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殿下的小名宋元安一生与水相克

    禁足之后,整座府邸好像安静了许多。

    小侍女

    恹恹地在院子里扫地,被封禁之后,大家的心情都变得有些失落。

    女帝的迁怒来得太过突然,府中人心未免浮动,惶恐不安。

    宋元安来到西苑时,裴今月已经偷偷地跑上阁楼,待在哥哥的身边。

    他的眼睛红红的,眼眶里蓄着泪水,像只小兔子,趴在椅子边上,正和连书晏低声不知道说着些什么。

    看到宋元安过来,他闭上了嘴巴,乖乖地行了个礼,安静地待在一边。

    连书晏已经从床上起来,披着紫色的大衣,坐在摇椅上,隔着雕花窗台,怔怔地看着微风卷动枯叶影子。

    窗外枯枝败叶,一片萧条,显得狐裘簇拥下的身影更加单薄虚弱。

    宋元安惊讶,“你怎么这么快起来了?”

    “你昨天还发烧呢,大夫让你好好休养,你这样乱动,伤口再次开裂该怎么办?”

    宋元安严肃地警告道,一边上前去摸他的额头。

    他的额温冰凉,早就退烧了,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如水的眼眸安静地凝视着宋元安,倒映着她的影子。

    宋元安愣了一下,才续上话:“……郎君要爱惜自己呀。”

    “殿下,我没有你那么脆弱。”他笑着捂住宋元安的手,他总是习惯性地用自己掌心的温度去温暖宋元安的手,可不,即便他身上有伤,他的手掌还是比宋元安要温暖。

    “一点小伤罢了,现在已经不疼了,想必过不久就会恢复,殿下不必为我担心。”

    是呀,连书晏和她不一样。

    还好,连书晏没有她那么虚弱,就算没有用药,他也能够自己痊愈。

    想到自己昨天奔走为他求药的场景,宋元安不由得笑出声,“是呀,我怎么忘了,郎君身体强健,倘若是我受了这三十鞭,只怕现在还是生死未知呢,是我担心过头了……”

    他轻轻地捏了一些宋元安的掌心,眨巴着双眼,“听下人们说昨夜殿下一直歇在屋里,方才起来时却没有看见殿下,殿下去了哪里?”

    “没什么,”提到这里,宋元安眼神不由得黯淡下来,“……出去做些事情。”

    连书晏观察到她的表情,似乎一瞬间猜到她心中的想法。

    他轻轻咳了一声,忽然道:“殿下和四殿下的关系很好吗?”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连书晏微笑,“没什么,突然想到而已。”

    “倒是没什么好不好的,就是年纪相仿的姐妹,时常会有所来往罢了。”

    想起方才禁卫的话,宋元安目光荡漾。

    一直以来,她和宋澜交好,是因为彼此对方都有着一定的价值,所以暂时合作,当出现分歧,她们之间的脆弱联盟很容易土崩瓦解。

    这次宋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拿了所有好处,让宋元安承受了一切恶果。

    虽然对于宋澜的两面三刀宋元安早已有所预料,但没想到宋澜可以做得这样绝,还真是……不厚道。

    宋元安很快将这个话题带过,“其实,这次真的不怪阿月,是我不小心惹怒了母皇,所以她拿我出气,连累了郎君。”

    她探头去看躲在角落的裴今月,“阿月,别哭了好不好,真的和你没关系。”

    裴今月眨巴着眼睛,从角落里出来,趴在连书晏的膝弯处,连书晏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殿下在哄你呢,不要再自责了。”

    他点点头,擦了一把泪水。

    “是因为四殿下府上的事吗?”连书晏抬头看着宋元安,问道,“和那位荀姓的公子有关。”

    “算是吧。”

    宋元安没有提太多,连书晏知道她不想说,便也没有继续追问。

    午膳是在西苑里用的。

    因为府内封禁,所以这一个月以来,吃食都是从外面送进来的,没有办法挑选菜肴,午饭的菜品比往常的当然没得比。

    宋元安清淡惯了,在吃的方面没什么要求,反倒是连书晏和裴今月,要他们也要清汤寡水过一个月,她颇为愧疚地道:“这些日子恐怕要委屈二位了。”

    连书晏说道:“没关系,我很好养活的,吃什么都可以。”

    裴今月也点头,“我也一样。”

    宋元安被逗笑,“你们两个怎么说话这么有意思。”

    禁足的日子跨越了整个年末,除夕也在封禁之中。

    十二月末,家家户户采买年货,与皇女府一墙之隔的市集热闹非凡,喧闹声隔着院墙传出来,而皇女府却因为禁闭而显得孤寂,冷冷清清的。

    宋元安每天没事干,都会来找连书晏。

    连书晏的伤好得很快,三两天过后,已经能下楼走动。

    今年的年画没有办法从外面采买,幸好库房里有红纸,可以拿出来自己裁剪。

    十二月末,阳光如水般寒凉,像月色一样,在庭院中铺开,竹叶影子摇摆。

    宋元安拿着剪子,喊上慕白和徐有思,大家一起坐在院子里剪窗花。

    由于都是第一次做,他们挑选了一些看起来比较简单的图案,对着纸上的花样在红纸上裁剪。

    事实证明,有些事情看着很简单,实际上上手却是特别麻烦。

    剪了半天,宋元安看着一桌的碎纸,终于放弃,叹气道:“这图案看起来明明挺简单的,为什么怎么也剪不出来呢?”

    流风说:“殿下,给点耐心,你看,你的头都剪出来了,身子会比较容易……”

    宋元安的剪子一歪,把老鼠头“咔擦”一下,直接斩首。

    “……”

    流风尴尬地笑了两声,“我看慕公子就剪得很好。”

    “我看看,”徐有思听了,立刻好奇地探头过去,看慕白剪的年画,“唉,你那两个凸起是什么?老鼠有两个脑袋吗?”

    “这是脚。”慕白面无表情地道。

    徐有思对着图案看了又看,“不对呀,那老鼠也不至于两只脚呀。”

    “这是脚。”慕白倔强地坚持着。

    因为有两只脚刚刚不小心被他剪掉了。

    宋元安抬眼看着流风,“我就说这不是寻常人能剪出来的吧。”

    流风依然在众人中张望着,似乎想要寻找例子反驳宋元安,忽然眼前一亮:“快来看,殿下,郎君已经剪出图案来了。”

    埋头和红纸相互折磨的众人乍一听见连书晏剪出来了,纷纷聚拢过来观看。

    今年是鼠年,时兴的年画也是老鼠图案,连书晏将新剪的图案铺在桌子上,他已经剪了好多个,每个图案都不一样,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和被人剪出来歪歪扭扭的不同,他剪的窗花边角整齐,没有多余的刀口。

    “好厉害!”徐有思走上来,拿起一张年画,对着阳光看,“郎君这手艺,简直可以到外面去摆摊卖年画了。”

    小侍女接话道:“要是能出去,我们可就不用在这里剪纸了!”

    裴今月也耸动着小脑袋,探头去看连书晏的剪纸。因为年纪太小,大人们不给他碰剪刀,他就在旁边写春联和福字。

    这些天,在连书晏强制要求练字下,他的字迹已经方正多了,不会像以前那样歪歪扭扭。

    他拿过一张窗花,有些好奇地“咦”了一下。

    连书晏抬头对宋元安说,阳光将他的面颊打得一片柔和,“殿下,别担心,我会剪。”

    宋元安微笑,“之前还以为郎君只是说笑,原来你还真的心灵手巧。”

    裴今月在旁边疑惑地问道:“哥哥什么时候学了这些?”

    连书晏说,“以前在皇宫中无聊,学来消遣时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小侍女们打量着窗花,嘻嘻地笑着,将这兄弟二人的短暂交谈压了下去。

    宋元安听着笑声,心想,总算是有几分新年的氛围了。

    她微笑对连书晏道:“那今年府上的窗花,可就要拜托郎君了。”

    ……

    这天大家散去时,连书晏单独喊住宋元安,“殿下,你有小名吗?”

    “小名?”

    他解释道:“在我们故乡民间,除夕之夜,我们在木片上刻上自己亲近的同辈或者晚辈们的小名,用红绳悬挂在高处,希望来年他们能够得到庇护”

    他摊开掌心,是问侍从们要来的打磨完好,正准备刻字的小木牌,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征询着宋元安的意见,“可以吗,殿下?”

    “还

    有这样的习俗?“宋元安感到新奇。

    裴今月在旁边补充道:“哥哥说的是真的,的确有,以前每到除夕,母亲就会给我们刻木牌,他不是单纯想骗殿下说出自己的小名。”

    话罢,还一脸真诚地道:“是真的。”

    “小名而已,倒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

    这兄弟俩,还真能打配合,你唱我和的。

    宋元安无奈笑笑,从石桌上胡乱扯开一张红纸,提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大字。

    ——沅。

    “阿沅?”

    宋元安凝视着这个字,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不觉间变得悠远,“母皇怀我前,曾与父亲同游沅水,生我之后,他们便想要用‘沅’为我起名。”

    皇族这一辈的孩子,从字中都带着水,唯有宋元安是个特例……

    宋元安继续说道:“但在我百日那天,有个云游的老道为我行谶,说我此生与水相克,名字中最好不要带着和水相关的字样,父亲信了,所以这个字只留作我的小名,小时候亲近之人就是这么称呼我。”

    “不过如今已经没有人会这样喊我了。”

    后来的事实证明,给宋元安算卦的那个老道,确实有两把刷子。

    宋元安这一生的确与水相克,名字上的变动,也无法改变她一生的命运。

    第42章 除夕四时平安,福禄延绵。

    除夕那天,侍女们将剪好的窗花贴上,青砖白墙,在红色的装饰下,瞬间变得喜气了不少。

    大家把厨房的面粉都拿了出来,大家聚在一块,捍饺子皮,包饺子。

    “这是我们府上的传统,郎君和月公子第一次在咱们府上过年,恐怕不知道。”

    流风跟连书晏和裴今月解释道,“每年除夕,殿下都不爱进宫去参加国宴,往年都会找病推脱,自己在府上关起门来,和我们大家聚在一起,包饺子过年。”

    “虽然有厨娘,但是大家都觉得,自己做出来的饺子有成就感。”宋元安笑着说道,“今年被禁足在这里,也没办法进宫参加除夕宴,幸好之前留了几袋面粉,外面给的肉也足够做馅料……阿月以前包过饺子吗?”

    “没有……”裴今月低头摆弄着饺子皮,有些局促,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不过我阿娘以前给我包过饺子吃,我只看阿娘包过,我从来没有包过。”

    想到裴夫人,裴今月喉口有些哽咽。

    自从上次宋元安派出去的信使被拦截,他就算再思念母亲,也没办法联系她。

    也不知道这个新年她们过得想么样了,有没有吃饺子,她是不是也在想他?

    连书晏说得对,他们国破家亡,只能先顾好自己,压根没办法去想别的家人。

    宋元安意识到他情绪不对,连忙说道:“看着我,我给你演示一次,其实包饺子很简单的,只要放好了饺子皮和馅料,捏上花边就行了,我记得我和你这么大的时候,也不会包饺子,还是慕白教的,没学多久就学会了,你说是吧,慕白。”

    宋元安纤细的指尖灵巧地活动着,很快就在饺子边边上缝上了好看的花边。

    旁边的慕白听到宋元安喊自己,转身看来,正好对上动元安清澈的眼眸。

    他情不自禁露出笑意,“殿下说得对。”

    宋元安将一枚铜币放在饺子里,往里面堆馅料,手指灵活地捏着花边,“将钱币放在里面,要是谁吃到了,那就他来年一定会走好运。”

    “对呀对呀。”

    大家在起哄,边包饺子边说说笑笑。

    宋元安一转头,忽然发现,连书晏不见了。一问才知道,他刚刚趁着大家说笑,一个人悄悄溜出去了。

    她跟流风说了一声,在水盆里洗干净手,跑出去找连书晏。

    徬晚的风很大,余晖在天空中铺展开来,宋元安顺着侍女指向在后院的大树下找到了连书晏。

    他架着梯子站到高处,将用红绳缠绕的小木片悬挂在高处,风掀起小木片,似风铃般哗啦啦在枯枝上飘动。

    宋元安眼力好,隔着大老远望过去,正好在其中的一块小木片上看到了自己的的小名,旁边跟随着一行小字。

    ——四时平安,福禄延绵。

    她一愣,心中生起融融暖意,随即提着裙子跑过去,“郎君,饺子快煮好了,你怎么还在外面呢?”

    宋元安过来的时候,连书晏从梯子上爬下来,平稳着地,微笑着道,“这就来。”

    “这就是你所说,你们楚国祈福的小木片?”

    宋元安站在树下,风吹动她的裙摆,风中洋洋洒洒。

    连书晏呼了口气,暖气瞬间凝结成白霜,太阳落下时,外面的温度也渐渐变冷。

    “是呀,阿月也刻的好几个,我都一起拿出来,挂在这里。”

    “为什么一定要刻小名呀?”宋元安很疑惑。

    “这是一种寄托,不求旁人得知,小名只有亲近之人知晓,写上小名,只有写上祝福的人和承受祝福的人心心相印,别的人辨认不出来。”

    连书晏解释道,“要是用大名,这些木片都挂在外面,让有心人看见夺去,可就不好了。”

    连书晏说话间,宋元安又抬头望向树梢。

    树梢上挂着七个木牌,她能够很容易分辨出裴今月和连书晏雕刻的木牌。

    几个刻的歪歪扭扭的木牌,大概是裴今月刻的,有好几个女孩子的名字,他大概将从前与自己交好的堂姊妹们都写了上去。

    连书晏刻字很工整,和他表弟刻的完全区别开来。

    连书晏一共刻了三个祈福木牌。

    上面有她的、裴今月的小名,最后一个……

    木牌写了一个“霜”字。

    宋元安心脏一跳。

    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个字的时候,她莫名感觉心口有些难受。

    她眨了眨眼睛,不自觉地捂住胸口。

    风扬起木牌,红绳飘荡。

    宋元安看见雕刻在上面的祝福。

    “岁岁无虞,平安喜乐。”

    她眨了眨眼睛,呆滞在原地,直到连书晏喊她的时候才反应过来。

    “殿下,”连书晏拉着她的手,“不是说饺子已经煮好了吗?”

    “哦……”

    宋元安的情绪有些失落,她张了张口,似乎想要问那个“霜”字代表着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失去了勇气。

    究竟是谁,能够让连书晏记挂着在除夕挂上她的小名,并且写上“岁岁无虞,平安喜乐”的祝福?

    她脑子里闪过了一个可能,眼眸微黯。

    她握紧了连书晏的手,“我们回去吧。”

    ……

    大家在花厅里分饺子吃。

    方才不知道是谁在包饺子的时候多放了几个铜币,几乎每个人吃饺子的时候都被硌到了牙。

    徐有思捂着门牙,还不忘打趣道,“这样好呀,这样大家来年一起走运,去去晦气。”

    吃完饺子,宋元安拿来红布包,给大家做了红包,一个一个发下去。

    宋元安对公主府的人向来很好,赏赐也大方,红包里包着的碎银都是鼓鼓的。

    侍女们得了赏钱,都是高高兴兴的。

    发完了裴今月,到了连书晏这里,宋元安微笑道:“郎君,新岁欢愉,来年平安顺遂,心想事成。”

    “也愿殿下来岁欢愉。”

    连书晏轻轻地碰了一下宋元安的鼻子。

    远处,有烟花蹿上夜空,在天上炸开,璀璨的光化为星辰,散落大地。

    大家闹着跑出去看,民间会放烟花,烟花飞得老高,隔着院墙,远远的也能看见。

    “那饺子里的铜币是你放的吧。”

    徐有思走到慕白身边,“我记得去年除夕,殿下病了,大年三十夜,在梦里闹着说想吃饺子,你连夜给她和了面皮包了给她,她迷迷糊

    糊中咬了一口,又说饺子里没有吃到铜钱。”

    她说的是去年的事情,去年的这个时候,宋元安病情恶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昏睡中度日,所有人在除夕夜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难得清醒过来,就说要吃饺子,大家甚至以为她这是回光返照。

    “我记得,那时候你抱着殿下,对她说,府上没有铜钱了,等她好些了,来年除夕,你一定让她吃上放了铜钱的饺子。”

    徐有思缓缓地回忆起这段过往,“殿下兴许就是惦记着那口饺子,就这样熬了过来,一年过去了,她大概早就忘了去年病重时说的话,但你往饺子里包了那么多铜钱,就是想让她吃到吧?”

    慕白手上捏着宋元安给他的红包,看着远处的和众人一起看烟花的宋元安,她牵着连书晏的手,她好像已经习惯了这样与连书晏亲近,脸上笑容如绽放的烟花般灿烂动人。

    “这是我对她的承诺,总归要兑现。”

    晚风寒凉,徐有思打了个哈欠,“看来,殿下心情还挺不错,没有因为禁足而感到扫兴,该过的节还是一样过。”

    “话说,自从殿下八岁起,都是我和你,还有流风就来了公主府,这几年都是我们几个陪公主殿下过年,今年终于多了些生面孔。”

    慕白转身看着她,“你究竟想说什么?”

    “嗐,”徐有思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道:“我说呀,慕白,殿下年纪到了,迟早要成婚,这不过只是个郎君,以后还会有主君,她喜欢一个人与否和我们没有关系,我知道你看见殿下和别人更加亲近,心里会有落差,但必然之事不可逆转,顺其自然就好,你也没必要太过在意。”

    “殿下是我带大的,我心里有分寸。”慕白冷淡地回应着。

    ……

    除夕夜,皇宫之中。

    除夕夜宴散场,众人回家守岁,宋澜扶着荀莘,将他送上马车。

    路过的宾客见了,纷纷过来道贺,“四殿下,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呀?”

    “过了年吧,到时候一定给诸位大人发请帖。”

    宋澜回道,她喝了些酒,脸色有些红晕了。

    “行了,他们走了,不用再装了。”

    等众人都散去后,荀莘甩开宋澜,没多分给她多余的眼色,他没有上宋澜给他准备的马车,而是一把牵过自己的马。

    他轻拍自己的衣袖,策马扬鞭离去。

    宋澜脸上的笑意被夜风逐渐吹散,她转过身,看见有一道黑影立在自己身后。

    四下无人,冷风寂寂。

    “怎么了?”

    宋澜问道。

    谢崇弦盯着她,眼眸深沉浓黑,“你年后就要成婚了?”

    “是,”宋澜说道,“所以我们以后不要再私下见面了。”

    “我为了你喝了三年的避子汤,”他步步接近宋澜,眼神渐渐癫狂,“我再也不能有孩子了,你却说,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你要跟那个人成婚,你们以后还要有孩子?”

    “一厢情愿的事情,”宋澜冷笑着道,“又不是我逼你喝的。”

    “你要认清事实,我和你这叫偷情,你还想期望我为你守身如玉?我从来没有跟你承诺过,我不会和别人成婚和生孩子。”

    第43章 阿霜殿下吃醋了吗?

    “殿下来了?”

    裴今月搬着张凳子坐在外面,借着天光翻阅书简,转身时宋元安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殿下怎么来得这么早,昨夜哥哥守岁到深夜,睡得迟了,到现在还没醒,我去叫醒他。”

    他放下书就要往阁楼跑,宋元安拦住他,“等等,你哥累了,就让他多睡会,不要打搅他。”

    “哦。”

    裴今月只能回来,侍从们给宋元安在石凳上铺上垫子,她就这样坐了下去。

    这些天天气回暖,宋元安也不再拘束在屋内,阳光好的时候,她也会到屋外晒晒太阳。

    裴今月问道:“殿下用过早膳没有,要不要我给殿下倒杯茶?”

    宋元安摇摇头,“不用麻烦,我就坐在这里等着,你专心看你的书就好。”

    裴今月于是再次打开竹简,竹子晾晒后熏染了松香,随着裴今月翻阅,古朴的松墨香气萦绕。

    宋元安忽然间想起了什么,眯着眼睛,朝裴今月勾了勾手,“阿月,过来,问你一个问题吗?”

    “殿下想要问什么?”

    裴今月坐正了身子,双手交叠在石台上,眼眸清澈地等待她的发问。

    见他这认真的模样,宋元安不由得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想问问,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做‘阿霜’的人?”

    阿霜——那个被连书晏刻下祝福挂在高处的名字。

    自从昨天看见这个名字,宋元安时不时脑海中总是会浮现这个字。

    她几次想要将这个名字甩出脑后,但那个这个名字好像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在她的脑海中萦绕盘旋,深深扎进她的心脏之中,无法拔除。

    “阿霜?”

    裴今月在脑海中搜索片刻,摇头,“没有听说过唉。”

    “你有个姐姐叫做望舒……”不知怎么的,宋元安无由地想起裴望舒。

    她知道,当初在楚国,裴望舒和连书晏是表姐弟,也是他们各自父母长辈钦定的未婚夫妻。

    两年前在楚宫中和裴望舒见的第一面她已经快要淡忘,她只记得前不久在罪奴司见到的裴望舒,她觉得,那是个坚韧顽强的女子。

    要是当初没有裴家和裴望舒中间一搅和,或许当年宋元安真的要留在楚国嫁给连书晏做皇后。同样的,要是没有北魏的攻打,到了年纪,连书晏大概会迎娶裴望舒为皇后。

    连书晏和裴望舒之间的关系可见不一般,如果说连书晏还有什么特别在意的人,那么那个人很有可能是裴望舒。

    然而,这个猜测被裴今月一口否决,“殿下别瞎想,望舒姐姐的小名叫皎皎,不是这个。”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殿下不就是在意哥哥刻在木牌上的那个名字吗?我们裴家兄弟姊妹没有人叫这个,不是我家的人,我也不太清楚,殿下真的想知道,可以去问问哥哥,哥哥从前生活在宫中,这个名字不是我们姊妹,也有可能是他身边的宫女和女官。”

    “不用了。”

    宋元安一口否决,她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没想到这小孩心思透彻,悟性极高,不仅一下子把她心中所想猜透,还全说了出来。

    她说道:“阿月呀,和你说件事,别跟你哥哥说我问过你这个问题,好不好?”

    裴今月恍然大悟道,他放下竹简又要往阁楼上走:“殿下是不好意思去问吧,怕自己吃醋了让哥哥知道,那我替殿下去,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哥哥是替殿下问的。”

    “等等,回来!”

    宋元安把他拽过来,按住他的肩膀,笑容和蔼,却是一字一顿地警告道:“今天我和你说的话,你知我知,不要向别人透露半个字,尤其是你哥!”

    ……

    宋元安直接到阁楼上去找连书晏。

    连书晏从小被礼官规训,睡姿规矩而优雅,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口,被子整整齐齐地叠在上面,整个人看起来乖巧极了。

    宋元安坐在床头,她喜欢看连书晏安静的模样,五官宁静而柔美,好似一副美人画像。

    连书晏生得貌美,放在她的府中,就好像一个漂亮又有趣的摆设,普天之下独一无二,她单单是看着,都会忍不住心生欢喜。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抚摸着连书晏丝绸般的长发,心中默默,想着,像连书晏这样的人,从小到大,喜欢他的人应该有很多吧。

    可是能走进他心中,得他惦记的人,又有多少?

    宋元安单手托腮。

    所以,“阿霜”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

    他从前的女官、又或者是与他相熟的玩伴,她在连书晏心中,究竟占据怎么样的地位?

    宋元安深深叹了口气,又想起那个名

    字了。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会突然间这么在意一个人?

    明明都和连书晏说好了,各不干扰,做假夫妻,连书晏心里有谁关她什么事?

    她为何偏偏要抓着这个人不放?

    她还在沉思中时,床上传来了声音,“殿下。”

    连书晏醒了。

    宋元安像是被发现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悻悻地放下他的长发,“是我吵醒你了?”

    连书晏睡眼惺忪,“感觉到殿下在,自然而然就醒了。”

    宋元安心里头有鬼,垂下眼眸不敢看连书晏,也没有继续接话。

    阁楼上一时阒寂无声。

    “殿下,”两人安静了片刻,连书晏先开口打破沉默,“我方才做了一个噩梦。”

    宋元安发现,连书晏的声音有些哑,她抬头看见那双眼睛也有些红红的,心口不由得一颤。

    “什么梦?”

    “梦里,我找不到殿下了,”连书晏很温柔地凝视着她,声音温煦如阳,缓慢地说,“在我的梦中,天上下了大雪,殿下和我在雪中走散了,我在雪中喊着殿下的名字,找了好久,找了好久,久到我失去了奔跑力气,都没有看到的殿下的身影,殿下消失了,我再也没有办法找到殿下了。”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眼眸中涌动着情绪,虽然带着笑意,但是宋元安能够感觉到,他好像很伤心。

    宋元安心中动容,碰了碰他的脸,微凉的指腹从他的眼下划过,不知道怎么的,她居然就开口道,“找不到我,那你就别找了,回家去呀。”

    他摇头,“我早就把家安在了殿下心上,殿下在哪,我的家就在那,殿下如果没有了,那我也就没有家了。”

    “别瞎想,要是我和你在雪中走散,你只要喊我的名字,我都会回应,”宋元安拍了拍他的脸,“何况,这只是一个梦,我就在这里,你醒过来,不就能看见我了。”

    “是呀,是个梦罢了……”

    他喃喃着。

    “如果梦中找不到殿下,那么醒过来,就能看见殿下了。”他牵起宋元安的手,虔诚如祈祷,“如果今后每一天,都能像今天这样就好了。”

    “行了,”宋元安说道,“咱们该出去了,阿月在等你用膳,上次的那盘残局还没有下完,就等你今天和我继续下。”

    说着,侍从们进屋来,替连书晏梳洗。

    就在这还好,忽然有人匆忙走过来,对着宋元安耳语道:“殿下,陈家大公子来了。”

    ……

    陈清蕴穿着一身仙鹤流云的大氅,端正身子跪坐在茶案前。

    墨发玉冠,身姿瑰伟挺拔如松,容貌出尘,举止投足仙人之姿,守在客厅前的侍女忍不住往他身上瞟去。

    不愧是第一世家出来的公子,年近三十了,还是那么风姿绰约。

    点燃的线香燃到了末尾,陈清蕴双目禁闭,有节奏地伸手敲着书案,一下,两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睁开眼睛,看着公主府派来应酬他的慕白,微笑从容道:“殿下还没来吗?”

    慕白行礼道:“公子身份贵重,殿下来与公子相见,需得正装打扮。”

    “今日陈公子谒府,并未先下请帖,故而殿下事先并不知情,只能临时准备,梳妆打扮,恐怕还要一些时间,还请公子喝杯茶,稍等片刻。”

    他冷声道:“如果公子政务繁忙,等不及了也没关系,可以先行辞去,将想要与殿下说的话告知在下,在下会代为转达。”

    陈清蕴听懂了慕白的阴阳怪气,不就是想请他走吗?

    不过他的脾气一向很好,笑容不减地将茶杯放下,“五殿下莫不是不愿意见我,故意拖延着时间?”

    慕白没有回答。

    他就继续闭目继续养神。

    “无妨,新春休沐,在下有的是时间,在这里等候殿下。”

    看来,他今日是铁了心想要见宋元安,见不到宋元安的面,他就不愿意走了。

    慕白看着点燃的线香,燃了一节又一节。

    在第三根线香烧尽之时,慕白见他还不走,心知今天是怎么拖也拖不住了,无可奈何,只能给侍女们使了个眼色,她们这才去西苑将陈清蕴到来的消息告知宋元安。

    听到陈清蕴来了,宋元安骂了句晦气,大年初一的好心情瞬间溃散。

    磨磨蹭蹭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从西苑过来。

    绕过七折屏风,宋元安看见了那位等了她半日的男子。

    冷笑道:“母皇责我御下无方,禁足期间,不允我与外面任何人有往来,禁军包围府邸,连只苍蝇都难以出入,陈公子究竟是怎么说服禁军,放你进来的?”

    第44章 老师“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陈清蕴睁开了眼睛,深黑的眼眸宛如世上最纯粹的玛瑙,仪容出尘。

    东海陈氏的大公子,一样有着过人的美貌。

    如果说连书晏的貌美是锋芒毕露,惊鸿乍现,一眼摄人心魄,而陈大公子的美,则是五官与气质杂糅的浑然天成。

    他眼眸宛如蒙上了一层柔光,温婉朦胧,仪态万千。

    他微笑,并没有因为宋元安的讥讽和嘲笑而露出半分不悦。

    “自然是在下苦口婆心,说服了陛下。”

    “元安可算来了,”陈清蕴说道,“我等你很久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做事拖拖拉拉的。”

    宋元安掀起衣袍坐下,“大公子僭越了,虽然本宫只是个小小的皇女,不受母亲喜爱,不得朝廷重用,更不及陈氏位高权重,但还请公子看在母皇的面子上,能够唤我一声‘殿下’。”

    陈清蕴还是微笑,躬身行礼道:“殿下。”

    他早就习惯了宋元安对他甩脸色和冷淡,小时候教她念书写字时是这样,长大了也一样。

    “殿下真的长大了,也与我生疏了……”

    他凝视宋元安秀丽的面庞,感慨道:“现如今,现如今见了面,殿下只会唤我一声‘大公子’,在下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殿下称呼我为‘老师’了。”

    宋元安垂下眼眸,别看她她现在和陈清蕴相处宛如仇人,但是在从前,陈清蕴还曾经做过给她传道授业的恩师。

    宋元安六岁那年,父亲为她在世家中寻找了两位伴读的同时,也千挑细选,选中了陈家富有才名的大公子,做她的太傅。

    听到这话,宋元安笑了,不加掩饰地讥讽道:“真奇怪,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被拒绝多次,还乐此不疲。”

    “大公子,你说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陈清蕴笑眯眯地道:“若是对殿下,在下甘之如饴。”

    宋元安问道:“有什么事直说,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叙旧。”

    陈清蕴便直说了:“昨夜宫宴,我入宫劝谏陛下,殿下与陛下是母女,总不能因为一个间谍就生分了,不如趁此新春,赦免殿下,陛下认为此言甚善,于是当场撤去禁足令,待会这些人就会散去,殿下可自便。”

    宋元安心想,他口中的这个“劝谏”肯定不是普通的“劝谏”,世家大族凭借权势逼迫君主也是常有的时,宋寒山用荀莘设局,已经令荀家失望,陈清蕴可不得更无法无天。

    她狐疑不定:“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不会想趁机又撺掇你弟弟和我的婚事,别想了,这件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殿下……”陈清蕴看着她,“你知道初五是什么日子吗,你不想出去吗?”

    宋元安愣了片刻,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杯茶盏摔碎在地。

    外面的侍女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她的脸色几乎瞬间变得阴云密布,十指按住书桌:“还敢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你想找死!”

    正月初五,是当年皇长女的忌日。

    宋元安怎么会忘记?

    她在八年前的这一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陈清蕴看着一地的碎片,目光又回到宋元安身边,她从小就这样,生起气来的时候会张牙舞爪,像只小猫一样。

    陈清蕴垂下眼眸,“前些日子,我让人去翻修了阿善的坟,迁到了金镛城对面的山坡上,也算能够与你父亲遥遥相望,如果你想要出城祭拜,初五日可以乘陈氏的马车,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宋元安起身,冷笑道:“你这是在炫耀,还是向我邀功  ?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她盯着陈清蕴,“要不是你,我长姐用得着沦落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用得着你替她修坟?”

    被陈清蕴这一激,宋元安心口翻涌着怒火,五脏六腑,如刀绞般疼痛。

    她捂着心脏,缓缓道:“当年你不过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公子,你父亲当初为了跟我父亲扯上关系,死皮赖脸像条狗一样跟在我父亲身后讨好我爹,你比你爹更不择手段,用龌龊手段攀附上我长姐,要是没有我长姐,你哪来的今日?”

    “可你是怎么做的?我姐姐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拦住你与我长姐相见。”

    宋元安虽然憎恶陈清蕴,但大部分时间对陈清蕴留有余地,很少会对他像今日这般恶语相向,贴脸开大。

    但他今天属实是自找的,明知道宋元安最讨厌他什么,偏偏提什么。

    用宋元安的痛处来戳她,不骂他骂谁?

    “慕白,送客。”

    宋元安不想再和他说话,转身离开,她双手按住捂着胸口,闭上眼眸,深深吸气,消化着情绪。

    侍女连忙进来扶着她,“殿下,没事吧?”

    宋元安走出屋子,身后传来陈清蕴的声音:“初五日午时三刻,我会让车马过来接你。”

    “无论殿下愿不愿意去,我都会等你。”

    ……

    宋元安被陈清蕴气得浑身颤抖,回到房间后,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流风给她端来安神的药汤,又在香炉中丢了几块药香,替她揉着太阳穴:“大夫说了,殿下不能大喜大悲,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不过好在外面的禁军撤了,殿下需要文御医来看诊吗?”

    宋元安禁闭双目养神,正心烦意乱。

    “不用。”宋元安努力平复着情绪。

    宋善溦是谋逆而死,在她死后,尸身只是用草席一卷拉到荒野之外,草草葬了,女帝不允许任何人去祭拜。

    包括陈家在内的曾经依附大皇女的世家大族担心惹火上身,避之不及。

    宋善溦死那年宋元安才八岁,在水牢里出来后,躺床上养了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地。

    因为女帝的禁令,她只能夜里提着灯,带着慕白和刘嬷嬷,几个人偷偷跑到郊外,循着零星的线索,一个冢包一个冢包地挖,在麟火的幽光下连续挖了好几个晚上,才挖到宋善溦的尸骨,收敛重新埋葬。

    这些年来,虽然女帝严令禁止,但宋元安每年清明中元,还是偷偷给她烧纸钱。

    陈氏现在本事大了,能压女帝一头,可以大张旗鼓,踩着女帝的脸给宋善溦迁坟,不用像宋元安这样躲躲藏藏。

    但他早干嘛去了?

    宋善溦当初死在他的手上,人都死了,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才来做这些虚的缅怀故人,还有什么意义。

    宋元安又想起了小时候还在永清宫中念书的时日。

    她认识陈清蕴的时间比宋善溦要早,可以说,她长姐和陈清蕴是通过她才认识的。

    那时候的陈清蕴还是个少年。

    陈清蕴开悟早,年幼时被名儒伏山大师收为子弟,年纪轻轻就已经随师傅游历天下,见识广博,出口成章。

    而且很难得的是,他身上没有名师弟子的傲气以及游子的任侠之气,倒是出落得温文尔雅。

    当时杨皇后选中他,完全是因为他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谦虚守礼,又不似那些酸儒文人那般死板。

    年少时的陈清蕴没有现在这般,执掌权势多年的杀伐果断,笑里藏刀。少年总是面带笑意,和蔼可亲,像个领居家的大哥哥一样。

    宋元安小时候并不是什么爱好学习的乖孩子,上学过了头两天的新鲜感后,开始疲惫厌倦,生出了小情绪,逃课,或者瞒天过海让宫女代自己抄作业。

    谁都知道宋元安被杨皇后无度溺爱,要是放在别的夫子那里,大抵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如果陈清蕴只是普通人,连宋元安都降不住,如何能带领陈家成为第一世家?

    逃课,罚站。

    背不出书,打手板。

    他总是笑眯眯地拿着戒尺,走到宋元安面前,“殿下,把手伸出来哦。”

    宋元安哭着去找杨皇后告状,杨皇后心疼宋元安,出面和陈清蕴交涉,但是陈清蕴居然直接将此事禀报女帝,直接表明:要是杨皇后再插手他管教宋元安的事,他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念书也是宋元安自找的,她身为学生逃课不在理。

    这件事的结果是,在女帝的调和下,杨皇后被说服了。

    宋元安失去了靠山,甚至还因为告状被罚抄了几遍《弟子规》。

    直到有一次,宋善溦进宫。

    宋善溦比宋元安大十岁,宋元安念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见了宋善溦,宋元安似乎找到了救兵,立刻委屈地给她展示被打红的手掌心,并且将这些天陈清蕴罚她抄书,让她罚站,用戒尺打她手掌心的恶劣行径一一诉说。

    宋善溦对宋元安的疼爱不必杨皇后少,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她小妹妹稍稍大声说话,陈清蕴是谁,居然敢这样对待她?

    看到趴在自己膝盖上可怜兮兮的妹妹,宋善溦忍无可忍,第二日就去找陈清蕴理论,一脚踹开了永清宫大门。

    “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对本宫的妹妹出言不逊!”

    然后,她就看到了素衣白袍的陈清蕴,微微一愣。

    陈清蕴依然从容不迫,施施然起身行礼,“在下陈清蕴,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宋元安后来不止一次回想起自己朝长姐告状的那个下午,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就算被陈清蕴打死她也不会跟长姐说半个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也是他们此生孽缘的开始。

    第45章 同车三人行

    “殿下,要去吗?”

    慕白说道:“已经午时过半,陈大公子的车马还在外面。”

    宋元安已经穿好的狐裘,坐在梳妆台前发怔。

    其实,她从早上就开始起床梳洗,一副准备要出门的模样。

    慕白向来了解她,见她这副模样,叹息道:“殿下也很想见大殿下一面吧,毕竟,自从一年前那件事后,殿下就再也没见过大殿下了。”

    她没有给宋善溦立碑,只是在她的坟前种了一棵柳树,无名孤坟,路过的人不会知道里面埋葬的是谁。

    从前宋元安祭拜宋善溦,都是悄悄套了马车,披上黑色斗篷,在傍晚时分出城,不敢让任何人知道。

    女帝是厌恶宋善溦的,即便这个女儿是她的长女,她和结发夫君成婚后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是曾经寄托了她所有希望的她最优秀的女儿。

    但是自从这块从身体里掉下来的肉反噬她,反咬她一口后,她不再为宋善溦保留任何为人母亲的爱意。

    宋元安不求宋寒山哪天母性发作,想起从前母女相亲相爱的好时光,饶恕她已经死去的长姐。她只想等女帝百年之后,姐姐们登基,她有机会,可以给宋善溦修个好点的坟墓。

    她这种行为一直持续到了去岁清明。

    去年清明,她出城的时候,正好和结伴到郊野畎猎的世家子弟偶遇。

    那时候她的黑衣裹面,很容易当成是祭祖的平民。

    世家弟子调戏平民是常有的事,洛阳城世家,仗势欺人,依傍家族权势,无恶不作。

    她们想要拿宋元安寻欢作乐,甚至想要当着宋元安的面,挖宋善溦的坟。

    当时宋元安孤身无援,没有办法,只能在这些人面前亮出身份。

    他们虽然不敢动宋善溦的坟,但是转头就上报女帝,宋元安多年来偷偷祭拜宋善溦的事情就这样暴露。

    是陈清蕴拦下了这件事,当时的陈清蕴,已经是当朝三公之一,还架空了自己妹妹成为文官之首,在朝堂上有着绝对的权势。

    宋元安虽然没有因此受到太大的惩罚,但是从此不敢再出城祭拜长姐,烧纸钱也是偷偷摸摸在府上进行。

    记忆中,宋善溦与父亲的长相已经在宋元安记忆中淡去。

    八年前,他们一死一疯,疯的那个被关押

    在坚固城墙中,此生不复相见。

    “如果陈清蕴将长姐葬在父亲身边,他们……他们或许能在梦中团聚,我从来没有梦见过长姐,到现在已经快忘记长姐的样貌了。”

    “那时候殿下还年幼,年纪小忘性大,”慕白说道:“其实……公主殿下和大殿下样貌有七分相似。”

    “是吗?”宋元安喃喃着,抚摸着镜子中自己的容貌,目光怔然,好像在与故人叙旧。

    宋元安站起身,叹了口气,“走吧。”

    长姐的忌日,她还是要去的。

    她刚走到院子外面,迎头就撞见连书晏,他好抱着琴,像往常一般,来寻她弹琴,消遣时间。

    在连书晏看来,今日或许只是寻常的一天。

    他看见宋元安的打扮,一下子就猜到了:“殿下今日要出府?”

    宋元安说:“抱歉,忘记让他们跟郎君说,我今日外出,夜里才回来,恐怕无法作陪。”

    “这样啊。”连书晏若有所思地低语片刻,微笑道,“本来还想着把新学的曲子弹给殿下听,不过没关系我等殿下回来就好。”

    他一如既往地乖巧识趣,没有问宋元安和谁出去,去的哪里。

    宋元安带着人走到门口,陈家的马车等候多时。

    陈清蕴身边有个小厮名叫齐楚,见了宋元安,立刻给她掀车帘,“我们公子等候殿下多时,他就说殿下肯定会来,殿下快上车吧。”

    宋元安正想上车,但是探头进入车厢,看到陈清蕴的那刻猛地意识到什么。

    偌大的车厢,陈清蕴独坐在一侧,一副“早知你会来”的模样,车厢中摆着个茶案,正用小碳炉温着茶。

    他见宋元安迟迟不入,疑惑道:“殿下怎么了?”

    她要和陈清蕴同一台马车?

    她四下张望了一下,“没有别的马车了吗?”

    陈清蕴笑容如沐春风,“这辆马车车厢宽阔,别说是容两个人,哪怕是坐上四个人也是用空余的,殿下上来吧,莫不是嫌弃在下?”

    她缓缓地收回了脚。

    开玩笑,她虽然不知道陈清蕴心里打着什么算盘,但是猜也能猜个七八分。

    她可不敢和陈清蕴同乘一辆马车,从这里出城,一来一回,好说也得几个时辰,她肯定忍受不了这么长时间与陈清蕴独处。

    要不是她被陈清蕴气死,就是她忍无可忍将陈清蕴谋杀。

    见她不动,陈清蕴的疑惑,“殿下?”

    宋元安轻轻地拂了下衣袖,“大公子稍候,本宫有东西忘在了屋内,等我取了再过来。”

    陈清蕴保持笑容,“但愿殿下不要去太久。”

    ……

    连书晏刚回到西苑,把琴放下。

    裴今月鬼鬼祟祟走过来,一脸好奇地道:“哥哥,殿下又把你赶出来了?”

    “不是,”连书晏说,“她今日要到外面去。”

    “哦。”

    裴今月见没乐子看,抱着书,面无表情地离开了,为什么还有点失望的样子?

    连书晏心想,这孩子……

    就在这时候,外面就传来宋元安的声音,“郎君!”

    连书晏回头,宋元安过来就拽着他的手往外走,“我改变主意了,还请郎君陪我外出一趟。”

    ……

    陈清蕴目光反复在宋元安以及她身侧的连书晏身上逡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宋元安在心里默默念数字,一、二……没到三,陈清蕴的表情还是绷不住了,笑容出现了裂痕,“殿下,这就是什么意思?”

    “你马车不是能装下四个人吗?郎君,上去。”

    宋元安一挥手,连书晏真的太会看眼色了,当即就掀起车帘,不顾陈清蕴溢于言表的反对,径直坐在了陈清蕴的身边。

    然后转身,一脸无辜地看着陈清蕴。

    “见过陈公子。”

    陈清蕴哑了:“……”

    他看向宋元安,“殿下,这就是你落下的东西?”

    他扶着车上的横木,“这样不好吧?”

    “郎君也想去见见长姐,毕竟都是一家人,”宋元安转身又道:“慕白也想去呢,这车不是能坐四个吗,慕白要不要来?”

    慕白作势就要上。

    “……够了。”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陈清蕴终于松口,“既然郎君想要随行,那就随行吧,不过仆从已经够多了,不需要再多了。”

    宋元安这才上车,陈清蕴身边的座位已经被连书晏占了,宋元安不想和他面对面,直接挤在连书晏同侧,和陈清蕴中间隔了个连书晏,并排而坐。

    她认为陈清蕴还是保守了些,马车不仅能容纳四个人,坐下六个人恐怕都不成问题。

    她对陈清蕴说:“启程罢,今日你为我长姐做的一切,而是你在弥补当初欠下我长姐的,我不会因此而欠你任何人情。”

    陈清蕴说道:“我知道。”

    ……

    如果是二人同行,那么陈清蕴肯定会跟宋元安谈天说地,要么叙旧拉家常,要么搬出以前的旧事给宋元安添堵,要么就是继续叨叨他弟弟的婚事,揪着宋元安不放……

    但是连书晏在,他的嘴巴就好像被什么东西缝上了,一言不发。

    反倒是连书晏礼貌性地和他寒暄了几句,诸如“上次四殿下生辰宴我也曾见过陈公子。”“陈公子是陈大人的哥哥?”“陈公子真是风雅之人,竟会在马车中熏香品茗,不像我,来自南楚粗俗之地,是蛮夷之人。”……等等。

    陈清蕴刚开始还会敷衍几句,到后来像是忍无可忍,索性闭上眼睛不说话。

    连书晏被冷落了,很委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往远离他那侧挪了挪,靠在宋元安身边。

    事实上,当初陈家和宋元安两姊妹的婚事是陈家老主君求来的。

    但是杨皇后最初的设想,并没有许诺正夫之位,以当年陈家的地位,陈家大公子能够做宋善溦的侍妾,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最后陈清蕴能够和宋善溦订婚,成为准太女夫,完全是因为宋善溦爱上了他,非他不可。所以说,心疼男人倒霉一辈子。

    宋善溦已经死了,陈清蕴倒是惦记着想连宋元安一起算计。

    女帝生宋添锦的时候年事已高,若不是为了扶持陈家,她才不会冒险去怀这个孩子。

    陈家翘首以盼这个孩子诞生,却得了个没有办法继承皇位的男孩。

    女帝生了五个女儿,唯独这一个是男孩。

    魏国只有皇女才能继承皇位,这是武帝开国时留下的规矩,魏国世家皆是女家主,哪怕陈清蕴再厉害,也没办法做陈家家主。

    宋添锦就算再受宠,中宫嫡出,有陈家做靠山,他也没办法像几个姐姐一样继承皇位。

    宋添锦诞生后,为了稳固陈家的地位,陈清蕴三次奏请女帝让陈皇后收养宋元安。

    那年宋元安才八岁,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如果她成了皇后的孩子,那就要做陈家的傀儡,一世不得自由,所以她哪怕要孤身出宫立府也不愿意在皇宫里待。

    现在她已经十六,陈清蕴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复刻从前的方法,让陈皇后收养她这个好大儿,便改变策略,转而让她娶自己的弟弟。

    宋元安还看不懂他这点小心思?

    想要以联姻为牢笼捆住她。

    她不会让陈家人得逞的。

    马车离开喧嚣的市集,离开繁华的洛阳城,自南城门出了城,往南边去,上了一座小坡。

    宋元安掀起车帘,抬眼望去,一座漆黑、庞大的堡垒立在不远处,俯眼瞭望,堡垒肃穆斑驳。

    就在宋元安愣神时间,马车停了。

    “到了,殿下。”

    第46章 郊祭有刺客

    “阿沅

    不用和姐姐们一样努力,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好了,长姐一定会保护好阿沅和父亲,阿沅要做天底下最快乐的姑娘……”

    这是宋善溦从前最经常对她说的话,她喜欢捏着宋元安的脸玩,像揉面团子一样。

    她说,阿沅是软软的,很好玩。

    她还会将宋元安举高,让她能够采到树枝的桃花,那时候她们的父亲就坐在一边的躺椅上,晃悠悠地看着她俩姐妹打闹,叮嘱道:“慢一点,慢一点,别把你妹妹摔了……”

    虽然这么说,但杨皇后很少实质性地徐兰。

    宋善溦才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姑娘家,她是习武之人,臂力过人,怀抱稳稳当当,宋元安趴在她的怀里,从来不会担心掉下来。

    宋元安走下了马车,来到了新修的坟冢前。

    墓碑是青色的石砖,旁边种着两棵柳树,一棵是宋元安八年前葬她的时候种下的,被挪到了这里,已经亭亭华盖。

    春信将至,风吹得柳枝上冒着新芽,那一点翡翠似的碧绿颇为喜人。

    曾经言笑晏晏,将她举高高的人和所有的欢声笑语在脑海中退散。

    宋善溦早已经埋葬在了土地中,尸身腐朽,剩下一具森严白骨。

    侍从们将祭祀的东西放下。

    他们顺着风,将纸钱往天空中一抛,宛如四散的白色蝴蝶,偏偏起舞,风中打着旋,在宋元安发梢上停留片刻,又辞去。

    她捧起一壶酒,洒在深褐色的泥土上,掀起裙子跪下,额头轻轻触碰冰凉的墓碑。

    沉寂许久,石碑无声。

    “长姐,阿沅来看你了。”

    她抚摸着墓碑,“一年不见,阿沅已经娶夫了,我带郎君一起来见你了。”

    “从前你不是总是说,娶夫之前,得带回来给你和父亲看看吗?让你和父亲掌掌眼吗?可是事急从权,我没办法提前带他过来,成婚已有三月,但愿现在带他来不算太迟。

    连书晏在宋元安下跪的同时也一起跪了下去,他能够感受到宋元安此时的哀伤,他伸手,握住宋元安扣在墓碑上的手。

    很冰冷。

    如此这般,算是和九泉之下的宋善溦,遥遥相见。

    宋元安哽着,“他很好看,对吗?”

    除了风吹风枯草的声音,没有人回答她。

    “阿沅没本事,多年来只能让你屈居一方孤坟,连这方坟墓也是陈清蕴替你修筑的。”

    宋元安说着,哑了一些,“不过,这里离父亲近一些,你或许不会那么孤单。”

    她抬眼望向下方深黑的堡垒。

    站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堡垒的全貌。

    堡垒前,禁军森严,远远的就能看到穿戴整齐盔甲的士兵巡逻。

    金镛城。

    这座武帝时修建在洛阳城郊外的堡垒,原来只是用以屯兵,防止敌军攻城而建成的军事堡垒。

    但是多年以来,皇族贵戚若犯了重罪,大多会被遣送到这里来,重兵把守,关押起来。

    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监牢”,走进这座堡垒的人,这辈子兴许都没办法出来了。

    杨皇后在得知杨家兵败,长女身死的消息以后整个人精神就不是很好了。

    女帝当着他的面,将他手下所有的亲信侍从都杀掉后,他就彻底疯了。

    宋寒山很会折磨人,心狠手辣起来连同床共枕了二十余年的丈夫也不曾留有余地。

    对于杨皇后这种生来高贵的人来说,龌龊苟且地过完这一生比要他死更难受,所以她下令“恩赦”杨皇后的罪过,发配金镛城,让他在里面疯疯癫癫过一辈子,反正杨家已经掀不起什么风浪,他就算活着也不成威胁。

    金镛城守卫森严,即便杨皇后尚在人世,但身为他女儿的宋元安却没有办法与他见上一面。

    宋元安想救他,却无能为力。

    她没办法去见他,不敢去见他,也害怕见他,她害怕见到自己原本端庄华贵的父亲变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

    陈清蕴站在远处,没有靠近。

    这个时候,宋元安不会想要让他来打扰。

    但是看到连书晏,陈清蕴眼色微黯。

    能将连书晏带到宋善溦的坟前,这说明,宋元安真的很喜欢连书晏,也将他当成了自己的丈夫。

    宋元安如今虽然落魄,但小时候也是金枝玉叶过来的,她父亲与她长姐从来不吝啬给她宠爱,要什么给什么。

    陈清蕴也算是看着宋元安长大的人,这样优渥的条件,养成了她不懂珍惜、眼界高的性子,她是很难真正喜欢上什么,把什么东西放在心上的,人亦如此。

    荀家小郎君眼巴巴在她身后跟了那么多年,也没见能得她多一个眼神。

    至于连书晏——

    莫非真的是因为长得好看吗?

    侍从们端来火盆,陈清蕴将一叠纸钱扔进火中。

    他疑惑了,怔怔地看着火盆上盘旋的气流。

    侍从们看见,他们的大公子自嘲般地笑了笑。大伙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宋元安拍了拍裙子,这才发现,裙摆有些地方已经沾上了泥点。

    因为长久跪在冰冷的石砖上,她的腿也有些麻了。

    陈清蕴见她起来了,示意人捧一杯茶给她,“用碳炉温好的,殿下喝些吧,外头天冷,该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宋元安脸色不虞,一半大概是祭拜完宋善溦,心情不好,另一半大概是被冻的。

    虽说已经入了春,但风依然凌厉,郊野外的山风要比洛阳城内要冷得多。

    宋元安的身子是出了名的弱,陈清蕴带她来看宋善溦,是出于好意,可不想把她冻伤了。

    她裹紧了狐裘,蓬松毛领只露出两只乌溜浑圆的眼睛。

    她扭过头,不想和陈清蕴说话。

    小公主压根不领情。

    连书晏当然关心宋元安,接过茶杯,“殿下,喝一些吧。”

    她这才动手,接过杯盏抿了一口。

    暖流自上而下,温暖着她的肠胃。

    她看着倾斜的夕阳,目光有些迟钝,正想着说要不要回去。她身后的连书晏忽然间脸色一变,然后就是一阵天翻地覆。

    连书晏按着她的后脑勺,抱着她滚下了一边的小坡。

    她撞得头昏眼花,好不容易停下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书晏的身子直接欺压在她身上。

    “殿下,小心!”

    风声陡然凌厉。

    宋元安承认自己身子弱,连带着四肢不协调,对外界的感知有着一种钝感,以至于连与死神擦肩而过也浑然不觉。

    一只白羽箭从身后破空而来,宋元安这才后知后觉感到自己脖子一侧有些温热,还有些麻麻地,原来是被箭风刮蹭出了一个小口子,要不是连书晏及时发现,这支箭将要贯穿她的脖子。

    小坡上陈家的侍卫立刻就慌乱的起来,大声喊着“有刺客”,“保护公子”这样的话,拔出雪亮的刀,斩破飞来的白羽箭。

    洛阳城世家权贵,为了争权夺势不择手段。居于越高的位置,往往要伴随着更多的危险,福兮祸之所依。

    这种身居高位的危机感宋元安是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这得多亏了她透明人的身份。

    但是陈清蕴不一样。

    这个世界上想要他命的人不计其数,所以说这一次的刺杀主打是冲陈清蕴而去的,宋元安是差点被误伤的一个。

    白羽箭不止一支,更多的是奔向陈清蕴。

    宋元安被连书晏按到在一边的草地上,她下意识挣扎着想要抬头看看情况,却被力气比她大的连书晏按住。

    “殿下,还不能动。”

    生死攸关的时候,宋元安很会判断形势,当即就安静下来,躲在连书晏怀中,心跳如雷。

    陈清蕴的佩剑出鞘砍断朝他飞来的白羽箭。

    刺杀贵在

    出其不意,打他个措手不及,陈清蕴和侍卫已经回过神来,那么刺客就已经失败了。

    陈清蕴很快就锁定了刺客所在的方向,冷声道:“拉弓。”

    不待他吩咐,给随在他身边多年的陈家武士立刻就抽出的弓箭,顺着那方向发去,连续几箭过后,刺客倒地。

    侍卫们上去追杀逃跑的人。

    连书晏将宋元安扶了起来。

    其实,从始至终,她都有些懵,头发完全散了,上面的珠翠掉落在地上。

    连书晏给她一一捡起,想要递还给她,但是在伸出手的时候停顿了下。

    “你的手怎么了?”

    宋元安看着连书晏的满手血,惊诧不已。

    “哦,可能是被枯草边缘的锯齿割伤了吧。”

    连书晏方才一只手护着宋元安的后脑,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在箭矢缝隙中躲闪。

    宋元安浑身裹在狐裘里,皮肤不会和碎石和枯草接触,当然没感觉,连书晏一心顾着宋元安,也是方才发觉

    他的双手,乃至于手臂一截露在外面的皮肤,密密麻麻布满细小长条的伤口,往外渗着血。

    他有些局促,握着的珠钗还僵在半空中,他想要递给宋元安,却似乎担心自己身上的血污沾到宋元安身上,最后收回手,藏到身后,“殿下没事就好,这些看起来吓人,不过只是皮外伤。”

    宋元安的眉头皱紧,“怎么可能没事,你给我看看!”

    第47章 陈家内讧“陈家最近怕是要内讧了。”……

    陈清蕴这时走了过来:“殿下没事吧?”

    他看到宋元安脖子上的划痕,愣了愣。

    宋元安回头:“你有带医师吗?”

    片刻后,宋元安和连书晏两人坐在一边的石头上,敷药的敷药,包扎的包扎。

    在宋元安看来,连书晏突然变乖了,一动不动地让医师帮忙缠纱布,低头不说话。

    是伤口太痛了吗?

    正在宋元安偷看他的时候,他居然抬眼望了过来,乱发在风中飞舞,他莞尔,“殿下没事就好。”

    他还没从心悸中缓过来,还好方才赶上了……

    宋元安转过脑袋,愣愣地看向不远处的孤坟,不知道怎么的就冒出一句,“或许是阿姐泉下有灵保佑……”

    虽然这样念叨,但是她心里清楚,是连书晏又救了她一次。

    陈清蕴随身携带医师,完全是担心宋元安半路上出什么问题,可以及时救治。

    用宋元安的话来说,她是跟陈清蕴出来的,皇女人身安全的重要性对于宋元安来说是一门玄学,她没出事什么都好,如果她在外面出了什么问题,女帝抓住机会重罚陈清蕴,趁机给他撸掉个一官半职是很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当然不是因为女帝多心疼宋元安,她只是想要削弱陈清蕴。

    陈清蕴带人清理了残局,给刺客搜身,什么都没有搜到。

    敢刺杀陈清蕴的,当然不会是什么寻常人,手脚做得干干净净,不然留下痕迹,要是让陈清蕴寻仇可就不好了。

    陈清蕴和侍从在远处交谈着,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宋元安听不见,也与她无关。

    齐楚捧来一个手炉,“殿下,先暖着吧,别冻坏了身子。”

    宋元安把暖炉捧在怀里。

    快要夜晚了,陈清蕴留下几个打杂的把尸体处理干净才离开。

    宋元安血脉毛茸茸的领子被血染红了一块,她冷着脸上了马车。

    经历过刺杀后,处于风波中心的陈清蕴啥事没有,反倒是她和连书晏两人身上挂了彩。

    她心情不太好,为什么受伤的不是陈清蕴?哪怕是中了一箭或者被砍上几刀也好呀。

    “殿下,此事必有蹊跷,还望殿下不要告诉别人。”

    陈清蕴隔开连书晏,先一步走上马车,坐在了她的对面,低语道:“作为赔偿,在下愿意答应帮殿下做一件事。”

    宋元安这才掀了掀眼皮,“什么事?”

    “官位、金银,封地,我且应下,殿下什么时候想要,可以随时向我提。”

    嚯,好大的口气,不愧是陈家的公子,竟然直接许诺不讲代价。

    不过宋元安才不想跟他走得太近,低下头,“行,我答应你。”

    陈清蕴遇刺,作为受害一方,理应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把背后刺客揪出来,但他为什么会想要压下这件事呢?

    要么就是他察觉了刺杀中的端倪,想要冷处理,暂且压下这件事,要么就是他已经猜到了什么,揪出刺客的结果对他不利。

    他不想要让别人知道他遇刺。

    或者可以说,别人真的知道与否另说,反正他要的是别人哪怕知道他曾经在城郊遭遇刺杀,也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没发生。

    反正经历刺杀的就只有他、宋元安和连书晏,堵住嘴统一言行咬死没有就是没有。

    只要他说没有,宋元安也说没有,那么连书晏也听宋元安的,那今天就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他自己不想追究,也要让人没办法再追究这件事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宋元安即便再讨厌陈清蕴,也不会想让他死。

    一旦陈清蕴死了或者失权,那么偌大的世家就要回到陈清茹手里,还不知道这个疯子会怎么折腾,魏国朝廷怎么天翻地覆。

    宋元安虽然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是这火要是头一把烧到她身上来,她也没办法坐视不理。

    宋元安要了陈清茹最想要的连书晏,陈清茹掌权,肯定不会放过她。

    除非整个陈家一起死绝了,不然,宋元安还是希望陈清蕴安安稳稳掌管陈家,别发生什么意外。

    这次,宋元安和陈清蕴利益一致,该怎么做她自己知道。

    想到陈清茹,宋元安微微皱了皱眉头,脑子里闪过了一种可能。

    但她瞟了一眼陈清蕴,他隔着车厢,开始翻看文书,两相无言。

    ……

    “哥哥的手绑成猪手了。”裴今月看着连书晏裹满了布条的手,十分好奇,“殿下,你们今天去干了什么?”

    宋元安伤得轻,伤口在脖子上,她又爱穿毛绒绒的狐裘,遮住了伤口,裴今月只是看到连书晏包扎的手,以为只有连书晏受伤了。

    宋元安说,“你哥哥摔了一跤,被山上的枯草划伤。”

    裴今月若有所思点点头。

    那为什么只有手上有伤,没有伤到脸上,是不是意味着他这张脸是得上天眷顾。

    宋元安发现,裴今月小朋友在禁足过后,好像变得活跃了,没有以前那么腼腆了。

    或许是因为禁足之后,府上的人闲来无事,只能逗小孩玩,裴今月是唯一的小孩,逗来逗去,反而让他和府上的侍女们都熟稔了。

    察觉到宋元安在看自己,裴今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宋元安一拍脑袋,又想起了禁足前送他去私塾里念书的事。

    宋元安于是去慕白,想催催裴今月念书的事,顺便朝他说了今天外头发生的事情。

    陈清蕴让宋元安不要告诉别人,但是慕白不是别人。

    “陈家最近怕是要内讧了。”

    慕白听了这些话,如是说道。

    能够让陈清蕴不遗余力压下去的刺杀,其幕后凶手,一定不简单。

    宋元安点点头,当初陈老家主去世的时候陈清茹还小,是陈清蕴撑起了整个陈家。

    开始,陈家老主君和一干原来对男子掌权并没有持有太大反对意见。

    反正陈清蕴迟早要嫁出去的,只要他一出嫁,就会交权。

    然后所有人就眼睁睁看着他独身多年,地位愈发牢固,期间倒是有人想要设局给他订婚,他来者不拒,然后在他成婚之前,他的未婚妻连带着做媒的人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去。

    天下岂会有如此巧合之事?

    然后就再也没有人敢给他说媒。

    他就这样握着陈家的权势一直到了三十岁,大概率为了家族,终生不嫁。

    陈家兄妹关系恶劣,陈清茹被打压良久,陈清蕴认为陈清茹大了不好控制,已经开始筹划在旁支中抱个孩子来,顶替陈清茹的家主之位。

    最近陈清茹那蠢货犯了那么多事,陈清蕴大概已经快忍无可忍。

    届时,陈清茹失去所有的价值,沦为废子,就离死不远了。

    “今日我见那些刺客都是训练有素,密谋在郊

    外动手,按照陈清茹的智商,大概操练不出这样的人。”

    宋元安眯了眯眼,“我怀疑,这背后还有人。”

    有人在帮陈清蕴。

    慕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殿下猜是谁?”

    陈家那群元老不是傻子,看着大公子步步提携陈家,比那蠢货家主好不知道多少,对这位大公子的作为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慕白心里有答案吗?”

    慕白说:“我不知道啊。”

    “……”

    那你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干什么?

    “有猜测,但不确定,陈大公子树敌那么多,也有可能是别人做的。”

    只是猜测,慕白不想误导宋元安。

    宋元安看着慕白,忽然问:“慕白,你想要出仕吗?”

    慕白一愣。

    慕白的政治敏感度一向是很可以的,能够通过细枝末节之处推测出很多东西。

    如果不是被困在公主府,他肯定能走得更远。

    宋元安说道:“不是公主府的文职,而是朝廷文官,今年的举孝廉快开始了。”

    慕白一口拒绝:“当年我已经答应了皇后殿下,我此生只做公主殿下的臣子。”

    他明白宋元安的意思,只是,他放不下宋元安。

    行吧,这个话题略过不提。

    “我们来说说陈清蕴什么时候动手吧。”

    陈家的热闹宋元安还没凑上。

    那头宋澜就来找宋元安。

    宋元安低头喝茶,没精打采。

    “怎么,你还在怪我?”宋澜笑眯眯着,她最近正在策划婚事,婚期在三月,过庚帖和纳吉,都要在这几个月内完成。

    “怨我没有帮你?”宋澜双手托着下巴,“我这不是担心母皇责罚吗,这不,我把你要的东西都送过来了。”

    宋元安:“……”

    也不知道说她是实诚还是缺心眼,明晃晃地把“担心责罚”说出来。

    宋元安起身去看她搬来的箱子,不仅有她想要的药材,还有一些别的玩意。

    比如:一扇七折缂丝屏风,上面还绣着兰花,大概是宋澜姑姑送给她的,虽然的确贵重,但是宋元安不开心。

    这些是给她的补偿,可是宋元安并不缺身外物。

    许诺的一千兵力,还有她丢掉廷尉司实职,宋澜只字不提。想要用这些东西来打发她。这让她如何满意。

    “四姐拿回去吧,我不缺这些。”

    宋澜凑上来,“你不会还在生气吧。”

    宋元安深深叹息,“我怎么敢生气?”

    她目光复杂,但凡宋澜的道歉没那么敷衍,她也就原谅这个缺心眼的姐姐了。

    宋澜不需要她的时候,连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是呀,你怎么敢生我的气。”

    宋澜回答得理所应当,她打开折扇,“说起来,我还要约荀公子上元节去看灯会呢。”

    她嚷嚷着,就这样离开了。

    侍从问:“殿下,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宋元安看着那扇屏风,深深叹息,“这个,搬过去,给郎君。”

    第48章 元夕灯会郎君好像一只狐狸

    屏风被宋元安直接赏赐给了连书晏。

    宋澜送给她的全部东西她都原封不动搬到了西苑。

    宋元安坐在茶几前,盯着连书晏,心想。

    叠加起来,她欠了连书晏两次救命之恩。

    “殿下?”连书晏从屏风后绕过来,“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唉?”

    宋元安总是爱走神,听到连书晏喊自己,才回过神来,她温吞地道:“对啊…都是给你的,你不喜欢吗?”

    “喜欢,”连书晏在她身边绕着,“但是我还想要些别的。”

    “你想要什么?”

    连书晏绕到了她面前,捧着她的脸。

    她的脸小,在他手里好像两个小面团子,宋元安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然后就在她的目瞪口呆,连书晏轻轻吻了下她额头,笑眯眯地离开,去收拾宋元安送他的东西了。

    宋元安一时摸不着头脑。

    ……

    慕白总算处理好了裴今月上学的事情。

    皇女府隔了几条街有一户名叫林氏的商贾家族,士农工商,商贾在权贵遍地的洛阳城就是人下人。

    即便家财万贯能够在洛阳最好的地段落户立府,也一样被人看不起。

    被看不起,就会想要去拉拢权贵。

    这个年代,权贵们兼并土地私藏人口,根本不缺钱,商人想要向上结交很难,林家扣扣搜搜,舍不得钱,也就只能和几个小世家结交,所以当听到当朝五皇女要将家中的孩子送到他们府中的私塾去念书,还要给他们送钱时,他们立刻就答应了。

    送走了裴今月,西苑里冷清了很多。

    不过没了裴今月,连书晏也不用担心自己的琴音会打搅到他学习。

    连书晏养好了手,给宋元安弹他新练的曲子,西苑曲声连绵多日。

    虽然知道陈家即将发生内乱,倒是年节过去后几天,洛阳城安安静静的,这让宋元安产生一种平和的错觉。

    洛阳城内几乎没有人知道陈清蕴曾在郊外遇刺。

    更没有人知道陈清蕴想要怎么做。

    如果是放在往常,宋元安高低得把宋澜找来,谈谈陈家的局势。

    世家大族盘根错节,一旦朝廷动荡,她多多少少会被牵连,不如掌握先机,趁机从中浑水摸鱼捞一把。

    但是现在,宋元安鬼使神差地没有透露半个字,做到了绝对守口如瓶。

    宋澜已经很多天没有来找宋元安了。

    最近宋澜在和荀莘培养感情。

    据说,订婚之后,荀莘为了不让老主君担心,特地和他进行了一次长谈,告诉父亲自己是真心喜欢宋澜,嫁给宋澜,是他心甘情愿。

    单是说还不够,还得让老主君信服,那么演戏给老主君看肯定是必要的。

    老主君让宋澜多带荀莘出去走走,他平时忙着习武和当差,连女人都没有怎么接触过。

    于是荀莘就经常和宋澜外出,成双成对。

    和宋澜朝夕相处,还要假装恩爱,对于荀莘来说,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

    但是宋澜恰恰与他相反。年底休沐,宋澜乐得清闲,她最爱的就是带着荀莘去拜访别的世家,谈合作,似乎要将“荀氏和我联姻”写在脸上一样。尤其是曾经嘲笑过她身世、拒绝过她的那些家族,她尤其喜欢去。

    然后看着世家家主们朝她点头哈腰,最后荀莘看不下去了,外出的时间地点要由荀莘自己定。

    于是,荀莘还要亲自规划和宋澜外出幽会的时间、地点和活动,更加痛苦。

    新年后,宫中传来女帝病情。

    宋寒山病了。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装的,连上朝也不去了。

    毕竟这头女儿拉帮结派,那边陈家氛围诡异,两边都对她有所防备,她身为国君管不了,也不敢管,最体面的方式的就是对外事充耳不闻,等混乱过了再冒头。

    宋澜告诉宋元安,在宋元安禁足的时候,荀恬曾经想办法逃出地宫,她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荀恬杀了,尸体烧成灰撒到郊外。

    ……

    很快元夕到了。

    从除夕到十五,洛阳城内不再宵禁,元夕还有花灯会,男男女女相携出门看花灯。

    宋澜和荀莘会去看灯会。

    宋元安也打算带着连书晏和裴今月出去走走。

    裴今月还好,现在每天都会去林家的私塾学习,但连书晏出门的次数真的是屈指可数。

    宋元安要趁着元宵带他出去看看。

    一大早,各式各样的灯笼早早挂在市集上,等到黄昏,齐齐点燃灯芯,太阳沉下去后,洛阳城大街小巷依然亮如白昼。

    集市上热闹极了,仿佛洛阳城里的人一夕之间全部都涌到了街上,熙熙攘攘,几乎人贴着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街边小摊叫卖着洛阳小吃、糊糖人、灯笼饰品的,长街上一眼望不到尽头。

    宋元安本来带了慕白他们一起出来,但是因为人太多了,公主府的人很快就被冲散,只有几个侍卫跟在宋元安身边。

    宋元安融入了人流之中,

    她今天没有刻意打扮,人太多也不热,大氅早就脱下给侍女。衣衫朴素,看起来不像个贵族,跟平民百姓没什么区别。

    倒是连书晏,因为出色的样貌,总是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元宵灯会,走在街上的,大多都是成双成对的男女。

    裴今月是个很识相的小孩。虽然一直跟在连书晏身侧,但一直在东张西望,直到在人群中发现了走散的徐有思,立刻就冲了过去,留下宋元安和连书晏两人。

    平时两人在府中独处,从来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妥的,这种人多的环境下,竟然变得有些局促起来。

    宋元安看着四周牵着手的伴侣,凝视着连书晏的衣摆,平时他们经常牵手。

    但此时此刻,宋元安却似乎胆怯着,不敢握上那只手。

    连书晏察觉她微妙表情变化,很自然地牵住了她……

    “殿下的手好冷,没有带手炉,我给殿下捂着吧。”

    宋元安眼里倒映着灯火,心口好像也燃烧了一把火。

    他是想要真的捂热她的手,还是想要找借口牵她的手?

    连书晏那双忽闪着的桃花眸,总是笑意盈盈,难辨真心。

    宋元抬头,忽然停下,“等等,这个给郎君。”

    她取下旁边小摊上的一个动物面具,当头盖在了连书晏的脸上,是狐狸的造型,“郎君好像一只狐狸。”

    连书晏顶着面具,歪了歪脑袋,“为什么?”

    宋元安笑而不语,狐狸狡猾多情,连书晏被覆盖了脸,只透过黑洞露出两只眼睛,狭长的眼眸一眯,更像了。

    作为回报,连书晏也在小摊上搜寻起来,“那我也看看,哪个面具适合小姐。”

    出门在外,不便暴露身份,连书晏只称呼宋元安为“小姐”。

    宋元安看着他的指尖在一行的动物头像中掠过,他的手停留在一个兔子面具前片刻,正当宋元安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的形象是只兔子时,他又向下移动,将一个奇怪的兽头面具取下,温柔地替宋元安戴上。

    宋元安转头问摊主,“这个是什么?”

    侍从们给了钱,买下这两个面具。

    摊主赚到了前,喜笑颜开地道:“是玄武,四神兽之一的那个。”

    宋元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原来是只王八。”

    透过两个黑黑的眼洞,宋元安看见连书晏眼里带着笑意,他好像隔着面具在笑话她,宋元安有些不明白,隔着衣袖掐了他一把,“为什么给我选这个,那个兔子不好吗?”

    被掐疼了,连书晏明显“嘶”了一声,他说道:“虽然小姐有时候呆呆的,和小兔子很像,但我知道,小姐从来不是什么小白兔。”

    “那你也不能给我戴个王八!”宋元安反对,“给我换一个……”

    连书晏眼疾手快地在她摘面具之前按住,“不是王八,是神兽。”

    连书晏坚持道:“神龟长寿。”

    宋元安动作一顿。

    “而且呀,”连书晏笑着道,“乌龟很聪明的,遇到危险的时候,会提前把头缩起来。”

    宋元安忽然想到,起风的时候,她也会把头缩进宽大的毛领里,茅塞顿开,好像确实是有些像唉。

    不对不对……

    她咬牙,“你骂我是缩头乌龟?”

    连书晏的眼睛眨巴眨巴,好像默认了她这个猜测。

    “好呀,连书晏!”宋元安伸手去捶他的肩膀。

    “好啦好啦,我错了,殿下不要生气了。”

    两人带着面具,走过了人流拥挤的小桥,宋元安在连书晏的安抚下渐渐消停。反应过来后发现,她方才好像并不生气,只是不知不觉,自己也耍起了小性子。

    她看着四周的人流,有些茫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走。

    远处有人放天灯,因为担心城中走水,所以官府对天灯严格管控,敢放天灯的,大概是某个权贵家。

    天上零星飘着几盏火,与月光相照。

    民间传说,将愿望写在天灯上放飞,风就可以传达给天神。这是魏国人的祈福方式。

    不知道怎么的,宋元安又想起了让连书晏写下祝福的那个“阿霜”,她究竟是谁呢?

    在热闹的人群中,一旦冷静下来,就很容易变得寂寞。

    连书晏注意到了宋元安忽然的失落,收敛笑意,俯身道:“怎么了?”

    第49章 陈府裴今月落在陈清茹手里。

    就在这时候,宋元安听见了另一个声音。

    “元安?”

    宋元安回头,看见一男一女正在朝这边走来。

    宋澜今日也带着荀莘出来灯会游玩,和宋元安正好碰在了一起。

    “原来真的是你。”宋澜微笑道:“方才远远看见有个带着面具的身影和你相似,看来我没有认错。”

    宋元安摘下了面具,凝视着宋澜和她身侧的荀莘。

    和宋元安一样,宋澜没有带太多随从,准确来说,是随从们都装扮成平民分散在守卫,营造出一种他们二人与民同乐的氛围。

    看到宋元安的时候,荀莘明显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场合中遇见宋元安。

    经过上次的事件,他大概也知道订婚的意义。他已经比没订婚之前要好沉稳多了,不再缠着宋元安闹。

    他低下头,似乎不愿意与她对视,让她看见自己和宋澜走在一块。

    宋澜接过她的面具,“这是什么?”

    宋元安答:“面具,小摊上买着玩的。”

    宋澜复问:“我知道是面具,这是什么动物,看起来四不像的。”

    宋元安答:“玄武,四神兽之一的那个。”

    “哦,”宋澜点点头,把面具还给她,“你为什么要买个王八?”

    宋元安:“……”

    在审美上说,宋澜和她真的亲姐妹。宋元安瞟了一眼连书晏,好像在暗示着:看,你的品味多差。

    连书晏没有摘下面具,掩盖住如玉的面庞,那双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带着温柔与笑意。

    宋元安又说道:“这是神龟,寓意长寿,这你就不懂了吧。”

    宋澜嗤笑,“说到底还是个王八呀。”

    宋元安很快注意到,宋澜身侧的荀莘有些魂不守舍,宋澜毫无察觉,只是光顾着玩玄武面具上垂落的流苏。

    宋元安给她打了个眼神,好歹是她的未来夫婿,人家情绪不对劲,她得哄哄呀。

    奈何媚眼抛给傻子看,宋澜压根没有动,或者说,她根本就不在意。

    她只要有人知道她今天出来和荀莘在灯会夜游就行了,荀莘的情绪,不在她考虑的范围内,

    宋元安叹了口气,只好道:“荀公子,你对这种面具感兴趣?”

    荀莘听见宋元安喊他,眼睛亮了一下。

    宋元安说道:“可以让四姐姐给你买一个,在那边有很多小摊卖这个。”

    荀莘的眸子瞬间又黯淡了下去,宋澜这才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要不我们到对岸去看看?”

    荀莘却道:“不了,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府了。”

    话罢,他摇摇头,转身走进人群中。

    宋澜疑惑:“他怎么了?”

    宋元安:“……”

    两人也不好继续再说下去,分开后,宋元安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找到了慕白和裴今月,人已经齐了,就等宋元安。

    裴今月怀中捧着流风和徐有思给他买的各种糕点小吃,他两只手都拿不过来。

    宋元安摸摸他脑袋,“今天逛得开不开心?”

    裴今月说:“开心。”

    孩子的笑容很容易感染人,宋元安笑笑,牵着他上了马车,离开灯市。

    灯火煌煌,宋澜穿过人群后,好不容易找到个人少的小巷。

    她问侍卫:“找到了吗?”

    侍卫说:“荀公子方才遇见了荀家主,他们一起回去了。”

    宋澜慵懒地道,“走了

    呀?”

    侍卫拿不懂她的意思,“殿下,既然荀公子不在,我们也要回府吗?”

    宋澜却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目光注视着她,抬手中断了侍从的话,转过身去,“二姐也出来了呀?”

    一场花灯会,让平日窝在府中的士族公卿都出来游玩,皇家三姐妹直接凑齐了。

    宋鱼涟身侧跟着的是她的夫君,谢崇弦。

    两夫妻关系一直不好,平时一个月都不见同房。

    眼看着他们成婚多年无所出,宋鱼涟的生父淑贵君着急得不行,灯会催他们赶紧出去逛逛,培养感情抓紧时间生个嫡女。

    两个人走在一起,像是仇人一样,彼此都不看对方一眼,貌合神离。

    宋鱼涟和宋澜不对付,一个父亲出身世家贵族,一个父亲草莽出身,还有鲜卑血脉。打小时候起,他们的爹就不对付。

    最近,宋澜与荀莘联姻,导致很多原本依附宋鱼涟的世家变得模棱两可,随时准备当墙头草。

    宋鱼涟的脸很黑。

    她抬了抬头,“四妹孤身一人游荡在外,不妨和我到楼上去坐坐。”

    宋澜抬头,旁边是一座挂满了灯的高楼,上面还有打扮花枝招展的男子。

    哦,花楼。

    宋澜瞥了一眼谢崇弦,“四姐夫在,四姐这样做,这不好吧?”

    “妹妹这是不敢了?”宋鱼涟讥讽道,“妹妹莫不是个怕男人的软货?”

    宋澜虽然品行下流与宋鱼涟不遑多让,但是好歹在男女之事上洁身自好,不会自甘堕落去干逛青楼这种事情。

    听到这话,立刻就给宋鱼涟翻了个白眼,表达自己对她的鄙视。

    青楼楚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只有纨绔子弟才会去,想不通她竟然还嘚瑟上了。

    宋鱼涟继续自己的喃喃自语,“是呀,妹妹费尽心思拿下与荀公子的婚事,自然战战兢兢,生怕被嫌弃,逛花楼这种事情,你怎么敢去?”

    “是不是呀,妹妹?”

    宋澜不想理她。

    这会儿轮到谢崇弦黑脸了,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是在外面收敛点。”

    宋鱼涟一巴掌甩到他脸上,“你还好意思说!”

    这巴掌打得很是响亮。

    四周的人看到有女人打夫君,纷纷探头看热闹,宋鱼涟身边的侍卫连忙散开驱散人群。

    宋澜眉头一皱,“姐姐,适可而止!”

    宋鱼涟回头,整理仪容,恢复成文质彬彬的模样,仿佛方才发狠和狰狞打人的并不是她。

    “我的事情,你少管我!”她说完这句话,就带着人走上花楼。

    虽然淑贵君耳提面命让她先生下嫡子,再考虑怀侍妾的孩子。

    可她每次碰谢崇弦都会觉得恶心,哪怕孩子的生父是个男妓也比谢崇弦强。

    宋鱼涟带着侍从们走了,留下的都是谢崇弦自己的亲信。

    宋澜走到谢崇弦身边,“姐夫的脸还好吧?”

    谢崇弦移开目光,阴阳怪气,“现在殿下还愿意接近我,就不怕落人口舌吗?”

    宋澜又道:“她这是狗急跳墙,这次算我对不住你。”

    这巴掌打得倒是有种迁怒的意味,她不敢对宋澜实质性做什么,反倒打起自己的男人。

    欺软怕硬,这也是当初宋澜能轻易撬动谢崇弦的原因。

    宋澜眨眨眼睛:“还在生我的气吗?”

    她压低了声音,忽而笑了,“像我这样出身低贱的人,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世家贵族所谓百年积累,我这不是患得患失,害怕失去好不容易到手的机会。”

    “上次我和你说的是气话,成婚前不能见,不意味成婚后不能见,等我有朝一日强大到不用畏惧贵族的时候,就没有人能够……”

    她在衣袖下捏住谢崇弦的手,将一个小瓶放在他的掌心,“她打得疼还是我打得疼?”

    谢崇弦压了压嘴角。

    ……

    出了正月,天气回暖。

    院子里百草回春,宋元安喜欢把摇椅搬到院子里,在睡午觉的同时晒晒太阳。

    连书晏来找她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晃着晃着人都快睡着了。

    连书晏摇醒了她。

    一般情况下,连书晏大概会坐在旁边,耐心地等她醒来,然而这次连书晏却很着急。

    “殿下……”

    连书晏说道:“阿月这个点还没有回来。”

    宋元安睡得迷迷瞪瞪,一开始,她还没有识别到连书晏的急迫语气,只是道:“是不是和同窗出去玩耍了,现在什么时辰呀?”

    裴今月和林家的几个公子打成一团,下学后时常结伴研讨学问,所以偶尔不会那么快回来。

    侍从说:“殿下,已经是申时过半了。”

    “什么?”宋元安脸色凝重,彻底清醒。

    裴今月平时最晚未时过半就会回来,现在已经申时,他居然还没回来。

    “为什么这么晚才告诉我,快,派人去找!”

    宋元安下令道。

    人没出去多久,就回来报:“殿下,小公子的马车,被陈家人扣下了?”

    “陈家人?”

    陈清蕴扣她家的马车干什么?正当她疑惑的时候,对方继续说的话却让她心脏一跳。

    “是陈家家主,陈清茹,她今日在家中宴请,要了罪奴司里的罪奴来助兴,小公子下学回来时,官衙正要把他们押去陈府,小公子下车想要拦下队伍,结果……被对方扣下了。”

    当时,裴今月正坐马车回来,忽然听见街上传来喧闹声。

    他好奇地撩开车帘看过去,用囚车押着的,是一群蓬头垢面的男囚。

    经过几个月的囚禁,这些人变得憔悴,样貌和从前大不相同。

    最开始,裴今月还没认出他们是谁,只是和路人一样看着。直到他听见里面有人朝他喊了一句“裴三公子!”

    裴今月眼神一震,立刻掀起车帘扑向押送队伍,“停车!”

    在这样的场景下,想要保持理智实在太难了,连成年人都难以做到,别说是个小孩。

    只怪当时的车夫与侍从疏忽,没有拦下裴今月,五皇女府的人也跟着一起被扣了。

    宋元安深深吸了口气。

    裴今月落在陈清茹手里。

    她下意识按住连书晏的手,“别怕,我派人去陈家交涉,阿月必不可能有事。”

    第50章 声色“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

    “进去!”

    裴今月被推进了柴房里,他从地上爬起来拍门,“放我出去!”

    “你们不能这样做,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没有人回应他,任由他喊得口干舌燥。

    陈家的下人们还搬来模板和钉子,把窗封上了,柴房内阳光渐渐被封死,最后只剩一片漆黑。

    裴今月看着光束一点一点收拢,不再大喊大叫,他摸着门板,抿紧双唇,靠着角落坐了下来。

    ……

    男俘们被赶进了陈府浴池,让他们洗好再出来更衣,服侍宾客们。

    女扮男装多日,裴望舒早就习惯了被当成男人,罪奴司中只有男子而没有女子,沐浴更衣吃住睡全部都要在一起,这种尴尬的场面她经历过无数次,已经能应对自如,从前要守的那些女贞女德在遮掩身份、保住性命面前不值得一提。

    她没有迟疑,脱下衣裳就潜入水中,为了不让侍从发现她发怪异,她还特地往人多的地方钻,迅速冲洗干净身上的泥垢。

    她趁着侍从不注意,先一步上岸,立刻抓起陈府准备好的衣裳穿好。

    换好衣裳后,她又被带去了隔壁,梳妆打扮。

    贵族设宴,会请罪奴助兴。

    取乐贵族就是这些罪奴们的职责,据说是陈家大小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要大摆筵席,宴请好友饮酒,一下子要走了罪奴司七成的罪奴。

    其中,被带来陈府的人中,不仅有楚国的俘虏,还有犯了别的事被贬为奴的人,都是年轻英俊的公子。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的树影,这是她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罪奴司的景色。

    原来桃花树已经开始抽枝了。

    时间过得真快。

    陈清茹审美浮夸,就爱男侍们穿得大红大紫,还穿金戴银。

    打扮好了,裴望舒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已经成了雌雄莫辨的小郎君。

    她心中有了判断,陈清茹,宴会的主人……就是庆功宴上连杀数人的酒鬼?

    “快点,别拖拉!”

    有

    人催促,裴望舒立刻站起身来,被驱赶到旁边的屋子待命。

    ……

    宋元安让慕白去交涉,让陈清茹把裴今月放了。

    并且威胁:不放,宋元安就要找她哥了哦。

    结果是——交涉未果,陈清茹居然把慕白扣下了,陈清茹也放话,宋元安如果想要裴今月和慕白,就带着连书晏过去换人。

    听到慕白也被陈清茹押在了陈府,宋元安心脏怦怦跳,心口的地方因为太过激动而刺痛。

    她捂住胸口,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

    侍从还说,“陈小姐还让人转告殿下,陈大公子不在府中,管不了她,殿下拿大公子压不住她……”

    真是作孽。

    陈清蕴不在陈府,那他去了哪里?

    宋元安联想起前些日子陈清蕴在郊外遇到的刺杀,顿时就有些坐不住了。

    要是放在平时,陈清蕴坐镇陈府,是不可能令陈清茹大张旗鼓地将罪奴带回家来的。

    有亲哥压着,陈清茹调不动陈家的府兵,也不敢随便招惹宋元安,别说将她的人掳走。

    陈清蕴大概是出事了。

    有陈清蕴控制陈家还好,起码陈清蕴会权衡利弊,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陈清茹性格阴晴不定,手段残忍什么都做得出来。

    看来,这次真的没有人能镇住陈清茹了。

    屋内的侍女们露出来担忧的眼神,她们和裴今月相处了几个月,已经有感情了,这会儿裴今月被抓走无不担心。

    何况,现在就连慕白也被扣在了他们手里,要是陈清茹发疯,对他做出些什么……

    宋元安坐在原地思量片刻,霍地起身,就要往外面走去,连书晏见状,正要跟上来,宋元安立刻指着他,对侍卫们吩咐道:“拦下他,今天别让他离开主苑半步——”

    连书晏被赶来的侍卫挡住,忙道:“殿下,你让我跟着一起去,我不放心……”

    “你不能去。”

    宋元安再清楚不过,他一去了,怕是和裴今月一样有去无回。

    宋元安捋了捋乱发,让自己保持清醒,“你在府里待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

    宋元安看着下属们,有条不紊地吩咐道:“流风,你和我一起去陈府赴宴。”

    “有思,你去……”宋元安目光转向徐有思,本想找宋澜帮忙,毕竟她还欠着自己一笔账,但是想了想,找她大概没用。

    她只能临时改口,“去荀家找荀蕙,你就问问她想不想为弟弟报仇,这里有一个大好的机会。”

    宋元安深知,和陈清茹这种疯子,不能讲什么道理,她也没打算讲道理,一开始就做好要动武的打算。

    能够调动洛阳守军的人不多,司隶校尉荀蕙就是其中一个。

    而且,宋元安前一阵子对荀莘有搭救之恩,她对自己曾经的伴读的姐姐的性格有所了解,人情世故这方面,荀蕙还是挺仗义的,一报还一报,荀蕙不可能不会帮她。

    话罢,宋元安穿上披衣,往屋外走去。

    跨出大门的那刻,她转过身,眼神温和地安抚连书晏,“别怕,郎君,阿月会平安回来的。”

    五皇女府和陈府就隔了两条街,宋元安很快就抵达,匆匆跳下马车。

    陈府大门前人来人往,宋元安环顾了一眼,都是些陈清茹平日里交好的纨绔小姐,看来今天陈清茹宴请的人还不少。

    她们见了宋元安,笑着道:“呦,五殿下怎么也来了?”

    “可真是稀客呀,你不是体弱多病一直窝在府里不出来的吗,是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

    “你就一个人来,没有带你那郎君?怎么不带出来,让大家看看嘛!”

    宋元安在笑声中绕开她们,走进大门。

    侍从领着她走到宴会厅,给她安排好位置,要离开时,宋元安低声问道:“你们家主呢?”

    侍从摇摇头,不言语,白着脸出去了,看得出,陈清蕴不在,府里的下人被陈清茹压迫得紧。

    陈家的宴会,比国宴还要豪奢。

    上好的葡萄酒,被一坛子一坛子地搬出来,摆满了食案。

    陈清茹嗜酒如命,她结交的朋友大多都是和她臭味相投的酒鬼。宾客们也都是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宋元安混迹在她们中间,颇为格格不入。

    葡萄的甜香气氤氲,萦绕着大厅,让人有些微醺了。

    忽然间,门外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抬头望去,打扮好的奴侍们就已经被赶进屋。

    小郎君们赤裸双足,身上挂着金玉组成的配饰,一个个战战兢兢,低着头不说话。

    “陈小姐就是豪横,竟然还请了美人呢!”

    “来来来,美人,让我抱抱!”

    陈清茹的宴会就是不一般,看到这些奴侍走上来,已经落座的宾客两眼放光,早就等不及了,还没等他们全部走进大殿,就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上前去,把好看的奴侍抢到自己的身边,局面瞬间变得不可控制,杂乱无章。

    宋元安正想要趁机浑水摸鱼逃出去找陈清蕴,忽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角。

    宋元安回头,对上一双清丽的眼眸。

    “你……”

    眼前的“少年”乌发如墨,唇红齿白,眼眸清澈如水,她跪坐在宋元安身边,“殿下,让我来服侍你好吗?”

    裴望舒?

    有些宾客已经按耐不住,饥渴难耐,居然开始去脱奴侍的衣裳,做一些不堪入目的事情。

    葡萄酒香漂浮着糜烂。

    裴望舒方才见到宋元安也在,趁乱直扑宋元安而来。

    她服侍宋元安,就不用服侍别人,裴望舒是个名副其实的女儿身,别人摸两下就会暴露。

    她知道宋元安身体孱弱,不能人道,服侍她,起码不用担心被动手动脚。

    宋元安看着她期盼的眼神,又看着满屋群魔乱舞,犹豫片刻,还是坐了回去。

    宋元元和裴望舒想到一起去了,要是她走了,丢下裴望舒,裴望舒的身份被那些人发现了可怎么办?

    宋元安耐着性子跪坐在宴客厅,忍受着靡靡之音的折磨。

    裴望舒倒好了一樽葡萄酒,端到宋元安嘴边,她眼眸压了压,不经意间,勾出一线媚眼如丝,痴痴地缠绵在宋元安身上,手臂不经意间轻触宋元安的胸前。

    在罪奴司中,她从一个年纪大的男奴学了些勾引女人的方法。

    技巧不难,魏国的女人,楚国的男人,没什么不一样。

    他们都喜欢清纯,无辜,和温顺。

    裴望舒不太清楚魏国的政局,但是宋元安能够带走连书晏,能够带走裴今月,可见她有办法能够将罪奴带出罪奴司。

    如果宋元安能把她也带出去,就好像连书晏那样……

    宋元安伸手接过了酒杯,滴酒不沾,放回食案上,裴望舒疑惑抬头,对上她深黑浓郁的眸子。

    下一刻,宋元安俯下身,用只有她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别装了,我知道你是谁。”

    宋元安的声音擦着裴望舒的耳边过,宛如空谷回响,顷刻间刺穿她的心脏。

    “皎皎。”

    裴望舒的瞳孔一阵,方才伪装出来的清澈瞬间震碎,她眼底先是浮现不可思议的眼神,片刻后变为警惕犀利,最后,她双眸中竟浮现了一丝被看破了的狂喜,似笑非笑,眼光盈盈在宋元安身上流转。

    “原来你还认得我呀,”她挺直了脊背,不复卑微恭顺,无所谓地撑在坐垫上。

    “你刚刚喊我什么?谁告诉你的,我那个没用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