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谢仞遥因为这一眼, 有一瞬地怔愣。
顾渊峙于是一直手臂搂上他的腰,另一只手握住了他握剑的手,灵力荡出,借着拂雪,逼退了袭来的剑意。
出剑的人没有杀意,这一道剑意被消弭, 倒也没出下一剑。
山林重新恢复了寂静,顾渊峙松开了谢仞遥的手腕,顿了一下,紧跟着放开了腰间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谢仞遥顾不得问他为什么在这里,他往前望去,就看见尸首旁,出现了一个男人。
那是个长相颇为俊秀的青年, 一身白衣似雪, 除了黑发外,身上再没有一点其他颜色。
他表情极为冷淡,好像世上万事万物都引不起他兴趣一般, 连树影淌到他身上,都失了灵动, 显得寡淡了起来。
但他周身偏又涌动着遮掩不住的剑意,削薄、冷峻、锋利。
他根本就没瞧谢仞遥两人,走到尸首旁后,就低下头,专心看躺着地上的尸首了。
反倒是谢仞遥看到他模样, 觉得莫名有些熟悉。
见他没有敌意,谢仞遥收了拂雪, 走上前去。他在这人身旁站好,也低头去看尸首:“那个偶尸是道友的?”
他说这话只是为了试探,没作这人回答的打算,却不料这人还真应了声:“三天才能编成一个,被你这么给弄炸了。怎么,问这个是要赔偿我?”
倒是个脾气不好惹的。
如放在以往,谢仞遥大概会笑盈盈地对付过去,但此时的他,倒没那么多心境去应付不相干的人了,便反唇相讥道:“你用偶尸将这尸首拖过来,怎么,他是你杀的,准备毁尸灭迹?”
他身后,顾渊峙面上闪过一抹笑意。白衣人沉默了一瞬,侧过头,瞥了他一眼。
他道:“我杀莲峰宗的人,不用毁尸灭迹。”
他这么一说,谢仞遥脑中灵光一闪,骤然间便想起他在哪里见过这个人了。
就是方才,李仪递给他的名单卷轴上。
第一个,就是这人的名字。
岐山许明秀,山河风云榜第二。
谢仞遥看向他:“你是许明秀。”
听到许明秀三个字,谢仞遥身旁,顾渊峙也抬眼望了过来。
许明秀没一丝一毫的惊讶,好像全天下人都该听过他名字一样:“嗯。”
许明秀对两人兴趣寥寥,他仔细瞧着尸首脖颈上的伤口:“无事就离开吧。”
这便明明白白地下逐客令了。
他话这么说,谢仞遥自然不会腆着脸站在这里,他又看了一眼躺着地上的尸首,转身朝山林外走去。
顾渊峙跟在他身后,直到两人走得足够远了,才问他:“你好不容易跟来,不再看看?”
谢仞遥下意识地答道:“死的是莲峰宗弟子,又是在金屏山被杀,事情传开后,尸首定会被金屏山找回。许明秀是最大嫌疑人,定会被千防万防,再不能靠近尸首一步,所以他想追查凶手,只能在这个时候用偶尸将尸首拖到这里,抓紧时间仔细查看。”
他又不是许明秀,他若想看,到时去金屏山光明正大地看便是,何必在这里和许明秀挤着看。
顾渊峙便不说话了,沉默地跟在他身旁,落后他一步,去看他背影。
今日谢仞遥带唐豆子出来玩,没有穿那身黑袍,穿的是一件鱼师青的玉绸宽袖广身长袍,腰间束了深情双线丝绦,勾勒出他纤细的腰线。
他未束发,丰盈的发顺着削薄脊背倾泻而下,霜白发尾刚刚略过腰带,随着他的走动,在斑驳树影里轻晃。
顾渊峙下巴刚刚蹭到过他的发顶。
很软。
顾渊峙这么看着,那发丝勾他似的,让他忍不住想伸手去捉。
就在他指尖将将碰到谢仞遥发尾时,那抹霜白在太阳底下荡起了一弧细微的光,倏尔不见了。
那谢仞遥突然转过了身,抬眼看着他:“这人是你杀的吗?”
顾渊峙猛地收回来手,背到身后,指尖微微搓了搓,看着他摇了摇头。
两人离得太近,谢仞遥看他要抬起头来,于是便往后退了一步:“那这事便和你无关,既然无关,就不要掺和进去了。”
顾渊峙笑了笑:“你在关心我吗?”
谢仞遥沉默,他看了顾渊峙几眼,见他就知道看着自己笑。
谢仞遥瞥过眼去,然后听到了顾渊峙的声音:“你最近不舒服吗?”
他抬手指了指谢仞遥的脸:“我看你脸色很苍白。”
顾渊峙看着谢仞遥,不明白他的发这么软,怎么眼里会那么冷。
那眼瞳同他整个人一样,苍白得没有一丝感情:“你离我远些,我自然会舒服起来。”
*
回到落琼宗的住处,确定了唐豆子安全回来后,谢仞遥就坐在院子的躺椅上,摊开了李仪给他的名单。
他从头开始往下看,没看几行,就瞧见了尸首的名字。
莲峰宗弟子尚正阳。
李仪给他的这份名单,是根据如今论道会的比赛形式,从优到差排的。
莲峰宗这个弟子,在这个名单上,排名第十一。
极为优秀的成绩。
排名第一的,正是许明秀。
许明秀下面,第二名是钟鼎宗顾渊峙。
谢仞遥在顾渊峙名字上停留了两瞬,拂过了它,细细将前二十名弟子的样貌和姓名都记在了心里。
渐落的日头温和,照得人犯懒,谢仞遥冰凉指尖在椅背上点了点,闭上了眼。
他一闭眼,王闻清临死前的模样便出现在了这片闭眼后的黑暗里。
自从那日后,他每一闭眼,都会看到王闻清。
闭眼是王闻清,梦里也都是王闻清。
他师尊面含痛苦,满身的血,在那里问谢仞遥为什么会杀他。
一声声的责问他,难不成没有更好的办法,就非要他去死吗?
谢仞遥没法回答他。
他只能近乎自虐地面对着王闻清的指责,在这指责声中明白自己该走的路。
谢仞遥与王闻清面对面,去回忆他方才背下来的那二十个名字。
从灭世之祸就能看出来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天道没法自己动手杀人,它需要帮手,或者说,它需要傀儡。
盛繁时代的傀儡是皇室,如今肃霜时代,傀儡还没有出现。
这次的天道机缘现世,谢仞遥几乎可以肯定,是天道在给自己挑选傀儡。
谁能为了它不顾一切的赢得论道会,谁最需要这个天道机缘,谁最相信天道无所不能,谁就可以成为下一个“皇室”。
而这个傀儡,就在他手里这个名单当中。
此时离论道会结束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谢仞遥本想亲自去着手来筛查这一千人,却没成想竟然这么快就死人了。
谢仞遥看着王闻清胸口汹涌涌出的血,面上表情近乎冷漠。
他首先怀疑的是排名在宋正阳后面的人,宋正阳的排名极好,他一死,后面的人得到天道机缘的机会也便更大。但能获益的人排名也不能太靠后,谢仞遥便划定了前二十名内。
这样的人,优秀而又有野心,肯做天道傀儡的可能性最大。
他眼睫颤了颤,对面孔扭曲的王闻清问道:“师尊,前十名也不能不怀疑,对吗?”
因为还有一个可能——
或许这世上,不止他一个人知道天道的真面目。
他选择阻止天道,那人选择了臣服天道。
杀掉尚正阳,就是他或是她,给天道的“投诚礼”。
“师尊,”谢仞遥与王闻清道别,“不管怎样,我都要找到这个人,对吧?”
没有等待王闻清的回答,他就睁开了眼,远处,日头刚隐没于层层叠叠的屋檐下,最后的夕阳将整个庭院照得橘红一片。
谢仞遥静静地坐着,一直看着最后一道天光消失,月光落到他身上。
他低头,指尖挑开袖口,下一瞬,就有一只纸叠的灵鹤晃悠悠地从他袖口里飞了出来。
灵鹤亲昵地贴了贴他的面颊,就慢慢地飞远了。
谢仞遥运转起灵力,跟在它身后出了院子。
落琼宗的弟子住处在金屏镇的镇东,灵鹤带着谢仞遥,一路跨越锦屏镇,一直到了最西面。
此次论道会,金屏山对于住处的安排不分高低,镇西大小宗门弟子住处交杂,从上空望去极为难辨。
灵鹤却目标明确,直直飞向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里,落到了一个墙角下。
它在墙脚下飞了一圈,又重新朝谢仞遥飞了过来,身后跟了只一模一样的灵鹤。
正是谢仞遥今日放出去,跟着尚正阳身旁小弟子的那只灵鹤。
他落到墙边,张开袖子,将两只灵鹤都收了进去,随即掐了个隐身诀,进了眼前的这个小院子。
谢仞遥落脚的地方是一个后院。
弟子们住的屋舍离他隔了一个小花园,从他站的地方,能望见屋舍的一角。
谢仞遥没有过多的犹豫,抬脚往屋舍走去。
他走了一半,兀地顿了顿,下一瞬,人一闪,侧身躲进了旁边的假山群里。
夜色黑浓,谢仞遥整个人藏在更深的夜色里,掀起眼皮,透过假山的缝隙,朝后院里看去。
两道身影正纠缠在一起。
稀薄的月光照下来,谢仞遥看到了许明秀的脸。
他似乎不想惊动其他人,并没有出剑,正出拳砸向身前的人。
被他追着的那人戴了面具,不欲与他纠缠,面对他的拳头,灵蛇一般一侧身,就躲了过去。
而他的肩上,正扛着一个人。
两人打斗的身形速度极快,谢仞遥正要看清那人肩上扛的人是谁时,突然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传来。
他转过头看去,就见顾渊峙正从他刚刚来的方向走过来。
谢仞遥没想到他竟然会出现在这,一时间竟以为是幻觉。
然许明秀两人打斗的方向正朝这边走来,顾渊峙再往前走两步,定会与那两人面对面的碰上。
不过一愣神的时间,顾渊峙已经走到了他身边。
谢仞遥来不及思考太多,下意识地一伸手,将他拉了过来。
第82章
这个后院本身就不大, 谢仞遥藏身的地方在两座假山的夹角之内,更是狭小。
他一个人躲在这里还算可以,此时又挤进了一个人高马大的顾渊峙, 顿时显得异常拥挤。
谢仞遥被困在顾渊峙怀里和假山之间, 后背已经能贴上他胸膛,一时动弹不得。
院里的打斗还在继续,拳头裹挟着灵力的声音不时传来,假山内,两人之间却好一会儿都静谧无声。
片刻后,顾渊峙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多谢。”
两人离得太近了,顾渊峙声音压得低,怕他听不清,微微低下了头,热气和着声音,全都撒在了谢仞遥耳边。
谢仞遥眼睫颤了颤, 微微侧过头去,没有回他。
顾渊峙低头看去,就着月光,能看清谢仞遥耳边慢慢铺散开的薄红。
贴着他的身躯即便隔着层层叠叠的布料,也能感受到纤长柔软。
顾渊峙又闻到了那股他身上的香, 有点像茉莉, 却比茉莉素淡很多,需靠得足够近了,才能嗅到。
和其他香都不一样,只在他梦里出现过, 世间独一份的。
他梦里曾无数次被这香环绕包围,这香也有馥郁的时刻, 当他离得越近,手下的力道越重,这香便越浓烈,好像要化在他唇齿间。
顾渊峙有过将要溺/死在这香里的快活时刻。
他那卑劣的占/有欲曾在这香气里得到过淋漓尽致的满足。
就如此刻。
顾渊峙撑在假山上的手指泛痒,他小心翼翼地拢着怀里的柔凉,比任何时候都确认。
这人是他的。
不论发生了什么,这人都要是他的。
顾渊峙这么想着,微微俯身,趁着谢仞遥没有空间躲避,堂而皇之地将下巴放到了他发顶上。非要和他透过一个石洞,去看院里的打斗。
他明明知道谢仞遥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也明明是他偷跟着谢仞遥过来,从他身边路过,试探他会不会帮自己,此刻却偏装得懵懂无知:“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假山外,许明秀伸手扣住了面具人的肩膀,另一只手伸过去,就要去掀他脸上的面具。
面具人顿时陷入被动。
谢仞遥只觉得到处都是顾渊峙的气息,他又侧了侧头,想将发顶的下巴甩掉,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顾渊峙回道:“我怕再死人,论道会出问题,所以来确保一下。”
面具人不愿如此,一侧头,身子下滑,躲过去了这一掀。他抬腿,化被动为进攻,夹着厚重灵力,撕裂风声,狠狠地朝许明秀腰间地劈了过去。
谢仞遥望着许明秀迎了上去,思索片刻,主动问道:“你想要天道机缘?”
顾渊峙嗯了一声,挪了挪,将下巴继续赖在他发顶上。
他发现谢仞遥脾气挺好,他这样闹,人都没生气。
却不料下一瞬,谢仞遥就忍无可忍地转过了头,瞪了他一眼,低声斥道:“别放我头上。”
两人之间本就贴得紧,这么一转,难免生出摩擦,顾渊峙只觉得被一股丰/润/柔/软狠狠地蹭了一下。
他脑袋空了一瞬,下意识低头,正好看见谢仞遥在瞪自己。
月光下,怀里人褪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像被撬开的蚌,露出了柔软的内壳。
离得这么近,能清楚看清他眼尾稍显圆润的线条,好像怎么都崩不凌厉似的,让他整个人都像春水一样盈盈。
只要离得够近,就能发现他这张脸,其实怎么都冷淡不起来。
偏他此时眉梢间含着怒气,浓密眼睫下,又半掩着几分遮不住的赧意。
这赧意一下子打破了他故作的疏离,将他的底色完完全全地坦白了出来。
月光下,眉梢眼角,清润动人的美喷薄欲出。
顾渊峙只觉气血一热,撑在假山上的手猛地握成拳。
“我……”他喉头一热,突然什么都解释不了了。
明月躲进云层里,院中光影倏尔一暗,满院墙内墙外树影更深,许明秀硬迎了上去,本以为可以躲过,却不料被这一腿正中腰腹。
奈何他太不擅长近战,对方又实在修为不浅,许明秀腰腹间一阵剧痛,顿时落了下乘。
他急急往后退去。
谢仞遥却进退不得,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抵在他腰间的东西滚烫而份量十足,让他想忽视都不成,烘得他整个人都不知道该把自己往哪里放。
界限完全被打破,明月无声,人也无声。
分明在室外院中,谢仞遥却觉四周密密实实都是顾渊峙的气息,将他困在了一个叫顾渊峙的屋子里,门窗紧闭,无处可逃。
谢仞遥知道自己与顾渊峙该做的都做了,按理说不应再无措。偏他脸皮薄,刀尖凌迟都可硬抗,只面对这种情况,往往恨不得将自己蜷起来。
更何况,此时他与顾渊峙本就该不熟。
谢仞遥四肢僵硬,又恼又窘,却不料那玩意愈发地不像话。
谢仞遥只觉身体里的疼痛都没这难捱,他实在受不住,心中有气,又不知为何,生出一点儿委屈,于是抿起唇,屈起手肘,狠狠地往后面人的腰腹上撞了几下。
他才撞两下,就被一只很烫的掌心猛地攥住了小臂。
顾渊峙捉住他小臂,将整个人半困在怀里,呼吸都比方才粗了几分,声音中带着克制:“别动了。”
谢仞遥愣了一瞬,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他一瞬间整个人都红透了,就这么任他抱着,再不敢动一下。
顾渊峙垂眸,就能看见他白发掩着的,红得要滴血的耳尖。
他也难受。
那地方的触感温软,简直像团软膏。
顾渊峙仰了仰头,喉头滚动,忍着连呼吸都不敢重,怕吓着怀里的人。
许明秀和那面具人再一次缠斗在一起,将整个后院的花草搅得七零八落。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那黑衣人终于找到了机会,将许明秀一脚踢开,翻出了后院。
许明秀面色森然,紧跟着他出了院子。
两人甫一从墙头消失,谢仞遥就不顾狭小,硬转了身,抬腿屈膝,将顾渊峙踢出了假山夹缝。
顾渊峙被他踢出了假山,就见谢仞遥寒着脸走了出来。
顾渊峙看着他通红的耳尖,忽然觉得觉得怀里空荡荡的。
他又不是圣人,偏还有一副色/欲熏心的心肠,梦里都不知放肆了多少回,真将人这么抱在怀里,别说蹭了,就是这么瞪他,他都受不了。
谁爱唾弃就唾弃吧,反正将人抱在怀里的是他。
谢仞遥板着脸,见他面上丝毫没有认错的痕迹,又狠狠地瞪了顾渊峙一眼,不再理他,追着许明秀消散的方向去了。
顾渊峙垂下眸,抬手摸了摸鼻尖,弯着眼,觉得今天赚了不少。
*
许明秀跟着面具人,一路出了金屏镇。
面具人跑得飞快,不过片刻,就到了白日里他查看尚正阳尸首的地方。
眼见着足够远了,许明秀冷笑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下一瞬,恐怖的灵力自他身体里荡出,随之,一道骇人剑意纵横而出。
这剑意夹杂着怒气,似从天际劈下,笔直凿向面具人头顶。
森然剑意之下,黑夜都被撕出了一道口子,一时间清光乍现,如白昼照亮了半边林子。
许明秀手中,多出了一把剑。
这剑长二尺二,剑未出鞘,剑身极薄,剑鞘竟是通身血红。剑柄之上,滴溜溜地嵌着一颗玄色宝石,被一身白的他握在手里,透着一股子铮然的邪气,不像一把正道弟子该握的剑。
但就是这把剑,曾跟着许明秀上莲峰宗,一剑出之,饮大能血,名扬修真界。
名唤斩长鲸。
剑意凶煞,刚烈至深。
面具人浑身汗毛一嗲,猛地刹住了脚步。
许明秀的剑意就擦着他的身子,落在了他前面一寸远的土地上。
一霎那,面具人面前的地崩开了一道数十丈深的沟,而旁,树倒根摧。
数十里之外,飞鸟惊起嘶鸣。
黑衣人被剑气荡得仰头跌滚在地,肩膀上扛着的人也跟着飞了出去,等他再反应过来的时候,胸口已经多了一只脚。
斩长鲸比剑鞘更赤红的剑身就悬着他眼珠上方,剑尖点在他面具上,剑意让面具顿时龟裂开来,刺得他整张脸都要撕裂开来。
许明秀瞳孔似幽冥,流转着尖锐的怒气:“你不是挺能跑?”
他说完这句话,就见面具人下巴处碎裂的面具簌簌地掉了下来,露出了鼻子往下的下巴。
面具人在笑。
他头顶悬着名剑斩长鲸,却笑得很开心,低哑的笑声弥漫开来,让人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笑声越来越大,却在最畅快处戛然而止,面具人面具眼眶下的瞳孔一弯,突然伸出手,竟是握住了斩长鲸的剑尖。
他握住剑的那瞬,许明秀感受到一股子山岳般的强大推力从剑上传来,硬生生推着他往后退去。
他方才的修为还不是如此厉害,许明秀看着他丝毫没受伤的手,眸中冷意顿盛。
他识海震动,一股磅礴的灵力就朝剑上涌去,和剑尖上传来的力道抗衡了起来。
斩长鲸朱红剑身颤动不已,似是感知到主人心意,剑意流转,慢慢地露出了杀意。
许明秀自从上了莲峰宗后,已经很久没有动杀人的心了。
但他此时,心中的杀意却愈发浓烈。
他自踏上修道之路,冥冥之中的直觉帮了他许多回。
而此时此刻的直觉告诉他——此人今日不杀,来日必是大祸!
磅礴的剑意和灵力之下,面具人的手,一寸寸地滑了下去。
他的面具愈发碎裂,摇摇欲坠地盖在他脸上,好像下一霎,就能被许明秀的剑意化为齑粉,露出本来的面目了。
然而他唯一露出来的唇,愉悦勾起的弧度却从未落下一分。
许明秀看着他,此时的面具人,分明已然是自己的砧板鱼肉,但他却总觉得,自己成了他的网中之鱼。
许明秀深知此时不能分神,于是不再乱想,愈发专注地将斩长鲸朝他眉目间压去。
终于,朱红的剑尖重新碰上了面具人的面具。
许明秀还未松口气,就见面具人歪了歪头。
就是这么轻巧的,毫不费力地一歪。
面具人整个头,就与许明秀的剑尖错开了。
他唇弯得更厉害了些,朝许明秀,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携满了鼓励的意思。
这愈发显得,许明秀方才的卖力,像一场笨拙且毫无作用的把戏。
面具人在戏弄他。
他从放在在院子中,到现在,都在高高在上地戏弄他。
像有人拿竹竿绑了个胡萝卜,自己这头驴,就巴巴地跟在这胡萝卜身后跑了许久,丝毫没意识到胡萝卜后面,还有个人。
此招斩的,是许明秀道心。
而许明秀瞳孔一缩,刚烈的剑意顿时弱了几分。
剑意随人意,斩长鲸赤红剑身一霎归于平静,纵然模样丝毫没有变化,但竟显现出了几分滑稽的怯意。
许明秀看见面具人另一只手抬起,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晃了晃,随后指了指旁边。
他下意识地朝面具人指的地方看去,就看见了蜷缩着的,被他从肩膀上扔下来的那个昏迷的小弟子。
面具人还在他的视线之内,许明秀瞥到小弟子的那瞬,余光里也看见面具人手腕一转,手中突然多了一把短剑。
那短剑在他修长指间灵巧地转了一圈,握着他的手就轻轻一掷。下一瞬,那短剑便如离弦之箭,朝小弟子脖子飞了过去。
许明秀来不及思考,下意识地抽剑飞身,朝小弟子身前挡去。
面具人便玩够了一般,从容地从地上起身。
他礼数周全地朝许明秀摆了摆手后,转身朝山林深处走去。
就在他整个人要隐入山林时,兀地停在了那里。
他轻轻抬起手,指尖里,夹着一片裹着灵力的锋利薄冰。
薄冰如匕首,在他指尖夹着的这片之外,无数片镜子般的薄冰高悬于深夜,牢笼一般囚困在他周身。锋利一端,尽数指向他要害。
稀稀烂烂的面具下,面具人笑容敛去,他掀起眼皮看去,就看见了一把银白的剑,带着另一股灼眼的剑意,已经到了他方寸之外。
谢仞遥握着拂雪,剑尖划破他肩膀衣裳,逼向他喉间。
便是在此时,面具人向他看来,谢仞遥撞入了一双几乎没有眼白的漆黑眼瞳。
阴冷而潮湿的,像下了一千年的腐烂大雨。
只被他注视着,谢仞遥顿时觉得身上爬满了吐着芯子的毒蛇。
谢仞遥心中恶寒,手腕上,仙驭一闪,漫天锋利的冰片毫不留情地朝他刺去。
而他整个人也来到了面具人身前。
这下偷袭极为成功,拂雪已至他颈间,面具人不得不抬手隔挡,谢仞遥见他反应,手腕一沉,拂雪剑身便顺势划着他小臂而下,朝他腋下横斜辟出。
风灵力荡出,推着薄冰更快地袭向面具人,也带出了矜伐剑法第三势风禾尽起,裹着四两拨千斤之意,指向他腋下腰腹空门。
面具人躲避不得,也没想躲,抬手之间,一柄漆黑长枪闪现,小臂往下,枪身挡住了拂雪。
然他躲过了这一招,终是没躲过漫天的薄冰。
面具人胸腹手臂上,顿时绽开了数道伤口。
还有更多的薄冰朝他刺去。
这处,枪与剑相撞,面具人似乎终于动怒了,他无视着袭来的薄冰,漆黑眼瞳死死盯着谢仞遥,而枪身一挑,枪尖裹着阴冷浓郁的灵力,狠狠地刺向谢仞遥喉咙。
也便是在此时,一柄古剑带着狠戾的凶气,划破空气,自谢仞遥背后朝他面目袭来。
古剑剑尖寒芒威严,竟比方才许明秀的剑意更甚,像是极愤怒。
面具人抬眼望去,恍然间觉得古剑像是条长着爪牙的龙,要将自己嚼碎。
而他身后,许明秀挡住了那柄短剑,也反应了过来,自他身后劈来。
三道剑意同时袭来,面具人兀地笑了。
他手中,枪身攻势一收,有了躲避之意。
谢仞遥自然不会让他如意,手拂雪剑身刺啦一声擦过枪身,朝面具人的手腕砍去。
然下一瞬,长枪忽而松了。
面具人弃了长枪,一退一闪,灵蛇一般,与他擦肩而过。
也成功躲开了三道向他袭来的剑意。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他人入山林,消失在了所有人视线当中。
谢仞遥转身就要追,却感觉到他整个人的气息都无了。
“追不上了。”许明秀的声音响起。
谢仞遥停下脚步,剑意散去,才感觉到手中一沉。
他低头看去,看见了一个面具。
这是一个张扬无比的面具,上面用朱笔碧石彩绘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猞猁,只不过此时裂得不成样子了,生动花纹上,布满了突兀难看的黑色断线。
它孤零零地躺在谢仞遥掌心里,还残留着一丝人体的余温。
那抹若隐若现的温凉正在他掌心飞速地褪去,谢仞遥眼神微动,看向了猞猁两只空空荡荡的眼眶。
整张面具线条笔触锋利,塑造的猞猁阴冷妖冶,而眼眶的形状却像狐狸的眼睛,弧线弯起,异常柔和。
猞猁森冷,眉眼弯弯。
猛一看去,构成了一个没有眼白的,凉薄的笑。
第83章
这面具, 是面具男刚刚与他擦肩而过时,放在他掌心里的。
谢仞遥与这笑对视了两眼,手一拢,那面具就在他掌心里化为了齑粉。
风一吹,齑粉就散了,谢仞遥抬头看去,就见许明秀站在那个昏迷的小弟子身旁,正看向他。
他面上还是那副寡淡的模样, 但眉眼间的神色,却显然有些怔愣。
谢仞遥略微一猜测,心中有了方向——方才面具人对付许明秀的那一招,确确实实地打在了他的七寸之上。
对于许明秀这种从大宗门走出来的天之骄子,一场酣畅淋漓的惨败会让他卧薪尝胆,可如果全程被戏弄,对手根本没有将你看在心上,便很容易被动摇道心了。
向来骄傲的宗门天才,道心一旦这样被动摇,大多会走向自我怀疑, 自暴自弃的路子上去。
但这些只能靠许明秀自己想明白,谢仞遥与他不过两面之交,自然不好说什么。
将拂雪收回了储物戒里,谢仞遥假装没有看见许明秀眉目间的茫然。
就在这时,顾渊峙落到了他身边,他随手将剑拾起来,细细看向谢仞遥。
面色又白了些。
谢仞遥当做没看见他投向自己的目光, 转而向许明秀走去,他走了几步, 就听见许明秀问道:“要联手吗?”
谢仞遥掀起眼皮看去,就见他眼中刚刚还在的挫败,已经被一扫而空,此时眼中,全然是清明的战意。
见谢仞遥望眼神中有打量,许明秀抬手,铮然一声,斩长鲸入剑鞘:“我要这么容易就被弄废了,这山河风云榜第二的名号说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白日里不和你们说这么多,是觉得你们帮不上什么忙。”许明秀道,“现在看来,你们修为还不错,人也听聪明的嘛。”
谢仞遥刚刚使了灵力,此时体内天道肆虐,疼得厉害。他走到许明秀身前站好,不理会他的客套,开门见山地问道:“什么联手?”
许明秀还是那张白开水一样的脸:“就是我们合作,捉到这个人。”
谢仞遥看了他两眼:“如果说联手,我们和金屏山联手,岂不是更好的选择?”
“反倒是道友,”谢仞遥顿了一下,“金屏山怕是不会轻易同意你来插手这件事吧。”
许明秀握着剑的指尖点了点剑鞘,也丝毫没客气:“话虽如此,但你们什么身份?就能和金屏山平起平坐地联手查人了。是哪个长老,还是哪方宗主?”
谢仞遥沉默了一瞬,他确实不想动用落琼宗宗主的身份,和金屏山一道查人。
桎梏太多。
“就算你们去了,”许明秀声音突然很淡,“他们也只会说你是小辈,做不得主。”
“最靠不住的,便是这些只会满嘴大局大义的宗主长老。”
他兀地转了对象,看向谢仞遥身后的顾渊峙:“你说呢?”
顾渊峙站在谢仞遥身边,落后他一步,高大的影子拢在谢仞遥伸手,闻言一笑:“我听谢言的。”
谢仞遥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谢言是自己在这回论道会上的化名。他没有接顾渊峙这话,只是看向许明秀:“你就不怀疑我们?万一我们和那人是一伙的呢。不然我们白天跟来,晚上又跟来,未免也太巧了些。”
许明秀没什么波澜的眉眼弯了弯,他抱着长剑,剑柄宝石折射的月光映在他眉眼上,流光溢彩。
他面容俊朗,这么一笑,配明月长剑,倒有了些少年人的意气。
许明秀只说了四个字:“我信你们。”
萍水相逢,少年人只是一同出过剑,就能结下一段缘分。没有什么利益得失的试探计较,如果非要说出个理由,那么就唯有相信二字了。
谢仞遥也静了一瞬,觉得有些话已经不必再多说了。
他扬眉:“合作愉快。”
许明秀笑意便更大了些,他道:“今晚之前,我就已经和他交过一回手了。”
他看向地上昏迷的小弟子:“他上回想杀我,没有杀成,才去杀了他朋友,那个莲峰宗的弟子。”
许明秀指了指自己肩膀:“他朋友颈上致命那道剑口,力道和形状,都和那人留在我肩膀上的伤口一样。”
谢仞遥见他这么说,便也补充道:“那个莲峰宗弟子名叫尚正阳,是莲峰宗这回派出的弟子当中,名次最好的。”
“这人,”谢仞遥一同看向躺在地上的小弟子,“你今晚过去他住处时,他就已经昏迷了吗?”
“非也,”许明秀摇了摇头,“面具人来之前,我和他聊了聊。他是面具人来了之后,被…吓晕的……”
“他叫赵枫,是怀山大陆一个叫御兽宗的弟子,”许明秀道,“听名便知,他们整个宗门都是养灵兽的,赵枫本人连剑都不怎么会使,这回论道会也早已被淘汰。他和尚正阳是好友,本想和好友一道在金屏山玩一阵再回宗门,没想到今日出门,好友就被杀了。”
“我们边回去边说吧,”许明秀弯腰扛起赵枫,三人一道往金屏镇走去,“尚正阳是突然倒了下去的,赵枫说他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其他的就更不知道了。”
许明秀沉吟道:“我觉得问他也没用。”
识海内灵根翻腾不休,带来的痛愈发猛烈,谢仞遥感觉到心脏都在细微地抽搐。他将因疼痛颤抖的指尖拢在袖子里,出口的声音平稳:“那今晚面具人来,只是为了防止赵枫看到他,来杀人灭口?”
顾渊峙在旁道:“但赵枫并未看见他。”
金屏镇的灯火出现在三人面前,许明秀目光冷了一分:“所以赵枫这条线索已经断了。”
他收了脚步,转过身来,似乎要说什么。
谢仞遥和他同时开口道:
“我觉得那人还会来找你。”
“我觉得那人还会来找我。”
面具人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杀许明秀,尚正阳被杀是没杀成许明秀,所以才挑他来杀,赵枫便更是属于纯属倒霉。
从方才面具人的行事风格来看,可不是会轻易放过目标的作风。
他诛许明秀道心,说不定便是为了下回下手更方便。
许明秀笑了,较浅的瞳孔里没有丝毫惧意:“他来便是。”
“金屏镇到了,我们今晚就先散了吧,”许明秀颠了颠肩膀上的赵枫,“他就先去我住处,等醒了再说,我们随时联系。 ”
等许明秀走远了,谢仞遥来得及去想顾渊峙,假山里的记忆回潮,谢仞遥面对顾渊峙,即不敢往下看,又不看看他脸,只能平视着,去瞧他的肩膀:“这事是我和许明秀的约定,你不必掺和进来。”
他话还未说完,就感觉额间鬓边落下了一只手:“你方才受伤了?”
顾渊峙手指碰到他额间,触到了一层薄薄的汗,下一瞬,谢仞遥就往后退了一步,他掀起眼皮看向顾渊峙:“我说的话,你从未听进去过是不是?”
顾渊峙放下手,指尖搓了搓,很认真地注视着他:“那你多给我说点好听的话嘛,好听的话我记一辈子。不好听的话,我转眼就忘了。”
*
莲峰宗尚正阳的死,在第二日,就传遍了整个论道会。
金屏山将莲峰宗的尸首收了回去,又请了莲峰宗此次带队的弟子上了金屏山,下午便放出了消息,说人死于仇杀。
至于凶手,金屏山请参加论道会的诸位宗门弟子们放心,承诺论道会结束之前,金屏山必然会捉到此人。
对于尚正阳的死,来参加论道会的弟子们倒没多害怕,只是当个热闹,又因金屏山的仇杀之说,热闹的另一端直接指向了岐山。
一时间围观者口水纷飞,岐山和莲峰宗之间火光四射,论道会向着一种奇怪的方向火热了起来。
“大致是这样了,”李仪站在桌前,对谢仞遥说着外头发生的事情,“但宗主,我估计着应当不是仇杀。”
谢仞遥从名单上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怎么说。”
李仪被他瞧着,手心顿时出了一层汗:“如果只是仇杀,金屏镇不会突然戒严,非但戒严,如今街上到处是金屏山行戒堂的巡逻弟子队。而且,仇杀这个原因这么明显的指向岐山,这两日,岐山的许明秀,可以一趟金屏山都未上过。”
他小心地总结:“因而弟子猜测,并非是仇杀。”
如果不是仇杀,那便另有其因,而真正的原因说出来,怕是要惊起千层浪。
李仪不敢再看谢仞遥,于是垂下头。他的余光里,能看见谢仞遥垂在腰间的发。
雪白,冷冽,而美丽。
李仪看着这抹白,因心中猜测而咄咄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纵然前方有大浪,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谢仞遥会挡在他们身前。
谢仞遥将名单收了起来,站起身来:“现下咱们宗门,是不是只剩白棠没被淘汰?”
李仪回道:“是,只剩白棠了,虽未被淘汰,名次也不怎么好,排八百多名。”
“你让她抓紧被淘汰了,”谢仞遥道,“然后你们早些回宗门吧。”
“好,我这就去安排。”李仪也正好有这个心思,这回来的,都是精英弟子,如果接下来乱起来,落琼宗短时间内再经不起动荡了。
他见谢仞遥起身,问道:“宗主是要出去吗?”
谢仞遥已经往外头走去:“我上金屏山一趟。”
金屏山坐落在金屏镇身后,是宗门真正的所在地,即便是在论道会,上山也要严格审核。
谢仞遥来到审核处,刚将腰间落琼宗的宗主令系好,再一抬头,迎面就走来了几个人。
他看清走在最前头的人后,手一动,宗主令就从他腰间消失了。
月悟没成想能在这碰见谢仞遥,似乎很是惊喜,半晌都不敢确认是他。
谢仞遥抬眼看向他身后——笑意盈盈的沉沤珠,依旧一副高贵面孔的玉川子,和跟在他身边的贺泉。
在贺泉旁边,还有一道身影,青衫玉冠,眉目温和。
是沉遥。
月悟走到他身前,开口想要喊他,谢仞遥比他抢先一步:“谢言。”
月悟一瞬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向沉沤珠一行人介绍时,顺着他的话道:“这是我在落琼宗的好友,叫谢言。”
又给谢仞遥介绍:“他们也是我的好友。”
沉沤珠率先笑盈盈地问候:“金屏山,沉沤珠。”
玉川子和贺泉也依次报上了名来。
沉遥最后温温柔柔地道:“钟鼎宗,沉遥。”
“你叫谢言对吗?”他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谢仞遥却对和他再次见面没什么兴趣,简单地点头后,他看向月悟:“你怎么来了?”
“定禅寺从不参加论道会,便承蒙修真界厚爱,推举我们每回当论道会当裁定魁首的人,是为公正些,”月悟解释道,“这届便是我来当这个裁定人了。”
谢仞遥颔首——找个没利益相关的人,到最后魁首是谁,各宗门都没怨言。
更何况这回魁首奖品还是天道机缘。
“但今天可不是为了论道会,”月悟笑道,“今天我们在一起,是为了……”
他话还未说完,就被一道温和的声音打断了。
沉遥看向谢仞遥:“这些日子,顾渊峙是在道友身边么?”
谢仞遥抬眼看过去。
沉遥依旧是温柔的笑意:“不是我多事,只是我师尊觉得顾渊峙这人不错,我也喜欢顾渊峙。这回论道会回去之后,师尊便想着为我两人主持合籍大典。”
他眉眼一弯:“我几日不见道侣,难免心焦,所以问问。”
第84章
他这话说出来,谢仞遥还没说什么,月悟面上先染上了几分尴尬。
他与沈遥本就不熟,不过因沉遥师尊鸿元仙尊的原因, 金屏山宗主让沉沤珠特意在论道会好好招待他。
月悟今日有事, 上金屏山去寻沉沤珠,恰巧碰到沉遥来拜访。
沉遥的师尊是钟鼎宗老祖, 不好冷落他,便让他和他们四个人凑到了一起。
却没想这鸿元仙尊的徒弟看上去温柔随和,一张口就这么惊世骇俗。
他给谢仞遥说这些干什么呢?
谢仞遥堂堂落琼宗宗主,难不成还能把你道侣藏起来?
再说,顾渊峙也凶名在外的,谢仞遥这样淡漠的人,也不像会和他纠缠。
月悟旁边,沉沤珠和玉川子三人,也都纷纷沉默了下去。年轻人们没遇到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都不知说什么。
唯沉遥还是那副清风明月的笑容,看着谢仞遥。
谢仞遥面色没有变,只问了一句:“你道侣去哪了, 你都不知道吗?”
他便不再理会沉遥,看向月悟:“你继续说。”
月悟一怔,连忙接上:“谢宗…道友有听闻莲峰宗有位弟子被仇杀之事么?”
谢仞遥颔首。
月悟便摸了摸鼻子, 道:“这事我们也很感兴趣,也恰巧今日在金屏山上,遇见了一位小道友。”
对面沉沤珠眼神往别处飘了飘——月悟这人够朋友,知道在外人面前帮她遮掩。
她身旁, 玉川子也不动声色地斜乜了他一眼。
月悟这话说得实在委婉。
实则是莲峰宗在金屏山的论道会上死了人,自然该金屏山竭尽全力地去查凶手。
而沉沤珠身为金屏山首席弟子,又有着一颗七窍爱凑热闹认为自己很行心,理所当然地想插手一番。
然他们这些小辈在金屏山宗主眼里,无非就是一群净惹麻烦的小孩,是尸首都不让她靠近的。
沉沤珠当然不可能就此罢休,柳无穷不让她插手,她偏就要插手,非但自己插手,还要叫上玉川子和月悟插好几手。
指不定最后还是她先揪出来凶手呢,话本子里都是这样写的。
就这么,谢仞遥眼前的这些人凑成了一个抓凶手小分队——沉遥除外。
听闻了赵枫今天会叫上金屏山问话后,沉沤珠一行人今日在金屏山下死皮赖脸地蹲了一天,才算拦着下山回府的赵枫。
和月悟嘴里的恰巧碰上是天壤之别。
玉川子嘟囔了一声:“亏还是出家人。”
但也让开了身子。
沉沤珠笑着给谢仞遥指了指:“就是他。”
谢仞遥抬眼看过去,看见了一个瑟瑟的身影。
赵枫揣着手,缩着肩膀,和这群天之骄子在一起,连话都不敢大声说。
见谢仞遥看过来,他不知道嗫嚅了句什么,就飞快地低下了头,将自己埋成了一只存在感为零的鸵鸟。
“谢道友要上金屏山?”沉沤珠眼睛一弯,落在谢仞遥身上的眼神饶有兴趣,她亲昵地将胳膊搭上赵枫肩膀,“赵枫答应和我们说一说那日之事,谢道友有兴趣一起去坐坐吗?”
赵枫一声细微的悲鸣,人又矮了几寸。
谢仞遥本想告辞,听见沉沤珠这话,转念一想,点了点头。
一群年轻人就随便找了家茶馆,要了个雅间。
茶水上好,雅间门一关,各自落座。
赵枫被安置在了主座。
他眉目间都是我哪里敢,但却连说声不的胆子都没有,终是哆嗦着身子,白着一张脸坐了下去,惶恐得像个被架在悬崖边的薄瓷杯盏。
这已然是够要他命的了,却不料刚坐稳,一抬头,就看见坐在他对面的谢仞遥摘下来了兜在头上的袍帽。
赵枫与他对视了一眼,下一瞬,脆弱惨白的脸就像被烧开的水,一下子红透了。
若非实在做不到,怕是头顶上耳朵里,都能往外头冒热气。
他这个反应,怀里也是突然一阵蠕动,眨眼间,竟从衣襟里钻出来了一团雪白东西,在桌子上一跃,奔向了谢仞遥怀里。
谢仞遥下意识地接住一揉,垂首看去,发现竟是只雪白的小猫。
长长的毛发被养得水润光滑,仰头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一黑一蓝,琉璃宝石一般。
见谢仞遥低下头来,它伸出爪子,按着他的手腕,就要去舔他。
谢仞遥眼中不由得闪过一丝笑,被按着的手托着它,另一只手朝它头上揉按去。
“这…这是我……我的灵宠……”一道结结巴巴的声音从对面传来,赵枫包子脸跟他的话一样,都恨不得皱成了一团,“对不住……冒犯了,它就是……就是……”
就是和我一样,喜欢漂亮的人。
但和谢仞遥一对视,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反倒是白猫被谢仞遥抱着,都流光溢彩了几分,头枕在他腕子上,腕子像玉,猫头也染上了几分玉的光泽。
这话怎么都说不出来,所幸谢仞遥只揉了两下,就举着猫放到桌子上,轻轻一抛,给他抛了回来,道:“无妨。”
赵枫脸上那汪滚烫的水又一热,化成了蒸汽,他接住灵宠,只顾着冒热气,更说不出一句话了。
沉沤珠在旁看着好笑,问他:“小赵枫,尚正阳死的时候,你看到什么了啊?”
谢仞遥也看过去。
赵枫抱紧了白猫,赶紧摇了摇头:“正阳他……他就突然一下子……倒在地上了……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倒是和许明秀说的一样。
那边,沉沤珠又细细地问了许多,赵枫的回答一以概之,就是——我不知道我没看见我不懂。
问到最后,沉沤珠趴在桌上,无力地摆了摆手,像株蔫了的草。
惹得赵枫满脸帮不上忙的愧怍。
谢仞遥眼见着他都要缩到桌子底下了,开口道:“他是真不知。”
沉沤珠叹了一口气:“那便先这样吧。”
一行人出了茶馆,沉沤珠几人都有些挫败,只剩月悟打起点精神,问谢仞遥:“谢道友还要上金屏山吗?”
见谢仞遥点头,月悟便笑道:“那就不耽误你了,以后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再来知会你。”
谢仞遥不欲与他们走的过近:“不必,我对此事不感兴趣。”
他话说完,就错身别了沉沤珠一行人,往金屏山的方向走去。
过了一个巷子,没走多久,谢仞遥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去,抬眸,淡淡看向后面跟着的人。
沉遥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一派温和模样。
见谢仞遥发现自己,他丝毫没有意外,温柔道:“谢道友莫生气,我跟来,是为了给你说声抱歉。”
“你知道的,我师尊是鸿元仙尊,我又是他唯一的弟子,平日里难免被捧着,便不太会说话。”沉遥歉意地笑了笑,“方才那些话出口,见你面色难看,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谢仞遥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的心态和神色,纠正他:“我没有面色难看。”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沉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跟过来,除了给你道歉,还有一件事要和你说。”
他道:“我知道顾渊峙这几日缠着你。”
谢仞遥静静地看着他,看见他眉目间多了几丝难言之隐:“他前些年,突然得了……癔症,总幻想着自己有一个道侣。”
“他应当是将你当成自己的道侣了,”沉遥顿了顿,重新拾起笑,“但我是知道的,道友自然是不想被他缠着的。”
“所以我们二人不如一起想个办法,治好他的癔症,如此便能还道友一个清静。为表感谢,他年我和顾渊峙的合籍大典,自然不会忘了落琼宗一份喜糖。”
*
谢仞遥见到花无穷时,她正站在一座春瓮枝做成的棺椁旁。
她身前,就是金屏山宗主——流玉仙尊柳无穷。
柳无穷看见谢仞遥走来,细细的柳眉弯了弯:“不尽同我说,谢宗主定会前来,我还不信,看来倒是我笃定错了。”
花不尽站在她身后,朝谢仞遥笑了笑。她一身凶悍的战意被柳无穷春水一样的温煦压了下去,竟显现出几分乖顺来。
两人都站在棺椁前,谢仞遥走上前去,问过好后,朝未封起来的棺椁里看了一眼。
尚正阳就躺在里面,一身莲峰宗宗服体面,神态平和安详。
然而他死的无辜,如今的凶手,还逍遥在外。
谢仞遥收回视线:“柳宗主,他动手了。”
柳无穷手抚上棺椁:“谢宗主是说,天道吗?”
谢仞遥耐心地解释道:“天道无法亲自杀人,杀人的,是他的爪牙,也或是,想成为他的爪牙的人。”
柳无穷目光如水,涂了粉色口脂的唇柔和,像是没听明白似的,抬眼望过来:“谢宗主是说,杀他的这人,是和天道站在一起的?”
谢仞遥看着她,目光不避让,笃定道:“是。”
她身后,花不尽沉沉地吐了一口气。
柳无穷笑容淡了淡,她转过身去,指了指尚正阳颈间的那道伤口:“谢宗主,请看这里。”
谢仞遥看向那处伤口。凶手下手极重,导致尚正阳伤口极深,深到能看见颈骨都露了出来。
谢仞遥视线落到他露出来的颈骨上,一眼就看出了不同——尚正阳的颈骨,是纯黑色的,连带着周围的肉,都漆黑一片,像是被大火烧过一般。
而前夜在金屏镇外,谢仞遥看到的他的伤口,还和正常人一样,是白色的骨头。
柳无穷见他看出来了:“谢宗主知道岐山的许明秀吧?”
谢仞遥转头看过去,听她说道:“许明秀是山河风云榜第二,这些年来从未变过,因而就算避世,声名也一直显赫。哪怕是不入道的凡人,大多也都听过他的名字。”
柳无穷抬眸,声音很轻:“但是谢宗主,你知道山河风云榜第一,是谁吗?”
谢仞遥被她问得一怔。
山河风云榜第一,他还真不知道。
人人都知道山河风云榜第二是许明秀,了解山河风云榜第三是沉沤珠。
往下数去,山河风云榜前十的名号,宗门,甚至使什么剑,是什么性格,修真界的修者都如数家珍。
前一百名,谢仞遥都或多或少有过耳闻。
但榜首之人,他细细回想过去,真就一回没听闻过。
“每回排名变动,山河风云榜都会现于天际,”柳无穷抬手指了指天,“谢宗主下回可以细看,许明秀名字上头,是模糊一片的,并瞧不见榜首之人的姓名。因而修真界人也都不知榜首之人姓甚名谁,是哪个宗门的弟子。”
谢仞遥道:“柳宗主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柳无穷笑了笑:“谢宗主等会儿便知了,这个山河风云榜的帮手,有一桩传闻。”
她复又指了指尚正阳的伤口:“传闻说,山河风云榜榜首是个刀修,其本命灵器是把长刀,刀刃漆黑,所伤之处,如炭过留痕,伤口都会被染得漆黑。”
谢仞遥一下子就明白了方才柳无穷那一堆话,他几乎下意识地追问道:“柳宗主还知道些什么吗?”
柳无穷见他目光如星,瞧不见丝毫怯意,顿了顿,道:“是还知道些什么。”
“他的名字。”
她停了一下。
“燕衔春。”
第85章
谢仞遥刚到金屏山山脚,就看见赵枫抱着他那只漂亮的白猫,站在审核处外。
他也瞧见了谢仞遥,眼中顿时一亮, 举起手臂, 拼命朝他挥手。
看见谢仞遥朝自己走过来,赵枫收了手,将自己的衣摆处一个小小的褶皱又抚了又抚。
面对谢仞遥,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拿出最体面的样子, 才敢承接他看来的目光。
“怎么了?”谢仞遥在他身前站定,怕他不敢开口,率先问道。
赵枫见他语气温和,果然胆子便大了些,扬起个笑容, 道:“谢道友, 我们到这边来。”
两人找了一个没人的小巷, 谢仞遥又掐了个诀,防止有人偷听:“好了,你说吧。”
赵枫狠狠地撸了一把猫头,鼓起本就没多少的勇气,小心翼翼地问道:“谢道友是不是和许明秀许道友认识?”
提到许明秀名字的时候,他音量顿时小了几分——只提一下名字,就能把他吓成这样。
谢仞遥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赵枫便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解释道:“是那晚有人要杀我,许道友说, 说是个白头发的修者和他一道救了我。”
他抬手,指了指谢仞遥被袍帽拢着的白发,嗫嚅道:“道友不是白发么……”
“我并未生气,”谢仞遥问,“许明秀还和你说了什么?”
赵枫顿时笑了,娃娃脸舒展开来:“他说你们要一起找到凶手!”
谢仞遥嗯了一声。
“所以我就想着,”赵枫一把举起来怀里的白猫,递到谢仞遥面前,“你们可能会用上它。”
谢仞遥垂眸看去,白猫眨巴着大眼睛,左右甩着尾巴,朝他欢喜地喵呜了一声。
谢仞遥:“你这猫……”
“它不是猫,”赵枫连忙否认,“它叫小白虎,是只寻宝灵兽。”
谢仞遥静了两瞬:“哦……”
他还以为这猫,这灵兽,只起一个可爱的作用。
这么想着,就见赵枫手里的灵兽一张嘴巴,眯起眼睛,朝他笑了笑。
赵枫也将眼喜滋滋地弯成了一条缝:“小白虎除了能寻宝,对气味也很是敏感,能根据人残留的气味,追溯到五天之内到过的地方。”
他又将灵兽往谢仞遥的地方举了举:“谢道友如果需要,就拿去用。”
谢仞遥伸出手,屈起手指,摩挲了两下灵兽的下巴,却问道:“你什么时候离开?”
“啊?”赵枫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低了声音,“金屏山宗主说,指不定还有事要问我,所以要我再等个五六日呢。”
虽然他心里怕得很。
但那可是金屏山宗主,怕是自己宗主见着她,连呼吸都不敢大声,更何况他一个小弟子。
哪里能拒绝,哪里敢拒绝。
灵兽被摸得舒服,低下头要舔他的指尖,谢仞遥收回手:“你知道的,不是已经都说完了?”
赵枫猜不到他什么意思,忐忑地点了点头。
“那就两日后走吧,”谢仞遥道,“你也知道前夜发生的事情,你宗门的人都已经回去了,你孤身一人住在这里也是危险。两日后落琼宗弟子也要走,你和他们结伴走,我让他们先把你送上飞鱼船。”
“至于这小灵兽,”谢仞遥看了一眼朝他眨巴眼的小白虎,很难不把它当成一只猫,“灵兽离不开主人,跟着你走吧。”
他一下子说太多话,体内天道察觉,经脉就疼得厉害。谢仞遥缓了缓后,又道:“尚正阳是你朋友,等抓到凶手,我们会知会你。”
赵枫见他方才都不怎么搭理沉沤珠这些人,却会给自己嘱咐这么多,本该高兴,但又一想他话里的意思,是说自己可能会再被凶手找上门来,又怕得心都攥了起来。
赵枫一时如惊弓之鸟,话都不知道怎么说了,只能哆嗦着点头,半晌挤出来一句:“多谢道友。”
他刚说出来这话,眼前就多了一只手,那手白皙指尖里面捏着个东西,赵枫下意识接过来后,才看清是一个杏花样的玉坠。
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符文,灵力流转,煞是漂亮。
“遇到危险就捏碎它,能挡下元婴期的一击,它被捏碎,我也会感受到。月悟那边你也不用道别了,等凶手抓到,见面的机会多的是,”谢仞遥收回手,“下回见了,你才要好好看看他。”
赵枫呆呆地啊了一声:“看什么啊?”
谢仞遥又揉了一把猫头,声音淡淡:“看他下回的嘴巴,肯定比这回的还要大。”
赵枫没忍住,攥着玉坠,噗一声笑了。
不知为何,这么一笑,突然便没这么怕了。
因而和谢仞遥告别时,他整个人连脊背都挺直了几分。
猫一样的灵兽趴在他肩膀上,尾巴一扫一扫,和主人一样,也甚是高兴。
直到不见了他们身影,谢仞遥这才转身回了住处。
甫一进自己院子,谢仞遥就闻到了一股子酒味——这味不并非从他院中而来,而是来自隔壁。
顾渊峙住的地方。
酒味浓烈,谢仞遥站在院子里,瞧了一眼对面,没有理会,转身进了自己屋子。
但那股酒味却固执地如影随形,等谢仞遥坐在床边,闭眼理了一会儿燕衔春的事情,那股烈酒的味道还没有消散。
透过窗棂,丝线一般,牢牢缠住他的嗅觉。
不过片刻,谢仞遥心中,熟悉的烦躁再次升起。
他广袖中的手攥起,睁开了眼,伸手朝脖颈上摩挲去。
层层叠叠衣裳包裹的颈子上,带着一串极细的颈链,上面坠着一个小巧的木雕小楼。
它平时就坠在谢仞遥心口处,被他安放在离心脏最近的地方。
谢仞遥指尖捏着二楼屋檐,轻轻一扭,一阵轻微的咔嚓声过后,他就消失在了屋子里。
自从王闻清去世后,他并不常来这里。
他没什么东西了,于是越珍贵的,越不敢触碰。
这是他的家,每回来一次,心肠就会软一分。心肠软了,便容易消磨勇气。
谢仞遥想着,他现在不来倒也无妨,等以后哪天死了,若像师尊一样,能留下尸骨,就要葬在这里。
这样看来,他比王闻清还幸运几分——自己死后一副潦草的骨头架,还能有一个长长久久的家。
谢仞遥坐在他精心布置的卧房里,终于再闻不到酒味,一切都清静了下来。
虚无境里不分日夜,事物万年不变,谢仞遥坐了会儿,俯下身去,将自己埋在了暄软的被褥里。
这里面还残留着顾渊峙的气味。
顾渊峙以往黏着谢仞遥时,最喜欢将脸埋在他脖颈里,说他身上有股子香味。谢仞遥不觉得自己香,但每回离顾渊峙近了,倒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是淡淡的干净皂角味,干燥、厚重,令人安心。
谢仞遥薄薄的身躯陷在床铺里,被这样的气味包围着,闭上眼睛,这回,没看见王闻清。
只有温暖的黑暗。
就在谢仞遥几乎对这黑暗产生贪婪时,他睁开眼,看见了鬓边,散在床上的,苍白的发。
谢仞遥怔怔地瞧了半晌,轻轻眨了眨眼,心中升起了滔天的,让他无地自容的羞耻。
*
他从虚无境里出去时,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细蒙蒙的雨丝不过半晌就猛烈了起来,砸得瓦砖噼啪,地上一个个绽开的水泡,让整个金屏镇,霎时笼罩一片水雾之中。
谢仞遥收了手中的瓷片,推开窗户,冷冽的风顿时吹散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外院里,白棠和一众落琼宗弟子应当是回来了,隔着层层雨幕,谢仞遥听见了阵阵遥远传来的笑闹声。
酒味还在。
谢仞遥撑着伞,出了院子。
最外头的随墙门并未上锁,谢仞遥伸手一推,就进了院子,看见了顾渊峙。
顾渊峙坐在屋檐下,一条腿盘着,另一条腿随意屈起,身旁摆着几坛子酒。
他一条胳膊支在屈起来的腿上,上半身没有穿衣裳,露出了大半身结实隆起的肌肉,肩颈处,一道皮开肉绽的深深剑伤。
谢仞遥进来的时候,他正将一团沾了酒的棉布,朝伤口处擦去。听闻响声,他抬头看过来,眉眼没什么表情,显现出一股锋利的冷淡。
但看到谢仞遥后,他一怔,唇角勾起,面上顿时露出一个笑。
隔着雾蒙蒙的雨幕,谢仞遥也能感受到他的开心。
谢仞遥撑着伞,慢慢走过去,进了从屋檐下坠去的雨帘后,雨声顿歇了几分。他将油纸伞支在一旁,在顾渊峙身旁坐了下去,抬眼去看他肩颈:“这是怎么了?”
顾渊峙伸手捞起来上衣,盖住最狰狞的伤口,笑道:“论道会,难免会这样。”
他这样,对方只会更惨。
这话没有说出来,听起来血肉模糊的,谢仞遥听了,平白的脏了耳朵。
谢仞遥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伤口,垂下头,在袖口里摩挲了会儿,手里多了个小瓷瓶。
他手一扬,瓷瓶在空中划过一个细小的弧度,精准落到了顾渊峙怀里:“这是灵药,比烈酒好。”
谢仞遥今日对他,比前几日温和了许多,顾渊峙接好灵药瓶,指尖在瓶口摩挲了两下,看着他:“早知道,我真该被多砍几剑。”
谢仞遥抬手指了指他身旁的酒坛:“一个剑伤,不用灵药,偏摆了几大坛敞开的烈酒,味飘了不知多远。怕是十里外路过的鸡,都担心这里有个酒鬼。”
他很淡地弯了弯眼:“你被砍了一剑,就能算计这么多,多被砍几剑,怕是能上天。”
这是顾渊峙第一回见到他笑,不知为何,心中突然泛起一阵酸楚,这没缘由的酸楚来得太厉害,让他脱口道:“你以前,是不是很爱笑。”
这话出来后,两人都是一愣,谢仞遥那点笑意,也像幻觉一样,在顾渊峙眼前晃了一下,就不见了。
耳边风雨潇潇。
谢仞遥声音却平缓柔和:“我今日见到沉遥了。”
“他对你胡言乱语了吧,”顾渊峙记将身旁的酒坛一个个封坛,闻言住了手,认真看向谢仞遥,“沉遥是鸿元仙尊唯一的弟子,自小被养在他身边,鸿元仙尊,就是钟鼎宗的老祖。”
“我当年离开钟鼎宗,躲进了它后面的十万大山里,钟鼎宗宗主对我没追究,但常旭和钱多来肯定不会放过我,于是便去给鸿元告了状。鸿元想着锻炼一下沉遥,于是就派他来诛杀我。”
他当时没了邪丹的桎梏,又有十万大山藏身,纵然有常旭两人和一个沉遥,想避开他们,也是容易的。
但鸿元仙尊怎么会放心沉遥一人前来。
随着沉遥一道前来,保护他安全的,是鸿元仙尊的一道分神。
沉遥独自找了半个月,没找到顾渊峙,渐渐地便不耐烦,于是便对这道分身撒娇,央求鸿元仙尊出手。
鸿元仙尊,洞虚期的大能。
洞虚期,差一步就是大乘,大乘之上,便可渡劫成仙。
慈祥的分神摸了摸沉遥的头,笑着指尖一点,就锁定了顾渊峙的藏身之处。
绝对的实力之下,顾渊峙的费尽心机显得不堪一击,狼狈而又滑稽。
而被找到的那天,恰巧是顾渊峙该洗第五次血的日子。
他当时的情况,自然没有洗血的条件,于是体内占了多数的龙血开始肆虐。顾渊峙被找到时,正蜷缩在一个山洞里,半面身子龙鳞喷张,整个人痛苦不堪。
面对着这样子的顾渊峙,常旭不敢再隐瞒一点 ,将所有的一切对鸿元仙尊全盘托出。
沉遥看着地上的顾渊峙,眉目间都是盎然的兴趣,像听了一个好听故事的孩子,对鸿元仙尊讨要道:“师尊,听说龙有逆鳞,它长出逆鳞没?弟子想要。”
鸿元仙尊也未见过龙,揣测道:“拔了会死吧。”
“阿遥,你不是闹着要道侣吗?”他看了片刻顾渊峙,握着沉遥的手腕,笑容慈祥,一如任何一个宠爱后辈的长辈,“师尊不是答应过你,要为你找个世上最厉害的道侣?”
“这条龙,师尊把它圈起来,给我的阿遥当道侣,可好?”
第86章
“我山里藏了些人, 虽说还差一次洗血,但到底有了些龙的本事。”
鸿元仙尊来的是一道分神,顾渊峙不顾一切地拼死一站后, 竟真的逃了出去。
他逃了出去后,开始想尽一切办法躲藏,曾一度离开了青霭大陆,才没被鸿元仙尊找到。
抬手将最后一个酒坛封住,顾渊峙声音平静:“经过二十多年的周旋,现下他们拿我也没什么办法。”
其中好几次差点丧命的凶险,顾渊峙都没细说:“鸿元后来也想明白了对我不能硬来,于是开始怀柔。这回我需要一个参加论道会的名额,鸿元便以这个名额为交易,让我护送沉遥过来, 想让我与他在相处中生情。”
“但这不可能, ”他抬眸看向谢仞遥,沉沉风雨间,神色很认真,“我已经有爱人了。”
“我忘了与他的所有事, 我仍记得爱他的感觉。”
犹如此刻。
谢仞遥与他对视,看着他专诚的眼眸,广袖下的手慢慢攥起。
直到攥得他整个心硬了起来, 才又问道:“你要洗几次血?”
顾渊峙顿了顿,回答他:“五次。”
片刻后,谢仞遥嗯了一声。
上回顾渊峙对他说的,是要洗四次。
这么早就会骗人了。
“你第五次血还没洗?”谢仞遥又问。
顾渊峙摇了摇头。
有风刮来,吹落得檐外风雨往里潲,将两人靠外的衣衫渐渐濡湿。
顾渊峙抬了抬手,灵力顷出,谢仞遥周身,顿然雨消风静。
他对自己还浸在风雨里倒毫不在意,只手臂松松搭在膝盖上,慢慢弯起眼睛:“我还要找我娘子。第五次洗血有些危险,我要死,也要先找到娘子再死。”
现在好像找到了,顾渊峙视线掠过谢仞遥垂在地席上的白发——它方才被雨打湿了,此时闪着细润的光泽,发梢柔顺地弯起,新雪一样散在红木的地席上,勾得人心痒。
虽然娘子不认他,还要对他说许多让他难受的狠心话。
他这话说完后,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湍急的雨已经下了好一会儿,刮来的风愈发地悠长森凉,浸得人脾肺冰凉一片。
许久之后,谢仞遥的声音才又响起来:“我这回过来,是为知会你,尚正阳的事有了眉目。”
金屏山不相信尚正阳是燕衔春杀的,谢仞遥则经过素月秘境与他的交手,则确信无比。
“如若不出意外,”谢仞遥手臂动了动,漆黑衣袍就遮住了那缕湿白的发,“过段日子后,我就要走了。”
“我方才提沉遥的意思是,他告诉我,你有癔症。”
谢仞遥这话说出来,就见对面,顾渊峙的脸色沉了下去。
飘荡在两人之间,那点若有若无的温情,霎时间被谢仞遥这话劈散了。
谢仞遥却没有丝毫停顿:“所以对你这些日子的冒犯,我可以不在意。毕竟以后,我们也不会再见面了。”
谢仞遥说到这儿,眼睫颤了颤,朝顾渊峙更深地注视了过来。
远方大雨浮晴日,天际霞光乍破,金白的光掠过群山,浮落在了他薄薄的眼尾上,在他脸颊投下了片蝴蝶似的阴影。
“我未曾告诉过你,”顾渊峙听见他平静道,“我有心上人。”
谢仞遥眸中漆黑悠远,风雨浇不透:“我很爱他。”
顾渊峙从前粘着他时,常常凑到他脸边,瞳孔里都是情意,会一遍遍笑着说:“师兄,我好爱你。”
谢仞遥却如羞于用翅膀碰水的燕,对于这样的话,只会沉默,回应微红的耳尖。
此时此刻,说出了这些话,却没人再能听明白了。
对不起,谢仞遥在心里道。
师兄也很爱你。
谢仞遥眼尾垂下,起了身,就要离开,却在转身时,听到顾渊峙问:“你不是问过我,我为什么要参加此次论道会。”
顾渊峙也站了起来,走向他:“我要让天道告诉我,我娘子是谁。”
顾渊峙看着他,声音很轻:“然后我要找他问明白,他怎么不要我了。”
风雨稍歇,有鸟扑棱着被沾湿翅膀,飞向了墨绿色的远方。
顾渊峙离谢仞遥不过一步之遥,他问道:“我怎么都想不明白,他怎么不要我了?”
偏顾渊峙能逃过鸿元二十年的追捕,能扛过一波波龙血带来的反噬,但对于这件事,却无可奈何。
顾渊峙很认真,很诚恳地追问道:“我做错什么事了吗?才让他扔下我。”
“如果是我错了,我会改。”顾渊峙抬手,递给了谢仞遥一张纸片。
这是一张很薄很薄,不完整的纸片,像是从哪上,随手撕下的一角,因为过了很久,边缘已经开始泛黄。上面用不怎么规整的笔法写了三个字:顾渊峙。
顾渊峙道:“但他不能给我起了名字,又不要我。”
谢仞遥握着这张残缺的纸片,抬头,看见了顾渊峙瞳孔里,有些怔愣的自己。
顾渊峙无比耐心,将自己一点点碾碎说给他听:“他不愿意认我也行,以往总有踪迹,我会一点点找到,摆到他面前。”
比如这片纸,比如手腕上刻的字,比如眼前的人没有问他,洗血是什么意思。
顾渊峙见谢仞遥面上有些怔然,突然抬手,抚上他的颈。
终于碰到了觊觎许久的发,顾渊峙手一用力,就将谢仞遥抱进了怀里。
檐上噼噼啪啪的声音骤然紧密,雨又大了起来。
谢仞遥的额头直直撞上了他肩膀上的伤口,顾渊峙肌肉一绷,却更深地将他往怀里摁了摁。
他掌心用力,揉了一把手下腻白的颈,低声道:“他不能不要我了。他不要我,就是在杀死我。”
他声音又低了些:“他不要我了,我活着还干什么呢?”
谢仞遥闻到了他身上剧烈的血腥气,和自己手臂上味道如出一辙。
这味道让他觉得,顾渊峙不是受了伤,而是在拥抱他之前,已经提着刀,砍下了一座城池的人头。
才能说出如此决绝的话。
“别在提什么心上人了,”谢仞遥感觉到顾渊峙的头又低了些,低到唇碰到了他的耳尖,滚烫的吐气尽数漫到了他颈边身上, “当我求你了,你说这些话,不如直接刮我的肉,凿我的骨。”
狂风乍起,卷得雨丝杂似乱流,吹得树叶摩擦声纷飞。
谢仞遥怔在了原地,恍然间,只听到一声清亮的鸟叫声自千峰万壑那头传来,却听不出品种。
顾渊峙垂眸,歪了歪头,唇瓣拂过他柔软的耳朵,印在了谢仞遥雪白的侧颈上。
他唇抵着谢仞遥侧颈,一字一句地说道:“谁想碰你,要么杀了我。”
他微微松开谢仞遥,笑道:“要么被我挫骨扬灰。”
满庭院的寂静,谢仞遥抬眸与他无声对视,直至院门又一声吱呀轻响,李仪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谢言在此处吗?”
谢仞遥如梦初醒,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看过去。
那边,李仪已经瞧见他身影了,他小跑至两人身边,当作没看见顾渊峙,只对谢仞遥道:“岐山许明秀找你。”
谢仞遥拾起手边的伞,稳住颤抖的指尖,应了一声:“我们走。”
“不用走了,我在这。”雨里又传来一道声音。
谢仞遥抬头看去,就看见了许明秀垂下来的衣角。他盘腿在一杆翠竹上,轻得像一片竹叶,随着翠竹在风雨中沉浮。
见谢仞遥看过来,他先举起双手,弯着眼睛,很懂事地道:“我什么都没瞧见。”
谢仞遥无视侧颈上残留的痒,不理会他这话,只问:“怎么了?”
许明秀笑意这才敛去,道:“又有人被杀了。”
“但没死成,”他话里转了一个大弯,“他杀人时,碰到了沉沤珠一行人,被救了下来,现在正被沉沤珠那些人问话。”
“约莫着快问完了,”转瞬之间,许明秀就从翠竹落到了地上,“要去蹲蹲人么?”
谢仞遥撑起伞,没在看身后的顾渊峙,走进了雨中:“我们走。”
但许明秀料想不到的是,沉沤珠竟然能盘问这么久。
谢仞遥和许明秀落座后,桌子顿时拥挤了很多。没时间细想他们怎么又和沈沤珠这些人凑到一起了,谢仞遥往桌子对面看去,看到了一个年轻弟子。
他整个人瘦削,双颊都凹了下去,颧骨很高,一双眼睛正瞪得极大,双手摆在桌子上,不停地去抠手里一个装着灵丹的瓷瓶。
“他出手极快,”年轻弟子咽了一口唾沫,挂在瘦短脖颈间,显得硕大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我什么都没瞧见,只看见他衣摆上,绣的有…”
他没有停顿多长时间,道:“有蛟龙。”
整张桌子都静了几瞬,谢仞遥问他:“你确定?”
“万般确定,”年轻弟子瘦黄的脸上笃定万分,“就是蛟龙,我不会认错。”
全五大陆,衣摆上绣有蛟龙的,只有皇室。
“着实对不住,我只看见了这么多。”到最后,他有些不安地道。
“没事,”沉沤珠叹了口气,“谢谢道友告知,你先回去好好休息吧。”
他们都能感受到雅间的门外,一直站着几道鬼鬼祟祟的气息,应当是在等这个年轻弟子回家的同门了。
年轻弟子顿时松了一口气,哎了一声,站起身来。
他对着沉沤珠弯腰行了个礼:“感谢道友出手搭救,我宗门虽是一般,但以后如若有需要我林裁冰的地方,我定然义不容辞。”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似乎被卷入了一件天大的事,但不想牵连弱小的宗门,方才心中万般思索,说出口的话委婉再委婉。
沉沤珠冲他摆了摆手,什么都不想说。
她感觉好累,办个案子,怎么比论道会跟人打架还累。
林裁冰又感激地行了一礼,面上显出几分踌躇,随之往前走了一步,伸出握着灵丹瓶的手,低声道:“那这个……”
沉沤珠又摆了摆手,有气无力:“你拿走吧,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林裁冰握紧灵丹瓶子,踌躇顿时化为了高兴。
灵丹对沈沤珠这种人来说,怕是比糖豆贵重不了多少,但对于他们这种小宗门来说,一个下品的灵丹,都要是受了重伤后,才舍得拿出来疗伤的。
而手里这一瓶,足足有十几颗上品灵丹,已经足以被林裁冰宗门当做传宗之宝了。
虽说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但得了这个天大的宝贝,林裁冰觉得,简直是天道在眷顾。
谢仞遥见他开心,嘱咐道:“回去后也要注意安全,如若无事,能早些离开,便早些离开。”
林裁冰尽数应答,高兴地握着灵丹瓶子,出了雅间,和门外几道鬼鬼祟祟的气息,兴高采烈地走远了。
等他走了,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月悟问沉沤珠:“要让柳宗主,多注意皇室的事吗?”
“注意什么?”沉沤珠叹道,“我看起来像傻子吗?林裁冰修为比尚正阳差许多,上回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凶手杀尚正阳,都能于无形。而这回是在金屏镇外,周遭不见一个人,凶手杀林裁冰,还能让他瞧见自己衣摆,衣摆处还绣着蛟龙。”
她一摊手:“这不明摆着,让我们怀疑皇室?”
说罢一转头,向谢仞遥求证:“我说得对吧。”
谢仞遥开口道:“林裁冰说的,不无道理。”
他道:“灭世之祸时,最先成为天道爪牙的,便是皇室。”
漫长的沉寂过后,沉沤珠坐直了身子,她面上,方才小女孩一样的茫然神色,倏尔不见了。
沉沤珠直起身子,瞳孔微沉,眼中神色骤然间闪过锐利。
金屏山年轻一辈的首席,柔声问谢仞遥:“你也收到那封信了啊?”
谢仞遥将茶盏放回桌上,与她对视,面不改色:“我就是落琼宗的人。”
这话一出,沉沤珠怔了一下后,眼睛就睁大了。
她面上,方才不设防的神色一瞬间又回来了,沉沤珠拍拍手,眼睛弯弯:“我会把今日之事,如数告知我师尊和宗主。”
“但以我们宗主的性子,怕是往后,金屏山的措施会更严苛,”沉沤珠环视了一圈,无奈笑笑,“诸位做好准备。”
而就在沈沤珠说这话时,钟鼎宗的弟子住处,迎来了一个人。
被叫去开门的弟子心中本不怎么情愿,开门时,脸上带着几分不情不愿的烦躁。
但开门后,见了来人,愣了一瞬后,小弟子一下子就不敢烦躁了。
来的人是顾渊峙。
小弟子摆出一个不敢不笑的笑,率先开口:“顾师兄今日怎么有时间……”
但话没说完,顾渊峙看都没看他,大步就从他身边走远了。
他朝庭院深处最大的一座院子走了过去。
沉遥就住在这个院子里。
顾渊峙推开小院的垂花门,就看见了院中央的沉遥。
见到他,沉遥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朝他很是惊喜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顾渊峙面上没什么表情,反手关了垂花门,朝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沉遥这话还未说完,他脖间就多出了一只手。
顾渊峙拽着他领子,隔着衣襟,掐上了他脖子。
沉遥整个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被顾渊峙掐着摔到了地上。
青玉莲花冠碰的一声撞到了地上的青砖,撞得沉遥整齐的发散开,耳中嗡鸣一片。
在凌乱和窒息中,沉遥看见了顾渊峙冷漠的眼,含着无情的狠戾。
他听到了顾渊峙冰冷的声音:“你去找谢言了?”
第87章
沉遥闻到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浓厚到让人想逃离。
沉遥呼吸不上来,下意识地想要动用灵力,然而他识海刚动, 一股比他雄厚很多的灵力立时就朝他扑了上来, 压得他识海不敢再动弹丝毫。
顾渊峙不给他思考的时间,掐着他脖颈的手不断攥紧,又问了一遍,话里已经没有了多少耐心:“你去找谢言了?”
沉遥不再挣扎, 但还是拼命端起他体面的笑,他艰难道:“顾渊峙,你有本事…就掐死我…给我师尊看看…”
顾渊峙什么话都没说,手上力道却猛地一狠。
沉遥喉中响起一声微弱的悲鸣,眼前一黑。
沉遥这下连微笑都不能了, 他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往脸上涌去。
自记事来, 他从未经历过如此狼狈过。
不知过了多久, 眼前的景色才重新出现,沉遥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他根本不是你找…的人…”
“你…手腕上的…遥字…”他说几个字就要喘一下,“他…名字里…有吗?”
沉遥突然弯了眼睛, 他死死盯住顾渊峙:“顾渊峙…那个遥字……万一…万一…是我的遥字呢…”
喉中渐渐漫开铁锈味,沉遥哈了一声:“你…这样…对我…以…以后该…多后悔…啊……”
顾渊峙笑了, 笑意不达眼底, 于是显得瞳孔愈发森凉。
他道:“我是忘了,不是傻了。”
顾渊峙微微俯了俯头:“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么?”
“我杀了你又如何呢,最坏不过被你师尊杀了, ”顾渊峙道,“那也是你比我先死。”
“我不怕死,你能不怕么?”
沉遥来不及思索这话中的意思,就觉得喉间铁块般的手狠狠地一收。
一瞬的时间被这一收拉扯成了一日那般长,沉遥瞳孔散开。他听到了一声从自己脖颈里发出的咔嚓声。
但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没了意识。
“嗬……”
像是过了一辈子那么长,沉遥喉咙里才重新发出了一声嗬叫。每一次的呼吸都像刀割,他拿手去摸索自己的喉咙,才感受到顾渊峙的手从自己脖颈上离开了。
沉遥听到了顾渊峙的声音:“再让我知道你出现在谢言面前,你就等着你师尊给你收尸吧。”
“还有,”顾渊峙没什么感情地勾了勾唇,“你以为你师尊真的是在为你找道侣么。”
沉遥腿无力地在地上蹬了蹬,茫茫然地问:“什么…意思?”
“如果我化龙不成,成了废人一个,你觉得你师尊,还会让我成为你的道侣吗?”顾渊峙俯视着他,“或是我化龙成了,你却无法与我结为道侣,你觉得你师尊,还会这样宠爱你吗?”
*
果真如沉沤珠说的那般,金屏山知道了林裁冰差点被杀死之事后,第二日,整个金屏镇就被控制了起来——参加论道会的弟子,除了比试时间外,平常日子,一律不准出住处。
除此之外,未离开金屏镇的各宗门弟子,都要接受金屏山的盘查。
整个金屏镇,如临冬的树,转眼凋零萧瑟了起来。
而落琼宗虽说在两日前就被完全淘汰了,但毕竟还未离开,自然要接受盘查。
于是回宗门的日子,只能往后拖。
这么一拖,就到了半个月后。
整个论道会,此时也进入了尾声。
大半个月过去,金屏山丝毫没有找到一点凶手的线索,一时间私下里,怎么猜测的都有。
但更多人的目光,还是投向了天道机缘。
论道会到了尾声,天道机缘也便该浮现了。
天道之下,几条人命,哪里能引起什么注意。
金屏镇如条奔涌了几个月的大江,平静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
谢仞遥则趁着这半个月,和许明秀一道,趁着夜晚,将前一千名弟子名单上的人,暗中探访了一遍。
都不是那晚的人。
谢仞遥查完最后一个人后,掌心一握,手里的名单在灵力下化为齑粉。
今日天不怎么好,阴沉一片,谢仞遥端端正正地坐在院子里,抬头瞧四四方方的天。
他找不到燕衔春。
这更像燕衔春的嘲讽——只要他想,就能永永远远地躲在这个小小的金屏镇里。杀人放火,全凭他心意。
这让谢仞遥难免从心底里生出烦躁和无力来。
但他不能如此,他心底有一分波动,就能被天道捉住,放大成十分,从而毁了他。
谢仞遥坐在那里,呼吸绵长,一点点将急躁压了下去。
“宗主,”李仪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一切收拾好了。”
谢仞遥收回思绪,站起身来:“好,我送送你们。”
昨日金屏山已经对落琼宗盘查完毕,午时过后,落琼宗弟子便可离开金屏镇回宗门了。
今日离开金屏镇的,不止一个落琼宗。
落琼宗一行人出了金屏镇外,也看见了其他几家回宗门的弟子。
无一例外的是,众人都很沉默。
谢仞遥一身黑袍,被簇拥着走在最前头,跟身旁的白棠交代:“等会儿接了赵枫后,你们将他安全送上飞鱼船后再离开。他胆子小,你们别闹他。”
白棠牵着唐豆子的手,笑嘻嘻地应了下去:“宗主放心,我们一定将他保护得好好的!”
“李仪,”谢仞遥对李仪道,“回宗门后,如若外界风波太盛,我也没回去,可启护宗大阵。”
李仪一一应着,谢仞遥还要再嘱咐些什么,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只是他,落琼宗一行人,和周遭其他的宗门弟子,也都驻了足,朝前看去。
在他们的前面,正围着一群肃静的人。
谢仞遥看见了沉沤珠,沉沤珠今日没有再穿裙子,她穿了一袭银色软甲,马尾辫高高扎起,面色寒如数九的天。
她身旁,依旧跟着月悟和玉川子几人。
几人的神色和她如出一辙。
他们之外,围了一群金屏山的弟子。
谢仞遥看见了沉沤珠,沉沤珠几人也看见了他。
沉沤珠罕见得没有笑,她神色沉沉,沉默地对谢仞遥招了招手。
谢仞遥走上前去。周遭金屏山的弟子瞧见,自动避开,给他让了一条缝。
因而谢仞遥没走到跟前,就看见了地上躺着的人。
瘦瘦小小的,单薄的躯干怯怯地蜷缩着,头却高高仰着。
他扬起的头正好对着谢仞遥的方向,睁得大大的眼与谢仞遥对视上。
那眼中还存着点儿热气,但已经散地差不多了,像一片即将干涸的沼泽。
但仿佛只要给他浇点儿水,他就能重新鲜活过来,抱着那只像猫的小灵兽,小心翼翼地朝他摆手,喊着:“谢道友,我们到这边来。”
谢仞遥瞳孔转了转,真的就看到了那只白猫灵兽。
散落在赵枫脚边,前几日还光滑漂亮的皮毛,此时像一摊干枯的草。
它的眼睛和主人一样,也没来得及闭上,因为死亡,那只蓝色的瞳孔,也已经浑浊如墨。
谢仞遥没有停住脚步,他一直走到了赵枫的尸体身边,才堪堪停下,垂下眸,像不认识他一样,仔细端详了起来。
赵枫侧躺着,一条胳膊直直伸着,垫在了高仰的头颅之下,谢仞遥看见,他伸直胳膊的手里,握着一个小小的玉坠。
杏花样式。
谢仞遥看了两眼,只觉得脑中突然升起一阵刺痛,尖锐地捶打着他的太阳穴,让他本就疼痛的身体更加地不堪负重。
谢仞遥忍不住闭了闭眼。
黑暗中,王闻清和赵枫一个姿势,睁着双血淋淋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看这个。”沉沤珠的声音从他身边响起。
谢仞遥睁开眼,接过了她递过来的东西。
这是张字条,上面写了四个字:
天道归我。
沉沤珠道:“这是在他身上发现的。”
谢仞遥深深地瞧着这四个字迹狂放的字,余光里,是赵枫逐渐冰冷的尸体。
他瞧了好一会儿,突然道:“原来是这样。”
他声音低如轻叹,沉沤珠没听完全,追问道:“什么这样?”
谢仞遥抬起头:“燕衔春伪装成了赵枫。”
他并不在名单那一千个人里。
谢仞遥猜到了他会伪装成参加论道会的弟子,燕衔春则预料到了他的想法。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一千名以后,已经被淘汰的参赛弟子。
这个弟子有个好友,好友刚刚好名次不错。
他杀了这个好友,正好帮谢仞遥笃定了他的猜测,让他把怀疑目标更加确定地困在了前一千名内。
“为什么尚正阳在大街上被杀,却没人瞧见是谁,”谢仞遥轻声道,“因为杀他的人,就是赵枫。或是说,伪装成赵枫的燕衔春。”
燕衔春杀了尚正阳后,赵枫的用处就没了,于是尚正阳死的那夜,燕衔春就迫不及待地想将赵枫处理掉。
却没料遇到了许明秀和谢仞遥三人。
那日他和许明秀救下来赵枫后,再见到的赵枫,到底是赵枫,还是燕衔春?
谢仞遥垂眸,将残缺纸张上的天道在我一点点折好。
但燕衔春想杀的人,他就必须要杀。
哪怕这个人什么都不知,哪怕这个人胆小如鼠,连灵宠都只是一只没什么用处的猫。
哪怕这个人微不足道,杀与不杀,都影响不了大局分毫。
燕衔春都不能容忍他活着。
谢仞遥将纸递给沉沤珠,问:“柳无穷和花不尽,应当给你说过燕衔春吧?”
他面上不见愤怒,以至于语气都很温和。但漆黑的瞳孔这么轻轻扫过来,让本想与他再周旋两句的沉沤珠却心中一悸。
现在的谢仞遥很危险。
沉沤珠顿了一下,道:“是给我说过些。”
“你是金屏山首席,应当知道天道机缘在哪,”谢仞遥道,“燕衔春此时,怕是已经在盗取天道机缘的路上了。”
燕衔春这人,根本没想过什么通过论道会夺得魁首,来见到天道机缘。
他在论道会蛰伏这么久,是在找天道机缘在哪。
他找到了,就直接抢走。
谢仞遥此时更了解了一点燕衔春——残忍、狠辣、没有人性、不能以常理度量。
谢仞遥看向沉沤珠:“可以带我去吗?我们现在赶去,还能追上阻止他。”
天道机缘,整场论道会,整个修真界最关心的事,谢仞遥本以为沈沤珠会拒绝。
他不过是试探一问,沉沤珠若拒绝,谢仞遥就只能自己去找天道机缘在哪。
但对面沉沤珠听见阻止两字后,眼睛一亮。
止不住的战意与跃跃欲试从她眸中升起,沉沤珠点了点自己,又指了指月悟、玉川子和贺泉,对谢仞遥道:“我们一起。”
“我方才还喊个人,应当快要到了。”
她说完这话,谢仞遥就感受到背后有两道灵力飞来。
沉沤珠也感受到了,她一转头,马尾辫甩过高昂的弧度,像是素月秘境出来那晚后,他们在船上,仰头看到的那弯悬月。
她道:“他来了。”
第88章
谢仞遥看过去, 就见顾渊峙御刀,转眼落到了他身前。
他身后,还跟了个人,落下后,也对谢仞遥颔了颔首。
是许明秀。
顾渊峙看向谢仞遥,对他解释道:“沉沤珠叫我来的, 我顺道喊上了他。”
沉沤珠听见他提了自己,补充道:“他找上我的,说有什么事,记得知会他。”
谢仞遥没说什么,他蹲下身,伸手覆上了赵枫睁着的双眼,掌心微微用力,就感受到赵枫未瞑目的眼,乖巧地闭上了。
他又用同样的方式, 覆上了小白猫的眼。
沉沤珠沉默地站在一旁,看着他做完这些后才道:“他是倒云端灵兽宗弟子,我们金屏山会把他好好送回宗门,解释清楚,安顿好。”
说罢, 她摆了摆手, 身后便走出来了一个金屏山弟子,俯身抱起了赵枫和白猫的尸体。
谢仞遥将掉在地上的杏花玉坠捡了起来,站起身来,没有回她这话,只是道:“来不及了,我们走吧。”
不远处,落琼宗弟子看到了整个过程,见谢仞遥跟着沉沤珠离开,也都未上去打扰。
一直等看不见谢仞遥身影了,李仪才对白棠道:“我们也该上路了。”
白棠注视着不远处,赵枫软软垂下来的头颅,嗯了一声,突然道:“我听宗主说他养了只猫,出镇时,还买了点肉干呢。”
她也就只这么说了一句,就收回了目光,看向李仪,抬手指了指他的脸:“你脸色不怎么好。”
“彼此彼此,”李仪将视线从谢仞遥背影上收回了,朝她笑了笑,莫名奇妙地说了句,“宗主方才,是不是还有话给我说?”
白棠抬手挠了挠下巴:“有吗?”
她下巴挠到一半,却突然怔了一下。
白棠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半晌后,缓慢抬头,看向李仪,很轻很慢地问道:“李仪,唐豆子呢?”
*
沉沤珠带着谢仞遥等人,没有朝金屏镇的方向走去,而是朝与之完全相反的山林里御剑而去。
金屏镇十几里外,就是一叠又一叠的山,苍郁的山林自他们身旁飞速掠过,沉沤珠御剑打头,道:“我送了消息给师尊,应当不用多久,她们就会赶来了。”
玉川子御剑在她身旁,眉头皱了皱:“天道机缘这种东西,金屏山没有留人看守吗?”
“以前是留过,但是它太…”沉沤珠斟酌了许久怎么说,“太奇特了。宗主和师尊后来发现,就算没人守,其他人也拿不走它,于是最后,只在那处留了三个看守的师姐。”
等到时论道会决出魁首,怎么送出这份天道机缘,金屏山还在发愁呢。
而谢仞遥听沉沤珠这么说,心中顿时有了一个猜测。
剩下的路程,所有人一路无话,全速往群山深处奔去,一直飞了半刻钟的时间,沉沤珠才减缓了速度。
她道:“就在前面了。”
他们已经到了群山腹地,四周都是望不见今天的起伏山峰,不用沉沤珠指,谢仞遥他们也看见了天道机缘的真面目。
谢仞遥只有一个印象:一模一样。
和盛繁时代一模一样。
一缕青白色的烟,河流一样,自莽莽群山间升起,在升到令人仰望的高度时,又消融在了白茫茫的天地间。
那么不可思议,又那么理所当然,像是已经存在了一万年。
它仿若有生命一样,阴沉沉的长空之下,竟显得娇艳欲滴,青白流转,散发出一种金子流淌般的质感,高贵自持,让人移不开目光。
沉沤珠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它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呼吸一屏,在她之后,玉川子几人已经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静默地注视着它,几双瞳孔里,不约而同地映出了一截飘游的青白。
玉川子身旁,贺泉微微张着嘴,已经是看呆了。
谢仞遥也静静看着。
他突然便理解了,为何幻境中年轻的王闻清一行人见到它后,那么移不开目光了。
真真切切地看到它时,这缕青白的烟,简直能将人的魂魄给勾过去。
让人从心底里对他升起,跪拜地仰望。
也果真如此。
跨越了两千多年,当一群年轻人再次站到它面前时,纵然他们都是山河风云榜上名列前茅的天之骄子,产生的震撼,也足以将一个人的信仰重塑。
谢仞遥识海之内,五团灵根此时挤成了一团,激烈地碰撞颤抖着。
一股高傲的,蔑视的嘲弄,自他心底升起。
天道看他,就是在注视一个蝼蚁。
谢仞遥心中冷笑了一声,识海内,小谢仞遥双手掐诀,体内灵根就一阵涌动缩紧,一直压得五团灵根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那股嘲弄不见了,才停了下来。
识海外,谢仞遥扛着经络里潮水般涌来的痛,挺直了脊背,掀起眼皮,直直朝青白的烟看过去,面上没有丝毫的怯意。
青白的烟极细地波动了一下。
谢仞遥身侧,顾渊峙当即就察觉到了,他往前来了一点,将谢仞遥挡在了身后。
“下去吧。”不远处,沉沤珠出声打破了沉默。
他们跟着沉沤珠一道下到了地上——和谢仞遥想的不一样,这里安静极了。
触目望去,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一路走过去,静得能听见脚步声。
青白的烟尽在咫尺,没走几步,谢仞遥就看见了三个背影——盘腿坐在地上,面对着天道机缘,呈守护的阵型。
她们穿着金屏山的宗服,应当就是沉沤珠说的师姐们了。
沉沤珠见到她们,也是心中一松:“说不定我们比燕衔春先到了。”
她这么说着,上前一步,对着中间的那人叫道:“徐师姐。”
却没听到回答。
沉沤珠脸色陡然一变,一瞬来到了徐师姐身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下一瞬,谢仞遥就看见,徐师姐砰的一声,歪着砸到了地上。
徐师姐整个人已经僵硬如雕塑,这么一歪一倒,盘腿的姿势丝毫未变,只让她整个人斜了过来,露出了半边前身。
沉沤珠低头一看,不由得眼前一黑。
她看到了徐师姐心脏的位置,血淋淋的一个洞。
有人残忍地将她整个心脏掏空了,喷薄涌出的血染红了她整个前身,露出了空荡荡的胸腔,透过这里,能看见她后背的衣衫。
徐师姐双手放在腹部,手指朝天,是掐了一半的诀。
漆黑的瞳孔里,还残留着临死之时的恐惧。
谢仞遥只看了一眼,视线就不忍地从她身上掠过,看向坐在她两侧的修士。
和她如出一辙惨状。
无一瞑目,凝望着不远处,静谧安详的天道。
沉沤珠见此惨状,大脑僵了一瞬,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她死死咬住牙,眼角跳动,慢慢的整张脸都在颤抖——那是她抑制不住的愤怒。
便是在这时,从天道机缘的地方,传来了一阵衣摆摩擦地面的嚓擦声。
像极了蛇游过树干时的声音。
谢仞遥一行人抬头看去,就见一个瘦小的人,正慢悠悠地从天道机缘后饶了出来。
他在谢仞遥一行人的注视下,不慌不忙的,随意坐在了天道机缘旁的一处齐腰高的乱石上。
等坐好了,他才抬头看过来,脸上极快地笑了一下后,就变成一副瑟瑟怯怯的模样,缩起肩膀,嗫嚅着道:“各位道友,我叫赵枫。”
说罢,仰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得意洋洋。
沉沤珠看着他,面上反倒不颤抖了。她扬了扬手,下一瞬,滔天的烈火自她掌心奔涌而出,凝成了一道火鞭,朝顶着赵枫脸的男人甩去。
火鞭所过之处,参天古树尽数化为尘灰,它转眼就奔到了男人面门前,火鞭头眨眼间,凝成了数道金色流质,朝男人脖颈上缠去。
金屏山的看家本领,火鎏金诀。
而鞭尾,也瞬间膨胀了百倍,大火转眼就吞噬了男人。
沉沤珠神色却依旧冰冷,不见丝毫的放松。
果不其然,大火里笑声丝毫没有减弱,反而离他们越来越近。
“赵枫”慢慢地,从火里走了出来。
万分从容姿态。
他衣摆没有半点破损,轻易就能要人命的火鎏金,缠在他脖子上,像个昂贵的项链,随着他的走动,欲颤不颤。
他拂了拂衣襟上沾染的浮灰,妥帖收好笑容,才斜斜抬着眼瞧了过来。
谢仞遥从未想过,“赵枫”脸上也能出现这么倨傲、不可一世的神色。
沉沤珠火鎏金诀不消,冰冷道:“你杀了我师姐。”
“赵枫”彬彬有礼地朝她笑了笑,温和道:“金屏山的弟子,我不是想杀就杀,想杀几个就杀几个?”
“怎么,你想报仇?”他抬手,抚上自己脖颈,指尖一屈,火鎏金就如同一根软趴趴的丝带,被他从自己脖颈上勾了下来。
他笑盈盈地晃了晃挂在他指尖的火鎏金:“凭这个会变硬的小火苗?”
说罢,手一握,火鎏金在他掌心真就如同一簇小火苗那样,被手掌掀起的风,吹散了。
火鎏金消散的那瞬,沉沤珠只觉一阵钻心刺痛,右臂顿时没了知觉。
“赵枫”不甚在意地抖了抖手里的残火,往左边跨了两步,就站到了天道旁。
从火鎏金诀消散,到他在天道旁边站好,不过一瞬之间。
沉沤珠的反应紧随他其后,她抬起左臂,比火鞭粗壮万分的火墙,飞速朝他撞去。
金屏山首席转眼看清了形势,因而这下不再单纯只有愤怒,更多的,是阻止他接下来的行动。
沉沤珠的这次抬手,也像是一个信号,她身后,贺泉和玉川子,也纷纷动了起来。
谢仞遥身边,许明秀剑意凝结。
谢仞遥却直觉不不对劲。
这一点不对劲,让他收住了出剑的手。
而顾渊峙只在意他,见他没出剑,也就只站在他身边看着。
这一切被对面的“赵枫”尽收眼底,他稍稍侧目,刀光剑影里,遥遥对谢仞遥报以一笑。
下一瞬,四周白雾顿起。
谢仞遥视线里的最后一幕,是“赵枫”抬起了手——掌心里,躺了一个小小的玉环。
他手一转,捏着玉环,拦腰折断了青白的烟,环孔正正好将细烟环住。
瞬间,流光溢彩的缕缕烟气,像是水遇到了棉花,疯狂朝玉环涌了过去。
紧接着,谢仞遥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眼前白茫茫的一片,随之消失的,还有沉沤珠一行人的踪迹声响。
天地之间,转瞬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谢仞遥将拂雪握在手里,剑刃微微出鞘,稳住心神,叫了一声:“顾渊峙。”
没有人应他。
谢仞遥心中顿时有了衡量——顾渊峙方才离他最近,又绝不会不回他。此时叫不到顾渊峙,去喊沉沤珠一行人,更是惘然。
他们来之前,“赵枫”恐怕在这里布了一个灵阵。
谢仞遥持着拂雪,往前走了会儿,心中不由得感叹:这灵阵布得实在之妙。
他跟着王闻清这样天才老辣的灵阵大师学过一段日子阵法,虽不像游朝岫这样是专修阵法,但大部分阵法,最起码也能窥见一两分其运转之道。
但在这里走了这么长时间,谢仞遥竟然丝毫感知不到灵力的流转踪迹。
怕是游朝岫在这,能不能从阵里出去,都悬。
谢仞遥收了心思,放出神识,更加用心地去感受阵法,却兀地眉目一凛。
他腰间多出了一只手。
那手臂环住他的腰,将他往自己怀里拉了拉,谢仞遥就撞上了一道宽阔的胸膛。
不是顾渊峙。
谢仞遥低头看去,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上,绕着一件狰狞的玄铁护臂。
不是他们这群人里任何一个的。
谢仞遥眉目微沉,口中吐出了一个冰冷万分的名字:“燕衔春。”
贴着谢仞遥脊背的胸膛微微震动。一道声音自他头顶响起,和方才不一样的是,真含着点儿真心实意的高兴,道:“你知道我名字?”
第89章
谢仞遥确定了他是燕衔春后, 不欲与他废话。
他左臂屈起,后肘狠狠地撞上了燕衔春腹部。
深知燕衔春不可小觑,因而谢仞遥虽是一撞,却动用了十足十的灵力。
燕衔春一时开心, 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一时被撞懵了一下, 环在谢仞遥腰间的手臂一松。
谢仞遥抓住这一瞬,一个转身, 抽离了他的怀抱。
他转身之时,右臂也没闲着,拂雪银白剑尖乍然闪过流转的光,裹着灵力,在他转身之际,割向了燕衔春脖颈。
矜伐剑法第四势, 河倾月落。
这回燕衔春没有再大意,他抬手,护住脖颈,掠足往后退去。
拂雪堪堪在最后一刻划过了他掌心, 不过一下,就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痕。
燕衔春感受着掌心的灼痛,眉眼不由得微沉。
对面,谢仞遥眼前虽白茫一片,但已经知道了燕衔春方位。他自然不肯放过,拂雪剑意如巨浪,一霎那改了方才轻盈,含着山岳之势,朝燕衔春直劈而下!
他手腕上, 仙驭金光流转,燕衔春身后,数片冰镜乍然浮现,封锁了他的退路。
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攻防方便调转了个,燕衔春腹背受敌,抬眸看去,只能瞧见谢仞遥含霜的眸,望向他的方向。
燕衔春抬起完好的手,狠狠地捻了一下另一只手的伤口,品着疼痛,抬眸笑了。
下瞬,他手一转,漆黑的长刀乍现。
刀未出鞘,燕衔春握住刀鞘,剑柄微抬,朝谢仞遥腰间甩了过去。
燕衔春在这灵阵之中,如鱼入水,所视甚清,谢仞遥却连五指之外都看不清,几乎无可躲避的,脆弱腰间就挨了剑柄一下。
腰间一阵刺痛,谢仞遥腰身就是一软。
燕衔春趁着这一下,掠身上前,重新钳住了他的腰。
柳无穷指不定就在赶来的路上,燕衔春不想再出变故,他另一只朝谢仞遥后颈上掐去,想将他掐晕,先弄走再说。
然他手刚碰上谢仞遥脖颈,自己后颈上,就先传来了一道噗嗤声。
是冰镜没入后颈的声音。
冰镜没入燕衔春后颈后还没完,竟在肉里面开始绞动。
燕衔春被痛得眼角一抽,不免一怔,掌心里白腻的颈像鱼一样,就要溜走。
燕衔春冷笑了一声,掌心探上前,滑到谢仞遥颈前,搂着他前颈,往后一按,将谢仞遥的颈钳在了自己肩膀上。
他伪装起来赵枫是瘦瘦小小一个,但恢复了真身后,整只手修长有力,用力时青筋浮现,微微陷在谢仞遥颈里,显现出掌控的力量感。
谢仞遥腰还没缓过来,脖颈又被他摁着,仰着头,一时竟动弹不得。
将人完完全全捏在掌心里了,燕衔春眉目间冷意才稍稍褪去,他俯下身来,语气兀地万分温柔,在谢仞遥耳边低声问道:“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呢?”
谢仞遥被他这样贴着,心中本就泛起一阵恶心,又听什么狗屁定情信物,更是几欲作呕。
但眼前都是白茫茫一片,谢仞遥抬眸,只能瞧见燕衔春一截模糊的下巴。
谢仞遥平静地吐了一口气,眼睫颤了颤,垂下,问了句:“你说的,是那个猞猁面具?”
燕衔春听见他还记得,又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抵抗的力泄许多,以为他终于放弃了反抗,心情便又愉悦了几分。
掐着谢仞遥手指在他白腻的颈上点了点,燕衔春对他也露出了几分罕见的耐心:“是的,你放哪…”
他话未完,便不由地闷哼了一声。
两人紧贴的腰腹间,谢仞遥正将仙驭,从他腰间抽出来。
仙驭还是能缠在谢仞遥腕上的长度,但杖身笔直,插进燕衔春身体的那端,盈盈裹了厚厚一层的冰镜,尖端锋利如剑尖。
燕衔春手劲一松,这回再留不住,让谢仞遥从他掌心里逃脱了出去。
他抬头看去,正看见谢仞遥抬眸,纤长柔软的眼睫下,和想象中不同,是丝毫不退让的冰冷眼神。
谢仞遥望向他的方向,拂雪剑挽了一个剑花,没有丝毫喘息休憩,剑意就朝他劈了过来。
茫茫的白气被他的凝练剑意掀起一个又一个厚重的漩涡。
这是要正式交锋了。
谢仞遥肯定燕衔春修为在自己之上,又知他手段狠厉,方才自己能伤他,大多也是靠他不妨。
想要留住他,却不能只靠伤不到他根本的偷袭。
因而这回出剑,剑意没有试探,从一开始,就使出了全力。
拂雪剑剑身颤动,连绵不绝的剑意如波涛般自剑身中涌出,一下比一下高昂,巨浪压顶地,指向了燕衔春眉心。
矜伐剑法第六势,阑风长雨。
这是谢仞遥此时身体承受能力下,能使出来的,最强的一势。
两人离得太近,根本避不得,燕衔春一瞬间忘了身上的痛,他抬头,望着兜头而来剑意,抬起了手中的长刀。
铮鸣一声,漆黑长刀出鞘。
剑意刀意相撞,声音如金钟长鸣,连绵不绝。灵阵之中,气海翻涌,一瞬之间,茫茫白气竟被冲撞的一空。
谢仞遥也于这一瞬,看见了燕衔春清晰的面容。
一双狭长眼眸,阴沉沉的,像他长刀溢出的森然刀意。
燕衔春也看向了谢仞遥。
他虽一直能看见谢仞遥,但好像此时,才真正看清谢仞遥。
灵力激荡,吹得谢仞遥鬓边的发飞舞,有些遮住了他眉眼,却遮不住他眸中的光。
映着刀光剑影与不退战意的,清亮夺目的光。
真好看啊。
燕衔春心中这么柔软感慨着,更汹涌的灵力朝却自己刀尖涌了过去。
朝谢仞遥残酷地压去。
灵阵未破,白雾转眼又吞噬了所有,拂雪与长刀交锋的第一下,谢仞遥就明白了,燕衔春修为,怕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强上不少。
因为不过一瞬,拂雪剑意便已被刀意冲撞地裂开,谢仞遥胸口一痛,喉中便涌起一阵腥甜。
腥甜涌上口腔,谢仞遥闷哼了一声,唇角就溢出了血来。
而那边,灵力更盛,燕衔春的第二刀,如巍峨大山横空出世,已经斩向了他面门。
修为境界之差,真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啊。
谢仞遥抬头看去,漆黑的瞳孔里,冰冷的刀光一瞬逼近。
谢仞遥闭了闭眼,这回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血淋淋的师尊,而是一个有着秋千的安静小院。
王闻清站在秋千旁,手里拿着一个小木剑,歪头对坐在秋千上的小谢仞遥道:“小遥,每挥一道剑,便是一寸的进步。”
他随手一挥,十丈之外,一座假山之上,半人高的石块应声而裂。王闻清看着眼睛睁得溜圆的小谢仞遥,乐呵呵地一笑:“当你发现敌人不可战胜之时,万不可心怯。因为不是敌人真的不可战胜。”
他拿木剑点了点小谢仞遥头顶:“只是你,没有进步到该有的境界。境界到了,自然无坚不摧。”
只是你没有进步到该有的境界。
谢仞遥睁开眼,抬手将唇边的血抹掉。
刀光劈头盖来,他没有后退一步。
谢仞遥手腕一抬,这回,没有和“阑风长雨”那样波涛般的灵力一下接一下的溢出。
甚至没什么灵力地波动。
从不远处看去,如果不是生死时分,谢仞遥这一抬剑,更像是随便一扬手。
像是拿剑,也更像是随便抬束柳,折枝花。
但仔细看去,能看见内敛的剑意,自细微处升起。
这剑意不如大山,不像巨树,而同细流,同暗火。
但数万道细流汇集,千万簇暗火聚合,所展现的力,却比山高海深。
谢仞遥咬着牙,随着抬手,慢慢地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偏拿剑的手腕稳稳当当。
他识海之内,金丹愈转愈快,以至于有了残影。
在金丹转到极致时,金丹之上,一寸寸裂纹攀爬开来。
停滞了许久的金丹期,谢仞遥竟要在此时此刻,给它破了!
他手中,拂雪剑,已经高高扬起。
但还不够高。
谢仞遥脚尖一掠,整个人白鹤一样飞身而上,直掠至燕衔春刀光之上。
他双手握剑,抬起的手腕扬起又压下,朝着刀光狠狠劈去。
两道灵力再相撞时,谢仞遥识海之内,金丹猛然炸裂!
识海顿掀起了滔天巨浪,谢仞遥一口血再从口中喷出,经脉里带出的震荡,将他整个瞳孔里的细微血络尽数震裂,一瞬间,染得双眸血红。
谢仞遥喉中,溢出了一声喑哑微弱却坚定有力的命令:“收!”
随着他收字出口,识海内,小谢仞遥肚子里,五道灵根晃荡着灵力大盛。
下一瞬,小谢仞遥从来紧闭的双眸竟一霎那睁开而来。他双手掐诀,嘴一张,也喊了一声:“收!”
识海上方,飘荡的万千金丹碎片一滞,下一霎,如碎星落地,尽数朝汹涌的识海里砸去。
谢仞遥经脉骨头欲裂,喉中溢出了一道低低的痛呼,嘴角已经被他自己咬破,但已经察觉不了这点痛了,谢仞遥咬着牙,运转起来了识海。
金丹归识海,随着谢仞遥的运转,白茫茫一片的识海,渐渐暗金流动。
灵力在经脉里迅速与识海流转融合,几个呼吸后,谢仞遥识海,就已经被尽数染金。
金色的海拥护着小谢仞遥,小谢仞遥眨了眨眸,霜白的瞳孔,一瞬流金溢彩。
识海外,拂雪剑乍然爆发万丈清光,溢出的灵力一跃,攀升至了一个新的境界。
金丹至元婴,成了!
肃霜时代,元婴强者,已然能担得起一方宗门的宗主了。
单根灵根的修者,金丹进元婴,也往往要百年。
谢仞遥五灵根之身,日夜不息,满身痛苦,却仅用了二十年。
谁说不天才。
万流汇海,暗火燎原,元婴期雄厚的灵力以倔强的姿态斩了下去——
矜伐剑法最后一势,死不旋踵。
此招欲出,需要以死证道的勇气。
这是谢仞遥第一回使。
有血自他指缝里渗出,慢慢染红了拂雪剑柄,谢仞遥感觉到眼角,也慢慢有血溢出。
就在眼前血雾几近黑色时,谢仞遥听到了一声如琉璃盏碎的脆声响起。
燕衔春的刀,被破了。
燕衔春手臂一痛,喉间一阵气血翻涌上来。
他已经很久,没被逼到这种对面了。
虽然对面,谢仞遥比自己狼狈万分——他已经满身是血了,还有更多的血,正不断地从他身体里涌出,顺着指缝、眼角,甚至耳朵里流出来。
谢仞遥落回地上,拂雪撑着地,单薄的身体还是晃了晃。
但他朝着燕衔春的方向,露出了一个笑。
明明满脸是血,这笑却异常璀璨夺目。
燕衔春稳住颤抖的手,看向他:“你觉得,你还能再接住我一剑吗?”
对面,谢仞遥竟然大方承认道:“不能啊。”
“但是,”他笑,“我有朋友啊。”
下一瞬,漫天鎏金的火自燕衔春身后升起,锋利坚硬金光,自火中明灭。
金光之外,笛声剑影,紧随其后。
直指燕衔春。
山河风云榜前十的攻势,纵然是燕衔春,也不能轻易接之。
他抬头看去,再低头时,谢仞遥竟已经不在了方才的位置。
燕衔春来不及转头,身边就掀起了一道细微的风声。
伴着这道风声,燕衔春看见了一缕被血濡湿的,依稀能看出霜白底色的发。
那发的主人,染血的指尖,握着一个杏花样式的玉坠,将它摔至了燕衔春怀里。
下一瞬,能抵挡元婴期一击的灵力,自他怀中轰然炸开。
伴随着剧痛,燕衔春听到了谢仞遥的尽在咫尺的声音,声线轻软,却又冰凉似山中涧:
“你早该,受它的一击了。”
第90章
朝燕衔春袭去的攻势中, 最狠的一道,来自谢仞遥身后。
遮天蔽日的刀意,带着主人滔天的怒气,朝燕衔春当头斩去。
谢仞遥也就知道了身后是谁。
他想转身去看, 但大量使用灵力带出的疼痛,也于此时姗姗来迟。
像身体里千万根骨头同时被碾碎, 谢仞遥眼前一黑,竟连一点灵力都使不出来了。
拂雪没了灵力, 剑身一暗,就从他手中消失了。
谢仞遥没了支撑,控制不住地往后倒去。
掉入了一个怀抱。
顾渊峙牢牢地接住了他,像接住一片破碎的秋叶。
他托着谢仞遥腰的手摸到了一片黏腻的血,另一只手去碰谢仞遥脸颊,触摸到的,也都是血。
顾渊峙感受到谢仞遥在他怀里颤抖着,哪怕被自己托着,也控制不住地往下坠去,好似非要把自己蜷成一团才算完。
而顾渊峙什么都看不清,只能摸到像是怎么流也流不尽的血。
在这一刻,顾渊峙心中涌起的竟然不是愤怒。
而是巨大的恐惧。
他一点劲都不敢多使,就这么轻轻托着谢仞遥,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谢仞遥的手死死抓住他的衣襟,额头抵在他肩膀上,在顾渊峙怀里蜷成了一团。
不远处,燕衔春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 就被袭来的数道攻击吞噬了身影。
刀光剑影转眼散去,燕衔春所站的地方, 却不见了丝毫人影。
顾渊峙丝毫未注意到燕衔春的消失。
他手掌动了动,碰到了谢仞遥闭合的唇。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颈,俯下身去,一直将耳朵放到谢仞遥唇边,才听见了他细微的声音:“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好了……”
顾渊峙突然间,鼻头就是一酸,他握住谢仞遥手腕,低声道:“我给你灵力…”
他话没说完,就感受到谢仞遥摇了摇头。
不是灵力的问题,他使得灵力越多,经络受的痛便越厉害。这回便是用得太多了,又是困住天道之后的第一回突破,两相叠加,才有了这种砭骨之痛。
挨过去就好了,挨过去便好了。
没事的,只是痛而已。
汹涌的痛一波比一波厉害,谢仞遥低低喘了一口气。
他抬眸,看见的是没有尽头的白茫,能感受到的,除了自己,就只有顾渊峙。
他们两人,好像被遗忘在茫茫大海里的一叶扁舟。
谢仞遥这么想着,脸颊往顾渊峙掌心里埋了埋,突然松开了攥住他衣襟的手。
他伸手,搂上了顾渊峙的腰。
谢仞遥仰起脖颈,将自己打开,完完全全地,送到了他的怀里。
谢仞遥脸颊贴在他颈边,目光跟这天地一样,也茫茫然的一片。
他低声到:“你给我抱抱吧。”
请原谅他这一刻吧,他只是太痛了。
顾渊峙怔了一瞬,紧接着便紧紧地搂住了他。
他低头,小心翼翼地用唇碰了碰谢仞遥脸颊,也很轻很轻地道:“对不起。”
顾渊峙垂着眼帘,让人看不清眸中的神色,只许久后,又说了句:“不会再有了。”
他这句话落下,不远处,也有道声音响了起来:“壮儿,是你吗王大壮?”
片刻后,玉川子忍无可忍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我,别再摸了。”
沉沤珠哦了一声,收回了手,又去喊其他人:“贺泉……”
玉川子冰冷地打断她:“你方才摸到的两只手,一只是我的,另一只就是他的。”
“那我应当就是在你们左边了,”月悟温和的声音响起,“我左边,就是谢言了?”
顾渊峙怀里,谢仞遥笑着拉了拉他的袖子。
顾渊峙又将人抱紧了些,应了一声。
“那便只差一个许明秀了。”沉沤珠总结道。
她又喊了两声许明秀,果然无人应声。
“赵枫已经跑了,”贺泉抬手挥了挥白雾,没挥散一点儿,“许道友就算不在,也应当无事。”
沉沤珠不置可否,她指尖一动,从储物戒里掏出了几块木头,扔到了身前的空地上,又一抬手,甩出了一道火鎏金诀。
不过片刻,她身前就起了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堆。
沉沤珠拍了拍手,朗声道:“我在这里点了个火堆,大家可以都靠过来一点。如若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们在一起,也都好应对。”
玉川子趋着火意,往火堆旁去了去,不可思议地道:“你储物戒里还装木块?”
沉沤珠在火堆边抱膝坐好,感受着朝脸颊扑来的热意,笑了笑:“我就权当你羡慕我有火鎏金诀,可以随时点火了。”
其他人听着她的话,此时也都来到了火堆旁。
而沉沤珠刚点燃火堆,顾渊峙就感受到了热意,他便没有在抱着谢仞遥动。
耳边的说话声分明不远,但此时对于顾渊峙来说,却统统都远在天边。
他只是低头,一点点极细致地,将他面上的血给擦干净。
等所有人都围坐到火堆旁时,突然就没人说话了,一时间,只能听得见木块燃烧的噼啪声。
沉沤珠过了会儿,才想起来问道:“谢言,你还好吗?”
顾渊峙手指拂过谢仞遥被汗濡湿的鬓角,本想替他应了,却被谢仞遥伸手,捂住了嘴。
谢仞遥额头埋在他肩膀上,稳住颤抖的身子,片刻后,出声道:“无妨。”
平稳如往常,听不出一丝虚弱。
沉沤珠哦了一声,放下心来,又没了声音。
顾渊峙没说什么,他低头,将一颗灵药,摩挲着喂到了谢仞遥唇边。
谢仞遥勉强吃了进去,体内识海又开始翻腾起来,他下意识地攥住了顾渊峙的手,很轻地喘了一下。
有完没完了。
识海内,小谢仞遥眉目一沉,双手掐诀,朝肚子里压了过去。
他肚子里,五团灵根一闪,开始收缩挤压。
谢仞遥本想抱着他不好受,也不让天道好受的心思,却不料和金丹期不同的是,五团灵根挤压了片刻后,虽然疼痛依旧,但天道那股子窥探的意味,突然就消失了。
散得干干净净。
谢仞遥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识海内,五团灵根一松,那股窥探之意含着怒气,又一瞬卷土重来。但小谢仞遥一掐诀,灵根一紧,窥探之意就被硬生生地掐断,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仞遥突然就觉得这痛,也不那么难捱了。
他还要再戏弄天道,就听到了顾渊峙有些着急的声音:“我带你出去。”
谢仞遥握着他的手,顿了顿,抬眸朝他看去。
他搂着顾渊峙的脖颈,抬了抬身子。
两人已经离得足够近。
近到谢仞遥能感受到,顾渊峙一瞬间,僵硬到不敢再动一下的身子。
但到底还看不太清,他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些顾渊峙的眉眼。
隔着雾,沉沉一片。
这么瞧了会儿,谢仞遥越疼,便越有些想笑。
顾渊峙是在心疼他吗?心疼他这个和他不认识,对他恶语相向,从没过好脸色的人。
谢仞遥想笑,就这么露出了点笑意。
顾渊峙也看不见他,但他知道谢仞遥笑了。
谢仞遥眼尾有干涸的血渍,此时正微微扬起。
顾渊峙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还是抬手,想将他眼尾那点血给擦干净。
但下一瞬,那抹白茫里刺眼的红就不见了。
顾渊峙也僵在了那里。
他眉心上,落下了一个温软的唇。
顾渊峙耳边嗡鸣一声巨响,世界于这一瞬间远去。
本就有灵阵看不见,谢仞遥又经脉剧痛,这个吻落下时,很是不成章法。
谢仞遥便也索性不成章法了下去,他的唇细细地从顾渊峙眉心拂了下去,掀起一阵密密的痒,最终落到了顾渊峙右眼上。
顾渊峙托着他的后背,几乎是惊慌般地闭上了眼。
柔软的唇伴着谢仞遥很轻的呼吸,在他眼上停留了片刻后,又慢吞吞地滑过他鼻梁,最终,停在了他唇边。
隔着一个若即若离的距离。
顾渊峙这下能彻底看清谢仞遥了,能看清他极漂亮的眼眸,弯起了一个有些湿润的,柔柔亮亮的笑意。
和梦中的一模一样。
谢仞遥笑着问他:“这是不是个很不好的时机?”
声音很低,如耳边呢喃。
顾渊峙嗯了一声,根本没听明白他在问什么。
谢仞遥缓了缓体内的痛,道:“我本来想直接亲你嘴的。”
顾渊峙这句话听明白了。
他低下头去,亲住了近在咫尺的,因为疼痛显得有些苍白,却软到不可思议的唇。
世界一瞬间,又离他们远去了数万丈。
谢仞遥仰着头,霜白的发自顾渊峙指缝中垂落,又散在他手臂上,呼吸和唇舌,却又被他掠尽。
谢仞遥尽数温柔承接着,任顾渊峙在他疼痛的身体里,品尝出独属于自己的甘甜。
直至不得不分开的那瞬,谢仞遥下巴枕在他颈窝边,凌乱地呼吸着,却又想笑。
顾渊峙摸了摸他的脸,又吻了吻他眼尾,问:“还疼吗?”
谢仞遥弯着眼道:“好点了。”
他说罢,又道:“顾渊峙,嘴麻了。”
良久,顾渊峙都没有回他,只横在他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
火堆那边,终于又传来了声音。贺泉问道:“我们不想办法出去吗?”
“我师尊和宗主一会儿便来了,等她们救,比我们自己摸索划算,”沉沤珠声音落了落,突然像霜打的茄子,“再说,我们出去有什么用,赵枫跑了,天道机缘也没了。”
谢仞遥听着,在顾渊峙耳边说了句什么。顾渊峙揉了揉他的头,转头复述道:“那人不是赵枫,是燕衔春。”
燕衔春这个名字一出来,又是一阵的寂静,
谢仞遥等了许久,才又听见月悟道:“那么我们收到的信,都是真的了。”
现在许明秀不在,在座的所有人,都收到过谢仞遥写的信,自然知道月悟在说什么。
月悟此时引起这个话头,也含了帮谢仞遥的意思。
谢仞遥承了他的好意,静静等待着众人的反应。
顾渊峙也听见了,他低下头去问谢仞遥:“什么信,你知道?”
谢仞遥微微抬了抬下巴,声音低低,语气里却得意洋洋:“我起止是知道,信还都是我写的呢。”
顾渊峙摸着他不像方才抖得那般厉害了,终是安下了一点心,又感受到他在自己怀里得意的炫耀,只觉得这一刻像梦里得来的。
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又低头亲了亲谢仞遥的唇,轻声赞叹:“那好厉害,能也给我写封吗?”
谢仞遥要说什么,就听见沉沤珠开口了,他伸手,推开顾渊峙黏在自己脸上的嘴,朝沉沤珠的方向望去。
就听见她道:“我扔了两块红薯,等会儿熟了,谁想吃自己拿。至于扔哪了,我瞧不见,也不知道。”
“那信里的东西,”沉沤珠叹了口气,话里兴致缺缺,“就是真的,又能怎么办呢。你我连个人都捉不住,还那什么去面对灭世之祸?我师尊和宗主说得对,我们不过一群小屁孩罢了,能抗什么事?”
“还不如烤红薯吃。”
她话几乎都没说完,就被玉川子打断了:“我还不知,堂堂山河风云榜第二,不过是遇到一点挫折,就能一蹶不振起来。”
他身旁,贺泉轻咳了一声。
玉川子见他应和自己,冷笑起来顿时都有底气了些。
随后听贺泉道:“我这还有点板栗,也扔了点进去。”
玉川子:“……你们一个个修者,储物戒里都放了些什么!”
“谁还有吃的没,索性一块儿扔进去得了。”沉沤珠望天,当没听见他这话。
一声巨大的咕咚声。
月悟笑意温和:“随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