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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你不是最爱我吗?

    清晨, 赏月园。

    昨夜春色燃燃,柔软的姑娘,鲜嫩的臂膀带来不一样的鲜活气儿, 渡到周子恒的身上, 将周子恒骨头里的沉疴尽扫。

    周子恒清晨起身时神清气爽, 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洞房花烛夜的那一日。

    昨夜伺候过周子恒的小丫鬟也早早起身,跪在地上侍奉侯爷更衣。

    宽阔明亮的厢房间洒满晨曦,窗外鸟鸣啾啾,花影摇曳, 屋内角落里的冰缸还剩下最后一丝凉意,浸润着这燥热的清晨,偶有一道清风刮过, 落到人身上格外舒爽。

    就在这个美妙的清晨里,侯爷的目光落到了小丫鬟的身上, 隐约间回忆起了昨夜的美妙滋味儿。

    小丫鬟上半身只穿着肚兜, 露出白嫩嫩的肩膀与半个娇俏胸脯, 下半身穿着嫩绿色的亵裤, 红绿交映间,肌理白的像是脆生生的藕, 一头墨发垂散在身后,跪在地上时,她昂起下颌来,像是撒娇一样与周子恒道:“侯爷——奴婢伺候了您,您疼疼奴婢, 给奴婢一个名分嘛,不然奴婢回去,定是要被人欺负的。”

    她上了侯爷的榻, 这事儿是瞒不了人的,外头伺候的丫鬟们定然都知晓了,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说她呢。

    这府内的丫鬟们都想做主子,也都想爬这张床,旁人没爬上来,她爬上来了,若是她得不来一个名分,得不来主子的疼爱,那可就白爬了,白爬不说,定会被旁人讥笑欺凌,上头的嬷嬷也会觉得她居心不正,定会想方设法的把她赶出去。

    在后宅里,一旦成了谁榻上的女人,不出头,就只能被摁死,而她所能依仗的,不过是一身的美色,和这个男人一点点的良心。

    这宅院里的丫鬟都是主子的物件,她们的卖身契都是捏在主子手里的,主子抬举你就给你一个名分,不抬举你,用了就丢,这群小丫鬟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这底层的人,想往上爬,就得先将不值钱的尊严丢了,至于以后能不能捡回来,也瞧自己的本事。

    周子恒垂眸,拧着眉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斟酌。

    小丫鬟正昂起一张娇憨的圆脸来,可怜祈求的看着他,想以美色为自己加码。

    她生的并不是十分艳丽,但胜在年轻,枝丫鲜嫩,花骨朵儿一般依着他,不像是秦禅月那般气场扑面,让他觉得自己被压了一头,也不像是方姨娘一样整天情情爱爱,一点不满意便要胡作非为,这小丫鬟柔顺而恭敬,懂事知礼,往地上一跪,格外让人舒心。

    只是,若是纳她做妾的话——秦禅月能同意吗?

    精虫上脑、要这个丫鬟的时候他不在乎秦禅月,等人家丫鬟来要名分的时候,他突然就开始在乎起秦禅月了。

    周子恒正迟疑着,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的又急又快,从廊檐外响起时,外间的丫鬟们似是拦了一瞬,但是没能拦住,门外的脚步声猛地冲到内间门口来,“砰”的一下撞开了内间的门。

    门内的两人都是吓了一跳,小丫鬟“啊”的一声跪着膝行挪躲到了周子恒的腿后,抱着周子恒的腿来遮挡自己的身子。

    而周子恒一回头,便瞧见了方姨娘赤红着眼从门外冲进来。

    当时正是辰时,天光大亮,方姨娘穿着昨日那一身脏兮兮的衣裳,撞碎一面珠帘,踉跄着扑进来。

    珠帘碰撞的响动间,方姨娘瞧见周子恒身后躲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小丫鬟。

    厢房宽敞,阳光明媚,线香将房屋中填出淡淡的龙涎气息,窗外落进来一缕光,在木制地面上照出四格影子,光影映到玉质屏风上,似是流光转动,就在这样静好的一个清晨,儒雅的男人身后,躲了一个只穿着肚兜的小姑娘。

    只穿着肚兜。

    在往上看,那白嫩嫩的脖颈上也印刻有一个红润的痕迹,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他们昨夜做了什么。

    她浑浑噩噩的站在原地站了三息,随后竟是爆发出了一阵尖叫。

    “周子恒——你怎么能找别的女人?周问山现在还躺在床榻上,你不去想办法救他,不去找大夫,不去替他报仇,你居然在这里找别的女人!”

    方姨娘怎么能不悲痛呢?他们的亲生儿子现在还躺在床榻上哀嚎,因为一辈子站不起来而不想再活——谁能接受自己做一辈子的废人呢?

    周问山接受不了,他在人生的最高处狠狠地跌下来,跌到了泥潭里,他不再是世子,反而是一个废人,周问山因此几次寻死,拒绝喝药。

    而方姨娘只能陪着他,在午夜里一次又一次抱着他痛哭,去外面找各种偏方回来救自己的儿子。

    她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偏方无用呢?周子恒能明白的事情,她自然也明白,只是她不相信啊!她不愿相信!她宁愿躺在床榻上被废掉的是她自己!这漫天神佛要折磨就来折磨她,不要来折磨她的儿子啊!

    她这样痛苦的煎熬着,自然认为周子恒也与她一样煎熬,可是一转头,便瞧见周子恒在跟别的女人睡觉!

    她如何能不恨?

    “你口口声声说爱我,爱我们的儿子,你就是这样爱的吗?”方姨娘爆哭着嘶吼,她丧失了理智,像是疯婆子一样扑上来!

    她那样疯狂,简直像是一条恶狗一样!周子恒何曾见过这等场面,惊慌中忙着侧身躲避。

    他这样一躲,便露出来了身后的小丫鬟。

    小丫鬟也被吓坏了,她也是想躲开的,但是因为跪在原地使不上力气,竟是没能立刻躲开。

    方姨娘见了她,顿觉更恨。

    “你个不要脸的贱蹄子!”她扑上前,恶狠狠地抽了这丫鬟两个耳光,又拖拽着她的头发往外拖,一边拖一边喊:“小小年纪就敢勾引男人!下作,恶心!找死!”

    小丫鬟被打的满地乱滚,肚兜都被扯掉了,赤身裸腿的尖叫着喊:“侯爷!侯爷!救救奴婢!”

    周子恒退后了两步,惊异恼怒的训斥道:“方青青!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疯了吗?”

    方青青肚子里揣了许多许多的怒与怨,这些情绪纠缠着在她的身体里腐烂,没有一个人来安慰她,开解她,而她最依赖的夫君还去与旁的女人快活,只有她一个人在这绝境里一点点烂死,她如何能理智?

    “我疯了?是你疯了!你不是说最爱我吗?你不是说会让我做正妻吗?当年我有孕的时候,你抱着我,说这才是你的孩子!你说周问山才是你唯一的孩子,你说你爱我,你说若不是秦禅月强嫁给你,你愿意与我厮守一生!”

    “为什么啊——为什么儿子残了你不管,为什么你要跟别的女人滚到一起?你不是爱我吗?”

    她泣血一般的哭诉,每一个字儿里都写满了恨意与委屈,那张清雅的面狰狞的扭在一起,全无昔日温情,反而像是一只讨债的恶鬼,看上去随时都能扑上来,将周子恒吞吃掉。

    方青青并不明白,当秦禅月不允许周子恒纳妾的时候,周子恒会来找她,而当她不允许周子恒纳妾的时候,周子恒会去找别人,周子恒就是这样的男人,他永远不会被满足,永远得出来偷点腥。

    周子恒是爱她,但可不是只爱她。

    她明知道周子恒对秦禅月不忠,却认为周子恒会对自己忠心,这才是她最天真的地方。

    而她这幅模样也让周子恒厌恶十分,周子恒从来没有这样厌恶过方青青!

    “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周子恒气的面色涨红,吼道:“我让你进了侯府,我甚至答应给你儿子世子之位!是你儿子自己不争气,是他自己骑马摔下来断了腰,怎么能来怪我?我又有什么办法?我能使出仙法来吗?他一个人起不来,难不成要让我这个做爹的也跟着难过一辈子吗?我对你们母子仁至义尽了!是你们一直胡作非为!若我早知道有今日,我是绝不会让你们进侯府来的!”

    方青青听的浑身发抖,她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悲愤之下,竟是“啊”的一声喊出来,尖叫着扑上去,去厮打周子恒。

    她当初若不是跟了周子恒,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没名没分的当了十来年的外室啊!

    厢房之中闹的一塌糊涂,外头的丫鬟们一个都不敢进来劝,生怕成了主子气头上的倒霉鬼。

    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一道略显低哑的声线自门外响起,瞬间震慑住了厢房内的一片吵闹。

    “住口。”来音掷地有声,使厢房内的三个人都慌乱看去。

    下一刻,珠帘被赵嬷嬷挽起,秦禅月自厢房外行了进来。

    今日秦禅月穿了一身烟紫色浮光锦对交领百褶裙,头上簪了一套金丝上镶紫水晶的头面,这些水晶被镶嵌成一朵紫罗兰的形状,其态灼灼如处绽,乍一看就好似她戴了一朵真花似得,端庄艳美,风姿绰约。

    当秦禅月锐利的目光环顾四周的时候,在场的三个人都觉得面上一片火辣辣,后背微微发紧。

    跪在地上的小丫鬟衣衫不整,肚兜都被扯掉了,只能胡乱的捡起来重新捂住胸口,周子恒匆忙站直身子,而一旁的方姨娘也跟着软了几分势头。

    小丫鬟不必说,这里的那个人她都开罪不起,瞧见方姨娘进来的时候,她悔的肠子都青了!本来侯爷看起来就对她不是十分喜欢,只是随意睡一睡,她就算是爬上了床,也未必能拿到姨娘的位置,现下又来了方姨娘这么大闹一场,她定是得不来什么好儿了!

    而周子恒则是觉得丢人,他睡了一个丫鬟,还被方姨娘打了,这场面竟然还被秦禅月瞧见了!简直颜面扫地,有辱斯文!

    而方姨娘见了秦禅月来,却是有些怕。

    方姨娘与周子恒敢叫嚣,是觉得周子恒爱她、亏欠她,她当然敢喊敢闹,她笃定周子恒不会将她怎么样,就算是周子恒睡了别的女人,周子恒心里也一定有她,她再怎么胡闹都没事,但碰上秦禅月却不同,秦禅月不会惯着她。

    说来也奇怪,方姨娘不怕周子恒,却怕秦禅月——不过方姨娘转瞬一想,秦禅月来了也是好事,秦禅月素日里管家手段严明,规矩森严,从不曾纵容这等心思诡谲之人,从开府到现在十几年间,一直将下面的丫鬟们都管的死死的,谁都不敢上来乱爬床,现在这丫鬟撞到了秦禅月的手里,定会让秦禅月直接弄死的!

    不是谁都能进这侯府的门儿呢!

    思索间,方姨娘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的小丫鬟。

    待到秦禅月环顾一圈后,自然便知道生了什么事——她初初听到周子恒要了个小丫鬟的时候,心里有些诧异,但是转瞬一想,也是情理之中,周子恒不就是这样个人吗?

    方姨娘现在的心情,她上辈子也体会过,在上辈子她刚得知周子恒在外面养外室的时候,也恨不得扑上去把周子恒杀了。

    说起来也可笑,她还没来得及动手呢,这两个人就已经互相恨上了。

    秦禅月那双狐眼中闪过几丝冷淡,似是对这一场闹剧感到厌烦,随意摆手道:“方姨娘刚经伤子之痛,一时失态,便罢了,这个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秦禅月垂眸,问向那缩在地上跪着瑟瑟发抖的丫鬟。

    那丫鬟颤巍巍的回道:“回夫人的话,奴婢叫小红。”

    秦禅月缓缓点头,道:“红者,赤霞也,便唤[霞姨娘],院子便安排在落叶院旁边,起一个[赤霞院],日后好生伺候侯爷。”

    在场几个人听见此话,都是心思各异,霞姨娘欣喜万分,没想到峰回路转,这姨娘的位置还是到手了!

    周子恒则是松了一口气,随后又涌起来几分宽慰来:瞧瞧,这才该是他的正妻,这样的气度,才配做侯夫人。

    而方姨娘却是惊得大喊出声:“凭什么?凭什么就让她做了姨娘?她凭什么与我平起平坐?一个用尽手段心机爬床的小丫鬟,就该打死了事!夫人不是最厌院里有妾吗?为什么要封她做姨娘?”

    她给周子恒做了十几年外室,九死一生生了一个儿子,十几年都见不得光啊!好不容易才进门做了一个姨娘,她吃了这么多的苦,受了这么多的委屈,却没享到什么福气,进了侯府之后也没有一天舒心日子,而这个丫鬟呢?她什么都没付出,只是在床上撅着腰伺候了一回,竟然就能做个姨娘了,这是什么道理?这是什么道理!

    而站在门前的秦禅月淡淡的扫了方姨娘一眼,随后道:“男人不都是三妻四妾的吗?这有什么稀奇的吗?方姨娘当初,也是这般进门的,怎么你进了门,还不允旁人进门呢?”

    秦禅月折淡淡的一句话刺到方姨娘的面上,让方姨娘面色涨红。

    这怎么能一样呢?她想,这不一样啊!她与那些卑贱的,爬别人的床的丫鬟是不同的,她是被周子恒爱着、求着的人啊!

    秦禅月有那样大的家世,她争不过,她弱于秦禅月一头就算了,怎么现在还跑出来了一个小丫鬟跟她平起平坐了?

    她不甘心啊!

    方姨娘又想扑上前去与周子恒发疯,但周子恒早有准备,他一挥手,便叫外头的丫鬟进来,将方姨娘拉扯下去。

    他是真看够了方姨娘这个疯子了!

    周子恒让人将方姨娘拉下去的时候,那霞姨娘也知趣的下去了,厢房中一时之间只剩下了周子恒和秦禅月两个人,周子恒调整了下姿态,对秦禅月露出了一丝温和的笑容,道:“禅月,昨日那个霞姨娘——”

    秦禅月淡淡的笑了一瞬,道:“夫君不必挂怀这些,自从夫君重病了一场之后,我便都已经看开了,只要你活着,就是全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儿,一个小姨娘而已,我不会吃味的。”

    周子恒心下大喜。

    他就知道,秦禅月早已爱他入骨,这十几年的陪伴,他在秦禅月心里的地位早已经超过任何人,秦禅月为了他,自然愿意打破一些规矩。

    他情不自禁的上前来,握住了秦禅月的手,语调温和的说道:“禅月性子端正,是我之幸也,不管我有多少个妾,只有你才是我的正妻,我的心里,你才是最重要的。”

    他的手宽大,掌心温热,握住秦禅月的手的时候,一股淡淡的温热感包裹着秦禅月的手骨,秦禅月只觉得一阵难以压抑的恶心感从心底里冒出来,连带着那张艳丽的面都有些僵硬。

    她慢慢抽回手,道:“夫君刚刚痊愈,还是要注意身体才是,我今日还要去看一眼大兄,便不陪着夫君了。”

    说话间,秦禅月想起来什么似的,那张妩媚的面上浮起了几丝笑,轻声道:“对了,周渊渟的岁数也到了,这段时间侯爷身子也好了,过几日,还请侯爷去上朝,为渊渟请封。”

    周子恒自当应下,一路含笑送秦禅月离开。

    秦禅月从侯府离开,重新走向镇南王府的时候,旁处也正在上演一场好戏。

    ——

    侯夫人与侯爷即将为周渊渟请封的消息顺着四周的奴仆的嘴,传到了书海院。

    当时周渊渟还在书海院里看书,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兴奋地在屋子里乱窜。

    他想,之前母亲对他一直很冷淡,现在突然转变了态度,定然是昨日柳烟黛为他在母亲面前说了好话,所以母亲才会一回来就提给他请封的事儿,若是早知道柳烟黛这么好用,他之前定然不会一直给柳烟黛甩脸色——他根本不知道,昨日在王府里面柳烟黛压根就没来得及跟秦禅月说。

    他沉浸在这种快乐之中,根本挪不出一点脑子来思考,他只觉得世子之位近在眼前,虽然他爹没能直接死掉,让他即位侯爷,但是那老三显然是闹不出什么厉害来了,日后,这侯府还是他来当家!

    周渊渟兴奋之余,还没有忘记问一问旁边的小厮:“周驰野呢?他找到白玉凝了吗?”

    昨日,周驰野跑到他院子里,差点直接掐死他的事情一直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虽然他不曾将这件事情闹大,但是这个恨意他却深深记下了。

    他明面上不敢报复,但是背地里却是小手段一堆。

    一旁的小厮连忙回道:“回世子爷的话,昨日晚间就找到了。”

    昨日白日里,周驰野从周渊渟这边离开,直接去了城郊百合坊。

    百合坊就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坊市,里面住的都是一些小富之家,治安算不上多差,但也不是特别好,很适合白玉凝现在的身份去住,因为坊市也不大,所以周驰野一找过去,就找到了白玉凝。

    白玉凝当时是一副刚被赶出府门的样子,落魄的在屋子里哭,周驰野一到院子里,一见到白玉凝哭啼啼落泪的模样,便觉得心头都跟着痛,赶忙扑上前去,抱着白玉凝一顿表忠心。

    当时白玉凝是这样说的,她道:“周渊渟想要侵犯我,我一时昏了头了,想报复他,才那样冤枉他,我扯了谎,被赶出府门也是对的,你不要怪夫人。”

    周驰野本来就心疼她,听了这话更是心里都痛,赶忙抱紧了她,与她低声道:“我如何能不怪母亲?她分明知道我喜爱你,却还要这样冤枉你,这样欺负你,你放心,日后,我也不回侯府了。”

    白玉凝吓了一大跳,周驰野若是不回侯府,她就也回不去呀!这段时间二皇子与她说了,叫她在侯府里好生打探消息,她可不能被赶出去!所以她百般劝了劝,但周驰野铁了心不回去,只抱着她道:“我知道你怜惜我,不想破了我们母子情分,但是母亲这段时间做的太过分了,我绝不会回去的。”

    白玉凝只能闭了嘴。

    “当天晚上,二公子便歇息在了白姑娘的院儿里,不曾回来。”小厮道。

    周渊渟听了这话,心里便起了些恶心思,他将手中的书卷团成团,轻轻的打着自己的掌心,道:“那母亲那边,知道周驰野去找了白玉凝的事情吗?”

    听了周渊渟的话,小厮低声道:“回世子爷,侯爷和夫人都看了二公子的血书,夫人似乎都不太放在心上,但是侯爷叫下面的私兵派人去抓了,只是那些私兵没什么大用,到现在也不曾找到二公子。”

    大陈重孝,自古以来都是父压子,早些年间,还有这么一桩案例:儿子对父母不孝,父母去朝堂上状告儿子,当官的直接将儿子给打死,民间一片叫好声,都觉得罚的对,而大陈律法规定,父杀子,罪减一等,算不得死罪,子杀父,却是要重刑罚之。

    儿子能写出这样一封血书来,在侯爷和夫人的眼中,这儿子已经是反了天了,要关起来棍棒教养,如果周驰野被侯府的私兵抓到,肯定要被重罚之。

    周渊渟拧眉想了想,与一旁的小厮道:“去将二公子的藏身之处告知给府内的私兵,让那群私兵找过去,再在私兵中派一些我们的人,到时候——”

    周渊渟拧着眉,做了个“下重手”的手势:“找准机会,打断他一条腿,再让父亲的人将他拖回来。”

    一旁的小厮明白了,立刻点头。

    周渊渟则是冷冷一笑。

    他是定然不可能叫周驰野真跟白玉凝在外面过上好日子的!这一对贱人都欠了他的,现在都要还给他!

    待到小厮离开之后,周渊渟坐在窗边矮榻旁边想了想,觉得他也不能这样坐以待毙,他得给自己加一点砝码来,日后好在母亲和父亲面前说上话。

    砝码嘛,有很多,一是他的官位,二是他的孝心,三是他的子女,总之,为人子,能让父母开心就行,而他眼下最好用的砝码就是——

    柳烟黛。

    他之前对柳烟黛不耐烦,惹了母亲动怒,若是他最开始就对柳烟黛态度好一些,说不定都不会起来那些风波。

    现在想想,他当初非要将白玉凝带到府里,真是瞎了一双眼,他转瞬间又想到,柳烟黛自从嫁进他的府门之后,因为不得他喜欢,一直都不曾与他圆房呢。

    周渊渟将手中的书卷了又张,张了又卷,最终下了决心。

    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这个女人有用,那他大可以勉强睡上一睡。

    所以,他立即起身道:“来人,去膳堂做上一些世子夫人爱吃的东西,本世子要送到王府去。”

    柳烟黛最近为了给镇南王侍疾,一直留在王府,估摸着王爷不醒来,她就回不来,但没关系,她回不来,他过去就行,顺带还能在母亲面前做一做戏,让母亲知道,他对柳烟黛不错。

    他要亲自去讨好讨好柳烟黛,今日便把房圆了,最好让柳烟黛一次有孕,柳烟黛有孕了,母亲对他的态度自然也会更好些。

    只是——柳烟黛那古板呆滞的性子,感觉就算是到了床榻上也没什么兴致。

    周渊渟转念想了想,又叫人拿了些助兴的药来。

    到时候将这药一起用了,门一关,直接吃了便是。

    ——

    而这时候,王府里正是一片岁月静好。

    秦禅月丢下侯府里的一滩乱事,回到王府里去看养兄,柳烟黛则正在镇南王府内梳妆打扮。

    今日,李嬷嬷给她挑了一件更羞人的衣裳来,这衣裳比昨日的更夸张些,是一套绫罗纱淡绿色的束胸露肩的长裙,外罩了一层雪色的薄纱衣裳——这一层薄纱衣裳薄如蝉翼,披上几乎跟没披上似得,能透过这一层薄薄的衣裳,瞧见下面牛乳一般白的肌肤。

    更要命的是,她胖,胸口一直都是沉甸甸的,被柔软的绸带束胸一裹,便裹出来了一个不堪入目的形状,她几番用手捂着,又被李嬷嬷将手拿下来。

    “世子夫人挡什么?”李嬷嬷道:“当初夫人十六七的时候就是这副打扮,一走出去半个长安的人都围着看呢,女子艳美是好事,何须隐藏?做人如夏花,就该轰轰烈烈,明明艳艳才是。”

    柳烟黛讷讷不能言,只能再将手放下。

    说话间,李嬷嬷又给柳烟黛上了一套妆。

    柳烟黛面嫩,肉多,但胜在白皙,点上粉嫩梨花妆,一眼望去,就好像是树上那水嫩多汁的桃子成了精,香香软软的坐在这,等着人上来啃一口。

    李嬷嬷替她化好妆容后,对着镜夸她:“世子夫人绝世容光。”

    柳烟黛从没被人这样夸过,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摆,而且她一动,她圆鼓鼓的胸脯就像是要跳出来一样,她羞得都不肯出门,知道婆母来了,也不敢出去迎。

    但是,婆母来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她便听说她的夫君周渊渟来了。

    镇南王府因为镇南王病重,所以一直对外封锁,近些时日来上门送拜帖的、套近乎的、试探深浅都被挡回去了,除了秦禅月,一个都进不得门来,现在周渊渟来了,也被王府的士兵拦在外头。

    说是,这王府的士兵向内汇报,将这件事情启禀给了秦夫人,但是夫人却只摆了摆手,说“不见”。

    夫人不见,下头的士兵便又将人拦了回去。

    当时马车就停在王府的门外,周渊渟的小厮听闻夫人不见,隐隐有点急了,眼珠子一转,让这些人再去通报给世子夫人。

    这小厮塞了点银子过去,道:“我们世子与世子夫人多日不见,心里思念的紧,这一趟是专门过来见世子夫人的,劳烦您再通报一声,问问世子夫人现下可有空闲。”

    最起码让他们世子夫人出来一趟,与世子见上一见呀!

    夫人不见,世子夫人总是会见的,他们世子夫人对世子可是情深义重呐。

    忠义侯世子算起来还是镇南王的亲外甥呢,总不能真的一直拦在外面,士兵便又转身去世子夫人处通报。

    这消息送到了柳烟黛的面前,叫柳烟黛一下子便扣紧了手里的袖子,人也跟着紧张了几分。

    她向来是个不扛事儿的,根本干不了“对不起别人”的事儿,更别提算计别人了,稍微跟别人有一点争执,她就要浑身发软倒下去了,就这样的性子,突然间听说周渊渟找上门来点名要见她,她后背都汗了几分。

    她第一时间开始回想她这段时间是否做错了什么。

    她搬来王府之后,一直老实待着,昨日撞了个贵人,但似乎也没什么大事,昨日——噢!昨日,她收了周渊渟的一封信来,却不曾按着周渊渟所说的去做,难不成是周渊渟跑来找她麻烦来了?

    柳烟黛顿时害怕了,提心吊胆的在原地听着,却也不敢说“不见”,她畏惧任何能给她带来威压的人,哪怕对方其实不能把她怎么样,但是她就是怕。

    她踟蹰了片刻,在心底里打了腹稿,心想,若是一会儿周渊渟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去打探婆母那边的消息,她就推脱说不曾来得及,然后今天再去找婆母,跟婆母告周渊渟的状。

    她在心里给自己敲了一把小算盘,把一切都想好了,便去王府门前见一见周渊渟。

    一旁的李嬷嬷担忧她在周渊渟那里受委屈,便与柳烟黛一道儿去见了。

    李嬷嬷跟赵嬷嬷还不大相同,赵嬷嬷心底里总觉得周渊渟是秦禅月生的,就算是周渊渟做错了事,也要给周渊渟两分颜面,但是李嬷嬷却是被秦禅月安排出去做了事,见识过周渊渟的本色的——当时,给周渊渟的小厮换香囊的就是李嬷嬷。

    李嬷嬷早就知道,周渊渟和秦禅月之间离了心了,所以在周渊渟和柳烟黛之间,李嬷嬷是一门心思向着柳烟黛的,绝不会叫柳烟黛吃什么委屈。

    ——

    当时正是夏热时候,柳烟黛一出门,便被太阳晒得眼前发昏,李嬷嬷便打起了丝绢所制的遮阳伞,一路行在她身侧,顺带给她带了一个冰香囊。

    这冰香囊,便是在香囊里面装一个小香炉,香炉里面放上一块冰和一些碎薄荷,香炉散着淡淡的冰气,纵然化了也不流水,能充当一个夏日炎炎里解暑的小东西。

    她们穿过府内宝瓶门,行过长廊湖畔,绕过门前的照壁大石,行到府门前后,便居高临下的瞧见了下头的马车。

    忠义侯府的马车已经在王府门前等了多时了,马车前正立着一个身穿月蓝色对交领长衫的俊美青年。

    正是周渊渟。

    当时正是炎炎夏日,燥热难当,周渊渟在王府门前硬生生的站着,一来被晒的流汗、等的心绪焦躁,二来还觉得有点丢颜面,母亲就将他晾在这里,这是什么态度!岂不是叫人看笑话?那柳烟黛是断了腿不成,竟叫他等这么久!

    他正是心思烦躁时,突然间府门中行过来两道身影。

    周渊渟拧眉抬头,竟是被震在了原地。

    只见前头行来的女子身穿束胸淡绿色长裙,丰腴柔媚,正自台阶上缓缓走下来,发鬓挽到其后做花苞鬓,露出一张白嫩圆俏的脸来,好似剥了皮的荔枝,额上点花钿,身形波涛汹涌,他一眼瞧过去,眼眸都跟着缩了一下。

    这竟是柳烟黛?

    他印象里的柳烟黛一直都是畏畏缩缩,佝偻着腰,肥大笨拙的模样,再好的衣裳到了她身上也丑的碍眼,几日不见,再站在他面前这个姑娘却是风姿艳美,瞧着饱满水润,极惹人眼。

    他略微被惊艳了一番,瞧着对方走近,竟是都不知如何开口。

    “妾身见过夫君。”柳烟黛行下长阶后,先向着周渊渟行礼,见周渊渟不动,她才缓缓抬起眼眸来,诧异的看向周渊渟。

    周渊渟这才回过神来。

    他原本肚子里揣着的怨气突然就散了,莫名的竟涌上些喜悦来,他对着柳烟黛温和一笑,随后说道:“许久未见,我甚是惦念你——王府这边戒严,不允人进去,不若你出来陪我几日?我们出去转转,去附近的戏场听听戏文,晚间我再送你回来。”

    这是寻常时候高门公子追捧姑娘时常用的手段,包下一个戏楼来,与姑娘们好生谈情说爱,也没人能瞧见。

    柳烟黛略有些迟疑。

    她是不愿意去的,她知道周渊渟不喜爱她,以前周渊渟那般辱骂她,她都记着,只是她又嘴笨,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周渊渟这边趁热打铁道:“我还带了你喜欢的吃食。”

    说话间,周渊渟一摆手,下头的小厮立马将食盒端过来了。

    柳烟黛这辈子没什么爱好,唯一能提的出来的就是吃,她最爱吃各种甜糯糯的糕点,周渊渟投其所好,带了一大食盒过来。

    柳烟黛瞧见了食盒,被勾的食指大动,但是人还是不愿意去,她便悄咪咪的扯了扯李嬷嬷的袖子。

    李嬷嬷本来在一旁为她打着伞,瞧见她的动作,立刻上前一步,将食盒接过后,又与周渊渟道:“启禀世子爷,夫人说了,世子夫人得留在府内为王爷祈福,不能乱走,您的心意世子夫人收下了,等王爷大好了,世子夫人再回去陪您。”

    周渊渟瞧见那食盒被接走,愣了一下,后赶忙补了一句:“这些糕点吃了便罢了,酒水有些冲,原是我给自己备的,你莫要贪杯——罢了,那酒丢了便是。”

    其实并非是酒水冲,而是酒水中被他下了药,本是拿来助兴的东西,但现下瞧柳烟黛这样——

    周渊渟一阵食指大动,他想,也用不上助兴了。

    柳烟黛若是早些打扮的这般好,他怎么会去找白玉凝呢?

    而那头柳烟黛听了他的话,自然也是点头,应声回道:“回夫君的话,妾身不吃酒。”

    一旁的李嬷嬷也跟着行礼,送了世子离去之后,她们二人便折返回了王府。

    回王府后,柳烟黛本可以直接回房,但是她们先途径了镇南王的厢房。

    柳烟黛还惦记着要跟秦禅月告状的事,便不曾先回厢房,而是让李嬷嬷提着食盒,跟她一起去面见秦禅月。

    当时秦禅月正给养兄喂过食水,听见柳烟黛来了,便与柳烟黛去隔壁的外间吃茶。

    外间宽敞,一进门来便迎面摆着个茶案,用以待客,地面上铺着羊毛做的软毯,窗户打开,可见其外郁郁葱葱的窗景,秦禅月落座后,便叫柳烟黛跪坐在她对面。

    瞧见她拿了食盒来,秦禅月还以为柳烟黛是给她带的呢,一指茶案道:“一道儿放下。”

    李嬷嬷便利索的放下。

    左右一些吃食,给谁吃都是吃。

    转瞬间,案上便摆了几盘软糯可爱的糕点,用同色的盘子装好,旁边还放了一壶酒。

    侯府的吃食向来是与皇家看齐的,色香味俱全,秦禅月拿起一旁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后问道:“今日怎的过来找我了?”

    柳烟黛便道:“婆母,酒很烈——是今日夫君来寻了我。”

    说话间,柳烟黛将周渊渟给她写的信、今日特意来找她的事儿都说了一遍,秦禅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回了一句:“不烈,普通的酒水,是你没喝过。”

    她可是将门虎女,自幼就会饮酒,这点酒水算不得什么。

    秦禅月将手中杯盏放下后,语气中带了几分冷淡,道:“离周渊渟远点,他那点小心思——不过是想借着讨好你,再来讨好我罢了,烟黛,你要记着,不要对这些男人心软,骗你一次,就决不能给他第二次机会。”

    柳烟黛懵懵懂懂的应着,就听婆母继续道:“不必将他放在心上,要不了几日,他就没力气蹦跶了,等婆母将他赶出去,日后你与他和离便是。”

    眼下的一切都在秦禅月的计划中,方姨娘那边忍不了多久的。

    柳烟黛想起来婆母给公爹下药的事儿,也不敢问婆母[为什么他没力气蹦跶了],只乖乖的低头吃糕点。

    柳烟黛这边刚刚两颗糕点下了肚,突然听见“啪嗒”一声响,她一抬头,便瞧见是婆母手中的杯盏落到了地上。

    杯盏坠地不提,婆母的脸色也有些不大对,原本白皙的面此刻涨着几分粉红,看样子竟是要醉倒了一般。

    “婆母?”柳烟黛惊问:“这酒这般烈?”

    秦禅月慢慢爬起来,咬着牙道:“什么酒烈,你这蠢货——”

    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呢!

    她爬起来时还险些摔倒,被一旁的柳烟黛扶着才稳住。

    “送我去隔壁厢房。”秦禅月让她搀扶着去了隔壁。

    隔壁厢房与镇南王的厢房是一样的构造,一进门先是外间,外间内是内间,内间临窗矮榻,对墙木床,最左侧是净房。

    秦禅月好不容易寻个床榻坐下,一坐下便觉得头晕目眩,浑身发热发燥,一股奇怪的冲动在蔓延。

    她都是生过两个孩儿的人,定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在女子后宅里,这种脏手段屡见不鲜,她只是没想到,有朝一日周渊渟能把这个手段用在柳烟黛的身上。

    这事儿要是放到柳烟黛这个岁数的小姑娘的身上,堪称灭顶之灾,但放在她的身上,却不是什么大事儿。

    等她熬过了这次,回头再去收拾周渊渟。

    那横卧在床榻上的艳丽夫人一抬面,犹如海棠醉日般,一双狐眼娇媚的瞧着柳烟黛,伸手对着柳烟黛勾了勾手指。

    柳烟黛忙探头过去,小兔子一样蹲在地上问:“婆母,你怎么了?”

    “周渊渟给你的吃食里加了东西,想来本是下给你的,能叫你离不开男人的腌臜药物。”秦禅月呵气如兰,轻声对柳烟黛道:“莫要惊动旁人——你的那八个男人呢?你挑个没用过的,给婆母送过来用一用。”

    第22章 叔父上位记

    柳烟黛当时蹲在床榻前, 听着婆母说“下药了”的时候,脑袋都跟着“嗡”了一声。

    周渊渟给她下药了。

    她给婆母吃了药了。

    婆母被下药了!

    周渊渟疯了不成,给她下这种药做什么!

    救命啊婆母要八个男人!她哪里有八个男人啊!

    她哪里有啊!

    那时候正是热夏午时, 窗外的蝉鸣知了知了的嗡叫个没完, 胖胖嫩嫩的世子夫人蹲在地上, 觉得自己脑子都变成浆糊了,直到婆母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在她额头上一点,道:“这便忘了?婆母不是送了你八个男人么?”

    那可是秦禅月精挑细选出来的八个男人呢, 个个儿高大威猛。

    柳烟黛后知后觉的记起来了。

    那八个男人之前是在书海院跟她一起待着的,后来她来了王府里,这八个男人就也一起跟过来了, 只不过对外宣称是做私兵的,一直留在旁的院子里。

    这八个男人她一直都不敢多看一眼, 现下, 现下竟然要给婆母用了!

    比起来一脸慌乱的柳烟黛, 秦禅月才是真的看得开的那个——找几个男人算什么?周子恒都背弃誓言出去养了个外室, 甚至孩儿都与秦禅月的一边儿大,秦禅月怎么就不能去外面来找了?等周子恒死了以后, 她也一定是要找个好看的男宠留着解闷儿的,现在不过是提前了些罢了。

    只是这事儿要小心来办。

    “带过来的时候要仔细些。”秦禅月拧着眉叮嘱她那烂泥扶不上墙的儿媳,道:“这件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叫他们每个人把嘴都闭严实了——罢了,你做不好就去叫李嬷嬷来做。”

    被下药这种丑事不能张扬, 要小心隐瞒。

    这事儿若是发在侯府还好,但发在王府,难免有些施展不开手脚。

    柳烟黛慌慌的从地上爬起来, 手忙脚乱的说:“婆母等我,我现在便去告知李嬷嬷。”

    柳烟黛是真头一回碰上这种事儿,从厢房中跑出去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头上的珠花都随着她的动作晃来晃去。

    她出了厢房门,便着急忙慌的去找李嬷嬷,偏生,偏生!李嬷嬷竟不在王府中!不知道跑出去忙什么事情了!

    柳烟黛急的在绿荫长廊里直转圈儿。

    一旁的丫鬟瞧得好奇,便问:“世子夫人有何吩咐?告知奴婢们,奴婢也能去办。”

    不行呀!这等事,怎能假与人手呢!

    夏风吹过长廊上挂着的草席,带来细微的挂动声,娇媚圆润的世子夫人在长廊里转了两圈,一狠心,道:“不用,都让开!”

    李嬷嬷不在,现在只有她一个人能扛起来这面大旗了!

    不就是挑几个男人来伺候婆母吗?有什么做不到的!要不是她稀里糊涂的把周渊渟送过来的东西拿给婆母喝,婆母能中招吗?说来说去,这件事儿的根源还是在她的身上,她怎么能哭哭啼啼的不担事儿呢!

    婆母对她这般好,她就不能为了婆母豁出去一次吗?

    就让她在这群男人之中挑一个出来,好好教训他们闭嘴,然后洗干净了丢进婆母的厢房里!

    婆母!烟黛可以!

    在秦禅月看不见的地方,她那胆小如兔的儿媳如雨后春笋一般成长起来了!

    柳烟黛一昂脑袋,攥紧拳头,气势汹汹的娇喊一声:“所有人都让开,我回来之前,不准靠近我婆母的厢房!”

    瞧柳烟黛那样子,简直像是听到了号角声的战士,她燃烧起来了!

    那丫鬟虽然不知道柳烟黛在燃个什么劲儿,但是主子吩咐了,下面的丫鬟自然点头应下。

    说完后,柳烟黛一路直奔向她那八个私兵住着的院子。

    这八个私兵本身就是秦家军的后代,原本就是镇南王分给秦禅月用与近身保护的私兵,现在又回到了镇南王府,就跟鱼游入水一样自在。

    镇南王府没什么女人,整个王府里面过一条狗都是公的,所以也不分什么前院后院的规矩,那八个私兵直接被送到了后院里住着。

    柳烟黛跑去挑这八个男人的时候,动静不算小,引来了有心人——镇南王副将的注意。

    秦禅月和柳烟黛的一举一动,都是落到副将的眼中的,王爷昏迷着,他就需要做王爷的那双眼,镇南王倒也不是要监视这两人,只是现在朝中动向不明,背地里很多势力交杂着互相较劲,偏这两个女人一无所知,镇南王是怕她们两个人被人坑害了。

    所以发觉到这两个女子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时候,副将立刻跟上来了,但是他没有直接去惊动镇南王,而是悄悄溜回了镇南王所住的外间中。

    要汇报,也得先查出来是什么缘由,才能禀告到王爷面前去。

    外间内宽敞明亮,一进门,迎面便是一张漆黑如墨的木茶案,茶案上还摆着用剩的吃食,副将放慢动静走到茶案前慢慢蹲下,拧着眉瞧着这几盘点心,还有一壶酒,秦禅月坐的方位旁边摆着酒杯,这酒杯跌到了地面上,将地面上的白毛儿羊毯都润湿了一小块。

    玉色酒杯落在地上,也无人捡起来,只孤零零的倒着。

    副将沉吟片刻,选择将秦禅月和柳烟黛吃过的东西仔细检验了一番。

    他是个聪明人,她们二人吃过东西之后,秦禅月突然便被扶出去了,瞧着面色也不对,他心里便留了个心眼,回来便来查一查她们用的东西。

    吃的糕点倒是没什么问题,但是这酒——

    副将将酒送到唇舌边,稍稍品尝了一口之后,惊觉这酒中竟然有药!而且竟然是那种腌臜药!

    这是谁送来的酒,竟是给夫人喝了!

    副将匆忙站起身来,下意识望了一眼内间的门。

    木门还关着,里面躺着一位“昏迷”的将军。

    他踟蹰片刻,不敢直接叫醒,而是选择跟上柳烟黛。

    柳烟黛当时正鼓着一口气,奔到后院去。

    她借着这一口莽劲儿,将平时不敢干的都干了,先是将所有人都摒到院外去,后让八个男人在廊檐下站好,然后挨个儿盯着他们看。

    柳烟黛细细挑选之后,挑出来了一个长得最好的亲兵,瞧着也就弱冠年岁,高大威猛,让她很是满意。

    副将刚到,正趴在墙头上,顺着墙上的菱形镂空花窗往里看,他才这么一看,便听见柳烟黛指着一个男人说道:“你,现在去沐浴,马上洗干净,半刻钟之后跟我出来!”

    副将瞧见这一幕,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站都站不住了,转头就往王爷的厢房中跑去。

    完蛋了,世子夫人给夫人选上男宠了!还在镇南王的眼皮子底下啊!

    在这一刻,副将觉得自己的八辈族谱都在颤抖。

    真要是让夫人在镇南王眼皮子底下跟别的男人睡了,那可真是太岁爷脑袋上动土了,夫人不用怎么样,他这一身皮都不用要了!

    于是他连滚带爬冲回了镇南王的厢房里。

    他穿着铁靴,一跑快,便将那木制地板踩出“咣咣”的动静,一路跑到镇南王的厢房里,竟是直接扑进去,跪在地上喊道:“不好了,王爷,出大事了!”

    此刻,厢房间一片寂静。

    镇南王的床榻静了几息后,终于有了动静。

    那一直躺着的高大男人缓慢从床榻间坐起,一双轮廓锋锐的单眼平静的看向副将。

    他静坐于此,如巍巍高山。

    跪在地上的副将只觉一阵压力扑面而来,虽然镇南王不曾说一句话,但他莫名的觉得后背更重了几分。

    副将便低着头,将今日之事缓缓道来。

    “夫人今日——”

    “属下查了那酒——”

    “也不知道是谁竟这般恶毒,竟然给世子夫人和夫人下药,也不知道是想害谁!左右,现在中药的是夫人。”

    “夫人正在隔壁躺着。”

    “现下,世子夫人正在给夫人挑男人呢!”

    副将一句句说完,头都不敢抬,一直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

    他跪着,那坐在榻上的男人也不说话,整个厢房之中陷入了一片寂静。

    副将当时一咬牙,盯着膝盖下的地板,硬着头皮补了一句:“王爷,若是您不过去,夫人怕是要去恩宠一个她之前都不认识的毛头小子了!这岂不是便宜了那小子?”

    这一句话说完,副将是真的不敢动作了,只跪在地上听吩咐。

    如果副将敢抬头,大概就能看到镇南王面上的迟疑与茫然。

    运筹帷幄了半辈子的镇南王在这一刻竟然有些慌乱,他迟疑的坐在榻上,第一次觉得无措。

    他可以去战场上杀七个来回,血溅满身也从不说一个“怕”字,他可以任凭蛊虫撕咬他的血肉,然后面不改色的将腐烂生虫的地方挖出来,他可以从尸山血海里淌过去,一刀斩下南蛊人的头颅,像是从不知畏惧,痛和忍耐是他人生的常态,他早已习惯。

    但当他听到副将说,秦禅月现在身中媚毒,需要一个男人的时候,他却坐在原地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他像是被困在一个死城里,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片土地都是他自己建造的,城门就立在他面前,但他没有推门出去的勇气。

    他怕秦禅月不能接受。

    他如果一直做她的哥哥,做她一辈子的哥哥,就能一辈子和她在一起,但他一旦吐露心声,按着秦禅月的性子,下半辈子一定不会见他。

    秦禅月是那样黑白分明的人,爱了就爱了,把最好的都给过去,不爱就不爱,绝不会和旁人有半点牵扯。

    他害怕,害怕不能跟秦禅月再相见,所以他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爱。

    他怯懦的像是一个不战而逃的败兵,只能将那些念头沉沉的压在最下面,变成砖瓦,然后画地为牢,重新困住他。

    直到有一天,这扇门被他的副将叩开,与他说了一遭这样的事。

    他的妹妹被人下了药……现在需要一个男人。

    是谁都可以,只要是一个男人都可以。

    既然是什么男人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他的外貌才情比不过周子恒,并不能讨秦禅月的喜欢,但是他还比不过一个小小的私兵吗?

    就算是不能与她久伴,就算是只做这么一回的——

    那些压在最下面的欲念开始翻腾,如同被煮熟了的沸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儿,酝酿出某种饱含着欲念的水雾,钻遍了镇南王的骨血,在他的血液之中叫嚣,翻滚,催促。

    他应该做些什么。

    片刻后,镇南王终于缓缓站起了身。

    “去将下药的人抓出来。”他道。

    这件事他要亲自解决。

    跪在地上的副将挪着膝盖,无声无息的钻到了一旁去,让出了一条路来,随后低下头,应了一声“是”。

    镇南王早已走出了门外。

    与此同时,在隔壁厢房里,柳烟黛终于带着一个洗漱好的私兵来到了厢房门口。

    她将四周的人都先摒散,然后郑重其事的将这私兵塞进了门里,并且站在门口,亲自守门。

    门板“嘎吱”一声响起,将门关上的那一刻,白嫩嫩的世子夫人靠着门板,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婆母,烟黛做到了!

    ——

    夏日午后,秦禅月的厢房内。

    热。

    角落处的冰缸散发的凉气杯水车薪,并不能解身子内翻涌的燥热,艳丽的夫人在床榻之间来回翻滚,难耐的抓皱绸缎,珍珠履早已被她踢掉到了地上,露出裹着绫罗丝的雪白足腕。

    足腕在绸缎上磨蹭,裙摆被拧成绽放的花朵一般的形状,似是某种无声的邀约——任人采撷。

    当厢房门板处传来动静的时候,她趴伏在床榻间,抬眸看过去。

    外间内半晌没人进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呢喃着低下脑袋,等的焦躁极了。

    身子像是被火烧起来,理智被烤焦,变成了一碰就碎掉的粉末儿,人的身体变成了干涸的泥土,露出深深的裂纹,当欲念被无数倍放大,身体便坠落到深渊,与放纵沆瀣一气,人,便无比渴望一场暴雨。

    在这混沌之间,秦禅月听见有人走近她。

    她挣扎着睁开眼,便瞧见了一个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走来。

    窗外的光影模糊了他的轮廓,只能瞧出来十分高壮,身上穿着一身丝绸的薄绸亵衣。

    等他走近了,秦禅月才瞧见他的面上居然还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银质面具,盖住了他的五官眉眼。

    这就是柳烟黛她们为她选的男宠吗?

    怎的还戴了个面具,难道见不得人吗?

    那伏在榻上的女人撑起身子来,如方才逗过来柳烟黛一般,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向他勾动了两下。

    而那戴着面具的人在原地僵立了片刻后,缓慢地,摸索着,行到了床榻旁边。

    他没有直接爬上床榻,而是缓慢地跪在了榻前,他太高了,所以当他跪在榻前的时候,胸口与伏在榻上的秦禅月齐平,秦禅月一抬眼,便能瞧见他饱满的胸膛。

    他是武夫,身形壮硕,与那些瘦弱的文人不同,武夫常年练武之下,身子被千锤百炼,每一丝肌肉的纹理都那样美,才一靠近,他身上便飘来滚热的气息,直直的扑到人的面上。

    秦禅月已经完全被药效淹没了。

    她失去了理智,隐约间觉得这个人有点熟悉,但是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

    而很快,药欲翻滚而上,将她短暂的思考冲散,她遵循本能,伸手抚向他的胸膛。

    好烫。

    烫的要命,像是冬日里的火炉,坚硬的触感随着他的呼吸起伏,一种强有力的威慑感扑面而来,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大型野兽,只要她开绳索,他就能扑上来,将她吞吃入腹。

    但只要她不松开绳索,他就会跪在这里,不会有半分逾矩。

    他是她的野兽,她的名字就是他的锁链。

    秦禅月的脑海一片恍惚,她只摸了摸他后就不动了,而那跪在地上的人手指发颤,脊背都随之发抖。

    ——

    楚珩从不曾体会过这种感觉。

    他从不曾与秦禅月贴的这般近过,近到他一低头,就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像是牡丹的花香,那样醉人,他想要贴近她,可是她不动,他便不敢再动。

    他从来都不敢伤她。

    窗外正是热夏,树枝摇曳间,蝉鸣阵阵,厢房中的热气一而再再而三的翻腾,越来越躁,越来越热。

    比起来秦禅月,楚珩才更像是那个被下了药的人,他的心如擂鼓,胸腔中都回响着猛烈的心跳声,耳廓中仿佛只剩下了那“怦怦”的撞击。

    他的胸腔几乎要被自己的心撞碎了,这还不够,他的后脊发麻,他的骨头窜出一阵痒意,他要被烧着了,他的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可偏偏这个时候,秦禅月不动了。

    他怎么能不急?

    她现在就是要他的命,他也愿意捧过来,可是她不动了。

    他的脊梁一阵又一阵的发麻,驱使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向前,她不来摸,他就将自己的胸膛送到她的面前来,他紧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可是身体却难以自控,他用尽力气,去贴上她的手。

    在触碰到她的手掌的瞬间,他的肌理瞬间紧绷到一起,喉咙里溢出难耐的轻哼声,他依旧跪着,昂起头来,用渴求的目光望着她,像是在求她的恩典。

    像是一只巨大的狼狗,急不可耐的摇着尾巴,喉管中发出“嗯嗯”的祈求声,用舌头舔她的指尖。

    如果祈求有声音,那整个长安都会听见他的爱意在嗡鸣。

    终于——

    那榻上的人像是渐渐回过神来,艳丽的长指甲在他的胸膛前轻轻的一勾。

    楚珩的城门就此被击碎,他的膝盖缓缓压在床榻间,片刻后,猛地扑上去。

    第23章 夜幕降临后,青灯人语寂

    秦禅月当时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夫君, 忘记了笨笨的柳烟黛,忘记了心怀叵测的周渊渟,短暂的被拉入到了欲念的浪潮中沉浮。

    以前秦禅月只和周子恒在一起过, 周子恒文人体弱, 不过片刻便气喘吁吁, 上了年岁,人也不怎么好使,所以秦禅月对床笫之事了解的并不是很深,近些年来几乎不再沾染过男人, 她几乎都要忘了男人身上是什么味道了。

    但今日完全不同。

    今日在她面前的人浑身发热,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一只手强而有力, 环着她的腰便能将她抱起来。

    人如骑上烈马,驰骋草原, 狂风吹起发鬓, 马背颠动间, 人似是要掉下马去, 只能紧紧的用饱满的腿肚夹住,秦禅月是武将女, 自幼驯马,生了一副驯马的好本事,却是平生第一次骑这样一匹控制不住的马,马不受控制,人也无法脱离, 只能沉溺在此,早已不知今夕何夕,可怜数滴菩提水, 尽侵粉莲两瓣中。

    屋内的冰缸渐渐融化,融融的水声渍渍作响,残存的凉意在厢房中蔓延,床榻在吱吱呀呀的响,角落里的线香已燃尽,淡淡的余香散在厢房的半空中,混了麝香石楠的味道,久久不散。

    厢房的门紧紧的关着,柳烟黛守在门外,从白日间守到彩霞斐然,眼瞧着黑夜都快降临了,她硬是寸步都不曾离开。

    夜幕降临后,青灯人语寂,唯有树间鸣蝉声。

    夏夜寂静,长安睡也。

    眼瞧着天暗下来,廊檐间便点起了一点点灯笼,连接成一条长长的线,照着长长的廊檐,在寂静的夜中透着安稳的气息。

    厢房门口,世子夫人倚着长廊上的鹅颈椅上坐着,一双眼时不时的看向厢房的门。

    门依旧紧闭着。

    她几次想,都这么晚了,婆母身上的药该解了吧?可是里面的人没出来,她也不敢开门去看,只能在厢房门口继续守着。

    她守着门的时候,李嬷嬷早就回来了,原是方才李嬷嬷出府办了些事,后来知道柳烟黛寻她,又特意回来问柳烟黛是什么事。

    柳烟黛哪里肯说?这事儿都办完了,肯定要仔细的瞒下去才行,所以她不承认,只转而去问李嬷嬷出去办了什么事。

    李嬷嬷轻哼了一声,道:“世子夫人不告诉老奴,老奴也不告诉世子夫人。”

    她们俩就这么互相揣着自己的小秘密,谁都不告诉。

    柳烟黛的秘密与秦禅月有关,而李嬷嬷的秘密,也与秦禅月有关,准确的说,是与秦禅月的两个儿子有关。

    周渊渟今天可不止给柳烟黛一个人找了麻烦,他还给周驰野和白玉凝找了麻烦,在得知周驰野去找了白玉凝后,他特意将这两人所在的方位透露给了忠义侯手底下的私兵,眼下,这群私兵正奔过去抓人呢。

    今夜,跟忠义侯府有关的人注定无眠。

    ——

    彼时,百合坊内。

    周驰野正骑着马,穿行在百合坊中。

    百合坊地处长安远郊区,此处往来间都是些普通人,没那么体面,坊间也没什么飞楼檐角,地面都是普通的沙路,许多人都是拖着牛车马车走过,倒也没什么粪便——这里的人多是些精打细算的人家,会专门将粪便带回去,给自家种的土地沤肥,所以地面还算干净。

    彼时已经是戌时末,临近了亥时,即将宵禁,所以百合坊的居民也渐渐都回了坊间,他们瞧见周驰野的时候,都远远的避让开。

    瞧瞧这位小少爷那华丽的丝绸,瞧瞧那马额头上点缀的翠玉,瞧瞧那泛着油光的马鞭,每一处都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哪里是他们开罪得起的呢?

    所以他们远远避开,只在心里腹诽,这样一个少爷,为何来到了他们这样的贫瘠之处?

    自然是来寻白玉凝的。

    周驰野穿过一间间矮小狭窄的院子,终于走到了白玉凝的院子前,他利索的翻身下马,站在院门口去敲门。

    院子破败,院门也不是什么铜环铁门,而是一扇薄薄的木门,其上甚至还有漏坏的缝隙,能够直接从门外瞧见里面。

    院子更是窄小,里面只有一口井,一棵树,和两间破屋,狂风一扫,屋上茅草随之掀动,这样一处地方,留了他的玉凝,真是委屈。

    昨日玉凝被赶出府门后,身上没多少银钱,只能租住这么一个地方,后来周驰野一路寻来,瞧见白玉凝住在此处,心都要碎了,所以今日天一亮,他便匆忙去钱庄提了钱,赁了新的院子,准备带白玉凝住过去。

    他绝不会让白玉凝吃一点委屈的!

    “玉凝。”怀着对白玉凝沉沉的爱意,他的声音穿过木门,伴随着开门的动静一起响起:“我回来了。”

    下一刻,房门被人推开,屋内走出来一个模样清雅的姑娘,正眉目含情的瞧着周驰野。

    当时暮色已沉,星河点点,她立在月光之下,衣裙随着清风淡淡的舞动,月华尽落她身,恍若云中神女。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池月下逢。

    周驰野一瞧见她,便觉得骨头里泛起阵阵的酥痒之意,心口像是被羽毛轻轻的挠,痒中又夹杂起了几分甜滋滋的味道,他不由自主的走过去,与她讨赏:“我这一日奔波,你便不觉得心疼,给我些好东西?”

    “二公子辛苦。”那没良心的人儿还在揶揄他:“妾身身无长物,怕是没什么能回报给二公子的。”

    周驰野当时正走到门前来,将纤腰拢入怀中,迫不及待的咬她面上的软肉,用促狭的语调回应她:“柔媚纤纤骨,纵是要二公子的命,又有何难呢?”

    他进她退,不过两步间两人便入了茅屋,周驰野铁靴一勾,那扇门便“嘎吱”一声虚掩上。

    彼时天色已暗,木门挡了最后的月光,这茅屋内便只剩下一片昏暗。

    屋内没什么好东西,就一张床,一张桌,但被白玉凝打理的十分干净,周驰野也不嫌恶这里,反正只是最后一夜了,这样想来,反而别有一番滋味。

    他拥着白玉凝,不怀好意的道:“玉凝可要小声些,茅屋破旧,莫要扰了隔壁清净。”

    白玉凝羞得去躲,又被他摁在桌上。

    少年识爱,哪里顾得上什么“体统”,恨不得将什么荒唐事儿都做一遍才好,床榻是一种风味,桌上亦是。

    被他摁倒的白玉凝面上羞涩,但纤纤玉手却早已攀上他的手臂,在他压下来的瞬间,更是娇哼出声。

    “驰野——”衣衫尽落时,白玉凝低声道:“你不能真的因为我与侯府离了心,不然我如何自处?过些时日,你便回去给侯爷和夫人赔罪吧。”

    周驰野低哼了一声,咬着她的肩膀道:“我才不回去。”

    他父母那样对白玉凝,那样偏爱大兄,他才不愿回去,就凭他自己这一身好武艺,他还找不到出路吗?等他过了武试,成了武状元,日后进了军中,照样能靠自己得回来侯爵的位置,何须回去受气?

    白玉凝瞧见他这眉眼,知他不肯回去,心底里却在隐隐着急。

    周驰野不回去没关系,可是二皇子却要她想办法回到侯府。

    说是现在镇南王与二皇子之间正到水深火热的时候,两拨人互相角力,谁错一步,往后都是深渊,所以二皇子迫切的需要她这个内应去侯府来做点什么。

    这关乎到她父母的性命啊!她只能撺掇周驰野回去。

    周驰野是她和侯府之间唯一的勾连了。

    可是周驰野不回去,她就也回不去,只能干着急。

    但此时,周驰野已经深陷入了爱意之中,将她也拽下去,短暂的让她忘记了那些事。

    月上柳梢头,情人私语时,二人正是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时,门外突然响起来一阵阵脚步声。

    有人包围了这座小院,随后破院门而入!

    茅屋之内的两个人都惊了一瞬,彼时已是亥时宵禁,坊间有五城兵马司的人巡夜,谁会在这个时候闯进来?

    周驰野猛地抽身,而白玉凝抱着单薄的衣服包裹着自己的身子,周驰野则去穿衣裳。

    屋外的人来的气势汹汹,不过转瞬间便冲到了茅草屋内。

    白玉凝坐在桌上衣不蔽体无处可躲,只能尖叫着瑟缩着,而周驰野才刚提上亵裤,甚至还没来得及提起来剑,一回头,便瞧见侯府的私兵们冲了进来。

    这群私兵们都是得了侯爷的命令而来,一见了周驰野,便大声喊道:“二公子,侯爷叫小的们来接您回去。”

    他们来之前就知道这一趟一定不会很好办,他们都知道二公子是留下血书出走的,且二公子一身武艺,硬要捉回去,必定要见点血。

    果不其然,周驰野一见了他们,就愤然拔剑,在利剑出鞘的瞬间,周驰野怒吼道:“都给我滚出去!”

    这群人竟然敢来抓他!

    更可恨的是,这群人中竟有人偷偷看他身后的白玉凝!

    这他如何能忍?

    他以剑锋逼迫这群私兵出去,言辞狠厉:“谁敢进来,莫怪我不客气!”

    但出乎意料的是,素日里来对他十分尊敬、伺候妥当的私兵们却没有退后一步,反而更逼近前来。

    “二公子。”

    他们这些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血腥气,声线重叠在一起,像是一个魔咒:“侯爷叫我们带您回去。”

    周驰野见他们竟然敢不退避,顿时悚然一惊。

    以前他做侯府二公子的时候,这群人对他百依百顺,他做什么这群人都会夸赞他,顺从他,让他以为他可以这样操控所有人。

    但是,当他与侯府的人翻了脸之后,他们也随之翻了脸,周驰野看着他们完全不同的面貌,忽然意识到,脱离了侯府二公子的身份之后,他根本管束不住这群人,当他真正的去挑衅权威时,他只是一只蝼蚁。

    他在这一刻恍惚明白,这就是周渊渟和周问山百般争夺世子之位的缘由,谁在上头,谁就能碾压下面的人,官大一级压死人,无论是亲情还是爱情,在这一刻都变得很不值钱,就算你有滔天的爱意,也不能凭爱意来抵挡这些刀枪棍棒,更不能凭爱意抵抗强权。

    下一刻,人群扑上来,淹没了周驰野。

    茅草屋里传来短兵相接的声音,女人的尖叫越发刺耳,隔壁的平民们没一个敢冒出头来,就在这样一个夏夜里,月儿高悬夜空,静静的瞧着每一个人。

    ——

    与此同时,厢房之中的秦禅月悠悠转醒。

    第24章 王爷的贪念

    秦禅月初初醒来时, 天色已沉沉,分不清今夕何夕。

    她深陷在柔软顺滑的床榻间,骨肉间传来一种奇异的伸张、满足感, 像是久眠之后用力抻懒腰一般的舒爽。

    艳丽丰腴的夫人在绸缎间轻轻滚过, 微凉的绸缎摩擦着她白皙的肌理, 带来顺滑的触感,秦禅月渐渐醒来,如被雨露滋润过的牡丹花,每一片花瓣儿都水润润的, 她饱满慵懒的绷紧四肢,以足腕蹭过绸缎,后又舒缓, 卷着被子复而睡去。

    在将睡未睡之时,之前的记忆渐渐回归脑海。

    她是在王府, 而不是侯府, 白日间被下药, 寻男宠, 然后是——

    火热紧绷的武夫胸膛,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强有力的臂膀, 急促的呼吸,和那些无法自控的——

    秦禅月那双狐眼骤然睁开,那点睡意烟消云散,起身时清冽冽的眼眸眼眸环顾四周,下意识的去寻找那一道身影。

    映入眼帘的是安静的厢房, 那男宠已经不见了。

    大概是解毒之后被带出去送走了吧。

    一念至此,秦禅月还有些遗憾——她还没瞧见那人长什么模样呢。

    想起那人,她就难以避免的想起来之前的那些荒唐, 紧贴着的滚热的胸膛,压在腰间后不知道滚到哪里去的枕头。

    她记得最凶的时候,她咬在了他的肩膀上,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人间极乐”,这种感觉,可不是周子恒那个病的要死的老东西能带来的。

    她也生了点心思,想,等周子恒死了,她便把这个人带回去,当个小男宠养着,也能尝尝这人世间的美妙滋味儿。

    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将眼下的事情处理干净。

    敢给她——不,敢给柳烟黛下药,周渊渟真是活腻歪了!

    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渐渐冷下来,慢慢从床榻间行下来。

    当时厢房门窗紧闭,屋内没有一丁点火光,只有窗外的月色透过薄纱落到地面上,烙印出一个月白的四方格,临窗矮榻上的旧香已烧尽,被点了一根新的线香,屋内冷气充足,显然是角落里的冰缸中被人添了新冰。

    她再一瞧身上——身上也被拾掇过,显然是被洗过,就连床铺上的绸缎也是换了一套新的,在临着床榻的矮柜上还摆着一套红绸缎的新衣裳。

    这些东西太过细致,秦禅月一眼扫过去,心道,应当是李嬷嬷或者柳烟黛做的。

    柳烟黛没这么细腻体贴的心思,这样想来,应该是李嬷嬷。

    她在厢房内唤了两声丫鬟,但门外并没有人进来,也不知道是跑哪儿去了,她便慢悠悠的自己穿上衣裳,随手将鬓发挽好,踩着珍珠履从厢房内走出来。

    她出来时,院内满天星斗,四周廊檐下挂着灯,却并没有私兵站着巡逻,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她的儿媳靠着鹅颈椅坐着。

    她细细定睛一看,柳烟黛竟然是倚靠着长廊上的鹅颈椅睡着了。

    她生的白嫩,月光一落到她身上,便像是凝月华于身,热羊奶一样的肌肤泛着泠泠的光泽,一身薄纱随着风轻轻地晃,人似荷叶露珠,散了真珠还聚,水银一窝,荡清波。

    当时夜深,月静明星还乍稀,松香雨露袭人衣,远远一瞧,柳烟黛的身上似是都浸润着一层夜露的寒凉意,这傻孩子,怎的还守在廊檐下呢!

    秦禅月见她睡得香,也不舍得叫醒她,便向旁处寻了两步,打算先叫两个人过来,将柳烟黛送回去。

    秦禅月行过这道廊檐,走下两个台阶,她远远便瞧见了楚珩的副将正穿着一身武夫短打青衫,身上穿着盔甲,手里拿着一把刀,守在廊檐下。

    楚珩的副将姓钱,跟了楚珩多年,甚至可以说是楚珩一手养起来的。

    秦家军为了应对蛊毒,吃了不少毒来改变体质,多数都不能再生孩子,所以他们一般都会收养各种战乱之中、没有父母的孩童做儿女,这其中,再选出来一些身子骨好的,留在身边当亲兵。

    钱副将才六岁的时候就被还是小将的楚珩捡走了,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养着,一直养到现在,成了副将,是楚珩的心腹。

    秦禅月走过来的时候,钱副将听到珍珠履的动静,本以为是柳烟黛,没成想一回过头来,竟是瞧见了秦禅月。

    月色下的秦禅月换了一身水红色的对交领绸缎长裙,发鬓简单的用一根金簪挽在脑后,露出一张浓艳绮丽的面来,她自长廊之中行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儿上。

    钱副将一瞧见夫人那双水润勾魂的狐眼,人都跟着晃了一瞬。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今日夫人瞧着格外不同,人站在这儿,像是散着细蒙蒙的波光,简直如明珠般耀眼明媚。

    “大姑娘——”瞧见秦禅月,钱副将回过神来,赶忙低头行礼道:“见过大姑娘,不知大姑娘有何吩咐。”

    他在心中想,秦禅月既然出来了,那王爷应当已经回房了吧?但他没见到啊!

    柳烟黛在廊檐前守着她婆母,副将在廊檐外守着王爷,他们两拨人都没瞧见王爷什么时候出来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王爷趁着秦禅月睡着的时候翻窗户跑了。

    既然是翻窗户跑了,再一瞧秦禅月现在镇定自若的面色……那就说明秦禅月现在还不知道与她睡在一起的人是谁。

    钱副将一想到他们王爷翻窗户跑掉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他们王爷这辈子生杀果决,镇南王的名头放出去能止小儿夜啼,偏偏在秦禅月这里,好像一辈子都是秦府那个少言寡语的养子。

    “去唤两个丫鬟过来,将廊檐内的世子夫人送回到她的厢房中休息,今夜我也在此歇息。”秦禅月并不知道副将心中所想,只对他吩咐。

    她吩咐过后,看了一眼天色,眼下已是酉时末,临近戌时了,长安城中有宵禁,现下是不能回侯府去了,她便只能宿住至此。

    也好,左右王府间处处都是院落,少不得她这一间。

    临回房准备入睡前,秦禅月还照例问道:“大兄醒了吗?”

    “未曾。”钱副将果断摇头,替他们王爷鞍前马后的圆谎,道:“王爷一直昏睡着呢,倒是这几日长安城中请来了一些蛊医,明日便来了,不知晓有没有用。”

    蛊医,顾名思义,便是大陈内会治蛊的大夫,这种大夫在大陈很稀少,而且根本不入宫廷,就算是大陈皇帝也难以求来。

    南疆有南蛊人,擅用毒虫做毒,这些毒还与寻常之毒不一样,寻常的毒是由口进入,到五脏内,毒发使人病重或身死,但蛊毒却不同,蛊虫有千百种方式钻入人体,有一些南蛊人甚至可以通过简单的碰触,使蛊虫钻入到人的身体中。

    这蛊虫入了身中,会有千奇百怪的作用出来。

    南疆的蛊毒最猛烈的时候,甚至能毁掉一座城,大陈之人都听说过,或者亲眼见过。

    早些年间——大概是永昌九年,那时候,秦禅月五岁。

    长安城中有一座城名唤“洛阳城”,临近南疆,是一处极繁华的城镇,南疆人为了侵入洛阳,便在洛阳城的井水中投了一种名叫“活死人蛊”的蛊毒,细小的蛊虫污染了水源,被人吃进肚子里,只需要两个时辰,这人就会变成“活死人”。

    活死人,便是没有人的理智,双目猩红,喜暗,避光,光看外表是与人没什么区别的,但是四肢会更矫健,如同饿极了的野兽般凶猛,不知伤痛,不惧火把,若是瞧见了人,便扑上去咬,直到将人活生生咬死为止,除非斩断活死人的头颅,否则无法终止活死人的动作。

    而被咬的人一旦被活死人咬中,也会沾染这种蛊毒,倒在地上不过片刻,便会直接爬起来,四处找人来咬,简直比瘟疫还可怕。

    当年洛阳城中的人几乎都被活死人蛊淹没,一城之人都变成了活死人,昼伏夜出,不断向四周蔓延,当初大陈之人几乎闻蛊色变。

    后来的洛阳城,还是由秦家军清扫的,那简直是一场难以形容的灾难,秦家军将整个洛阳城包围,连着射了十日的火箭,将整个洛阳城都烧的寸草不留,才终于结束这一场灾难。

    这件事,被史书称为“十日焚城”。

    比射死活死人更可怕的,是死在城中的活人,他们躲在地窖里,躲在房屋里,等待大陈的将领士兵们从天而降去救他们出来,但是那时候的秦家军还没有吃到神药,他们也无法抵抗这种蛊毒,他们救不了。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为了防止蛊毒继续扩散,秦家军只能将活死人与活人一起活生生烧死。

    那些血肉燃烧的油爆声与惨叫声汇聚在一起,成了一曲梦魇之歌,纠缠在大陈的每一个人的骨头里,在午夜梦回中将人惊醒。

    后来,那样繁华的洛阳城变成了一个死城,直到几十年后,才渐渐恢复生机。

    自那一回之后,大陈人人自危,有些大陈的大夫自告奋勇开始研究蛊毒,试图师夷长技以制夷,后来研究了个一两年,御医中的泰斗终于研究出来了秦家军所用的药,这才一挽大陈之颓势。

    而现在,大陈内还有很多民间蛊医游走,只是这些蛊医为了研究蛊虫,需要去深山之中四处抓虫子,不可能长久的居住在繁华的长安中,所以他们多数都游散各地,极难找到。

    这一趟寻来一个蛊医,说不定就能使大兄醒过来呢。

    秦禅月听见“蛊医”,秦禅月心底里缓和了一口气,后道:“明日蛊医来了,我也去见一见。”

    这世间的蛊医难求,大兄的命握在人家的手里,哪怕高傲如秦禅月,也愿意去赔笑脸逢迎。

    钱副将低头后,秦禅月才从此处离开。

    眼瞧着那一抹艳红从长廊中走远,钱副将立刻转身去找来两个丫鬟去按着秦夫人的吩咐将世子夫人带走,等丫鬟去了之后,钱副将便转身去了王爷的厢房中。

    他笃定的推开厢房内间的门,果然,门一推开,他便瞧见王爷坐在床榻间,高大的身影哪怕是坐在软榻中,依旧笔直的挺坐着。

    王爷的手上拿着一个面具,此时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贯威严端肃的面上带着几分茫然,一双轮廓凌厉的单眼痴痴的看着那面具,像是在透过这面具在看什么人。

    王爷那张面呦,眉眼间竟浮着几分粉意,一贯没什么血色的唇瓣上胭红胭红的,更羞人的是肩膀处——肩膀处被咬了一个牙印来,上面有印出淡淡的血色。

    在肩膀以下,是女人指甲划出来的浅色划痕,几乎已经瞧不见了,只有那么两条,在寂静的夜里,将空气都渲染的暧昧。

    毋庸置疑,他在想今日的事。

    这一日的事情发生的像是梦一样,那样美好,那样沉溺,他醉在其中,难以清醒,难以清醒,只要一闭上眼,他就能想到今日的一切。

    秦禅月软在他的怀抱中,像是一只听话乖巧的猫儿,他轻轻去捏她面颊上的软肉,她便贴靠过来,窝在他的怀中轻轻地哼叫磨蹭,被汗湿的额发粘黏在额头上,眼睫毛因为掉了太多眼泪而变成一簇一簇的,眼尾潮热,透着淡淡的粉意,让人挪不开眼。

    秦禅月是武将女,身子骨厚实,虽然已是三十年岁,却依旧有一股力气来痴缠于人,兴许是以前跟着周子恒从来没吃饱过,又兴许是因为药效太猛,总之,总之——一时半刻是完不了的。

    他以前从没有碰过女人,食髓知味,一时失态,竟是随着她没完没了,从午后一直持续到晚间,直到她昏睡过去,他才算是停了。

    她睡了,他却没睡,在那静静的房中看着她,顺便翻窗出去提了水。

    因着她不想惊动外人,所以剩下的事都是他一遍遍翻窗出来、进去,自己一个人做的,然后又翻窗离开。

    他离开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检查这一间房屋,百般不舍,就算是回来了之后,也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坐在榻上。

    钱副将进门来时并未收着自己的脚步声,隐隐带着几分提醒之意,但是那坐在床榻间的人自己心思混乱,那样沉重的武靴脚步声都不曾听见,直到开门声突然响起,镇南王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先将手中银质面具收起来,随后冷眼看向钱副将。

    钱副将赶忙收起来心底里那一点揶揄的小心思,单膝跪地启禀道:“启禀王爷,属下已经将下药一事调查清楚了。”

    楚珩那些混乱的心思终于重新找到了一个锚点,他捏了捏眉心,道:“说。”

    究竟是谁,给他的养妹下了药呢?

    那跪在地上的钱副将回道:“属下一路去问过,说是这食盒是从侯府来的,还是世子亲手递给世子夫人的,后来被世子夫人送过来,与夫人一道食用,这食盒有问题的事情,被夫人和世子夫人一起瞒下来了,瞧着,问题当出在世子那边。”

    “只是因为夫人和世子夫人不曾发难,所以属下就也没去侯府那边查过。”

    秦禅月可不是什么吃了亏就咽下去假装没吃过、把苦都憋在自己的心里不跟旁人说的人,她这一身脾气冲的很,她当场不发难,肯定是有她的缘由,所以钱副将也就没去侯府里打草惊蛇。

    楚珩听了这话,只沉着眉眼坐在床榻上深思。

    这侯府看起来,并不如他想象之中的那样安稳。

    当初他将秦禅月交给周子恒,一来是因为秦禅月喜欢,二来是因为周子恒看上去温和尔雅,是个极好相处的人,秦禅月给了他能过上好日子,后来他将柳烟黛嫁过去也是一个想法,都是他眼看着长大的自家人,彼此都应该厚待几分,秦禅月是婆母,不会去刻意折辱柳烟黛,也不会给儿媳立规矩,柳烟黛是儿媳,又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自然会孝敬婆母,不会如同旁的儿媳一般暗地里与婆母不合,给婆母添堵。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去处。

    但现下看来,周子恒在外面养外室,一养就是十几年,甚至还将外室带进了门,而侯府的世子给自己的妻子送点吃食都要下一点药,这侯府,怎么看都不安稳。

    再一想到秦禅月给自己的夫君下药的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发痛。

    下药,一贯是弱者的手法,若是秦禅月真有平了一切的本事,何必要用这样的手段来为自己报仇呢?

    他的禅月,他的妹妹,似乎比当初长大了不少。

    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秦禅月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只要稍微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她便要跳出来大闹一场,脾气躁的像是一头小狮子,秦家人都偏宠她,疼爱她,很多事情就算是秦禅月没道理,都硬偏着她。

    楚珩也爱她,却总是怕她吃亏,便硬着脾气教导她,希望她能学的聪明一些,有些时候,并不是越凶的人越能得到好处,可是秦禅月总是学不会。

    等到现在,秦禅月真的学会了,他又开始后悔他不能给她更多。

    他若是再有权势一些,他的妹妹也不必这样委屈。

    那些念头在脑海之中掠过,最后化成一个念头:先斗倒二皇子。

    等太子继位,他的地位会再水涨船高,到时候,便没有人能够骑在他妹妹的头上撒泼了。

    思及到此,那镇南王闭上眼,道:“下去吧,这件事不必再提了,还有,隔壁厢房外丢了个男人,你记得送回去——明日,邀太子前来。”

    外厢房丢了个男人,是当时柳烟黛亲手挑出来的男宠,后来镇南王翻窗进去的时候,顺带给人捏晕了,丢到了角落里。

    而邀约太子前来,是因为他需要尽快与太子一起,促进斗倒二皇子一事。

    钱副将便明白了,下药的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镇南王暂时不打算跟忠义侯府的人发难,至于是什么时候发难,那就不得而知了。

    “是。”

    钱副将低头应下。

    等到钱副将推门而出,并将门小心关上之后,这厢房之中就又只剩下了楚珩一个人。

    他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安安静静的坐在床榻之间,但心绪却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那些如梦一样的美好画面已经从他的记忆之中渐渐远去。

    他今夜不过是占了一个天大的便宜,与秦禅月共度了一夜而已,等他明天早上睁开眼,他依旧是镇南王楚珩,而不是昨夜的人,秦禅月也依旧不会和他有任何关系。

    他似乎又回到了那座死城里面,在他面前的,是他偷来的,与秦禅月有关的东西,他只有这些。

    他想要守住这些,可是偏生他守不住,时间与落寞是天底下最好的偷儿,比楚珩更高明,楚珩为了偷到与秦禅月的一夜,需要来来回回做上不知道多少事,而它们俩要偷走楚珩的记忆,却什么都不用做,它们只要贴着楚珩,就能将他那些美好的东西一点点带走。

    他握着手里的面具,觉得这死城里像是被凿出来了一个大洞。

    那些关于昨夜的一切、那些柔软的触感、那些充满爱意的呢喃、温暖的烛火,全都顺着这个洞一点点滑落下去,留给楚珩的,依旧是一座死城。

    不,死城漏了一个洞,从洞中吹来阵阵刺骨的冷风,吹着他的骨头,让他更冷。

    他在炎炎夏日之中被冷的浑身打抖,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重新钻进秦禅月的厢房之中,想要重新填满他自己,但他做不到。

    秦禅月的毒已经解了,她不再需要男人了。

    可他的毒却刚刚种下,正在他的身体里肆虐。

    镇南王握着那面具,渐渐倒在榻上,他将那面具重新戴在面上,从枕头下扯下来一件赤色鸳鸯小衣——那是之前秦禅月身上穿的,被他偷偷带走。

    当他再捏起这件小衣的时候,假做他还停留在昨天那个夜晚,他给自己捏出来了一个幻境,让他继续沉沦下去。

    这一场梦境,希望永无终止。

    ——

    这一夜,寂静的在王府之中溜走了。

    第二日,天明。

    秦禅月第二日一大早便得了侯府的信儿,说是侯府之中出了大事,她便动身回了侯府。

    临走之前,她还想瞧一瞧镇南王,但是被钱副将找了“蛊医正在会诊”的理由推脱了——因为镇南王肩上的咬痕还没好呢,那样暧昧的痕迹,秦禅月可是见不得的。

    秦禅月也未做他想,动身便走了。

    秦禅月走了之后,太子便到了,他与镇南王一同商讨了许久之后,才起身从镇南王的厢房之中离开。

    太子本该直接顺着石子路离开,这是最近的路,但是太子离开之前,鬼使神差的,脚步挪动,行走了另一条长廊。

    说来也巧,那长廊便是之前他撞见过柳烟黛的那一条长廊,他一走过这条长廊,下意识的便想到了那一日,那个撞入他怀中,柔的像是要将人陷进去的那个女人。

    说来也怪,自从那一日撞见过柳烟黛之后,他便总是想起她,每每想起她的时候,手指间都跟着一阵发软,像是又掐上了一把软肉似的。

    他的脚步便慢了些,目光也莫名的看向长廊的另一头。

    空荡荡的,今日没有人撞他。

    但是他经过长廊时,却偶然听见几个王府的亲兵凑在一起言谈。

    “说是昨日世子夫人亲自挑了一个男人,洗洗涮涮,带回房了,直到半夜才被人送回来。”

    “这男的被副将送回来的时候都是昏迷的,啧啧,副将还说要所有人保密呢。”

    “竟是如此——”

    太子听闻这些话,眉头顿时紧紧拧起来,脚步骤然加快。

    什么淫娃荡妇!蛮夷之地出来的女人,不懂礼法,简直不堪入目!他怎么会想到这种女人?

    ——

    而柳烟黛对此一无所知。

    她昨夜在廊檐上守着婆母,守着守着便睡着了,后来又被丫鬟们扶回房去,现在还瘫在床榻上沉沉的睡着觉呢。

    白嫩嫩的世子夫人裹着被子吧唧着粉嫩嫩的小嘴儿,梦里还在吃糕点呢。

    什么玩儿男人?

    烟黛不知道呀。

    ——

    于此同时,秦禅月正回到忠义侯府来。

    忠义侯府现下正乱成一锅粥呢。

    ——

    清晨的忠义侯府沐浴在阳光之下,檐角上的脊兽随着晨曦熠熠生辉,侯府门口的私兵握着武器端正的守着门,一阵车轮声传来后,镇南王府的马车停在了侯府门口。

    秦禅月前脚刚从侯府马车上下来,后脚便瞧见赵嬷嬷一脸急躁的等在侯府门口。

    炎炎夏日里,赵嬷嬷额头上急出了一层的热汗,瞧见秦禅月回来了,连忙摆手道:“夫人,您可算回来了,不好了,出大事了!”

    秦禅月慢悠悠的由她扶着,绕过了照壁。

    照壁后是一片莲池,池内的莲花在初熙的光芒中熠熠生辉,随着清晨的夏风缓缓吹来,蜻蜓在莲池飞舞,草木的清香萦绕在面前,莲池中有侯府的丫鬟正在采莲,这样新鲜的莲花,正适合插在花瓶之中欣赏,远处清风一吹,飞檐下挂着的琉璃玉便轻轻碰撞,其声悦耳。

    兴许是昨夜那小男宠伺候的好的缘故,她现在浑身舒爽通透,听了赵嬷嬷的话也不觉得烦闷,还有心思与她演一演戏,挑着眉道:“且说,生了什么大事。”

    其实秦禅月隐约能够猜到一些,今儿一大早离开王府的时候,李嬷嬷特意与她讲了讲。

    昨日李嬷嬷出王府是为了查两个公子的事儿,说是周渊渟背地里去设计报复了周驰野,秦禅月听了一耳朵,只了解了个大概,现下还不知道具体生了什么事。

    瞧着赵嬷嬷那着急样儿,她心里一阵冷笑。

    倒不是笑话赵嬷嬷,她是在笑上辈子的她自己,赵嬷嬷就是上辈子的她,瞧着对谁都凶,但心底里却是真的在为这群人好。

    上辈子她也跟赵嬷嬷一样着急——不过,上辈子她被赶出府门之后,赵嬷嬷作为她的心腹手足也没有善终,不知道被赶到那个庄子里去了,现下也就是因为赵嬷嬷什么都不知道,才会这般替这群人谋算。

    “大事啊。”赵嬷嬷急的脸上都快落下泪来了。

    这段时日里,侯府哪一件事儿不大?从侯爷病重到小妾入门,从兄弟争爵到三公子受伤,从兄弟夺妻到二公子离家出走,每一件事儿都火烧眉毛一样烫,放在别的府门里,估计当家主母都得被气过去,偏生秦禅月却一点不觉得烧心,只当笑话一样听着。

    赵嬷嬷却是真着急呀!她一叠声的说道:“夫人可还记得,前些时候,二公子被那白家的妖精蛊惑,竟是留了一封血书,出了府的事?”

    秦禅月当然记得。

    当时周驰野还去寻了她对峙呢,认为她苛待白玉凝,偏袒周渊渟——他也不想想白玉凝做的那些事!

    白玉凝与周渊渟在一起时,分明是彼此有情的,他们都知道周渊渟成了婚,却还是你情我愿的黏在一起,两人互相纠缠在一起,谁比谁干净?周渊渟有错,白玉凝就没有吗?周驰野这个混账东西,一提到“爱”,就把一双眼都蒙上了,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就算不提白玉凝故意勾引两个公子,单说她为了救自己父母,而来侯府害人的事,这何其恶毒!白府自己惹火上身,她不觉得自己错,反而觉得别人不救他们是别人的错,不可理喻。

    她的父母是父母,旁人的父母就不是父母了吗?打着救父母的旗号来害别人,简直罪不可赦。

    若是白玉凝是她的亲生女儿,她早将白玉凝乱棍打死草席一卷丢乱葬岗去了。

    现下只要一想来白玉凝,再想一想她上辈子被害死的养兄,她就觉得心头火烧,语气冷淡的回道:“记着,他不是一夜不曾回府门吗?”

    当时她们正行在花园之中。

    花园正夏,草木葳蕤。

    秦禅月爱花,所以院中栽种着各种大朵大朵的花,很多花都是京城少见的品种,是镇南王亲自从南蛊的边境中挖出来,再一路送到京城中来的。

    他不爱花,也不爱南疆,但他知道秦禅月会爱,所以他会将南疆中的每一朵花挖出来,细心地命人送到京城里。

    春满长安时,秦禅月这边的花是最艳丽的,他从南疆铺过来一条花路,来讨她的欢心。

    艳丽的夫人提着裙摆,由嬷嬷扶着,行走在这花园之中的时候,还有闲心瞧一瞧这花园中的花草。

    人群走过花园,石榴红裙拖过干净齐整的石子路,擦过大红色的花枝,脚步声与赵嬷嬷的声音渐渐混到了一起。

    “侯爷下了令,说要找到二公子,侯府的私兵便四处寻人,最后在一处坊间寻得,私兵们一路前去时,二公子正与白姑娘在一道儿,不肯回来。”

    说到此处,赵嬷嬷语气都跟着激动起来:“那群私兵为了带走二公子,便动了剑,直到寅时才将伤重的二公子带回到侯府中,不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竟然伤了二公子的手臂,现在二公子拿剑的手血肉模糊,不知道日后还能不能拿得起剑——”

    他们习武之人,最是明白这种旧伤的痛苦,如果真的落下了旧伤,日后二公子还如何走武试,去边疆为将呢?

    说话间,她们已经行到了剑鸣院。

    侯府大,分院早,两个嫡子六岁时,便各自有了自己的院子,不与秦禅月同住,每日都有专门的丫鬟小厮伺候打理。

    剑鸣院是周驰野的院子,是普通的一进园,其中丫鬟小厮都是伺候周驰野多年的,与书海院一般,若是日后周驰野娶妻,他的妻子就该住在剑鸣院,与柳烟黛住在周渊渟的书海院同理。

    秦禅月行到剑鸣院门口时,便听见里面一片混乱。

    剑鸣院内原本伺候的丫鬟和小厮们都屏退至长廊间,而在剑鸣院的院中青石砖上,正跪着两排私兵。

    秦禅月从院中走近,几乎能听见厢房间传来的怒骂声,她走的越近,那声音便越清晰,其中夹杂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心痛。

    “逆子,逆子!你竟为了一个女人如此!”

    是周子恒。

    周驰野的声音则悲愤又讥诮,透过一层窗纱,激昂的刺出来:“我为了一个女人如此怎么了?父亲不也是如此吗?你不是也为了一个女人逼母亲退让吗?你甚至还想把世子的位置给一个外室子,天大的笑话!你凭什么来说我?”

    周子恒哑口无言。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父子在情之一字上都是一样的荒唐,谁又配说谁?

    秦禅月的珍珠履微微一顿,随后如常继续行走。

    “父亲莫要动怒,且让我与二弟细说。”

    是周渊渟。

    “你又凭什么来说我?”周驰野的声音更愤恨:“你欺辱白玉凝的事儿你忘了吗?别人瞧你是世子爷,不提这件事,你就真当自己没做过?”

    周渊渟的声音也随之一顿。

    秦禅月正提裙走到门口,便听门口的丫鬟通报:“侯夫人到。”

    丫鬟的尾音刚刚落下,里面的争吵声就此打住。

    这厢房里面的三个男人都做了不少错事,唯独秦禅月不曾做过,所以他们瞧见了秦禅月都觉得心虚,三人一齐回过头来瞧,正看见秦禅月从门外行进来。

    今日的夫人换了一套石榴红的衣裳,圆领长袍,外搭湛蓝色的浮光锦外衫,大蓝大红本就是两个极为耀眼的颜色,寻常人穿了只会被压的黯淡无光,但偏生秦禅月生了一张潋滟熠熠的面,再张扬的颜色与打扮落在她身上,都显得万分和谐,她自门外一走进来,连带着屋中都显得华美几分。

    秦禅月入门来后,眼眸一扫,便将在场的几个人都映入眼帘。

    内外间的门大开着,外间的茶桌倒地,周驰野站在外间与内间的门槛前,手臂负伤,一脸凶神恶煞的站在外间内,看样子是想冲出去,但是又冲不出去,他的腰上锁着一个精铁链子,连同着内间的木床,紧紧地箍住了他的行动,他一动,身上的链子就跟着“哗哗”作响。

    他手臂伤痕上的血迹已经干涸了,不止手臂上,一身锦袍也满是破口泥土,一张俊美锋锐的面阴沉铁青,眉头紧拧,像是瞧着敌人一样瞧着对面的父子。

    门口是周子恒与周渊渟都是一身儒雅书生袍,面上都带着几丝不忍与无奈,这对父子俩站在一起,瞧着是一个战线的。

    一旁的角落处跪着一个府内养的大夫,尽力的缩着自己的身子,几乎都要缩到搭衣服的黄花梨木架子后去了,他脸色煞白,瞧着像是被吓得不轻。

    秦禅月前脚进来,环顾四周后,拧眉看向周子恒,问道:“夫君,这是怎么回事?”

    周子恒面色铁青的不说话,只一甩袖子,一旁的周渊渟赶紧替自己的亲爹回道:“回母亲的话,父亲昨日派私兵将弟弟找回来,但弟弟与私兵打起来,被私兵误伤了手臂。”

    这就是院外跪了一大群私兵的缘故,他们在受罚,当奴才就是这样的,他们努力的执行了主子的命令,但稍微有一点不尽人意,他们也要受罚。

    “父亲为弟弟请了大夫来,弟弟的手臂不能再拖了,但是——”周渊渟看向周驰野,面上满是长兄的无奈,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道:“但是二弟不肯诊治,他说,他要我们将他放出去,他不要再回侯府,他要去找白玉凝。”

    周渊渟说这些的时候,一张水月观音、斯文俊美的面微微低下,似乎是因为二弟的荒唐而感到无奈,但是当他低下头的时候,那双瑞凤眼中跳跃出了几分狂喜。

    没人知道,这是他动的手脚。

    父亲派人出去抓周驰野的私兵之中,有两个私兵收了他的贿赂,在背地里对周驰野下了重手,才导致周驰野伤重。

    这是他报复周驰野与白玉凝的手段。

    而更让他欣喜的是,他这傻弟弟,竟然在这种时候闹起了脾气。

    耽误的时间越久,周驰野的手臂越不好治,他的手臂治不好,痛也是痛在他自己身上,旁人也不会替他痛,周渊渟面上做出来一副心疼至极的模样,心底里却在大笑。

    蠢货才会用惩罚自己的方式来威胁别人。

    周渊渟兴奋之余,还没忘偷偷瞧一眼母亲——昨日,他将那下了药的酒连着吃食一道儿给了柳烟黛,后来柳烟黛如何他就不知道了,他心里一直有些惦念,却又有些侥幸心思,他想,一定没事儿的,柳烟黛只是爱吃,却不爱饮酒,那壶酒没人喝,想来是丢了。

    现下,母亲看起来神色淡然,没有半点恼怒或者针对他的样子,应当没什么事。

    这样一想,周渊渟的心思就重新转回到眼下的局面上了,最后又补了一句,道:“驰野何必为了一个女人这么伤父亲的心?父亲是为你好,那个女人不值得。”

    听过了周渊渟的话,秦禅月的目光落到了周子恒的面上。

    周子恒现在是真的心痛,虽说周渊渟和周驰野这对兄弟反目了,但是在周子恒眼里,周渊渟和周驰野都是他的儿子,他都爱,他见不得自己的儿子受伤,但是人在气头上的时候,爱也会促使人做出很多错事。

    就比如现在,周子恒那张一贯斯文的脸都跟着涨红,眼角的细纹里都夹杂着愤怒,什么风度什么儒雅全都被抛在了脑后,指着周驰野破口大骂:“你这逆子!这般胡作非为,日后休想出府门一步!来人,给我将二公子锁起来!直到他认错为止!”

    立在对面的周驰野也是一脸的愤恨,他怎么能不恨呢?他爱的姑娘受尽了委屈被赶出去,他只不过是想保护他爱的姑娘而已,他能有什么错?父亲派人伤了他,抓了他,不顾他的意愿逼迫他低头,他又凭什么低头?

    周驰野没有周渊渟的那些阴谋算计,但是却有一身莽撞气和一身傲骨,他这一身的反骨都遗传了秦禅月,没有秦禅月的耐性,却有秦禅月的傲气,旁人越要管束他,他越是要顶上去,撞个头破血流也不回头。

    “我没有错!”他嘶吼着:“我没有错!是你偏袒大哥,你的儿子欺负白玉凝,你不曾为白玉凝出头,只将人赶出去,你处事不端,又凭什么来教我?”

    “反了你了——”周子恒被气的哆哆嗦嗦,指挥着外面:“来人,来人!再拿一条链子来,将这逆子给我摁住,拿精铁链子锁上!”

    周驰野又一次闷着头要往外冲,链子作响间,气氛僵硬极了。

    常人若是不知,还以为这不是亲生父子,而是一对杀父仇人。

    周子恒是拿自己这个二儿子一点办法没有了,只能寄希望于秦禅月,他无奈的看向秦禅月,道:“你来管束管束,儿子不听话。”

    他这身子刚刚见好不过两日,便要来处置这些,现在被气的胸口嗡鸣,他真是怕什么时候一脑袋晕过去,直接再中风一次,那就得不偿失了,还不如将所有麻烦事儿都丢给秦禅月。

    反正以前也是这样的,涉及到两个孩子的事情,秦禅月都是亲力亲为,她是亲生母亲,无论怎样都不会亏待自己的孩子,想来今日也是。

    秦禅月会把一切都处理好的。

    秦禅月闻言,缓缓点头,随后又看向周渊渟,道:“夫君且出去歇一会儿吧,渊渟——照顾好你父亲。”

    周渊渟还惦记着之前香囊的事情,不敢看秦禅月的眼眸,低头应了一声“是”后,周子恒与周渊渟便出了这厢房间。

    秦禅月转而去看周驰野。

    周驰野紧绷着一张脸,也不肯看秦禅月——他心里也是怨恨他母亲的,他知道,父亲与母亲是站在同一方向的人,父亲派人来抓他,母亲也一样知道,所以他连带着也恨母亲。

    昨日晚间……那群私兵伤了他后,强行将他打晕带走,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玉凝,只听见玉凝一直在尖叫,也不知道玉凝现在如何。

    只要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愤懑难当。

    凭什么父亲自己做了错事还能理所当然的来支配他?就因为他是父亲的儿子吗?如果早知道有今日,父亲不如不将他生出来!

    父亲是这样,母亲也一定是这样!他一定要和他们抗争到底!

    所以,在母亲站在他面前时,周驰野根本就不去看母亲,而是掷地有声地说道:“娘!我是不会改变主意的,你若是不放我走,我就不治伤!我就活生生流血死在这!”

    周驰野向来知道怎么威胁他的母亲。

    秦禅月见过太多死人了,她的父兄,她的亲人们都死在了战场上,她怕再见到自己的亲人流血,以前周驰野练武的时候,只要伤碰到一点儿,她都会心疼。

    她怕自己的亲人越来越少,怕鲜血流干,只给她留一具没有温度的尸体,因为害怕,所以她总是对她的亲人无底线的包容。

    这要是放在上辈子的秦禅月的身上,是真的有用。

    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子似乎总是没有底线,就算是偶尔硬下心肠来,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要一看到孩子狼狈不堪的样子,就又忍不住去帮扶。

    所以,她上辈子才会落到那个局面去。

    周驰野正是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他死,才敢这么有底气的逼迫秦禅月,他像是一个战斗中的勇士,高傲的昂起了他的头颅,等着他的母亲低头。

    他知道,他的母亲一定会一边气急败坏的骂他,一边拿来纱布为他包扎,然后哄着他让他听话,围着他团团转来转去。

    只要他坚持要去见白玉凝,最终,他的母亲也会低头的。

    所以他不避不让,笃定的站在原地,等着母亲来哄他。

    在母亲与儿子的拉锯之中,他从不曾输过,管你什么道理,什么礼法,被爱的人永远有恃无恐。

    而他的母亲,站在他的面前竟是没有说话。

    母亲没有暴怒,没有扑上来打他,没有骂他“混账东西”,只是站在那儿,用一种周驰野从没见过的目光瞧着他。

    周驰野难以形容那是什么眼神,瞧着冰冷冷的,里面像是浸了些刺人的东西,那样静,那样沉,他一看过去,就觉得母亲的眼眸像是死寂的深潭,要将他拖进去溺死,让他感觉到一阵窒息。

    他们对视了片刻后,他终于见到母亲动作了。

    周驰野立刻调整好状态,等着母亲过来与他说软话。

    第25章 男人

    周驰野几乎都能够推测到母亲会说什么。

    母亲会先呵斥他一通, 然后又会心疼他,最后会抱着他,答应他的所有要求。

    到时候, 他会要母亲出一笔大血!

    他要将白玉凝光明正大的接回侯府来, 他要与白玉凝成婚!他要让白玉凝端端正正的站在侯府里, 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负。

    周驰野对未来的一切都筹划的极好,似乎是已经瞧见了那美好的画面一般,连身上的伤口都不那么痛了。

    而此时,站在他面前的母亲终于开口了。

    他以为母亲会说什么关切他的话, 但谁料,母亲只是冷冷的站在他的面前,丢下一句“既如此, 你便死在这吧”,随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珍珠履跨过门槛, 艳丽的裙摆擦过木门, 母亲竟然真的走了!

    周驰野震惊的看着秦禅月离去的背影, 他不敢相信, 母亲竟然会丢下他离开!

    他的伤口还在流血!母亲难道不怕他痛吗?

    周驰野直勾勾的站在原地,盯着母亲离开, 似乎无法接受。

    秦禅月离去很久之后,他还站在屋内,一直睁着眼看着。

    怎么会呢?母亲怎么会真的不管他呢?

    他不相信!

    他不敢置信的盯着门口,想,母亲一定会回来的, 一定会的!

    周驰野呼吸急促、死死的盯着门口看的时候,一旁还跪着的大夫颤着身子抬起头,说道:“二、二公子, 您的伤需要包扎,已经拖延很久了,再拖延下去的话,手臂以后就不能用了!”

    常人废一只手,都是从天而降的大祸,更何况是周驰野这样的武将之后呢?

    他是要上阵杀敌的人,等他长到足够的年岁,他应当接过镇南王的担子,留在南疆,继续秦家的荣光,与他的父兄砥砺互助,守护大陈,成为大陈的两根脊梁,怎么能在未长成的时候,便夭折在此呢?

    可周驰野听不进去。

    他突然间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他可以自暴自弃,他可以胡作非为,但母亲不能不管他,母亲怎么能不管他呢?

    被骄纵疼爱的儿子,无法接受母亲突然不爱他的结局,就如同方青青无法接受周子恒突然就能去睡别的女人一样,爱这个字在某些时候,殊途同归,大同小异。

    “我不治!给我滚出去!”暴躁的二公子怒吼着抬腿就踢,但是因为身上被锁链紧紧锁着,所以只能凌空踢一踢空气。

    一旁跪着的大夫被吓得赶忙提着药箱子就跑,头都不敢回。

    剑鸣院的厢房中一时间空无一人,周驰野坐在里面,第一次体会到“众叛亲离”的滋味儿。

    他并不知道,这种滋味儿,在上辈子秦禅月尝过多少。

    ——

    从剑鸣院出来之后,秦禅月远远便瞧见了等在院门口的赵嬷嬷。

    院门口种了极大的淳樟树,树繁叶茂,投下一片片绿荫,赵嬷嬷就在其中,点点光芒透过绿荫照在她身上,将她身上的褐色丝绸衣裳都照的熠熠生辉,兴许是等的着急,她正拿着手里的手绢儿擦着额头上的汗,瞧见秦禅月出来了,她连忙迎上来。

    为了防止赵嬷嬷开口就来问她剑鸣院的事儿,所以她先发制人的问:“白玉凝呢?”

    周驰野被带回来了,按着周渊渟那睚眦必报、背后下黑手的性子,定然也要处置白玉凝才对。

    赵嬷嬷被问的猝不及防,连忙摇头,道:“老奴不曾去查。”

    府外的事情一直都是李嬷嬷在做,赵嬷嬷就在府内忙这一亩三分地,对外面的事儿还真不清楚。

    “那便现在去查。”秦禅月冷声道:“把白玉凝的去处搞清楚。”

    白玉凝身后站着的可是二皇子,她不得不防。

    赵嬷嬷赶忙应下,转而匆忙离开。

    秦禅月则继续往回走,在走回赏月园之前,她脚步一缓,问一旁的丫鬟道:“侯爷呢?”

    若是这糟心东西现在还在赏月园,那她就去佛塔躲清静。

    “回夫人的话,侯爷从剑鸣院出来,瞧着生了不小的气,不曾多停留,转而去了霞姨娘的赤霞园散心去了。”

    回话的小丫鬟规规矩矩的回道:“霞姨娘近日很是得宠。”

    秦禅月听到此处,黛眉间闪过几分讥诮。

    这群男人好像永远离不开一个“色”字,自己的亲儿子在房中闹得要死了,周子恒前脚悲愤训斥,后脚就去找女人排遣了,真是一点不委屈自己。

    至于霞姨娘,得宠很正常。

    霞姨娘可跟方姨娘不同,方姨娘是养在外面的外室,就没学过什么规矩,自纳入府门以来,甚至都不曾晨昏问礼,其中有一部分是秦禅月故意放纵,也有一部分是方姨娘本来就不懂,再加上方姨娘仗着自己是侯爷“真爱”,进了府门来也不知收敛,只要稍微挑拨,她被厌弃是迟早的事。

    而霞姨娘却是在侯府之中结结实实的当了几年的丫鬟,自小知道该怎么伺候人,人又鲜嫩,侯爷自然会疼爱她。

    人人都不会永远十六韶华,但永远有人正处韶华,男人若是忘了过去的恩义与情分,单单按着美色来挑选,她们这些上了年岁的是没办法和那些小年轻来比的。

    秦禅月闻言,淡淡勾了勾唇角,道:“好,侯爷喜欢就行,一会儿你去小厨房给侯爷送碗汤去,今日再催一催侯爷去给世子请封一事。”

    她真是看不惯周子恒过好日子,得把这催命的弯刀,再往前提一提。

    丫鬟低头应下,垂首后退离开。

    秦禅月则穿过侯府,回了她的赏月园。

    赏月园中亭台阁楼一应俱全,秦禅月闲暇时,最爱在檐角下摆一张贵妃榻,静静地听夏风吹过檐角,檐下玉铃铛撞动的声音。

    今日赏月园中只她一个主子,清净的很,秦禅月在贵妃榻上翻了个身,半睡半醒间,突然间惦记起了柳烟黛给她寻的那个男宠来。

    那一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那销魂的滋味儿,勾的她心痒痒。

    人呐,一旦吃过好的,便总是忍不住馋劲儿,秦禅月琢磨了片刻,心想,过几日,等她手头上的大事儿办完了之后,便叫柳烟黛将那男宠给她送回来,叫她好生疼爱一番。

    秦禅月思索间,翻了个身,继续赏这美好的园景。

    偶有丫鬟送一颗金丝蜜饯来,她压在舌下,甜滋滋的味道顺着舌间蔓延。

    廊檐下遮阳,角落处堆放了冰缸,温度宜人,远处的阳光穿过屋脊落下来,将满园的草木照的熠熠生辉,有夏风清冽冽的吹来,静木青青,浮光霭霭,润浸赏月园,花丛间偶有虫鸣蛙叫,恍若岁月静好。

    秦禅月这边一切都按着计划中前行,瞧着万般皆顺,但这侯府的旁处可是闹的天翻地覆。

    ——

    忠义侯府,枫院内。

    这是周问山的院子。

    红枫院地处侯府偏西的位置,院中种了大片的枫树,一到了秋日,屋檐掩与枫林间,枫叶红于二月花,似坐在人间仙境中,美的一塌糊涂,故而得名红枫院。

    现下正是夏日巳时,夏日间枫叶未红,正脆生生的绿着,枝丫繁茂间,有叽叽喳喳的飞鸟掠过,院中由莲湖那边凿了水渠,引了活水来,一条大概一丈宽、半丈深的溪流自院中缓缓流淌而过,流水叮咚间,其中还有红锦鲤白锦鲤在其中甩尾游动,灵动极了。

    临近正午,阳光和熙,将溪流照的泠光熠熠,夏树茂,夏日明,琼枝玉蕊,云霞浸染曦光,何其静美也。

    偏,这样好的景色,无人欣赏。

    甚至,今日的红枫院也是一片压抑。

    前些时候,三公子周问山的伤已经彻底没有根治的可能了,再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便从秋风堂搬了出来,回到了周问山自己的院子中来。

    三公子周问山自成了残废之后,便一直郁郁寡欢,甚至几次寻死,他每闹一次,方姨娘便也跟着闹一次,常常是母子俩一起折腾,主子发疯,下面的丫鬟小厮只能硬着头皮伺候,这母子俩累,他们下面的奴才更累,这些丫鬟们不由得都有些后悔。

    当初这方姨娘刚进侯府的时候,他们都以为方姨娘了不得了呢!全都匆忙跑过来烧方姨娘的新灶,想等着灶上的吃食蒸熟了,能分给他们一口汤来,谁能想到,不过短短几日,这方姨娘刚搭起来的灶台就塌了,他们这群奴才们都跟着受苦。

    这是什么日子啊!

    这群丫鬟们正难受着,红枫院内又生了一遭大事。

    说是大事……也算是大事,但是却很难叫人再提起来什么力气应对。

    是周问山又寻死,他难以挪动,不能上吊跳山崖,便吞了一根金簪,被刚进厢房的方姨娘发现,硬生生以手挖出来了。

    这已是周问山这些时日第六次寻死了,前面两回时,这些丫鬟小厮们还能想法子劝一劝哄一哄,但闹到现在,这群奴才们都提不起来力气了,只能木木的站着,低着头看他们哀嚎。

    周问山是真的觉得活着没意思了,一点都不想活了,但每一次,都被方姨娘阻止。

    这一回吞金之事,周问山当时已经差一点儿就能吞下去了!见死不成,竟是赤红着眼,躺在床上对方姨娘破口大骂:“都怪你!都怪你要来这个侯府,来这个破地方!都怪你要夺什么世子位!你我贱命两条,凭什么去跟秦禅月争世子位?你不知天高地厚!我变成这样都怪你!让我死,让我死啊!”

    他宁可一辈子当个能走能跳的外室子,也不愿意躺在这里当侯府三公子,那滔天的富贵之前,是一个又一个的陷阱,他没那个命,他走不上去。

    方姨娘捏着刚挖出来的金簪崩溃大哭,反反复复的说这么一句话:“娘是为你好啊。”

    娘是为你好。

    这一趟折腾之后,周问山闭上了眼,不愿意再说一句话,方姨娘则疲惫的站起身来,准备去亲自给周问山煎药。

    她自从知道自己儿子是被陷害的之后,便开始防备起了这侯府中的每一个人,她儿子的药必须得她亲自煎才行,旁人碰一下,她都疑心旁人下了毒,要害她的宝贝儿子。

    她的儿,她的心头肉,她怎么能舍得周问山去死呢?

    就算是痛苦的,卑微的活着,如同蝼蚁一样活着,那也是活着啊。

    她佝偻着脊背,像是徒然老了十几岁,容颜皆损,早已没了昔日的温润柔媚,现在往小厨房去的时候,珍珠履都拖沓在地上,划出长长的拖音来,瞧着像是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只有孤魂还留在躯壳内,强撑着,支配着这一具弥留人间的行尸走肉。

    她走到小厨房后,正起锅煎药,便听见小厨房后门处有两个婆子正在一边嚼果子,一边碎嘴念叨这府门里的事。

    她们背对着门口,未曾瞧见那厨门前正行过来一道人影。

    果子被她们嚼的咔嚓响,吮一口汁水,甜香极了。

    方姨娘听着这声音,觉得她们嚼的不是果子,是她的一生。

    “听闻今日夫人去催侯爷给大少爷请封,侯爷打算明儿上朝去时便去请。”

    “这世子位兜兜转转,还是落到了大少爷手里,这红枫院这位呀,啧。”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哟。”

    “也是俩痴心妄想的,真以为侯府是他们能摆弄的了?”

    “你听说了没?霞姨娘未曾提姨娘的时候,还被那方姨娘抽了两耳光呢,回头保不齐要给方姨娘吃挂落。”

    “那方姨娘都多大岁数了,啧,又失了侯爷的宠爱,日后有的受的。”

    “也不知道侯爷瞧上方青青什么,你说说,这人长的不怎么好看,岁数还这么大,品性也不怎么好,一整天怀疑夫人陷害她,怎么可能嘛!夫人要真对她动手,她早死了!谁人不知我们夫人是太后膝下长大的郡主呢?”

    “那方姨娘也是活该!非要去争世子位,好了吧,把自己儿子争成废物了!我看呐,这就是报应,好好的姑娘不做,非要给人家去做外室,她命里就该有这一劫。”

    “日后啊,大少爷登了世子爷的位置,肯定不会给三少爷留什么活路的,保不齐直接把这一对母子送到乡下庄子里面,关一辈子呢。”

    两个嬷嬷正碎嘴子碎的高兴呢,突然间听见身后爆发出一声尖叫,两人都惊得回头去看,就间方姨娘竟然拿起了药锅,轮着往她们俩脑袋上砸!

    “贱人!贱人!”方姨娘已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她那样恨,只能尖锐高亢的喊着这两个字,将这两人惊的跪地上磕头,脑袋上被砸了好多下,也不敢躲,只匆忙跪着磕头。

    方姨娘再怎么落魄,处置两个嬷嬷也是可以的,倒是她们俩,背后议论主家,可是要被罚月钱的!再严重一点,会被赶出侯府去!

    这些大户人家,最忌讳下面的婆子们碎嘴子搬弄是非,将府门里的丑事传出去了。

    这样想来,两个嬷嬷便被吓得连连讨饶。

    侯府这门庭可不容易进来,每日都给膳食,还给新衣,主子高兴了还给赏,回了乡野里也体面,往外面一说,伺候的可都是皇亲国戚,她们离了侯府,上哪儿找更好的活儿去呀?

    方姨娘也打累了,手一挥,喊“滚”,这两个嬷嬷便连滚带爬的跑出了厨房里。

    这小厨房中便只剩下了方姨娘一个人。

    她膝盖一软,手一松,人便跪在了地上,手中的药锅也砸在了地面上,药锅坠地时,陶器碎裂迸溅,一阵刺耳的声音中,方姨娘呆呆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

    此时已经临近午时了,窗外明媚的阳光透过小厨房的纱窗落进来,光柱将小厨房空气之中的细小灰尘照的飞舞旋转,所有人都沐浴在阳光之中,只有她是该死的那个。

    她的儿子残废了,她的夫君去疼爱旁人了,她什么都没有了,不,不只是什么都没有了,她还被自己的儿子厌弃,被夫君厌恶。

    她的夫君……原先说那样爱她的夫君,在短短几日之间突然变了一张脸,不仅不再爱她,不再敬重她,甚至还爱上了别人。

    她崩溃,她发怒,她撒泼打滚,但是没有一点用处,周子恒已经很久没来看过她,没来看过他们的儿子了,她能够清晰的感受到,侯府的那些奴才们也对她失了耐性与敬重,她从云端跌下来,跌进了泥泞的沼泽里,腥臭的泥顺着她的口鼻钻入到她的喉管、鼻腔之中,她想要呕出来,但根本无处可呕,她的胸腔被塞满了,窒息,恶臭。

    她要被淹没了。

    而在这将死未死的时候,她心底里突然涌起来无端的恨意。

    凭什么?

    分明是周渊渟害了她的儿子!这背后也少不了秦禅月的设计!他们母子俩根基薄弱,被害成了这样不提,甚至还要被吃干抹净!

    还有那霞姨娘,这个小浪蹄子,敢骑在她脑袋上勾引侯爷,如果不是霞姨娘从中作梗,抢了周子恒的爱意,现下她一定不会落得这个局面。

    凭什么做了恶事的人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得到世子位,而他们这对可怜的母子就要被送到庄子里去?

    她胸腹中那些堆积的郁气与腐烂的臭泥开始发酵,滋生出阴暗的藤蔓,在她的心底里渐渐钩织出了一个报复的念头来。

    她的儿子不想活了,她也不想活了,可是她不能就这么随随便便的死了。

    别人来打她一巴掌,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被打死了,这像话吗?她怎么着也得拼尽全力回一个巴掌吧?

    她的儿子变成了这样,她就要让秦禅月的儿子也变成这样,她要让秦禅月好好看一看,他们母子俩也不是好欺负的!

    大不了……大不了她就也去死了,反正她活到了现在,也不如真的死掉了,好歹,还拉了一个一起下去死呢,也不算亏本了。

    那坐在地上的方姨娘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是痴痴地笑了两声,随后从地面上慢慢爬起来,一点点走向厢房之中。

    她重新回到了自己儿子的厢房之中,将厢房里伺候的所有丫鬟都赶了出去。

    那些丫鬟们都远远站在屋外,听不到厢房里面这对母子说了什么,只是,从这一天开始,三公子竟然不再寻死,开始吃药,开始吃饭了!

    方姨娘也不再逮着谁打谁骂谁了,她的性子似乎都变得好了许多,都会与人柔声细语的说话了。

    与此同时,三公子请了能工巧匠,给自己做了一套轮椅。

    大陈中有人擅工技,会雕刻出各种机关来,自然也有人会做轮椅,专门做给那些腰腿受伤,难以起身之人来用。

    说是这轮椅极为灵活方便,能叫那些残废之人只以手便能操控前进方向,叫人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眼下三公子居然主动寻这种东西了,说明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残缺,日后想来也不会再寻死了,这可是大好事!

    红枫院这头找起来能工巧匠来做轮椅的时候,不远处的剑鸣院里也生了一点事儿来。

    ——

    夏日炎炎,剑鸣院里的周驰野等了不知道多久,母亲没有过来。

    他本就重伤流血,母亲一直不过来,他渐渐便起了高热,手脚渐渐失去了力气,人像是软面条一样倚靠着门倒了下去。

    等丫鬟来送吃食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被紧急召过来的大夫匆忙给周驰野诊治后,便道:“这是得了金疮痉,不好了,需快些诊治。”

    金疮痉,便是人被金属利器所伤之后,会发高热,肌肉痉挛,浑身打颤,昏迷不醒,若是倒霉些,甚至可能就这么活生生烧死。

    周驰野这个性子,竟是一口气硬扛到现在,活生生将自己拖延到了这种地步。

    大夫将昏迷发热的周驰野搬运到了床榻间,匆忙处置伤口,给周驰野上药针灸。

    在大夫忙这些的时候,周驰野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抓着大夫的手问:“我娘亲呢?”

    大夫摇头,道:“回二公子的话,夫人不曾来。”

    周驰野眼前一黑。

    他倒在床榻间,感受着自己这具身体的虚弱,突然间对母亲生出了无限的怨怼来。

    母亲难道不爱他了吗?他受了这么重的伤,他要死了!母亲竟然还不肯来看他,就因为他不听话,就因为他不愿意事事顺着父亲,就因为他跟白玉凝在一起,母亲就宁可让他死了吗?

    难道做一个听话的孩儿,比他活着还重要吗?

    只要他不听话、不按着他们的想法去做,他就该去死吗?

    是,他是做了错事,但退一万步讲,就算是他做了错事,母亲难道不该包容他吗?

    母亲甚至包容了大兄试图侵犯白玉凝的事——平日里,这种大事儿单拎出来,按着母亲的性子,定然要将大兄的一双腿都打断了去!但放到白玉凝身上,母亲就轻飘飘揭过了!

    凭什么大兄犯错可以被轻飘飘揭过,他就不可以?

    在那一瞬间,周驰野对整个侯府都生出来一种恨来。

    如果可以,他宁愿自己不是侯府的二公子。

    他还不如死了!

    就在这样的怨怼之中,周驰野又活生生的烧晕了过去。

    他烧晕过去之后,大夫细细的查看过了周驰野的伤口,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二公子的右手臂伤的太重,又耽搁了太长时间,筋脉重伤,日后会软钝无礼,别说剑了,连笔都拿不起来,甚至连个杯盏都提不动,这一只手,甚至日后会渐渐萎缩,变成一只废手。

    侯府的大夫诊治完二公子之后,斟酌着向赏月园那头报了消息。

    侯爷更多的心思都用在朝堂之上,关于两个公子的事情,一向都是赏月园那头操心更多,只是现下二公子手臂不保,这件事若是送到了夫人面前,恐怕夫人会大怒。

    但也不可能这样瞒着,所以大夫这边提心吊胆的将消息送到了赏月园去。

    谁料,这样大的事情,赏月园那边竟然一点动静都没有,据说侯夫人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便罢了,根本没提什么“惩处”一事,甚至都没有多问过两句,只告诉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看那意思,治不好就治不好吧。

    好像二公子这手残了就残了,侯夫人根本不在乎一样。

    大夫心中不懂,但是主子不管,他们下面的人也不敢多问,只悄无声息从这剑鸣院又离开了。

    这段时日,红枫院和剑鸣院的气氛都诡异的紧,唯有一个书海院中暗含喜意。

    因为他们大少爷周渊渟马上要被请封成世子了!

    以前虽然总是“世子”“世子”的叫着,但是这名头一天不做实,人心里就跟着虚一天,保不齐中间就出什么变故——瞧瞧,前些日子,不是差一点儿这位置就给了周问山吗?

    幸而,兜兜转转,这位置还是落到了周渊渟的脑袋上。

    等周渊渟真成了世子,日后才好请封做侯爷,到时候,周渊渟就成了这侯府的新主子了。

    因此,书海院里的丫鬟小厮们全都跟着绷起来了——主子更上一步,他们这群做奴才的脸上也跟着光彩,甚至,周渊渟身边的小厮也会跟着鸡犬升天。

    跟着未来侯爷做事,以后发达的机会多了去了!

    所以,这几日间,书海院一直绕着紧绷又期待的氛围。

    而周子恒也不愧对书海院众人的期望,在收到秦禅月的催促的第二日,周子恒便筹备妥当,上朝亲自为周渊渟请封去。

    爵位请封很简单,一般都是传嫡传长,周渊渟完全符合这两个要求,更何况,周渊渟还饱读诗书,日后定能考中科举进朝为官,也不愧对侯府的名头,所以很快便过了圣意,由圣上吩咐给礼部工部来处理。

    公、侯、伯之事故,子孙之奏袭,皆由礼工二部来过手,但是世子还并非是直接继承爵位,只是来讨一个请封,所以没那么麻烦。

    等日后周子恒死了,才会需要两部插手校验侯爵继承一事,眼下,只是过个明路而已,叫礼工二部知道,这位置是周渊渟的,日后继承的时候,好对得上账本。

    这一消息定下来之后,先兴奋起来的是周渊渟。

    他在书海院之中一整夜都没睡好,一直在院中踱步。

    夜深残月过山房,睡梦北窗凉,卧听疏雨梧桐,起绕中庭独步,几度抬头望月,只觉天下尽在手中,日后定可大展宏图。

    这天底下,谁还是他的敌手呢?

    日后,等他成了侯爷,等太子登了基,他们忠义侯府定可以比今日更上一层楼。

    他这一路走来颇为不易,但回头一瞧,不过些许风霜罢了。

    世子爷在夜色之下绕了几圈之后,最后停在楼院中看他院中的水渠。

    他们侯府有莲湖,莲湖水美,故而引活水为渠,通了整个侯府的院子,每个院中,都有一渠水,水渠旁边会建一个长亭景或者假山景,用来欣赏湖水。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院子里的水渠。

    渠中为活水,故而常有鱼,肥美的锦鲤在水渠中慢慢悠悠,自得自在的游过,清凌凌的华光一照,冷浸溶溶月。

    鲤鱼啊鲤鱼,你有朝一日,也能跃龙门,同我一般,做成龙王吗?

    周渊渟瞧着这美好的景色,心中一半得意,一半却是在自检。

    他在想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他想,是他错了,他被白玉凝那个女人诱惑,做了很多错事,幸而他醒悟的早,尚有回头路。

    比起来水性杨花、见个男人便敞开腿来的白玉凝,母亲为他选的柳烟黛才是好姑娘,柳烟黛听话,顺从,虽说有的时候蠢笨了些,但胜在老实,绝对不会背叛他,且身后还有一个秦家军的叔父做靠,他以前真是瞎了一双眼,不要柳烟黛,反而去纠缠一个白玉凝,徒增笑料。

    再一想起来那一日柳烟黛在王府门前站着的风姿,周渊渟心中便一阵阵发痒。

    若是早知道柳烟黛这般好看,他早就疼她进骨头里了。

    他日后该对柳烟黛更好些才是。

    周渊渟抱着这样的念头,继续在书海院中乱逛,逛着逛着,他还顺手抓来两个心腹,问一问隔壁院子里的事儿。

    这侯府三个院子,三个公子,每个公子之间都有点仇怨,听见谁家日子过得不好,另外两家都觉得开怀。

    周渊渟的小厮闻言,便讲了讲另外两个院子的事儿。

    说是剑鸣院那位伤了手,现在还在高烧,因为惹了侯爷夫人不喜,所以一直都不曾有人去看,只有两个丫鬟伺候,估摸着,日后就是半个废人了。

    而红枫院那位已经请人做了轮椅,说是现在已经能自己坐着轮椅上走动了,虽说瞧着是不寻死了,但是也是废物一个,没什么威胁。

    周渊渟听了便觉得开心,终于心满意足的回了厢房中准备休息了。

    ——

    随着周渊渟请封世子的消息尘埃落定后,侯府内也开始忙起来。

    按着寻常的规矩,侯爵位置定下后,便该宴请四方客,自古以来宴请筹备的事情都是女人的事情,所以侯府内的宴席从来都是秦禅月来办,旁人都不得插手。

    按理来说,给周渊渟办一个请封世子的宴不应当如何奢靡,毕竟现在还没成侯爷呢,越是风口浪尖上越该稳妥些,所以上辈子,秦禅月只简单的请了几个亲近的亲戚,不曾大操大办。

    但是这辈子嘛——

    秦禅月特意腾出来一个时辰,将长安中贵妇圈子挨个儿涮了个遍,挑挑拣拣出来几个有用的人,顺道又请了几个作陪的人,一口气将帖子全都散了出去。

    既然要做,肯定要做一把大的。

    ——

    忠义侯府侯府这边宴客的动静闹得极大,离了几日前,便预定下了长安最好的酒楼席面,宴请的宾客非富即贵。

    外人瞧见了,便都觉得秦禅月这是在为周渊渟做脸面,抬轿子。

    毕竟周渊渟的宴席越大,他这个主子面上越有光,秦禅月这个做母亲的,虽说脾气大、性子急,但是却是真的为这个孩子好的。

    ——

    宴席的日子定在了七日后,专门挑了个黄道吉日来。

    正是八月下旬。

    定下日子之后,秦禅月着实轻快了几天,她忙完了计划里的事儿,还抽空去王府里准备看看养兄,但是养兄这边却见不得她。

    说是那位从民间请来的蛊医要为养兄治病,这一治要一连七七四十九天,这期间不准任何人打扰,否则养兄的死活这位蛊医不负责。

    秦禅月一听这话哪里还敢进去,只得揪着钱副将问道:“那蛊医……真的能将养兄治好吗?”

    她问的时候小心翼翼的,连声调都降半调,生怕被那蛊医听见她在背后叨叨。

    钱副将当时垂着脑袋,根本都不敢看秦禅月的脸。

    哪有什么蛊医啊……是镇南王自从上了秦禅月的床榻之后,便没法子再见秦禅月了,光一听说秦禅月来了,这人在床上都要打个颤,回头秦禅月再来床榻间摸他看他,他定是装不下去的,所以只能以“蛊医治病”这一说法将秦禅月搪塞回去。

    眼下秦禅月问了,钱副将只能硬着头皮回道:“定是能的,这蛊医名头很大,夫人不必担心。”

    秦禅月得了钱副将的话,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也不再执拗着要看大兄了,便从王府离开了。

    大不了四十九天之后她再来看嘛。

    秦禅月走的时候,并没有去看这王府之间的景物,她也并不知道,有一道身影正站在窗旁边,目光穿过树木与廊檐,痴痴地定在她的身上,无声地目送她离开。

    楚珩以前这样看过很多次她的背影,去往本寻常,春风扫残雪,他本该习惯的。

    可是今日,楚珩难以习惯。

    他落寞的回到厢房间,揪着她留给他的小衣,继续死守在这座城里。

    高大的男人躺在床榻间,偶尔呼吸会骤然急促几分,难耐的弓起腰来,手掌在虚空中轻轻一抓,似乎是想抓到柔软的羊脂玉。

    但秦禅月不在这里,他什么都摸不到,最终,那只手落在了小衣上,粗糙的手指将小衣柔顺的绸缎布料揉搓的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开过荤的男人比之前的更难忍耐,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浓烈的血热气息,无声地蔓延在厢房中。

    秦禅月对此,依旧一无所知。

    ——

    秦禅月走了,却没有将柳烟黛再带回去,依旧将柳烟黛留在王府,一来是因为柳烟黛留在这里更自在,侯府里面那群人柳烟黛应付不来,别说方姨娘了,她连一个霞姨娘都弄不明白。

    二来,是因为周渊渟对柳烟黛有几分龌龊心思。

    秦禅月多少能猜到周渊渟的想法,他大概就是经过了白玉凝这一遭后,对情事就看淡了些了,不再懵懂的去追求爱情,反而去追求“用处”,所以他觉得柳烟黛是个合适的好女人,睡一睡不亏,留下柳烟黛,他能得到的好处很多。

    所以秦禅月不愿意让柳烟黛再跟周渊渟凑到一块儿去,那样柳烟黛会吃亏的,柳烟黛这孩子被养兄养成了这般模样,不懂拒绝人,谁都能来欺负一下,傻乎乎的,秦禅月却不能看她受委屈,所以将人留在了王府里。

    柳烟黛根本不知道她婆母去做什么了,她只知道这几日叔父在治病,婆母在忙,她一个人留在王府里自己玩儿。

    这可给她开心坏了。

    王府里的好吃的都是她的,她每天捧着各种糕点在王府里晃悠,偶尔还自己玩儿一玩跳毽子,没人管她,轻松自在的紧。

    但她并不知道,王府里是常有客来的。

    这个客,就是太子殿下。

    太子这段时日总是与镇南王暗地里接触,因着每一次接触都要避让开旁人,所以太子来的隐秘,基本上无人知晓,只在暗处匆匆划过。

    巧了,每一次太子走过,都会下意识的走那条长廊,然后瞧见柳烟黛。

    偶尔柳烟黛倚在廊檐下吃糕点,太子便拧眉,心想,贪吃多嘴。

    偶尔柳烟黛在跳毽子,太子又拧眉,心想,贪图享乐。

    偶尔柳烟黛捧着一本书在外面读——太子还以为她勤奋好学,拧着的眉头稍稍松快了些,抬眸扫了一眼,那书上赫然几个大字:风流书生俏寡妇。

    这什么东西!养了八个男宠还不够,每日还要看这些玩意儿!

    太子的眉都快拧成一把锁头了!

    这是什么人编造出来的民间读物?满是淫秽之气,简直荒唐!荒唐!

    太子殿下拂袖而去。

    而烟黛呢——烟黛一无所知的看着话本咯咯乐。

    飞光飞光,昼长夜短,王府的鸟儿来了又去,檐上的日头升了又落,渐渐靠近了侯府做宴的日子。

    提前三天,秦禅月便给宴请的客人都送了请帖,提前一日,又送第二道帖子,等到宴席开始前的一个时辰,再送第三道帖子,三请而过,以示尊敬。

    很快,就到了忠义侯府开宴的日子。

    ——

    侯府开宴,柳烟黛这个儿媳妇自然要回来,李嬷嬷一大早便将柳烟黛好生一顿梳洗打扮,然后掐算着时间,送到了侯府去。

    今儿是大宴,柳烟黛又是世子夫人,李嬷嬷必不能叫她被旁人压下去!

    她回到侯府时,正是侯府开宴前的一个时辰。

    这个时候宾客还没来,但侯府里的一切已经筹备好了。

    夏日办宴,宴席都是办在花园内、湖畔旁,坐湖赏花,吃茶听音,十分美妙,今日侯府的宴便是“赏花宴”。

    柳烟黛回来的时候,秦禅月正在侯府忙,是周渊渟自告奋勇的去府门前迎的柳烟黛。

    他在见柳烟黛之前,心中便有些期待,等到瞧见人了,更是惊在当场。

    从马车上走下来的女人穿了一身淡粉色绫罗纱裹胸长裙,外衬了一件碧绿色的雪绸长衫,似是忽惊春到小桃枝。

    偏她的发鬓间还真插了一朵小桃枝,粉嫩交映之间,一张圆面泠泠如春,唇粉面嫩,更要命的是,她胸脯浑圆白嫩,极为惹眼,叫人瞧上一眼就觉得口干舌燥。

    这样的颜色,竟是柳烟黛。

    周渊渟人都被迷住了,下意识伸手上前去扶,倒是柳烟黛不敢让他搀扶,自己匆忙行下了马车,给周渊渟行礼道:“见过夫君。”

    这一声夫君,把周渊渟的魂儿都喊飞了,好半晌才拽回来。

    他下意识的亲手抓住柳烟黛的手臂,动作亲密的说道:“你我夫妻,不必行礼。”

    他的手大而温热,贴到柳烟黛的手臂上的时候,带来一阵黏腻的、恶心的触感,让柳烟黛人都跟着抖了一下——她好讨厌这种陌生的触感,所以下意识的缩了一下。

    周渊渟却已经拉着她往侯府之中行去。

    柳烟黛也没有勇气挣脱,只能顺着他的力道往前走,两人正是行路间,突然听到身后一阵嚣张的马蹄声。

    周渊渟拧眉回头——谁敢在侯府门口这般纵马?

    他这一回头,正瞧见一辆五匹大马并驾齐驱的马车从远处行驶而来,马车缓缓停在侯府门口,从其上走出来了一个身穿玄青色长袍,上绣明黄色云纹的高大男子。

    这人一出来,周渊渟便倒吸了一口冷气,赶忙低头行礼,柳烟黛被他拉着一起向下行礼,只来得及瞧见一双有点眼熟的靴子款式。

    唔,她好像在哪儿见过来着?

    迷糊儿媳已经完全忘记她撞过这个人了。

    而一旁的周渊渟已经带着几分谄媚与激动的喊道:“臣见过太子殿下。”

    周渊渟知道,侯府发出去的请帖并没有太子殿下的份儿,换言之,这个场合还不至于去请太子殿下来,但没想到,太子殿下居然自己来了。

    太子竟是无请自来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子殿下很重视他!虽说忠义侯和秦府都是太子党,但是太子很少这般与这两边人示好,今日太子亲自来,周渊渟顿觉面上有光极了。

    太子殿下可是储君,更是日后的皇上,得了太子的青眼,他日后要直登上青云了!

    所以周渊渟激动的声调都在发颤,他行过礼后,又拉着身侧的柳烟黛道:“这是臣妻,柳烟黛。”

    而一旁的柳烟黛还不曾想到这么多,她听到“太子”两个字的时候,只是想了想这个人——太子么?

    柳烟黛微微竖起耳朵,想,她听说过的。

    太子陈锋,时年二十二,未曾有太子妃,不为圣上所喜。

    她脑子才刚转到这儿,就觉得一股灼热的视线落到她的身上,带着几分刺意,她依旧不敢抬头,只听见那太子声线平淡道:“世子与世子夫人倒是感情和睦——起身,不必多礼。”

    柳烟黛起身的时候,大着胆子瞧了那太子一眼。

    对方眉目冷锐,神色平静,像是一座死板的山——唔,有点像是叔父。

    至于那眼神……小迷糊摇了摇头,想,大概是错觉吧,太子应该不认识她。

    说话间,一群人进了侯府。

    今日,宴会即将开始。

    第26章 太子与臣妻

    得知太子前来的时候, 秦禅月正在花园中瞧着来客的席位。

    秦夫人今日做宴,所以穿的比平日里更艳丽些,她穿了一套浓绿色对交领水袖长裙, 内里配了雪绸白的内裙, 墨色的发鬓间簪了纯金的头面, 又插了一朵正绿色的青鄂花,额间点了金色花钿,乍一瞧波光潋滟。

    她上了年岁,却正是女人最艳丽时, 丰腴饱满间,比寻常的年轻姑娘更添三分艳色,岁月为她添了成熟女人的魅力, 一举一动都勾着人的眼。

    此时,秦夫人正在看满园的花景和座位。

    有的花儿昨日开得好, 今日开的不好, 便要剪裁下来, 免得碍了主子的眼, 座位则比这些花更重要。

    宴席摆座一向是个大学问,若是将客席安排在前厅里, 那上座就该安排在正对着大门的室内壁,尚左尊东,若是安排在花园内,那位置可就难安排了。

    花园地方宽敞,且有各种花景可赏, 且四通八达,哪里都能拐到旁处去,只需要错开几个花景, 便能是不同的地方,所以难以寻到一个能如同室内壁一样瞧见众人的地方,只能说按照个人的身份高低,将位置排在最前方,花园之中还有还有各种诗花案,诗花案便是不固定宴客的座位,只是在花树、花景旁边摆上一张张长案,案上摆满了各种笔墨纸砚,可以让路过的宾客坐在案后吟诗作对,谓以风雅。

    这身份高低以外,还要斟酌几分旁的,比如,谁家与谁家有龃龉,谁家与谁家结了姻亲,谁家与谁家正在谈婚论嫁,谁家与谁家是连襟妯娌,都要仔细小心的安排,避免宴席上出现什么争执。

    宴席就是主人家的脸面,宴席做的不好,主人家也跟着丢人,侯府王府这些高门大户最是爱脸面,文人雅士更是为了名声能豁出性命去,所以每每到了宴会间,主人家都会如临大敌,处处仔细小心。

    这等麻烦事儿,都得是在长安中浸润了多年的正头夫人才能做好的,若是地位不够高,后身不够硬,别说请宴作客了,连席面都打不进去,旁人做宴根本不会邀约你,你连谁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通晓利害关系。

    寻常的大家闺秀只能从母亲嘴里得知一些门门道道,但与自己亲自来做也是不同的,刚入府门的新妇没有个几年时间,也没法上手来做宴,就连好强如秦禅月,当年也是猛吃过一番苦头。

    她都如此,更别提柳烟黛那个蠢笨性子了,如果将柳烟黛丢到京中那些女人堆儿里,别人挖一个坑她就掉下去一回,所以秦禅月也没打算让柳烟黛帮衬她,只自己在宴会开始前查漏补缺。

    等丫鬟穿过花丛前来通报太子来时,秦禅月微微惊讶了一瞬。

    她这宴席可没请过太子——虽说他们秦家和忠义侯府这两家都是太子党,但是明面上,太子从不与他们有什么过多来往,更不曾主动表示亲近,若是镇南王办宴,太子赏脸来还是正常,现下不过一个周渊渟办个小宴,连正式晋爵都算不上,太子最多差遣人送一份礼便够了,怎的还亲至于此了?

    她心里狐疑,面上却不敢耽搁,赶忙从花园中一路沿着长廊疾行出来。

    她刚走到长廊中段,远远便瞧见了太子。

    长廊处于莲池之上,长而曲折,需走上千步才可通过,期间曲折拐角处还会起一座观景的八角凉亭,亭中摆上石凳石桌,上放茶具,用以观景。

    但太子似乎并没有兴致留在此处品茶,而是顺着廊檐慢悠悠的往前走,太子位尊,先走在最前面,周渊渟殷殷切切的走在太子的身后,落后一步,在其后与太子说话,大意便是想方设法的恭维太子。

    柳烟黛跟在两个男人身后,又落后两步,与他们拉开一点距离。

    她这儿媳妇几天不见,人瞧着更圆润白嫩了,显然在王府之中养的极好。

    秦禅月的目光在三人身上一转而过,又转回到最前方的玄青色身影的身上。

    太子陈锋,生了一张酷似先皇后的面,眉目凌厉,眉眼轮廓深邃,一双丹凤眼锋锐冷冽,行走间步伐稳健,自幼习武。

    一瞧见太子,秦禅月心底里就隐隐发紧,脑子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了一点关于朝堂的猜测。

    太子位高权重,自小养在宫阙之中,早些年在先太后、皇上、先皇后、贵妃之间来回周转,先太后与先皇后都姓李,是当年的豪门望族,只是后来李家男丁一个比一个差劲,所以渐渐落魄了,只能靠着先太后将女眷拉入宫中封皇后来维持体面。

    先皇后是先太后的血亲外甥女,而秦家夫人、秦禅月的母亲同姓李,也是先太后的外甥女,只是秦禅月的母亲与先皇后的母亲同府不同房,换言之,秦禅月也是皇后的外甥女,所以当初秦家全死了之后,先太后才会将她带回去养。

    算起来,秦禅月与太子也有浅薄的血缘关系,只是不敢拿这一层血缘来耀武扬威就是了。

    这也是为什么,秦家从最开始就是太子党的缘故,这条线从先太后那一辈儿就开始了,后面生出来的孩子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顺着父辈、母辈去站队。

    但实际上,皇上并不喜欢先皇后,皇上真正心爱的人是万贵妃,只是因为先太后一定要全母族荣光,母亲的威压压下来,皇后才被迫封了皇后,后来先太后和先皇后都死了,皇上就不想将未来的皇位给现在的东宫,一直在想办法将太子扯下来,然后将皇位给万贵妃的二皇子。

    这寻常男人的偏爱,可能只是一粥一饭,几两铜钱,但皇上的偏爱,却是要人命的。

    太子也知道自己不受父皇喜欢,但他是太子,他一旦被废就是死路一条,所以他只能争,最开始有母亲和太后帮衬还好,但后来,先太后、先皇后都去世后,太子的日子便不大好过。

    太子母族不力,甚至前几年,李家被皇上找了个理由,全都贬官流放了,只剩下一个太子咬着牙撑着。

    皇宫就像是一把囚牢,登上皇位的路就是一把巨大的磨刀石,太子被磨平了棱角,养出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秦禅月虽然不曾亲眼见过,但是也能猜测到,太子过的不会很好,花团锦簇之下,烈火烹油。

    这也是太子一直不曾被赐婚的原因。

    皇帝根本不想给太子一个强有力的妻族,而贵妃一直往太子宫里塞各种貌美宫女,就指望着太子在女色这一条路上翻一回船,偏生太子耐性极佳,弱冠有二的年纪,硬是一个女人都没有,咬着牙跟这群人继续熬着。

    本来朝堂就是一个胶着的状态,皇上拖着不死,想把太子换了,太子谨言慎行一步不错,二皇子虎视眈眈背后给太子找麻烦准备上位,谁都奈何不了谁。

    直到,近日来,镇南王回长安了。

    镇南王带回来了二皇子坑害忠良、只为夺权的证据,逼着皇上处置二皇子,眼下,长安城内风雨欲来。

    这些事,本不该是秦禅月来想的,她又不是朝堂上的官儿,更不知道朝堂上的水多深,她不该去探,可一见到了太子,那些压下去的念头就都萌发复苏,让她忍不住去一想再想。

    上辈子他们输了,这辈子,他们能赢吗?

    如果太子赢不了,她和她的养兄又该如何活下去呢?

    那些混乱的思绪伴随着夏日的清风,一起扑到她的面上来,让她有一瞬间的迷茫,但很快,这股迷茫便被瞬间驱散了。

    她被拉回到了侯府长廊之中,迎面正对上行过来的太子。

    秦禅月远远上前两步,躬身缓缓行礼,姿色艳丽的面上浮出恰到好处的恭敬,俯身行礼道:“臣妇见过太子。”

    太子的目光在秦禅月的身上绕了一圈后,点头,神色平淡道:“不必多礼,起吧——孤这一趟来,便是出来走动走动。”

    太子年纪不大,但心机似海,他心底里真琢磨什么秦禅月也猜不到,干脆就不猜了,只迎他就是了。

    反正他们秦家是太子脚下的船,秦家完了,太子也沉底,所以太子不会害秦家的。

    而太子的到来,也为这一场宴会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不仅秦府的花园布局重新排序,就连宾客们也突然多了起来。

    寻常的这些宾客素日里没有能攀上太子的路数,就连秦禅月之前也没有,她也不知道太子无缘无故是为何而来,但是不管怎么说,太子来了。

    眼瞧着太子来了,不少人都立马想办法来攀附这个大陈最尊贵的人,在他们的眼里,只要能跟太子沾上一点关系,走出去后背都能挺的更直一些。

    前几年,便有一位学子在宴席上写诗,后来太子见了诗词夸了一句“不错”,传出来后,这学子身价倍涨,后来便中了科考,入了朝堂为官。

    在世人眼里,太子就是祥瑞,就是金鳞,就是泛着紫色正气的真龙,世人趋之若鹜——这也是为什么,太子虽然母族不利,但依旧能坚持到现在的缘由。

    大陈认嫡出,越是尊贵的血脉越不容混淆,真龙真龙,就是要真啊,庶出不值钱的,二皇子就败在这。

    所以,自太子来了侯府的消息传出去后,不少原本不在邀请范围内的人便都动了心思。

    秦府送出去的帖子本来就不少,宴请的都是各府门里的夫人,便有各个门路的人寻过来,问问这些夫人们,能否多带一两个人进去。

    送贴一向是有“带人”的规矩的,主人邀约客来,客人若是觉得主人这里没个熟悉的人儿做伴儿,可以自己带一个、或者两个朋友过来作陪,主人绝不会挑理,只会将这位作陪的朋友也当成客人一样招待,待到日后熟悉了,再办宴时,主人也可以给这位作陪的客人一道儿下帖子邀约过来。

    这些夫人们有的打算带,有的没打算带,但太子一来,这便全都带上了。

    所以侯府的客人空前繁多,什么人都有,这时候,秦禅月就庆幸是在花园里办宴了——这若是在前厅里办宴,她前头刚将最尊贵的安排到前头坐下,片刻后又来了个更尊贵的,可怎么排位置呦。

    幸好花园大,人错落而坐,有花景可赏,也不显得怠慢。

    因来人的数量远超出了秦禅月的预料,所以秦禅月忙的脚不沾地,连口水都顾不上饮,客人一波波的来,她都来不及周转折身回去送人入席面。

    这种场合向来都是正头娘子忙的,院里的小妾不能出来宴请客人,在大陈,妾就是玩物,在主人眼里,只不过是比奴婢稍微体面一点的奴婢罢了,最多只能站在一旁端茶倒水,真正能与旁人家夫人娘子言谈客套、坐在一起吃酒喝茶的只有秦禅月和柳烟黛二人。

    秦禅月只得将一旁的柳烟黛也带上,叫她去安置一些客人入座。

    柳烟黛这些时日在侯府王府之中学到了不少东西,只是应付起来还略显生疏,碰见一个个夫人们联袂而来,她偶尔还会忘记对方的姓名,只能生硬的唤着“夫人”。

    幸而这些夫人们都是一副和善温和的模样,不曾故意为难她,偶尔瞧见柳烟黛哪里疏忽,这些夫人们还会好心提点她,叫她颇为顺利的完成了婆母交代给她的任务。

    甚至,还有一位夫人夸赞她:“世子夫人好生灵巧,若是我那新妇也有你这般勤快便好了。”

    柳烟黛哪里被人这么夸过呀?

    她羞涩的说不出话来,薄薄的面皮都跟着涨红,那夫人瞧见她这模样,略有些惊讶,长安的这群夫人们都听说这秦禅月的儿媳是从南疆军中来的,她们都以为这儿媳与秦禅月一样泼辣刁钻呢,却不想这小姑娘脸皮这么薄,被人夸一下都会脸红。

    那夫人瞧了一时觉得这小世子夫人颇为可爱,便又夸了几句。

    柳烟黛被夸的如同当场饮了几杯烈酒一样,都有点上头了,怪不得人家说“甜言蜜语”呢,这是真醉人呀,柳烟黛头重脚轻的说了几句客气话谦让,勉强维持着原先的姿态转身离开,但一转身间忍不住了,粉嫩嫩的唇瓣都快要咧到耳朵边儿上了,揪着手里的小手帕,喜滋滋的往院门口走。

    可不得了啦,烟黛被人夸啦!

    除了婆母和侯府内的嬷嬷们以外,这还是头一回有人夸她呢!

    柳烟黛一时间多了几分成就感来,脑袋也跟着昂起来了,像是个骄傲的小母鸡,咯咯哒咯咯哒的往前蹦着走——不当场跳个圈飞起来已经很克制啦!

    柳烟黛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浑然不知道有人隔着宴席在看她。

    ——

    宴席人多,花杂,不远处的凉亭上有人在弹奏乐曲,丝竹声声入耳,忠义侯周子恒游走在其间待客,周渊渟则一直跟在太子身边照看,好一副热闹景象。

    客人还没来齐,秦夫人还在外头迎客,宴席还没开始,只有忠义侯在与众人言谈说笑,宾客们也不必干坐着,随意逛逛玩玩便是。

    人群散碎坐着开始言谈,一旦言谈便难免吵闹,有人在作词,词韵窄,酒杯长,有人在玩儿投壶,花枝摇晃间,壶箭催忙,丫鬟来来回回的端送冰缸,摆在案边、树下,以团扇轻扇寒风,为客人送凉。

    隔着缤纷重叠的纱织衣角,掠过发鬓与花影,坐在最主位上的太子端着酒杯,极轻的瞥了柳烟黛一眼。

    这一眼,正瞧见柳烟黛像是一只快活的小蝴蝶一样,翩翩飞过人群,去往府门前迎客。

    太子的目光从她微微摇晃的步摇划过,在白皙的脸蛋上停留片刻,随后向下滑,其下是饱满的胸口,再往下是松散的裙摆,裙摆是束胸的,并不束腰,裹住了下方的曲线,叫人看不清全貌,但太子却知道,那腰是柔而软的,一只手掐抱,那肉能直接将手指埋进去,是很舒服的柔软触感。

    太子本是只想轻轻瞥上一眼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落过去,竟是不能挪开。

    他必须承认,他对柳烟黛这个女人,有几分难以压抑的好奇。

    从第一次听她说“有八个男宠”的时候,他就对她感到好奇,每一次见面,他对她的好奇都会更浓烈几分。

    一个如此淫荡混乱的女人,偏生是个外表端正有礼的世子夫人,她有那样软的腰,那样胭的唇,可偏生在众人面前又是一副极为娇怯的模样,内外分割,似是两个人一般,除了他,怕是没人会信她是个淫妇。

    太子对她有窥探欲。

    不管柳烟黛做什么,他的目光都要落过去,定定地盯着她看一会儿,揣测柳烟黛在做什么——今日,他本不应该在侯府,而应该在王府。

    他是去了一趟王府,却不曾在王府中瞧见柳烟黛,问过旁人后,才知道柳烟黛是回了侯府参宴的。

    所以这太子的马车兜兜转转,便到了侯府。

    他难以说清楚他的马车到侯府门口,从马车上下来,正瞧见周渊渟与柳烟黛亲密的站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他有一瞬间的心堵,但他并不愿承认是他自己不高兴,他想,他只是为周渊渟不高兴。

    周渊渟瞧着那般喜爱他的妻子,而他的妻子却背着他与旁人偷欢,这与礼不合。

    若是柳烟黛日后肯悔改,老老实实的与她的夫君过一辈子——不知道为什么,太子心里更堵了。

    太子的心里掠过这些浮光掠影一般的片段时,柳烟黛正提着裙摆经过一丛花树。

    花树是倒悬粉蔷薇,大朵大朵的蔷薇点缀在绿色的枝蔓间,柳烟黛从其中划过,比其上的粉蔷薇更嫩。

    太子的心思便莫名的恍惚了一瞬,忘了这柳烟黛的八个男宠,忘了她已为人妇,忘了她好吃懒做,忘了她贪玩享乐,只记得她腰间柔软的触感。

    他恍惚的这一瞬间,一旁的周渊渟正笑眯眯的给太子端过来一盘果子来。

    这“果子”也不是真的果子,而是做成果子模样的糕点,白嫩嫩的糯米做成荔枝模样,粉色的面捏成桃枝模样,都是指尖大小,蒸熟了摆在盘子中,热腾腾的刚出锅,一端送到面前来,都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这白嫩的颜色与扑鼻的香气,无端的让太子想起柳烟黛。

    “太子请用这些——这是我家府上特意从江北请来的大厨,极擅长这些甜点。”周渊渟对太子殿下极近热烈,席上旁的人都没管,只一直照看着太子。

    他虽然还不曾入官场,但是却对这位太子十分熟悉——太子党嘛,自然要先了解太子。

    太子年轻,但果决,以前甚至还亲自去生了蛊疫的地方赈灾,在朝廷中美名远播,能来伺候太子,是他的荣幸。

    若是能跟上太子,日后,太子做千古一帝,他来做宰相辅佐,岂不是千古佳话?

    周渊渟的眼眸都亮了,里面燃烧着熊熊的野心,咄咄的看着太子。

    那样明烈的目光,太子看到了。

    但太子就像是没看见一样,目光平淡的掠过他,然后抬手拿起糯米做的荔枝,慢慢品尝。

    味道不错。

    周渊渟见太子喜欢,连忙一叠声的介绍着果子如何如何好,膳堂的人如何如何用心,他说的那样天花乱坠,却没瞧见,那太子的目光一次又一次的掠过他,看向远处。

    太子人是在这里,魂儿却早已不知道飞到何处去了,偏周渊渟还以为自己的长篇大论引太子喜欢,心底里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头再送一些糕点去太子东宫呢。

    周渊渟对牛弹琴,牛心怀不轨,所以也忍着听,乍一看还颇为和谐。

    两人正说着,突然有一道水蓝色身影从不远处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团扇半掩面,站在太子案前,柔柔弱弱的行礼后,道:“太子哥哥好。”

    周渊渟的声音一顿,抬眼望去,便瞧见了一个柔弱美人儿站在他的面前,她生了张瓜子脸,模样清瘦,一双水润润的杏眼像是会说话,润玉娇俏,檀樱倚扇。

    他愣了一下后,赶忙站起身来行礼道:“见过吴姑娘。”

    这位吴姑娘名晚卿,在吴府为嫡长女,其父为知府江北知府,三品大官,自小被留在京城,是大家闺秀,其姨娘还是当朝最受宠的万贵妃,身份尊贵的很,这等身份,要么入宫为妃,要么嫁入侯府王府,都是荣华一辈子的,不可开罪。

    吴晚卿对周渊渟缓缓回礼后,又看向太子。

    太子神色冷淡,并不言语。

    这位吴晚卿,吴姑娘,是万贵妃的外甥女,这样的身份,太子一直十分防备她。

    偏这个吴晚卿像是瞧不明白太子的冷脸似得,每每遇到太子都要使劲儿黏上来,以前在宫中便是如此,仗着年岁小,喊“太子哥哥”,一直喊到现在,现下到了宴会,依旧如此。

    吴晚卿明里暗里送了不少秋波,但太子坚决不信这一套,跟万贵妃沾边的人他一个都不会碰,所以他连头都懒得抬。

    而那吴晚卿像是没看见太子的模样,继续道:“这侯府的花园当真是精妙绝伦,臣女在一旁瞧见了颗花树,极为显眼,太子哥哥可要过去赏一赏?”

    太子冷冷的扫了一眼一旁的周渊渟,眼眸中透出来几分凉意。

    但周渊渟没看懂,他只听见了吴姑娘夸他们家的花园好,赶忙一脸殷勤的点头道:“吴姑娘说的不错,太子殿下一道儿过去瞧瞧,臣府门里的花园极好,太子可过去赏一赏。”

    太子收回目光,想,这么个眼力见儿,活该成龟公。

    “既二位都喜欢,那二位且去赏吧。”太子慢慢的又捻了一颗荔枝果子送到唇边,声线冷淡道:“孤不爱花。”

    吴晚卿脸色一变,眼底里都带上了泪光。

    她不明白太子为什么对她一直这么冷淡,明明太子殿下幼时对她还颇为礼遇,要知道,她可是听闻太子来后,特意央母亲带她来的。

    她的母亲万夫人本来与秦禅月极为不对付,是不想来参加这场宴的,是她央求了许久,母亲才肯来的。

    好不容易见太子一次,太子竟然还这般冷脸,叫吴晚卿心头发酸——少女心事总是愁,丁香结缠解不开。

    周渊渟瞧见太子模样,面色都跟着一僵,心想,糟糕,拍马屁好像拍到了马蹄子上,太子不愿意与这位吴姑娘一起。

    但是,吴姑娘站在这里后,四周的人都有意无意的往这边看,太子一拒绝,吴姑娘面上就挂不住了!

    这样一个贵女,总不能这样自己一个人来,再迎着所有人的目光被拒绝、自己一个人回去吧!

    周渊渟只能站起身来,硬着头皮道:“既如此,周某与吴姑娘一道儿去赏赏花吧。”

    吴姑娘为了面子,也只能与他一道儿同行。

    这两人一走,太子才有空扫一眼方才的花影。

    柳烟黛早都走没影子了。

    ——

    于此同时,柳烟黛已经穿过了人群,行到了府门前,继续为婆母迎接客人。

    这个时候已经临近未时,府门前空荡荡,不再有马车盈门,头顶上明艳艳的太阳落下来,照在府门前平整干净的青石板路上,秦禅月在府门前站着,瞧了瞧时间。

    即将到宴会开始的时候,应当不会再有客人来了——要来的早都来了,这满花园里不都塞满了嘛。

    所以柳烟黛到的时候,秦禅月正准备折返回去参宴。

    就这一转身的功夫,府门口不远处又传来了马车声。

    是谁踩着点儿到了?

    现下长安消息灵通些的人都知道太子在宴上,也知道太子是最尊贵的人,自然要早些过来。

    因为宴席上的规矩,向来是越尊贵的人到的越晚,现下太子早来,旁的人也得赶紧来才是,谁敢将时间拖到宴会开始的时候,被主人家迎进去,去吸引宴席上的人的注意?

    这不是明摆着要给太子添不痛快嘛。

    秦禅月这一转身,便瞧见一辆极为奢靡的金丝楠木五架马车自远处缓缓行驶而来,五匹高头大马的额间佩戴着金丝玉额带装饰,足腕上缠着锦带,远远一跑过来,金碧辉煌。

    秦禅月瞧见这马车的时候,心里都跟着一抖。

    她想,她现下终于知道是谁来给太子找不痛快了。

    大陈的规矩,马车的规制一向是天子驾六,诸侯驾四,意思是天子坐马车出行的时候,是六马共驾,诸侯驾四,而太子驾五。

    但是,除了太子以外,大陈中,还有一人可用五匹大马。

    是当朝二皇子。

    因为永昌帝偏爱二皇子,所以,永昌帝给了二皇子很多逾越的赏赐,许多太子能用的东西,二皇子都能用。

    也就是说,今日这场小小的宴会里,不仅太子来了,连二皇子也跟着来了,两尊大陈的大佛凌驾到此,本就有可能闹出来什么事儿,偏生——她还设计了一场好戏。

    真是好日子都赶到一天来了。

    眼瞧着这辆马车缓缓行驶进来,秦禅月的心口噗通噗通的蹦起来了。

    而于此同时,那辆马车缓缓停在了侯府门口。

    秦禅月连忙上前两步,便瞧见马车内先走下来了一个颇为温和俊美,穿着一身雪绸,上绣金色竹纹、发挽玉簪的贵公子。

    公子端方,其眉缓长,其眼温润,行止温和,双手束袍,一眼望去,便如同从画里走出来的贵公子一般。

    他一站在这儿,连侯府门口的青石板砖都莫名的多了几分金贵之意。

    正是二皇子陈定。

    万贵妃容颜秀雅清美,连带着二皇子也是如出一辙的清俊,似竹清松瘦,身如玉树,一笑起来温和如朗月。

    光从面相上看,二皇子比太子温和多了,太子浑身气场压人,少与人言谈,自幼习武,看上去像是个开疆辟土的武夫,而二皇子面上时时带笑,举止文雅。

    秦禅月看着他,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上辈子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端正清润的公子,为了皇位,为了政斗,背地里害了大陈的忠臣。

    “臣妇见过二皇子。”秦禅月心底里腹诽,面上却滴水不漏的行了礼。

    身后跟着的柳烟黛慢了一步,也连忙随着行礼,但是她行礼低头时,瞧见了一眼二皇子身后跟着的丫鬟。

    那丫鬟连忙低下头去。

    柳烟黛当时也低下头去,只是低头的时候,恍惚间觉得这丫鬟有点面熟,有点像是——

    像是谁来着?

    “侯夫人、世子夫人,请起身。”二皇子此时声线明朗道:“是我来得突然,不曾通告夫人,还请夫人恕罪。”

    寻常皇子都可自称“本宫”,但二皇子温和,与谁言谈都自称“我”。

    秦禅月连忙推辞,而柳烟黛随着二皇子的话起身来,并再一次看向那丫鬟。

    那丫鬟已经躲在了二皇子的身后,不露出脸了,叫柳烟黛什么都瞧不见了,但那种感觉却越来越熟悉。

    她绞尽脑汁的想了一会儿之后,恍惚间记起来了,这不是白玉凝吗?

    虽说白玉凝换掉了素日里身上穿的那些娴雅的衣裙,换上了一个丫鬟的服装,但是她眉眼轮廓却是变不得的,若是熟悉之人瞧见了,一眼便认出来了。

    柳烟黛想,白玉凝不是被婆母赶出府门了吗?怎么又变成二皇子的丫鬟了?

    她震惊之余,却也记住了婆母说的话,不能喜怒形于色,她赶忙低下头,假装自己没瞧见。

    而说话间,秦禅月已经邀约二皇子入府。

    柳烟黛眼睁睁瞧见那丫鬟低着头,跟在二皇子的身后,堂而皇之的进了侯府!

    这可不行呀!

    白玉凝做了那么多坏事,怎么还能放她进府门里来呢?

    柳烟黛觉得自己的耳廓中都吹起了冲锋的号角,她几次想提醒婆母,可婆母都在和一旁的二皇子言笑说话,完全没看她。

    柳烟黛急的直揪手中的帕子。

    而在他们踏入府门的这一刻,这一场筹备多时、意外频发的宴会,终于缓缓拉开了序幕。

    第27章 白日梦神女

    秦禅月引着二皇子入花园时, 花园内正热闹着。

    宾客间投壶作词,举杯换盏,姑娘们站在花前扑蝶, 公子们论词唱曲, 不亦乐乎。

    因着宴席设立在花园间, 所以纵然男女分席,却也是同处一片天地间,人一多,众人便也跟着放松, 逗闷言谈间,总要不经意的瞥一眼席间客。

    长安民风虽然较为开放,但是高门大户都不允男女私下会面, 有些人家会直接父母包办,成婚前都不让夫君妻子瞧上一面, 但也有些开明些的夫人们, 舍不得自己儿子女儿盲婚哑嫁, 便专门趁着办宴时, 携儿女来一道儿瞧一瞧。

    这满院子的人儿都是富贵人家,门第互通, 也不怕瞧上什么乱糟糟的人坏了门第。

    所以夫人们携来的孩儿也都正是鲜活热闹的岁数,怀揣着一颗春心而来,便有些公子佳人隔着院中众人望上一眼,这满园花枝,那一朵最惹人眼呢?

    而就在这一片其乐融融间, 院门外突然有人高声喊道:“二皇子到——”

    这一声喊来的突兀,如同在燃烧的炭火间突然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方才热烈的气氛骤然一歇, 花园间随之静下来,一双双眼先是惊疑不定的看向花园门口,随后又带有几分探寻的看向主位。

    这满园的人儿因为门第缘故,对太子与二皇子之间的争端都心知肚明,除了几个愣头青和不入朝堂的姑娘以外,大家都知道这两人素来不和,每每碰见都少不了一番针锋相对,有太子在的地方,二皇子从来不到,而二皇子到的地方,太子也绕路而行,可今日,这两人竟然齐聚在了此处。

    主位上,太子端端正正的坐在原地,正神色自在的以两指夹起一颗做成荔枝样式的果子。

    这满园宾客的目光他似是都没瞧见。

    而此时,二皇子已经行进了院中。

    二皇子霁月风光,一身白袍似是琨玉秋霜,自院外一到,便含笑道:“是我晚来了。”

    院中众人匆忙起身行礼。

    二皇子含笑点头后,目光看向席上并未动身的太子,面容不变的拱手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只缓缓点头,不发一言。

    这对兄弟之间的冷情丝毫也毫不掩盖。

    二皇子命众人坐下后,众人也有些迟疑。

    二皇子的身份只比太子低一阶,比满院子的人都要高,但院子中的位置已经都被坐满了,现下二皇子来了,可坐在何处?

    正是这个紧要关头,席位上的工部尚书,周子期周大人上前一步,笑盈盈的引着二皇子道:“二皇子来的正好,臣这案上正得来一首好诗,邀二皇子共赏。”

    周大人时年三十有七,儒雅翩翩,与周子恒是如出一辙的眉眼,足有六分相似,若是同穿白袍穿行,光影重叠间,定会叫人认错。

    周子期,众人的目光看过去,带了几丝恍然。

    周子期,是忠义侯周子恒的长兄,一母同胞。

    秦禅月的夫家,也就是周家,周家老爷子当年是御前侍卫,身有爵位,老侯爷当年生了俩嫡子,一个长子周子期,一个次子周子恒,两人都是文臣,按着身份,本该给长子周子期爵位的,但后来周子恒娶了秦禅月,当时的太后偏心秦禅月,皇上又记着秦府的战功,硬是偏心的将爵位给了周子恒。

    所以忠义侯便从周家老爷子的手里传下来,跳过了长子,落到了次子的头上。

    秦禅月与周家的人不熟,但是隐隐也听说过当年周子期与周子恒这对兄弟因为爵位的事儿闹得颇为难看——就如同现下的周渊渟与周问山一样,天大的权势面前,总有人会变脸。

    只是后来,忠义侯府越来越势大,周子期再不甘心,也只能忍着,重新与周子恒继续称兄道弟,现在时间一晃很多年过去,想来已经是忘了过去的仇怨。

    今日二皇子来此,突如其来的给侯府带来了些来不及处理的麻烦,周家身为忠义侯身后的血亲,周子期作为周子恒的哥哥,自然要走出来替自己的亲弟弟圆场,把二皇子领到周子期的座位上落座。

    亲人嘛,别管背地里多少仇怨,到了席面上来,就得给自家亲人抬轿子,他来解围最正常不过。

    在朝野中,二皇子最是爱诗词,太子与武将不可划分,二皇子便与文臣打成一片,一向以“礼贤下士”、“温和尔雅”而闻名,比起来性子冷淡的太子,他的好友更多,上到官家子弟,下到未曾科举考中的书生,他都有交情,遇上谁都能说上两句话,而周子期最爱诗词,据说以前二人曾互赠诗篇。

    也有人说,周家这是两个儿子上了两艘船,大儿子与二皇子交好,二儿子娶了秦禅月,站了武将的位置,以后不管太子登基还是二皇子后来居上,周家这座山都不倒。

    二皇子含笑看过去,自然点头应是,行去了周子期的位置。

    宴会上的人这才渐渐松下紧绷的筋骨。

    只不过,当二皇子与周子期一路行到案后坐下时,二皇子身后的丫鬟却一步一步退开,一转身间,便躲在了繁茂花枝之后,再定眼去看,却寻不到了。

    柳烟黛看的直跺脚。

    这时候,眼瞧着二皇子落座,周子恒便从一旁站起,以家主的姿态面向众人,举杯开口讲话,大意便是欢迎众人来参宴,鄙人不胜荣幸之类的场面话。

    眼瞧着公爹在讲话,所有人都在静听,她趁机寻到婆母身旁,匆忙拉上婆母的袖子,低声道:“不好了,婆母——”

    白玉凝钻进府门来了呀!

    谁料,她话还没有说完,秦禅月便反手拉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拧。

    柳烟黛话头一顿,便瞧见秦禅月那张艳丽的面容缓缓转回来,笑容没有分毫变化,只静静地笑着,如往常一样看着她,对她说道:“婆母看到了,不必管。”

    柳烟黛都瞧见了的人,她能瞧不见么?

    只是她瞧见了也并未声张,只叫人偷偷跟上去瞧了。

    早先她就知道二皇子跟白玉凝之间暗中瓜葛,只是不曾挑明罢了,今日二皇子带着白玉凝来登府门,定然有缘由。

    这个时候戳穿也没什么意思,没办法给二皇子他们带来强有力的报复,不如顺水推舟的随着他们走,看他们想做什么。

    之前周驰野被抓回来之后,白玉凝就消失不见了,跟着白玉凝的人后来也没查到白玉凝去了何处,眼下白玉凝重新出现,这就代表他们急了。

    二皇子想要利用白玉凝来做点什么事儿,所以他才会冒险以这种方式,带白玉凝进府来。

    在外头,柳烟黛抓不住白玉凝和二皇子之间的猫腻,但现在,他们是身处秦禅月的地界,秦禅月还会怕他们吗?

    谁赢谁输还不一定呐。

    那艳丽的夫人回过头来,神色淡淡道:“好好参宴,旁的不必管。”

    柳烟黛见婆母知道,心底里提着的那一根线便渐渐放下去,老老实实的站在了婆母身旁——虽说她并不懂婆母的安排,但婆母一定不会错的,她听话便是。

    待到周子恒敬酒之后,在场的所有人随之同饮。

    琉璃酒杯空了,又哗哗的填满酒水,角落的冰缸化成水,又重新填上碎冰,宴席复而热闹又起。

    每每办宴,都有一套流程,宴席之上向来是请来的夫人老爷们坐着等主家过来,主家则挨桌敬酒,男主人问男席,女主人问女席,剩下的一些未曾成婚的公子姑娘们便在花园之中闲逛,各有各的忙活。

    所以素日里侯府办宴,都是三个周姓的男人在男席那一头,女席这边都是秦禅月一个人敬酒,今日倒是能带上柳烟黛一道儿了。

    秦禅月敬酒间,还会细细的与柳烟黛介绍每一桌的夫人身份,刺史夫人、都督夫人、尚书夫人,一眼眼排过去,全都是夫人,每一位都是模样端正秀丽,姿态温和从容的模样,瞧见了柳烟黛,便与柳烟黛含笑招呼。

    万花渐欲迷人眼,谁是谁她都完全记不得了。

    柳烟黛向来易发怯,今儿一见人多,越发有些打怵,所以她紧紧跟着秦禅月,瞧着面皮都涨红了几分。

    这些夫人们便带着善意的调侃她:“好一个薄面果子。”

    “薄面果子”是说人的面皮就跟那做出来的糕点果子一样薄,捏一下就破了,调笑小媳妇的话,倒是不曾带什么恶意。

    婆媳两人绕过两桌,一桌一桌的走下来,柳烟黛恍惚间又想,以前别人都和她说高门大户的日子不好过,但今天她看,觉得好像一切都没她想的那么难,婆母很好,这些宾客们也都很好。

    当时她们俩正行到一处花案前,柳烟黛才刚浮起来这个念头,便听见这桌案后坐着的一位夫人拔高了语调,笑嘻嘻的说道:“呦,秦夫人今儿瞧着气色不错啊——听闻今日侯爷添了两房小妾,还凭空多出来个十几岁的儿子来,侯府开枝散叶,这可是喜事儿,怎的也没瞧见秦夫人将新来的儿子带出来见见?”

    桌上其余的夫人听见了这话,有的垂眸饮酒当听不见,有的拿着团扇掩面,当笑话一样瞧着。

    是呀,这世上谁人不知秦禅月不允她夫君纳妾呢?谁料现在不只是妾,连儿子都进门啦!秦禅月傲了一辈子,现下摔了个大跟头,与她关系好的人不提便罢了,若与她关系不好,那可要好生笑一笑呀。

    柳烟黛站在秦禅月身后半步,听见这阴阳怪气的话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涌上心头来,怒而瞪视过去。

    坐在案后言谈的是一位圆面圆眼的夫人,穿着一身胭脂紫色绫罗绸缎,瞧着三十来岁上下,一笑起来眉眼灵动,瞧着模样端庄,但语调阴阳怪气,只用几个字眼,就将柳烟黛气的脑袋发昏。

    寻常人家,谁当着主母的面儿来说“你夫君纳妾”这种话来呢?那个女人听了,心里头都不舒坦,更何况是秦禅月。

    未曾嫁进侯府之前,柳烟黛便听说过秦禅月的名头,秦禅月是出了名的“善妒”,她不允夫君纳妾的事儿整个长安都知道,偏生公爹近日还一纳纳了两个!秦禅月的面上自然是挂不住的,现下这位夫人还专门挑着来说,叫人听的生气。

    可柳烟黛嘴笨,人气得要死了,现下也说不出来一句话,这样一憋——更生气了!

    反倒是一旁的秦禅月半点不气,甚至觉得好笑似得低笑了一声,与那夫人摆了摆手后,道:“万夫人想看,回头我叫那姨娘做宴,宴您去她房中好好瞧瞧,左右您也是姨娘上来的,出身相同,有的话说呢。”

    秦禅月这一句话说完,那位万夫人的脸色也僵了几分,硬咬着牙没有继续言谈。

    秦禅月则是自如的敬了旁人的酒,随后带着一旁还在生气的柳烟黛离了这桌宴。

    “不必与她们置气,刺回去就是了。”秦禅月见柳烟黛气的脸都鼓起来了,一边拿团扇掩着艳艳红唇,一边眉眼带笑的轻声道:“这些话我早便想到了,不必放在心上。”

    这夫妻之间啊,很多事本就是说不清的,女人端庄贤惠是男人的脸面,男人敬妻爱妻也是女人的脸面,女人做的不好,男人丢脸,被男人笑,男人做的不好,女人丢脸,被女人笑,所以,从周子恒在外面养女人那一刻,秦禅月就知道这脸她是丢完了,迟早要有老仇人上门来笑她,自己预设过很多次,所以现下听见了也不觉得恼,甚至,她还隐隐觉得兴奋。

    她生来就是个不老实的性子,年幼时候四处惹事生非,后来嫁人生子后才算是消停,旁人不来招惹她,她也能自己找个地儿安生躺着,但今儿万夫人闹到了她面前来,就别怪她回头报复回去。

    左右她有刺回去的本事,也不怕别人过来打她——所以呀,人活在世,还是要自己立得住,男人可靠不上。

    说话间,秦禅月拉着她过了一道花树,声线压低了几分道:“那是二皇子的姨母,万贵妃的庶妹,原先是嫁给人做姨娘的,后来万贵妃发达了,她便逼着夫君休妻,将自己抬成了正妻,还害得那夫君被弹劾过——她平生最恨旁人说她做过姨娘,你记着她的身份,日后若要与她撞上,不管她说什么,都一定是要坏你的。”

    顿了顿,秦禅月又道:“你要当真生气,过几日,婆母想法子收拾她一顿,叫你好生瞧瞧。”

    “真的么?”柳烟黛惊讶的问:“可以么?”

    她还不习惯这种夫人们面上和睦,背后捅刀的做法,这笨孩子再生气,最多也只会跺跺脚骂上两句,她可干不出来给夫君下药的事儿。

    “自然,对她如何都可以。”秦禅月低声道:“我们侯府与她们也算得上是互相敌对,不止是我们两个。”

    若是旁的交好的人家,彼此间的夫人儿媳就算有矛盾,也要互相忍一忍,就像是周子恒和周子期,但他们两家可不是。

    秦禅月与这位万夫人不好,是因为秦家跟万贵妃就不好,根源上带下来的针锋相对,见了面就互相刺,秦禅月自己都不当回事的,反倒是柳烟黛没见过这种场面,真容易被两句话惹得气血翻涌。

    听见秦禅月细细分说了几句,柳烟黛这回又觉得这里的人没那么好了,她总算是理解了什么叫[根深叶大],这花园里面的每个人都像是枝丫上的树叶,他们的身后连通着各种脉络,看着站在你面前的只是一个人,但背后有连通着其他人。

    这只是冰山一角呢。

    太复杂了,一场宴会才刚刚开始,柳烟黛这颗心却已经上下了好多回,她又觉得脑袋发晕了。

    而秦禅月压根没给她自己理清楚的机会,她拉着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儿媳,一路奔向了下一桌。

    这满堂宾客呀,一个万夫人可算不得什么,且来看吧!

    秦禅月拉着柳烟黛去与这群人交锋的时候,二皇子的那位小丫鬟已经悄无声息的出了花园中。

    眼下花园做宴,侯府内的人忙的脚跟不沾地,连着公子们院儿里的一些丫鬟都借过宴上去做活儿了,私兵们更是紧着花园那头巡逻,府内许多地方便出了些空荡,而这位“小丫鬟”又对侯府十分熟悉,所以一路行走的飞快,身上的薄纱都随着她的步伐被拖飞在身后,跟着她一路轻轻地飘荡。

    因着不敢见人,所以她不敢走正路,而是从各种景色之间穿行,比如穿过竹林,穿过花丛,最后,那薄纱飘啊飘,飘啊飘,终于飘到了剑鸣院附近。

    剑鸣院坐落在侯府西北方,此处栽种了一片花树,眼下正是花开灼灼时。

    大片大片的翠木枝丫间,点缀着大朵大朵的烟粉色木芙蓉,一阵风吹过,那些花枝便随着风轻轻地晃。

    与嘈杂热闹的花园不同,剑鸣院今日格外安静。

    那间小院静静地坐在百花深处,花枝簇拥着檐角,檐下风铃摇晃间,一片静谧。

    剑鸣院的小厮与丫鬟也都被抽调走了,只有几个年迈的老婆子聚集在廊檐下一起饮冰饮子——这冰可是稀罕物,只是今日府中办宴,所以才大肆的拿来使用,叫下面房中伺候的婆子们也跟着偷偷克扣了些,拿回来尝一尝鲜。

    夏日燥热,她们一群老婆子无事,便凑在一起念叨府内的事儿,她们老了,多是慈悲心肠,念叨的最多的,就是这院里的二公子。

    “今日做宴,若是二公子还好着,二公子也当去宴上的。”

    “听闻太子都来了呢,想来太子是极重视世子的。”

    “可惜了,二公子不曾去成。”

    “哎——夫人也这般狠心,不曾来看一看二公子。”

    “侯爷也不曾来么?”

    “侯爷这段时间都歇在赤霞院呢,若是那霞姨娘有运道,能生下个一儿半女,日后半辈子也算是有靠了。”

    “那——那个呢?”也有人压低声音问。

    这“那个”,是侯府内不能提,但谁都知道是谁的人。

    “那个呀——”便有人讥诮的回:“说是坐轮椅呢,昨儿还请了工匠来,说要给那轮椅安什么机关弩箭呢。”

    这群老太婆们絮絮叨叨的说着府内的事儿,浑然不知,有一道身影顺着剑鸣院的墙外偷偷翻过来,悄无声息的落在了后院墙根下,然后沿着墙根,一路走到了窗外。

    正东的厢房前后都带着窗,前头能翻进去,后头也能翻进去。

    厢房的窗都带着插销,从外面是推不开的,但也并不十分难,因为那窗上有木格状的横栏,其上覆盖着薄纱,只要将薄纱弄毁,便能将手伸进去,从里面拨开插销,打开木窗的锁,然后轻轻一拉,木窗就开了。

    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的时候,厢房内的周驰野正躺在榻上。

    他身上的衣裳早已被褪下,留了一层简单的亵裤,上半身什么都不剩下,只有一条链子死死的拴着他的腰。

    听见声音的时候,他混混沌沌的睁开了眼,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有人过来了吗?

    他看向门口的方向,只看见了一扇紧闭的内间门,门前的珠帘静静的悬挂着,没有一丝晃动,好像连风都不愿意进他这间房里。

    并没有人进来看他。

    或者说,已经很久没有人来看他了。

    父亲没空看他,父亲在忙着与新来的霞姨娘欢乐,母亲没空看他,母亲在忙着去王府看她的养兄,大哥——大哥恨不得他死,旁的什么方姨娘,霞姨娘,都是奴婢,他也不愿意看她们。

    唯一每日来看他的,只有这院子里的奴仆们,这些奴仆们都是忠义侯和秦夫人的帮凶,他们是忠义侯的手,牢牢将他摁在这里,他们是秦夫人的口,一遍遍的训教他:“二公子错了,二公子当给夫人服个软。”

    他不愿意听,便打翻了吃食,渐渐地,这群人来了也不再说话了。

    他连声音都听不到了。

    所以他这小院里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不,也不是什么都没有,他还有伤痛。

    他手臂上的伤一日复一日的疼着,正在缓慢地,缓慢地变好,但是太慢了,而且大夫与他说,他的手臂不可能恢复如初。

    他变成了一个废人,与那个外室子周问山无异。

    他如何能接受这么一个结局?他曾做过很多梦,骑马啸风,飒沓流星,横扫南疆二十四山,每一个梦都那样鲜活,他应该是活在战场上的将军。

    可是现在不能了,他的右手废了,这辈子提不起刀剑了。

    那他的梦就也随之废了。

    人生跌落谷底,周驰野人也变得浑浑噩噩,倒在床榻间的时候,便对这个侯府生出来了无数的恨意来。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为什么要把他抓回来?

    为什么要把他锁在房间里?

    为什么要让他变成一个废人?

    仅仅因为他不听话。

    因为他不听话!

    为什么不听话?

    他是个人,不是个玩偶,他有自己的想法!可偏生,他的父母却宁可伤了他的根基,也要将他重新抓回来囚禁,以爱为刀来砍掉他的翅膀,将他变成一个再也无法反抗的废人!

    他听话了!

    他现在听话了!

    他变成了一个不能听话的废人了!他的父母满意了吗?满意了吗!

    他原先对父母亲人的爱,早在这种愤懑之中变成了恨,越是亲近的人,越是爱过的人,在翻脸的时候恨得越彻底。

    恨是爱的影子,爱越大,恨越大,等爱恨纠缠在一起,便会变成腥臭的,粘稠的,半透明一样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某种恶心的涎水,在无声地翻涌。

    这种涎水包裹着周驰野,顺着周驰野的喉管、鼻腔中钻进去,他被迫吞咽下着一滩恶心的涎水,当他低头想要干呕时,却什么都呕不出来。

    这种恶心感萦绕在他的胸腔内,填满了他的躯体,他吐不出,只能这样忍受着。

    当白玉凝从后窗外翻进来、蹑手蹑脚的绕过玉屏风后,便瞧见这么一幕。

    之前那挺拔俊美,如雄鹰般矫健勇猛的少年郎被折断了羽翼,躺倒在床榻上,人也消瘦的厉害,眉眼间凝着浓烈的郁气,看上去像是即将消散,又像是苟活于世,一截足腕露在外面,干瘪的像是没了水分的菜芽。

    她只看了一眼,便觉得一颗心都纠起来了,痛的无法呼吸。

    自她落难以后,昔日旧友不曾伸手帮扶,未婚夫停约另娶,亲戚长辈也通通变了脸,唯有一个周驰野,是真切的爱上了落难之后的她。

    周驰野对她那样好,为她抗争,为她出走,为她将所有钱财都取出来,只希望她过得好,而她,也是真的希望周驰野能好。

    可现在,周驰野这样躺在这里——

    白玉凝颤抖着走过去,声线发轻的唤他:“驰野——”

    床榻上忍受着无边痛苦怨恨的周驰野缓缓睁开眼。

    初初睁眼时候,他以为他吃多了药,神志恍惚,白日里做了一场梦。

    若不是梦,他怎么会瞧见他的神女呢?

    而这时候,白玉凝已经扑到了床边,小心避开了他的手臂,伸手抚着他的面,她的泪“啪嗒”一下掉下来,将周驰野惊醒了。

    他那双浑浑噩噩的眼眸里突然有了活人的光彩,唇瓣发着颤,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以面颊来蹭她。

    白玉凝缓慢小心地匍匐下来,将自己的上半身贴靠在他的身上,她知道,他是为她吃了这些苦。

    周驰野不知道她是怎么过来的,他只知道,当他在深渊的时候,他的神女来看他了。

    他说不出话,只能将她牢牢的摁在胸口间。

    他们亲密的贴着,像是一对交颈的鸳鸯,无须说话,爱意自会从他们的眼中漫出来,他们在痛伤之中拥吻,用力将对方揉到身体里,衣衫似云鹤的翅膀飞离,周驰野与她紧紧地抱在一起,白玉凝在无边的思念之中落泪,看着他,与他说:“我好想你。”

    他们汹涌的顺着浪潮奔涌,在旁人不知的地方无媒相爱,任谁知道他们用这种方式在一起都会唾骂他们,可极致的排斥下会长出最激烈的反抗,绝境的地狱便随之生出最纯洁的爱,如洪水一般将周驰野冲晕了,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身体顺从本心,抱她更紧。

    直到许久以后,他才从那种情爱的震撼之中回过神来,亲吻着怀中白玉凝的面颊,问她:“你是扮作丫鬟混进门来的?扮了谁的丫鬟?”

    他恢复了些理智,自然也看见了这地上的衣裳,衣裳是丫鬟服饰,再一猜测便能知道白玉凝是怎么来的。

    她定然是假扮成了旁人的丫鬟,趁着宴席混乱,人多跑进来的。

    白玉凝面色潮红的抱紧他的胳膊。

    她在来之前,便将今日要做的事想过了很多遍,本来她还担心周驰野不同意,但现下看来……

    “我随着……一位恩人而来。”白玉凝贴靠着周驰野的肩膀,将自己的故事裁剪掉一些,补充起一些,拼凑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交由周驰野听。

    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不会和男人说实话,哪怕这个男人爱她,哪怕她爱这个男人。

    “最早时候,我们白家落了难,有个贵人因早些年与我父母有旧,所以帮扶了我一把,我才留在长安,后来进了侯府里,贵人以为我要嫁进侯府了,后续便不曾再帮我。”

    “后来,你被侯府抓走,我无处可去,只能继续去弹奏,恰好又遇到了这位贵人,贵人诧异问我,我身无长物,伤疤尽露,无处遮掩那些旧事,只能说了实话。”

    “贵人怜我可怜,才会带我进来见你。”顿了顿,白玉凝蹭到周驰野的身旁,声线轻柔地说道:“驰野,我太想你了,我想回到侯府来日日见你,我有一个主意,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我便能回来了,你——你愿意吗?”

    周驰野望着她,目光灼灼,眼底里浓烈的情爱像是要将人燃烧掉,他说:“你说。”

    他什么都愿意。

    ——

    白玉凝在剑鸣院留了大概小半个时辰后,又顺着原路翻墙而出。

    她来的时候心事重重,走的时候一身轻松,一路回了花园之中,低着头找了个角落处坐着,免得被人发现她的身份。

    幸而宴席上人极多,没人看她,她还能偷偷观察一下四周。

    眼下席面正热闹,秦禅月带着柳烟黛在女席间穿梭,周子恒带着周渊渟在男席间座谈,白玉凝的目光穿过人群与花枝,最后小心翼翼的定在了人群最中心处的人的身上。

    这人一身玄青色衣袍,端端正正的坐在案后,神色寒淡,眉目锋锐,手持一盏清酒慢慢的饮,虽身处闹席,但他周身压着一种格外冷沉的上位者气场,似乎将他与整个宴席都割裂开,旁边越是喧闹,便衬得他这一处越静。

    那是太子。

    白玉凝的手指缓缓揪住衣袍。

    她想,这就是二皇子处心积虑想要弄死的人吗?

    她不敢多看,只扫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而就在她收回目光的时候,她竟是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对方今日显然好生打扮过,光鲜亮丽的坐在一个轮椅上,由着身后的人推着出来。

    白玉凝暗暗挑眉,抬眸仔细去瞧,发现还真是周问山,而推轮椅的是方姨娘。

    这对母子瞧着都精心装扮过,方姨娘还用淡粉色的口脂,两人从石子路上行来时,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

    这是谁?他们俩来做什么?

    白玉凝讶然的想,周问山个废人,不觉得自己此刻丢人,竟也要来参加这宴吗?

    第28章 不请自来的客人

    但无论旁人的目光如何, 心思如何,这对母子依旧来了。

    这是他们母子俩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虽然没人邀请,但他们不请自来。

    方姨娘略显吃力的推动着手中的轮椅, 清雅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还不忘安抚轮椅上的儿子:“问山莫急, 我们快到了。”

    花园路多是石子路,且地势复杂,上下有坡路,寻常姑娘穿珍珠履走过还好, 若是穿花盆底,都要小心一时崴脚跌了去,更何况是轮椅。

    坚硬的轮椅木轮在花园的地面上用力推过, 难免有些颠簸,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用双手紧紧握住轮椅的扶手, 侧过头来对着身后的母亲温和一笑。

    这几日来, 他第一回柔声安抚方姨娘, 他道:“娘, 儿子不急,您也别急。”

    说话间, 周问山侧回过头来,用欣赏的目光来瞧这热闹的人群。

    红袖添香,盛宴璀璨,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花枝上粉蝶, 众人欢声笑语间,周渊渟坐在人群中央。

    周渊渟今日十分威风,他身上穿着雪色绫罗做的书生袍, 大陈人爱白,书生常穿雪色长衫,瞧着素雅,却一点都不简单,衣裳上用雪白的月华鲛人丝暗暗顺着纹路勾出走线来,乍一看好像是衣裳自带的丝线,但阳光一照,其上的丝线便熠熠生辉,如同那冰川上倒映着的雪山,一副巍峨高寒,风骨卓然的姿态。

    人都是要靠着卖相撑起来的,有些人纵然心思恶毒,但卖相好看,坐于高台上,也会叫人无端生出两分倾慕来。

    周渊渟今日便享受着这样的倾慕。

    无数双眼睛艳羡的看着他,捧着他,他处于人群最中心,紧贴着太子,似是随时都能飞上云端。

    周问山隔着人群花枝看着周渊渟,想,没人知道,这本该是他的宴。

    良久,周问山那阴暗暗的目光划过周渊渟的面,看向花园内的其他人。

    花园内很多人,有些正在投壶饮酒的公子他甚至还认识,前些时候,便是这群人邀约他出去跑马围猎,同时,也是这群人在他跌落马后,围着他讥笑讽刺。

    周问山的目光看向他们,那张儒雅的面上浮现起了几丝笑意,看的越久,那唇瓣弯起的弧度就越大。

    多好啊,他们还鲜活的站着,还随意的蹦跳玩耍,多好啊。

    周问山与他父亲一般的瑞凤眼中流淌出几分怨毒,漆黑的缠绕在他这一副病躯之上,将他变得日渐消瘦,看起来像是一副要死掉了的样子,可是偏生,他瞧着这群人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竟然又笑了出来。

    这一笑,那带着恨意的眼便弯起来,看起来是在笑,但眼底里又掺杂着浓烈的恨意,那带着笑的面颊某一刻很是狰狞,人也突然变得不像人了,像是一只盘旋在轮椅上的蜈蚣,晃动着无数肢节,迫不及待的想爬到他们的身上去,一口咬下他们的脖子,吃掉他们的眼珠,挖出来他们的心脏,在他们的胸腹之中肆意的玩耍。

    而这种混乱的、血腥的念头被困在这一副残废的身躯之中,他甚至无法行走过去,只能这样由人推着,一步一步走近。

    但也不远了。

    周问山的手无意识的抚摸着身下坚硬的轮椅,想,他们要是都死在他面前,血液涌成一条小溪,该有多好看啊。

    与此同时,方姨娘已经推他行入了宴会正中央,轮椅路过一片珠围翠绕,引来不少夫人们诧异的目光。

    这怎的还有人推着轮椅来?

    便有些消息灵通的夫人们互相贴靠着,借着团扇遮盖,偷偷谈一谈这侯府的新鲜事。

    长安门第互通,庶子庶女都是互相娶,互相嫁的,我家女儿嫁去了你家,你妹妹嫁去了他家,各个门户里都有各自的儿女,就难免将消息互相流转,转到你家来,再转到他家去,谁家都没有秘密,再严密的事儿,只要发生了,就难免闹出来点风吹草动来,更何况前段时日,方姨娘与这周问山何其高调,自然有人识得他们。

    “听闻这是侯府那位——侯爷养在外头十来年的外室,之前侯爷病重,险些撒手人寰,临死前才吐露出外面养了个外室,还有了个孩儿,后来领进府门来了。”

    “但怎么是个废人?”

    “说是跑出去与人骑马,活生生摔废了,啧,才进府门来没多久就成了这般模样,也是个没福气的。”

    一群人碎碎叨叨的偷偷说着这些话,偶尔还有人试探性的飘他们一眼,将这对母子从头瞧到脚来。

    方姨娘他们早便知道会引起一群人的目光,但是他们无所谓了,甚至,方姨娘还挺起了胸膛,直面这群人的审视。

    她以前觉得这里的人都是贵人,觉得他们都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生怕自己有一处做的不妥帖,叫人讥笑她“外室进门不懂规矩”,但当她经历过大起大落,甚至下定决心报复之后,突然就不在乎了。

    他们都是人,就算是生来不同,但有一样,他们没法改变——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死亡面前,都是一样的。

    方姨娘面上的笑意更温和了。

    她堆积多时的郁气在胸膛中翻滚,像是一锅沸腾的油水,而她,一会儿可以将这沸腾的油水泼上那些人的面!

    所有害了她和她儿子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而她,为了这一场临时起意但全力以赴的报复,愿意做任何事。

    之前他们母子一路行过来的时候,路上的丫鬟和小厮问他们去哪儿,他们都说是要出来散散心,丫鬟们也未做多想,谁能想到这对母子前脚还哭哭啼啼一天自杀一回,后脚就光鲜亮丽的出来参加宴会呢?

    所以等他们的轮椅行驶到宴席上的时候,别说宾客了,就连主家都懵了一瞬。

    你们一个妾,一个外室子来做什么?还是轮椅推来的,是专门来丢人现眼的吗?

    主家宴客,连个伺候人丫鬟都要仔细小心的拾掇自己,免得丢丑,地位低些的妾根本不允许出门,撞见客人都算冲撞,受宠的妾到了台面上,也是站着挨桌儿敬酒的,庶子虽然允许参宴,但是也得是卖相好的庶子啊,周问山这样,不摆明了要叫人看笑话么?

    当时人群中的忠义侯正在与四周的宾客们言谈,正说到酣畅处,一抬眼,就瞧见方姨娘来了。

    几日不见,忠义侯都完全将方姨娘抛在了脑后去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忠贞不二的人,以前只是被秦禅月压着,不敢露出本性来罢了,当秦禅月不压他的时候,他会四处寻觅旁人,方姨娘的好与情早就被他忘光了。

    所以当他瞧见方姨娘穿戴整齐推着周问山来的时候,只觉得一股恼怒顶上了头皮。

    四周都是宾客,周子恒不好翻脸,只得匆忙给了一旁的周渊渟一个严厉的目光——这满院子的丫鬟小厮都是干什么吃的?竟然将这两个人给放出来了!若是他们两个在众目睽睽之下说什么“残废”“被害了”之类的话,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

    周渊渟当时正在一旁照看太子,一瞧见父亲的目光,再顺势一瞧这一对母子,当下后背都逼出了湿潮的冷汗来,他匆忙与太子告罪后,站起身走向他们。

    今日这对母子穿的还算体面,没有僭越之物,举止瞧着也规矩,不曾胡闹发疯,干干净净的站在此处,虽说来的突兀又不循礼,但还是让周渊渟松了一口气。

    能体面的解决,总好过叫人瞧笑话。

    而瞧见周渊渟过来,这对母子面上都浮现出了热切又灿烂的笑容。

    他们俩似是格外期待周渊渟。

    瞧见这对母子脸上的笑容,周渊渟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他那张月白风清的面上浮现出了几丝假笑,眉眼间带着难以藏好的防备,试探性的说道:“今日办宴,府内忙得很,我便不曾去方姨娘院内探望,不知方姨娘带着三弟过来是——”

    “你三弟这些时日身子病了,今儿难得有点精神,我便带他出来转转走走,正巧逛到宴会里,便过来看看。”

    方姨娘今日穿着一套浅青色对交领长裙,她人本就生的瘦弱纤细,这几日因操劳儿子,又平添了几分病恹恹的弱气,人白的像是一套纤细脆美的瓷器,不知道什么时候便碎了。

    但周渊渟可不信她这一套,人啊,脱下衣裳不过二百零六骨,穿上华服,却有十万八千面,看人可不能只看着表面一层,他想,方姨娘这趟来定是不安好心,她是存心想要带着自己的儿子来宴席上现眼的。

    周渊渟压了压心底里的烦躁,心里暗骂,今日之后一定要将这对母子禁足,不可再放出来。

    他缓缓吸了口气,正想说些好话,却听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语调温和的开口说道:“大兄,我方才瞧见几个朋友在这边,我病中已许久不曾见过旧友,不知道能不能推我过去与他们说上两句话?”

    说话间,周问山眉眼间掠过几分艳羡,一脸盼望的看着周渊渟——他似乎很想重新回到朋友的身边,因为自己失去了资格,所以只能向昔日的竞争对手求情,希望对方高抬贵手。

    败将在向他乞怜。

    周渊渟瞧见这一幕,只觉得心口一阵畅快,一种说不清的爽感从胸膛间升腾起来,使他浑身发麻,上位者掌控他人命运的感觉让他何其舒坦!

    他难以抗拒这种感觉,一时间觉得自己大权在握,所有尽在掌控,人都要轻飘飘的飞起来了,所以几乎不经思考,毫不犹豫的便答应道:“好,我推你过去瞧一瞧。”

    他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一对母子虽说是有点小手段,但在他面前也不够看,他以前不是世子的时候,一只手指头就能摁死周问山,现在他都成了世子,还得了太子青眼,日后科考中举平步青云,这两个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呢?

    他们卑如蝼蚁,微如灰尘,在他面前犹如螳臂当车。

    他们想要过得好,就只有一条路——讨好他!

    这一对母子日后再也不可能翻出来什么浪花了,而他,身为侯府的世子爷,日后还自有一番宏韬伟略。

    而他又是那样宽和的人,等到他登堂拜相的那一日,自然也会给这母子俩一条好去路,给他们留一条富贵命,好好躺着享福吧!

    便带着这样的念头,周渊渟神清气爽的接过了方姨娘手中的轮椅。

    方姨娘温顺的像是一只没有牙的羔羊,周渊渟伸手一接,她便退后半步,乖乖的站在了一旁。

    周渊渟便这样代替方姨娘推起了轮椅。

    ——

    周渊渟推走周问山的时候,方姨娘便站在一颗花树下,静静地瞧着他们,那目光紧紧的跟着,像是蜘蛛的蛛丝缠住猎物,谁都扯不断。

    而当时在不远处,秦禅月正拉着柳烟黛一道儿敬酒,这一桌人与秦禅月私交不错,所以秦禅月干脆拉着柳烟黛坐下,俩人坐在桌上干脆一同吃饮,秦禅月在饮,柳烟黛在吃,婆媳两人各忙各的。

    席间人多,桌也多,一桌桌敬过去,若是碰见熟悉的,还要坐下来说上两句话,偶尔讲到些有趣的,说起来就没完,所以到现在女席这边也没敬完。

    但秦禅月也没放过男席那边的动静。

    当时方姨娘推着周问山过来的时候,秦禅月一眼便瞧见了。

    她一瞧见这两个人来,心思难免被分扯开,连呼吸都跟着缓缓压慢——她为了今日这场戏,可是连着搭了许久的台,真希望这两个人好好唱一场。

    因着秦禅月这片刻的分神,与她同桌的人便以为秦禅月是被这妾室不请自来惹恼了,便低声安抚她道:“尚在席面上,你且忍一忍,谁家的妾没点倒反天罡的心思呢?忠义侯一时想岔了,日后总会好的,男人嘛,一颗心不会一直拴在一个人身上的。”

    秦禅月收回目光,对着席间众人一笑,道:“无碍,我已看开了,只要儿子尚在,旁的便都不是大事。”

    同席的夫人们便一同点头,三三两两的应和道:“没错,男人靠不住,你那两儿子都是好的,日后定有你的好日子来享。”

    她们也不知道侯府里近日闹得分崩离析,还以为现下秦禅月还和那俩儿子母慈子孝呢。

    当时柳烟黛在一旁塞糕点吃,白嫩嫩软绵绵的糕点刚塞到嘴里,就听见了这么两句话,她腮帮子鼓鼓的,眨着眼睛想了一会儿,继续低头吃。

    算啦算啦,当听不见好啦。

    ——

    而此时,周渊渟正将轮椅上的周问山推向一群公子哥儿们聚集的玩耍处。

    那是花园中的一片草坪,特意留出来摆了一个石桌,现下客人们坐在此处,正在玩投壶。

    投壶,就是一种扔掷游戏,在地上摆一个窄口宽肚的青铜器,人立在十步以外,拿掷物去投,只要将这掷物投入青铜器中,便算是中。

    一般都是比中的数量,以一些玉器、扇子之类的随身东西做赌,只搏一乐。

    周渊渟推着轮椅行过来时,一群公子哥儿们正一边拿着掷箭去丢,一边笑着讨论这府院里的姑娘们。

    “万夫人那嫡女倒是不错,吴晚卿,吴大姑娘,性子好,模样好,身家也好。”

    “嘘——你没瞧见方才,那吴大姑娘对太子那般热切呢,再好看也不能沾染。”

    “娶妻当娶贤,长相外貌都不重要,只能打理庶务、能容下小妾、爱护庶子便可,喜欢好看的,外面不遍地都是吗?前儿个,我在民间寻了个模样娇俏的妾养在了外院,你要是喜欢,过去睡一睡,咱们好兄弟,只当有福同享。”

    “哈哈哈——”便听有人笑:“那我可就笑纳了,回头哥哥问问你那妾,是你厉害,还是我厉害?”

    公子哥儿们便哄笑起来,外人不知,还以为他们玩儿游戏玩的正酣呢。

    他们在高门大户的圈子里泡久了,对上知礼守节,对下缺了大德,下面的外室子不是人,他们可以为了好兄弟当世子,配合着将这外室子弄残废,下面的女人也不是人,只是个张开腿就能玩儿的器皿,当然,要是碰见个家世强横又有本事的女人将他们牢牢降服住,他们也会立刻变出来一张温和知礼的面来,外人也会夸赞他们成家后就变得知事啦,不再出去胡闹了,男人嘛——浪子回头也不晚的。

    这一阵哄笑声中,一阵木轮子碾过石子路的辘辘声传来,这公子哥儿们偶尔望过去一眼,嗓子里便像是卡了东西一样笑不出来了。

    旁的公子们疑惑转头回身看过去,便也跟着笑不出来了。

    笑声尽散间,众人们面面相觑,瞪着眼瞧着周渊渟推着一个轮椅行了过来——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周问山。

    在不久之前,这个人被他们一起诓骗到跑马场去围猎跑马,摔下马后,他们还特意熬了一会儿,耽误了他治疗的时辰,害的他腰摔坏了,据说是药石无医,连宫里的御医都请过来瞧过了,是怎么都治不好的。

    而这个人,是他们亲手害的,按着他们一贯的处事方式,周问山应当弄死才对——连带着方姨娘也该一起弄死,人死了,他们才能安心。

    他们不明白周渊渟为什么将这个人推过来,都用狐疑的目光看着周渊渟。

    周渊渟站在轮椅之后,清隽雅逸的面上带着淡淡的笑意,袖子一抬,一只保养极好的手便轻轻搭在了周问山的肩膀上,笑着说道:“我三弟这些时日在养病,在宅门内拘着无聊,正好宴上热闹,带过来瞧一瞧,正好跟大家一起玩儿一玩儿投壶。”

    左右投壶也不必左右挪动身子,周问山也玩儿的来。

    一旁的兄弟们瞧周渊渟现下竟是在玩儿“兄弟友恭”那一套,不由得有些好笑,真是他的嫡亲弟弟周驰野站在这儿,那演就演一下,毕竟周驰野有这个重量,但现在,坐在轮椅上的不过是个外室子,与他费那个劲儿干什么?

    但周渊渟已经推着人来了,旁的人不愿驳周渊渟的脸面,便也顺着他的话说道:“好,周三公子也来投壶试试。”

    说话间,便有人递给了周问山掷箭。

    掷箭通体为木,箭头为沉铁,前重后轻,投出去很顺手。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这些日子里消瘦了不少,面颊微微凹进去,但神色却是淡然的,他坐在轮椅上,温润的眉眼中带着淡淡的笑意,一身浅灰色圆领正袍裹着他清瘦的身子,衬得他眉目端正,胸口上绣着一团暗蓝色的绣花,他的发以同样色调的发带束起,一眼望过来姿态怡人,虽然不如周渊渟耀眼夺目,却也别有一番风姿。

    如同山中的一颗松树,静静的生着。

    四周的公子哥儿们瞧见他,都觉得他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之前他们瞧见周问山的时候,他不过是刚刚进门的外室子,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忠义侯的宠爱张扬肆意,说出来的话都让人发笑,说什么他能做世子——世子是那么好做的吗?以为这爵位是他们侯府的库房,忠义侯想给谁就给谁?他问过秦家,问过镇南王,问过皇上了吗?

    所以他们瞧不起周问山,这个愚昧无知的人,不过是靠着忠义侯的一点偏爱与他们站在了同一位置上,但本质,却还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狂妄废物。

    而现在,坐在轮椅上玩儿投壶的青年眉目温润,因着这一身病气,竟然多了几分芝兰玉树之感,光而不耀,静水流深般沉稳。

    旁边的几个公子互相对视一眼。

    他们都以为,周问山经过残废一事之后会一蹶不振,但他们没想到,周问山竟然能这样快的调整好自己,不过短短几日,便神态平和的坐在轮椅上出现在他们面前,叫他们都觉得有些古怪。

    而这时候,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投中了一个掷箭。

    掷箭的金属箭头砸在青铜窄口壶里,发出厚重铁器沉闷的“铮”的一声脆音,坐在轮椅上的周问山突然笑起来,他那眉眼一弯,继而用手转动了轮椅上的把手,调整了轮椅的方向与高度——这轮椅是能工巧匠而制,精巧着呢。

    他调整方向,面向所有公子哥后,笑着问:“诸位公子,方才的掷箭入壶声,你们可觉得耳熟?”

    这些公子哥儿们都狐疑的看着他。

    周渊渟则开口回道:“三弟,何处耳熟?”

    周问山又笑了。

    他那双与周渊渟一模一样的瑞凤眼之中带着几分嘲讽,声线慢悠悠的落下来,道:“那一日我摔下马时,碎骨声,与这声音一般呢,大兄,你没听见,但在场的公子们不都听见了吗?”

    这些公子们皆是一怔,随后立刻反驳道:“周三公子这是说的什么话?你吃酒吃糊涂了吗?你摔下马可是你自己的事儿,与我们何干?”

    他们可不能承认这件事!

    说话间,这群人还看向周渊渟,目光中满是指责。

    看看你,这点后都善不好!

    周渊渟也是心里一沉。

    他方才还以为这三弟老实了,学乖了,知道不能跟他对着干了,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就又变脸了,他深吸一口气,冷声训斥道:“够了,我现在差人送你回去,日后,你便禁足在院中,不必再出来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东西!

    周问山脸上的笑意缓缓消散,随后涌上来了些许疑惑与迷茫,他似乎不明白大兄为什么不记得了,明明就是他们做的呀。

    但也没关系。

    周问山慢吞吞的“哦”了一声,随后道:“大兄不记得了,但我可以帮大兄想起来。”

    随后,周问山突然摁了一下他身旁的轮椅上的机关。

    这轮椅本来就被他调整好了方向,直冲着在场的众人,他突然摁了一下轮椅上的机关后,众人猝不及防,便瞧见那轮椅手臂下方两排的扶手挡板突然后撤,随后露出两排箭弩来。

    这两排箭弩可与投壶玩儿的掷箭不同,掷箭被打磨的圆润,不会伤人,而这两排弩箭箭头锋锐,在炎炎夏日中闪着凌冽的寒光,直直的对上了众人。

    周渊渟瞧见这东西的时候,其实是愣了一瞬的。

    他想不出轮椅内安装暗器这一门道,也想不出周问山为什么要拿这些东西来对着他——寻常未曾练过武的人没有那么机警,他们在遇到危险的一瞬间是不会动的,就算是生出了“逃跑”的心思,腿也没法子挪开。

    更何况,周问山也没给他们躲开的机会。

    他重重重重的摁下了手中的机关,利箭飞射而出、刺入面前的所有人的身体内的时候,周问山发出了畅快的吼叫声!

    人群的痛呼与惊叫声混在一起,又掺杂上了周问山的吼叫声,顿时引来无数人的目光,但周问山根本不在乎,他高昂着头,赤红着眼,癫狂的喊:“死吧,死吧,都死吧!”

    一起来死,跟我一起来死!

    他为这一日准备了太久了!

    那一日,娘亲从小厨房回来,扑在他的床榻前,用手捧着他的脸,双目赤红,神情认真的和他说:“儿啊,娘知道你疼,你想死,娘不拦着你,但你不能一个人去死,那些害了你的人,难道就不当死吗?”

    周问山恍惚着想,是啊,那些害了他的人,难道就不当死吗?

    他可以死,但不能死的悄无声息,他最起码……也要带两个人一起死。

    恰好,恰好。

    这个时候,秦禅月要办宴了。

    这对母子欣喜若狂,为了这一日开始百般筹谋,他们去找人来做轮椅,忙的几日不出门,旁人瞧了也不大在意——之前方姨娘跟个疯子似得四处挖土回来吃的事儿他们还记着呢,神神叨叨的,跟要疯了差不多,往上报过去,秦夫人也不管,侯爷更是绕着走,他们这群下人便也学聪明了,现下方姨娘做什么他们都当看不见。

    最开始方姨娘没打算用箭弩,这东西是大陈禁止售卖的,那些公子们平时打猎用的弩箭都是自家产的,外面根本买不着,她还是以为下药更简单,但出去买药的时候,却偶遇了一个会做轮椅的机关师,这位机关师百般自荐,还说会做带暗器的轮椅,他还可以自带弩,百步之内可取人性命,方姨娘一心动,就当真让对方做了个轮椅来。

    没想到,这轮椅竟也如神兵利器一般有用!

    当花园中的一切发生时,方姨娘便站在树下静静地看着。

    她看见自己的儿子亲手为自己报了仇,她看见秦禅月的儿子周渊渟胸口、大腿、腰腹中箭,捂着胸口艰难倒下,她看见自己儿子仰天长啸,只觉得心里一阵痛快。

    真好啊。

    方姨娘慈爱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流下了一颗感动的泪水。

    她也可以毫无遗憾的死了。

    ——

    当花园那边传来尖叫的时候,秦禅月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她已经猜到了发生了什么,所以并不慌乱,只神色淡定的与一旁的宾客们道:“我过去瞧瞧生了什么事,你们继续吃喝。”

    桌上的夫人们自然点头。

    秦禅月起身的时候,柳烟黛也赶忙跟着站起来——她刚才一时就顾着吃了,忘了仪态,口里塞了好几口小糕点,现在两个腮帮子高高鼓起来,像是小仓鼠,一时之间嚼都来不及,只能用手心捂着口,快步倒腾着两条腿跟着婆母走。

    而秦禅月现在显然也顾不上回头去看柳烟黛,她越走越快。

    前方的人越聚越多,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无声且震惊的看着,只一瞧这些人的背影,都能看出来他们的呆滞与撼动。

    定然是生了大事了。

    计划看样子已经成功,她要继续推进,一会儿需打起精神来,当着众人面前,好好唱一回戏。

    秦禅月远远望了一眼那一处生事的地方后,转而与柳烟黛吩咐道:“席面上出了一点事,你别害怕,只是些寻常小事而已,过了这一遭,你我的好日子在后头,一会儿我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我哭你就哭,我晕你就说我心悸犯了,带我去秋风堂诊治,旁人问你什么都说不知道,听见了吗?”

    柳烟黛没懂发生了什么,但是连连点头。

    婆母做什么烟黛就做什么,烟黛明白!

    当时她们正穿过围绕的人群,秦禅月一抬眼,便瞧见了这么一幕。

    此处正是一片空地,旁边摆着投壶用的东西,还有一桌石桌,桌上有酒水糕点,方才一群人就在这里玩耍,结果突然间,就变成了人间炼狱。

    周问山坐在轮椅上,疯子一样猖狂大笑,在周问山的面前,七八个公子都身中箭弩倒在地上,在最前方、中箭最多的则是周渊渟。

    百步之内,除非是极其机警的武夫,否则寻常人根本躲不过箭弩,而且箭弩这种东西,虽然射穿了身子,但是因为创口小,出血量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的,只会极为痛苦。

    地上便躺了一堆哀嚎翻滚的人,他们尖叫着,痛哭着大喊,与周问山的笑声混在一起,尤为骇人。

    满院子的夫人姑娘都被吓坏了,一些公子们更是瑟瑟发抖——他们刚才也差点过来玩儿投壶来着!

    而秦禅月穿过人群,瞧见自己的儿子的时候,猛地吸了一口气,随后面上涌起了几分悲怆,惊叫着喊道:“渊渟,我儿——”

    众目睽睽之下,秦禅月快步扑上前去,哭喊出声。

    柳烟黛紧随其上,一开口就要喊“渊渟,我夫”,结果嘴里的糕点粘牙,没喊出来,只“呜呜呜呜”的唔了两声。

    哎呀!死嘴!快嚼啊!

    第29章 还我“清白”/大戏开锣

    花园石桌那头吵闹起来的时候, 周子恒正在席间与旧友饮酒。

    今日长子定爵,好事!周子恒便贪多饮了一杯酒,正有些头脑昏昏间, 突然听见花园另一个方向闹起来了。

    花园太大了, 那头的动静传不到这头来, 忠义侯拧眉望过去,只瞧见了一片片衣影重叠,人头攒动,却不知具体生了何事。

    忠义侯再左右一瞧, 秦禅月不在,周渊渟不在,柳烟黛也不在, 一个去处理的人都没有!

    这下面人是怎么办事的?办个宴而已,闹出问题就算了, 眼下竟还要他这个家主亲自去处理!

    他一时心底有些恼怒, 觉得在满堂贵客面前丢了人, 但也不能发作, 只能先与众人告罪,再起身亲自去处理。

    而忠义侯的长兄, 周子期便应声而出,在一旁替周子恒宴客。

    周子恒则起身,暗暗行快了几分,登云靴蹭蹭几步走过,便一路奔到了事发处。

    人群身影重叠, 珠围翠绕间,还隐隐传来一阵尖锐的哭声!催的周子恒心头一紧。

    周子恒过来的时候,人群正围绕着这一处, 瞧见他来了,每个人都神色诡异的让开身子,一直让出一条路来。

    众人面上的表情都太奇怪,每个人都拧着眉看着他,一副惊惧中又带了几分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点可怜他,又像是在担忧他,可是这担忧之中,又带着些许防备。

    周子恒后背都冒出冷汗来,心里同时也泛起了嘀咕,这到底是生了什么事儿啊?

    当他穿过纷杂混乱的人群后,正瞧见让他心胆俱颤的一幕!

    宴上来玩儿的几位公子身上竟然被插满了利箭!这些利箭自一个方向来,有些落到了人身上,有些深深射入了草木中,被射中的人群倒在血泊中,每一个人都是痛苦哀嚎的模样,更让周子恒震在原地无法动弹的是,在人群最前方,中箭最多的,是他的长子!

    他的嫡长子,他那学富五车,浮白载笔的好儿子,周渊渟!

    利箭刺穿了周渊渟的胸膛,血迹在他的胸膛前洇透而出,将雪白的衣裳染了一层刺眼的红。

    周子恒瞧见周渊渟口中的血如同趵突泉里的泉水一样,突突的往外冒,血本是红的,但是太多太多,混在一起就成了黑的,其中夹杂着血沫。

    就在不久的方才,他还站在周子恒的身侧,谦和有礼的与周遭的宾客应酬寒暄,谁料一转头,他便倒在了地上。

    周子恒只觉得周身的血都被惊凉了,旁的什么动静、什么话他都能听见,但是他好像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了,他像是一下子被抽干了念头,只剩下了一个皮囊,呆滞的瞪大了眼,看着他儿子的脸。

    而在周子恒的身前,正扑倒着一道艳丽的身影——正是秦禅月。

    昔日里端庄高傲的夫人瞧见自己儿子受伤,当场落泪,一声声悲恸的呼唤,叫在场之人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不止秦禅月,还有旁的公子的父亲母亲们,也在看见自己儿子变成这样子时而失态。

    谁没有个孩儿呢?孩儿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谁能受得了呢!

    而在这群人的身前,周问山已经被侯府的私兵从轮椅上拖拽下来,被摁倒在了地上。

    他还在笑。

    周问山的身子早都废掉了,腰部以下根本动不了,不需要人摁他也爬不起来,只能狼狈的趴着。

    但是他腰废了,心却是爽快的,上半身努力的向上昂起来,方才素净温和的面上弥漫着癫狂的笑容,所有人都在看着他,他也在乎,只像是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

    周子恒被惊得站立在原地片刻,才声线发颤的质问:“这是怎么回事!”

    分明方才还是好好的啊!怎么一转头,怎么一转头就变成了这般模样!他这两个儿子一死一疯,满堂宾客鲜血流了满地,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周子恒质问过后,一旁的私兵低垂着脑袋开口道:“回侯爷话,方才公子们饮酒投壶,正作乐间,突然三少爷动了轮椅的机关,轮椅射出整整三十道锋利箭矢,将这些公子们射中。”

    听到这些话,周子恒才僵硬的挪着脖子,去看那轮椅。

    轮椅下面确实能看见各种机关弩窍之类的东西,是个盒子形状,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发射使用的一截力筋。

    瞧见这轮椅的时候,周子恒只觉得在脑子里残存的理智瞬间崩塌了,他冲上前去一脚踹在周问山的脸上,将那张哈哈大笑的脸踹的扭曲变形,连脑袋都重重的砸进了地面中。

    “逆子!”周子恒咆哮着:“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是在杀人!你这是在杀人!”

    这么多的人!这么多!不止是周渊渟,还有这么多世家子,都是出身显贵,这样多的人都死了,一个侯府怎么赔得起!

    周子恒踹的这一下,将周问山的发鬓都被踩歪了,他的脸被靴子踩得变形,但依旧笑着,只是从大笑变成了轻笑,笑声被靴子阻拦,只剩下一点点,在靴子下回荡。

    “你笑什么!”周子恒咆哮着,一脚接一脚的踩。

    而地上的周问山根本不在乎自己在被踩,他这副□□早就不想要了,死了对他来说是解脱,周子恒越是愤怒的踹他,打他,他反而笑得越开心。

    他慢慢抬起一双和周子恒如出一辙的眼眸来,从下往上,看着自己的亲爹。

    周子恒忠义侯,高高在上。

    在很久很久之前,他那样仰慕他的亲爹,那时候,娘说爹是爱他们的,只是被迫将他们留在了这里,娘说爹迟早会将他们带出去,会补偿他们很多很多,娘还说,爹是个温和尔雅的人,一生端正,从不曾做亏心事。

    可是现在,他从下往上,被踢着脑袋、踩着脸,目光摇晃的看向头顶上的人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周子恒这么丑陋。

    母亲被他骗了,他也被他骗了。

    这个人爱他们,却远不如他说的那般爱,他只是浅浅淡淡随随便便的爱了一下而已,他们就当成救命稻草,当成通天高阶,拼了命一样去伸手抓着这根稻草,往通天高阶上爬,哪怕身下是万丈悬崖,他们也丝毫不怕。

    然后,下一刻,这稻草就被他们拔断了,高阶也碎了,他们就这么跌下来了。

    他的父亲啊——根本就是个伪君子。

    “你笑什么!”周子恒几乎都要疯了,他蹲下身,抓住周问山的衣服领子将人提起来,怒骂着:“你为什么要这么干?”

    当时周问山脸都被踹的青肿了,沾满了尘土,鼻梁也断了,血液喷涌出来,眼睛被打肿了,狼狈的躺着。

    但周子恒把他上半身提起来的时候,他就像是个英雄一样高高昂起了头来,咧开满是血的唇瓣,露出被血色浸泡过、红白红白的牙,直视着周子恒的脸,一字一顿的说:“因为他们害了我,所以我要这么报复回去,他们伤了我一双腿,我就要他们一条命。”

    说到最后,周问山笑出声来:“爹,你不帮我,儿子自己来。”

    周子恒听见他说的话的时候,只觉得脑子嗡嗡的响。

    这是孽债啊,他想,这是孽债啊!

    而就在这时候,人群中的秦禅月爆发出了一身惊叫:“儿啊——”

    周子恒回头去看,就见躺在地上的周渊渟吐血昏迷了。

    眼瞧着这一幕,秦禅月似是急火攻心,竟是一倒头,晕过去了!

    这时候,一旁跟着的柳烟黛终于“咕咚”一声咽下了最后一口小糕点,然后猛吸一口气,一抬脑袋,把憋了许久的词仰天长啸一般的喊出来:“婆母犯心疾了!快将婆母抬往秋风堂诊治!”

    对,诊治呀!

    这一声喊下来,满院子的人都动起来了。

    丫鬟和小厮需要找来担架,将伤患抬走,去叫秋风堂的大夫来忙碌——柳烟黛带着昏迷的秦禅月走了,这剩下的摊子竟是全都丢到了周子恒的头上。

    周子恒经过最初的打击与崩溃之后,人都徒然老了几岁,惶惶间又带了几分茫然,只盯着地上的血泊看,似是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而这时候,周子期站出来了。

    他身为周子恒的长兄,自然该在这个时候撑一把,周子期开始替周子恒送客。

    宴席上出了事,他们得赔礼,得送客,得处理后事,这个时候得有人站出来。

    这满院子的宾客也没有不识趣、非要在这个时候生事的,周子期出来一送,这群宾客们便全都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开了。

    人群之中,太子第一个起身离开。

    参宴向来是贵客后至,先行,所以送人要先送贵客,当太子起身离开的时候,周子期赶忙跟上,在一旁赔礼。

    太子淡淡的“嗯”了一声,目光却游离的扫过了众人,最后一眼看了过去后,才肯收回目光,在周子期的相送下离开。

    太子走了,接下来便是二皇子。

    二皇子当时起身离开的时候,顺道瞥了一眼角落处。

    接收到了目光,一直在花丛中站着、尽量低着头躲避人群的白玉凝便走出来,从容的混在人群之中,站在了二皇子的身后,随着二皇子一道儿往外走。

    二皇子狡黠如狐,白玉凝洞察人心,这两个人站在一起从人流中穿行,这两人出去的时候,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落到了门口的太子身上,随后又收回目光,神色淡然的走出了府门——他们虽不曾互相表里过什么志向,但是聪明人一向知道谁才是最终的敌人。

    出了府门之后,二皇子带着白玉凝上了马车。

    他们的马车内极高极大,全体通木所建造,进门分内外间,外间为茶室,可以宴客,内间有床榻,可以休息,其内的装饰处处华丽,马车内很稳,若非是窗外匀速落后的景色,旁人几乎会以为这是个精致小巧的起居室。

    进门之后,二皇子行至茶案后坐下,白玉凝则跪坐到一旁,冲水泡茶。

    茶案旁一直摆着茶具与茶炉,茶炉中一直烧着沸水,随时可以拿出来泡茶,白玉凝素手一挑,一道水线如游龙般入茶盏,淡淡的茶香逸散间,白玉凝跪坐着,将今日之事细细道来。

    “剑鸣院二公子那边,奴已经商谈好了。”白玉凝敛眉垂首,声线恭敬道:“他愿意替二皇子做事。”

    二皇子单手放置在茶盏上,手指轻轻敲动桌面间,含笑抬眸看向白玉凝。

    白玉凝,其相如其名,如玉珍凝珠,而最难得的,这玉葳绿蕤中还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虽身处泥潭之中,却永远能找到最合适的地方,一举出击。

    一颗合适的棋子。

    可惜了,身价太低,不然可以娶回去做个正妃,定能替他打理好后院。

    二皇子姿态随意的拿起手中的茶盏,嗅了嗅茶香后,问道:“今日院中之事,你如何看?”

    白玉凝依旧跪在案后,闻言神色淡淡的回道:“周渊渟与那群人咎由自取罢了,当日他们害了周家三公子,现下,就也别怪周家三公子来害他们。”

    当日在侯府中,她便挑破了周渊渟的阴谋,只是棋差一招,所以输了,被迫出了侯府,她输了,周问山和方姨娘自然也输了,唯一的赢家就是周渊渟。

    “周渊渟只是没想到,周问山会掀桌。”那姿色淡雅的姑娘眉眼间掠过几分讥诮,道:“他自己蝇营狗苟,爱这世间无边富贵,便觉得旁人也一定舍不得死。”

    在周渊渟心里,一定会认为这对母子会来讨好他,寻求他的庇佑,而不会认为他们会孤注一掷的去死。

    因为这世上聪明人都是舍不得死的,不管是怎样活着,只要能活着就行,越王勾践卧薪尝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就是这个道理吗?残废了也能坐轮椅啊!人有钱有权,找十几个女人往腰上一坐开枝散叶也不是不行,干嘛非要死呢?

    他们都觉得,只要能活下去就能翻身,就像是白玉凝,在牢里被磋磨成什么样儿了,都不曾寻死,后来入了侯府里,更是咬着一口气来拼,旁人瞧不起她,欺负她,她都咬着牙忍着往前走,她一直笃定自己能翻身,所以不会死。

    她知道,她有那个本事。

    可是方姨娘和周问山没有,且,他们俩也知道自己没有,这两个愚人被人耍弄了大半辈子,到了绝境处,干脆掀桌不玩儿了。

    对于一个蝼蚁来讲,死算是什么大事儿吗?

    对于一个自己要死的蝼蚁来讲,带走几个人一起死,算什么大事儿吗?

    都不算。

    周渊渟其实没错,他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他的设想与利益,他所遇见的每一个公子都是被人算计了之后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可惜,周问山母子与他们不同。

    那些高门大户的公子姑娘们有庞大的后盾,一旦输了,会立刻买账离场,绝不纠缠,但周问山母子没有。

    他们就这点东西,上场只能全压,输了就全没了,赌徒的命运最终只会走向失败,而对于他们,失败就是死。

    所以周渊渟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白玉凝说这些的时候,恍惚间觉得她与方姨娘、周问山也没什么不同,她也没有任何筹码,只有自己这条命,上了场也只能全压,输了,也是一个死。

    她想到这儿时,面上带起了淡淡的笑意。

    没关系,她想,她还能上场来赌,这就很好了,她还没忘给自己增加筹码,当即对着二皇子道:“出了这事儿也算是好,三房完了,大房死了,只有一个二房还站着,到时候,现下周驰野又是二皇子的人,日后,一个小小侯府,岂不是都在二皇子掌控之中?”

    二皇子听的畅快,伏案大笑。

    笑声顺着马车窗飘荡而出,拂过树梢,惊动飞鸟,鸟儿拍着翅膀,咕噜咕噜的叫着,掠过屋瓦,飞过檐角,落到了侯府之中。

    侯府现在一片惨淡。

    周子期去送客回来之后,便在秋风堂处理这些伤患,周子恒则留在花园中,处理方姨娘和周问山。

    秋风堂是侯府专门用来瞧病的地方,素日里公子侯爷们在这看,丫鬟小厮也在这看,堂很大,共一个男大夫,一个女药娘,还有四个做药的小药童,素日里都很清闲,唯今日忙的脚不沾地。

    这还不够呢!旁的府门的人也匆匆将自家的大夫一路叫过来用了,秋风堂很快人满为患啦!

    秋风堂这边不消停,而在花园之内却是一片死寂。

    ——

    当时正是未时末申时初,午后的盛夏阳光静静地照着侯府的葳蕤草木中,侯府的花园本就建造极广,这次为了宴客,更是摆了上百张桌案,现下根本来不及撤走,只留下一片混乱的桌椅,地上残留着伤患被拖走时候的血道,整个花园呈现出一种凌乱的死寂感。

    客人们走了,下人们撤走了,只有周子恒还在。

    他还没有从那种悲怆和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依旧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眼前的人。

    方姨娘已经被抓过来了,被私兵摁着跪到了她儿子的身边,在他们的面前满是血泊,可他们俩半点没有害怕,都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当周子恒看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同样昂起头来,毫不示弱的看着他。

    周子恒最开始还疯癫的质问,但到了某一刻,他突然不说话了,只站在原地不动,现下还是一副浑浑噩噩的样子,他那苍白的唇瓣一直在颤,略显老态的面上浮现出了几分迟疑与茫然,终于,他对方青青问出了今日与她说的第一句话。

    “为什么?”他问。

    他对她不够好吗?他之前病的要死,也要将她带回侯府,给他们的儿子铺路,不由分说的将世子位塞给周问山——这多难啊,秦家在看,镇南王在看,整个长安都在看,他豁出命都想给这个庶子荣光,可偏生是这庶子不争气,他能做的都做了,他仁至义尽了,问心无愧了,为什么,他们还要这么对他?

    方姨娘高高昂起头来,如同周问山一样,对他轻轻一笑。

    “为什么?”她咀嚼着这三个字,也同样问了周子恒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不替他们儿子报仇?为什么要找别的女人?明明说爱她一辈子,为什么会嫌恶她?为什么要冷落她?当初说过的誓言都忘了吗?她为什么变成这样,他难道不清楚吗?

    那些刻骨铭心的恨,她已经说了一万遍了,周子恒怎么还有脸来问“为什么”!

    如果可以,方姨娘恨不得也一箭插在周子恒的身上!当然,周子恒也不好过,这么多人死伤,他也定然要赔罪。

    思及到此处,方姨娘却又突然“咯咯”笑起来了,她说:“周子恒,疼吗?恨吗?无妄之灾砸在脑袋上还躲不掉,这就是我的感觉,现下,也轮到你了。”

    周子恒看着方姨娘这执拗的样子,片刻之后,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他说:“你还在想那件事,你们母子俩都疯了。”

    算了吧,周子恒想,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是说不清的,也没必要说了,他们早已经从亲密无间的故人,变成了彼此仇视的敌人。

    敌人去掉其一笔,就会变成故人,但去不掉。

    因为这一笔,就是当初故人插的那一刀,刻骨铭心。

    天下万般兵刃,唯有过往最伤。

    释怀是不可能释怀的,这些痛会缠绕人一辈子,让人念念叨叨,难以忘怀,偏旁人不会记得,反而会觉得他们“记仇”、“小气”、“揪着一点小事不放”,所以他们唯有再用力捅回去,互为敌人,才能过的畅快。

    周子恒也无力纠缠,他整个人像是突然老了十岁,脊背佝偻,眉眼暗沉,他疲惫的摆了摆手,道:“拖下去吧。”

    他现在要去秋风堂看看那些伤患,再给诸位宾客们赔礼,等一切都做完了,再回过头来处置这对母子。

    周子恒背对着他们,正准备离开,可那对母子却一点都不怕。

    他们高昂着脑袋,死死的盯着周子恒的背影。

    直到他们两人要被拖走之时,远处突然有人快步跑来,一脸惊慌的喊:“侯爷,侯爷!先等等,不好了!”

    周子恒脚步一顿,僵着脊背抬头望过去。

    他今日听了太多“不好了”,现下心肝都跟着颤,乍一听到这句话,便连忙抬眼望过去,便见跑过来的是侯府的大夫。

    “客人出事了?还是渊渟——”

    “回侯爷的话。”大夫一边跑一边喊:“箭伤一时半会儿要不了人命,客人们和世子都没死,但是客人们的伤诊治到一半,老奴才发现那些客人们中的箭上有毒!此毒凶猛!现下来不及调配解药,还得问问方姨娘!”

    周子恒脑袋“嗡”了一下。

    射箭就罢了,为何还要下毒?

    他惊得转过身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尖笑,那方姨娘被两个私兵拖拽着,满身泥土的跪在地上,看见周子恒回过头,那张静美的脸上狞出来一个痛快的笑容来,她一字一顿的道:“周子恒,想要解药吗?”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周子恒愤恨高喊,他现在已经半点不爱这个女人了,他恨不得一剑杀了她!

    但这种威胁对方姨娘是没用的,她又不怕死。

    当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了,那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这位方姨娘满意的看着周子恒发疯,看见他这么痛苦,她就高兴,她欣赏他此刻被逼的尖叫的样子,与她前几日何其相似。

    原来,周子恒也会发疯呀,她还以为这个人没有心呢。

    她心里痛快,便做出来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来恶心他,那眉眼一弯,眉目中情光潋滟:“夫君何必动怒呢?只要你按着我说的做,我便将解药给你,我只要一件事。”

    方姨娘看着所有人,语调温和的吐出了一句话来。

    周子恒狰狞恼怒的面容一僵,下意识的反驳:“你疯了吧?这不可能!”

    方姨娘淡笑着说:“那便把我和问山都杀了吧,左右,有八个公子陪我俩赴死。”

    周子恒面部越发扭曲,最后,他一咬牙,道:“去,将人叫过来。”

    大概片刻之后,秋风堂的公子们又匆匆被抬到了侯府的前厅中去——说是侯府找到解药了,但需要诸位公子们挪个位置,所以他们才被挪过来。

    不止是病患,连带着这些公子们的父母也都被请到了侯府的前厅中。

    侯府前厅极大,八个公子躺在地上的担架上,被齐整的摆开,公子的父母们则被请到了椅子上坐好,而侯府的其他人却并不曾来此,叫这些公子的父母们恼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一位公子的母亲、某位艳丽的夫人怒而喊道:“侯府到底在卖什么关子?我儿子在你们府上受伤又中毒,你们不给我儿子治伤,反而将人抬到前厅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儿子死了可怎么办啊!

    而这时候,前厅外走进来几道人影,为首的是忠义侯周子恒,其后是被私兵看守着的方姨娘和周问山。

    他们三个人行进来后,周子恒的面色古怪的环顾过所有人之后,才道:“夫人莫急,今日,本侯将诸位请过来,是为了给诸位找到解药。”

    这位侯爷也是被临时逼过来的——方才方姨娘在花园中,说要重新审关于她儿子残疾的事情,说在场的每个人都是帮凶,她还说,只要这群人承认了,她就肯给解药。

    最开始,周子恒是觉得她荒唐胡闹,但是转瞬间一想,万一呢?

    万一真是这群人动的手,那今日这群人受伤的事,便算得上是一饮一啄了,他便不需要再为这群人负伤的事情承担代价了!

    一想到这么多世家同时报复倾轧的画面,当时的周子恒竟然有点希望真是这群人做的——他这性子,最是自私薄凉,偶尔可能会有些心软爱意,但一旦在关键时刻,总会迅速冷静下来,做出最果断,最合适的选择。

    所以,他一咬牙,干脆将所有人都请过来了。

    “解药在哪儿?”下面的夫人焦急的问道。

    而忠义侯的目光环顾地上躺着的八个人,一狠心,咬着牙道:“解药就在诸位公子的心中,烦请诸位公子与本侯说一句实话,那一日我儿坠马之事,与尔等到底有没有干系!”

    ——

    侯府前厅开了二审的事情,随着赵嬷嬷,一道儿从前厅送到了秋风堂间。

    当时,秦禅月正与柳烟黛在秋风堂的一处偏间内休息。

    第30章 大戏登台

    午后, 秋风堂偏间。

    秋风堂坐立在侯府西南角,此处距离正门最远,是整个侯府之中最偏僻的地方, 因着远离人群, 所以这里种了大片大片的翠竹, 翠木一多,再热的地方也能凉下来,清风徐吹竹叶,飞檐渐沉天阙, 声静之间,只有冷竹浮香。

    偏间窗户正临着翠竹林,一推开窗, 便能瞧见窗外翠色窗景。

    一片清幽,竹笙飒飒间, 疑似故人来。

    柳烟黛自窗旁立着, 探着身从窗内探出来一张白嫩嫩的脸蛋, 以手撑窗往外瞧。

    这里太偏远了, 目光穿不透那无边的翠木,只能淹没到一片绿色里, 自然也瞧不见外头闹成了什么样子。

    白嫩嫩的小姑娘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兔眼,阳光落到她面上,将她照出如羊脂玉一般的光泽来,她攀靠在窗旁,圆圆的脸蛋倚在窗墙上, 挤出来一点白色的肉肉来,实在是瞧不见人,只能再缩回脑袋来。

    缩回脑袋却也不肯回去坐着, 依旧提心吊胆的在窗前站着,来来回回的踱步,窗前的光影在她淡粉色的裙摆上飞跃浮动,照出熠熠的金色流光来,她一转身,裙摆便翩翩而飞,像是一只起舞的蝶。

    之前在宴会上的时候,她光顾着嚼那几块糕点了,当时发生的事她瞧见了一点,但是完全没来得及在乎,现在后知后觉才想起来害怕。

    这小兔子,有时候瞧着胆小怕事,但是有时候又格外迟钝,血迸到她脸上来了,她还在那儿迷迷糊糊地躲在婆母后边嚼糕点呢,等到事儿都进到一半儿了,她才回味过来当时席面上究竟是生了多大的事。

    周问山用利箭偷袭了整整八位公子哥!这样大的事——可怎么担待得起?

    虽说婆母并不在乎公爹与夫君,但是婆母和她都是这忠义侯府的人,一同享着这府门里的富贵,就得一同背着这侯府的罪责,素日里来府里内斗,打这个打那个没关系,打死了也是一个府门里的事儿,闹不到外处去,但现在,这么多外府的公子受伤了,一同逼到侯府门口来,侯府定然也是要出一波血的。

    柳烟黛读的书不多,她说不出“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这样的道理,她只知道,以前在他们家乡乡下里,一户人家中有一个人做了错事,以后这一户人家都抬不起脑袋来,甚至可能连累全村——早些年,他们村里有户人家出了个男儿,糟蹋了隔壁村子的女娃子,自此,他们村子的人出门都要挨隔壁村子人的骂,连带着他们村子里正常的男子都娶不到外妻。

    在他们村子里都如此,何况是长安这高门大户呢?

    公爹和夫君都不好,他们都爱欺负人,柳烟黛其实不在乎他们的死活,可是婆母对她这么好,若是婆母日后出去被人骂,那她会很难过的。

    小兔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满怀苦闷的走来走去,正走着呢,一回头,便瞧见秦禅月倚靠在床榻上,手里拿着一碗人参汤,以白玉勺轻舀。

    夫人的手指白嫩细长,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泛出胭红色,两根手指一夹,便端送勺子入口。

    夫人唇色胭红,肤色雪白,鬓发纯黑间,又妆点着一片金色,光影落在她身上,绸缎上似是有水波流转,柔软的扭折光影,更衬得那张面绮丽浓醉,眼角眉梢都浸润着风情。

    人参汤滋阴补阳,最适合她这个岁数的人来用,方才她在外面嚎那两嗓子嚎的嗓子都发哑,现在几口人参汤落下来,终于算是回过神来了。

    艳丽的夫人搅了搅勺子,又吞了一口参汤。

    这秋风堂的偏间平日里都是丫鬟小厮受伤时所用的地方,所以很简单,只有一床一桌而已,其上铺着的也并非是昂贵的绫罗绸缎,而是简单的粗布,连个床帐都没有。

    但秦禅月一靠在这,这床帐都显得华贵了几分,像是一望无垠的干裂土地上唯一的红玫瑰,开的艳丽又张扬。

    柳烟黛回过头时,瞧见婆母这般好看,便看呆了一会儿。

    秦禅月刚用过参汤,随后往床旁柜子上一放,一抬头就瞧见柳烟黛看着她发呆,这小傻东西不知道在想什么,怔愣愣的站着,秦禅月噗嗤一笑,抬手比划了两下,道:“吓傻了?过来,婆母无碍。”

    柳烟黛便一点点走过去,给自己搬了一张圆面莲花凳过来,坐在了秦禅月的床头前。

    “婆母——”柳烟黛肚子里似乎有一堆的话,最终只挤出来一句:“他们会不会报官啊?”

    这个“他们”,指的就是那几户受伤了的人家。

    秦禅月含笑,笃定摇头道:“不会。”

    “为什么?”柳烟黛瞪大了眼。

    之前他们隔壁村儿的丫鬟就是报官才得来的清白!眼下死伤这么多人,怎么能不报官呢?

    秦禅月轻笑道:“报官,都是寻常百姓家才会去的,像是这些高门大户,除非特意而为,否则谁都不会去报官的。”

    因为按官职算,很多人本身都比官府里的人官衔更高,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小下官给他们公平,更何况,若真要报官,就要将来龙去脉都讲清楚,有些时候,大户人家宁可将事儿稀里糊涂的涵盖过去,也不会报官。

    若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被人欺辱了,他们更不会报官,只会派私兵偷偷将人杀了,毁尸灭迹。

    同理,现下他们自然也不会去闹到官府,反而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他们本身就有权利,何须用官府的权利?且,他们的权利更偏向他们,当然是靠自己的权利来说话了——高门大户,向来是用自己的权利,凌驾在官府的权利之上的。

    老话说得好,打得过打,打不过讲理,现在他们八户人家加起来,难道还打不过一个侯府吗?他们当然要好生打一打了。

    “不报官,那要怎么解决?”柳烟黛对这些一无所知,她在边疆多年,各种各样的虫子认识了百八种,但让她来摸索这些却是两眼一抹黑,她什么都不懂,只能来问婆母。

    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讥诮,道:“以前长安有两户人家的孩子酒后争执,一方人将另一方人打成了残废,这要是报了官,大概会判前者入狱流放赔款,但他们没报官,而是两家商量——知道他们最后如何解决的吗?”

    “如何解决的?”柳烟黛睁着一双水润润的兔眼,乖乖的坐在圆面凳上,两只手摆在膝盖前方,茫然问道。

    赔钱吗?还是坐牢?

    “前一家人将府门中嫡长女下嫁,给了后一家人的瘸子,拿自家大好女儿的婚事,和女儿的嫁妆,填补了后一方人家里的怨气。”

    秦禅月眉眼凉凉的说道:“日后,两家人成了姻亲,前者在朝堂上多方提些后者,后者的府门中又有这嫡长女给这瘸子吸一辈子血,让这瘸子好生安稳过一辈子,这样,两家皆大欢喜,这就是大户人家解决的法子。”

    前者的儿子不用下狱,后者的儿子有了人照顾,这不是皆大欢喜吗?

    唯一失去的,大概就是一个女儿。

    这就是高门大户中人的行事方式,吃掉一小部分人的血肉,满足大部分人的口欲,维持一个高门大户的体面——最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这两家是很体面的。

    柳烟黛听的呆住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这样的方式,两只白嫩嫩、胖乎乎的手抓着自己的膝盖,半晌才挤出来一句:“那……这嫡长女后来呢?”

    “后来?安稳替那瘸子操持家务,生儿育女,调训妾室,教养庶子庶女,还能如何。”秦禅月语气更淡,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寒意。

    大户人家为了体面,总会隐忍很多很多东西,被打断了牙都往肚子里咽,硬生生拿血泪来撑起来这一身姿容来。

    “那今日之事——”柳烟黛脑子里窜出来个念头,她心想,哪有女儿嫁八户人家呀?

    秦禅月一看她那模样,便知道柳烟黛在想什么,秦禅月轻笑一声,伸手戳了戳她的脑袋,随后道:“不是一定要嫁女儿,而是要给一种一辈子的补偿,方式多的是呢。”

    顿了顿,秦禅月面上闪过几分隐晦的得意来,她那双狡黠的狐眼微微眯起来,轻声道:“只不过,谁补偿谁还不一定呢,莫要小瞧了方姨娘。”

    兔子急了还蹬鹰呢,人家这么大一个人,豁出去了一条命来搅天动地,不可能只闹出来一点水花儿的。

    秦禅月与柳烟黛刚说到此处,偏间外边传来了一阵沉稳的脚步声,随后不过两息,赵嬷嬷的声音便从厢房外传进来,她道:“启禀夫人,世子夫人——”

    秦禅月给了柳烟黛一个眼神后,转而继续躺在了床上,闭眼做昏迷状。

    眼下这两拨人得慢慢搅和着呢,还不到她出场的时候。

    现在这些仇怨跟她可都没关系,她是不会掺和到这些脏事儿里的,不如两眼一闭。

    柳烟黛则赶忙站起身行到门外去。

    偏间简陋,没有什么内间外间之分,她行到槅门外后,小心将槅门关上,然后与外头的赵嬷嬷道:“赵嬷嬷来了——世子那头有什么消息回来?”

    面前的赵嬷嬷是着实忙了半个时辰,身上汗如雨下,将薄薄的锦缎衣裳都浸润透了,额头上都带着汗,一开口,声音都跟着发颤:“世子身上的箭取下来了,箭弩未曾射中要害,人没死,但是世子中了毒,说是那黑心肝的贼妇人在箭上涂了毒,逼着主位老爷夫人带着自家孩子去前厅,要重审她儿子残废一事,也不知是发的什么疯!”

    顿了顿,赵嬷嬷又道:“老奴这趟来,是侯爷来问,夫人醒没醒,醒了需一道儿去前厅去。”

    周子恒一个人怕是压不住这一群世家,他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比如他的妻子,秦家的嫡长女,镇南王的好妹妹。

    当然,若是秦禅月能直接将镇南王从隔壁坊里请过来就更好了——镇南王一旦坐在这前厅里,谁都不敢冒头来的。

    可惜了,秦禅月早就料到了。

    柳烟黛为难的摇了摇小脑袋,道:“婆母还晕着,不曾醒来。”

    赵嬷嬷无法,只能再折返回去,匆匆赶回到前厅中去。

    柳烟黛瞧着赵嬷嬷这蹭蹭跑过去的劲儿,心底里隐隐冒出来一点八卦欲来。

    前厅到底……闹出来什么了?

    ——

    此时,前厅内一片死寂。

    忠义侯说出那一句话“我儿坠马”之后,前厅之内的老爷和夫人们都有片刻的茫然。

    此时正是午后,烈阳灼灼之时,但前厅内门窗紧闭,硬是一点光都不曾透进来,这前厅内无端便显得幽暗。

    盛夏时的蝉似乎也被这血腥气浸染,不敢冒出一点动静,前厅之内的地面上齐整的摆着八个担架,担架上躺着的人都是有气无力、面部青紫,血腥气弥漫在四周,使人呼吸都越发逼仄沉重。

    别说蝉鸣了,这些夫人们几乎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见了,只觉得耳廓一阵嗡鸣,手脚冰凉,人都要晕过去似得,她们捂着胸口,目光茫然的去看地上的儿子,随后又转过头,去看自己的夫君。

    他们的夫君也是一样的迷惑。

    这群老爷和夫人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曾经在外面做过什么,所以眼下被逼到面前来时,自然也不明白忠义侯所说的是什么事。

    “什么坠马?”便有一位威严的长辈冷声询问自己倒在地上的儿子,他道:“忠义侯所说之事是指什么?”

    这一位倒在担架上的公子姓黄,黄公子伤的并不重,他运气好,只是腿上中箭而已,死是不会死的,最多在床榻间躺上几个月。

    但是谁能想到这箭上有毒呢?

    所以这位黄公子也被抬来了。

    黄公子最初中箭的时候,除了震惊与剧痛之外,最多的是怨恨。

    彼其娘之!

    一个外室子!一个卑贱的姨娘,竟然敢对他动手!待到他好了之后,定然要杀了这对母子,将他们的手脚剁下来,将他们的眼睛挖出来,耳朵割掉,舌头砍断,丢到茅厕里面去,让他们活生生溺死在里面!

    这两个人射了他一箭,他得千百倍的还回去才是!

    但黄公子很快就没有力气恨了。

    因为他这条射伤的腿突然开始发麻,麻到几乎都感觉不到这条腿的存在,且,这种麻意从腿间往上蔓延,现在已经快要爬到腰上了。

    侯府的大夫说,这是毒!且不知道是什么毒,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作用,会导致什么后果,更别提怎么治了。

    南疆产毒,各种草木茂盛,各类虫子翻涌,所以总会冒出来各种稀奇古怪的毒来,什么样的都有,大陈临近南疆,难免被这些毒侵入,这些毒太多了,几种相似的药性能调配出完全不同的毒药来,看着是一个效果,但解毒用的东西却相差万里,寻常大夫根本没那个本事去管,最终,只能去方姨娘那边下手。

    既然毒是从方姨娘那边来的,那去找方姨娘,总应该能找到些东西来吧?

    只是大夫去找方姨娘之后,不过片刻,他们所有人就都被抬到了前厅来,黄公子瞧了也觉得心里生疑惑。

    他中毒了啊!现在最关键的是找解药!可这群人将他们搬运过来做什么?

    直到侯爷问了那话之后,黄公子才恍然大悟。

    竟然还是因为上次的事情。

    眼下,听见自己亲爹发问,黄公子倒在担架上下意识反驳道:“爹,那都是误会!就是前些日子,我们约周三公子去骑马,结果周三公子从马上跌落下来摔坏了腰,他便认为是我们害了他,但这跟我们无关啊,当日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瞧见了。”

    他可不能承认这件事。

    那些恶事,背地里做做就算了,放到明面上谁会认呢?真要是认了,他就完了!以后被人拿住了把柄,保不齐这辈子都毁在这了!

    黄公子否认的同时,其余的公子们也跟着搭话道:“没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是这女人疯了!非要将这个罪责扣在我们身上!”

    “周三公子此举实在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错,只因自己受了伤,便去冤枉旁人,这简直匪夷所思!”

    “这位方姨娘出身低,脑子怕是也坏掉了!”

    “这等下贱之人,定是满嘴谎言,不可信她!”

    三三两两的否认声如小溪般汇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条声势浩大的川河,一股脑儿的冲着方姨娘与周问山撞了过去,这样多张嘴,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方姨娘被私兵压着跪在地上,周问山直接被丢在地上,这两人是在场唯二跪着的人。

    可他们俩的脑袋依旧高高的抬着,别管形容多狼狈,在这一刻,他们俩都无畏。

    眼前一双双眼睛死死的盯着他们,一句句指责的话往他们的脸上扔,他们俩依旧不在乎。

    反倒是堂前上站着的周子恒的脸一阵青一阵白,这对母子挨骂,他就觉得自己也在挨骂——倒不是说他心疼这对母子,只是他们俩顶着“侯府”的名头,他们俩挨骂,他也觉得丢人而已。

    倒是躺在地上的周渊渟回过神来了。

    他伤的最重,所以最疼,毒药发散的也最快,别人只是麻了一条腿,他却是半个身子。

    再麻下去,他真的要死了!所以,眼下他也是骨头最软的那一个人,眼瞧着所有人都在骂,周渊渟赶忙说了两句好话。

    他躺在地上,艰难地侧过头,声线沙哑的对着一旁的方姨娘道:“姨娘——当初三弟落马的时候,便已经证明过我的清白了,我唤您一声姨娘,心底里是真的敬重您,我知道,您只是不甘心三弟再也站不起来而已,我向您保证,日后,我一定想办法让三弟站起来,我会寻来天底下最好的蛊医,让三弟的腰重新恢复好,您便将解药给我们吧。”

    否则,箭矢要不了他们的命,这些毒也能要了他们的命啊!

    周渊渟所说的话在理,在场的人便都闭了嘴,不再骂了,只是用一双双眼死死的盯着方姨娘。

    直到所有人都沉默下来后,方姨娘才慢悠悠的说道:“你们身上的毒,十二时辰内就会死,而解药,只有三份。”

    说话间,方姨娘从袖口间掏出来一个药瓶,道:“我手里现在就有一份。”

    药瓶是圆润的碧色,被她拿在手中,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的被吸引过去,随后,他们便听到方姨娘说:“谁先拿出周渊渟害了周问山的证据,我就将这药给谁。”

    “当然,你们也可以抢,我是抢不过你们的,但是药这里只有一份,救一个,还有七个人要死。”方姨娘将手中的药瓶放在地上,玉器碰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碰撞音,所有人都听见方姨娘说:“除非你们拿出证据,否则,我不会告诉你们剩下两份药在哪里。”

    这是她的阳谋,是她绞尽脑汁后想出来的报复,她推演过千百遍,所以毫无破绽,低劣,但好用。

    当方姨娘的话落下来的时候,周遭的人都是一片寂静。

    周渊渟听到这话的时候更是耳廓都随之嗡鸣。

    会不会有人出卖他?

    不行!

    周渊渟当即喊道:“方姨娘莫要诓骗人了,我们拿了一份药,就可以叫大夫出去研究成分、做药了!大家只要等一等便是了!”

    跪着的方姨娘昂起面来,吐了口浊气,痛快的笑了两声后,道:“那就让他们去做吧,看看是先做出来药,还是你们先死。”

    提到一个“死”字,在场所有人都抖了一下,这一字何其吓人,谁能不怕呢?

    一位夫人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毒妇!你疯了?你自己儿子死了,就要去带走别的人的儿子吗?方才这群孩子们都说了,并非是他们陷害,是你自己儿子命不好,摔坏了脊骨,怎么能怨别人?”

    方姨娘怪笑两声,并不反驳,只用一种诡谲的目光,死死地看着地上的八个人。

    周渊渟这时候开始游说旁人,高声去喊:“快叫大夫来,我们不能中她的奸计,她是要逼着我们承认!要冤枉我们,要断了我们的前途!这等恶事一旦认了,我们以后就完了!大丈夫要重根骨,绝不低头!而且,我府门上的大夫很厉害的,很快就能研究出药物调配好解药,你们莫急!”

    他受了伤,大声说话时候都觉得浑身在流血,整个身子也渐渐麻了,但眼瞧见大家都快被他说动了,他这颗心终于缓了缓。

    他想,绝不能承认,承认就是一个死。

    事情似乎陷入了一个拉锯的僵局之中,方姨娘和周问山在一头,剩下所有人都在另一头,看起来前者势单力薄,但是前者有孤注一掷背水一战的勇气,看似后者人多势众,但是后者人心涣散,一滩散沙。

    而就在这个时候,躺在地上另一侧的一位郑姓公子突然转过身来,往解药的方向爬了爬,随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哭着昂起脸来,哽咽着说道:“我认罪,我不行了——我身子麻了,我快死了,我认,我有证据,那天,周渊渟来找我,给了我两千银票,要我去邀约周三公子出来,那银票我还留着呢!把解药给我!”

    在生与死的界限里,这位郑公子放弃了自己的名声与前途,在父亲母亲与众多兄弟的面前,做了第一个逃兵,以此来换取生的希望。

    他倒戈了。

    当郑公子喊出这么一句的时候,方才还大声斥责方姨娘的夫人面色骤然变得惨白,她不敢置信的瞧着地上的孩儿们,只觉得自己面上生疼。

    周渊渟更是两眼一黑,险些当场昏死过去。

    他完了,他完了!

    而在这位郑公子倒戈之后,方姨娘也果然如实将手中的解药递出去。

    这位郑公子一口吃下解药之后,顿觉身上的麻意渐消,方才没有知觉的身子又能动了,他忙不迭的站了两下,竟是都能爬起来了。

    这一下,他肩膀上的箭伤都不觉得疼了!

    当两方角力的时候,最怕的就是有人反水。

    剩下的人还在深潭里,瞧见有人爬上去了,突然就开始害怕。

    只剩下两个名额了!

    只剩下两个了!

    他们不争,这药就是别人的了!

    如果是别人的,他们就会死!

    这个时候,没有人顾得上周渊渟了,也没人顾得上自己方才义正言辞的说的话了,他们突然间换了一张又一张的嘴脸,每个人都高声喊着“我有证据”。

    或者是人证,谁的贴身小厮瞧见了周渊渟,或者是物证,他们准确的说出了周渊渟是对马动了手段,还买通了周问山的小厮。

    方才还冲着方姨娘的口诛笔伐突然间换了个方向,全都对准了周渊渟,周渊渟倒在地上,只觉得身上最后一丝血都要从伤口里流出来,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尸体躺在这。

    他完了,他想。

    而这时候,在一旁趴着的周问山突然笑出声来。

    他躺趴在地上,瞧着这一群公子哥儿们为了活下去,做出来的各种丑态,不由得哈哈大笑,他一笑,一旁的方姨娘就也跟着笑,这对母子俩疯疯癫癫的,而一旁的几个公子们还在不断地追问。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解药在哪里,解药在哪里?”

    “我说了证据,你的解药呢?你说啊?”

    各种声音混做一团,像是一场混杂的乐章,直到方姨娘笑够了,才咧开嘴说道:“剩下的药在哪儿……我不告诉你们,我就要看你们一起死,我骗你们的。”

    她跪在那儿,头发凌乱,面上带泪,神色亢奋,可眼底里却酝酿着悲哀,嘿嘿笑着对所有人说:“没吃到药的,都要死了,跟我们一起死。”

    她做了这些事,伤了这么多人,就没打算继续活着,能带这么多人死,到了阴曹地府她也觉得高兴。

    在场的人听的浑身冰凉。

    唯有一个郑公子在这时候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幸好他说得快,他死不成了!

    ——

    而就在这一片僵硬的沉默之中,有人爆发出了一声怒吼。

    “周渊渟!周渊渟!都怪你,是你设计了这些,我们只是无意间帮个忙而已!”喊出来这些的是黄公子,方才那个掷地有声的不承认的黄公子突然间变了一张狰狞的脸,他拖着发麻的双腿,慢慢爬行到周渊渟旁边,拖拽着半死不活的周渊渟,硬生生拽到周问山的面前后,又挤出来一脸僵硬的讨好的笑,颤抖着声音,低声恳求道:“问山兄弟,我以前瞎了眼害你,我错了,你原谅兄弟,我替你打他两拳,你告诉我解药在哪儿,好不好?”

    当黄公子将周渊渟拖拽到身前的时候,周问山短暂的愣了几息,随后又爆发出了一阵笑声。

    他都没想到啊,他都没想到能看到这么有趣的画面啊!

    与天斗,与地斗,都不如与人斗啊!

    周问山笑的眼泪都掉下来了,弓着身子说:“好啊,你帮我再打两拳,你们谁打的狠,我就将解药给谁。”

    周渊渟当时躺在地上,能感觉到四周的人的呼吸都变得极为沉重。

    他们有的人在迟疑,但是他们迟疑的时候,旁人已经打上去了!别人打了,他们不打,他们如何能得到解药呢?

    所以他们也赶忙去打啊!看啊,看啊!问山兄弟,我打的最用力,这解药可一定要给我啊!

    这一拳拳打下来的时候,一旁的老爷和夫人们都神色古怪的看着。

    他们看见自己的儿子们拖着重伤的躯体,努力的去打更重伤的周渊渟,只觉得这画面何其诡异,可他们张张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阻止,只能跺着脚看着。

    就连站在前厅台阶最上方的周子恒也无话可说,只能瞪着眼看着。

    周渊渟挨了打,一旁的方姨娘也不愿意干看着,她愣愣的看了一会儿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得,骤然抬起脸来看向周子恒。

    站在台阶上的周子恒后背都是一紧。

    这个疯女人又想做什么!该不会是要过来打他吧?

    “霞姨娘——”

    幸而,方姨娘没有说什么要打周子恒的话,只是声线嘶哑的说:“我要你说,你说你最爱我!你只爱我!我要你把霞姨娘那个贱人拖过来打,还有秦禅月,我要看你打秦禅月!她们两个女人,一人要打一个,不,打十个耳光!我要秦禅月跪着向我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