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一枕南柯今古梦~
月色当窗,烛影摇曳。
雕花窗格内一片暖色,传来阵阵欢声笑语。
谢苓站在梨花木圆桌前,正看着一旁笑闹的侍女。她袖子挽至高处,姿态闲适,一身暖黄色的烛火和月影,目光也是柔和愉悦的。
谢珩定下脚步,阻止了要上前通报的远福,上前推开了屋门。
谢苓闻声回过头,看到是谢珩时,微愣了下,随即上前笑道:“堂兄,你来啦。”
屋内的侍女们也回过神来,不敢再嬉笑打闹,纷纷行了礼,端着包好的饺子退了出去,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珩扫视了一眼谢苓,嗯了一声,将大氅解下递给身后的远福,走到罗汉榻边坐下。
他侧眸看向谢苓,问道:“都是些什么馅?”
谢苓一一给谢珩说了,随口问道:“堂兄今日下值早?”
谢珩颔首:“提前办完了事,便早早回来了。”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我去净手,堂兄稍坐一会,饺子很快就好了。”
谢珩点头,端起侍女端来的茶水,轻呷了一口。
谢苓欠了欠身,带着雪柳退了出去。
屋内顿时就剩下谢珩跟远福两人,一片安静。
谢珩握着茶杯,目光落在谢苓院子的小池塘上,微微有些出神。
远福在旁边站了一会,硬着头皮问道:“主子,夫人那边,真不去了吗?”
谢珩收回视线,将茶杯搁下,掀起眼皮看远福,目光凉嗖嗖的。
“既然这么喜欢替他们说话,那不如明日就去延和院伺候。”
远福一抖,赶忙跪倒在地上,连声表忠心:“主子,奴才不是那个意思。”
“您不要抛弃奴才啊!”
谢珩瞥了他一眼,声音淡淡的:“没有下次。”
“起来吧。”
远福这才手脚并用爬起来,悄悄站在旁边不说话了。
*
另一边,谢苓把身上的围裙解下来,将手伸进添了温水的铜盆里,搓洗着手上的面粉,雪柳把胰子递过去,噘着嘴嘟囔道:“他怎么来了呀,他一来奴婢们都不能尽兴了。”
“束手束脚的,还得看他脸色。”
谢苓用胰子把面粉洗干净,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也撇了下嘴:“谁知道他怎么突然来了。”
她沉吟片刻,说道:“这样吧,叫院里的人都去东厢房吃饺子,吃完若是去街上玩也成,宵禁前回来就行。”
雪柳道:“还是小姐好。”
“那奴婢也可以和她们出去玩吗?”
谢苓笑着揉了把她的头发,笑着回道:“那是自然。”
说完,她从腰间摸出几个碎银子递给雪柳:“想买些什么就买些吧。”
雪柳也没客气,眉开眼笑接下了银子。
二人回到屋里,饺子已经陆陆续续上桌了。
除了饺子外,还有些其他的点心和菜肴,谢苓略微一扫,便知道是大厨房那边为讨好谢珩,多做了几道繁琐昂贵的菜。
菜上完,谢君迁也来了。
谢君迁身上还穿着蓝色官服,一看就知道是下了值就急匆匆赶了回来。
他冷冷看了眼谢珩,招呼也不打,一边在侍女伺候下净手,一边温声跟谢苓说话。
“小妹近日身体恢复如何了?”
谢苓道:“好了大半,只是胳膊有时还是用不了力。”
谢君迁皱了皱眉:“我前些日子送来的药可有煎来喝?”
谢苓闻言一脸茫然,摇头道:“什么药?”
问完,她随即反应过来,看向另一边的谢珩。
只见他神色淡淡,狭长的凤眸里毫无情绪,屋里烛火暖融融的打在他侧脸上,却生不出半点暖意。
她可以肯定,兄长送来的药被谢珩的人拦了下来。
谢君迁显然也意识到了,温文尔雅的面容一冷,目光带着眼底:“谢珩,为何要拦下我
给小妹的药?”
“你是何居心?”
谢珩掀起眼帘,嗯了一声,直接承认了。
“学艺不精的东西,也敢拿来给堂妹用?”
“我是该说你居心不良,还是该说你蠢?”
语气淡淡的,但谢苓听出了挑衅和阴阳怪气的味道。
谢君迁怒目而视,转而嗤笑一声:“我学艺不精?”
“我居心不良?”
“希望你记住今天的话,”
谢苓觉得有些头疼,夹在中间说什么都不是。
她道:“两位兄长,吃饭吧。”
就不信饭还堵不住他们的嘴。
谢珩嗯了一声,谢君迁也不吭气了,三个人默默吃起饭来。
一顿饭吃完,就有宫里的人来传信,说是会稽王提前到了京城,皇帝要谢君迁现在就入宫去。
谢君迁只得匆匆离开。
留在府中的侍女将残羹收拾了,雪柳和白檀又出府去玩,禾穗一直在女学,因此屋里就剩下她和谢珩两人。
二人对坐在罗汉榻上,一时相顾无言。
谢苓抱着暖炉,垂眸盯着自己的茶杯。
她总觉得谢珩今天有点奇怪。
像是在犹豫什么事似的。
半晌,谢珩忽然开口,音色一如既往的平淡:“你有什么愿望吗?”
谢苓一愣,抬起头来看谢珩。
月色倾洒,烛火明灭,在他身上交错笼罩。他昳丽的眉眼落在光线中,漆黑的眸底透着罕见的认真和小心之色。
他就这么看着她,目光认真极了。
谢苓动了动唇瓣,想到了无数种搪塞他的话,可话到嘴边,却说出了心底的想法。
她听到她的声音有些缓慢,轻飘飘的。
“我……”
“我想事事都能自己做主。”
再也不要身不由己。
她不想随便嫁人,也不想做谁的棋子,更不想被人推着一步步被迫踏入火坑。
谢苓会望着谢珩,想从他深色的眸中看出些什么来。
对方却忽然垂下了眼。
谢苓不免有些失望,又觉得理应如此。
谢珩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她要表达的意思。
可他选择沉默,却是再正常不过的表态。
毕竟他是谢珩,一个一心只有权势的谢珩。
良久,久到她杯中的茶变得冰冷,谢珩才忽然开口。
“现在还不行。”
“以后…可以。”
说完,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袖,和谢苓还有些怔然的视线相撞,缓声道:“不要多想。”
“我先回了。”
谢苓扬起一抹笑点了点头,站起身将谢珩送至门口。
“多谢堂兄。”
“早些歇息吧。”
谢珩嗯了一声,提步离开。
是夜,谢苓迷迷糊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唯低头能看到穿着红色绣鞋的脚。直到一根玉如意伸到面前,挑开了那一抹红。
视线豁然开朗。
她身处奢靡的宫殿内,四处挂着红绸,还燃着龙凤烛。而眼前,是一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顺着力道抬眸看去,就看到谢珩那张昳丽秾艳的脸。
他也穿着喜服,面白如玉,身姿颀长,眸光是从未见过的温柔缱绻。
“阿苓,你总算嫁给我了。”
看着这张更加成熟俊朗的面容,谢苓满目愕然。
眼前的青年一愣,忙不迭坐到她身侧,紧张的看着她:“阿苓,可是有人惹你生气?”
说着,他揽住她的肩膀,似乎是看到了她冷淡疏离的眸光,神色忽然慌乱起来。
他用力将她搂入怀中,嗓音微颤:“阿苓……”
“你可是知道了谢府的事?那不是我做的,你信我。”
“我保证,保证将幕后之人缉拿归案,将他凌迟处死。”
“……”
谢苓的下巴抵在谢珩肩头,耳边的声音忽然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与此同时,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手了。
她轻轻搭在谢珩后背的那只手,袖口中划出了一把匕首。
谢珩还在说话,这次她听得极其清楚:“阿苓,我一定替你全家报仇。”
话音落下,那只手握住了匕首,狠狠刺入谢珩后心。
谢苓发现,自己能控制那只手了。
温热的血顺着匕首沾满右手,她颤抖着松开匕首,离开了谢珩的怀抱。
屋内龙凤烛摇曳,那双漂亮而淡漠的凤眸映着烛光,正不可置信的望着自己,满是伤心悲痛。
“阿苓,你不信我。”
他狠狠捏住谢苓的下巴,却又无力松开,深深看了一眼她后,不顾后心的匕首,跌跌撞撞走到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又喘息着拿出一旁暗格中的玉玺,用力盖下。
谢苓怔然的看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弥漫出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捂着头看向谢珩,颤声道:“你在做什么?”
“你要叫人杀了我吗?”
谢珩无力倒在案前的椅子上,他唇边溢出鲜血,说出的话满是虚弱的气音。
“阿苓,我怎么会杀你。”
“我……如何舍得杀你。”
……
待谢苓醒来,后背和额头全是冷汗,喉间像是被棉花堵塞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屋外天光明亮,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笼上一层金芒,刺眼而温暖。
梦里的恐惧,这才慢慢消散了。
她坐起身,唤雪柳倒了杯温茶一饮而尽,心头那点痛苦的情绪,彻底压了下去。
靠在床头,她细细回忆起这个奇怪的梦。
梦里,居然是她跟谢珩的洞房花烛夜。
如果没猜错,谢珩成了皇帝,而她似乎是皇后。
先不论为何二人在一起,她在意的是为何梦里的自己要杀了谢珩。
以及谢珩那几句话。
为她家人报仇。
她家人……梦里遭遇了不测?
谢苓摇了摇头,嘲笑自己太过紧张。不过是个梦罢了,没必要思虑这么多。
*
腊月二十五,天蒙蒙亮,便有御驾和众多朝臣马车,浩浩荡荡前往定林寺。
今日所图关乎后头的谋划,因此谢苓一夜未休息好,再加上起得又早,她便困倦难忍。
马车摇摇晃晃,她靠在马车上小憩,心中想着定林寺的事。
今日是大靖每年一度的年前祈神日,皇帝和太后会亲临定林寺,祈福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除了太后和皇帝会摆驾外,一些宫妃和官员及家属也会随行前往,并且以此为荣,认为这是皇帝的认可。
梦里这一年的祈神日不可谓是不精彩。
先是祈福用的金鼎不慎落入湖中,鼎取回后,里头竟然多了个雕刻着“湛为圣者”的石头。
会稽王名为司马湛,这石头所指,再明确不过了。
皇帝当场大怒,立马就要命人捉了会稽王,却被太后以祈神重要为由,阻拦下来。
后来祈神日后,皇帝再想动会稽王,就遭到了几大士族的阻拦。
朝堂自此开始动荡不安。
皇帝因为会稽王的事,开始迷恋上玄学,被妖道蛊惑着开始炼丹修道,不问朝政,只问长生。
可惜她死的早,不知会稽王到底有没有成皇帝,谢珩又是否灭了大靖取而代之。
正想着,马车忽然停了。
“苓娘子,到地方了。”
第92章 太白凌日天下乱~
祈神日举行的寺庙一向是不固定的,每年十月份由钦天监观星相而择,而后提前一个半月通知给所选寺庙。
今年宫里十分重视这次祈神日,一方面是边关战事吃紧,半个多月前传来谢择违背皇命带着一队轻骑前往于阗,而后失去消息,另一方面是北边出现了一支极为骁勇善战的叛军,十来天就聚集了上千人。
皇帝本就软弱,见此情景,便将江山稳固的愿望寄托在了这次祈神日上。
听闻半个多月前,就有宫里太监来定林寺督办各项事宜,更有工部和礼部派人打扰沿路街道,逐撵闲人。
而定林寺的僧人更是日日忙乱,准备祈神日用的香炉法器,阵法经书。直到三日前,才算是全部准备妥当。
谢苓将手搭在车夫小臂上下了马车,远远缀在队伍最后头。
皇家仪仗逶迤肃穆,她远远眺望向队伍前端,看清了皇帝出行究竟有多奢靡。
龙旌凤翣,雉羽夔头,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金黄绣龙版舆,宫婢撑着曲柄九龙黄金伞,一旁还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
紧随其后的,便是太后、宫妃以及诸大臣的马车。
队伍很长,几乎延伸到了半山腰,她若是站在原地等待,估摸得吹小半时辰的冷风。
想了想,她朝车夫道:“我先回马车,等进寺的队伍过半了,你再唤我。”
车夫恭敬称是。
谢苓便和雪柳重新坐了回去。
刚跟雪柳说了几句话,就忽听到马车外传来一阵马蹄声。
紧接着是一道张扬而爽朗的声音传来。
“苓娘子,你在里面吗?”
“我是余有年。”
谢苓用手挑开侧面的帘子,抬眸看去。
少年身着标志性的紫衣玄氅,肤色比两个月前见时黑了不少,五官也长开了些,轮廓更加锐利分明,唯独那双眼,依旧亮得惊人,像是含着两团灿烂的烟火。
见谢苓的目光落在他脸上,余有年的脸微微泛红。
他挠了挠头,笑道:“两个月前我去军中历练了,如今谋了个前锋小将得位子,等年后就要随军出征。”
谢苓不明白他为何专门跑来说这个,她只好笑了笑,礼貌回道:“那苓娘便提前祝余小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闻言,余有年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白牙,看起来依旧有少年人的傻气。
他重重点头,望着谢苓的面容,忽然脸又红了。
马儿在他身下晃动,打这响鼻,看起来不太安分。
他摸了摸马脖子上的毛安抚,从怀里拿出一个木盒子来,扭扭捏捏递给谢苓:“之前听闻你掉崖,我本想偷溜出营去找你,结果被人发现了,打了几军棍关了禁闭。”
“还好你没事。”
“这盒子里是我寻来的药,对寒症有奇效,你用用看。”
谢苓想起谢珩独断的性子,略微歉疚的摇头:“上次的止咳丸已经很不好意思了,怎好再收你的东西?”
“而且我病已经大好了,这药余小将军不若留给需要的人。”
余有年神色瞬间失落起来,眸光暗了几分,看起来像只委屈的大狗。
他捏着木盒,眼巴巴看着谢苓,却发现她看着脾气软,实际上倔强的很。
可他又不甘心把东西再拿回去,于是将盒子一下从窗子里丢进马车内,拉起缰绳御马离开。
马儿走出去十来步,他调转马头,看向窗内露出半张玉容的谢苓,扬声道:“苓娘子,你就收着吧。”
“还有,等我挣了军功回来,定不再叫你受委屈!”
说完,他不敢看谢苓的神色,一夹马腹离开了。
谢苓放下帘子,看着被雪柳拾起来放在小几上的木盒,挑了挑眉。
这少年人的感情,可真是…热烈又纯粹啊。
她抬手拿起木盒,打开了上面的锁扣。
盒子里是个精致的玉瓶,取下瓶塞,便能闻见一股浓烈的药香。
哪怕她不太懂药理,也闻得出这是好东西。
将瓶子放回去,她重新盖住了木盒。
好东西是好东西,但不能乱收。
一旁的雪柳也看出了点门道,她啧啧两声,小声道:“小姐,这余有年看起来有点傻。”
“但人还蛮好的。”
谢苓笑着认同:“的确不错,只可惜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雪柳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
她是一定要进宫的。
余有年即使再好,也与她无关,更何况少年人的感情来的快去的也快,等哪天他遇到真正的心上人,就不会再喜欢她了。
主仆两人在马车内坐了许久,队伍一点点前进,直到半个时辰后,被轮到她进寺院。
一进去,便有僧人引着她和雪柳去祈福台下。
祈福台很大,高一百零八阶,除了皇帝太后,以及朝中几个重臣,其他人是不能上去的。
其余人按照身份,会在祈福台下站着,等皇帝祈福时,要一同跪拜。
谢苓的所站的位置在最外层,离谢家其他女眷很远。按道理她是应当跟谢家人站在一起的,但因着谢灵玉的事,谢夫人十分忌恨她,却又不能动手,于是便彻底无视了她。
谢苓倒也乐得自在,毕竟站的越前,规矩越多。
她仰头看着高台之上的众人,视线瞬间就锁定了谢珩的身影。
人群之中,谢珩的身形格外显眼,他穿着绛纱二梁进贤冠服,腰间的绯色绶带随风飘动,身姿挺拔如松,阳光似乎都格外偏爱他,在他身上笼了一层金色的纱。
他就那么站在那,望向祈福台下的目光冷淡漠然。
若不是他穿着官服,几乎会以为他才是大靖的天子。
而他身旁真正的皇帝司马佑,则平庸太多。
体形瘦弱,身量也不如谢珩高,通身气质阴鸷。
想起上一世这皇帝做的荒唐事,以及对她的暴虐行径,谢苓眉眼微沉。
总有一天她要亲手把这狗皇帝拉下龙椅,叫他也尝尝烈火焚身的滋味。
平复下起伏的心绪,她看向梦里那个差点被皇帝砍了的会稽王。
会稽王乃先帝三子,年过三十,是当今圣上的兄长。按照旧例,藩王无诏不得私自入京,但今年叛军太多,再加上会稽王麾下有支上万人的军队,皇帝怕他留在封地会圈地为王,于是打着让会稽王进京述职的幌子,想把他扣在京城。
会稽王麾下那支军队,追溯起来是他母族卢氏留下的,先帝就没能收回来。
梦里她见过会稽王几年,依稀记得他长相和皇帝不大像,身形更魁梧些,浓眉大眼,五官锐利,看起来一副正人君子模样,传闻中的性子也是宽厚正直,对皇帝忠心耿耿。
但谢苓上辈子在宫里听到过一些秘闻。
譬如会稽王喜好美人,但不纳妾,王府后宅只有一正妃二侧妃。
他的那些美人有掳掠的,有自愿的,皆被他养在庄子上。
并且他留在京城后,会和皇帝几番斗法,甚至将朝中大半朝臣都收入麾下,夺位的心思昭然若揭。
可惜她死之前,会稽王都还未成功。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听到旁边有人说祈神台上准备就绪,就差僧人抬来在佛前供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金鼎。
谢苓不免有几分紧张,她垂目敛容,袖中的指甲紧紧攥着,默默等待。
几息过后,她听到身后有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她回头一看,有几个年纪不大的太监,提着衣摆连滚带爬朝祈神台上奔。
“这是怎么了,金鼎怎的没抬来?”
“估摸着是出了什么岔子。”
“这几个小太监,性命怕是难保。”
“……”
周围人窃窃私语猜测着,谢苓站在人群中,娴静乖巧。
一旁的中年妇女打量着谢苓,觉得她颇为眼生,模样却生的极好,于是起了打听的心思。
往谢苓跟前挪了几步,她低声道:“你是谁家的女郎?”
谢苓抿唇浅笑了下,礼貌回道:“是谢家的。”
那妇人一听,再结合谢苓所站的位置,便猜测到眼前的女郎并不受谢氏重视,于是眼珠一转,起了心思。
这姑娘跟谢氏沾亲带故,若是能让她儿纳了做妾,倒也是一桩美事。
“好孩子,我看你合眼缘的紧。”
“可有婚配?”
谢苓正聚精会神注意着祈福台上的动静,被旁边的妇人缠的有些烦。
她随口嗯了一声,并不多言。
那妇人又絮絮叨叨说了几句话,见谢苓态度冷冷,并不尊重长辈,于是来了脾气。
她冷哼一声,讥讽道:“一个不受重视的旁支也敢在老娘面前耍威风。”
“跟你搭话是给你面子。”
“给脸不要脸。”
这妇人言辞粗俗,谢苓闻言皱了皱眉,冷冷瞥了一眼她,说道:“是,您说得对。”
“那就劳烦您别给我这个面子。”
妇人一听,谢苓这是让她住嘴的意思,顿时更气了。
正要骂谢苓,周围忽然传来一阵低呼。
她顺着众人的视线朝祈福台上看,远远的就见方才跑上去的一个小太监,被皇帝拔剑削了脑袋。
那小太监的头骨碌碌顺着楼梯滚下来,鲜血沾好几层台阶。
“啊呀!”
妇人吓得脸色苍白,她捂着嘴巴后退两步,不敢再聒噪乱说话了。
谢苓皱眉看着祈福台,依稀瞧见皇帝还想杀剩下两个传话的小太监,就被太后拦了下来。
可惜祈福台太高,她根本听不清上头在说什么。
又过了一小会,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孙良玉就从台子上小跑下来,叫了一个侍卫,应当是要去湖里捞金鼎。
人群中忽然喧闹起来,离祈福台近的人听到了事情原委,一个传一个,大家就都知道是有个抬金鼎的僧人路过湖边时,不慎被石头拌倒,剩下的僧人抬不住,金鼎便顺着斜坡滚湖里了。
这消息,让不少人唏嘘起来。
“还没开始呢…就发生这事。”
“你说,这次祈福,能有……”
“嘘,你不要命了?”
“……”
谢苓默默等待着,心跳越来越快,手心了出了一层细汗。
一盏茶后,孙良玉带着几个侍卫,抬着金鼎上了祈福台。
谢苓如同其他人一般,看着金鼎被抬上去,放到了祈福台中央。
皇帝走上前,打量着金鼎,身形徒然一顿。见此情形,谢苓心跳如擂鼓。
紧接着皇帝俯身伸手,从金鼎中取出了两块半个拳头大的石头。
看到皇帝拿出了她提前准备的东西,起伏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她继续朝台上望。
皇帝拿着两个石头细细查看,先是有些茫然,看到第二块后勃然大怒。
他拿着石头,跟旁边的太后和官员说了些什么。
祈福台上的人将石头一一看了,神色各不相同。
最后皇帝一挥手,命人压住了一旁茫然无措的会稽王。
他大概是怒极,说话声很大,台下的人都隐约听见了几句。
“司马湛,你好大的胆子!”
“居然敢命人在寺院里刻意留下如此大逆不道谶言!”
“你有没有将朕放在眼里。”
会稽王跪在地上,慌忙解释着什么,太后也走到跟前劝诫皇帝。
过了好一会,皇帝抬剑削了会稽王一缕头发,将剑丢在了地上。
谢苓看着台上的闹剧,垂眸冷笑。
蠢货。
哪有皇帝当众就把这事捅出来的。
对于谶语这种东西,一般来说都是暗中调查,最后找个由头把人发落了,这样才不显得圣心狭隘。
这司马佑如今这么一闹,日后会稽王但凡出点什么事,都会有人怀疑是他心胸狭隘,因为一句莫须有的话要杀手足。
谢苓仰头看着祈福台,目光落在谢珩身上。
只见他站在皇帝身旁,手中把玩着两块石头,似乎思索着什么。
俄而,他似乎若有所感,垂眸看向台下,远远和人群中的谢苓视线相对。
谢苓心底一慌,朝谢珩扬起一抹浅笑,随后转开了视线。
过了一会,一直事不关己的长公主忽然上前,似乎跟皇帝说了些什么,将另一块石头从谢珩那拿走,放在皇帝手中。
皇帝的神色忽然由阴转晴,将石头递给了主持明悟。
明悟这老骗子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双手合十说了些什么,皇帝神色愈发高兴。
最后这块石头到了钦天监手中。
谢苓见石头的去向与她谋划的一样,总算放下心来。
那块石头是莲花形,上头刻了她的八字,以及几行小字。
“待日月交辉,阴阳和合时,将有中州女兴仁右。”
如果不出意外,祈福日后,钦天监就会搜寻八字以及祖籍符合谶语的女子。
至于他们寻找到她后,会不会怀疑石头是她刻意丢的,谢苓倒是不怕。
因为梦中正月十五那天,将出现日月交辉之景——那日太阳落山时至地平线上的时,与正在升起的月亮同时悬于空中。
这样的景象,和石头上的谶语不谋而合。
如此一来,就不会有人怀疑她了。
因为按照常理,就算有人能刻意制造谶语,却不可能提前预知天象。
等正月十五的天象印证了石头上的谶语,皇帝一定会迫不及待她接入宫。司马佑此人,最怕谶言,却也最信谶言,因为他就是这么当上皇帝的。
有会稽王的石头在前,皇帝一定心慌愤怒极了,会下意识把另一块石头上的谶语当做救命稻草。
至于谢珩会不会看穿这次谋划,她丝毫不在意。
一来这石头她是九月份就命人丢在湖中相应位置的,二来…她不信他能舍得自己以欺君罔上之罪丧命。
第93章 水星隐匿玄机暗~
天光明亮,日轮挂在半空,橙红的光芒在天际晕染开,涂抹在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之上。
祈福台上云幡飘飞,神案上祭着牛羊,四周是桂酒椒浆,金鼎内被灌入无根之水,播撒上一层符纸燃烬的灰,香炉中灵香升霄,烟气袅袅。
负责祈神的明悟主持身披袈裟,手中的九环锡杖杵地后而横举轻扫,另一只手单手合十,口中梵音倾泻,双目微阖,金光镀面,是悲天悯人之态。
他的一圈围着九名僧侣,皆盘膝打禅而坐,手中木鱼当当作响,口中诵经。
梵音随风飘下祈福台,谢苓听得想打瞌睡。
许久,明悟又手持九环锡杖做了几个动作,便到了皇帝进香代表大靖祈福的环节。
礼官高声宣话后,皇帝进香,说祈福语。
紧接着礼官再次宣话,一声悠长的“跪”后,祈福台上下皆跪伏在地。
谢苓跟着众人跪倒,将头贴在手背上,等待着祈福结束。
后面的环节她不太清楚,也听不见上面说了什么,她不能抬头,因为附近有负责盯着的小太监,为的就是防止有人不敬神明,抬头乱看。
不知跪了多久,知道膝盖有些发麻,上头才传来叫起身的声音。
她站起来,拍了拍膝盖上沾上的尘土,又拿帕子擦了手,便听到有人说可以离开了。
按照祈福日的规矩,祈福典礼过了,随行而来的臣子和家眷可自行选择去留,而皇室和几个重臣,则要一同再去大雄宝殿内上香听禅,直到日暮时分,才会摆驾回宫。
谢珩是肯定要留下的。
她看了眼拾级而下的谢珩,收回目光,随着人群朝寺院外去了。
路过伽蓝殿时,忽然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下意识回头看,就见是个模样陌生的侍女端着茶水,着急忙慌的。
收回视线,谢苓往一旁让了让,谁知那侍女只冲冲走了过来,将她的肩膀撞了一下。
“啊呀!”
“这位小姐您没事吧?奴婢不是故意的!”
谢苓沉了脸色,冷声训斥:“佛门净地,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那侍女跪倒在地,连声告饶:“奴婢下次不敢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奴婢走吧。”
“奴婢若送迟了茶水,顶上这脑袋就不保了。”
谢苓冷冷睨了她一样,说道:“还不快滚!”
“是,是,多谢这位小姐大人大量!”侍女忙不迭端着托盘爬起来,脚底如风的溜走了。
谢苓无视旁人若有若无的打量,缓步走出了寺院。
雪柳正在门口等着。
她朝雪柳点了点头,对方紧绷的小脸立马漾出了笑。
“马车就在前头,小姐咱们回府吗?”
谢苓点了点头道:“嗯,回吧。”
主仆二人便一同上了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慢慢驶入山路小径。
谢苓掀开车帘看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人过来后,将袖子里的纸条拿了出来。
方才那侍女撞到她肩膀后,将这纸条塞进了她的掌心。
对那侍女言辞犀利,也是为了转移周围官员家眷的视线,以防他们看出异常。
雪柳见状一愣,做口型,[这是什么?]
谢苓摇了摇头,将卷起来的纸条打开。
[今夜酉时末刻,谢府后门。]
上头只有这一句话,纸张末尾画了一座山。
谢苓细细打量着这座山的形状,认出了是不狼山。
长公主要见她,这并不令人意外。
对方定然是怀疑那金鼎中的石头与她有关。
可为何是宵禁时的谢府后门。
要知道谢府防卫森严,是时时都有侍卫巡逻的。
谢苓靠在车壁上,思索了好一会,还是不解其意。
她沉吟了片刻,掀开车帘,目光忽然瞥见方才路过的林子里,闪过一片衣角。
心一沉,面上装作毫无察觉,咽回了本身要说的话,对车夫赵一祥扬声道:“我忽然想吃城东五珍铺的糕点,进城后先去那。”
赵一祥欸了一声。
谢苓放下车帘。
居然有人跟踪她。
是谢珩的暗卫,还是长公主的人,亦或者是宫里的人?
见谢苓说完要吃糕点后,神色就变沉凝,雪柳有些懵,她低声道:“小姐怎么忽然想吃糕点了?”
她记得小姐分明说过五珍铺做的糕点太天太腻,噎嗓子的厉害。
谢苓指了指车帘,转而笑道:“堂兄爱食甜,那家的糕点味道不错,我买些送于他。”
雪柳面色大惊,明白主子是说外头有人偷听。
她赶忙扬声应和:“原来如此,小姐你对二公子真好!”
主仆两人一唱一和,俄而后,谢苓借着透气的由头,将侧边的帘子掀开,朝外头打量了一圈。
那人似乎已经走了。
只是谨慎起见,她不敢多言,索性靠在马车壁上小憩。
*
在五珍铺买完糕点,回到留仙阁后,她遣退了其他侍女,找借口打发走白檀,才将那纸条的事给雪柳说了。
雪柳闻言有些迷茫,她指了指桌子上包装精美的糕点,问道:“小姐专门买了些核桃糕,是要送给二公子吗?”
谢苓摇头:“不,我要自己吃。”
雪柳圆眼大睁,急声道:“小姐,你忘了你食核桃会起疹子吗?”
谢苓点头,安抚道:“就是要起疹子,这样若是被人发现夜里偷溜出府,也好有个借口。”
“至于为什么送谢珩,是因为人在感动的时候,往往就不会计较那么多了。”
雪柳似懂非懂点头。
*
落日熔金,暮色四合,天光是一片晕染的红,掺杂着一点蓝紫色,分外好看。
不多时,金乌落入地平线,天色彻底暗了。
谢苓等待着约定的时辰,提前半个多时辰,将糕点亲自送去了言琢轩。
远福不在,她将东西交给紫竹,顺带旁敲侧击问谢珩的情况。
“紫竹姐姐,堂兄近日事务繁杂,我也不知该如何分忧,只好路过五珍铺时,买了些点心。”
紫竹接过东西,笑着回道:“主子近日确实忙得厉害,每次回来都到半夜了。”
“今儿本来能早些回来,可惜方才宫里传了话来,说是圣上突然要找一个什么‘天命之女’,好多大臣都被留下商讨此事。”
说着她有些犹豫,委婉道:“等主子回来,这糕点说不定就没那么新鲜了,奴婢到时候会给主子禀明您的心意。”
“只是……主子吃不吃就不知道了。”
闻言,谢苓放下心来。
只要谢珩回来的晚,就不怕他发现异常。
她故作失落,强撑着笑道:“没关系,劳烦紫竹姐姐了。”
紫竹称不敢,恭恭敬敬将谢苓送出了言琢轩。
回到留仙阁后,她朝雪柳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可以按计划引走谢珩留下的那个暗卫。
雪柳退下后,谢苓从衣柜底下翻出来件黑色斗篷。
这是之前让元绿专门做好,通过赵一祥送进来的。
为的就是不时之需。
很快,到了约定的时辰。
或许是老天都在帮她,白日大晴的天,入夜后就飘来了阴云,将月亮遮得严严实实。
谢苓披好黑色斗篷,将兜帽带在头上,绕过灯笼多,比较亮堂的地方,小心躲开巡逻的侍卫,从偏僻地带绕到了后墙。
后门有人看守,她肯定出不去的。
于是一个多时辰前,她让雪柳去给赵一祥传话,让他在谢府后门提前踩点,准备好梯子。
谢苓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小心翼翼爬上梯子,坐到了墙头上。
谢府后门外头的巷子很黑,她眯着眼看了一会,才发现一身黑衣的赵一祥在底下招手。
见她看过来,赵一祥立马走到跟前,给谢苓借力。
谢苓从来没爬这么高过,害怕的厉害。
但好歹是跳过崖的人,于是咽了下口水,摸索着脚尖够到了赵一祥的肩膀,踩了上去。
好在赵一祥虽然是读书人,但身强体壮,稳当当站在地上,让谢苓踩着肩膀扶着墙缝儿一点点爬了下来。
踩到实地后,谢苓才算松了口气。
她朝赵一祥打了个手势,戴好兜帽后躲在了后门二十步外的大树后。
树冠遮天蔽日,谢苓蹲在树影和墙边的阴影下,将身影全部隐藏。
虽说那纸条看似长公主写的,但也不排除是那日金谷园的知情者伪装的。
谢苓放轻呼吸等待着,不多时,就看到有两个黑影从远处跃来。
她立马屏息凝神,攥紧了手指。
那两个黑衣人在后门口看了眼,见没人后,低声对话。
“人没来?”
“可能是出不来。”
“那我们怎么给殿下交差?”
“要不直接进府里去带出来?”
“你疯了吗,谢府防卫严密,可不是吃素的!”
“算了,回去给公主复命吧。”
听了一会,谢苓这才完全确定了二人身份。
她轻手轻脚走出去,低咳了一声。
两个黑衣人吓了一跳,唰一声拔出长刀。
谢苓把兜帽取下来,对方才将刀收回鞘。
“苓娘子,我家殿下在府中等您多时。”
“得罪了。”
话音落下,她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了起来。
这两人轻功极好,几个跳跃间,就到了公主府。
到地方后,后门有嬷嬷等着,见她来了,恭恭敬敬行了礼,引着她走到长公主书房。
“殿下,苓娘子到了。”
烛火明亮的书房内,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嗯。
嬷嬷抬手推开半扇门道:“进去吧,苓娘子。”
谢苓点了点头,跨过门槛走了进去。
她抬眼快速环顾一周,随后垂目敛容,朝窗边贵妃榻上躺着的长公主行礼。
“臣女见过殿下。”
长公主一手撑头,一手把玩着玉珠子,端详着谢苓,颇为满意的勾起了唇角。
她温声道:“起来吧。”
“今日叫你来,是想问问你金鼎中石头的事。”
说完,她望着谢苓。
“什么石头?”
谢苓看起来一脸茫然。
长公主红唇微勾,无声笑道:“今日有两块石头出现在金鼎中,上头刻着谶言。”
说着,她意味不明,嗓音轻缓:“其中一块上的八字……
和你的一模一样。”
话音落下,谢苓大惊失色跪倒在地。
她以额贴手,颤抖着声线:“臣女不知这事,还望殿下明查!”
长公主盘着玉珠的手一停,坐直身子,染着丹寇的指甲轻敲着身前的小几,笃笃轻响。
身居高位之人的气场,自是不必说。
谢苓心口发紧,难免有些慌。
长公主凝视了谢苓半晌,待看到对方单薄的肩膀发颤,才轻笑开口:“本宫有那么可怕?”
“起来吧。”
谢苓似乎被吓着了,脸色发白,额头上铺了层细密的冷汗。
“谢殿下。”
站起来后,长公主缓声道:我并不在意这事是否与你有关”
“毕竟这是入宫的好机会。”
“我会替你造势,但你堂兄那边,可没那么好糊弄。”
谢苓道:“多谢殿下相助,堂兄那边臣女会想办法解决好。
待日后入宫,臣女定衔草结环相报。”
长公主又盘起了那两颗玉珠,摩擦声略微有些刺耳。
她毫不在意的嗯了一声,似笑非笑,像是看好戏一般说道:“对了,还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你那好堂兄,似乎准备将你送给会稽王做妾。”
第94章 枯棋一樽情一杯二合一
谢珩…要将她送给会稽王做妾?
听了长公主的话,谢苓有些怔然,虽说知道谢珩此人野心勃勃,最是薄情,也猜到过他会将她送人,可得知此事的瞬间,心间还是难免酸涩。
若不是那日装醉,试探了他的心思,她真要以为他对自己一点情都没有。
可即使是有情,他也毫不犹豫选择将自己当成筹码送出去。
果真无情。
长公主审视着谢苓,见
她除了最开始有一瞬愕然,紧接着便飞速调整好了情绪,面上的神色恢复沉静,心下更加满意。
她身边有很多女谋士,也有很多美人棋。有的聪颖细心,但贪财好色;有的谨慎深沉,但又太过胆怯;还有些武力超群,但莽撞粗鲁。有容色者大多没有城府,有好头脑的,又长得太过一般。
如同谢苓一般,有样貌又机敏,且善于伪装的,还是头一个。
她正缺这样一个副手。
谢苓坦荡的站在那叫长公主打量,她斟酌了一下,拱手开口:“臣女会将此时处理妥帖,不负殿下期望。”
停顿了一息,她抬眸望向长公主,开口问道:“殿下可知,堂兄预计何时将我送人?”
长公主把玩着白玉珠,掀了掀眼皮,意味不明:“这小小的消息已经折了本宫一小队暗卫,哪里还能得知具体时候呢?”
闻言,谢苓也不再多问。
在上位者眼里,他们只在乎事情的结果,而不在乎过程。
长公主意思很明确,若她连这点事都处理不好,那自然不配留在对方身边。
她恭敬道:“是臣女多言。”
长公主便挥了挥手道:“回去吧。”
谢苓躬身一礼:“臣女告退。”
*
回去的路上,谢苓身上的疹子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痒。
方才在长公主那时,她就已经开始起疹子了,忽而有些忍不住发颤,想伸手去挠。
好在她自制力还行,好歹没有在殿下跟前失仪。
两个暗卫将她送到后门附近后,就回去复命了,赵一祥按照约定在不远处等着,见她来了,便迎了上来。
谢苓踩着他的肩膀翻上墙头,又顺着梯子爬了回去。
待回到后院里,避开巡逻的侍卫走了一截后,她立马将身上的黑色斗篷解下来,丢到了事先看好的假山缝隙里,然后将鞋底上沾到的泥用树枝清理了一下,确保没有破绽后,绕到了挂着灯笼的大路上。
此处距离留仙阁还有一盏茶的路,谢珩的言琢轩在前院,故而他若回府,一般来说是不会专门穿过垂花门到后院来。
谢府夜里一片安静,唯有昏暗的灯笼在地上洒下一团又一团暖黄色的光。
寒风渐起,她身上越来越痒,拉起袖子一看,胳膊上已经是密密麻麻的红疹,似乎还有些发肿的迹象。
酥酥麻麻的痒像是有蚂蚁在血管里钻爬,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伸手去挠。
要快点回去,不然她要变成第一个因为自己的苦肉计而死的人了。
谢苓加快脚步,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人,除了偶有侍女小厮端着东西路过。
眼看着留仙阁的转过一道回廊就到了,谢苓小跑起来。
谁知还未转过回廊,就看到墙角飘出一片绛纱衣角。 !!!
怕什么来什么。
谢珩还是来后院了。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装作没看到快步往前走,撞上了刚从转角走出来的谢珩。
“嘶”
她后退半步捂住撞疼鼻子,仰头看向他。
青年显然是刚从宫里回来,不知为何连朝服都未换下,就脚步匆匆来了后院。
绛色衣袍衬得他肤白如玉,廊檐下的灯笼亮着昏暗的光,将他半边脸映出莹润的暖色。明暗交错间,显得他昳丽的五官有些凌厉。
他正垂眸看着她,眸光淡漠,唇瓣紧抿。
看起来没什么情绪,但谢苓感觉对方情绪不佳。
“堂兄?”
“嗯。”
“食糕点起了疹子?”
闻言,谢苓知晓他去过留仙阁了,雪柳应当按照商量的言辞解释了她不在的原因。
她点了点头,将袖子拉起来,露出胳膊上的红疹。
“痒得厉害,雪柳差人去前院药房寻府医,谁知找不到人。”
“我听闻玉娘那有府医久住,便想着前去讨些药。”
说着,她攥紧衣摆,声音越来越小:“到外面后,我听到院子里有谢夫人的声音,因此没敢进去。”
谢珩的目光落在谢苓明亮的双眸上。
这话…倒也合理。
他正要说话,就望见她白皙脖颈上若有若无的红疹,眸光凝滞。
“随我来。”
傍晚时府医皆去了玉娘院里,谢苓在前院药房找不到正常。
方才他已经让远福去找了外面的大夫。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留仙阁,果不其然远福已经带来了人。
那大夫鹤发童颜,谢苓有些印象,似乎是秦淮河西岸,德春堂中颇有名望的坐诊大夫。
谢苓将袖子拉上来一小截给大夫看,又回答了对方几个问题,对方便拿出来两个黑乎乎的大药丸,又提笔写了方子递给谢珩。
“谢大人,令妹这是核桃引起的风疹,症状不太严重,但若是日后再不注意,误食太多,就会有哮病闷气的风险。”
“这两枚去风丸可暂时止痒,方子上的药要尽快去抓,按我写的煎服。”
谢珩接过药方看了一眼,颔首道:“多谢。”
他将方子递给远福,吩咐道:“将李大夫好生送回去,再按方抓药来。”
远福躬身称是,将李大夫恭恭敬敬送了出去,走过垂花门时,给塞了个分量不轻的钱袋子。
“李大夫,我家小姐食核桃起疹子这事……”
那李大夫给不少后宅女子看过病,自然晓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
他们是怕有人得知这事,会影响这姑娘的婚嫁,以及防止有心之人谋害。
他满口答应:“小老儿今儿来谢府,是看风寒的。”
推脱了几下,他将钱袋子收下了。
*
谢苓屏息就着茶水,将两枚散发着苦味的药丸吃了,吃完后忙不迭去够盘子里的蜜饯,一连吃了两个,还想吃第三个就被谢珩拦住了。
“吃多了影响药效。”
闻言她哦了一声,收回了手。
过了一小会,那药丸奇效,她身上立马不太痒了。
谢珩跟她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不说话也没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走。
她总觉得有点尴尬,没话找话道:“那糕点堂兄吃了吗?”
谢珩道:“还未。”
又解释似的补充了一句:“回府便直接来了你这。”
谢苓心里咯噔一下,悄悄看他的脸色,有些害怕对方是因为谶言来的。
她斟酌了片刻,试探开口:“堂兄可是有什么事?”
谢珩嗯了一声,绛色的官服被烛火照成得有些偏橘红,衬得他肤如暖玉,看起来就是个斯文的文官。
他眸光冷清清的,凝视着谢苓。
“陛下在找一位祖籍中州的天命之女。”
谢苓回看着他,歪头故作疑惑:“什么天命之女?”
“陛下不是有皇后吗?”
谢珩看着谢苓无懈可击的神情,忽然有些烦躁。
他知她聪颖,也知她在谋划着什么。
可有些事一旦做了,就是将她自己往火坑里推。
宫中已有王皇后,现在在多出个天命之女,这明显是在打王氏的脸面。
现在朝中上下,从皇室到各大士族,都在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
迟早会查到谢苓头上。
届时不说皇室抱着什么心思,王氏一派的人第一个不会放过她。就算能侥幸进宫,也很难在深宫群狼环伺间活下来。
他是能保住她,可没有事能万无一失。
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他道:“你可知那天命之女的八字,同你的一模一样?”
谢苓心道:我当然知道,那就是我做的呀。
但面上,她自然是得表现出愕然震惊。
有在长公主面前表演的经验,谢苓这次就自然多了。
她短促的啊一声,随即惊慌失措的红了眼眶,站起身走到谢珩跟前,作势屈膝就要跪下。
谢珩皱眉将扶住了她的小臂,冷声道:“好好说话,莫要动不动下跪。”
谢苓顺杆爬,反手捉住了谢珩的袖子,泫然欲泣道:“堂兄,求你救我。”
“我不想入宫去。”
这番话语,这番景象,忽然让谢珩有一瞬恍惚,仿佛回到了中秋夜里。那天她也
是这般柔弱可欺,抽泣着求他救她。
两次,两次她都是装的。
唯独不一样的是,第一次他抱着养棋子的心,对她的哭泣毫无感觉。而这次,明明知道她在做戏,可心还是不可控制的紧缩起来。
闭了闭眼,他轻叹一声。
罢了,她对他有情,又曾两次为他舍命,还精心为他准备及冠礼。
纵容些又何妨。
惹出的麻烦,他解决便是。
但也用不能如此冒失,总要叫她长些记性才是。
他握住了她的手腕,轻轻一拽,谢苓便不受控制地俯身靠近,和他面对面,隔着一掌距离。
谢苓吓了一跳,慌乱间一只手撑住小几,一只手按在了他大腿上,茫然无措的和他漠然的视线相撞。
清冽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对方温热的鼻息与她纠缠,她掌下的腿温热有力。
“堂…堂兄?”
她挣扎着要起身,就被谢珩捉住手臂,固定在原位。
他坐的端正,眉眼带着冷意,另一只手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声音平淡无波:“你若想死,我可以看在堂兄妹的份上送你一程。”
“不必大费周章进宫去自戕。”
谢苓先是一慌,随即感觉到对方是在虚张声势,在吓唬她。
谢珩一向寡言,若真生气,早就将她处理掉了,何必还专门找她,给她请大夫,还说这些话。
她打死不承认,反问道:“堂兄你在说什么?”
“我怎么会自己送死呢?”
说着,她恍然大悟般瞪圆了眼,眼睫上挂了泪珠抽噎起来,用力甩开腕上的手,将他扣在脑后的手也拽了下来。
“原来堂兄…堂兄怀疑我自导自演。”
“那堂兄还来告诉我这些做什么,放任我去送死就好了。”
说完,她坐回谢珩对面,伏在小几上小声呜咽起来。
谢珩看着她如此真切气愤的神色,不免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
那石头他寻人看了,确定是在水里泡了两个多月。
每年祈福的寺院不固定,除非谢苓有预知之能,不然不可能九月就知晓这一切,专门在定林寺湖里丢下石头,还算准了金鼎下落的位置。
难道真的是巧合?
可谢苓,在荆州雪灾和地龙翻身那次,的确做了预知梦。
他向来不信神佛,那谶言就是笑话。
若不是谢苓所为,又会是谁呢?
她伤心欲绝的呜咽抽泣声,像风一样吹拂到他耳边,无孔不入。
叫他根本无心思考。
他捏了捏眉心,淡声道:“莫哭,近日就好好在府里待着,正月十五前别出门。”
谢苓这才坐直身子,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珠,一边抽噎,一边红着眼睛问道:
“堂兄这是信我,答应救我了?”
谢珩沉默了一瞬,还是颔首嗯了一声。
他站起身道:“我先回了。”
“你…记得喝药。”
谢苓乖顺点头,站起来送他到门口。
等见人出了院子,她长舒出一口气,随即又有些担忧。
谢珩一定会阻止她入宫,她得想办法早些见到皇帝,让他相信自己的同时,正月十五那天下封妃的旨意。
至于怎么见……就得借折柳的手了。
一个多月之前她就交代折柳,开始在定远侯夫妇的耳边吹风——说自己梦到某祭台上有天女降世。
有之前裴若芸之死的梦在前,再说这个梦,裴家人就很容易相信。
故而她前些日子让秦璇和兰璧,一定保证长公主和定远侯在场。
因为只要定远侯看到那刻了谶言的石头,一定会想起那个梦,并且作为中立的纯臣,他定然会跟皇帝全盘托出。
这样一来,皇帝会更信几分,并且急不可耐寻她。
而折柳作为梦的主人,不日定会被召去问话。折柳到时候只要提几句,当初是如何靠一个梦从婢女变成定远侯养女,定然就会给皇帝留下印象。
而她只需要在元旦宫宴那天进宫,跟折柳这个“判主攀高枝”的昔日婢女发生冲突,无意透露出自己的出生年月,皇帝自然先查她。
做好打算,谢苓微微放下点心。
治风疹的药不多时也煎好了,她喝下后,便安安心心沐浴歇息了。
*
另一边,言琢轩。
青年披衣而坐,他的侧影迎着烛火,目光下视,看着手中的碧玉竹簪,浓卷的睫毛像鸦羽,飘落在如玉的面颊上,在眼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
他抬起冷白修长的指,轻轻划过冰冷的簪身,白与绿交错,倒映在他漆黑的瞳仁,划开了眼底幽深的墨色。
良久,他将簪子放回雕了竹的木盒中,轻轻盖住。
不论这件事是不是谢苓做的。
不论她想不想入宫。
他都不能让她入宫。
或许是因为他不想打乱计划,或许是怕她埋骨宫廷,也或许有旁的想法,总之她绝对不能入宫,成为那废物的妃。
他看向黑暗,淡声道:“飞羽。”
下一刻,黑暗中有跃下,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属下在。”
谢珩站起身,缓步上前:“会稽王那如何了?”
飞羽道:“会稽王的幕僚已经在其他几个弟兄的引导下,知晓了云台城上唱戏的是苓娘子。”
“另有探子来报,说这幕僚准备趁元旦那天绑了苓娘子,送去给会稽王做新春贺礼。”
禀报完,飞羽半天没听到自家主子说话。
他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问道:“主子,是顺其自然,还是插手?”
谢珩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个盒子,从里头拿出薄薄两页纸,递给飞羽:“给会稽王的王侧妃找找麻烦。”
飞羽粗略一看,瞬间脊背发凉。
这哪里是找麻烦,这分明是要让王侧妃被逐出皇家玉牒啊。
这薄薄两张纸,写的可全是王侧妃和外男厮混,并且下毒害会稽王妃和另一个侧妃流产的证据啊。
飞羽跟了谢珩十几年,大抵猜到了对方的想法。
这分明……是让王侧妃给苓娘子腾位置。
他记得,最开始明明只是打算送苓娘子去做妾室的。
胡思乱想了一瞬,他拱手称是:“主子,属下这就去办。”
谢珩嗯了一声,坐回了书案前。
原本预计正月十五再送谢苓进会稽王府,可现在事情有变,不得不提前。
等元旦那天,便借着会稽王幕僚的手,让他见到谢苓。
想到这,谢珩心口莫名有些发堵。
他揉了揉眉心,觉得自己可能是最近太累了。
唤来远福去备水,他犹豫了一下,让紫竹将谢苓送来的糕点拿来,拆开油纸包,捻起一块放入口中。
冷且硬。
还有些腻。
难以下咽。
他目光落在那花花绿绿的糕点上,本无意再吃,但一想到是谢苓的心意,就又捻起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腻的。
“……”
算了,还是腻。
他呷了口温茶,不免想到,谢苓还是过得太差,不然怎么会喜欢吃这种难以入口的东西。
皱了皱眉,他决定明日让自己的厨子给她做些好的。
净手后又看了看卷宗,谢珩才沐浴歇息下。
……
岁聿云暮,窗间过马。
转眼就到了除夕。
谢苓这几日一直老老实实待在留仙阁,时不时邀谢珩前来一起用饭,在撩拨一二。
谢珩虽看着面冷,但只要是她说的,都会记在心上,也不会拒绝。
有些时候,她甚至有点恍惚,觉得谢珩像是那种面冷心热的痴情种。
若是能一直这么惬意着,被宠爱着生活也挺好。
可一想到对方马上要将自己送去会稽王府做妾,她就瞬间清醒过来。
被人宠爱的惬意生活不是真惬意,等有一天他收回了份宠爱,那她将什么都没有。
除此之外,宫里查天命之女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民间,甚至有人言等皇帝找到天女,就会废后重立。
为此,不少朝臣接连上奏劝阻皇帝继续寻找。
但皇帝若能听,就不是他了,毕竟他最是昏聩自负,也最信谶言。
旁人越反对,他就偏越要找。
折柳传来消息,说王氏那边动作频繁,坊中流言八成就是他们的传的。
这倒也正常,皇后是王氏女,他们自然会想办法将这个她这个所谓的“天女”扼杀。
只是也不知谢珩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还没查到她身上。
这样也算是勉强合了她的意,毕竟本身就打算今日除夕宫宴再暴露身份给皇帝。
*
夜幕将至,爆竹声四起,谢府一扫沉寂,将府里布置的喜气洋洋。
谢苓也早早和侍女一起剪了窗花来贴,还刻了两个桃木福字挂在门上。
等做完这些,她便央求已经休沐的谢珩,带她进宫赴宴。
本以为还要纠缠一番,谁知对方轻飘飘就同意了。
她来不及多想,赶忙将准备好的衣裳换好,又重新疏了发髻,便乘着马车同谢珩一同进宫。
今日谢府的主子全都入宫赴宴,因此马车排了长长一街,好巧不巧还和王氏的马车怼了正着。
二者谁也不让谁,王闵更是大冷天摇着扇子阴阳怪气,把大病初愈的谢夫人气得够呛。
直到谢珩掀开车帘说了两句话,才把王家人说得哑口无言,怒气冲冲让开了道。
谢苓坐在马车里打呵欠,对两家人打机锋一点也不关心。
走走停停了半个时辰,马车才终于到了皇宫最外重。
宫墙有内外三重。最外层是东西掖门,内布置宫中一般机构和驻军。第二重宫墙是东、西止车门,内布置核心官署,朝堂和谢珩所在的尚书省就在东侧。在西侧有中书省、门下省和皇子所住的永福省等。
过了第三重墙的端门,便算是到了真正的宫内。前为朝区,建主殿太极殿和与它并列的东堂、西堂;后为寝区,前为帝寝式乾殿,又称中斋,后为后寝显阳殿,各为一组宫院。[1]
到了第二重宫墙,便不能坐马车了。
谢苓下了马车,跟在谢珩身后,等待着宫婢和小太监查身。
等进了端门,便有太监引着众人往除夕宫宴所在的太极东堂。
走了一半,谢珩便被孙良玉叫走了,说是陛下有请。
谢苓只好坠在谢家人后头,默默朝前走。
好在入宫之前,谢珩给她交代了宫内的规矩,她认真听了,再加又有上辈子的梦,因此一路上倒也没出什么差错。
等到了太极东堂,她早出了一身汗,小腿酸的厉害。
谢夫人懒得理她,谢灵鸢倒是冷着脸主动走到她身边,颇为不耐烦道:“一会别乱跑,待在我身边,省的出了差错。”
谢苓乖巧应声。
离宫宴开始还有半个多时辰,谢夫人不见踪影,听闻是去见她大女儿慧德贵妃了。
她环顾一圈,发现折柳也到了,正坐在她的养兄裴凛身边。
二人视线相撞,触之即分。
又过了一小会,陆陆续续人都差不多来齐了,长公主带着兰璧和秦璇,坐到了主位右下位置。
丁扶黎也和她的夫君司隶校尉虞宴,相携入座。
谢苓和丁扶黎笑着点头示意打了招呼,转而垂眸,静等宫宴开始。
上辈子是参加过这种宫宴的,基本对流程心中有数,也对皇帝的喜好了解的差不多。
按照皇帝的性子,这次宫宴定然又要弄些事情出来。
她依稀记得,上辈子这次宫宴,他好像喝醉了酒,差点把某个五品官的新婚妻子给强夺了。
虽然后来被长公主阻拦,但那女子回府后,还是自缢了。
这事闹得很难看,当天在太极东堂伺候的太监和宫女被赐死了一茬,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件事没半年就在坊间流传起来。
皇帝那本就所剩无几的民心,经此一事,可以说消耗殆尽。
这是场阴谋,很明显。
谢苓今晚上要把皇帝引走,一来为了自己,二来也能顺手帮帮那自缢的可怜女人。
一盏茶后,慧德贵妃和宫妃相继到来,谢苓随谢灵鸢上前拜见。
慧德贵妃和她梦里相差无几。
容貌明艳,气质端方而充满威仪,一双凤眼和谢珩像了十成,只是她眸光更温和些。
慧德贵妃挨个笑眯眯见了晚辈,等轮到谢苓时,忽然不做声了。
谢苓跪在地上,感受到四面八方来的视线,将头再往下低了点。
良久,她才听到头顶响起慧德贵妃的温和的嗓音:“你就是母亲提到的苓娘吧。”
“来,到跟前来,叫我好好瞧瞧。”
谢苓垂眸称是,乖顺起身,走到慧德贵妃跟前。
“抬起头来,本宫又不吃人。”
话音落下,周围就传来轻笑,似乎是在嘲讽她的小家子气。
谢苓闻言缓缓抬头,视线却依旧盯着脚尖。
按照宫规,是不能直视一品宫妃容颜的。
笑话,她可是太清楚这女人的习惯,先是笑眯眯跟人说话,然后寻个小错,将人狠狠惩罚一顿。
偏偏人家确实是按宫规来的,想申冤都没处申。
若她是无知女郎,估计就顺着慧德贵妃的话抬头,然后下意识看对方的脸。
紧接着必然就会像上辈子,让她在外头罚跪几个时辰。
慧德贵妃看着谢苓的规矩不出半点差错,心中有些惋惜。
倒是个聪明的,可惜惹了母亲不快,不然用来做固宠的棋子,也是极妙的。
谢苓静静站着让慧德贵妃端详。
忽然,对方抬起保养得宜的手,带着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
“光容鉴物,艳丽惊人。”
“若是能进宫来同我作伴,才不算亏待了这好颜色。”
闻言,谢苓一惊。
她想入宫,但不是已这种方式入宫。
作为天女入宫,可和以谢氏旁支女身份入宫,天差地别。
第95章 鬼灯一线桃花面~
周围一时安静下来,若有若无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似乎想知道她怎么回话。
谢苓抿了抿唇,长睫下的琉璃色眼眸微垂着,叫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她嘴唇翕动了下,正要回话,就听到身后有均匀缓和脚步声传来。
下一刻,慧德贵妃松开了手。
声音里含了笑意:“二弟,你来了。”
谢苓微微侧头,余光瞥见谢珩站到了她身边,正拱手行礼。
“娘娘千岁。”嗓音淡淡的,并不亲近。
慧德贵妃道:“母亲方才还提到你呢,说是你大了,翅膀硬了,现在跟谁都不亲近。”
闻言,谢苓皱了皱眉。
这话里的意思很耐人寻味,听起来是亲人间的闲聊,可仔细一想,便知道这是在说谢珩薄情,跟亲人都不亲近。
在这种场合说这种话,看样子慧德贵妃和谢珩的关系并不好。
她微微抬眼,就看到谢珩神色淡漠,不咸不淡嗯了一声,说道:“贵妃娘娘,还有一盏茶就开宴,您若是无事,微臣就先带堂妹下去了。”
谢苓知道他这是在替自己解围,不然让慧德贵妃这么问话下去,迟早得找个由头惩罚她。
谢苓悄悄投去感激的目光。
慧德贵妃看着两人亲密的姿态,她面上和善的笑脸几乎维持不住。
她恨不得大庭广众指着谢珩的鼻子问问清楚,到底谁才是他的亲人。
为什么非要维护这个身份低微,空有其表的旁支女!
但今夜是除夕宫宴,她身身后那些宫妃哪个不是虎视眈眈
盯着,若叫抓住了短处,好不容易笼来的宠就又要被分走了。
她忍了又忍,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指甲几乎扣进木头里。
“好,等宫宴结束了,咱们再好好叙叙。”
谢珩嗯了一声,低声看着谢苓道:“走吧。”
谢苓朝慧德贵妃恭恭敬敬行了礼,跟在谢珩身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似乎是看她脸色不大好看,谢灵鸢坐在她旁边,凑近了一点安抚道:“长姐向来嘴硬心软,你莫怕她。”
谢苓点了点头,勉强笑了笑:“贵妃娘娘贤淑端庄,我自是不怕的。”
谢灵鸢这才收回视线,自顾自坐着喝杯子里的果酒。
谢苓环顾一周,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都没发现兄长的身影。
兄长按道理应该早就到了,为何现在都不见人?
之前宫门口的时候就没见到。
太后和会稽王也没来。
太后估摸着在小佛堂礼佛不出,会稽王则是因为谶言的事被暂时软禁在王府了。
又坐了一小会,宫宴正式开始。
帝后自太极东堂大门相携而来,身后跟着太监宫婢,为首是孙良玉。
宴堂里的人皆跪地叩首,呼皇上万岁,皇后千岁。
谢苓也跟着跪下去,余光却瞥见对面坐席上的谢珩只是站了起来,身姿颀长挺拔,在跪拜的众人间格外醒目。
她这才想起来,先帝去世前,似乎给过谢珩一道免除繁文缛礼的手谕。至于原因是什么,就没人知晓了。
帝后入座后,众人便起身坐了回去。
谢苓抬眸,目光越过人群,悄悄打量着上辈子的两个老熟人。
皇帝身形瘦弱,一双眼阴鸷森冷,眼下有着纵欲过度青黑,笑起来的时候冷嗖嗖的。
王皇后比不得慧德贵妃貌美,却更端庄些。圆脸柳叶眉,一双和王闵相似的桃花眼慈和温柔。
梦里这王皇后虽说跟慧德贵妃斗得不可开交,但她却称得上一句仁慈。
她不会动辄惩处宫人,也不会对妃子下死手,做过最过分的事,似乎就是把对手送入冷宫。
谢苓的目光划过宫妃,一张张如花似玉的脸,和梦里的模样一个个对上。
这其中起码有三分之一的人,梦里死得比她还早。
她撑着下巴出神,百无聊赖得看着众官员,挨个上前献上新春贺礼,随后默默收回视线。
等该走的流程走完,宴堂有舞姬翩然入场,丝竹管弦,靡靡之音不绝于耳。
高位上的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已经开始饮酒。
她静静坐着,等待着皇帝醉酒。
*
半个时辰后,大多人都放松了下来,席间笙歌鼎沸,觥筹交错。
谢苓抬眼看着皇帝,捏着杯子的手一点点收紧。
他显然已经醉了,目光正在舞姬和官员家眷上搜寻着。
醉酒后的皇帝,谢苓上辈子是领教过的,而在场的满座妃嫔、大臣及家眷们,显然也清楚的很,知道他醉酒后就会变得更加昏聩好色,且杀心极重。
席间的说话声,慢慢小了下来,都害怕自己是皇帝醉酒泄火的那个倒霉蛋。
就连王皇后和慧德贵妃,都选择装作没瞧见。
谢苓知道她俩是怕皇帝醒后,借此机会疏远。虽说王谢两家占了大靖多半权势,皇帝忌惮,自然也必须给她们面子,但给面子并不代表会给予宠爱。
身为宫妃,她们若想为家族谋利,最需要的就是宠爱。
哪怕是假的宠爱。
谢苓下意识去看谢珩,就见他握着茶杯,垂眸不知在想什么,似乎周围一切事情都无他无关。
皇帝站起身,不顾皇后的阻拦,摇摇晃晃走下来,停在了谢珩面前。
他俯身一把拉住谢珩的胳膊,醉醺醺的笑道:“爱卿,珩弟,上次朕给你赐婚你不要,是不是因为觉得那女人不好看啊。”
说着,他松开谢珩的胳膊重新站起来,歪歪斜斜靠在孙良玉身上,胳膊胡乱挥舞了一圈,打了个酒嗝含含糊糊道:“上次的不得你心,那你说你喜欢谁?”
“我给你赐婚,谁都行。”
“朕的后宫任你挑!”
满座妃嫔皆白了脸。
谢珩皱了皱眉,漆黑的眸底划过厌恶,站起身用帕子擦了擦皇帝拽过的衣袖。
“陛下,您醉了。”
他看着孙良玉,语气冷漠:“还不快扶陛下回去歇息醒酒?”
孙良玉最见不得谢珩这副目中无人,无情无欲的冷淡样,他扶着皇帝,语气有些为难:“谢大人,陛下的行动,哪是奴才敢左右的?”
谢珩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刺得孙良玉背后顷刻间爬上冷汗。
他咬了咬牙,还想说什么,就被皇帝一把甩开。
“小孙子,你怎么啰里啰嗦的,嗓音跟公鸭似的,还不赶紧闭上嘴。”
孙良玉脸色一僵,收回了想再次扶住皇帝的手,扯出谄媚的笑。
“陛下说得是,奴才这就闭嘴。”
皇帝这才满意了,他似乎忘了刚才要赐婚的话,一摇三晃,胡言乱语的穿过席间,待走到距离谢苓不远处,御史中丞家眷那桌。
他笑着抓过去,一把将那新婚不久的美夫人扯到怀里,作势就要低头下嘴亲。
谢苓脸色一白,脑海中划过皇帝曾经对她做过的事。
她压着情绪,朝折柳眨了下眼。
折柳会意,虽然害怕,却还是按照计划,拿起桌上的茶杯重重掷在地上。
“啪!”
巨大的碎裂声在席间传开,引来众人侧目,也成功打断了皇帝的动作。
折柳咽了下口水,忍住莫大的恐惧,扬声怒骂谢苓。
“谢苓,你为何要三番四次瞪我!”
“我早已不是你奴婢,你凭什么还要给我脸色看?!”
皇帝看着眼前分成三个虚影的貌美少女,一把推开怀里的美妇人,摇摇晃晃走上前去。
美妇人的丈夫见状赶忙扶住她,脸上满满的愧疚,一个劲低声安抚脸色惨白,无声哭泣的妻子。
折柳见皇帝醉醺醺走来,顿时心跳如擂鼓,害怕他色/欲熏心对自己下手,下意识看向坐席间的裴凛。
裴凛却眼睛都没抬一下,好似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听见。
好在皇帝只是停在她打碎的茶盏跟前,指着她醉醺醺道:“朕记得你。”
“你是那个靠做梦破案,成定远侯养女的美人儿。”
“来,给朕说说怎么了,谁惹美人儿生气了。”
“朕替你剐了她。”
折苓抬起颤抖的指尖,指着谢苓道:“陛下,就是她。”
“她是谢氏旁支,叫谢苓,原本是臣女主子。”
“可能是记恨我进了侯府,今儿宫宴她一直坐在那瞪我。”
说完,她担忧的看着谢苓,怕这计划会害了对方自己。
皇帝朝谢苓看去,混沌的脑袋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哦,这就是谢珩传闻中那个如花似玉的妹妹。
他瞬间被谢苓吸引了注意力,抬脚朝她走去。
普通美人有什么意思,就是要玩谢珩在意的亲人才解恨。
谢苓见皇帝走过来,心口一阵紧缩,胃中翻涌起一股呕意。
她压下不适,对着折柳道:“折柳,我们好歹主仆一场,你比我小一岁,又同我祖籍都在阳夏。”
“我把你当妹妹,你之前判主不说,今日居然放着陛下的面污蔑我!”
皇帝醉得厉害,他掏了掏耳朵,对两个女人争吵的内容丝毫不感兴趣。
唯独听见阳夏这个地名时顿了顿。
阳夏,地处中州。
他记得属下汇报过,只不过他给忘了。
如今被这么一提醒,他才猛然想起来。等明儿,他就派人先去查查这谢苓。
若谢珩心尖尖上的堂妹成了他的天命之女,那对方不得气死。
想到这,皇帝高兴了。
谢苓看着皇帝忽然笑起来,顿时毛骨悚然。
对方一步步靠近,她不能后退,只冷汗直流,白着脸站在原地。
皇帝要做什么?要将她当众带走吗?
谢珩会不会管她?
她思绪纷乱,下意识将目光投向谢珩,就和对方探究的目光相撞。
谢苓张了张嘴,无声说出一句[救我]。
皇帝还是走到了她跟前。
他俯身靠近她的脸,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面颊,迷糊而黏腻的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吐息酒气熏天,令人作呕。
谢苓几乎汗毛倒竖。
她咬着唇,胃里剧烈翻涌,忍不住想呕,却只能一动不动站着。
席间丝竹管弦余音绕梁,却定不了丁点人们说话的声音。
“珩弟的妹妹啊。”
“果真仙姿迭貌,妙不可言。”
皇帝眯眼端详着谢苓的脸,眼中色/欲不言而喻。
他放下手,越过桌子。
谢苓看着对方向自己伸手,脑海中闪
过上辈子的情景,习惯性后缩了一下,惊恐地闭上眼。
想象中的触碰没有出现,她听到了那道熟悉的嗓音。
“陛下,您醉了。”
第96章 使我思君朝与暮~
她缓缓睁开眼,就看到谢珩抓住皇帝手臂,眉眼罕见的阴沉,漆黑眸子像是淬了寒冰。
而他对面的皇帝,好似真醉了,迷迷糊糊抬起头,朝谢珩看了好一会,好似在辨认眼前的人是谁。
半晌,他才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垂下头似睡非睡的样子,谢苓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听见谢珩冷声唤来了小太监,让他们将皇帝扶走。
皇帝一离开,席间方才像雕像的一般得众人才又活动起来。
谢苓抿唇站在那,看向折柳,才发现对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裴凛抓着手腕,生拉硬拽往外头走,踉踉跄跄的。
她忽然想起来元绿提过几句,好像是裴凛对折柳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此刻她也顾不得想别人的事,因为谢珩正垂眸看着她,那目光明明一如既往冷淡,但她不知是心虚还是什么,总觉得有些骇人。
谢苓动了动唇,发出一句极小的声音:“堂兄……”
谢珩没有应声。
她悄悄抬头看他,就和对方撞上视线。
正斟酌着要怎么打消谢珩的顾虑,对方忽然朝主位上皇后拱手一礼,说道:“皇后娘娘,微臣堂妹方才受了些惊吓,臣先带她回府。”
皇后因为方才皇帝的举动,本就心烦,闻言挥了挥手,笑得有些勉强:“谢大人自便。”
谢苓只好跟着谢珩朝前头的皇后和贵妃行了礼,退了出去。
谢珩的步伐很快,步子迈得又大,她只得小跑跟上,也不敢出声让他慢点。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一个大步流星走,一个气喘吁吁小跑着追,一直完全出了太极殿,走到出宫的甬道处,谢珩才放慢了步伐。
皇宫里的路谢苓不说完全熟悉,却也记得八九不离十。她放慢脚步,这才发现谢珩走得不是出宫的大道。
是一条颇为偏僻的小路。
道路两旁的朱红宫墙在黑夜里格外显眼,将头顶的天空遮挡得就剩下长长一条,夜风很凉,四周只有两个人微弱的呼吸声和脚步声。
谢苓这条路附近没什么宫殿,一般是太监宫女得了牌子出宫时走得路,夜里可以说是基本不会有人经过。
她对这里有印象,也是因为上辈子曾在这里被罚跪过。
嗯……因为“弄丢”了慧德贵妃一条珍珠项链,被带到此处罚跪——因为晌午时,这的日头最毒。
慧德贵妃的手段一向狠毒。
嘴上说着轻罚,还笑眯眯以害怕她中暑为由,让她仅着一件薄薄的衫子跪在灼热的青石板路上。
那地皮烫得像烧红的铁板,她隔着薄薄的衣料,跪了一个多时辰,膝盖就被烫得都是血泡,后面就算用了上好的药膏,也还是留了疤痕。
正乱七八糟想着之前的事,谢珩忽然就停了脚步。
谢苓也只好停下来,抬眼看他。
淡薄的月色下,谢珩紫衣玄氅长身玉立,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漆黑的眸子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瞳仁中间被月色映出个小小的白色亮点。
他的目光极冷,那双摄人的凤眸像是藏了冰,谢苓不自主轻颤了下。
谢珩看到她似乎在害怕自己,心中弥漫出百般滋味。
愤怒的,嫉妒的,无奈的……让他根本无法控制住内心的扭曲的情绪。
若他今夜没来宫宴,她是不是就会成了那狗皇帝的妃嫔?
谢苓怎么能想入宫呢?
她想要的他都能给,只要她听话,可唯独这件事不行。
谢珩有些想不明白,明明她对他有情,可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入宫。
是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还是喜欢皇帝妃嫔这个身份?
哪一点他都能帮她实现,前提是她要听话。
等他覆灭大靖,给一个听话的棋子这点好处还是轻而易举的。
可她偏偏要忤逆自己。
一想起方才狗皇帝捏过她的脸,谢珩几乎控制不住自己。
谢苓正想硬着头皮问谢珩怎么了,就见他漆眸里的神色越来越危险。
下一刻,他动了。
步步逼近,顷刻就将稀疏的月光遮盖住,漆黑扭曲的影子一点点吞没谢苓娇小的身影。
谢苓小步后退,小声道:“堂兄,你要做什么?”
退无可退,后背撞上冰冷粗糙的宫墙,她几乎能感受到上面硌人的纹路。
谢珩身量高,将她完完全全圈在身影之下,夜风袭来,冷冽的雪松香将她笼罩包围。
他俯下身,温凉的手指扣住了她的下巴,谢苓指甲陷在掌心,下意识躲避,被不由分说的掰了回去。
她不明白谢珩忽然又发什么疯,大致明白他是因为方才她惹了皇帝注意。
但也不至于这样。
脑海中电光火石间划过个念头,她纠结了一下,准备张嘴解释。
谁知谢珩忽然抬手堵住了她的嘴。掌心的薄茧擦在她唇瓣上,带来酥酥麻麻的痒。
眼前的少女瞪圆了眼,黑白分明的眸子是还未散去的愕然。掌下的唇瓣柔软,他几乎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形状。
谢珩又靠近了点,凝视着她明亮的双眸:“我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他怕她说出不中听的话。
谢苓有点摸不透谢珩的脑回路。
不让她说话,那她还怎么解释?
这人真奇怪。
她眨了眨眼,看着谢珩松开手,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浅紫锦帕,靠近她的脸颊,不轻不重擦拭起来。
她愣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他擦的位置正是皇帝方才捏到的地方。
“……”
好样的,她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吃味了啊。
松了口气,她握住了谢珩的手腕。
“堂兄,虽然说你不想听我说话,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解释。”
闻言,谢珩的手一顿。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垂眸看着她。
既然非要解释,那他便勉为其难听听,她到底要编出个什么荒唐的借口。
谢苓回望着他,心思微动,大着胆子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轻轻使力,将他拉近,然后一把扯住对方的衣领,在他被迫弯腰的瞬间,踮脚亲上了他的下巴。
一触即分。
然后松开手,笑盈盈道:“因为我想知道谢珩在不在乎我。”
“想知道……你会不会因此吃味。”
她就这么眉眼弯弯看着他,像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谢珩气息乱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他眸色幽深的望着眼前的少女,冷淡道:“莫要胡言。”
“回吧。”
说完,谢珩率先转身朝前走,却再也不是方才不管不顾的大步流星,而是刻意放缓了步伐等谢苓。
谢苓看了眼对方微红的耳轮,有些想笑。
看吧,人被吓到的时候,就不会有心思发脾气了。
二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出了宫门,然后乘马车回府。
时辰还早,谢府其他主子都还在宫宴上,谢府里冷冷清清的。
等半个多时辰后应该就都回来了,府里届时还有一场除夕宴。
谢苓惦记着兄长的情况,叫赵一祥去他府里问问。
她提前给院子里的侍女小厮都包了厚厚的红封,给雪柳和刚从女学回来的禾穗送了一小匣银瓜子。
谢珩的新年礼她自然也准备了,只不过她打算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在给他。
撩拨男人嘛,她懂。
*
月亮升到了最高处,挂在繁星点点的黑夜中,清辉四洒。
谢苓靠在二楼的栏杆边,朝府邸外头看。
建康城中除夕夜的氛围比阳夏要浓厚的多,家家户户燃着灯,明亮起起伏伏,倒映在浓黑的
天幕下。爆竹声此起彼伏,东家响了西家响,热闹非凡。
不多时,她看到一辆辆马车鱼贯而入,正是其他人回来了。
谢苓搓了搓冰凉的手,走回阁内,将阁门拉上。
一盏茶后,赵一祥传来了信,说是兄长一直在皇宫,似乎在为皇帝处理什么事情。
谢苓不免有些担忧。
什么事,竟然棘手到让他连赴宴都来不及。
她思来想去,决定明天一大早就去兄长那看看,问问情况。
雪柳看自家主子担心,安慰道:“公子这是受陛下重视呢,小姐你别担心。”
谢苓摇了摇头,心说若重视便不会让兄长连除夕宴都来不及参加。
皇帝打心底里看不上兄长的出身,只是把他当成一把趁手的刀,能全然不顾对方感受的那种。
但这话说了,也徒增担忧,于是她笑了笑:“走吧,除夕家宴要开始了。”
雪柳应声称是,给谢苓系上红狐毛短斗篷,将手炉塞她怀里。
主仆二人便一同朝吃年夜饭的正堂去了。
谢苓不受谢夫人待见,她也不欲惹这些人不快,于是向长辈挨个见礼后,安静坐在最末尾角落,自顾自吃东西。
这次除夕家宴少了不少人。
谢择还在边境,听说目前还未收到他的消息。谢灵妙被逐出谢氏,谢灵音去世。
不过谢苓倒是见到了一直在太学读书的三个郎君。
分别是十四岁的三郎谢适,十二岁的四郎谢辙,自己十岁的五郎谢铭。
三郎四郎一嫡一庶,都是谢二爷的儿子,五郎则是谢三爷的独子。
谢二爷对两个嫡女的事并不太伤心,就是因为他还有两个儿子。
再加上他妾室众多,听闻这段时间又在努力耕耘,似乎像让再生两个女儿。
他两个儿子和他长得很像,不如其他房的郎君俊俏,身材比较圆润,五官也就称得上端正。
谢苓对这两人没什么印象,就记得上辈子死之前,似乎都还在太学念书呢。
她收回视线,瞥了眼正在垂眸饮酒的谢珩,咬了口眼前的槐花糕。
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谢珩的直觉很敏锐,他感受到了那道若有若无的视线,捏着杯子的手无意识收紧。
一个时辰了。
下巴上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却仿佛附骨之疽一般消失不掉。
他或许真的该成亲了。
仰头,狠狠灌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液顺着喉管滑入胃腹,他终于冷静下来。
他看向谢苓,就见始作俑者正没心没肺的咬着槐花糕,唇边沾了星星点点碎屑。
谢夫人坐在主位上,瘦了一圈的脸颊上挂着虚弱的笑,丈夫的说话声飘忽不定,她什么都没听清。
她瞧见谢珩正看着谢苓,眸光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谢珩分明是她的儿子。
她给了他生命,给了他优渥的生活和和高高在上的身份。甚至不惜手刃亲子,为他铲除最大阻碍,只为了他成帝王的路,能走得更顺些。
可他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一次又一次爱上谢苓,爱上一个只会让他丧命、让他失去江山的女人。
第97章 不系之舟终有归四合一
谢夫人顿感头疼欲裂。
她抬手按住额侧,这才听清了身边丈夫在说什么。
“佩竹,你怎么了?”
“是不是头疾又犯了?”
谢夫人摇了摇头,侧头安抚一笑:“我没事,夫君莫担心。”
谢家主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道:“若是不舒服,就先回去歇息。”
“家宴而已,没那么多规矩。”
谢夫人笑了笑,眸光如水,似乎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丈夫:“多谢夫君关心,我只是有些担心玉娘。”
闻言,谢家主的脸色也黯然几分。
他有很多孩子。
当贵妃的筠娘,做将军的择儿,还有谢珩,这个一身反骨的白眼狼。
以及……那个亲手被他和妻子毒杀的锵儿。
他唯独上心教养,捧在掌心疼爱的只有玉娘。可那谢苓好毒的心思,居然对玉娘动手,还勾得谢珩无条件维护。
可怜他的孩儿咳血不止,身体虚弱到连下床吃年夜饭都做不到。
冰冷的目光落在谢苓姣好的侧脸,谢崖捏得指骨咔嚓一声轻响。
总有一天他会让她给玉娘赔命。
谢夫人看着自己丈夫虚假的关心,内心毫无波澜,一片死寂。
虚伪。
若是她第一世,定觉得自己嫁了个温柔又体贴的好男人。可经历这么多,她早就知道谢崖在外头养了个金丝雀。
应该再等一会,那女人就该来催促了。
果不其然,谢家主坐了一小会,就找借口说同僚有要事相商,匆匆忙忙站起身披上氅衣。
“佩竹,我晚些回来,你莫等,早些休息。”
谢夫人轻轻点头,温柔笑着摆手:“夫君路上小心。”
谢家主眉眼舒展了几分,带着长随疾步离去。
谢二夫人看着两人温馨亲昵的互动,虚弱蜡黄的脸上扯出个笑,直勾勾盯着谢夫人说道:“大嫂和大伯哥的感情真好。”
“我真是…好羡慕啊。”
此话一出,席间的大人们都静了下来,唯独听不出机锋的小辈还在和周围的人说笑。
谢夫人回看向谢二夫人,笑道:“二弟也很敬重你。”
“不是吗?”
谢二夫人凹陷的眼眶中嵌着两颗黑沉沉的眼珠,像是蒙了层灰,神情有些迷蒙的奇怪,她还想说话,忽然被一旁的谢二爷扯住了胳膊。
谢二爷心中暗骂这疯女人又开始莫名奇妙发癫,站起身强行把她扯起来,朝谢夫人道:“大嫂,兰槐她最近情绪不太好,您别介。”
“灵音去世后,她受的打击太大了。”
“我先带她回去。”
谢夫人大度道:“无妨,同是母亲,我理解的。”
谢二爷连连道谢,强拉着自己的妻子离开。
谢苓看了眼谢二夫人的背影,咽下了口中的糕点,若有所思。
这谢二夫人,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
这顿年夜饭除了还未懂事的孩童,其他人都没什么心思吃。
席间安静的很,也就老太君来的一会,有小辈前去磕头讨赏,才有几分过年的热闹。
席散后,离子时也就还有两刻,谢苓命人在二楼看台处摆了火炉和矮桌,然后亲自去邀谢珩。
谢珩没拒绝,跟着她到了地方,二人隔桌对坐。
谢苓笑眯眯看着对面的青年,抬手斟了杯酒。
“堂兄,一会子时一过,就到新的一年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屋内的暖黄明亮的烛火透过大开的阁门,和天幕上浅淡的月色,交织成网,洒在少女肤如聚雪的脸颊上,在她琉璃色的瞳孔中映下摇曳的光,动人心魄。
谢珩接住她递来的酒,疏冷的眸底划过暖光。
他勾了勾唇角,轻轻颔首:“是。”
“是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
话音刚落,子时的钟声随之响起,穿透夜幕,余音不散。
“砰”的一声,紧接着绚烂的烟火在天际炸开,将整个黑夜照亮。
谢苓将准备好的新年贺礼拿出来,推到谢珩跟前,嗓音温软:“祝堂兄此后的日子。
多喜乐,长安宁,岁无忧。”
绚烂的烟花宛若五彩星河,倒映在谢苓明亮的乌眸。
她的眼中盛满烟火。
他的眸底倒映她的笑颜。
谢珩凝望着她的眉眼,轻轻打开了眼前的红漆小匣子。
清淡沉静的檀香味扑面而来,匣子里躺着一串小叶紫檀十八子佛珠,其中夹着一颗菩提子。
他拿起来,看到了每颗珠子上都雕刻着莲花,菩提子上是他的字,士衡。
“堂兄,我的雕工有进步吗?”
“上面的莲花可都是我一点一点刻出来的。”
眼前的
少女正撑着下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上好的玉石坠子。
手中的佛珠纹路粗糙,少女清软的嗓音和热闹的烟花声萦绕在耳际。
他的心,像是被火燃烧融化了的雪酥糖,软得似乎没有力量跳跃。
“很好。”
“我很喜欢。”
“我……我也有东西给你。”
谢珩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从宽大的袖摆中拿出个长条状的盒子,递给谢苓。
谢苓不意外他会送东西,抬手打开了精致的木盒。
看到里头东西的一瞬,她柳眉微挑。
倒是和她想的不太一样,里面是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缠丝粉玉镯。
上面的缠丝做工精美,像是金色的花枝缠绕。但玉镯的成色一般。
她将玉镯套在手腕上,抬起来给谢珩看。
“多谢堂兄,这镯子真漂亮!”
雪肤粉玉,相配至极。
谢珩唇角微不可查的扬了一下,声音清冷却柔和:“这镯子另有玄机。”
“我演示给你看。”
他站起身,示意谢苓也站起来,然后走到她身后,微微俯身。抬起手臂环绕着她,将她半圈在怀中,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对准阁门,另一只手轻按在玉镯上的机关扣上。
“咔哒”一声轻响。
谢苓看到眼前飞射出几道寒光,眨眼间没入阁门的门板。
是银针!
她双眸一亮,下意识侧过头去看谢珩。
两人瞬间鼻息纠缠。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脸侧耳边,她脊骨蹿起一阵酥麻,双腿一阵发软。
谢苓慌乱的离开谢珩的怀抱,双颊莫名有些发热。
谢珩抿了抿唇,站直身子,注视着眼前少女的面容。
她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纷乱,一缕头发越过小巧的耳,垂在她脸侧,双颊浮上一团红云,像是红灯映雪。
他看着她,放缓了语气:“这银针皆淬了毒,每次按动会射出三根,见血封喉,一击毙命。”
“盒低有暗格,里面是备用的银针,取的时候要小心些。”
谢苓乱蹦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真心实意道谢:“我记住了,堂兄。”
“还有,这镯子我很喜欢。”
谢珩嗯了一声,虽然眉眼依旧疏冷,但她感觉得到他心情十分不错。
称得上愉悦。
她心说自己果真送对了东西。
嗯……谁说随便买的东西不行?只要话术够,照样能让人动心高兴。
谢苓拾起桌上的酒杯,倚靠在栏杆前,笑盈盈看着谢珩。
“堂兄,喝一杯吗?”
谢珩颔首,拿起酒杯,与谢苓并肩而立,碰杯对饮。
夜空中的烟火绚烂,他侧头看着谢苓如玉的侧颜,眸光一片柔和。
这样……也很好。
他转回头,目光望向遥远的天际,心中呢喃。
希望日后的每一个新年,皆会如此。
*
大年初一,谢苓起了个大早,正坐在镜台前梳妆,准备出门去寻兄长,就见白檀急匆匆从外头来。
她许是走得急,冬日的早晨又冷,因此眉睫上挂了层白霜,脸也冻得通红。
一进门,她就冲到跟前,站在谢苓旁边道:“谢君迁他被太后罚了!”
“刚刚我上街买包子,亲眼看见他被人从马车里抬出来,脸白得吓人。”
谢苓脸色微变,噌的一下站起来,头上簪了一半的簪子“叮当”一声落在地上,裂成两截。
“可有打听到怎么回事?”
白檀摇了摇头:“我看了一眼就赶紧回来了。”
谢苓眉心紧蹙,转头吩咐白檀:“去叫赵一祥备车,我现在过去。”
雪柳闻言,赶忙去把斗篷拿来给谢苓系上,然后忽然想起来赵一祥今儿不在。
她道:“小姐,赵一祥今儿放假了,府里轮值的车夫只有三个,恐怕咱们指使不动。”
谢苓心沉了沉,说道:“去问问堂兄。”
“他有自己的车夫,应当能借来用用。”
“走,直接去言琢轩。”
雪柳点了点头,和白檀一起快步跟着谢苓往垂花门那边走。
刚走到垂花门跟前,就看到谢珩身着天蓝色氅衣,怀中抱着许久不见的狸奴,跨过门槛。
谢苓小跑过去,气喘吁吁停在谢珩跟前。
“堂…堂兄你要…出门吗?”
跑得太急,她说两个字喘一下。
谢珩垂眸看着她,单手抱着狸奴,腾出一只手给她顺气。
“是要出门。”
“发生了何事,你慢慢说。”
谢苓点了点头,说道:“我听说大哥被太后娘娘罚了,着急去看看。”
闻言,谢珩了然。
这事…他是知道的。
只不过是假罚,并不是真的,谢苓若是现在去了,怕是要被太后记恨上。
但这话他却不能明说。
沉默了片刻,他顺着狸奴的毛,安抚道:“谢君迁没事。”
“你现在不能去他那。”
谢苓一听来了气,正要问为什么,抬眸就撞进了对方清冽的双眸。
火气瞬间被浇灭了。
她冷静下来沉吟了一番,发现确实是自己太冲动了。
大哥若有什么事,以他的性子,昨夜就该有人来报信的。
况且谢珩此人别的不说,倒是不屑于撒谎。
她道:“堂兄,我大哥真没事吗?”
谢珩嗯了一声,语气柔和了几分:“放心,他不会有事。”
“若有什么变动,我会告诉你。”
谢苓这才放下心来。
谢珩道:“吃早饭了吗?”
谢苓摇了摇头。
听了消息就急匆匆出来了,哪里来得及吃饭。
谢珩的目光落在少女浅粉的唇瓣上,淡声道:“薛怀文邀我去不月楼小聚,他夫人也在。”
“你随我去吧。”
他本来是打算推脱掉的,毕竟薛怀文这厮肯定有事相求,但……不月楼的点心不错,要提前一个月预定,让谢苓尝尝也是好的。
再者,今日本就是让她跟会稽王见面的日子。
让会稽王对她…一见钟情的日子。
想到这,他眼底微沉。
谢苓本想婉拒,但对上谢珩那骤然变冷,看起来不容拒绝的漆眸时,只好咽下拒绝的话,点了点头。
好凶。
都对她动心了还那么独断,谁要是做他妻子,不得被当成金丝雀圈养起来。
谢苓腹诽了几句,安慰自己,培养“感情”嘛,从一起吃饭开始。
谢珩把狸奴放在远福怀里,带着谢苓一同乘车去了不月楼。
等吃到不月楼的菜肴和点心,谢苓心中的不情愿瞬间烟消云散。
味道绝妙,不亏。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谢苓也跟薛怀文传说中那个极其泼辣的娘子,成了朋友。
回府的路上,谢珩忽然拿出一支桃花簪插在她发间。
说是和上次送的桃花耳坠是一套,只是工期晚了些。
谢苓不疑有他。
马车行至秦淮河岸西市的一间糖食铺时,谢珩叫停了马车。
他道:“玉娘还病着,吃不了旁的,我买些桂花糖和蜜饯。”
“要一起看看吗?”
谢苓感觉有点奇怪,又觉得好像没什么不对。
谢珩虽然对谢夫人和谢家主冷淡,但对玉娘确实挺好的。
听闻前些日子还专门花重金,派人去西南那边寻医,因为传
言巫医有办法解苏合散的毒。
玉娘才不到十岁,正是贪吃爱玩的年纪,现在却被困在病榻上,好多东西都吃不成。
谢珩疼妹妹,买些糖果给她,也是正常。
谢苓压下心头的怪异感,跟他下了马车。
二人走到糖果铺前,就见里头已经排起了长队,一直延伸到街边。
她咋舌感叹:“这铺子好生火热。”
谢珩道:“这是大靖最好的糖食铺,算是皇商。”
也就是说,会给宫里送货。
谢苓倒是不太了解这些,因为她不怎么吃甜的。
铺子伙计动作很麻利,两盏茶的工夫就轮到了谢苓和谢珩。
她站在旁边打量铺子的装潢,辨认眼前方格里的各色糖品,谢珩则是点了几样品种,叫伙计装起来。
正等着,肩膀就忽然被人撞了一下。
她没站稳,谢珩扶住了她的胳膊。
谢苓皱眉朝侧后看去,目光随之一顿。
只见那人一身玉带华服,浓眉大眼,看起来一身正气。
正呆愣的盯着她的脸,然后又扫过她的发顶。
不是会稽王司马湛是谁。
本来好好的心情,瞬间被浇了一盆冷水。
还说谢珩怎么如此好心,居然还主动请她吃饭,给她送簪子。
原来在这等着呢。
谢苓压下怒火转回头,正准备先行离开,就被会稽王上前拦住了路。
他先是朝谢珩打招呼:“谢大人,好巧。”
谢珩嗯了一声:“王爷来买糖?”
会稽王颔首,目光有意无意朝谢苓瞟,笑着说道:“是啊。”
“你旁边这位姑娘是……”
谢珩捏着纸袋的手微微收紧,目光落在会稽王春心荡漾的脸上,越来越沉。
他冷声道:“是微臣堂妹。”
会稽王闻言眼睛更亮了。
他记得李木说过,曾在云台城寻到个唱戏的美人儿,前些日子查出来身份,正是谢珩堂妹。
李木本来说要直接掳来,但他总觉得太粗鲁了,再加上毕竟是谢家人,不好这么直接,打算从长计议。
而且说实话他也不大相信李木吹的,这女子是什么天上有地下无的绝世美人。
可今日一看,果真合他口味,就连头上的簪子,都是他最欢女子戴的粉玉。
还很有缘,居然就这么撞上了!
金玉良缘呐金玉良缘。
正好侧妃位置不日便空出来一个,给这谢珩的堂妹正正好。
一来她长得太得他心意,二来谢珩似乎对这堂妹十分重视。
合心称意。
“谢大人若有空,可来本王府上坐坐。”
“哦,对了,可以把堂妹也带上,内子正好缺个说话的妙人儿。”
谢珩道:“是,改日定去拜会王爷,微臣先带堂妹回府了。”
闻言,会稽王心放下一半。
谢珩不可能看不出他的心思,能答应邀约,那便是默认了要把她送给自己。
他笑道:“谢大人慢走。”
谢珩颔首,垂眸看向脸色苍白的谢苓,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
他压下情绪,淡声道:“回吧。”
谢苓没有吭声,乖顺跟在他身边,像是回到了曾经最疏远的时候。
二人沉默着上了马车。
谢珩将纸袋放在小几上,目光落在谢苓紧抿的唇瓣上,几次想开口解释,却又觉得说什么似乎都太过苍白。
确实他想将她送人。
这是他不可更改的谋划。
最终,他只道:“我不会害你。”
“你信我。”
话音落下许久,才传来谢苓闷闷的嗓音,像是夹杂着微弱的哭音。
“我信……”
“我信。”
我信个鬼啊!
果然是薄情寡义的臭男人,这段时间又是撩拨又是送礼,对方照单全收,私下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还以为他改变主意了。
结果并没有。
动心归动心,但女人怎么比得过权势呢?
谢苓虽说也预料到过这个结果,可现实摆在眼前的一刻,她不难过是假的。
她不得不承认,撩拨他的时候,自己也会克制不住的心动。
谁能不心动呢?
谢珩他惊才绝艳,容貌昳丽,对待她总有着特别。
还好,她没像上辈子陷太深。
眼眶里的眼泪打转,她压下心头的酸涩,吸了吸鼻子抬眸看向谢珩,扬起一抹自以为很洒脱的笑。
“堂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为你所用。”
“自然会听话。”
谢珩想抬手遮住她盛着水汽的双眸,却不敢靠近。
他动了动唇,嗓间发出一声沉闷沙哑的嗯。
一路沉寂。
二人回了府后,各自沉默着回了院子。
回到留仙阁后,雪柳和白檀看出来她情绪低落,二人便轮番安慰,最后演变成围在火炉边饮酒消愁。
白檀本是安慰她,结果喝着喝着自己先醉了,耍起酒疯,一会哭着说自己生不由己,实在对不起谢君迁。一会又骂谢君迁是混蛋。
雪柳也醉了,趴在桌子上睡觉,嘴里嘟嘟囔囔的。
谢苓凑过去听,才听到她说的是,要攒钱,好多好多钱,要小姐快快乐乐。
看着醉倒在桌上的两人,谢苓忽然就觉得没那么伤心了。
或许有人薄情寡义,但身边更多的是爱她的人。
她抬手拨过雪柳盖住眼睛的发丝,给对方和白檀都披了衣裳,然后拎着酒壶,独自上了二楼。
倚靠在栏杆边,仰头阴云密布的天,就着冷雪灌入一口酒。
烈酒入喉,刺得她胃火辣辣的,但也掩盖了心尖的酸涩。
她目光越过垂花门,遥望向灯火明亮的言琢轩,露出哂笑。
不甘心。
实在不甘心。
无关情爱,她只是觉得自己上辈子情场不顺,怎么这辈子还能撩拨男人失败呢?
还是想试试。
再试最后一次。
她想知道,若让他失去对自己的掌控,他会如何?
是发疯失控,还是无所谓。
……
大年初一后,说来也奇怪,天气忽然就由晴转阴,开始飘起雪来,一连下了几日,四处都白茫茫的。
按道理说都快到春天了,不应该下这么大的雪。虽说瑞雪兆丰年,但雪这种时节,雪太大反而不是好事。
谢苓迅速收拾好心情,也忙活了好几天。先是去见了兄长,跟他秉烛夜谈,解释了谶言的事,说了自己的打算,求他将自己的八字呈给皇帝。
兄长最开始自然不同意,但等她说清利弊,最终也还是点头了。
谢珩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阻碍皇帝和其他士族查到她的身份,甚至不惜派人去阳夏衙署改了她登记的出生年月。
谢苓本来也不急,觉得王氏迟早会查到,毕竟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但自从大年初一那天碰到会稽王,她就觉得不能再拖了。
她想了许久,觉得谁来暴露她的八字都不稳妥,会遭到皇帝怀疑。
但兄长不同。
他与她一母同胞,又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
她很了解皇帝,司马佑这人疑心病很重,又极其自负。对于他而言,兄长将她主动送给皇帝,是投诚的表现。
妹妹都在他手里握着,又有天女身份,谢君迁焉能不听他的话?
事实证明,她判断的不错。
兄长在大年初四将她的八字暗中呈上去后,皇帝大喜,但毕竟疑心病重,直言要等十五那天的天象对应才行。
若是对不上,兄长就要承担皇帝和朝臣的怒火。
听闻这些,谢苓的心放了下来。
十五的天象绝对不会有错,她只需要做好最后一件事。
最后一次,试图拨动谢珩的心。
*
大年初十,下了七八天雪的建康城,难得回暖。
冬日倦怠,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日光晕成一团模糊的暖黄。窗外枝头上的鸟雀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谢珩坐在书案前,无心批阅卷宗。
自从那日见过会稽王后,谢苓虽一如往常同他打招呼,甚至一起用饭。
但他总觉
得不对。
就像是花缺了花蕊,树枝缺了鸟雀,空荡荡的。
以至于他本打算初四去会稽王府的事,一推再推。
他利用她够多了,从白檀到禾穗,从兰璧到长公主。
这次他想给她点时间。
也给自己点时间。
不知想了多久,金乌上移,日光跟着转移,慢慢照射到了他的眼睛。
刺目的光线笼回了他的神思,一抬眼,就见远福正准备把窗子上的纱帘取下来,遮挡太阳。
阳光被纱帘隔去了大半,斑驳的光影落在他疏冷的眉宇。
他道:“谢苓呢?今日在做什么。”
远福道:“回主子,苓娘子方才出门去了,留仙阁的人来报……”
说到这,远福有些犹豫,他硬着头皮结巴道:
“说她要去太清湖岸见…见余家小公子。”
“咔嚓”
话音落下的一瞬,谢珩手中的狼毫笔应声而断。
远福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收回目光低下头。
半晌,他才听到自家主子开口。
“备车,去太清湖。”
声音像淬了寒冰。
远福忙不迭应声,撒腿往外跑。
谢珩站起身,垂眸看着断裂的狼毫,面无表情丢到桌面上,拿帕子擦掉沾染在指节上的墨点。
余有年。
她为何要找那个蠢货,还是在太清湖。
是想像给他送及冠礼那次,在湖心亭再同余有年表白一次吗?
谢珩漆黑的眼底一片冰冷,隐隐透着杀意。
*
今日的天格外暖,太清湖上的薄冰化了大半,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目的银光。岸边有不少人在垂钓赏景。
远远的,谢珩就瞧见湖边的两道人影。
一高一矮,离得极近。二人言笑晏晏,看起来相处甚欢。
谢珩觉得碍眼的厉害,让车夫把车停在离谢苓极远的地方,冷着脸,独自一人朝岸边走去。
待走到离二人还有五六十步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不知怎么想的,侧转脚步站到了身旁那颗粗壮的枯树后。
谢苓正有一搭没一搭跟余有年说这话,忽然余光就瞥见了不远处的树后,飘出一片青色衣角。
她皱了皱眉,心说谢珩怎么不直接过来。
但转念一想,这样也好。
她仰头看向余有年,心中默念对不起,然后眉眼弯弯,展露笑颜。
“余公子,等我离开谢府,就同你一起。”
嗓音清软雀跃,眉眼带笑。
树后的青年,将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谢珩心口一窒,沉下了脸。
他紧紧盯着谢苓的脸,目光晦暗不明。
良久,转身大步离去。
谢苓一直注意着树后的动静。
其实方才她回答的是,余有年说带她一起看边塞风光的话。
她故意说得模棱两可,就是要看看谢珩的态度。想看看他会不会失控出来。
余有年自然不知道眼前少女话是说给别人听的,他只觉得心花怒放,高兴得几乎头晕眼花。
她同意和他看边塞风光,是允许他追求的意思吧。
少年马尾一甩,咧嘴露出一口白牙:“苓娘子,等我从边疆回来,马上就跟皇帝讨个长假,带你去边塞看风光!”
谢苓朝余有年笑着点头,余光落在枯树后,发现那片衣角已然消失。
走了?
就这么走了?
谢苓杏眸一暗,心沉到谷底。
果然还是输了。
她无心再逗留在太清湖,随便找了个理由,给余有年赔不是,随后乘车回府了。
*
月上柳梢头,言琢轩一片安静。
值夜的小厮在耳房里打呵欠,强撑着精神听卧房里主子的动静,时不时给炉子添碳,将冷了的茶水换成新的,重新煮上。
不知何时,外头呼啦啦刮起大风,将窗扇拍的噼里啪啦作响,寒气顺着门窗的缝儿溜进屋,冷得小厮一激灵。
他赶忙起身把窗户关严实,支起耳朵听卧房的动静,好一会,确定一向浅眠的主子似乎没醒,才放下心来。
小厮又坐回去,靠在椅背上打盹儿。
卧房内一片昏暗,此刻谢珩闭眼躺着,如玉的面容上凝着一团阴云,眉心紧蹙。
白日里太清湖听到的话,无时无刻不在耳边萦绕。
谢苓她居然敢。
她怎么敢。
明明之前还在说喜欢他,结果现在就要投入别人的怀抱。
余有年他哪里好?是图他不学无术,图他样貌丑陋,还是图他幼稚愚蠢。
更何况,她既是他的棋子,那便是他的所有物,岂容他人觊觎?
就算他要把她送人,那也只是暂时,日后会补偿她的。
谢珩睁开眼,盯着幔帐,一片清醒。
这他头一次尝到辗转反侧一夜难眠的滋味。
直到窗外蒙蒙亮,天际泛起鱼肚白,他终于做好了决定。
她既想要情爱,看在她往日乖巧,用起来趁手的份上,也能够勉强给她几分。
他不会成亲,也不会再将她送人。
只要她乖乖听话留在身边,分她一丝情爱又何妨。
打定主意,谢珩揉了揉眉心,压下倦意翻身坐起。
计划有变,他需要重新部署。
雁声那边…怕是要有些麻烦。
……
正月十五,上元节。
大靖有旧例,上元节五城兵马弛夜禁,百姓张灯饮酒为乐,共赏圆月。
建康城中的百姓白日就挂上了花灯,路边的摊贩也将各式各样的花灯摆了出来,等待着夜里花灯集市,人流多时卖个好价钱。
谢府也挂了不少灯笼,装扮的倒是年味很足,只是府里的主子之间没怎么走动,冷冷清清的。
谢苓差人去买了些漂亮的花灯,和院里的侍女小厮们一同挂在树梢房檐下,预备等夜里就点燃,不管怎样先好好过节。
这是她在谢府的唯一一个,也是最后一个上元节。
皇帝这次终于聪明了一回,听了兄长的话,将天女的事并未透露出去,并且有意引导朝臣向其他方向查。
因此其他士族还不晓得谶言上的天女是她,谢珩也不知晓皇帝已经知道了天女是她。
兄长说,等金乌西坠时,出现日月交辉之象,陛下便会赐下圣旨,以天女之名,迎她入宫。
抬手将最后一个花灯挂在树枝上,她轻轻吐出一口气。
总算是走到这一步了。
只是谢珩……近日有些奇怪。
初十那天,她本以为谢珩多少会有点反应,要么发怒软禁她,要么提前把她送去会稽王府。
谁知这人脸都没露,整日见不到人,听雪柳说,似乎每日天一亮就出门,夜里才姗姗归家。
也不知在做什么,又在谋划什么,会不会对她不利。
想到这,她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雪柳看主子忽然又闷闷不乐,抬手替她紧了紧衣衫,安慰道:“主子别思虑太多,等今日过后,咱们就脱离这儿了。”
谢苓点了点头,驱散了纷乱的心绪,笑道:“回屋吧,外头冷。”
雪柳欸了一声,主仆两人一同进了屋子。
午时过后,几日未见的禾穗忽然来了。
谢苓和她隔桌对坐在罗汉榻上,一人捧着杯暖茶。
“女学近日可好?只放十五一天假吗?”
“还好,明天一早就得回去了。”
两人聊了几句日常,谢苓总感觉禾穗心不在焉的。
她看着少女明亮的圆眼带着纠结,眼底一片青黑,沉吟片刻后,柔声询问:“穗穗,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
“我答应你父亲,好好护着你。”
“不管什么事,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尽力帮你。”
提起父亲,禾穗眼眶微微发红。
毕竟才十四岁,一人远走他乡,怀抱仇恨,而父亲生死不知,怎能不郁结在心?
谢苓的温柔和善解人意,让她愈发愧疚。
她翕动着唇瓣,良久才开口。
“阿婵姐姐。”
“谢夫人……”
“她让我多跟谢珩接触,还告诉了我很多他的喜好。”
“说过段时间就把我记在她小弟名下,好有个合适的身份。”
闻言,谢苓微怔。
谢夫人这是想撮合谢珩和禾穗吗?
她一时想不通对方到底想做什么。
最开始谢夫人收禾穗做养女的时候,她就觉得十分违和,但禾穗没拒绝,她也不好干涉太多,只能暗中叫人看着点。
后来谢夫人专门送禾穗去女学,她还当对方是真心喜欢禾穗,甚至花功夫培养。
没想到谢夫人居然抱着这心思,想把禾穗变成儿媳。
可禾穗的身份……在谢夫人眼里就是个孤女才对。
一般门楣高些的人家,给族中郎君相的都是门当户对的女郎。
士族更不用说,讲究的就是门当户对。
她可不觉得谢夫人是不看门第出身的人,对方这么做,绝对是抱着什么目的。
甚至不惜花工夫培养,给禾穗换身份。
沉默片刻,谢苓凝视着禾穗的眼眸,神色认真,压低嗓音:“你先照她说的做。”
“等今年开春女官考核,尽力考个好名次入宫来。”
“做了女官,她的手就伸不了那么长了。”
听了这话,禾穗茅塞顿开。
是了,她可以努力考个女官,这样不仅可以暂时摆脱谢夫人,还能离仇人更近。
想通后,提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回肚里。
她握住谢苓的手,保证道:“阿婵姐姐,谢谢你,我一定会考上女官。”
谢苓反握住她的手,柔声安抚:“穗穗,我相信你。”
“一切有我,你尽管做。”
禾穗眼圈更红了,看起来要哭不哭。
谢苓拍了拍她的手背,眨了眨眼道:“好啦,不说这些,今晚一起去花灯集会吗?”
“我猜灯谜很厉害的,到时候你想要哪个我帮你赢哪个。”
禾穗破涕为笑,用帕子擦掉眼泪,声音还带着闷闷的鼻音:“我要兔子的!”
谢苓笑道:“好,兔子老虎通通有。”
雪柳在一旁幽怨道:“那我呢?”
谢苓扑哧一下笑了。
“当然也有!”
*
金乌西坠,皇帝司马佑站在太极殿外,抬头一眨不眨望着烧满红霞的天。
钦天监擦着汗等在一旁,屏住呼吸等待。
终于,金乌落入地平线,而天尽头的月亮,也穿出云层,逐渐显现。
日月交辉,一阴一阳,同现天际。
司马佑按捺不住狂喜,一把揪住后边钦天监太史令的衣领,哈哈大笑。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哈哈哈哈,”他双目发红,神情癫狂傲然:“日月交辉,阴阳合和,天女兴佑!”
太史令战战兢兢陪笑。
“是,是,陛下乃是真龙天子,更有天女相助。”
“日后必然一统天下,兴我大靖。”
皇帝松开手,抚掌大笑:“说得好!”
“赏!”
转而扬声道:“来人,给朕拟旨!”
孙良玉躬身称是,佝偻着腰随皇帝进入大殿,趴在地台上,替皇帝拟旨。
与此同时,皇宫之外,众大臣皆站于庭院观天,见日月交辉真如谶言显现,皆脸色震惊。
各怀心思,却鲜少有人觉得皇帝是那个被兴的“仁右”。
谢珩负手立于窗前,看着日月交辉,日轮完全被远山吞没,天际陷入朦胧的黑暗,才缓缓收回视线。
饶是猜到会如此,但亲眼所见,却还是止不住心悸。
若他再动作慢些,谢苓定会像指缝的沙,永远握不住。
还好,她的出生年月,他提前派人改了,唯独谢君迁这个知情者,却算不上疏漏。
毕竟没有哪个亲兄长,能主动把妹妹送入火坑。
谢苓怨了他这么多日,他忙得没空去解释,好在今夜表明心际,也不算太晚。
她喜欢他,不是吗?
二人也算是心意相通,在一起是理所当然。
这段时间他脚不沾地,力排众议将原本的计划改了,提前了余有年出征的日子,甚至还跟雁声打了一架。
为的就是能让她安心待在他身边,再也不要担惊受怕,不会被那些烂桃花迷了眼。
想到今夜会见她,谢珩淡漠疏冷的眉眼软了下来,眼底透出笑意。
*
入夜,华灯初上。
建康城街道两旁,摆满了各色花灯,璀璨绚丽,交织倒映在秦淮河里,像是满天星河。
摊贩老板吆喝不停,孩童的嬉笑声不绝于耳,人群踏着光影穿梭其间,热闹非凡。
谢苓领着雪柳白檀和禾穗,在人流如织的街道上穿梭,时不时停在中意的花灯前猜灯谜,或是在摊贩那买些小玩意。
自打来建康,她就没这么放松过。
四人玩得尽兴,走过一处面具摊时,一人买了一具。
谢苓的是红狐狸面具,狡黠可爱。
白檀刚戴好,就被不知何时找来的谢君迁捉了手腕,不由分说拽走了。
三人耸耸肩,有些无奈。
又顺着街道走了一会,三人停在一处表演打铁花的地方,兴致勃勃围观起来。
谢苓正瞪圆了眼惊叹,就被人轻轻拍了拍肩头。
她回过头,才发现是远福。
“苓娘子,我家主子有请。”
谢苓面具下的脸一冷,琉璃色的眸子映着星火四溅的铁花,不耐烦的很。
“远福大哥,劳烦您告诉堂兄。”
“我不去。”
“忙着看表演呢。”
一会就要进宫了,她懒得再演。
远福没想到谢苓会拒绝,他啊一声,愣在原地,随即着急起来。
苓娘子戴了面具,人流有多,暗卫报的位置并不太精确,方才找人就耽误了许久,若是再不过去,怕是要耽误主子的时间。
他现在谢苓后边,低声哀求:“苓娘子,您就跟奴才走吧。”
“主子给您准备了上元节最独特的灯会。”
见谢苓没反应,他苦口婆心开始卖惨:“您就随奴才走吧。”
“您要是不去,主子非扒了我的皮。”
“……”
谢苓有些无语。
她转过身道:“罢了,也不为难你,带我过去。”
她倒要看看,谢珩又要作什么妖。
“雪柳,你跟禾穗逛逛了早些回,今儿晚上人多,肯定会有人贩子。”
“别走散了。”
说着她把钱袋子解下来给雪柳,说道:“买点喜欢的,我去去就回。”
雪柳和禾穗有些担心,但碍于远福在场,也不好问,只能点点头应下,看着谢苓的身影被人群吞没。
远福引着谢苓到一处马车前,亲自为她掀开车帘,恭敬道:“苓娘子,地方有些远,您上车。”
谢苓嗯了一声,打量了车身,确定是谢珩的马车后,安心上了车。
马车摇摇晃晃,走了小半时辰,终于到了地方。
谢苓掀开帘子一看,才发现是太清湖。
“……”
怎么又是太清湖。
她不懂谢珩的心思,只觉得男人心海底针。
远远的,就看到几日不见的人正背对着她立在岸边。
月色下,青年身形颀长,一身广袖月白长衫,衣袂随风翻飞,笼了层浅淡的银纱,飘然若仙。
他已经及冠,因此以玉冠束发,看起来多了几分端方温润。
美则美矣,太过无情。
谢苓淡淡收回视线,提步朝他走去。
谢珩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过了身。
谢苓停在离他一步的地方,端详着他。
只见青年手中提着一盏做工精巧的花灯,温暖的烛光映得他眉目如画,斯文清隽。
以往冷淡无波的凤眸柔和至极,上挑的眼尾带笑,温柔得令人诧异。
谢珩也在打量眼前的少女。
她带着狐狸面具,黑白分明的杏眸盛着灯火,眼神复杂,充满着疑惑不解,以及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却唯独没有高兴。
心尖微颤,谢珩捏着灯柄的手紧了紧。
没关系,等他表明心际,她就高兴了。
想到这,他忽然有些紧张。
说起来也有些可笑。
他斩杀贪官污吏的时候不曾紧张,威胁父母的时候不曾紧张,面对群臣质疑时,面对百姓不信任时,都未曾紧张过。
几个月前他吻她
时也未紧张慌乱,亦或者有别的心思。
可如今竟然心慌到手抖。
谢珩定了定心神,朝暗处看了一眼。
下一刻。
“咻、咻、咻……”
“砰!”
烟花直冲天际,于夜幕绽放,碎成斑斓的星火,飞速坠落。
他向前一步,将花灯递给谢苓,眸中倒映着烟火和谢苓带着面具的脸,认真开口。
“阿苓。”
“我曾误会你,利用你,对你不屑一顾。”
“我知晓你予我心意,却一再逃避。”
“我……做了许多错事。”
他顿了顿,神情愧疚,语气越来越柔和。
“请你原谅我。”
“日后我会好好待你,不让你再担心受怕。”
“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说完,他凝视着谢苓的双眸,将手中的花灯递了过去。
“这是我亲手做的花灯。”
“听闻你喜欢鬼工球,我便仿照着,以它为原型做了个类似的花灯。”
“看看喜欢吗?”
谢苓听着他真挚的表白,心口酸涩,又觉得可笑至极。
她面无表情接过花灯,细细打量了几眼。
雕刻繁复,确实是鬼工球的样子,一看就用了心思。
想必是天底下独一份的礼物。
但她现在……不需要了。
她握着灯柄,抬手将面具摘下,仰头看向比自己高许多的谢珩,忽然笑了。
谢珩看着她唇角的笑,心口没由来的一颤。
眼前的少女似乎一如既往乖觉温软,却在下一刻,俯身吹灭了他亲手做的花灯。
花灯寂灭,她笑得甜蜜漂亮,语气却清幽不明:
“堂兄,逢场作戏的事情,你怎么还当真了?”
谢珩瞳孔一缩,笑意僵在唇角,慢慢消失不见。
他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干涩低哑的嗓音。
“为什么?”
谢苓笑道:“你利用我,我也利用你。”
“哪有为什么?”
“你我只是利益交换不是吗?”
“堂兄,这可是你教我的呀,怎么能忘了呢?”
谢珩垂眸,眼底一片灰暗。
满天的烟火还在绽放,和波光粼粼的湖水连成一片绚丽的海。
可烟火下的两人,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
眼前的青年眼眸微垂,睫羽轻颤,看起来有几分委屈的意味。
谢苓抿唇,不耐烦把花灯塞入他掌心,挥了挥手转身。
“堂兄,上元节快乐。”
“希望日后,再也不见。”
刚踏出半步,她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大的拉力,转而撞入熟悉的怀抱。
雪松香侵袭而来,她被强硬的抬起下巴,扣住后脑。
微凉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似乎在颤抖。
下一刻,温热的唇瓣贴上了她的唇齿,堵住了她即将要说出口的话。
谢苓瞪大的双眼,双手狠狠推着他的胸膛,却似乎更加激怒了他。
他重重碾在她的唇上,强硬撬开她的唇齿,吞吐着她的气息,咽下她的味道。
她怎么敢。
她怎么敢?
骗子。
濡湿的唇舌/交缠,谢苓口中不受控制的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她感觉自己要溺死在这个吻里,要被冷冽的雪松香侵袭吞没殆尽。
眼角溢出泪水,她无力半软在他怀中,绵软的手掌抗拒的轻推了一下他的胸膛,狠狠咬了他一口。
脑后的手指却加重了几道,另一只手烙在她的腰间,颇有不管不顾的姿态,掠夺起她唇齿间的气息。
腥甜的铁锈味在二人之间弥漫。
她觉得自己唇舌发麻,胸腔的空气越来越稀薄。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谢苓,二人唇间拉出一道暧昧的银丝。
他微凉手指擦过她微微发肿、带着水光的唇瓣,喘息着将她狠狠嵌入怀中,嗓音低哑,带着咬牙切齿的意味。
“骗子。”
“小骗子。”
“这辈子休想甩开我。”
谢苓喘匀了气,狠狠推开谢珩,扬手就是一巴掌。
“登徒子,你见鬼去吧!”
打完,她一抬眼,看见了谢珩泛红的眼尾和嫣红的薄唇。
宛若谪仙坠落凡尘,沾染了俗世情欲。
他黑沉的凤眸翻涌着陌生的情绪——疯狂、偏执,如同褪下斯文假面的野兽,充斥令人心惊的掠夺欲。
谢苓被看得心里发毛,害怕对方又发疯,一言不发提着裙摆就跑。
她未看到,身后的谢珩,摸了摸被打的侧脸,唇边勾起一抹摄人的冷笑。
跑?
别说是皇宫,就算是天涯海角,他都不会放过她。
*
当天夜里,谢府接到了一封圣旨。
封谢苓为右贵妃,即刻入宫。
另有册文言:
“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惟尔赠阳夏县令二女谢苓,祥会鼎族,行高邦媛,体仁则厚,履礼维纯。有冲敏之识,不资姆训;有淑慎之行,自成嫔则。蕴此贞懿,灼其芳华,选躬之初,奉承先命。肃恭之仪,克称尊旨,銮舆比幸,侍从勤诚。祗事寿宫,备申哀敬,能尽其节,实同我心。久奉椒涂,载扬蕙问,勤於道艺,每鉴图书。动有箴规,必脱簪珥,进贤才以辅佐,知臣下之勤劳。谦让益勤,记功惟最,声流彤管,道洽紫庭。克副宫教,敬修壶职,眷求贤淑,用峻等威。百辟抗辞,六宫归美,宜崇礼册,俾举彝章。是用册曰右贵妃。往钦哉,无或居上而骄,无或处贵而逸,降情以逮下,诚事以防微。洁其粢盛,服其汗濯,敬循礼节,以率嫔御。膺兹嘉命,可不慎欤。”[1]
自此,谢氏二女位左右贵妃,共侍天子。
不系之舟,终有归宿。
【上卷完】
第98章 春光作序万物始~
二月廿一,春寒料峭。
连日的春雨下个不停,将建康城的新绿笼罩在一片烟雾中,看不真切。
含章殿支摘窗半开,花瓶里新摘的梨花,被飘进来的雨沫裹上一层晶莹剔透的水珠。
谢苓斜躺在贵妃榻上,梅子青的大袖襦松松垮垮的裹在身上,手中捧着卷书,露出一截雪腻的皓腕。
腕间的缠金粉玉镯随着她翻书的动作,轻轻晃动,倒映出她温软的眉眼。
殿外的雨淅淅沥沥,她看向雾蒙蒙的庭院,朝正在修剪花枝的雪柳问道:“他还没走?”
雪柳闻言摇了摇头,看向庭院的目光略显复杂。
“方才奴婢去看了,还在殿外站着。”
谢苓轻笑一声:“倒是执着。”
雪柳看了眼主子的神色,心中捉摸不透对方的想法,遂小心翼翼询问:“娘娘,这次还不见吗?”
这一个多月,谢珩隔三差五就来求见主子,每次都会被主子以各种理由拒之门外。
这次不知为何格外执着,已经在门口等了一个多时辰了。
谢珩负责督办封妃大典,她有些担心主子不见,会惹得对方不快,到时在典礼上做些什么就不妙了。
可主子好似浑不在意。
谢苓漫不经心翻了页书,回道:“不见。”
上元节夜,皇帝命人前往谢氏宣旨,封她为右贵妃。
按照祖制,大靖的贵妃是只有一位的,但皇帝心存恶心谢氏,意图让她跟慧德贵妃起嫌隙,从而成为独属他的“天女”,于是另立右贵妃,位主含章宫。
皇帝本打算二月之前行贵妃册封盛典,但谢珩却联合群臣上书,言“天女”事关国运,不能以旧制论,应按照道门之礼,焚香沐浴七七四十九日,再由钦天监拟定吉日,再行封妃大典。
因此她现在算是空有贵妃之名,并无贵妃之实,等大典赐了封号,祭拜皇庙,入皇家玉牒,才算是真正的右贵妃。
不知谢珩如何运作的,他竟抢了礼部的活,负责督办封妃大典。
因此他多次上门求见,旁人也只会认为他是有大典事宜相商。
谢苓摇了摇头,心说这倒也合了她的意。
正式封妃前,皇帝是不能召她侍寝的。
这段时间刚好让她寻到应对侍寝的法子。虽说皇帝样貌不算丑陋,但一想到上辈子发生的事,她就对这人反胃的厉害。
能不侍寝最好。
窗外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白檀脚步匆匆举着伞进了院子,将伞立在门外的架子上后,推门而入。
她环顾一圈,确定都是自己的人后,上前两步蹲到谢苓面前,压低声音道:
“娘娘,奴婢去过掖庭了,找到了名为流徽的宫女。”
谢苓放下书,翻身坐起,将怀里的手炉塞给冻得手指发红的白檀,问道:“可救下了?”
手炉的热量让白檀放松了些,她点了点头,脸色却不大好看。
“是按照您教的,让掖庭的人去救下的,并且暗中敲打了管事嬷嬷,只是……”
说着,她愤愤道:“
这流徽并不领情,还狠狠推了救她的小宫女一把。”
闻言,谢苓倒是不生气,她安抚了白檀两句,命人拿来笔墨纸砚,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后递给雪柳:“把信交给小夏子,他知道该怎么做。”
流徽身份特殊,上辈子死前,这人已经成了皇帝的新宠妃,甚至有废后重立的苗头。
这段时间她利用长公主给的线人,查到了不少辛密,再结合上辈子知道的事,拼拼凑凑知晓了流徽的身世。
十七年前花朝节,王氏家主入宫赴宴,醉酒后游荡至下等宫婢所在的掖庭,对正在月下浣衣的宫女怜心起了歹念,就地强迫。
当时掖庭里的管事是王氏的人,因此灌了怜心一杯哑药,将这事彻底压了下去。
哪知怜心命苦,竟怀了王家主的孩子。
王氏主母善妒,且心狠手辣,怜心不敢认亲,更不敢去太医院求药打胎,因此只能小心掩饰,生怕被人知道,以秽乱宫廷之罪杖杀。
后来月份大了,这件事被管事知道。
或许是年纪大了想做点善事积德,管事偷偷将怜心养在屋中,帮她秘密生下孩子。
这孩子便是流徽。
怜心把她藏着掖着养到十二岁。
管事死前,想办法给流徽弄了身份,成了掖庭的宫女。而怜心在管事死后,日子变难,风寒再加上积劳成疾,不久便去了。
死前她告诉了流徽身世。
流徽因此恨上了王氏一族,于是百般谋划下,爬上了龙床,不到三个月,就从小小的美人升到妃位。
谢苓想要权,势必就要斗倒皇后和慧德贵妃,而流徽就是最好的武器。
流徽心思敏感,对所有人都抱有恶意,她能理解。
毕竟这样的出身和成长环境,能不崩溃都算好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一点一点软化流徽的心,再利诱之,便能将她收入麾下。
*
雪柳将信收好后,便打着伞出了含章殿,准备去小夏子所在的御膳房送信。
初春日的雨寒凉透骨,她抬手紧了紧衣襟,透过密织成网的雨幕,看到殿门右侧不远处的槐树下,谢珩一身绛色官袍,手执油纸伞,怀中抱着个盒子,在那一动不动的等着。
她轻叹口气,摇头离开。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以前对主子多番利用,如今却知道后悔了,不管不顾的在殿外守着,跟望妻石似的。
活该。
谢珩听到脚步声,抬眼看向雪柳远去的身影,薄唇轻抿,轻轻垂下眼睫。
一个月零六天,她还是不肯见他。
若不是白檀隔三差五报信,他甚至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一想到她对着另一个男人笑颜如花,他恨不得现在就将她带走。
关起来。
好叫她再也不能逃走,只对他一人笑。
眼底的嫉意翻涌,一阵风吹过,雨线斜飘入伞底,他睫羽上挂了水珠,将落不落。
再等等。
很快,就能见面了。
谢珩提步行至含章殿门口,晦暗不明的目光越过深深庭院,落在主殿的窗户上,几息后缓缓收回。
他俯身把怀中的木盒放在地上,并将伞遮于其上,孤身踏入雨幕。
谢苓撑着下巴在窗前看雨,忽然有些心悸。
她下意识看向雨雾中的殿门,却什么都没瞧见。
他应当,已经走了吧。
*
三月三,上巳节。
按旧制,皇帝于华林园办“兰汤宴”,邀三品以上朝臣及家眷,行“祓除畔浴”之礼,并曲水流觞,赋诗饮酒为乐。
华林园位于宫内,是前朝旧宫苑。先帝曾言“会心处不必在远,翛然林木,便有濠濮间趣,觉鸟兽禽鱼,自来相亲。”[1],于是在原先的基础上扩建,修天泉池,建景阳楼、大壮观、花光殿,凤光殿、醴泉殿等。
此次宴会乃慧德贵妃亲自督办,谢苓从旁协助。
二人自是免不了冲突,慧德贵妃也给谢苓下了不少绊子。
若不是谢苓这段日子靠着上辈子的记忆,收服了不少身份低微的宫婢和太监,有他们报信提醒,恐怕还真会着了对方的道。
好在有惊无险,总算是等到了上巳节。
谢苓乘软轿至华林园花光殿,就见大部分宫妃和大臣家眷都已经到场,正等待帝后驾临。
她环顾一周,发现谢珩不在后,心定了定,坐到了主位右下的位置上。
慧德贵妃看着谢苓那张如花似玉的脸,就恨得牙痒痒。
这小贱人不知给皇上灌了什么迷魂汤,竟然一而再再而三的害得她被冷落。
而她的好弟弟谢珩,对这一切视若无睹,甚至主动拦下封妃大典的事务,让王皇后好生嘲讽。
越想越气,她咬牙喝下一口温茶,转而扬起一抹和善的笑,开口道:“册封在即,妹妹近日气色不错,哪像本宫,为了办这兰汤宴,忙得脚不沾地,黑眼圈都出来了。”
此话一出,以慧德贵妃为首的陈婕妤便帮腔道:“姐姐哪有人家命好,头上顶着天女的名号,自是不用做事,只管享福就好了。”
“苦了您辛苦办宴,却还被抢了一半功劳。”
慧德贵妃沉下脸,装模作样训斥道:“不得胡言,右贵妃乃是天女,自有她的事情要做,岂是你能置喙的?”
谢苓看着两人一唱一和,轻笑了声。
陈婕妤是个暴脾气,再加上自谢苓入宫后就没见过她几面,只听旁人说过几句,便认为她是走了狗屎运,性子也软,遂扬声道:“笑什么?”
“姐姐替你说话,你竟还敢笑?”
谢苓懒得跟她们打机锋,此时大殿中的其他妃子和朝臣及家眷都在看着,不管她回什么,似乎都会如了慧德贵妃的意,衬得她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
她没有理睬,看向身旁的大宫女绿绮道:“按照宫规,以下犯上者,当如何?”
绿绮乃是皇帝身边的人,闻言一愣,随即双手交叠小步上前,屈膝回道:“回娘娘,该掌三十,罚抄宫规五十。”
谢苓嗯了一声,目光不轻不重落在陈婕妤身上,朱唇轻启:“宴会将开,那便轻罚,掌二十吧。”
绿绮道:“是,娘娘。”
谢苓身后的两个小宫女颇有眼色,将陈婕妤压在地上。
陈婕妤没想到谢苓会当众发难,求救的看向慧德贵妃。
慧德贵妃暗骂一句蠢货,随即开口道:“上巳节不宜大动干戈,陈婕妤也是无心之言,妹妹这次不若绕了
她。”
此话一出,再计较,那便是谢苓小心眼了。
可若她偏要计较呢?
她点了点头,回道:“姐姐说得对,那便罚她在殿外跪着吧。”
“等陛下来了再做定夺。”
慧德贵妃脸一僵,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想趁此机会立威,愈发恼怒。
但宫规确实如此,对方都搬出皇帝了,她还能说什么?
于是对着陈婕妤道:“还不快谢过右贵妃,老老实实去殿外跪着。”
“等陛下赦免你的罪。”
陈婕妤只好不情不愿谢恩,顶着满座妃嫔和朝臣家眷的面,白着脸跪到殿外。
这事一闹,大殿内噤若寒蝉。
本存着轻视之心的宫妃和朝臣,此时也重新估量起谢苓的性子。
谢苓仿佛没有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探究目光,泰然自若坐在那,端起茶杯轻呷了口。
罚陈婕妤跪着,倒也不冤她。
毕竟上辈子自己被慧德贵妃罚跪,可就是陈婕妤的主意。
况且她敢罚,并且让皇帝定夺,也是摸准了他的性子——他怕麻烦,最厌恶女人勾心斗角,听了这事也只会认为是陈婕妤的错。
而她谢苓只是性子直率,不惧谢氏慧德贵妃的威势,按宫规罚人,又有什么错呢?
大殿外阳光明媚,金色的光线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谢苓百无聊赖等着,门外忽然传来小太监尖细的通报声。
“尚书左仆射谢大人到!”
她抬眼望去,透过迷蒙的春日光影,和门外交叠的绿意,看到了许久未见的身影。
第99章 水风空落眼前花~
来人身着月白竹叶纹缂丝云锦大袖衫,腰悬环佩,头戴玉冠。冠内插的簪子,正是她送的那支竹叶簪。
春光透过他身后绿蓬蓬的芭蕉叶,在衣袍上印出斑驳的金芒。
容色依旧,气度斐然,只是那双上挑的凤眸里,堆积着常年不化的冰雪,压迫感极强。
他的目光不偏不倚,越过大殿满座妃嫔朝臣,直落在她身上。
而后微不可查的勾了勾唇角,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谢苓对上他黑沉疏冷的眸子,看着他一点点走近,心尖猛地一颤,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
脚步声停,低沉悦耳的嗓音在耳畔响起。
“微臣拜见…贵妃娘娘。”
“娘娘千岁。”
谢珩站在离她两步开外的地方,微微躬身行礼,看起来端方温润。
如果不是一双眼紧紧黏在她身上的话。
她缓缓放松了身子,露出一抹浅笑:“谢大人不必多礼,入座吧。”
谢珩没有纠缠,低声称是,转身坐到了离她不远的位置上。
谢苓不再看他,努力忽略那道灼人的视线,和一旁相熟的淑妃小声叙话。
殿内言笑晏晏,相熟的宫妃和朝臣及家眷都小声叙话说笑,唯独谢珩漠然跪坐在檀木几前,垂眸把玩着手中的碧玉扳指。
他掀起眼帘,凝视着许久未见的心上人,眸光柔和了些许。
今日她穿了件浅青菱纱大袖襦,腰间是竹纹玉色绦带,宝髻松松挽就,斜插着支碧荷嵌珠玉簪,耳垂上的莲花水滴耳坠随动作轻轻晃动,衬得雪腮粉面,似桃花含露,娇俏动人。
看样子,宫里的日子过得不错。
倒是不必叫他担心。
也是,这小骗子最会欺骗感情,如何能亏待得了自己?
思及此处,他哂笑,将扳指戴回拇指。
*
不多时,帝后相携而来。
司马佑见到跪在殿门口的陈婕妤,简单问了缘由,便阴着脸命内侍将其拖了下去,罚禁足一月。
皇后也没劝。
落座后,礼官说了几句宴会祝词,皇帝又说了两句话,便开宴了。
此次“兰汤宴”与往年并无差别,先是在殿内用膳,再一同前往天泉池流觞曲水,赋诗饮酒行乐。
司马佑盯着谢苓瞧了半天,越看越心痒难耐,遂不顾礼制,命人在身侧加了个椅子,招手让谢苓过去。
“爱妃,来朕这。”
谢苓有心拒绝,正要开口,余光却瞥见谢珩冷沉的眉眼,遂改变了主意。
她朝司马佑弯唇羞涩一笑,欠身道:“是,陛下。”
随即亭亭袅袅走到皇帝跟前落座。
司马佑对谢苓的乖顺十分满意,抬手揽住她的肩膀,将她半搂在怀中,亲手斟了杯桃花酿放在她红润的唇瓣上。
“爱妃尝尝,这是今年新进的桃花酿,口味甘甜,不醉人。”
龙涎香包裹在她周围,肩膀上手带着黏腻的温度,谢苓感觉呼吸不畅,十分想吐。
她强压下不适,檀口微张,就着司马佑的手轻抿了口桃花酿。
谁知这桃花酿确实甘甜,回味却有辛辣之气,她被激得咳嗽起来。
司马佑见状哈哈大笑,阴鸷的眸子落在谢苓染了绯色的雪腮上,丝毫不顾忌殿内还有外臣和其他妃嫔,旁若无人的低头亲了一口。
滑腻如牛乳的触感让他眼中欲色更浓,不自觉得摩挲起谢苓纤弱的后背。
“爱妃啊,怎么连桃花酿都喝不了?”
“一会还怎么陪朕赋诗饮酒作乐?”
后背上激起一层细小颗粒,她忍住要躲避擦脸的冲动,扬起脸对他娇嗔道:“陛下……”
司马佑很受用,捏了一把她滑嫩的侧脸,从怀里拿出一支珊瑚点翠白玉簪,插在她发间,说道:“好了,朕不逗你了。”
“这簪子可是独一份,喜欢吗?”
谢苓摸了摸发髻上的簪子,故作羞涩,露出欣喜的笑:“陛下真好。”
司马佑将她白嫩柔滑的小手卷进掌心,轻轻揉捏着,似笑非笑,意有所指的看了眼桌上的果盘道:“朕都这么好了,爱妃不打算回报一二?”
谢苓嗔怪的看他一眼,轻推开司马佑的胸膛,倾身将果盘里的葡萄拿了一颗,送至他唇边:“陛下,尝尝?”
司马佑笑着张嘴,嘴唇故意触碰谢苓白嫩的指尖,而后一边咀嚼葡萄,一边望着谢苓。
谢苓胃一阵紧缩,几欲作呕。
狗皇帝,还真是一如既往昏聩,胡作非为。
她咬着唇齿间的软肉,露出温软的假笑,将手放下,不动声色在衣摆上蹭了蹭。
司马佑对谢苓的乖顺很满意,觉得天女又如何,还不是得雌伏于他掌心?
“咔嚓”
正要说话,殿内传来一阵突兀的碎裂声。
喧闹声渐停,司马佑闻声望去,就见谢珩桌上丢着几片碎裂的瓷器,上头沾着鲜红的血迹,而他的掌心,亦是鲜血淋漓。
仿佛没感受到旁人的目光,谢珩慢条斯理用帕子擦拭着掌心的血迹,眉眼淡漠,好似没有痛觉。
司马佑脸色先是一阴,随后又扯出个笑来,问道:“珩弟怎么这般不小心,是这杯子做工太差,还是说……不合你心意?”
谢珩将沾血的帕子随手丢在桌子上,掀起眼帘看向谢苓,转而目光落在皇帝身上,淡声道:“回陛下,与茶杯无关,是微臣不小心。”
司马佑颔首,没有揪住不放,朝谢珩身后伺候的宫婢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带谢大人下去包扎。”
谢珩拒绝道:“不必麻烦,小伤而已。”
“谢陛下关心。”
司马佑见他不识好歹,遂摆了摆手,阴着脸不再多言。
被谢珩这么一打断,他也没心思逗弄谢苓,于是放过了她,和其他妃嫔嬉笑调情起来。
谢苓缓缓松了口气,悄悄抬眸看向谢珩,二人视线相撞。
他狭长的凤眸里匿着令人心惊的杀意,叫谢苓不自觉抖了一下,而后躲避的转开视线。
谢珩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和侧脸上,又一点点下移,望向她的手指。
逃离他,然后向狗皇帝讨好卖乖?
若不是他后知后觉,坐在谢苓身边的该是他才对,哪里还轮得到狗皇帝此般耀武扬威。
早知上元节夜,他就该不管不顾将她囚禁起来。
收回视线,他端起新拿来的茶杯,仰头将温凉的茶水,灌入干涩的喉间。
再给她最后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
筵席结束后,众人来到天泉池,开始宴会的第二项内容——流觞曲水,赋诗饮酒。
天泉池虽说叫池,但实际上池水还连接着两条能通往宫外的溪流,水质清澈,流速缓慢。
众人到达天泉池所在的水榭后,先取水净手,以示祓除污秽邪祟,而后便可行流觞曲水之乐。
帝妃是不参加的,只在水榭观赏。
男女也不在同一条溪水中流觞曲水,而是各占一条。
谢苓在司马佑身边,坐立难安,浑身难受,一点观赏的心情都没有。
司马佑却心情不错,不一会就把一壶酒喝完了。
眼见他酒气越来越重,看向她的目光带着浓重的欲色,谢
苓终于忍无可忍,找了个腹痛的理由,离开了水榭。
她和雪柳在华林园慢悠悠转悠,想着能拖一会是一会。
雪柳走了没几步,就肚子痛,着急忙慌找恭房去了,于是她只好独自一人。
园内佳木葱茏,奇花闪灼,有清流自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一步一景,令人赞叹。再往前走,视线豁然开朗,两边飞楼插空,雕薨绣槛,皆隐于山树之间。
谢苓穿过众楼阁,又走了一阵后,猛然发现自己迷了路。
今日华林园的宫女内侍大多都在天泉池和花光殿伺候,其他地方偶有值守的,但谢苓运气显然不太好,走着走着就一个人都不见了。
她停在一处拱门外,朝里望去,只见其中又是别样景至,千百竿翠竹掩映,里头数楹修舍,清幽非常。
如果没记错,这是华林园的另一边。
犹豫了一下,谢苓揉了揉酸软的小腿,穿过拱门,朝竹林里最近的屋舍走去。
宴会起码还有一个多时辰才结束,她不太认得路,与其乱跑,不若站在此处休息片刻,等司马佑发现她不见了,自然会派人寻来。
春风拂面,竹叶唰唰,阳光透过缝隙,在石子路上投下斑驳的影。
谢苓走到屋舍前,轻轻推开了门。
猝不及防,昏暗中伸出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拽进屋内。
屋门重重合上,她被人抵在冰冷的门扇上,捂住了唇。
冷冽的雪松香侵袭而来,唇上的手掌透出隐隐的血腥味。
是谢珩。
他怎么在这?
方才离开天泉池时,他分明还在溪边坐着饮酒。
她费力的仰头看他。
阳光透过窗棂,在青年脸上笼上一层细碎的金光,将他漆黑的瞳仁照得有些发浅,变成了淡漠的琥珀色,愈发冰冷。
她慌乱的别开视线,推了一把他温热的胸膛,厉声道:“谢珩,你放开我!”
谢珩垂眸怀中恼怒的少女,眼神晦暗幽深,收紧了箍在她腰间的手,嗓音低哑:
“为何他碰得,我却碰不得?”
说着,他单手捉住谢苓的手腕,压在她头顶,温热的指尖轻点在她白皙的脸颊。
“你喜欢他碰你这?”
指尖滑至少女粉润的唇瓣。
“还是这?”
又慢慢游移至她轻颤的脊背。
“亦或者,是这?”
每问一句,他的眸色便危险一分,呼吸越来越急促。
谢苓止不住的心悸。
他的指尖像是带着灼人的星火,每触碰一下,便叫她颤栗不止。
“谢珩,”她咬着唇瓣,瞪圆了眼睛看他:“你放肆!”
“快点放了我,你别忘了你我的身份。”
谢珩抚摸她脊骨的手指一顿,眸色化为一片浓郁的黑。
他自上而下注视着她,片刻后,抬手将她发间的珊瑚点翠玉簪拔下,随手丢在地上。
簪子碎裂的声音响起,谢苓下意识看去,转而被扣住了下颌,掰回了脸。
只听他嗤笑一声。
“身份?”
“你觉得,我会在意?”
谢苓被盯的汗毛炸起,她咽了下口水,色厉内荏道:“……你要做什么?”
她对他一如既往防备,却愿意对一个丑陋而昏聩的蠢货展露笑颜,讨好卖乖。
思及此,他遏制不住的妒火中烧。
谢苓见他忽然紧抿唇瓣,加重了扣在下颌上的力道,不免有些害怕。
正要说话,下一刻,他俯身而来,贴上了她的唇瓣。
谢珩握住她的柔软纤细的腰肢,不顾怀中少女的挣扎,撬开了她的牙关,几尽贪婪的吮吸着她的唇舌,掠夺她的气息。
第100章 金殿玉阶囚人骨~
谢苓被吮得舌根发麻,几乎喘不上气,忍无可忍咬了他一口。
腰间的手徒然加重了力道,灼人的热量透过微薄的春衫烙在她腰侧。他动作愈发鲁莽,像是被冲昏了头脑,自顾自深吻她。
二人唇间交换着腥甜的铁锈味,她感觉有些头晕。
良久,他捏住她的下巴,微微拉开了距离,浓卷的睫毛微垂。
“不要同旁人亲密,也不要收别人的东西,好不好?”
“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包括后位。”
在皇家园林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听起来好像是他太过自负。
但谢苓知道,他有这个能力,且最多三年就能实现。对于他而言,说出此等承诺,算是难得的真挚。
若是换作上辈子的她,恐怕早都感动的分不清南北。
她仰头凝视着他真挚的眼睛,用手碰了碰他沾血的下唇,歪头询问。
“为什么要在一起?为什么不让我和皇帝亲密?”
“因为你爱我?”
“因为你会为此嫉妒到发狂?”
一连三问,句句冲击在他的心间。
谢珩喉结滚动,平静的眸光下仿佛藏着一头即将失控的野兽。
他凝视着她,轻轻点头。
“是。”
定然是爱,不然他为何会想占有她,为何会在她和别的男人接触时,满心肮脏的嫉妒。
谢苓却轻笑一声,她捏住他的下颌,平淡而轻缓:
“不,你不爱我,你只爱你自己。”
“甚至或许连喜欢都称不上。”
“你若真心爱我,就不会三番四次强迫于我,践踏我的自尊。”
“你只是把我当做一个可心的物件,而不是一个真真切切的人。”
明明她娇柔易折,被他全然圈在怀中,可现下,她仿佛成了上位者,毫不留情的戳穿他的虚伪。
可他偏偏哑口无言,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甚至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如她所言。
他只好垂眸看着她,盯着她一张一合的红唇,绷紧了下颌。
谢苓见他罕见的有些怔然,顿了顿后松开他的下颌,趁机远离他的禁锢,讽刺道:“你一如既往的虚伪。”
“独断专行,狂妄自大。”
说完,她抬手拉开屋门,踏入温暖的春光:“谢大人,你好自为之吧。”
“我想要的东西我会自己争取,用不着谁来施舍。”
少女窈窕的背影沐在春日暖阳中,很快被掩映的竹林吞没。
屋内的青年倚在门框边,明媚的春光透过半开的门扇,只映在他侧脸淡漠的神情上,另一边却隐在昏暗的屋内,难以分辨。
明暗交错间,他昳丽的五官棱角陡然锋利,如同险峭的山峰,带着凌厉的弧度。
日光下他眸色浅淡,瞳孔缩成一个小点,宛若大型野兽,视线牢牢锁定在浅青罗裙少女的背影。
俄而,谢珩笑了。
他抬指轻触被咬破的下唇,唇齿间仿佛还残留着她特有的桃花香气。
虚伪?
自私?
她说得没错。
既然求而不得,做不了她的入幕之宾,那便别怪他不择手段了。
*
谢苓离开竹林不多时,司马佑身边的小太监崇明,和她殿里的宫女太监,一同寻了过来。
“哎呦,贵妃娘娘,奴才可算找着您了。”
“陛下见你许久不回来,可着急坏了。”
崇明长得唇红齿白,模样讨喜,嗓音也不像其他太监一般尖细,倒像是变声前的少年人,听不出男女,却清脆好听。
谢苓不讨厌他,上辈子这小太监死在孙良玉手里,倒也是个可怜人。
她从凉亭的长凳上站起身,提起裙摆走到崇明跟前,温声道:“我不慎迷了路,因此耽搁了些时辰,劳烦崇明公公带路,带我回天泉池寻陛下。”
崇明暗中打量着这位“天女”。
潘鬓柳腰,明眸善睐,难得一见的娇艳美人。
但明崇七岁入宫,在宫里浸淫了十年,从先帝时就伺候过各式各样的妃嫔,自然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
在宫里,容貌重要,却也不重要。
想要爬上高位,夺得帝宠,容颜、家世以及心思手腕,缺一不可。
眼前这位贵妃,身负天女“兴佑”之命,听起来似乎是独一无二,但宫里的事向来说不准。
她今日能因
天女的身份得宠,有朝一日或许也会因此丧命。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这种事在宫里屡见不鲜。
更何况如今的陛下,可比先帝要阴晴不定的多。
他心中暗叹,希望这性子温和的贵妃,能在群狼环伺间多活几日吧。
想着,他躬身抬起右臂,恭敬道:
“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
“陛下说兰汤宴马上要结束了,您可以先行回含章殿。”
“等晚些陛下处理完政事,会去看您。”
听闻不用去见皇帝,谢苓暗中松了口气。她将手搭在崇明的小臂上,说道:“那便听陛下的,先回含章殿吧。”
“是,娘娘。”崇明扶着谢苓,坐上一旁的软轿。
*
回到含章殿后,雪柳恭恭敬敬把人送到殿门口,给了崇明一小袋碎银子。
崇明推脱了一下,便客客气气收下了。
临走前,他犹豫了一下,想着既然收了钱,不如结个善缘。
像他们这种没根的阉人,说不定哪天就横死宫中,多结善缘,多压宝,总是没错的。
他朝雪柳招了招手,声音轻柔:“听闻贵妃娘娘祖籍是阳夏的?”
雪柳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于是点了点头。
崇明仿佛没看到身后其他小太监和宫女探究的神色,笑眯眯道:“这倒是巧了,奴才听说,不日进宫,负责封妃大典祭礼的天师,祖籍似乎也在阳夏。”
雪柳一愣,意识到对方是在提醒,随即笑道:“是挺巧,娘娘近日想家,正愁找不到同乡叙话呢。”
崇明颇为赞赏的看了眼面前这个鹅蛋脸的姑娘,心说反应倒是快。
二人又扯了几句闲话,崇明便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
雪柳看着他走远,沉静回到正殿,路过正在插花的二等宫女玲珑和珍宝时,她停顿了一瞬。
玲珑和珍宝是谢苓按照上辈子的记忆救下的小宫女,人品身家清白,现在对谢苓唯命是从。
看到雪柳的暗示,二人便不动声色,把殿内外其他人安插的三个眼线,找借口支了出去。
雪柳见只剩自己人,才低声把方才的事告知谢苓。
谢苓正在镜台前取头上的簪子,闻言手顿了下,透过镜子看向雪柳担忧的脸,平静道:“我正要说这事。”
“方才云台城传来了信,原本负责封妃大典的天师被人换了。”
“原本的天师确实是阳夏人,那个冒牌货身份还不确定,不知是哪边安插进来的。”
雪柳上前替主子拆繁重的发髻,不免有些心惊。
“娘娘,还有三天就是大典,不会出事吧?”
谢苓摇了摇头。
“长公主不会让封妃大典出意外,她得知此事后,已经派死士去截人。”
“届时就算换不成自己的人,也不会让他破坏大典的。”
毕竟对于长公主而言,她天女的身份是一大助力,不到万不得已,对方绝对不会放弃。
雪柳闻言,也放下点心。
她重新给主子梳了个轻松不累人的发髻,拿起海棠珠花往发间点缀的时候,因心不在焉,扯到了对方的头发。
“嘶”
谢苓抬手捂住头皮,幽怨地看着雪柳。
“雪柳啊,你想谋杀亲主啊。”
雪柳干笑两声,神色有些犹疑。
“小姐……我只是……”
这段时间雪柳时常走神,谢苓是看在眼里的,只不过她认为谁都有自己的心事,因此并未主动询问,想着等哪天雪柳愿意说了,自然会说。
她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轻声道:“但说无妨。”
雪柳抿唇,问道:“小姐,你为何非要进宫?”
“谢大人样貌英俊,对小姐也十分体贴,虽然之前做了些错事,但也不是罪大恶极。”
“若…若嫁给他,或许小姐就不必再担惊受怕,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谢苓轻叹一声,抚摸着她的发髻,侧头望着黄铜镜中,那张影影绰绰的脸,目光悠远。
“你说得不错,若能嫁给他,说不定我就不用勾心斗角,整日将头悬在房梁上,而是能安心在后宅,做衣食无忧的官太太。”
说着,她顿了顿,看向雪柳迷茫的眼。
“但你有没有想过,爱是最虚无缥缈的东西。”
“他予我金银珠宝,予我独一份的宠爱,甚至放下身段祈求原谅。”
“但这些,是建立在他爱我的基础上。”
“若有天他移情别恋了呢?”
雪柳下意识回道:“那所有的东西都会收回。”
谢苓欣慰点头:“没错,我出身低微,没有母族支持,若真入了他的后宅,唯一的倚靠便是他的爱。”
“他高兴了,可以像对待猫狗一样顺毛捋捋,给点甜头;若他不高兴了,便可以随意践踏我的自尊,甚至抛弃。”
“旁人掌心讨来的糖,是含着苦涩的。”
“只有自己拥有,才吃着安心。”
谢苓望着雪柳懵懂的眼,心间一软。
曾几何时,她也想着嫁个如意郎君,再生几个孩子,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但自从做了那个梦,得知了上辈子的一切,她便明白靠人不如靠己这个道理。
她是谢氏旁支女,又拥有好容貌,若想摆脱梦里的结局,必须要自己手握权势。
但她一介弱质女流,手无寸铁,又无好的家世,若想得到权势,最快的办法便是入宫。
成为后妃只是第一步,做长公主的副手也只是虚与委蛇。
前朝有太后吕雉,而她要做吕雉做不到的事,让牝鸡司晨这贬喻女子的话,彻底消失。
雪柳伏在谢苓膝头,细细琢磨着对方的话,不免有些震撼。
她这下终于明白了,也理解主子为何非要入宫,但不可避免的更加担忧。
主子要走的这条路,只会更危险,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她仰头看着主子清澈的眼眸,神色坚定道:“小姐,你做什么我都支持。”
“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苓揉了把她的头发,笑道:“好雪柳。”
白檀站在窗沿前,有一搭没一搭掰着景泰蓝花盆中,水仙花白色的花瓣。
没一会,就被薅秃了一片。
她要不要,把这事禀报给谢珩呢?
若是以往肯定毫无犹豫报上去了,可方才谢苓的一番话,叫她茅塞顿开,心中不免犹豫起来。
就这么点事,不上报,没关系的吧?
谢苓抬眸,目光越过屋内雾气袅袅的香炉,落在白檀窈窕的背影,意味深长勾了勾唇角。
她早都猜到白檀是谢珩的人,也知道对方每隔三日会传信出去。
今天这话一来安慰雪柳,二来也是故意说给白檀听。
同为女子,她有信心让白檀倒戈。
更何况,有白檀和兄长那层特殊关系在,她更方便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