在千子坡,成日都阴沉着脸不说话,那时有人告诉我‘被骗又如何,只要保住了命,就该庆幸’。”

    王秦岳学着那人的声调,叶帘堂抬起头来,“杜鹏全给你说的?”

    他似乎没料到她会直接点出来,愣了愣说:“是。”

    “你不恨我么?”叶帘堂的声音从后传来,“你与他从前关系那般好,若是没有我,说不准千子坡还在,你还是山里的二当家。”

    “若是没有你,谷东早就要被北蛮占去了。”他哼笑两声,“家都没了,我还做什么二当家。”

    车内沉默,叶帘堂似是没有开口的意思。

    “再说了,我恨你什么,”王秦岳顿了顿,“直到最后都是我亲自落刀……我恨你什么?”

    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车边,车内人的声音有些朦胧。

    “可若是没有我从中作梗,你们也许便不会兄弟阋墙,同室操戈。”

    “与你没有干系。”王秦岳抹掉蹦跳到睫毛上的水珠,“他终日在山下饮酒,我早就对他不满了。他是我的恩人,我一身的本领都是他教出来的。”

    他目光微沉,好像又看到了三年前那个日光充沛的秋日,杜鹏全甩着弯刀,向他吼着,“我教会你那么多!我给了你那么多!我给了你庇护、银子、甚至是归宿!我待你犹如亲生兄弟!”

    王秦岳不自觉摸了摸腰边的长剑,“……我该感谢你,逼我做到了那一步。”

    车轮滚过泥泞,良久,叶帘堂才出声,“可是,为什么呢?”

    她开口,语气中似乎含着真正的疑惑,“你从前忍让于他,是因着他是你的恩人,你心中还有着良善,知晓不该这样做,可现下,你却感谢我。”

    王秦岳看着前方,听身后叶帘堂放缓的话语。

    “你不会痛苦么?”她问:“就算你早已无法忍受,可当他真正倒在你手下时,你心中难道就没有……”

    “有的。”王秦岳打断她,说:“我怎么不痛苦。”

    叶帘堂说:“可你在感谢我。”

    “痛苦是痛苦,但我心里清楚怎样是对我有益的。”他说:“我知道,我走的路是正确的。”

    叶帘堂没有出声。

    沉默中,王秦岳忽而开口,“我知晓你在想什么。”

    依旧沉默。

    “因为花楼的事情,对么?”

    仍然是沉默。

    “其实一切都简单分明,你觉得脑中混乱,但其实正正相反,”王秦岳说:“你比从前更清楚该怎么做。”

    叶帘堂轻微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王秦岳嘴角露出一丝无奈,又问:“那你觉得自己做错了吗?”

    “当然。”她说:“我看到花楼被烧成废墟,看着推挤的人群不断将自己送向死亡……”

    火焰灼烧着他们的衣摆与皮肤,如此痛苦,如此舒张。

    她开始发抖。

    “何必让自己这般疲惫呢?”王秦岳叹息着开口,“你一向行于‘大道’,当然,也正因为你走管了它,所以要比任何人都深刻的明白它的……冗余。”

    “你只是走惯了‘大道’,便理所当然地将它认作唯一一条路。”王秦岳收紧缰绳,让马蹄放缓了一些,轻声问:“若是换一条路呢?”

    叶帘堂抬起眼,正好撞进他回首望来的目光。

    “你想做个好人,可,”王秦岳笑了笑,松了松鞘里的剑,“一旦操戈,便难遏手。”

    语罢,他将一直悬挂在腰间的长剑取下,抬手递给她。

    “刀子死板,哪里比得上风流剑。”他笑起来,将手中的剑柄又往前递了递,“人不饶我,我不饶人。”

    叶帘堂轻手接过来,入手便觉得冰凉,和已经轻便了许多的白束带不同,剑比它甚至更加轻盈,血腥气也更重。

    “它叫什么?”叶帘堂问。

    “千里行。”王秦岳笑起来,“从前跟在千子坡没机会用,我想杜鹏全提过不想用弯刀,他却疑神疑鬼地不愿意,委屈了好多年,被你放出来了。”

    叶帘堂垂眸看着手中剑,只问:“为什么叫它千里行?”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1】嘛。”王秦岳哈哈笑道:“好听吧?”

    “好听。”叶帘堂终于牵起嘴角。

    “如何,要不要学?”王秦岳从她手中将剑拿了回来,随手翻了个花,“我教你。”

    第115章 治道农民与土地,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马蹄踏过泥泞,冒雨驶到了暝王府前,门口的小童立刻撑了竹伞将两人接进。

    聚宝台身份敏感,在这种时候同暝王之间的牵线搭桥本就不宜声张,更何况暝王这会儿手里的银子都得紧着军队来,也没什么闲钱来摆酒席,便照着叶帘堂的意思,只摆一桌菜。

    暝王在岭原待了十几年,早先岭原只是处鸟不拉屎的山沟,他便带人做当地草寇,专门劫持过路商贩,朝廷没将他们放在眼里。可农民早被朝廷官府的重税逼到没有活路,不如投奔草寇,虽说险了些,可终归是有一口饭吃。

    这些年来,大周各个州城都各谋其政,朝廷也迟迟没派人来,于是草寇便越做越大,暝王在三年前就已经做成了岭原朱州的土皇帝,院府自然也修得十分阔气。

    暝王本意是在

    院中设上一桌家常菜,奈何天公不作美,只好摆在屋内。

    这边叶帘堂进了屋子,抬手将幂篱卸下,净手入座,一旁的侍从立刻呈上热酒,以便她驱散潮气。

    叶帘堂垂眸看着眼前的杯盏逐渐被酒水填满,笑了笑说:“瞑君有心了。”

    瞑君身材并不高大,不过三天前见他时还能勉强称一声“短躯英豪”,此时却一改那时的容光焕发,显出几分惆怅来。

    他的眉心早被皱出几条深刻的痕迹,他一只手抹了脸,有些疲惫道:“不必客气……我们不妨直说。”

    “当然。”叶帘堂点了头,“瞑君自可畅所欲言,请讲。”

    暝王目光在她的脸上停了片刻,叶帘堂言语温和,神色沉静,不过最令他意外的,便是这聚宝台竟是个女子管事。

    要放在以前,他一定拍桌子走人,不过眼下谁与他谈都无所谓了,乱世中不同以往之事本就层出不穷,只要能替他解了这燃眉之急,什么都好说。

    “才来的消息,说是张枫要派千百强兵来强攻岭原了,”他掐了掐眉心,直说道:“我们不缺人头,只缺铜铁盔甲。”

    叶帘堂点了头,“好说,银子给够三日便能到送来朱州。”

    暝王皱了眉头,“你不问我要多少吗?”

    “多少都可以。”叶帘堂笑,“聚宝台就是做这个的。”

    她讲得这般有底气,是因为石家避开朝廷,韬光养晦的这些年,将手下的“蛛网”编织得已经趋于完善,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片涵盖。

    同张氏操盘阆京的状况不同,石氏族中青黄不接,朝中无人,于是便将目光放在了大周各州城之中,从外向里不断收拢间,叶帘堂已经窥见他们深藏多年的野心。

    “价码给够就行。”叶帘堂抿了口热酒,身上暖和了许多,“想要什么聚宝台什么都能运得来。”

    暝王显然没料到她答应的这般轻易,一桌子菜还没等凉,事情就已定下了一半。

    “这,”他顿了顿,有些犹疑,“你做的了主么?”

    “瞑君这是什么话。”叶帘堂哼笑两声,“我能坐在您面前,谈出来的事儿就是我说了算。您要是不信我……”

    “怎么会!”瞑王见人要起身离席,连忙站起来赔罪道:“我,我在这窝子待得久了,不大会说话,千万别……”

    “好啊。”叶帘堂坐下来,问:“您到底要多少呢?”

    暝王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铜铁的事情,忙道:“铜铁甲三千件便好。”

    “只要三千?”叶帘堂挑起眉。

    “三千就行。”暝王的目光转向眼前的杯盏,轻声说:“三千就够了,够了。”

    叶帘堂笑起来,“聚宝台起码能给瞑君五千件。”

    暝王只拨弄着茶盏,轻声道:“差不了多少。”

    叶帘堂不置可否,说:“我手里还有火药。”

    闻言,暝王猛地抬起头,眸子明显亮了一些,“你能弄得到火药?”

    “当然,”叶帘堂靠在椅背上,笑道:“我先前与您说过了,聚宝台什么都弄得来。”

    暝王抬手夹了一筷子菜,却没有动口,只垂眸慢慢地说:“那两千件甲便不要了……全换成火药吧。”

    叶帘堂稍稍坐直了身子,“瞑君,阆京军甲可都是一等一的,人数您方才也探听到了,若是您手底下的兵连甲都不批,怕是连第一波破城攻势都抵不住吧?”

    暝王只牵了牵嘴角,表情有些苦涩。

    叶帘堂明白他心中所想,军备拼不过阆京,便只能靠人海战术。战争杀死的士兵会比农民多得多,可只要上了战场,侥幸活下来的兵便有银子拿,有银子便能接济一贫如洗的家;而被朝廷口口声声要保护的农民百姓,只能得到被烧的焦黑的土地。

    朱州这是要靠着人命抵挡。

    “我知晓您的难处。”叶帘堂拿了筷子,“聚宝台要的价码可不光只有银子。”

    暝王的动作顿了顿,抬起眼睛。

    “银子嘛,我们手里太多了,实话说不缺这两千件铁甲的。”叶帘堂尝了一筷子鱼肉,说:“我可以将万件铁甲和火药赠给您。”

    暝王咬了舌头,他吞下一丝腥咸,问:“你要什么?”

    “岭原的军粮马道。”叶帘堂直视着他,“若我帮您度过此次难关,聚宝台便要能使用整个岭原的军粮马道。”

    “这太贵了。”暝王皱起眉。

    闻言,叶帘堂耸了耸肩,说:“那便没有办法了。若是瞑君日后又有了什么生意,再来找在下吧?”

    “你知道把整个岭原的军粮马道分给你意味着什么吗?”暝王抬眼看着她,“意味着你的人从此便能自由穿梭于岭原,我将整座州城的大门都为你打开了!”

    叶帘堂回视着他,静静地听。

    “大周眼下本就是各自为政,若你带了些不干不净的人进岭原,我……”他顿了一下,垂首道:“除非你能向我保证,不会做任何对岭原不利的事情。”

    叶帘堂点头,“当然,我可以保证。”

    “你怎么保证?光凭空口说说,谁都做得到。”暝王眸光微沉,说道:“我可以把岭原的军粮马道分给你用,但是我要留一个审查权。”

    “您给了我粮道,审查权却还握在自己手里?瞑君,您这样做和没给我这条路有什么区别?”叶帘堂摇了摇头,笑道:“只要您心情不好,便可以随时扣押我们的货物。这对我来说并不划算。”

    暝王筷中还夹着青菜,动作却停了,他想了想说:“若是将这审查权递出呢?”

    “包给外人?”叶帘堂问:“你要如何?”

    “承平道。”暝王慢慢道:“他们并不依附任何势力,只遵从于道义昇平乱世,若是放在他们手中,你我都可安心。”

    叶帘堂微不可察地眯了眼睛。

    可这样一来,便是让那承平道白捡一份便宜。她目前还不能确定这位暝王与那位清也先生是否达成了某些合作,这笔生意怎么算对于聚宝台都是亏的,最好的做法便是拒绝。

    但既然是做生意,有时适当退步反而是为前进蓄力。更何况,她的本意也并不是岭原的这几条粮道。

    “好啊。”叶帘堂眯眼笑起来,“我信您。”

    暝王今夜第二次瞪圆了眼。

    他本以为这桩怎么看都不公平的生意还要拉扯好一阵,却没想她答应得这般干脆。他暗自皱了眉,想不明白眼前这人将心思到底放在了哪。

    谈话结束的异常迅速,桌上的菜剩了大半。桌上只坐了两人,叶帘堂伤后本就吃不了多少,暝王心思一直都在银子与生意上,也没吃几口。

    待送走了贵客,暝王仍处于恍惚之中。

    长谷从暗处走了出来,盯着叶帘堂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暝王叹息一声,慢慢道:“她答应的如此干脆,我倒有些后悔了。”

    “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可是聚宝台。”长谷在他身边坐下来,面容被烛光映亮,“我方才琢磨了半天,这生意我们是赚的。”

    暝王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我同她谈这一出,后背竟出了一身的汗。累死我了,比打仗都累。”

    “她很危险。”长谷点了点头,“毕竟是聚宝台的人。不过,我总觉着……”

    暝王抬首,“怎么?”

    “嗯……”长谷新拿了双筷子夹桌上剩下的肉吃,方才他们谈得十分迅速,肉都还是温热的。他将羊肉塞进嘴里,含糊道:“不明白,我总觉得在哪见过她。”

    闻言,暝王抹了把汗,说:“眼下不是说那些的时候。你吃饱了便回去将这事儿一五一十的报给先生听。”

    “知道了。”长谷风卷残云般解决了桌上的剩菜,站起来擦擦嘴道:“我这就回去告诉先生。”

    暝王眉心紧锁,有些不安。聚宝台过于危险,他此举将承平道拉入局,就是为了多一个人替自己出主意,想办法。而清也先生从容冷静,手里握着的是如玉山一般浑厚温润的道。

    朱州城被大风大雨洗刷着,厚重的乌云遮蔽了头顶的月。

    暝王不想认命,他早年间在岭原做草寇,看够了在这里生活的百姓遭朝廷欺压,农民与土地,分不清谁才是主人。

    人生要么蔽衣枵腹,要么名缰利锁。

    他做了匪首,手下有了兵,这就是他安身立命的资格。要想挤进阆京那个用金玉堆砌的皇城,人能做的只剩拔刀。

    万级玉阶上,座客如流,在不断地更迭轮转中,露出政事治道的本质。

    第116章 机会“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

    岭原三州,是被峦袖岭擎举而上的城邑。雾气缓缓地游弋于苍翠山峦之间,烟岚拂过面颊,是天地最为轻柔的手笔。

    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兔羊被特意安排在押送粮草的队伍中,要他先一步抵达岭原探查消息。

    “赌坊在那边。”一个脸上生疮的孩子玩着手里的骰子,对着兔羊说:“那日暝王在花楼摆席,二楼的赌厅便是叫东家去管的。”

    兔羊瞥一眼雾气尽头,街边那两扇脏兮兮的门,“你怎么确定?”

    “自然是因为我也跟着去了。”小孩将骰子收进手心,笑嘻嘻地说:“我手脚麻利,东家去哪都爱带着我。”

    “行,多谢了。”兔羊笑起来,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弹在他怀里,“拿去买糖吃吧。”

    小孩接过铜钱,两只眼睁得大大的,他仔细地数了数,欢呼一声便跑走

    了。

    兔羊撇了撇嘴,无声的从雾气中走过,穿过街道,走向赌厅那两扇脏兮兮的门前。

    “带刀没有?”

    闻声,兔羊这才发觉门口坐了个人,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破破烂烂的灰衣险些要与身后的脏兮兮的墙混为一体。此刻他也不抬头,只懒洋洋地朝他伸出手,“想进去玩,不能能带刀。”

    兔羊两袖宽宽,他摇了摇头,轻松道:“没刀。”

    “哦,”那人混浊的眼珠转向他,随后点了点头,“生面孔。”

    “快要打仗了,”兔羊无所谓地笑笑,“我守了一辈子的土地……过来消遣消遣。”

    闻言,那人面上浮现出一丝了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明白。你算是找对地方了,跟我来。”

    说完,他推开脏兮兮的木门,示意兔羊跟上。

    赌厅内充斥着多日未曾冲洗的**、烟灰、酒液、霉坏食物和腐朽生命混合的味道。一个通体赤裸的男人翘腿躺在在汗渍斑驳的旧榻上,嘴边噙着杆烟枪;另一人则盘腿坐在对面,正仰头一杯一杯喝着酒,耳边尽是赌桌上筹码堆积的脆响。

    兔羊皱了眉,转过头。

    屋子正中的圆桌正进行着牌局,上头银子酒盏混作一团,烟枪斜斜挂在桌边,烛泪聚成小小的一团。

    “转!转!”

    “六!”

    刺耳的笑声,扭曲的面容,这些人毫不在意地挥霍着生命,随意吸食廉价的烟草,畅饮廉价的酒水,最后再随意的倒在某条街边,结束这得过且过的一生。

    领兔羊进来的人从他们身边绕过,来到桌首,俯在一位身形消瘦的男人耳边说了些什么,那消瘦的男人便抬起头,怡然笑道:“第一次来,想玩什么?”

    兔羊上前两步,“你是赌坊东家?”

    “是啊。”他手间把玩着一枚骰子,挑眉问:“怎么?”

    “嗯。”兔羊点了点头,“是你。”

    “什么?”东家缓慢地皱起眉。

    “是谁杀了张喆?”

    东家嘴角的笑容淡了,他停下手中转动的骰子,轻声问:“谁是张喆?”

    兔羊察觉到周身投向自己的目光多了起来,许多人缓慢地移动着步子,手已经伸向了身边的利器。

    “我不想生事。”兔羊说:“我只想知道动手的人是谁。”

    他目光诚恳,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张枫从前告诉他,每个人都需要一个机会。于是他给了他这个机会,让他能够活下来,站在这里,同赌坊内的每一个人对视。

    兔羊在心里默念,“给每个人一个机会。”

    即使他心底明白,这些躲在赌坊里成日喝酒摇骰的人活着死了都没什么分别,但他还是愿意给他们留下一条活下去的路,说不准某些人会因着这条生路迎来转机。

    毕竟他从前做过太多坏事了,所以他总想尽可能表达善意,以此弥补自己从前犯下的错误。

    于是他暗暗决定,只要今日有一个人愿意说出口,他就会放过这里。

    但面前之人却只摇了摇头,像是听到了一个荒谬的笑话一般笑出了声。东家问:“谁是张喆?”语罢,他又转向身边人,笑道:“你们认识吗?张喆?”

    周围人都随着他笑,“谁知道。”

    兔羊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面孔,他多希望有人能抓住这次机会。

    东家的目光转回来,“你瞧,没人认识。”

    “好吧。”兔羊点了点头,嘴边缓慢地溢出一丝叹息,“好吧。”

    “这样,按我们赌坊的规矩来,”东家的手中的琉璃骰子晦暗的烛光中异常剔透,“单数,你离开。双数……”东家咧着嘴角,戏弄道:“你先告诉我张喆是谁,再离开。”

    话音刚落,周围人哄堂大笑,使兔羊宽阔的身形在人堆中显得那样呆板迟钝。

    东家嗤笑着,将琉璃骰子弹上赌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兔羊环顾着人群,将人们戏谑的目光深刻记在心里。

    琉璃骰子在木桌上旋转,旋转。

    兔羊眨了下眼,缓缓地吸了一口气。

    “咚”!

    兔羊的拳头不知何时落在了最前方男人的胸口,男人戏谑的嘴角还未收起,腮帮鼓胀,只来得及呼出两口短促的音,兔羊的手掌便遮住了他瞪大的双眼,用力一拧,那人便像被抽了骨头一般倒地,嘴角还留有几点白沫。

    变故发生得太快,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兔羊便已抓住了另一个牌手,猛地将人掼倒在地,牌手的脑袋像是被用力砸向地面的水果,碎裂时溢出了些汁水。牌手面容朝下,趴在地上兀自抽搐了片刻便不动了。

    坐在他身边的赌客想要弯腰溜走,却被他一把擒住喉咙,用力甩了出去。赌桌被人带翻,那人倒在纸片与木屑中,好像断了几块骨头。

    身边传来刀鞘的摩擦之声,但那人似是被眼前的场景吓到了,抖着手几次都没将刀抽出来。兔羊回过神,帮他拔出长刀,再反手割断那人咽喉。鲜血喷溅在石地,凝成黑色珠串。

    厅内爆发大片尖叫,兔羊被吵得耳朵疼,便将长刀往人群一挥,砍倒大片后,他才觉耳边清净了许多。于是上前两步,将还在旋转的骰子握在手里。

    这时兔羊才呼出那口气,让整座赌厅陡然陷入可怕的寂静。

    几具尸体重重倒地,牌桌的被撞断的木屑飞得到处都是。他回过头,甩掉刀刃上的碎屑,看见东家正用枯瘦的两条胳膊举起棋盘,发狠朝他砸下。

    木棋盘砸在兔羊肩上,四分五裂,但这样的反抗对兔羊来说毫无意义,他甚至不想抬手抵挡。反倒是东家因着那股力道踉跄了两步,险些栽倒。

    “机会与性命这般至要,你们竟然一个都抓不住。”兔羊甩开长刀,发出哐当一声响,“你们终日饮酒赌牌,没法用性命给自己换取机会。”

    东家后退两步,靠着后墙才能勉强立住脚。

    “而现在,你们还肆意挥霍了用机会换取性命的时刻。”兔羊踢开挡在脚边的尸体,面无表情,“而我不同,我捉住了机会。”

    东家撑着墙,颤抖地看着他。

    兔羊上前两步,指尖抵着骰子的两部分尖角,伸到东家眼前。

    他笑,“不是单数,也不是双数。我赢了,所以,”他将骰子弹开,从满地的碎屑与血迹中穿行而过,叹息着缓缓扣上他的肩膀,问:“是谁杀了张喆?”

    “我不知晓,我真的不知晓!”东家嘶哑着声,“他们只是叫我去看管赌厅,剩下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兔羊哼笑一声,提溜鸡仔一般掐着人的脖子提起来。东家双脚离地,疯狂挣扎着,匕首从袖间滑落。

    兔羊抬脚将匕首踢开,缓缓松了手劲,“别做无意义的事情,我再问你一遍,是谁动的手?”

    “我,我真的不知晓!”东家的面孔因窒息而憋得通红,他挣扎着开口,“只有……只有一个女人来找我办事……”

    “女人?”兔羊松开手,“什么样的女人?”

    “总,总穿着黑衣……”东家捂着脖子,重重跌倒在脏兮兮的墙根下,抖若筛糠,汗珠密布在涨红的面上,“我从前没有见过她……”

    兔羊捡起匕首,蹲下身来,将刀尖一点点抵进他的皮肤,“从前没有见过?”

    “……是。”伴随着微弱的血水声,趁着更大的痛苦没有来到之前,东家低声哀求道:“她不是朱州人……你放过我……我可以帮你找到她!”

    闻言,兔羊只挑起半边眉,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不需要了。”

    “我们,我们之间有联络的讯号!”东家痛呼一声,胸口剧烈起伏着,“你,单凭你一人,是找不到她的!”

    “不需要。”兔羊只是重复。

    东家绝望地摇着头,随着愈来愈深的痛楚,泪珠挂满了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我有银子!我可以给你银子……”

    兔羊还是重复,“不需要。”

    血水的声响愈来愈烈,当兔羊将匕首丢开时,面前人已经早已没了声息。他站起身,这才如梦初醒一般环顾着周围。

    灰尘,血迹

    和木屑落得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仰倒在地面,宛如秋日里满地落叶的森林。

    兔羊皱起眉,不怎么开心地抓了抓脑袋,“总是搞成这样……我分明是想做个好人来着。”

    第117章 回响冷不防被春雨濯痛了。

    战火还未被点燃,朱州安宁的清晨是过一天少一天。这日雨后初晴,晨日熹光点亮暝王府邸的琉璃瓦,映出一小片祥和。

    石桌粥香缭绕,呈上来的珍馐细馔清甜可口,但桌边坐着的暝王却没什么胃口。

    自阆京出兵以来,他的状态便不大好。此时他眸中爬满了血丝,心烦地搅弄着面前的米粥,抬眼问:“昨夜到的那批火药收好了吗?”

    侍从听了,躬身答道:“回瞑君,已经收进库中了。”

    “一定要看好……”暝王叹着气,目光从有些杂乱的庭院内扫过,这些时日府中上上下下都在忙着收拾聚宝台送来的物资,庭院许久未曾打理,从前精细的石阶上生了许多细小的杂草。

    虽说如今的大周各个城邑各自为政,但阆京终归是天子都城,天威尚存,一些生了自立门户心思的老鼠们被他吓一吓,便又屁颠屁颠地捧着银子献进都城。

    暝王早些年是靠着作草寇赚得盆满钵满,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暝王从前行事张扬,是觉得自己这岭原的土皇帝坐得稳,可如今真要打起仗,他才发现这军用储备一干事务像是口填不满的井,银子流水一般往里砸,怎么都不够用。

    他有些疲累的揉揉眉心,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

    先是花楼大火,张喆不明不白地死在里头。张喆本是要与他商讨岭原的事,若是朝廷开出合理的价码,他们未尝不能达成合作,可那张喆不仅死了,还死在自己常去的花楼。那张枫又一向疼爱自己那个弟弟,他这下算是有口也说不清。

    前些日子阆京要出兵,其实自己若是能放下身段赔个笑脸,这仗都不一定打得起来,可自己那时偏偏不肯,因着手上有点银子,有队个兵便得意忘形。那聚宝台又愿意给出大手笔资助,一时昏了脑,竟还真在朱州城门外挂起了自己的大旗,如今这仗是绝对躲不过去了。

    暝王搁下粥碗,深深叹一口气,从观兵礼那日起,糟心事便一桩一桩往头上添。

    承平道的支持,聚宝台的资助……

    他总觉得身后像是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一步一步推到了眼下这个地步。

    铁一般的夏日,他艰难地喘了口气,想起清也先生曾对他说过,“世事如轮,风水常转,英雄能在瞬息之间变成恶徒,恶徒也能翻身登得御座。”

    张氏便是个活例子。

    三年前,在张枫恰巧班师回朝的那日,皇城起了大火,先帝与太子一同葬身火海,也是自那日起,张氏得登万阶之上,手握大权。

    自此,没人敢再提起那场火的起源。毕竟史册之笔,恒由胜者执之。

    暝王将小碗举到唇边,羊奶,但已经泛出酸味。他尝了一口便搁下,起身道:“备车,我要去见清也先生。”

    *

    风声,又是风声。

    从高楼坠下的恐惧再度袭来,眼前是六必居的崇楼,冷风擦着叶帘堂的面颊呼啸而过,快要落地时她似乎被什么东西挂了一些,这才没当场咽气。

    破碎的呻吟从她口中传出,她想闭上嘴,让这令人羞愧的声音停止,可她不能。

    她仰倒在地,被恐惧扼住了每一口呼吸。她没办法转动眼珠,没办法移动身体,可却还残存着半分意识。她还能感到疼痛。

    痛楚如同深水将她拉下,流窜在身体的每个部位,排山倒海般地挤压着她。

    越来越疼,越来越疼……

    ——快一点。

    她眼前模糊,只是在心底不断祈求。

    ——快一点,死去吧。

    “叮”的一声。

    叶帘堂猛地睁开眼,只见榻边的小窗的窗纸微微透着亮,冷汗从鬓边流下。

    许元疏放下沏茶的手,有些担忧地看向她苍白的面孔,“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叶帘堂眨了眨眼,这才想起这是在哪。

    许元疏这几年游于各地,四方行医,途径岭原时听闻朱州着了场大火,结果却遇上旧伤复发奄奄一息的叶帘堂,险些吓到晕厥,同丛伏吵了好大一通架才罢休。

    叶帘堂呼出一口气,开玩笑道:“怎么每次一见你就做噩梦?”

    许元疏抬手放下茶具,不高兴道:“因为每次见我,你都带着很重的伤。”

    她轻轻动了动,发觉右手伸不开,便举起手,见指上缠了白纱与钢针,笑道:“有必要裹成这样么?”

    提到手,许元疏的语气中便带了些气,“自然有必要。我早便同你讲过右手不能握刀,你嘴上答应的好,转头就忘!”

    “这不是看见张喆了么,”叶帘堂抻平嘴角,慢慢说:“杀他我总得用右手吧。”

    “行了,便乱动。”许元疏皱了眉,仔细检查着她的右手,“钢针最起码要缚上个半年,这半年内不能拉弓,不能握刀,不用做重活。”

    闻言,一直在窗外练剑的王秦岳忽然从窗口探出颗头来,问:“啥?大夫,他还要和我学剑呢,不碍事儿吧?”

    “学剑?!”许元疏不可置信地看向叶帘堂,“你还要同他学剑?!”

    “不碍事!”叶帘堂先是扭头冲王秦岳喊了一嗓子,又回过身来同许元疏解释道:“用左手,只用左手。真的,我保证。”

    “再不爱惜,就真的要费了。”许元疏认真地看着她。

    “我明白,明白!”叶帘堂点头,“不会用右手的。”说完,她觑着眼前人的脸色,坐起身,轻声问:“先生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许元疏拿起茶具,接上先前没沏好的步骤继续,“伤得又不是我的手,自己不爱惜,日后有的你受。”

    叶帘堂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先生说得是,”随后瞧着他,小心翼翼地捏起衣服下了榻。

    许元疏手上动作一顿,目光转过来,“你又去做什么?”

    叶帘堂瞧着他的神情,心道一声罪过罪过,让他这样雪人一般的人物一天生好几次气。

    “瞑王说有事要商。”叶帘堂赶忙道:“不动刀子,不动手。纯商量!”

    许元疏手上动作重了一些,道:“随你。”

    叶帘堂知道人在生气,但转了转眼珠,还是偷偷溜了出去。

    *

    承平道观高座峦袖岭分支,其间古木参天,香烟飘于殿阁之间,清幽异常  。

    长谷从树荫下走过时看见李意卿的身影,他总是一身白袍,像是深林里的山雪,日光再盛也依然是无动于衷的连绵冷意。

    他吞了吞口水,缓慢地走上前去,低声道:“先生,暝王来了。”

    李意卿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他这些天都有些心不在焉。

    长谷看出来了,忍了忍却还是说:“先生,院里里里外外都查过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闻言,李意卿这才抬眸,低声道:“人活在世,总会留下些什么。”

    长谷皱了眉,“先生……”

    “你也看到她了,对么?”李意卿看向他,眉目被山风轻柔地拂过,“你告诉我,你也看到她了。”

    长谷原本也是笃定的,可这些天下来连那人的一丝痕迹都没能探查的到,心下也开始犯嘀咕,难不成真的是自己眼花了?

    李意卿看着他的神色,便不说话了,雪茫茫的白袍像玉山,树影在他身上轻漾,他又轻手勾了那枚玉佩看。良久才如梦初醒一般道:“暝王已经到了么,我去见他。”-

    阆京的粮草车马这些天已经陆陆续续感到了朱州城外,可兵却迟迟没有消息,冥王等的心焦,只好来同李意卿议事。

    “辎重若想要运到岭原来,走山路不如从溟西往过绕,眼下没有消息便是最大的消息,”李意卿顿了顿,说:“你手下还有人可用么,不如派人往东南边走,只要能将他们的辎重拦下,朱州城外围多少人都不用怕。”

    暝王喝了茶,心中稍稍安定了下来,“阆京手下那群兵都是富贵人家里头出来的,吃不了什么苦,只要断了他们的后方资助,熬几天便能将人熬走。”

    “熬走?”李意卿笑了笑,“您若是想往阆京去,可不能只是将人熬走。”

    他讲得轻描淡写,暝王却听得心惊肉跳,不禁敛了神色,低声确认道:“往阆京去?”

    “您当初来找我,可不是现下这番模样。”李意卿平视着他,“我听您的抱负不小,这才愿意帮您,若现下退缩了,我……”

    “不,不。”暝王垂下眸子,低声道:“我不会。”

    白雾笼罩的岭原殿阁,有人想要冲出去,命运才会展示它的青睐。

    承平道与聚宝台看到了他的资格,于是将他拉进了那个灰蒙蒙的,追命夺利的圈子之中。暝王只能按照他们的规矩,拔刀相对。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就是时局。

    想明白这些,暝王刚张开口,忽听殿阁木门一声轻响。暝王闻声望去,瞧见来人,赶忙笑着起身去迎,“姑娘!你可算是来了!”

    李意卿的目光顺着暝王望去,却见瞧见一角青袍。

    看来是聚宝台的人来了。

    于是他才转开目光,心想今日这茶该是受了潮,否则怎么越品越没什么滋味。

    “久等了。”来人开口。

    李意卿忽而怔住,幂篱垂下的白纱如水波一般从他余光荡开。

    山风“哗啦”一声穿过门外古树繁茂的叶簇,林鸟腾空啼了三两声,这是天地之间的回响。

    阁内半卷线香被吹熄了,迟来之人也是一楞,随后朝他遥遥抛来一个笑。

    李意卿垂头,见盏中悠悠碧汤中自己眉眼牵动,像在长久徘徊料峭寒冬的旅人,冷不防被春雨濯痛了。

    第118章 软弱“……也许我还中用着。”……

    李意卿十五岁时从谷东归来,明昭帝为其举办旌旗游街,他跟在叶帘堂身边,在阆京浩荡纵马,从不相信什么“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1】之事。

    可等到三年风雪簌簌落下,东宫金碧辉煌的楼宇被掩在苍苍城池里,显得那般不起眼。

    但好在他幸运。

    太幸运了。

    他能等到她站在眼前。尽管风霜雪剥,却仍如新雪清白。

    二人的视线交错片刻,便又默契的转开了,一瞬间的对视足够他们明白对方的心思。

    要想继续借暝王损耗阆京的兵力,便不能让暝王知晓二人相识,否则这三角合作便不能再顺利进行下去。

    叶帘堂的笑容很淡,轻轻便晃了过去。暝王没有在意,只是回身同她引荐清也先生。

    几人走近,李意卿敛下表情站起身,叶帘堂向他轻轻眨了下眼,他眼前有些晕,周遭有声音在耳边晃,他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先生?”

    直到暝王唤了他一声,李意卿才轻轻牵起嘴角,朝她推去一盏新茶,轻声道:“……今日的茶很好喝。”

    牛头完全不对马嘴。

    暝王疑惑地“嗯”了一声,这边叶帘堂已然毫不见外地接过,笑道:“多谢先生了。”

    案上的莲灯还在烧,烛光落在她的身上,李意卿不好直直去看,只能偷偷瞄。她坐的近了些,身上传来浅淡的香气,还混杂着一丝清苦的草药。

    草药?

    李意卿微不可察地蹙了眉,目光轻轻游弋。

    她哪里又受伤了吗?

    可还没等他找到伤口,暝王又出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方才先生建议南下劫辎重,对吧?”

    李意卿抿了嘴,只好暂时将目光收回,说:“若是瞑君手下的人够用,未尝不可。”

    暝王平日本就心粗,眼下自顾自焦心着,自然没能体会到这位前太子语气里的不满,只是看向叶帘堂,问:“姑娘觉得呢?”

    叶帘堂瞧着李意卿那副赌气的模样好笑,桌案下的竹扇轻轻打了他的手背,要他乖顺些,但自己的面色却仍是沉静,点了点头说:“当然可行,”

    李意卿牵住了那柄竹扇,没让她抽回去。

    暝王叹息一声,“我总觉得险……”

    竹扇抽不回来,叶帘堂暗暗放了手,李意卿那头失力,发出些细微的动静。暝王刚要转头,叶帘堂便接话道:“其实可以带一批重骑往南劫辎重,扰乱他们后方秩序,在他们放松前线管控的时候,再派一拨人出城,去抢他们布在朱州城外的粮草车马。”

    暝王的思绪又被叶帘堂的话语牵走,他想了想,还是叹气,“太险了。”

    “谨慎固然好,”叶帘堂摇了摇头,“但有时过于瞻前顾后,容易错过最佳的破局时机。”

    李意卿收了竹扇,并不准备还回去,只是放在指节间轻轻摩挲,闻言也点了点头,开口道:“如今阆京还未能在岭原部署完备,声东击西确实可行。”

    暝王抓了抓杂乱的头发,短短几日那头浓密的乌发已经多生了几根肉眼可见的白丝,他却还是摇了摇头,“我们手里的资源太有限了,我,我不敢赌。”

    叶帘堂微微皱起眉,这和她预想的不大一样。

    从前在外头听暝王的事迹,皆评他“行事显扬,举止矜夸”,可如今他这副顾虑重重,犹豫不决的做派与传闻中可谓是沾不上半点边。

    半晌,李意卿开口道:“也许还有另一条路可走。”

    暝王立刻转向他,“先生快说。”

    “朱州城一旦陷落,他们便会迫不及待地冲来找您,相互抢夺着取下您首级。”李意卿慢慢道:“而这时,便您将他们引入城内,瓮中捉鳖的时机。”

    当然,这也会更劳民伤财。

    “陷落?”暝王猛地摇头,“不行,不行!朱州城若是陷落,我必死无疑!”

    “您冷静些。”李意卿目光平静如水,轻声说:“自然不是要真的让他们打破朱州城门,您可以将大批军队布置在城内,只等他们落入陷阱时一网打尽。”

    “你是说,将城门替他们打开?”暝王揉着眼睛,“这不行,不行……”

    叶帘堂同李意卿对视一眼,没再开口,阁内一时陷入寂静。

    或许是人所拥有的愈多,护惜之情便愈是紧绷,涓滴之失也不愿承受。

    叶帘堂叹一口气,“恕我直言,瞑君,眼下即使阆京不攻城,只是在朱州城外围上半月,熬也便将你熬死在岭原了……您想不承担一丝风险就赢得胜利,这是不可能的。”

    “熬!那就陪他们熬!”暝王摆摆手,愤道:“看看到底谁先耗死谁?”

    “你要熬?”叶帘堂哼笑了一声,忽而起身,“瞑君,若您执意如此,聚宝台便不会再同您合作了。”

    “可你答应过——”

    “那时我是答应过您,可那是在您有可能在这场战役有可能获胜的情况下。”叶帘堂睨着他,冷声道:“可如今,您身上除了软弱与温吞,我什么都看不到,更看不到这场战役获胜的希望。既如此,我为何要做这样的生意?”

    “朝廷昏庸,百姓在他们手底下生不如死!”暝王的声音陡然升高,“这样生灵涂炭的天下,你就只在乎自己眼前那一亩三分田的利益?!”

    “这是当然,瞑君。聚宝台做得是生意,有出就要有进,只

    要有利可图,我自然是十分愿意同您并肩作战,可眼下我不觉得您身上有任何值得我继续合作的地方。“叶帘堂耸了耸肩,嗤笑一声,“您说百姓在朝廷手下生不如死,那在您手下就能过得安稳么?”

    “自然!”暝王眼睛通红,“是我给了岭原一口饭吃。”

    叶帘堂皱了眉,嘴角却还是挑起的。这是一个近乎怜悯的表情,她轻声说:“若是在从前您同我说这些,我都愿意相信,可眼下——”

    她摇了摇头,叹息道:“您同样放纵旁人在您的地盘烧杀抢掠,甚至酿成战火……也许您从前是拉了岭原百姓一把,可您细细算一算,岭原的百姓到底从您这得到了什么?瞑君,您大可继续回忆着自己的救世行径,幻想着与这座城池共同葬于火海,但请您别要求我奉陪,我还不想死。”

    李意卿不由得望向她。

    他们确实需要一些手段来逼暝王出兵,以损耗阆京兵力。但她这话说得过于难听,尤其在暝王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他不一定受的住这种刺激。

    果不其然,暝王眯起眼睛,“你说什么?”

    叶帘堂冷眼看着他,说:“聚宝台不做亏本生意。”

    “老子在岭原当皇帝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流口水!凭什么教我做事?”暝王哈哈大笑,眸光却锋利了起来,“再说了,就凭你,凭一个姑娘?别招笑了,聚宝台凭什么任你做决断?”

    “凭什么?”叶帘堂并不恼,只是平静地直视着他,“我早同您说过了,既然是我来同你谈事,那事情就是我说了算。”

    “好……好啊!”暝王将拳头攥得咔咔响,“就算合作终止,你运来的物资照样拿不回去,怎么都是亏。再者说,若是有人你资助叛军的事情被透给阆京,难活啊……”

    “难活?”叶帘堂掀起嘴角,道:“不啊,瞑君,我从不做亏本生意。”

    暝王顿了顿,“你什么意思?”

    “您大可将消息透露给阆京,我不在乎。我早同您说过了,聚宝台最不缺的就是银子,您想要我的命,我大可出银子去帮朝廷。”叶帘堂笑起来,说:“若是剿灭您,说不准还能算个功过相抵。”

    这话漏洞许多,若是暝王再冷静一些便能品出来,可惜他眼下已是怒火中烧,理智早已燃成了灰烬,只是颤抖着指着她说不出话。

    “无耻,唯利是图。我知道,我替您骂了。”叶帘堂转过身,“明日,若您还是这样畏缩不前,我便收拾包袱离开这里。”

    暝王双目通红,“……我杀了你。”

    “好啊。”叶帘堂仍是轻盈地笑,“您大可试试。”

    说完,她戴上幂篱,推门便走进了树影之中。李意卿尽力克制着自己才没追上去。如今叶帘堂将白脸唱得淋漓尽致,现下轮到他接上这场戏。

    于是他站起身来,侧眸看向暝王,想着该怎么将这红脸唱好。

    谁知暝王猛地转过身来,矮小的身板不断颤动,“你,你也是这么看我么?”

    李意卿目光安抚,只说:“我记忆中的瞑君,素来都是果敢决断,行事显扬的大人物,而不是瞻前顾后,只敢躲藏在城郭中固守自己拿一方小天地的软弱者。”

    “我,我并非……”暝王垂下头,抬手擦了把眼角。

    少时他常听长辈说努力便会有收获,可当真正接触这片天地时才发现,似乎不是这样的。

    他刻苦练武,却还是常常因为身量矮小而受欺负。少时他被扒光了衣服推进冰河,他在外生生挨了一夜冻,那时他便明白努力是可能不被尊重的,也可能看不到结果。

    要想不被欺负,就得先一步欺负旁人。他就是这样做成了草寇之首。靠的从来不是什么无往不胜的刀,也不是足智多谋的头脑,就只是一股子狠劲。

    旁人都惜命,只有他不怕死。如今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样,也不一样。

    从前是不怕死,所以拼命。现下是惜命,所以更得拼命。

    “算了。”他又擦一把眼角,抬手摸了摸腰间的刀柄,道:“……也许我还中用着。”

    第119章 换骨潮湿长梦在眼前重演,纤毫毕现。……

    送走了暝王,李意卿侧眸看了会儿远处重峦叠嶂的峦袖岭,又垂眼盯着手中的竹扇。好半晌,他似乎才终于聚起勇气,抬脚跨出殿阁。

    院中古树苍翠,蔽天的浓荫让风摇晃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落在两人身上。

    三年的离别恍然如梦,那时候他们只十几岁,拥有卓绝的功绩,明亮的未来好像触手可及。然而命运最是叛逆,从不愿轻易满足人心。

    三年的最后,他看到皇城起了火,冲进城内的叛军,视野摇晃,只要他眨一次眼睛,眼前就会倒下一个人。

    四处都在淌血,叛军挥着刀,安稳连同那夜的月亮一起被斩断,留下一条根,深埋在岁月里。

    叶帘堂正与身边人说着什么,察觉到他的目光便回过了头,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山道如线,李意卿不敢眨眼,他有些分不清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又只是他荒芜命途里一个聊以慰藉的幻觉。

    春天归来的方式,在天地间只有寥寥几种的表现,如雁阵的南归,转逢遇见的梅影,以及乘夜而至的细雨。

    李意卿像是被锈在了地上,迟迟不能动,脑中思绪纷繁,怎么也没法聚拢。

    于理,眼下是七月,他早已错过了春天,但于情……

    叶帘堂许是见他久久不动,便穿过碎光,抬脚向他走来。

    仿佛潮湿长梦中的一隅在眼前重演,纤毫毕现。李意卿不敢动,只是看着她。

    “干什么?”他这些年长高了许多,叶帘堂看他得微微仰头,“怎么傻了?”

    李意卿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眨,只紧紧攫住眼前人。

    叶帘堂经历种种也从不曾逃避过什么,然而这时对上他的目光,忽然有种将要窒息的错觉,于是稍稍向后退了一步。

    可没等她完成这一动作,李意卿突然一抬手捉住她的袖角,稍微用力,便像是在漫漫长梦做过无数次一般,将人小心翼翼地拥住了。

    一个温暖又轻柔的拥抱。

    这下轮到叶帘堂变成了个直愣愣的木头人。衣袍浆洗过后那股清冽又沉静的烟水气息弥漫在鼻尖,她动了动指尖,脑中罕见地空白了片刻。

    树影映在李意卿的眼帘,他闭上眼,去嗅她身上清苦的草药味,像是跌进颓圮的温柔乡。

    仙人弹指一挥的功夫,有人自顾自熬了许多个日月,眼下终于要从蓬草一般灰暗的过去走出来,不全然的换了骨。

    强撑的镇定终于在顷刻间瓦解,李意卿的手似乎有些抖。

    叶帘堂察觉到他的不对劲,轻声开口,“……殿下?”

    他没说话。

    叶帘堂本就十分不适应这样的场面,见状便顺势挣开怀抱,去看他的眼睛。

    李意卿双眸漆黑,黑到有一些湿润。

    叶帘堂这才轻舒一口气,顾不得周遭沉闷的气氛,直接笑道:“怎么哭了?”

    李意卿抿了嘴,垂头躲避她的目光。

    “怎么还是和以前一样,”叶帘堂眯着眼笑,“抓不到蝴蝶要哭,背不会书要哭,被先生斥责也要哭……”

    “……我才没哭。”

    “那眼睛里亮晶晶的是?”

    李意卿面无表情地擦了擦眼角,说:“风太大了。”

    “哦。”叶帘堂抬眼看了看周遭早已不再摇动的树影,点了点头,忍笑道:“嗯,好大的风。”

    “……”

    *

    李意卿这颗眼泪掉得时机实在是妙,将叶帘堂提心吊胆害怕的叙别情环节模糊了过去。她拍拍胸口,松了口气。

    夜幕低垂时,李意卿的情绪总算是稳定了下来,能够正常的与人交流谈话了。

    叶帘堂这才与他谈起正事,问:“暝王走时怎么说?”

    李意卿盯着她,

    有些心不在焉地说:“看上去是想通了,但……”

    “嗯?”叶帘堂问:“什么?”

    “……我忘了他同我说什么了。”李意卿忽而问道:“你饿不饿?”

    “忘了?”叶帘堂猛地用竹扇捅了他一把,没好气道:“吃什么吃?话都没记住,还想着吃!”

    李意卿仔细回想着午时暝王同他说了些什么,但什么印象都没留下,满脑子都被眼前这位死而复生的叶侍读糊住了。

    他叹一口气,“你很在意这件事?”

    “当然。”叶帘堂点头。

    李意卿顿了顿,“为什么?”

    烛火摇晃,叶帘堂垂眸轻声道:“张喆是我杀的。”她嘴角动了动,最终却只是轻声说:“他欠我的。”

    李意卿细微地眯起了眼,“欠?”

    叶帘堂不想让他牵扯太深,下意识将右手往袖里缩了缩,不想让他瞧见,只含糊道:“就是从前那些事情。”

    她不愿多说,李意卿便也不多问,但暗暗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目光顺势往她手上滑去,从蟹青的袖边瞥见零星的白色。

    他皱眉去拉她藏起来的手,触感却是冷硬的。他心中一跳,急忙低头去瞧,只见她右手从手腕到指尖都裹上了纱布,钢针支撑其间,露出些许嶙峋的痕迹。

    叶帘堂猛地抽回手,将它死死贴在腰间,垂眸错开他望来的目光。

    “……怎么回事?”

    李意卿发觉自己呼吸有些艰难。

    “没什么。”叶帘堂将右手藏在身后,彻底挡住他的目光,“旧伤而已。”

    夏夜里蝉声四起,显得殿阁之内更加安静。李意卿抿了抿嘴,问:“你想要暝王为你做什么?”

    叶帘堂直接开口:“我需要他帮我杀个人。”

    “张氏的人?”

    叶帘堂眉梢微动,点了点头。

    李意卿眸光在烛火下轻微抖了抖,他朝她伸出手,叶帘堂往后退了两步,但李意卿却没有停手。

    他的指尖执拗地顺着她的手臂,轻轻去拉她藏在身后的,那只包裹在柔软织物下,受伤扭曲的右手。

    叶帘堂是一轮玉蟾,而他可以是一簇细小的星,一池映月的古井,一片落在她衣袖间的新雪,只要能跟随着她,做什么都无所谓。

    叶帘堂对上他的目光,又生出许多退避的意味,她再次想要抽袖,不料那一刻却被李意卿却不轻不重地握了握,很短暂的一瞬,随后他松开她。

    烛火摇曳间,李意卿安静而认真地注视着她,低声问:“你的计划是什么?”

    “这取决于暝王的选择。”叶帘堂说:“如若他选择声东击西,我便随军出城,但如若他要瓮中捉鳖,我便守在城内,伺机而动。”

    “我知道了。”李意卿点了头,转而望向殿阁内的莲台高座。

    慈航大士妙相庄严,法相慈悲,端坐于上莲台之上,普照十方。银灯微微晃动,映出她远山含烟般的悲悯眉目,垂济世深恩。手持净瓶,洒之则万病消除,众生皆得安乐。

    *

    翌日清晨,暝王架了马车匆匆赶至道观,进了庭院,见长谷一个人坐在树下抓石子玩,便吹了声哨问:“先生在么?”

    长谷指了指殿阁,点头说:“在里面呢。”

    暝王心里还惦记昨日那些许的不愉快,便缓了步子,调个弯来到长谷跟前,压低声问:“先生心情如何?”

    “蛮好的啊……”长谷正抛着石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站起身说:“不,不过,今日我去先生跟前,他,他满脸笑容地将我赶出来了!”

    暝王也愣了愣,“满脸笑?”

    “是呀!”长谷搓了搓胳膊,“好恐怖。”

    暝王琢磨了半晌,想不明白这清也先生究竟是何意思,索性直接抬腿朝里走去。

    正屋的竹帘已经掀起来,暝王探头进去,见李意卿坐在案边喝着茶,瞧见他来,便使了眼使色让他进。

    暝王前脚跨进门槛,后脚便瞅见坐在另一边的叶帘堂,登时有些尴尬地挠了挠脑袋,说:“啊……姑娘这么早便来了啊?”

    “瞑君。”叶帘堂站起身,微微朝他行了礼,开门见山地问道:“您的打算是什么?”

    “在专门在城墙上布置一个缺口,”暝王低声道:“请君入瓮。”

    这也意味着,他选了更为劳民伤财的保守打法。

    叶帘堂点了头,她没资格去指责什么,毕竟连这场战火都是由她点起。她只能在获胜的前提下,尽可能地去减少战争带来的损失。

    李意卿似是看出她所想,开口道:“他们进城的第一件事便是要来寻您……不如您将他们引到这里来。”

    “这里……”暝王有些吃惊,“您是说道观?”

    李意卿点了点头,说:“引至道观……在下可以帮您,叫百姓少受些苦。”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得合理许多,毕竟他现在可是仙风道骨的乱世白莲一朵,以苍生为心的清也先生。

    果然,此话一出,暝王登即万分感动地看向他,好像下一刻便能挤出几滴泪来。

    也好。叶帘堂无声地勾了勾嘴角,这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阆京由谁来领军?”叶帘堂问:“您知道么?”

    “好像是张氏手下的门生。”暝王转向她,“叫程什么。”

    “他没打过仗,经验远不及您。”叶帘堂开口,“您的策略可以不必这么……保守。”

    若是可能,她还是想让暝王的战术改为主动出击。毕竟守城的队列只会牺牲,而敌军进城只会大肆掳掠,就算将大批火力吸引至道观,也仍是无法避免。

    “不。”暝王却还是摇了摇头,“那样……太险了。”

    明知战争避无可避,却还要固守城池,白白耗费几百条人命。

    “不过。姑娘,我还是得感谢您……”暝王转向她,却错开了目光,“那样诚实到令人难堪的意见……确实点醒了我。”

    叶帘堂轻轻叹息一声,在心里摇了摇头。

    第120章 崩玉白虹饮涧,捣珠崩玉。……

    登上朱州大门的城墙,便能看见岭原层峦叠嶂的地形朝着四面八方铺展开去,苍翠的树冠蔚然成荫,但若是没有墙垛下方一队又一队从阆京集结而来的兵马,这景色会宜人得多。

    暝王在高墙之上伫立观望,日头缓慢升高,树影下,程子奉的军队正有条不紊地驻扎布阵。他们算好位置,将篷营搭建起来,一个挨着一个地挤在墙垛弓箭手的射程以外。

    而等运着辎重的大批人马从南而来从南绕来,阆京的军队便会完成对朱州城的包围。

    暝王无力地看着底下按部就班的士兵,愁眉不展,他将食指与拇指捏成一个环,闭上一只眼从环中往外看,嘴里轻声念着:“岭原包围圈,大军压境啊。”

    “阆京没剩下多少底子了,张枫一举派出千万人马,就是想要速战速决。”叶帘堂用竹扇挡住日光,说:“这也意味着他们会强行攻城,城内也许会展开巷战。”

    “巷战就巷战,我早就想试试‘霹雳砲’了。”暝王冷哼一声,道:“看不将他们炸得晕头转向!”

    叶帘堂点了头,说:“火药能用,但破坏太大,您不如将城边的居民移至内中,再用火药。”

    “这……”暝王皱了眉,低声道:“战场死人是常事,何必大动干戈。”

    闻言,叶帘堂摇了摇头,说:“这并不是大动干戈,而是给您自己留下的退路。”

    “哦?”暝王看向她,“怎么说?”

    “程子奉要开展强攻巷战,必然会对城中百姓进行上海与屠杀,这无疑是对他们生死的漠视。这些年大周的银两银子都往朝官兜里流去了,国库早已经见了底,不得已需要不断加重赋税来维持运转。”叶帘堂收了扇子,道:“这些年百姓对朝廷已是怨声载道,可您不同,您出身微末,定然更能体会民心,更何况如今连承平道都站于岭原之中。”

    暝王眸

    光微动,“你是说……”

    “程子奉若是个聪明的,便不该急于一时。如今他这般急吼吼地排兵布阵,想要强行攻城,便是没将百姓的命放在眼里。”叶帘堂目光一转,看向身侧的暝王,“而您,虽是出身微末土匪头子,可这些年行事却侠肝义胆,古道热肠。到了那时,民心便会向您偏移。”

    暝王的目光落在墙垛外的军队上,似是在想着什么。

    叶帘堂说:“所以,这时不管您内心如何想,装都得将这份好名声继续装下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自古以来皆是人心向背决定君主存亡。张氏若执意要杀你,便只能迎来民怨沸腾,国亡政息的下场。”

    暝王听得双目放光,“当真么。”

    “这是自然。”叶帘堂说:“张氏一意孤行太久,再加上张枫那个暴虐的性子,早已是人心尽失。”

    暝王点了点头,忽而转向她问:“这些……朝堂之事,姑娘怎么知晓得这样清楚?”

    叶帘堂顿了顿,想起从前做侍读的日子,不过三年,眼下回忆起来却仿佛另一段人生。

    她耸了耸肩,没有说话。

    叶帘堂安排完事情时已经有些晚了,才出了暝王府便见门口偏僻的地方候了辆马车,听见声响,长谷的脑袋从帷帘后头钻出来,悄悄向她招手,低声叫道:“姑娘!姑娘!”

    因着暝王的缘故两人一向都装作是陌生人,今日长谷来找她倒是有些奇怪。

    叶帘堂回身瞧着暝王的人已经回去,这才朝马车走去,笑道:“长谷?你怎么来了?”

    闻言,长谷立刻抱了个细长的物件塞进他怀里,悄声道:“我们先生给的!”

    “李……清也先生?”叶帘堂瞧着这被白布层层遮盖的物件,抬眼问:“什么东西?”

    “好东西!”长谷催促道:“姑娘你赶紧收好了,回去再看啊!”

    说罢,他便驾着马车扬长而去,徒留叶帘堂抱着个大件愣在原地。

    丛伏见状也凑过来,“什么东西啊?”

    叶帘堂垂眸,物件被白布包得严严实实,只能看出个长长方方的轮廓,余下什么都瞧不出来,于是她迟疑道:“额……好东西?”

    丛伏上手掂了掂,“还挺重的,我替主子拿着吧?”

    “无事。”叶帘堂将东西斜抱在怀里,说:“我自己拿着就行。”

    等回了小院,叶帘堂将屋门一闭,垂眸将那白布被一层一层剥开,露出漆黑的木匣,她似有所感,掀开时寒光毕现,她移不开眼了。

    这是一把剑。

    鞘身由乌木精制而成,色泽深邃,鞘口以黄铜镶嵌,其上雕了八瓣莲花纹样,侧卷云曲瓣,格外灵动自然。

    叶帘堂握住剑鞘,将藏锋的雪亮一点一点露出来。

    剑刃薄而坚韧,线条流畅,刃纹隐现,似是白虹吞饮山涧水,难掩锋芒。剑柄由古木雕琢,色泽温润,握如美玉。

    还没等她细细看过,房内的窗忽然被一把掀开,只见王秦岳一个鹞子翻了进来,目光直直盯着它,嘴里还念着:“宝贝!宝贝啊!”

    那头丛伏没拉住人,便伸着手呆在了窗户边上,许元疏移开两步,像是才经过这里,还不忘装模做样地往里瞧了两眼,问:“怎么啦?”

    叶帘堂赶忙将剑护在怀里,挡开王秦岳伸来的手,看看那窗,又看看另一边敞开的木门,惊道:“你是土匪吗?!”语罢,她想了想,这人先前还确实是个土匪,便闭上了嘴巴。

    “嗯?”王秦岳抹一把额上的汗,笑道:“走窗方便嘛,方才过于激动了……哎!别藏别藏,快让我再看看!”

    “只许看,”叶帘堂打开他的手,“不许摸!”

    “只看只看。”王秦岳点头,“绝不动手。”

    闻言,叶帘堂这才将剑抽了出来,烛火微晃中,刃光亮如雪浪,王秦岳黢黑的面容都被他闪亮了许多。

    他呆呆得瞧了半晌,说:“好用!梨木柄轻,与你正是相配!谁给你打的?”

    闻言,叶帘堂轻轻挑起嘴角,说:“……旧友。”

    丛伏看了看她,没有戳破。

    王秦岳点了头,赞了良久,忽而想起什么,歪头问:“起名儿了吗?”

    叶帘堂抬起剑柄,摇了摇头。

    “起个名字吧?”王秦岳笑着看她。

    叶帘堂的眸光在剑身上停了片刻,白虹饮涧,捣珠崩玉。

    “就叫‘崩玉’吧。”她轻声说。

    晚膳时几人用了些粥,王秦岳将朱州地图摊开在案几,叶帘堂正慢慢看着,忽觉自己心跳声愈来愈大,她蹙眉抬眼,见几人不约而同地向窗外看去。

    不是心跳,而是战鼓。

    丛伏这半价小院离群索居,城门的声响遥遥传来,像是另一个世界。不消叶帘堂吩咐,丛伏便闪身出了屋子,猫儿一般隐匿在黑暗中了。

    王秦岳将米粥喂进嘴里,说:“这么快,那位程将军也太心急了一些。”

    “他越心急对我们就越有利,”叶帘堂搁下勺,向侍从吩咐:“城门防守薄弱,去告诉瞑君让他的人尽可能坚守,尽量挺过今晚。”

    “是。”侍从领了命,便急急上马去了。

    闻言,王秦岳撇了撇嘴,叹道:“真是可怜,守城勇士的死亡都是无谓的,不过都是为掌权者铺路。”

    叶帘堂垂下眼,“没有办法。”

    “是啊,没有办法。”王秦岳喝了茶,将手撑在身子后,透过小窗去看外头漆黑的夜色,“这样想来我们千子坡那时是真的仗义,从不为了自己而叫人去送死……真是生不逢时了,要是那时收敛一些,如今和张氏抢天下的,说不准就是我们了。”

    叶帘堂笑笑,说:“杜鹏全过于多疑,而你又过于心软。这是致命的弱点。”

    王秦岳望着朦胧的月光从云后透出,顺流而下。他挑了眉问:“是吗?”

    叶帘堂抿着茶水,没有说话。

    于是王秦岳又点点头说:“是吧。”

    千子坡充斥着贪婪,背叛与好战,所以迅速崛起,又迅速陨落。

    “都是命数。”王秦岳咂着嘴说。

    没一会儿,丛伏便从暗中闪身进屋,左襟沾了一小串泥点,她垂首道:“主子,阆京的正规军在城墙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幸好位置较偏,叫近军给冲下去了。”

    闻言,王秦岳哼笑两声,语气嘲讽,“他的人海战术起效果了。”

    “朱州城被破或许要比我们计划中的快,”叶帘堂皱了眉,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得换衣,准备动身。”

    王秦岳的目光转向叶帘堂,笑道:“你倒是没怎么变。”

    行动迅速,铁石心肠。

    叶帘堂将右手的钢针缚得更紧一些,说:“我只是有决心。”

    王秦岳眉毛一挑。即便饱受摧残、浑身是伤、强敌环伺,她仍依旧有条不紊的制定计划,并严格执行。正如他所形容的那样:铁石心肠。

    “决心?”王秦岳抱着剑起身。

    “就和当初铲掉你们一样。”叶帘堂看他一眼,将崩玉挂在腰间,道:“废话这么多。该走了。”

    这人的决心是盛夏的日光,耀眼无比的同时也带来一场全面又盛大的倾覆。要么杀死敌人,要么毁掉自己。

    王秦岳撇了撇嘴,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