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太守陆景行心中确实不虞到了极点……

    沐浴完,换上干净的衣物,沈长宁只觉得自己像终于重新活过来了。

    她一边擦拭头发,一边推开门去叫小二上来换水。片刻后,干净浴桶中重新盛满温热水液,等人走了,沈长宁走向陆景行:“陆刑,水给你放好了,你去沐浴,我出去看看哪里有药铺。”

    陆景行站起来,朝她的方向走了两步,片刻后又停下脚步,说道:“我没有衣物,沈离。”

    “我早给你准备好了,就挂在屏风上呢。”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地握住了陆景行的手臂。

    陆景行闻声心下先是一顿,继而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她:“这也是你变戏法变出来的。”

    面对这人总时时刻刻不忘打探自己的习惯,沈长宁不知不觉中已经习惯了许多。

    她看着陆景行的面孔,弯了弯唇角,心下突然生出点报复他的恶意。于是神色一变,话语也跟着装傻充愣起来。

    “嗯?什么戏法?这是我从前识人不清的时候为我未来的夫婿绣的,本想着成婚以后送给他,却没想到后来真到了大婚的时候,我竟然逃了婚,这衣物也没来得及送出去。没想到如今竟然,唉,算了。”

    说到最后,她还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仿佛很为自己亲手绣的衣物竟然穿到了陆景行身上感到惋惜。

    看着男人骤然冷下来了的脸色,沈长宁得意地在心中闷笑一声:恶心不死你。

    陆景行心中确实不虞到了极点。

    他虽然很怀疑这话不过又是沈长宁编的谎话,可落在耳中确实是一等一的刺耳。

    哼。

    他想着那日沈长宁口中提到的那个劣迹到了极点的男人,又莫名想到少女从前是如何满怀春心地为那人缝制衣物,一时间便有些压不住心中那点不知来由的怒意,冷笑道:“确实是识人不清,才会心悦那般差劲的人。”

    “……”

    明明知道对方说的是她捏造出来的那个假人,可真听到这话后,沈长宁却还是觉得膝盖仿佛有些隐隐作痛。

    她幽怨地瞪了陆景行一眼,心想,无差别扫射就过分了啊,哥。

    毕竟沈长宁谈没谈过那样的她不知道,但她沈离是真谈过啊。当年还因为那稀烂的情史而被朋友调侃该去算一下姻缘,是不是这辈子注孤生。

    吃了个哑巴亏的沈长宁抛下陆景行,径直下了楼。

    方才来的时候和陆景行一同路过还不觉得,这会等在客栈洗了个澡,再闻到那从包子铺传来的诱人香气时,沈长宁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无比饥饿。

    她买了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还顺便向包子铺的老板娘问了个路。

    等得到这镇上的药铺所在地的具体地址后,沈长宁乖乖巧巧地道了声谢,叼着包子一边吃一边往那处走。

    还不等她循着指示走到对面去,左侧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马匹疾驰而来发出的呼啸声,马蹄哒哒地踏在地面上,在奔跑中连成一片巨响,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为之震动起来。

    沈长宁来到这地方这么久,出行都是坐马车,还从未见过这番阵仗,便停住脚步,好奇地转头看去。

    只见随着两侧行人都自发避让,高大威武的马匹疾驰而来,上面坐着的都是身披铠甲的士兵,面色冰冷,神情肃穆,入眼只觉得威风凛凛,气势十足。

    沈长宁眨眨眼睛,有些好奇地盯着那群越来越近的士兵看了一会,随后转头问身后的老板娘:“这里是要打仗了吗?为何会有这么多士兵。”

    那老板娘正忙着将空了的笼屉换下,闻言忍不住笑道:“打什么仗呀。”

    她放下笼屉,擦了擦手,目光看向那群威风不已的人时眼中的笑意却逐渐变得稀疏,甚至泛上几不可见的冰冷。

    “那是太守府的私兵,不过是日常巡城而已。”

    话语间那群士兵已经逼近,听老板娘说了原因的沈长宁有些吃惊,她几口咽下嘴里的包子,抬步向包子铺走近了两步,随后低声道:“私兵?这不是犯法的吗?”

    老板娘被她这话惊了一跳,看清她眉眼间的茫然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小姑娘应该是外地来的吧?”

    沈长宁点点头“我确实不是这里的人。”

    “那便对了。”

    老板娘压低了声音,叹气道:“这里距离京城千里之遥,任陛下再如何贤明也定然不可能管到这全天下的每一寸土地。而在这江南,太守便是法,既无人敢管,也无人能管。”

    沈长宁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立马听出这话中的弦外之音。

    她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想:好嘛,还是个横行霸道的贪官。

    很快,随着马蹄声越发逼近,沈长宁身后也跟着传来厉喝声。

    “太守府出行,行人避让!”

    长鞭落地,惊得众人连连后退,沈长宁冷眼看着,只觉得这群人真是嚣张至极。

    但她很快便意识到这群人为何会如此嚣张。

    只见人群开道之后,有马车徐徐而来。

    车辙不急不缓地碾过路面,紫檀色的车身显得华贵不已,虽然看上去还比不上沈长宁之前掉进河里淹了水的那辆,但也算是高档了。

    啊,这里面坐着的应该就是那个什么太守吧。

    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贪官,沈长宁虽然厌恶,但也确实有几分好奇。她一眨不眨地盯着,眼见那车帘就快要被人掀开,却突然被人一把拽住了胳膊。

    “姑娘!”

    她吓了一跳,猛地转头,正撞上老板娘警告意味浓郁的目光。

    “那是太守公子的车马,您小心些,不要被他注意到。”

    沈长宁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后心脏猛地一跳,后背立时起了冷汗。

    她

    僵硬点头,低声说了一句多谢。

    车马从她身后过去,被掀开的车帘后,男人毫无形象地歪坐着。

    一双浑浊萎靡的眼睛无趣地向外打量一圈,最终落在了包子铺前正在和人说话的少女身上。

    浅紫色的长裙逶迤落地,还未干透的乌发被编成松散的发辫垂落下来,露出的脖颈细白纤长,被腰封束住的腰肢更是纤细袅娜,让人根本移不开眼睛。

    嗯?

    这穷乡僻壤竟也能开出这等娇花?

    眼看马车不停向前,两人之间相距越来越远,何岳书蓦地收回目光,坐直身子,饶有兴趣地叫了一声:“何意!”

    随着哗啦一声响,坐在前面的人掀开帘子,探进脑袋:“公子何事?”

    “你下去,跟着那包子铺前站着的那个着紫裙的姑娘,看看她住在何处,府上又是哪家的。”

    跟着一块出来巡城,有相中的姑娘便派人上门,随便打发点银两后直接将人掳回家,何岳书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而何意是他的伴读,闻言甚至不用多说,他便已经立刻明白了何岳书的意思。

    何意低声答应,而后便叫停了马车,马车缓缓停下,他从车上一跃而下,径直向那已经离开

    沈长宁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盯上了。

    等到车队一过去,她便立刻匆匆忙忙地告别了老板娘,心有余悸地离开了包子铺。这下沈长宁药房也不敢去了,绕过街道拐角便径直向客栈走去。

    路上她仍然觉得很恐怖,便一边走一边和009聊天。

    “009,我好像一直把封建社会想得太简单了。”

    沈长宁一来到这里便是锦衣玉食的沈家大小姐,平日里出门丫鬟护院一个不少,将她护的严严实实,见过最让人不适的也就是后宅那不让人省心的假妹妹的那些拙劣伎俩。

    再后来遇上泥石流,落了水,然后再碰到陆景行,即便误打误撞地被男人喂了颗毒药,但事实上她直到目前为止,也确实并没有收到其他伤害。

    男人虽然嘴上总说些冷冰冰的话,身上也有着不知道因何而生的恐怖伤痕,但到底是没有让沈长宁觉得害怕的。她能够感受到对方骨子里并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直到今天,在见到这样威风的阵仗以及听到老板娘的那句警告后,她才在浑身发冷的寒意中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个时代最恐怖的地方是什么。

    那就是如果她手中既无权势,又无财富,而只是这偌大一个大燕不被任何人记住姓名的某某某,那等待她的,是所有阶级在她之上的人的虎视眈眈以及吞吃入腹。

    “我是沈茂山的女儿的时候感受不到半分恐惧,因为我同那些制造恐惧的人生活在同一阶层,可现在我流落他乡,没有人认识我,也不会有人恐惧沈家,所以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恐惧。”

    沈长宁说到这里后停顿了许久,然后009听见她说。

    “而这种我第一次感受到的恐惧,是那些并不是沈茂山的女儿,儿子的人或许每一天都在感受的东西。”

    这就是等级森严的封建制度下,人群阶层之间面对的不同,以及自然存在的差异。

    “我刚刚就在想,如果我今天真的被抓走了的话,会怎么样呢?谁又能来救我呢?”

    沈长宁仿佛是在问009,但又仿佛不是,因为她很快自己回答了自己。

    “那一瞬间,我想了很多,人选也跟着变了许多个,但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似乎都只有可能是那一个答案。”

    系统安静着,听见她说。

    “那就是我自己。”

    沈长宁抬步跨上楼梯,迈得很稳。

    “既然那些森严的等级制度无法更改,那我便尽我最大的力量,用律法为它添上束缚,划定规则。”

    而成为讼师便是第一步。

    第32章 捜査惨叫声中,鲜血四溅

    沈长宁推开门时陆景行正在系衣带,他听见动静猛地转头,双目紧闭,面上立刻浮现出警惕和戒备。

    “谁!”

    沈长宁关上门:“我。”

    已经摸到袖口的手指一顿,陆景行松懈下来。

    “这么快就买到药了?”

    沈长宁和这人相处时总戒备万分,如今去外面溜了一圈,见识到了更让人恶心的存在后再看陆景行时便莫名顺眼了许多。

    “没有。”

    沈长宁走近,顺手捞过那两根陆景行正在摸索的衣带给他系上,然后低声道:“遇见这里的大贪官出门,好大的阵仗。”

    ……大贪官?

    陆景行本来因她的动作而僵滞的思绪闻言又轻轻一动,他问沈长宁:“谁?江南太守?”

    “哇!”

    完全没想到男人竟然这都能猜到,沈长宁不由得猛地瞪大了眼睛。

    “你好厉害啊,陆刑,这都能猜到!”

    陆景行听她答应,脸色却是猛地一变。

    何清平怎么会在这里,他虽然看不见,也并不清楚此刻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但从一路上听到的声音来看,只怕就算不是深村也不过是处较繁华些的镇子,怎么说何清平都不可能在这里。

    除非……他有什么必须来这里的理由。

    陆景行越想越觉得奇怪,正要再问个详细,便又听少女说道:“不过也不算是他。”

    “嗯?”

    沈长宁看着陆景行眉眼间露出疑惑的神情,想到自己方才的那阵经历,本来稍微好点了的心情随便又变得阴沉起来。

    “我见到的是他儿子,好像也是个欺男霸女的人。”

    何清平的儿子?

    听完沈长宁的话,陆景行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更加奇怪。

    这何清平的儿子又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来找人的?

    想到那日同他分开了的陈升以及金钊等人,陆景行的心下猛地一沉。

    他本来此次冒险答应沈长宁一块和她下山除了是顺应少女的心意来采买物品以外便也是想趁机留下印记,如此的话,万一陈升他们正在找他,便能循着印记的指引找到他。

    可如今沈长宁却说她见到了何清平的儿子。

    若她没有撒谎的话……陆景行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

    “你真的见到了何岳书?”

    “嗯?”

    沈长宁看着他陡然变化的脸色,颇有些不明所以:“你认识他吗?我并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没有看清楚他的脸。只是包子铺的老板娘和我说他是太守的儿子,让我避着点,不要让他注意到我。”

    陆景行的思绪被最后那句话轻松拉走。

    “她说让你不要被他注意到?”

    “对啊。”

    沈长宁厌恶地皱了皱眉。

    “我听她话中的意思应该是这何岳书平日里没少干强抢民女的事情,所以才惹得人避之不及。”

    而且沈长宁回来的时候甚至注意到,这街上人来人往,竟然没有一个年轻女子。

    陆景行听她这么说,脸色也逐渐冷了下来。他如今已经不需要再裹纱布了,便只闭着眼睛,坦然地将面孔暴露在沈长宁面前。

    浓密睫毛,挺直鼻梁下薄唇扯出一抹讥讽冷笑。

    “还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话语间仿佛对这父子两颇为了解。

    沈长宁顿时来了兴趣,问道:“你认识他们?”

    陆景行闻言没说话,沉默逐渐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就在沈长宁后知后觉自己似乎问了什么不该问的东西的时候,男人却又突然开了口。

    “我的伤,便是他们的人弄的。”

    沈长宁闻言瞬间变了脸色。

    屋子里安静了好一会儿,沈长宁在好奇心害死猫和死就死两者之间犹豫良久,最终还是一咬牙,选择了后者。

    “真的吗?”

    她压低了声音,八卦道:“你做了什么得罪了那个大贪官?”

    陆景行听出少女声音中蓬勃的探究欲,沉默片刻后突然笑了一声,然后他侧头,嘴角的弧度骤然变得森冷阴沉起来。

    “因为我是来杀他的。”

    接着又问道:“你想听听更具体的吗?”

    沈长宁猝不及防,被这个笑吓得愣了一下,而后反应过来后立马冲他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陆景行哼笑一声,正要说话,却

    突然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叮当轻响,随后便是脚步声逐渐远去的声响。

    陆景行猛地转头。

    沈长宁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怎么了?”

    陆景行等了一会,没再听到声音,确定那人已经走远后他才重新转头看向沈长宁。

    “你回来的时候有人跟着你吗?”

    “啊?”

    沈长宁一愣,继而猛地反应过来:“你是说有人偷偷跟着我回来了,而且还躲在门口偷听?”

    她说着心下一沉,问道:“是那个太守府公子吗?”

    陆景行也不太确定,但他又可以肯定自己方才听到的那声音一定是真的。便对沈长宁说道:“那人应该已经走了,我们去门口看一下。”

    沈长宁也被他这态度弄得紧张起来,连忙点头答应。

    她扶着陆景行往门口走去。

    木门吱呀一声轻响,沈长宁开了门,率先探出脑袋,她的目光落到楼梯和走廊处,扫视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看见后才对陆景行说道:“没有人。”

    陆景行应了一声,想到刚才听见的那清脆声响,便让沈长宁检查木门以及门口地面。

    “那声音很脆,像玉佩或者其他玉制品被撞碎了发出的声音。”

    沈长宁依言蹲下,片刻后果然在门上找到一个白色的撞痕,还在地上捡到了一小块浅绿色的玉质碎片。

    “真的有。”

    看着掌心的碎片,沈长宁的脸色也冷了几分。

    “沈离,这间屋子,不,这间客栈都不能再住了,你去拿上东西,我们立马换地方。”

    “好。”

    见陆景行脸色严肃,又想到他身上那些狠辣至极的伤,沈长宁眼皮猛地一跳,不敢耽搁,转身便去收拾起了东西。

    两人丢下那头仍被拴在马厩吃草的黄牛,径直出了客栈。

    半刻钟后,一群身穿甲胄的士兵从街那头过来,径直围住了客栈的大门。客栈老板一时间几乎要被这阵势吓破胆,正惊恐着要上前,却见那群士兵将长矛往地上一竖,而后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路,身后那个被遮住身形的人便露出了面孔。

    整个江南,凡是家中有女儿的,几乎没有人不认识这张脸。

    只有两个儿子的老板被吓得两股战战,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招惹到这尊瘟神。他心里已经将对方骂了一个来回,面上却只敢做出恭敬的模样。

    “原来是太守公子,不知道公子今日光临小店,有何贵干啊?”

    何岳书连一个眼色都没有分给他,只是侧了侧脑袋,对着身后的人发问道:“人在哪儿?”

    “公子,就在那天字二号房。”

    何意见状上前禀报道。

    “去,给我把人给带下来。”

    何岳书挥挥手,向身后的人示意道。

    那些士兵们便鱼贯而入,向二楼奔去。

    客栈老板在一旁看得不明所以,不远处躲在柱子后的小二却紧张得一颗心脏仿佛都快要从喉口跳出。

    天字二号房,是刚刚走的那两人!

    因着那头黄牛,他对那两人很有印象,那两人中郎君是个眼睛受了伤的瞎子,娘子却长得非常漂亮,肤白胜雪,眉目如画。这太守公子素日喜爱美色,这番动作定然是冲着那郎君的娘子来的。

    想到那两人不久前已经走了,不知怎的,小二居然心下也跟着松了口气。

    何岳书的人在屋子里搜寻一通,驻足对视,摇头,于是一群人又转而去了别的房间。

    整个客栈内一时间鸡飞狗跳,老板欲哭无泪地看着,一句话也不敢说。

    许久后,随着动静渐消,人群下了楼,领头的人冲何岳书摇头:“公子,都搜过了,没人。”

    何岳书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看向何意,何意也冲他摇了摇脑袋。

    何岳书于是瞬间恼了。

    不打任何招呼,折起来握在手心的长鞭猛地挥出,尾梢狠戾抽过空气,发出一连串的爆破声,随即迎着那道惊恐目光,重重抽到客栈老板苍白惊恐的面庞上。

    惨叫声中,鲜血四溅。

    老板迟钝地在原地僵立一瞬后终于感知到那剧痛,他本能地抬手捂脸,口中发出嘶嚎惨叫,被抽得皮开肉绽的脸上,鲜血如注一般地从他指缝当中流出来,看上去恐怖至极。

    客栈内鸦雀无声,所有围观了这一幕的人都恐惧而不敢言。

    “说,人哪里去了?”

    何岳书目光阴森地环视一周,冷声道。

    小二被吓得不自觉颤抖起来,那老板更是顾不上剧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地求道:“公子,我真的不知道您在找谁啊公子。”

    “哼。”

    何岳书闻言冷笑一声,随即从袖中掏出一张画像。

    他目光扫视一圈,而后停留在老板脸上,下一瞬,所有人都便都将他接下来的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了。

    “此人乃我太守府通缉要犯,今日有人发现其藏匿于此,如今此人已然逃走,若有人知晓其踪迹,速速上报,事成必有重赏!”

    画像上的人发髻齐整,凤眼薄唇,面容英俊,正是陆景行。

    见人已经逃走,无功而返的何岳书说完后正准备带着人离开,身后却突然响起一道发着抖的声音。

    “等等!”

    第33章 标记这是你们的暗号吗?

    一时间,人群纷纷随声音看去。

    只见不远处的柱子边,身穿灰扑短衣,肩上挂着条沾满油渍的毛巾的客栈小二努力止住颤抖的身体,目光直直地盯住何岳书,说道:“公子,我知道他们的去处。”

    不久前,那两人中的娘子给了他二两银子后匆匆拜托他暂且照顾那头黄牛后便搀着她那个瞎了眼睛的郎君两个人一块形迹狼狈地往客栈外走。

    走了几步,小二听见那娘子突然停下脚步忧心忡忡地对旁边的人说道:“都怪今日出门时太过匆忙,带少了钱,不够买布料,不过还好我表兄就住在这镇上,我们这就去城西。”

    而她身边的人闻言并没说话,两人很快便一起走出了客栈大门。

    小二当时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如今被何岳书这么一闹,反而想了起来。

    他于是咽了咽唾沫,畏缩了一瞬后又镇定下来,重复道:“我知道他们去哪了。”

    没想到临到要离开的时候竟然会突然冒出这么个不速之客,闻言何岳书先是有些诧异地盯着他看了一会,似乎在审视他有没有撒谎,他的目光锐利而缓慢地刮过小二的脸,仿佛要将他的皮肉都刮干净。就在小二情不自禁地因为这样的注视而颤抖得更加剧烈时,盯住他的人却终于弯起唇角露出一抹笑:“是么。”

    小二不明白他这一声是什么意思,但想到对方说的赏赐,他攥紧满是汗水的手心,迎着何岳书意味不明的打量,掀开唇瓣小心翼翼地露出一抹讨好谄媚的笑。

    另一边。

    不久前发现异常后立马离开了客栈的两人舍弃了繁华街道,从偏僻小巷进入,此刻正沿着挨挨挤挤的屋舍人家径直向前走去。

    两人商量好后决定这次先不采买东西,只带着陆景行去看过大夫两人便立刻离开镇子,重新回到山上去。

    因为事发突然,那块因沐浴而被取下的纱布并未再蒙到陆景行的脸上。

    于是一路上,为了掩人耳目,沈长宁不得不亲昵挽住陆景行的手臂与他扮作年轻夫妻,放缓脚步,看似搀扶,实则引着他往前走。

    而陆景行则一边微低着脑袋,尽力不让别人察觉他的眼睛有异,一边缓步跟着少女缓缓向前走。

    两人互相遮掩,依偎在一块的身影混乍一落入眼中,倒也不显得多么奇怪。

    沈长宁手上紧紧搀着陆景行,一路跟着009的指示穿过各处逼仄巷子,越走,心中对陆景行方才的举动便越发感到好奇起来。

    既好奇那跟踪她的人的身份,又好奇别的,再往前走了一段,她终于忍不住了,便微侧过脑袋,压低了声音向陆景行询问道:“陆刑,当时在客栈,连我都没有察觉门外有人,你又是如何发

    现他的?凭那声音吗?”

    陆景行听她说话,注意力却全被另一些东西拉扯走了。

    他的手臂被少女紧紧挽住,行走间,肌肤相贴,摩挲碰撞,很快生出热意,隔着衣物都能够感受到。而为了不落于他人之耳,沈长宁和他说话时的距离也变得很近,几乎就在陆景行耳边,他甚至能够感受到那随呼吸一起吐出的热意落在他耳廓上的温度。

    “……陆刑?”

    迟迟没等来回答,沈长宁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陆景行猝然惊醒。

    他没回答沈长宁,反而狼狈地偏过了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沈离,我的耳朵没有受伤。”

    “嗯?”

    沈长宁诧异不已:“这是什么意思?”

    陆景行顿了一下,而后缓缓转过脑袋:“我的意思是不用靠那么近。”

    他说这话时的神情很严肃,可耳根却早已漫上绯色,沈长宁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忍不住撇头,扯开唇瓣无声地笑了一下。

    陆景行没能听见那个笑,但感受到她乖乖离自己远了点,便终于觉得松了口气。

    他开始自顾自地解释起自己为何会发现门外有人在偷听。

    “我受伤后耳朵变得灵敏许多,又因为习武的原因,听声辩位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并不算很难。那人离开时走得匆忙,玉佩撞在了门上,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虽然算不上什么巨响,但却是其他声音都没有的尖锐。”

    沈长宁了然的同时更觉得这人可怕,仅凭一点玉佩碎裂的声响便能窥见如此之多,而且还偏偏叫他真猜得八九不离十——她又忍不住在心里开始怀疑这人在受伤以前到底是何等身份,才会养成如此敏锐的性格以及反应。

    只可惜还没问出口便先被男人截断了。

    “那你呢?”

    陆景行想起两人离客栈时沈长宁说的那些话。

    他虽然心底已经隐约猜到原因,但也还是从善如流地向少女讨求答案:“你为何要故意对那小二说我们要去城西?”

    沈长宁的注意力立刻轻松转移。

    她闻言先是有些得意地笑了一下,而后说道“你不觉得吗?很多时候,比起找不到答案,对错误答案深信不疑往往才会更令人绝望。”

    因为人一旦执着于错误答案,便会仿佛陷入漩涡一般,一时间根本摸不着出路。

    陆景行没反驳她这句话,笑了一下,然后问道:“你怎么确定那小二会暴露我们的行踪?”

    他原以为问出这句话以后又会得到少女自吹自擂的几句玩笑话,却不料在片刻的安静后,沈长宁竟然摇了摇头,给了一个完全出乎陆景行预料的答案。

    “我不确定啊。”

    沈长宁看着前方的路,想起她师傅当年教她的第一件事:永远要做足准备,将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我不过是赌一把而已。”

    “赌什么。”

    陆景行没想到她竟然考虑了这么多,一时间态度不由得也跟着变得认真起来。

    赌什么呢?

    沈长宁眯了眯眼睛,沉默片刻后露出了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人性。”

    陆景行:“……”

    009老实道:有点装。

    沈长宁无语一笑,然后老实道:“你想,我不过是说了个谎,这并不会伤害他什么不是吗?若他站在我们这一边,装作没听见,那自然什么事也不会有。可万一他要是真出卖我们了,那这句话便会将那群人引入歧途,我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陆景行听完,没等沈长宁开口自夸,便主动道:“很聪明。”

    这句是真心的。

    少女好像天生就很擅长处理一些让人为难的麻烦事,仿佛无师自通一般地便知道如何将伤害降到最低,而后再不着痕迹地从中找到那个折中的,尽量不伤害任何人的办法。

    沈长宁没谦虚,坦然接受了这句夸赞。

    两个人一路向前走,陆景行耳边响起流水声。

    他脚步一顿,转头朝向沈长宁:“这里有河?”

    “有。”

    沈长宁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但还是一五一十地回答他:“就在你右手边,河上还架了一座矮桥。”

    陆景行反手握住了沈长宁的手。

    “带我过去。”

    听着男人的请求,沈长宁愣了一下,但也没多问:“好。”

    她扶着陆景行,两个人缓步朝那矮桥走去。

    临近桥下,陆景行却突然停住了脚步。然后沈长宁便看着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了一个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物件。

    “你给我这个干嘛?”

    她接过那柄不久前才被她使唤009偷出来的短刀,举起来在眼前看了一会,目光从上面刻着的鱼鳞以及陆字游移而过,然后奇怪地看向陆景行。

    男人不答反问:“沈离,这桥是什么样的。”

    桥?

    沈长宁转头看去,看见一架已经上了年岁,甚至开始泛起陈旧青色的矮桥架在河上。

    两头石刻的狮子蹲在桥头,口中衔着同样是石头雕成的珠子,虽然经受风吹雨蚀,却仍没有被消磨殆尽,可以看出其之前有多威风凛凛。

    陆景行听了沈长宁的描述后压低了声音,果断道:“我行动不便,你代我去那石狮子底下,用这柄短刀刻一个标记。”

    他说着便朝沈长宁伸出手,意思是要将那标记画给她看。

    好家伙,还演上谍战片接头暗号了是吧?

    曾在某一段时间异常痴迷过这一类电视剧的沈长宁仿佛瞬间感受到了什么叫使命在召唤。

    她严肃着伸出手,认真记下男人画在她掌心的那个标记,然后拿着短刀,一边挪到桥边装成看风景的模样一边偷偷摸摸地刻下标记。

    沈长宁一边刻还一边紧张得仿佛自己此刻就在什么地下接头现场一般在脑袋里对着009碎碎念:快快快,快帮我望风啊009同志!

    009叹气:沈离同志,0个人在看你。

    沈长宁强行心惊胆颤地刻完,然后揣着短刀去找正在桥下等着他的陆同志了。

    “不负组织托付,任务圆满完成!”

    她一边将短刀重新递给陆景行一边压低声音说道。

    陆景行:“……”又在说他听不懂的奇怪东西了。

    “这是你们的暗号吗?”

    陆景行收起短刀,没瞒她,嗯了一声。

    沈长宁眼睛一亮,还想再打听两句,下一秒却突然脸色一变。

    不久前她见过的那群士兵这会又出现在了不远处。

    第34章 通缉害怕吗?沈离

    “不要回头。”

    猛地收回目光,沈长宁压低了声音,整个人跟着变得警惕起来。

    事情发生得太过迅速,陆景行还没能反应过来。

    但少女让他不要回头,他便老老实实地保持着僵立的动作,任由沈长宁靠过来,轻轻贴住了那僵硬得仿佛石刻的肩膀。

    大燕民风开化,并不似前朝约束诸多,尽管桥边人来人往,都窥见他们二人姿势亲密地依偎在一起,但都也不觉得多么奇怪,只以为是哪家刚刚才成亲的娘子郎君,现下正是感情浓的时候。

    沈长宁没注意到那些带了几分揶揄的打量,她靠着陆景行,悄悄侧头,目光越过男人的肩膀朝后看去。

    只见那群人并未朝他们走来,反而往前走过一个路口,而后停留在一堵白墙边。

    百姓们挤在外沿,即便再好奇也不敢过去,等到那群气势汹汹的官兵们离开才敢凑上去看。

    人群拥挤着,很快把墙壁前面的空旷堵得水泄不通。

    沈长宁也好奇,但还是不敢冒险过去过去。

    他们两人站在高处,虽然墙壁被挤攘的人群遮住,但勉强也能从缝隙中窥见一丝。

    少女顶着个终于不再近视的躯壳,仍旧习惯性地眯了眯眼睛,“不是冲我们来的,好像是在墙上贴了什么东西?”

    说完沈长宁突然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讶地转头看向陆景行:“陆刑,他们贴的什么,不会是什么通缉令吧?”

    陆景行没说话。

    见他沉默,沈长宁顿时不可思

    议地睁大了眼睛,压低声音不敢置信地说道:“不是吧,通缉谁?我们?”

    听着少女的声音,不知为何,陆景行原本沉郁的心情突然变得平和起来。

    他于是安慰沈长宁道:“或许只有我。”

    只可惜沈长宁本人听了这句话后并不感觉自己被安慰了,反而倍感无语:“陆刑,你手里捏着我的命,通缉你和通缉我有什么区别?”

    明知不合时宜,但陆景行的嘴角仍旧因为沈长宁的这句话而上翘几分。

    他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嗯,说的也是,那就是通缉我们。”

    “……”

    沈长宁郁闷不已,心想,短短几日,她便从从富商千金沦落到了通缉犯的下场,这人生经历可真够大起大落的。

    片刻后,等人群散开些许,她扶着陆景行,两个人缓步走到了那张贴在白墙上的画像前。

    那纸上画着个面容英俊的男子,高挺鼻梁,薄唇紧抿,一双凤眼冷冰冰地看过来,仿佛正盯住画外的人。

    沈长宁站在墙壁前,盯着那纸上画着的那张似乎陌生,又似乎熟悉的面孔看了许久,画里画外两双眼睛四目相对,她不由得心想,陆刑还真没猜错,这画上画的当真只有他一人。

    陆景行等在一旁,见少女久久不语,他便已经猜到那墙上贴着的就是自己的通缉令了。

    “害怕吗?沈离。”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就连陆景行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希望从少女女中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毕竟少女面前贴着的,如若不出意外,的的确确就是他的画像。

    即便这通缉罪名完全是无中生有。

    想到这里,陆景行抿了抿唇,脸色又冷了几分,嘴角的弧度也掺杂进讽刺的意味。

    他想这江南之地果然是钟灵毓秀,人杰地灵,不仅多有风流才子,就连养出来的地头蛇都比别处要壮得多。

    先是派人半路截杀,而后又堂而皇之地将他堂堂一个大理寺卿定为通缉罪犯,描摹画像,昭示于众,完全视王法为无物。

    “陆刑,这画上……”

    随着耳边轻柔声音响起,思绪在一瞬间凝滞。

    “嗯?”

    陆景行本能地应声,随后心下猛地一顿,他微侧过脑袋,等着沈长宁的下文。

    沈长宁缓缓收回停留在画上的视线,目光落到陆景行闭着的眼睛上,过了一会后又重新移回画上。

    她停顿的时间太长,就在009都忍不住开始好奇她到底要说什么时,沈长宁终于缓缓开口。

    “把你的眼睛画的还挺好看的。”

    陆景行:“……”

    009:“……”

    宿主,重点错了吧!

    沈长宁说完还似乎有些可惜地看了陆景行一眼。

    陆景行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从少女口中听到这么个答案。

    他愣在原地许久后回神,张了张口,似乎想说些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于是最后吐出口的竟然只有两个干巴巴的,在舌尖徘徊了好几圈的字。

    “多,谢?”

    受到的冲击太大,使得陆景行一时间再顾不上想其他。

    “不用谢。”

    沈长宁弯弯唇角,抬手拍拍他的胳膊,而后带着难得有些茫然的人离开墙壁面前,继续往前走去。

    009也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便有些好奇地追问道:“宿主,你为什么不回答他的问题。”

    沈长宁说道:“我这不是回答了吗?”

    “可你不是……”

    009兀自说到一半后仿佛突然通了人性,恍然大悟道:“你在转移话题。”

    沈长宁笑了笑,没反驳。

    毕竟她刚刚那话话确实就是说来逗陆景行的。

    即便沈长宁明知道那颁发通缉令的人是人人唾弃的大贪官。即便陆景行什么也没说,只是以浑不在乎的口吻问了她一句害怕吗,语气听上去更是似乎与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可沈长宁还是立刻察觉到了对方话语中的自嘲笑意。

    于是她立时恍然大悟,心想原来陆景行也是在乎的。

    也对,这世上恐怕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乐意见到自己的画像被人以通缉犯的罪名公之于众,哪怕自己心中万分清楚自己是清白的。

    寻常人如此已经很正常,更何况是本就骄傲的陆景行。于是沈长宁只好佯装不知地逗他两句,将他的注意力从这话题上引开。

    两人心思各异地没入人流,在不久后,终于到了009指示的目的地。

    沈长宁扶着陆景行,仰头,视线中没入一块已经有些陈旧的牌匾。

    【千药庄】

    这便是那包子铺老板娘说的所谓神医开的医馆了。

    沈长宁扶着陆景行上了台阶,刚进去,便嗅到一股浓郁药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她只觉得恍惚间仿佛自己那根紧绷的神经都跟着一同松懈下来。

    店里空荡荡的,并没有人。

    沈长宁左右看了看,正要开口,便听见一旁珠帘被撩动,发出一连串碎响。她闻声望去,入眼是一只修长纤细的手,而后便是覆盖其上的素色羽衣。

    接着珠帘被抬高,从后面绕出来一个身影。面纱覆面,眉眼清丽,独属于江南之地的柔美尽藏于那副柳叶眉中。

    就连沈长宁和她对视时都忍不住有一瞬间的晃神。

    好漂亮!

    沈长宁心里赞叹了一声,随后又想,这女子不会就是这医馆内那所谓的神医吧?

    而下一秒,还不等沈长宁将心中的疑问问出口,耳边便又传来一声娇喝。

    “那门口挂的木牌你们都不看吗?”

    她诧异地转头,看向屋外。

    只见屋外台阶上站着一个少女,穿着一袭艳丽红衣,更衬得那张面庞娇嫩明媚。她仰头瞪着沈长宁和陆景行,脸上蓄着些许怒意。

    “我不过出门这么一会儿,你们就进来了。”

    她说着便伸手将门上挂着的木牌扯下来,朝向沈长宁,说道:“诺,自己看看这里写的是什么!”

    沈长宁眨眨眼睛,看见上面用墨笔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大字。

    闭馆。

    好嘛。

    沈长宁想,赶上人家休息日了。

    但自古有句话得好,来都来了,怎么也不能空手而归。

    这么想着,沈长宁的态度瞬间软和下去。

    “抱歉,今日之事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周,可我,”

    她说到这里突然顿了一下,而后又自然地接着道:“可我夫君他伤势实在严重,我也是听人说这里住着一位神医,能治百病,所以才一路风餐露宿,赶来拜访的,实在是抱歉。”

    她说着,抬手挡了挡眼睛,然后颇为忧愁地叹了口气,话语也仿佛哽咽在喉口一般变得艰涩起来。

    陆景行在一边听着她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不由得再一次对少女胡说八道的能力感到叹为观止。

    “……可是”

    而不了解沈长宁的人更是轻而易举地被她这一套哄住了。

    红衣少女被她说得心软,面上的神色也跟着逐渐变得和缓,目光犹豫地看了沈长宁片刻后便不由自主地望向一旁不知何时已经从珠帘后走了出来的少女。

    “无碍。”

    沈长宁的耳边响起一道轻柔声音。

    她一顿,而后缓缓转头,正对上素衣姑娘面纱之外那双蕴着温柔笑意的眼睛。

    “这本就是治病救人的地方,哪里有病人来了却拒之门外的道理呢。”

    沈长宁感激地冲她道谢:“多谢姑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白药冲她点点头,说道:“娘子叫我白药即可,那位是昭昭。”

    “白药姑娘。”

    沈长宁点点头,又看完一旁面色有些发红的昭昭,笑道:“昭昭姑娘。”

    白药笑着点点头,昭昭却不答应,只看沈长宁一眼,然后便

    躲到白药身后去了。

    “娘子扶好你家郎君,同我来吧。”

    白药转身,向内室走去。

    沈长宁见状连忙扶着陆景行跟上去。

    第35章 问诊沈长宁垂眸,眼底神色冷了几分……

    沈长宁和陆景行两人跟着白药进了内屋,甫一进入,眼前便蓦地暗了下去,鼻尖萦绕着的药味也在瞬间重了数倍不止。

    沈长宁站在门口,放眼望去,只见内室中各处都是书籍,药材。

    苦涩药香中,白药绕过地上随意摆放的药磨后在那张堆放着书籍的长案后坐下,而后冲沈长宁抬手示意。

    片刻后,沈长宁扶着陆景行在另一旁落座。

    见两人入了座,白药看向自踏进医馆起便没说过一句话的人:“郎君,手。”

    陆景行从善如流地伸出手。

    沈长宁来到这个世界后还是第一次见人治病,一时间不免看得异常认真。她看着陆景行伸出手后,白药探手,指尖轻轻搭上搭上男人的手腕,闭眼。

    过了许久,白药终于睁开了眼睛。

    沈长宁见状以为结束了,正准备说话,却见那手又搭了上去,面纱之上,眉眼逐渐蹙起。

    一时间,沉默开始蔓延,整个屋子仿佛都跟着一起静止了。

    气氛在让人不安的沉默中不知不觉变得越来越凝滞,沈长宁坐在一边看着,心情也从最开始的漫不经心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她心想:是她没看过中医所以没见识吗?怎么把个脉要这么久,弄得好像陆刑要死了一样。

    这样令人窒息的气氛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而后终于在一阵窸窣声中终结于白药挪开的指尖。

    白药慢条斯理地收回手,而后看向沈长宁。

    沈长宁和她四目相对,听见她说,“娘子,郎君近日可是曾受过严重外伤?”

    “受过。”

    然而不等沈长宁开口,陆景行便先自行答道。

    白药闻言,目光自然地又落回了陆景行身上,于是她并未看见一旁莫名其妙被抢了话的沈长宁眨眨眼睛,低头不动声色地向下瞥去。

    只见借着长案的遮挡,阴影中,男人空着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探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而后只见在她手腕上划动,写下一个字。

    否。

    不,口。

    沈长宁反应过来这个字代指什么后心下猛地一跳。

    她这么想着,耳边便又听见男人的声音。

    “我此前家中曾遭歹人劫掠,我便是在与匪人打斗时不慎被刀剑所伤。”

    “那便对了。”

    白药点点头。

    “郎君脉象虚弱至极。数脉、细脉、微脉明显,应是气血大伤之兆。”

    白药面上语气温和,实则心中疑窦丛丛。

    她方才探这人的脉,气血大亏,脉象虚弱至极,隐没在皮肉之下几乎已经快要摸不到。按理说这样的脉象应是重伤之症,强弩之末,即便未死,也绝不可能是如今这般与寻常人无甚区别的模样。

    陆景行坐在她对面,面色如常,仿佛并未察觉对方正在打量自己。闻言只点点头,神色平静道:“姑娘医术高明。”

    白药见状便道:“那不知郎君可否解开衣带,让我看一下你的伤口。”

    沈长宁坐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一时间心中对陆景行倒有些改观。这人平日里总看不惯自己说谎,不是威胁着说要割了她舌头就是要掐断她脖子的,如今一转头,对着别人倒是又能面不改色地胡扯了。

    这么想着,沈长宁心下便生出点只许百姓放灯的不忿。

    地方太小,人太多,沈长宁的报复落不到台面上去,便只能藏在暗中。

    她垂落手臂,借着布料遮掩,不动声色地拧动手臂,将手腕从陆景行的禁锢中绕出来,随即探手,反手恨恨地在那手背上轻轻挠了两下。

    被这猝不及防的一下打断了思绪,话语在陆景行喉间突兀地断了一瞬才吐出口。

    “自然。”

    而后随着话音落下,他反手,警告一般地扣住了少女作乱的手。不重,比起从前扣住沈长宁脖子的力道来说,甚至可以说是很轻。

    以至于让沈长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比起是被陆景行制住了,更像是被他牵了一下。

    因为在对方松开手前,沈长宁甚至感受到了掌心相贴后皮肉之间迅速燃起的暖意。

    握住手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抽走手臂,少女却难得地怔在原地还没回神。

    被坐在她对面的昭昭看见了,不免心中生出些许奇怪,暗自嘀咕道:这娘子,好端端地怎么突然一个人发起愣来了。

    陆景行没察觉身边人的动作,他收回手臂后便摸索着解开了衣带。

    从外衣到里衣,随着交叠的衣领一层层散开,皮肉逐渐显露,内里那个狰狞可怖的伤口便也跟着暴露在了众人视线中。

    昭昭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随即反应过来后又连忙捂住了嘴。

    而一旁,白药的目光也凝滞在其上,根本挪不开半分。

    沈长宁被这一动静唤醒,终于回过神。

    她看着白药从长案后起身,查看了陆景行的伤口。片刻后又绕到男人身后,当她见到陆景行后背上同样存在的创口时脸上的讶异和迷惑终于再无处可藏。

    “如此严重的伤势和虚弱的脉象,怎么会……”

    若说是自然愈合,可这脉象此刻仍然虚弱无比,气血大亏更是表示这伤曾几乎差点伤及心脉,按理来说伤者这会八九不离十该是濒死之症。

    可如今查看却发现,这伤口竟然已经开始结痂愈合,简直怪异到了极点。就仿佛有人强行治愈了这外伤,却全然忽略了内在调养。

    白药想不通这天底下有哪个大夫会干这么糊涂的事,只好一边俯身,指尖探寻一般地抹向伤口处一边问道:“郎君受伤后可是曾用过什么药?”

    沈长宁和陆景行听着,都心知肚明她为何会问出这句话。只是后者佯装不懂,前者则心想,那可是花了我那么多个百宝箱名额兑来的药。

    “用过。”

    这一次说话的人变成了沈长宁。

    她告诉白药。

    “从前偶然之下,我夫君曾救过一名女子,从她手中得了一瓶药,据说可活死人,肉白骨。”

    白药和昭昭闻言对视一眼,脸上皆是隐晦无比的震惊。

    “那药可还有吗?”

    沈长宁就等着她问这个,闻言立刻摇头道:“不过一小瓶,已被用光了。”

    白药又追问道:“那娘子可知道那赠药之人女子是何来历?”

    真赠药的女子本女继续无辜摇头,做出一副惋惜模样。

    “唉,只可惜萍水相逢,我们都未曾多问。”

    陆景行低头轻咳,掌心下嘴角情不自禁地弯了弯。

    白药闻言眉眼间浮现出些许惋惜,但也没再多言。她又看过陆景行的眼睛,在惊叹中再次得到了相同的答案后才终于结束这场漫长至极的问诊。

    沈长宁正帮陆景行把衣带重新系起来,便听见白药说,“娘子,郎君身上的外伤虽然看似已全然愈合,实则大伤的元气并未得到调理,还需我开方,按方子调养多日才能将亏损的气血补回来。”

    沈长宁意识到她这话中的意思,回头看向她,犹豫道:“那依姑娘的意思?”

    白药颔首:“最好是能在医馆内住上些时日。”

    果然。

    沈长宁心下一沉。

    她想起那张贴在墙上的画像,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太守如今已四处通缉陆刑,就算这两个姑娘此刻还不知晓他们二人的身份,可她总有一天会清楚。

    届时若他们已经走了还好,若仍然还在此处,她们又是否会选择站在他们这一边呢?

    沈长宁垂眸,眼底神色冷了几分。

    但还不等她说话,头顶很快响起男人的声音。

    “那便有劳姑娘了。”

    白药点头,带着昭昭去外间写药方抓药了,屋子里只剩下沈长宁和陆景行两人。

    “陆刑。”

    沈长宁瞥一眼门口,继而压低了声音问陆景行:“你现在正被通缉着呢,你不要命了!”

    陆景行被沈长宁斥了也不生气  ,反问道:“沈离,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陆景行想着自己和少女交谈时对方说话的声音,和声细语,轻柔婉转,显然年纪并不大。

    这便奇怪了,毕竟这医馆按沈长宁打听的消息来看已经是这地方最有名的医馆,若这之中再无第三人,便意味着这医馆经营到如今人人赞誉的地步全靠这两名女子,甚至全靠那名名唤白药的女子。

    而如此年岁便已精通岐黄之术至这般程度,陆景行想不出她们的第二个来处。

    ……神医谷。

    想着来时少女在车上自称神医谷女弟子时笃定的样子,陆景行心中突然起了些许波澜。

    若他的猜测是真的,那沈离为何仿佛全然不认识她们。

    还是说,难道自己想错了?

    指尖在长案上轻轻叩了数下,陆景行最终还是没有将疑问说出口。

    他问沈离:“你觉得她们二人长相如何。”

    沈长宁不明所以,但点头答应:“一个娇俏明媚,另一个虽面纱覆面,却也能看出来定然是漂亮的。”

    说完沈长宁先是一愣,继而不等陆景行提示,便猛地反应过来。

    “这医馆如此有名,大夫又年轻貌美,若那何岳书当真那般贪图美色,却又为何没有对她们出手?”

    这完全不合常理。

    “聪明。”

    陆景行并不意外沈长宁这么快就能想到这一层。

    他笑了一下,而后说道:“一个神医之名不足为惧,所以足见这两人背后一定还有着那何岳书,甚至是他爹都不敢惹的存在。”

    沈长宁这会也终于明白了陆景行的打算。

    “因此你之所以会答应,是因为你要借入住之名,寻求她们庇护?”

    “正是。”

    听他答应,沈长宁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咋舌,感叹这人真的筹谋划策,心思深沉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不过这么一照面,人家什么都没说呢,他就已经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给先摸透了。

    “陆刑。”

    沈长宁叹气:“我有时候真想看看你这胸膛里到底是长了几颗心。”

    才会有这么重的心思。

    陆景行听出来她在暗示什么,并不回答,只微微一笑。

    沈长宁不知道陆景行到底长了几颗心,但总之,在这医馆住一段时间的提议还是被两人定了下来。

    第36章 阿福是个死人

    夜里,换了个地方的两人仍旧睡在一张床上。

    “这床真软。”

    沈长宁摸了摸身下柔软舒适的床榻,感叹了一句,随即又侧过身,面朝着陆景行,低声抱怨道:“只可惜要分一半给你,早知道就说你我是兄妹了。”

    不然她就能独享一整张床榻。

    陆景行在那破庙中便已经和沈长宁同榻多日,到如今已经很习惯睡觉的时候身边多个会喘气,爱说话的人了。

    他闭着眼睛,闻声神色未变,只回道:“你现在也可以去同她们讲。”

    “那我不就又说谎了。”

    沈长宁又平躺回去。

    “况且凭什么是我去说,你不是也挺会瞎编的吗?”

    她提到这个时又想起白日里这人面不改色说谎的样子,一时间心里又生出些不平,便忍不住学着他平日里说话的样子讽刺道:“而且我又不会随随便便就说要割了谁的舌头。”

    陆景行没说话,只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

    沈长宁把他的沉默当成无言以对,轻轻哼了一声后便转身过去背对着他。

    房间里安静下来,连日发烧加上今日奔波已久,不一会儿,浓浓的倦意便席卷了沈长宁。

    她轻轻眨了眨眼,意识逐渐沉入梦乡。

    在完全睡着前,沈长宁似乎感觉有谁探过手来,摸索着贴上了她的额头,掌心带着一些凉意。

    她意识混沌不清,只闭着眼睛,本能地贴住,轻轻蹭了蹭。

    而后,便彻底滚进了梦乡。

    持续了好一段时间的阴雨止住,月亮便终于露了面。

    天上云卷积着云,即便也是深夜,路上也仍然不是如前几日一般纯粹的暗。桥下的河水,河边的柳叶,都被月色晕染,蒙上一层森冷的白。

    更夫陈三沿着巷子往前走,手里提着的灯笼在屋舍瓦檐遮挡而显出的昏暗中散发出温暖光晕。

    他拐过墙角,却被角落中被阴影吞没的一个麻袋绊了一下,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手里提着的灯笼也掉了出去,叽里咕噜地往前滚去。

    “哎呦。”

    他痛呼一声,过了片刻才终于慢吞吞爬起来。

    爬起来后,陈三一边嘴上痛骂是哪个王八孙子敢绊你爷爷我一边忿忿转身,抬脚猛地朝刚刚那绊倒了自己的麻袋重重踢去。

    脚尖撞上去,却是出乎意料的触感,并不坚硬,反而软韧无比,让人在心里摸不定是什么东西。

    陈三却猛地顿住了脚。

    雨后的凉意仍未消散得干净,化成风从巷子里穿梭过去,而后顺着陈三后脖颈敞着的衣领中钻进去。

    他站在原地,猛地打了个寒颤。

    而后那靠墙放着的麻布袋倒落下来,同样是软塌塌的,让人听不见声音。

    陈三心里发毛,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片刻后,他忍着恐惧后退一步,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灯笼,大着胆子伸手,探向袋口。

    随着袋口被缓缓拉开,那内里装着的东西也终于暴露在视线内。

    脖颈被折断后头颅便无支撑地向一边歪着,惨白毫无血色的面庞上,一双神采全无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陈三。

    是个死人。

    一瞬间,陈三只觉得从脚底凉到了头顶。莫大的恐惧和寒意在一瞬间淹没了他,他想要跑,可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一步也挪不动,只能僵立在原地和那双瞳孔涣散的眼睛对视良久,呼吸梗在胸口,不上不下地令人觉得窒息,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终于在一声哽咽后找回自己的声音。

    “杀,杀人了!杀人了!”

    更夫被吓破了胆,软着腿脚一路连滚带爬地出了巷子,一时间幽深静谧的夜色中,只有他的惨叫声在空中回荡。

    长夜不再安宁。

    新鲜研磨的豆浆飘出袅袅热气,滚烫的包子盛装在盘中,旁边还摆着几碗白粥和咸菜。

    “白药姑娘,这是?”

    沈长宁扶着陆景行在桌边坐下,看着这满桌的早餐不免有些惊诧地看向白药。

    白药闻言笑了笑,没说话,一旁的昭昭却叉着腰,颇为骄傲地哼了一声:“一看你们就是外地来的,不知道我们医馆的规矩。”

    “我们这除非重症,否则绝不轻易让病人留住,可一旦你们住在这了,那一切吃住我们自会供给,你们别的都不用担心,只需要乖乖听我阿姐的,安心治病就行了。”

    沈长宁这下是真发自内心地赞叹起来:“怪不得旁人都称白药姑娘是神医。”

    她笑眯眯地夸道:“确实是人美心善啊。”

    人美心善。

    白药长到这么大还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夸赞过,一时间不由得面泛绯色。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柔声道:“不用听昭昭胡说,吃饭吧。”

    众人动筷,席间,昭昭吃着包子,突然想起来她今早出门买菜时听到的一件事。

    她是个心里憋不住事的姑娘,记起来了一件事便要立刻说出口,于是包子也不吃了,便转头看向一旁的白药。

    “阿姐,你知道吗?上个月才来我们这治过腿伤的客栈小二阿福死了!”

    白药一顿,坐在另一边的沈长宁和陆景行闻言也不约而同地放慢了咀嚼的速度。

    沈长宁在心底和009嘀咕:客栈小二不会那么巧吧?

    她没有直接问出口,009却直接道:是他。

    沈长宁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心下猛地一沉。

    某个念头在她心里打了个转,瞬间逼出一身的寒意。她正想问009那个人怎么死的,便听见坐在她对面的白药先问道:“死了?”

    “是啊。”

    昭昭应了一声,提起来时也有些唏嘘。

    “听说是打更的更夫昨晚上发现的,那小二被人生生折断了四肢和脖颈,装进麻袋后丢在了巷

    子里,被发现时据说连眼睛都还睁着呢,脖子应该是还活着的时候就被拧断了。”

    这手段残忍得过了头,一时间桌上都沉默了下来。

    方才还平和的气氛霎时间变得凝滞,沈长宁喉咙发涩,张了张口,刚发出些许声音便被另一道同时响起的声音盖了过去。

    “是谁杀了他?”

    诧异地转头,沈长宁看见陆景行轮廓锋锐的侧脸。

    他这一开口,别说昭昭,就连一旁的白药也有些意外地向他投来目光,似乎全然没想到沉默寡言,性格似乎都有些冷漠的男人竟然会对一个客栈小二的死感兴趣。

    昭昭眨眨眼睛,莫名有一种自己被审问了的感觉。

    “有人说是小二因为赌钱欠了债,所以才被债主杀死了,不过也有人说他是被何太守的人杀死的,因为昨日有人见到何太守的公子带人闯入客栈,将他带走了。”

    “似乎是因为阿福自称知道通缉嫌犯的下落。”

    话题到这里不再继续,只有沈长宁坐在一旁,久久没有回神。

    居然还真是……因为自己的那句话。

    她发着怔,想着昭昭描述的那小二被发现时的惨状,眼前却又浮现那日离开客栈时自己将银两给他请求他帮忙看顾一下那头黄牛时对方满面笑容的样子,心中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更多一点。

    虽然之前便说了那不过是一个一个误导性的错误答案,要做何种选择都由那个小二自己决定,可沈长宁当时绝没想过是这样的结果,也绝不至于让对方付出如此的代价。

    所以在听到对方真的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丧命时,她哪怕再如何冷静,也还是忍不住低垂下脑袋,内心在一瞬间生出莫大的愧疚和懊悔,面前满桌的美食也随着心情的低落而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沈长宁一整天都没能从这件事带来的影响中回过神来。

    到后来,就连心思没那么细腻的昭昭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

    “你怎么了?”

    热气熏人的煎药房中,昭昭看着一旁漫不经心摇着蒲扇的人,有些奇怪地问道。

    沈长宁摇了摇头,片刻后又看向昭昭:“昭昭,你说,那个小二他会怎么样呢?”

    “他?”

    昭昭有些惊讶,但又很快反应过来。

    “原来你一整天都闷闷不乐的,就是在想他的事情?”

    沉默一旦被打破了,有些话再说出口便简单了许多。

    沈长宁点点头,问道:“嗯,你说,官府会帮他查清楚真相,找到凶手吗?”

    昭昭看沈长宁的眼神就仿佛她说了什么很天真的话。

    “怎么可能,我听他们说阿福今日都已经被埋入灵山了。”

    “灵山?”

    “对啊。”昭昭点头,告诉沈长宁,“官府会把那些无头冤案中找不到凶手的人都埋入那里。”

    沈长宁瞬间愣住了。

    她和昭昭四目相对,喉口哽咽数下,本能地张口道:“可是……”

    可是不是有那么多人见到何岳书把人带走了吗?为什么会是无头冤案,为什么官府连查都不查就认定是无头冤案呢?

    她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却又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因为心里早已经先有了答案。

    就算人真是何岳书杀的又怎么样,他爹是江南太守,杀死一个客栈小二这种事情对于他来说或许比捏死一只蚂蚁还简单。而且他是太守府的公子,就算杀人放火,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谁又敢真正查到他脑袋上去?

    古往今来,滔天的权势总如同淬了毒的长鞭,落在身上以后都是锥心蚀骨的痛。而这鞭子抽下来时到底是抽断你的脊骨还是脖颈,全看握着鞭子的人的心情。

    这种滋味沈长宁自己尝到了,阿福也尝到了。

    沈长宁别过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了这样浓重的厌恶情绪和茫然感。

    她真的能在这样一个将权力围剿摆在明面上的世界里完成009和她约定的那个任务吗?

    沈长宁有点不太确定了。

    这样的不确定感让沈长宁觉得无所适从,她不知道该和谁倾诉,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只好躺在床上发呆,用失眠来发泄情绪。

    直到身边传来声音,这种状态才被彻底终结。

    “睡不着?”

    沈长宁愣了一下,而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是,吵到你了吗?”

    陆景行摇摇头。

    少女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不过是从早上那场气氛沉闷到了极点的早餐开始便预料到了少女今晚会失眠而已。

    沈长宁没有说话,他便也没问。

    两个人躺在床上无言良久,然后沈长宁听见他说。

    “他被埋在了灵山。”

    黑暗中,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的沈长宁缓缓睁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陆景行没回答她,只是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想去看看吗?”

    沈长宁猛地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第37章 夜行沈长宁眼中蓦地泛起些许酸涩

    万物都在夜色中沉寂,僻静中只有两个人沿着河边走,身影隐没在柳树的阴影之下。

    “你怎么知道的?”

    沈长宁扶着陆景行,一边走一边小声问他。

    “煎药的时候你和昭昭说的那些话我听见了。”

    他理解沈离。

    陆景行想。

    虽然她当时说那个谎只是为了自保,并没有要致使那个小二丧命的意思,可沈离是个善良的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就像当时救了自己一样,哪怕这并不能算是她的错,陆景行也知道她一定会为此内疚。

    “所以你还特意去问了灵山具体怎么去?”

    陆景行没隐瞒,颔首承认。

    沈长宁没再说话了。

    两个人往前走了一段路,很快便到了那天他们刻字的小桥,从桥上过去,对面便是灵山。

    经过那个石狮子时,陆景行突然顿住脚步。

    沈长宁看着他探手,摸索到那天自己刻字的地方,而后指腹在上面摩挲着,似乎在探询这上面是否有人新刻了同样的字迹回复。

    “怎么样,你的同伴们有留下印记吗?”

    摸了个空的陆景行收回手,摇摇头,心里倒也没多失望。而后他又从袖中掏出短刀,手指笔划摩挲着,而后在上面又刻上新的印记。然后才收起短刀对沈长宁说道:“走吧。”

    两人再次在夜色中启程,穿过小桥,进入一片茂林,在阴森摇晃的树影和偶尔发出的不知道何种生物的怪叫声里一路向上,这样走了不知道多久,才终于到了那所谓的官府惯用来安置无头冤案的死者的地方。

    说是特意安置的地方,可也不过就是一片再简陋不过的坟包,然后上面插着一块木头做的墓碑。

    “什么破地方。”

    沈长宁有些不忍又有些害怕,移开目光,嘟囔道。

    陆景行看不见,但也大概能猜到是个什么样子,便淡声道:“也不过是名头说出去比乱葬岗好点而已。”

    沈长宁借着月色,在坟头一个一个地找起来。陆景行听着她一边找一边嘴里嘀嘀咕咕地给各路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野鬼孤魂告罪就有些想笑。

    这里的坟丘虽然多,但新坟却很少。

    沈长宁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明显是新堆起来的土包。她站在月光下,怔怔地盯着墓碑上写着的阿福两个字,脑袋里浮现出昭昭说的对方当时被发现时的死状,心里霎时间被一股莫大的情绪填充了。

    仿佛是悲伤,又似乎不全是,说成是愤怒又太过绝对。但这并不妨碍片刻后沈长宁开口说话时哑了嗓子。

    “陆刑。”

    她听见自

    己问陆景行。

    “你也觉得是何岳书杀了他吗?”

    耳边安静无比。

    陆景行没说话,沈长宁亦不需要他回答。

    毕竟从他们今夜决定冒险来到这里其实便已经说明了在他们心里,对于这个问题早已经有了答案。

    沈长宁并不是那种会自怨自艾的人,而且真正说起来这人命也确实摊不到她头上,可她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虽然来了这里几个月了,也早已经体会过这个时代对于人群阶级划分的森严等级,可少女的躯壳内,仍旧是那个出生在人人平等的社会的灵魂。

    她学习了那么多年的人民权利高于一切,实在做不到这样理所当然地漠视生命。

    所以在仍旧盯着那块墓碑看了许久后,沈长宁最终还是轻叹口气,而后坦然说出了自己心中藏了一天的念头。

    “陆刑,虽然听上去像为自己开脱,但我确实非常后悔当时说了那句话。”

    耳边安静了一会,而后沈长宁听见男人低沉的声音。

    “沈离,我知道你很难过,也很愧疚。可有错的不是你,也不是阿福,而是那个高坐在这江南十三县之上,却玩忽职守,漠视王法,视人命为草芥,将百姓置于鱼肉之地的蛀虫。”

    沈长宁听他说完神色微微一动。

    “陆刑,等你以后伤好了,你会杀了他们吗?”

    她听见自己这样问道。

    然后在呼啸的风声中,她听见陆景行简短有力的回答。

    “会的,沈离,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杀了他们。”

    沈长宁眼中蓦地泛起些许酸涩。

    她转头,看见男人闭着眼睛站在自己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英俊眉眼,锐利颌线,都在森冷月光下显出一种让人触目惊心的冷漠,让人脊骨发寒,打从心里觉得恐怖。

    她过去总有些害怕这样的陆景行,觉得这个人性格冷漠,阴晴不定,实在是不好相处。

    可如今看着,却竟然奇异地感到安心起来。

    虽然沈长宁不知道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头,可她知道,陆刑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你。”

    沈长宁转过头,看着阿福的坟丘,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陆刑。”

    听着少女的声音,陆景行没说话,只睫毛轻颤,不由自主地蜷了蜷手指。

    两人待了一会,而后便很快沿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从第二天起,沈长宁不再闷闷不乐,她开始一头钻进了009给她的那套《大燕律》中午开始钻研起了这个时代的律法。

    陆景行没有察觉出少女的秘密,因为他的注意力也同样被其他的事情绊住了。

    在医馆住到第七日,深夜,沈长宁熟睡后,有苍鹰扑棱着翅膀,绕过高墙,停留在了陆景行他们睡的那间房间的窗户外。

    尖喙叨上窗户,发出轻响,陆景行在睡梦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缓缓坐起来,面孔朝向声响传来的地方。

    而后快速勾了一下唇角。

    终于,找来了。

    已经在这院子里借着散步之名摸索了好几日的地形,到如今陆景行即便看不见,也几乎对这院子了如指掌。他下了床,给沈长宁掖上被角,而后径直出了门。

    脚步利落地穿过庭院,陆景行一下也没有停顿地跟着肩头停留着的苍鹰的指示向前走去。

    拐过几个巷子,肩头的鹰终于乖顺下来。

    陆景行停下脚步,而后很快,随着头顶瓦片传来声响,陆景行面前很快落下几道人影。

    “大人!”

    见到熟悉的人,陈升和金钊等一行人顿时激动不已,也终于放下心来。

    陆景行手指抚了抚肩头苍鹰的脑袋,点了点头。

    “那日大人走后,我们解决了埋伏的人便立刻追来,可却只见路边残存着些许血迹,全然没有大人的踪影。”

    陈升想到当日,脸色有一瞬的阴冷。

    “而后我们沿着周边几个乡搜寻,却都无果,直到前几日听说这里正戒严,大肆搜捕钦犯,我们这才赶了过来,而后在桥上发现了大人留下的印记。”

    说到这里,陈升顿了下。

    那桥上其实有两个印记,只是一个刻的歪歪斜斜,软弱无力,另一个却深入石壁收尾利落。

    他不怀疑第一个是假的,但却有些奇怪是谁刻下的。毕竟能知道陆景行心腹手下之间传递信息的这一套密语,定然是对方信任之人。

    可,他也并未听说大人在这江南之地还有什么信任之人呀?

    念头在心里绕了一圈,陈升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陆景行点头:“有人买通了那日与我先离开的两人之中的一人,他中途突然反叛,杀了一人,我亦身负重伤。”

    随着陆景行话落,陈升等人也终于注意到了男人隐在黑暗中的那张脸上,眼睛自始至终都是紧闭着的。

    “大人,您的眼睛!”

    一行人脸色皆是一变。

    陆景行却面色平静如常。

    “暂时看不见了,但已经在慢慢好转。”

    一边是沈长宁给他上的药,一边是白药为他开的方子,双管齐下,陆景行今日偶然间竟然发现自己眼前竟然不再是往日睁开眼后全然的暗,而是有朦胧的光亮透进来。

    这说明他的眼睛正在逐渐好转。

    众人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陈升,你暂且留在我身边。而金钊你带人回京一趟,将事情如实告知陛下,请他下旨,调拨金吾卫,同你来这江南之地走一趟。”

    “是。”

    金钊说完,便带着他身后的其他人离开,重新隐没在了夜色中。

    陈升等人走了,便问道:“大人,那我住哪儿呀?”

    陆景行闻言一顿,随即侧了侧脑袋,声音仍然是一如既往的冷漠。

    “自己解决。”

    陈升:“……遵命。”

    陈升一路送着陆景行到了医馆门口,见人进了门才终于离开。

    陆景行阖上大门,绕过庭院,正进到堂屋以后,耳边突然响起一个轻柔女声。

    “昭昭之前同我说在街上瞧见了陆大人的通缉令时我还有些不信,如今看来倒确实不是她在诓我。”

    对方称自己陆大人。

    身份被完全意料之外的人揭穿,陆景行神色未变,转头面向她,淡声道:“白药姑娘认识在下?”

    白药站在黑暗中,目光落在男人紧闭的眼睛上,神色有些复杂。

    “那日昭昭告诉我后,我便立刻写了书信至师门,陆大人的样貌并不是秘密,所以我才能很快得知大人身份。”

    说完,白药顿了一下,而后又继续道:“我七岁入神医谷,而后被谷主收为关门弟子,改名白药,正式修习医道。及笄之日承袭师父衣钵,正式成为少谷主。”

    陆景行听她说着自己的来历,并不觉得多么惊讶。虽然没有料到少谷主这一层身份,可对方出身神医谷这一点,陆景行早有所预料。

    白药看着陆景行脸上平静的神色,也不意外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一时间,她看着对方的视线复杂到了极点。

    “可陆大人又是否知道,在入谷之前,我可是姓什么?”

    陆景行没有说话,只是心中逐渐生出不安。

    白药微微一笑。

    “我姓檀,檀木的檀。”

    话落,夜色霎时静了下来。

    陆景行站在原地,有些晃神。

    檀云,檀家那个自小便被送离家中的大小姐,原来她竟然是拜入了神医谷,更是神医谷的少谷主。

    而比起这一层身份,她与陆景行之间还有着另一层更亲近的关系。

    那便是檀陆两家相交甚笃,儿女之间更是有着指腹为婚的婚约关系。

    陆景行站立在黑暗中,喉结滚动数下,头一次觉得有些头疼。

    第38章 冷血所以你后悔了是吗?沈离

    白药见他沉默,便笑了一声。

    “你不用担心,陆大人,我们那婚约本就只是长辈之间的玩笑话,做不得数。况且我虽不知道你是何时成的亲,可既然你如今已有娘子  ,难不成我还会上赶着去拆散你吗?”

    陆景行听她提到沈长宁,心下动了一下,但却并没有开口否认,而是颔首,真心实意地道:“陆某多谢白药姑娘。”

    他仍旧叫她白药,仿佛已经将方才对方说的另一个姓氏忘得干干净净。

    白药看着他摸索着往房间走去的背影,不由得轻轻眯了眯眼睛。

    而后她又独自在黑暗中站了许久,然后才转身往屋内走去。

    陆景行躺上床,掀开被子将自己包裹进去,睡得正熟的少女身上的暖意和浅香便逐渐侵袭过来。

    他发了一会楞,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才闭上眼睛,在这无比熟悉的味道里放松紧绷的神经,沉入了梦乡。

    虽然昨晚早早便睡了,沈长宁并不知道陆景行和白药的关系发生了何等变化,可或许是女人的第六感作祟,她仍旧从第二日这两人之间那隐秘的变化中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

    傍晚,白药带着昭昭出门去给一个年迈的病人送药了,沈长宁便和陆景行坐在院子里一边给他磨明日需要用的药一边和男人聊天。

    天边的云朵被落日染成漂亮的粉色,风刮过槐树树梢,卷积着草木清香,落到人脸上时是温热的柔软。

    沈长宁迎着风惬意地眯了眯眼睛,而后转头看向一旁坐着的人。

    “陆刑。”

    少女的声音中带着点充满调侃意味的笑意。

    “白药姑娘好像有点喜欢你。”

    陆景行侧头看向她。

    “何谓喜欢?”

    沈长宁又忘了这是个古代人,她轻轻啊了一句,而后解释道:“这是我老家那边的俗话,意思就是嗯,心悦,对,心悦你。”

    陆景行闻言睁开眼,朦胧光亮中隐约看见少女的轮廓。

    “何以见得。”

    听他这么说,沈长宁这下可来了兴趣。

    她搬着板凳坐得离陆景行更近,几乎贴住男人的椅子,而后仰头,非常得意地和他分享自己今日的发现。

    “她今日一直在看你。”

    本来沈长宁确实不会发现的,可白药今日表现实在反常无比。她从早上起便发现对方的目光似乎一直有意无意地停留在陆景行身上。

    这一发现被证实后沈长宁立刻来了兴趣。

    要知道他们在这待了这么多日,对方出了日常给陆景行看病以外,几乎都泡在药房,根本没多少交流,就连抓药煎药也大多托昭昭解决了。

    可今日,白药不仅一直待在堂屋,更是频频看向陆景行,那目光不似医者看病人一般关切,反而意味深长,欲语还休。

    沈长宁一开始以为对方是知道了陆景行的身份,可后来她又试探过昭昭,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于是心中狐疑许久后,她终于不得不得开始怀疑起那个有些离谱的推论——白药或许是有点喜欢上陆刑了。

    “次数大概是这几日加起来的总数。”

    陆景行闻言沉吟片刻,道:“你怎么知道?你也在看我?你也心悦我?”

    沈长宁被这猝不及防的三连问噎了一下,想要辩驳又觉得没必要,便转而搬出另一个证据:“而且你知道今天早上给你盛粥的人是谁?”

    陆景行回忆了片刻,而后跟着重复:“是谁?”

    沈长宁:“哦哦,忘记你看不见了,我告诉你,是白药姑娘!平日里可都是昭昭给你盛的,可今日白药姑娘却特意把你的碗给接过去了!”

    陆景行油盐不进:“那又如何,她是医者,我是病人,不过盛一碗粥而已,举手之劳的事情,做不得数。而且按照你的这个逻辑,那给我盛过粥的人都喜欢我?”

    他说着还倒打一耙:“那陆某自认脸皮之厚确实不如沈离姑娘。”

    沈长宁:“……”

    虽然知道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可沈长宁一时间还真不知道找什么话反驳他,毕竟这话说的还真没错。

    “而且沈离,你现在这么殷勤地在这分析谁喜欢我,怕是忘了我现在和你是什么关系了吧?”

    沈长宁眨眨眼睛,一时间还真没想起来。她仰头,茫然问道:“什么关系?”

    陆景行闻言侧过脑袋,面朝着沈长宁。

    少女也正看着自己,朦胧中他隐约窥见沈长宁眼睛的轮廓。墨黑的一块,在朦胧视线中被粗糙晕染开,像墨水洒在了洁白宣纸上。

    陆景行这样注视着,片刻后,心里那点不快突然就被冲淡了。

    他笑了一下,而后重新靠回椅背,懒懒道:“我也不太清楚,每日同床共枕,在旁人看来的话,大概是兄妹吧。”

    沈长宁一愣,反应过来后耳根蓦地一红。

    她一边震惊于男人竟然也会和她开这种玩笑一边咬牙切齿地盯着这个小气又记仇的男人:“那不过都是假的而已!”

    陆景行没说话,只哼笑着道:“可在旁人眼中就是真的。”

    沈长宁哑言,不由得气恼地抬手捶了他一下。

    不过说完她又琢磨了一会,也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便对陆景行道:“不过我其实也不觉得白药姑娘会心悦一个在外人眼中已经成了家的人,毕竟她看上去就不像是那种人,所以一开始她这样对你,我还以为是发现了你正在逃通缉犯的身份。”

    陆景行本来被她前面那离谱又荒谬的猜测弄得心中不快至极,听她说完这句却又突然笑了一下,淡声道:“嗯,这下猜对了。”

    “我就说……嗯?嗯?!!”

    沈长宁猛地抬头,脱口而出的激动话语却又在很短的时间内蓦地戛然而止。

    “你,你说什么?”

    陆景行点头,仿佛没听见她声音中的不敢置信,兀自回道:“她知道我的身份了。”

    “……”

    所有的话语都在这一刻梗在了喉口,沈长宁不敢置信地盯着陆景行看了许久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们看到画像了?”

    可那晚她和陆景行从灵山回来时她明明已经把画像都撕掉了。

    陆景行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我早同你说过,撕了也不会管用的,毕竟这世上,比字画更恐怖的是人言。”

    只要还有一个见过那画像的人活着,便不愁没人知道。

    “那她们……”

    她想起今日自己试探昭昭时对方滴水不漏的回复以及白药的反常,眼皮猛地一跳。

    沈长宁又想起了阿福。

    她几乎是立刻变了脸色:“陆刑,我们赶紧收拾东西走!”

    沈长宁说完刚站起来,陆景行却伸手,误打误撞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用担心,沈离,不用担心。”

    沈长宁低头,听见他说,“她和那个客栈小二不一样,沈离,她不会出卖我们的。”

    这话太奇怪了,几乎表现出一种无解的笃定,

    沈长宁立刻问道:“你怎么能够确定?你认识她吗?陆刑。”

    陆景行无从说起,默然不语。

    沈长宁见状心里瞬间生出些许不明缘由的怒火。

    “这太可笑了,陆刑。就算她们背后真的有人可以倚靠,你又凭什么能够这么笃定?万一那个什么太守施压呢?万一他们许诺给她好处呢?人心复杂多变,最不能相信,你别忘了阿福!”

    一时间,院子里的一切声响都被压了过去,只能听见沈长宁压得很低,还带着一些颤抖的声音。

    屋顶上,陈升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听得目瞪口呆,仿佛身处梦中。

    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竟然有人敢这样训他们大人。

    沈长宁看着陆景行,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一个大夫抱有这样高的信任。毕竟他们虽然确实是在一块同吃同住了几日,可沈长宁很早便知道,感情是这世界上最脆弱的东西了。

    这并非是她悲观,而纯粹只是因为她做律师时见过太多。

    她既见过为了股份打得头破血流的夫妻;也见过为了争家里留下来的房产,不过几次谈判,感情便已彻底分崩离析的亲兄妹;更见过为了骗取高额保险,将孩子杀害后伪造成意外死亡的父亲。

    每个人这一生明明都被各种各样的感情束缚着,可一旦触及自己的利益,那原本坚不可摧的感情便会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可见人心就是这世上最剖测  ,最善变的东西。

    况且沈长宁不愿意再见到第二个阿福了。

    白药和昭昭确实是好人,沈长宁不愿意见到她们因为他们而受到伤害。

    当初来这是无奈之举,是为了给陆景行治病。后来没走是出于私心,想借少女们的庇护躲过那暂时的风雨。而如今对方甚至都已经知道他们的身份了,他们再不离开,便意味着对对方彻彻底底的利用。

    这让受人恩惠的沈长宁觉得心中羞愧。

    于是沈长宁僵立许久,最终叹气道:“陆刑,我们不能这样,万一真被人发现了,她们也会有麻烦的。”

    陆景行既没办法告诉她白药的真实身份,也没办法和她说陈升的存在,便只能尽力安抚沈长宁:“沈离,你相信我好吗?不会有事的。”

    相信?

    沈长宁看着他,心想,你现在眼睛看不见,身上还有伤,又被人满城通缉,你让我拿什么相信你。

    于是沉默良久后,沈长宁忍不住道:“陆刑,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太冷血了吗?”

    几乎与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字句落入耳中,让陆景行僵在了原地。

    冰冷雨夜,他跪在院子里,挣脱了男人束缚的女人哭叫着扑到他面前,然后狠厉的巴掌和凄厉哭声一同落下,同远处的惊雷一起,重重在他耳边炸开。

    陆景行浑身犯冷,回神后猛地握紧手指,脸色有一瞬间阴冷到了极点。

    下一秒,沈长宁看着男人缓缓站了起来,面向自己,突然开口问道:“所以你后悔了是吗?沈离。”

    “你也觉得我冷血,所以后悔救我了是吗?”

    沈长宁说不清楚缘由,但听着这句话,沈长宁眼皮突然猛地一跳。

    第39章 离开【含入v通知】他就是何岳书!快……

    不明白话题怎么会突然拐到这个上面,沈长宁本能地张口想要解释,可看着陆景行神色冰冷的模样,又想起这人之前威胁自己时的模样,一时间心里却又更加觉得生气。

    “我后悔救你?你说对了,陆刑,你当时要不给我喂毒药,我一定把你一个人丢在那儿自生自灭!”

    话语脱口而出,空气中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陆景行被少女的这句话震得僵立在原地,只觉得面庞泛起一阵滚烫。手掌紧紧蜷起,从未体会过的羞辱感在这一刻席卷了他的大脑。

    他突然猛地清醒过来,在心中质问自己:你想听到什么答案?陆景行,她说的一点也没错,你当时确确实实就是撒谎,用一颗**骗的她救你,你还想听她说什么呢?

    喉结滚动数下,陆景行最终沉默无语,下意识地回避了那个他问出那句话时本能地希望得到的答案。

    而沈长宁站在原地许久,心中也跟着后知后觉地生出后悔。

    自生自灭什么的,这话说得有点太伤人了。

    她不敢去看陆景行此刻的脸色,嗫嚅着唇瓣,正想再为自己解释两句,说她不是那个意思,却见男人突然别过了脸,而后那三个字便毫无预兆地落入耳中。

    “你走吧。”

    沈长宁一懵,看着他没说话。

    陆景行却已经转身,摸索着往屋子里走了。

    “当初给你的毒药是假的,你吃了也死不了。你走吧,不要再和我这种冷血的人待在一起,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太大,沈长宁愣在原地,直到过了许久才终于反应过来。

    她先是不敢置信那颗把自己骗得死死的毒药竟然是假的,而后便更加觉得生气。

    “陆刑!”

    廊下,陆景行站住脚步,脸色冰冷。

    沈长宁瞪着他的背影,气道:“你还天天说我撒谎,结果呢?搞半天你自己才是个真正的骗子,恩威并施,手段耍尽,骗得我团团转!陆刑,耍我很好玩吗?”

    想着自己被这人威胁,又是给他兑百宝箱,又是带着他来看病,累都快累死了,结果现在只是骂他两句就要把自己赶走,沈长宁一时间气得眼睛都红了。

    “走就走,没了你,我早回家了!”

    她这次真是气狠了,说完便径直往外走去。脚步声渐行渐远,开门声在耳边响起,片刻后一切归于安静。

    陆景行仍站在原地没有动,蜷起的手掌中,不算锐利的指甲深深插进掌心,在上面留下深刻痕迹。

    但他面上仍旧神色平静,仿佛情绪全然不受影响。

    直到他开口,声音沙哑地叫屋顶上围观了全程,已经目瞪口呆,激动得快要上蹿下跳的陈升。

    “陈升。”

    “在!在呢,大人!”

    沉浸在兴奋中的陈升猛地一颤,清醒过来。

    “你去跟着她,送她出了这镇子,不,等她到家了再回来。”

    “……啊?”

    陈升呆愣着应了一声,面上是从未想到的茫然。

    “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陆景行侧头,眉眼间神色在阴影中显出别样的冰冷。陈升猛地回神,立刻连声应是,接着毫不犹豫地转身朝外追去。

    空荡荡的院子里,只剩下陆景行一人站在廊下。

    片刻后,大门再次被人推开,僵立在原地的人猛地转头,却听见一个熟悉的柔和声音。

    “既然舍不得人走,为何不去追?”

    莫名提起的心在听清楚来人身份的瞬间猛地下沉。

    陆景行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人走近,他才说道:“没必要。”

    白药向他解释了自己并不是故意偷听,而是因为刚好回来时碰到他们两人在吵架,所以才暂时没进来的,结果没想到过了一会,竟然看见沈长宁推开门气冲冲地离开了。

    她想着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话,一边在心里想这两人日日同床共枕,竟然都是做戏一边忍不住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她我的身份?不用说我和你之间的事,只说我神医谷的事情不就好了?”

    陆景行没回答她,只沉默着,片刻后才终于吐出一句,“走了也好。”

    毕竟留在他身边,说不定会被什么人盯上,遇到什么危险。

    说完他想起少女方才说的回家,心里一时间倒反而松了口气。幸好她当时那些话是骗自己的,否则她要是真回那个破庙里去了……自己会忍得住不把人带走吗?

    陆景行强迫自己不再去想。

    他摸索着回了屋子,白药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四个字,过了一会突然忍不住笑了一声。

    这人呐,但凡遇到男女之事,便都会不由自主地变得口是心非起来。

    这边陆景行脸色阴沉,那边沈长宁还处在强烈的愤怒中没有回神。

    从离开医馆直到现在,009已经听她不带半个脏字地骂了整整十分钟了。

    009对此一点也不感到不耐烦,反而高兴得很:这么厉害的嘴皮子,它仿佛已经看见它的奖金在朝它挥手了。

    倒是她身后一直隐秘跟着她的陈升被逗得乐不可支。

    他是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这么有趣的姑娘,那嘴利索的,他估计就算他大人此刻就站在这里可能都没有什么还嘴的余地。

    两人走了一路,而后终于停下。

    “009,从这里回沈家怎么走?”

    009巴不得她赶紧离开,回去安心做任务,闻言立刻殷勤地给她指路:“出了这巷子,沿着街往前走,一路走到尽头便是官道,再顺着那官道一直向前走便能到了。”

    沈长宁咬咬牙,向前快走了几步,突然又转头向后看去。

    陈升被她吓了一跳,连忙凑到了一旁的胭脂摊子前好一顿挑拣。

    他一边挑一边偷偷转头去看,便见少女已经转过了头,连忙放开手里

    的香粉盒便要追上去,却没想下一秒便被人猛地抓住了手腕。

    陈升吓了一跳,回头一看。

    胭脂摊的老板正瞪着眼睛看他。

    “你这个人!把我的香粉都洒出来了,我还怎么卖?”

    陈升低头一看,只见异香扑鼻,摊子上铺着的蓝布上洒了一层细腻粉末。而刚被他随手拿起来的那盒香粉正歪倒在一边,粉末洒出来,显得狼狈不堪。

    他心虚了一瞬,又想着陆景行交代的任务,连忙笑眯眯地开始掏银子:“您瞅瞅,我这不正准备买嘛。”

    老板见状,态度也变得温和起来。

    等陈升好不容易付了钱,拿着那盒倒了大半的香粉钻出胭脂摊,才发现原本应该在前方不远处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你在看什么?”

    009见沈长宁突然停下脚步转头,不由得有些好奇地问道。

    沈长宁没回答。

    她在看什么呢?沈长宁也不太确定,可能她不过就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人偷偷追过来了而已。

    但街道热闹非凡,人来人往,想来怎么也容不下一个正被通缉的瞎子。

    她目光一冷,转过头,终于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

    少女心里怀着一股莫名的怨气,脚步不停地向前,走了许久许久,直到路过某间珠宝铺子时,她与一辆马车擦肩而过。

    马车上的人刚好撩起帘子,沈长宁听见动静后转头,和帘子后面坐着的人四目相对。

    一瞬间,一股浓烈的不安感蓦地涌上心头。

    然后,她看着对方缓缓扬起嘴角,那张一看就肾虚的脸上逐渐泛起笑意,让人见了只觉得惊悚无比。

    而这时,同样意识到了不对劲的009也立刻支配规则,紧急调看了资料。

    熟悉的名字一出现,它便立刻在沈长宁的脑袋里厉声道:“他就是何岳书!快跑!”

    瞳孔骤然一缩,沈长宁再来不及思考,掉头就跑。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里,可是在那个瞬间,在一片头脑空白中,她的本能支使着她,头也不回地向某个方向跑去。

    何岳书见状眼神瞬间冷了。

    他屈指叩叩车厢内壁,坐在前方的何意便掀开车间探进脑袋。

    “看见刚刚跑过去的那个人了吗?”

    何岳书靠着车窗,懒懒道:“给我追上去,然后打晕了再带过来。”

    “是。”

    沉默寡言的男人应声,而后跳下马车,径直向前追去。

    沈长宁很快便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路上众人纷纷投来目光,可或许是这画面太过司空见惯,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都只站在原地看着少女狼狈地不停向前奔跑。

    沈长宁的脸色几乎惨白。

    她完全不敢想自己今天若是没有逃脱,而是不幸落到了这群人手中该会是何种下场。

    009也察觉到了她过盛的恐惧,不断在她脑袋里安慰她。

    “你不要害怕,他没见过你的脸,不知道你和陆刑是一伙的,你现在只要跑到一个地方,躲过他,就安全了。”

    说得简单,可何意是何家的护卫,而沈长宁只是个闺阁千金,两人的体力本就有差,况且沈长宁上辈子死过一次,对于死亡有着剧烈的心理阴影。

    在这样的双重因素影响下,两人之间原本那点就不多的差距被迅速弥补。

    而身后的脚步却仍在逼近,且越来越响亮。

    终于!那声音几乎就到了她背后,她控制不住地白着脸转头看去,身体却蓦地撞进一个怀抱。

    闷哼声在头顶响起,是熟悉的沙哑。

    第40章 担心(三合一)沈长宁愣了一下,随即……

    沈长宁猛地僵住在原地,迟钝地愣了几秒,而后才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心下猛地一跳,沈长宁眼前也跟着泛起一层层的眩晕感。她陷在熟悉温暖的怀抱里,一时间甚至分不清那眩晕感是由于自己疾速奔跑而形成的还是由于认出了这个怀抱属于谁,从而心跳莫名加快而形成的。

    喉咙在许久的惊魂未定中哽咽一瞬,被吓跑了的理智也逐渐回笼。

    沈长宁正想转过头去看一眼身后的人,却被陆景行误以为她要挣脱。

    按在少女后背的手掌微微加大力道,陆景行半强迫地将人锢在怀里,沉声道:“别动。”

    紧贴着耳朵的胸膛随着男人说话而一同震动,耳廓瞬间跟着泛起轻痒。

    沈长宁瞬间僵住,原本预备转头的动作也硬生生地止住。她想解释自己并不是想挣扎,而只是想把脑袋转过来,可嘴巴张了张,却什么话也没说出口,于是她就这么保持着脑袋朝向后面的姿势被陆景行抱在怀里。

    而随着紧绷的情绪变得松懈下来,那原本被她忽视了的事情也终于被她注意到。

    只见原本紧跟在她身后的人此刻正和另一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人缠斗,刀剑相交间,动静之大,使得对方已经无暇再顾及自己。

    “那是谁?”

    沈长宁盯着那个身姿灵活,手持长剑的人看了一会,突然低声问道。

    “谁?”

    听着少女声音中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颤抖,陆景行神色一冷,心中久违地生出冰冷的杀意和后怕。

    他手上不动声色地轻轻安抚着怀中的人,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答道:“跟着你的那个我虽然看不清他的模样,可你听他的武器声,用起来时破空声极大,浑厚闷钝,相撞更是会发出金鸣之声,显然是一把刀。”

    沈长宁看着对方手里握着的那把与陆景行说的一字不差的大刀,哑言半晌,这下是真真正正地打从心底里佩服起男人的敏锐。

    “而我虽然不知晓名字,可却记得何岳书身边有一人,是他父亲从他太守府的私兵中选出来的真正的高手,擅使的就是刀。所以不出意外的话,追你的人应该便是他。”

    沈长宁点头,没有瞒他。

    “他确实是何岳书身边的人,我刚才在街上撞见何岳书了。”

    何家有私兵的事情他也知道,何岳书身边有些什么人,什么来历他也知道,一时间,沈长宁甚至不敢想象陆景行到底知道多少东西。

    她安静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些都是你打探出来吗?”

    陆景行隐去大理寺的存在,嗯了一声。

    “那另外一个人呢?”

    沈长宁看着那个不知不觉间已经隐隐占据上风的人,问道。

    闻言陆景行只犹豫了很短的一瞬,大概不过一个呼吸那么久,他便在内心决定放弃抵抗,坦然地向沈长宁交代了陈升的身份。

    “那是陈升,是我的属下,我们不久前才刚刚取得联络。”

    沈长宁想到他们之前在桥上刻下的那些印记,瞬间了然。

    “挺好的。”

    她干巴巴地吐出了这句话,而后便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

    她安静,陆景行也不再开口。

    两个人站在原地沉默良久,一时间耳边只有激烈的打斗声。

    直到过了不知道多久,沈长宁终于再无法忍耐。她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转过脑袋,一咬牙,把那个其实从刚刚撞上陆景行开始便一直盘旋在她脑袋里的问题问了出来。

    “你你为什么会出来。”

    她不相信会那么巧,毕竟这里距离医馆还有一段距离,可这人又不太像是早就跟在她身后的样子。

    沈长宁仰头,看见陆景行低垂着眼睛,薄眼皮上横着一道细褶。

    沉默在空气中自由自在地蔓延了一会,然后才被男人的声音撞碎。

    “我让陈升跟着你,送你回去,然后他跟丢了。”

    沈长宁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也很意外,她看着陆景行,有些吃惊地问道:“你,你让陈升送我回去?所以你的意思是其实

    刚刚陈升一直跟着我?”

    陆景行没说话,是默认的姿态。

    沈长宁也沉默了。

    她很清楚陆景行为什么会让人送她回去,但不太清楚为什么刚和自己分道扬镳的陆景行仍旧选择了这样做。

    某个念头刚一出现便被沈长宁猛地挥散,她喉咙发涩地问道:“……所以你是因为陈升跟丢了才出来的。”

    男人的声音很轻,却显出不容置疑的坚定:“嗯。”

    沈长宁瞬间逃避一般地垂下眼,胸膛里心脏猛跳,不再去想。

    而就他们说话的这会功夫,另一边,两人的打斗已经变得更加激烈。

    陈升擅使剑,而何意偏爱刀,两个人的武功路数可以说是截然不同。

    何意高高举起手臂,大刀便瞬间毫不留情地向陈升挥过来,可不过一个挑腰便被他轻巧地避开,长剑轻轻一侧,灿如银光,顶着刀面一路直直地刺向何意,瞬时爆发出一连串让人牙酸的尖锐声响。

    陈升逼近到他面前,长剑一转,毫不留情地刺破何意的肩膀。

    他看着何意,想起那日被人截杀时的狼狈,冷笑道:“都说何清平的养子是他最衷心的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啊。”

    何意被陈升当中挑明身份而后毫不留情地奚落,却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因为他既不意外陈升会知道他的身份也丝毫不因此而感到生气,只是被长剑刺破的肩膀处已经开始汩汩冒血,剧痛促使他脸色变得苍白,逐渐皱紧了眉头。

    他挥刀格开剑刃,目光飞快地在面前步步紧逼的陈升和不远处站着的两人身上一扫。

    何意目光微微一闪:看来今日这任务是完不成了,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和陆景行是一伙人。

    他审时度势,估计了场上局势后,立刻抽身,向巷口跑去。

    沈长宁见状猛地一惊。

    “他要跑!”

    陆景行却很镇定:“他跑不了。”

    沈长宁仰头,听见他说:“还从来没有人可以从陈升手中逃脱。”

    果然,沈长宁再转头,便看见陈升已经追了上去。

    “想跑?”

    身影拧绞着从空中翻腾而过,长剑直刺,何意被迫停住逃跑的脚步,不得不转身迎战。

    陈升的那一剑刺得很深,他哪怕极力忍痛,可握着刀的手也止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陈升见状目光一冷,立刻改换身形,于是本应刺向何意胸膛的长剑转而刺向他的腿部,何意面色蓦地一变,但已然来不及了。

    随着皮肉乃至内里更深处的肌肉被割开,剧痛蓦地上涌,他惨叫一声,猛地向前倒去。

    陈升让开一步,冷眼看着人痛得晕倒,而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大人,这人怎么处置?”

    沈长宁正看得目不转睛,突然听陈升称呼身边的男人为大人,心中瞬时猛地一突。

    大人?

    她不由得想这人既与一方太守有仇,又有如此厉害的属下,还被称作大人,这般神秘,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陆景行不知道沈长宁在想什么,他听着陈升的话,脸色冷了几分。

    “他跟在何氏两父子身边,不知道助纣为虐,帮他们掳掠过多少无辜少女,杀过多少人,干过多少坏事。”

    沈长宁听见陆景行的声音轻而快,冰冷得像一把锋锐的利刃:“废掉手脚,扔在这里吧,自有何家的人会来收场。”

    “是。”

    陈升利落地应声。

    沈长宁条件发射地想要转头去看,却被手掌轻轻压住了后脑勺。

    “一个将死之人而已,有什么好看的,当心又做噩梦。”

    沈长宁埋在他身前,嗅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心脏突然又毫无预兆地空了一拍。

    随着太阳西沉而逐渐变得昏暗起来的巷子里,江南太守何清平手底下对他最忠心耿耿的的养子何意被陈升堵住嘴巴,利落地废掉了四肢。

    惨叫声模糊不清,血腥味却逐渐变得浓郁。

    到最后,沈长宁甚至已经嗅到了空气中隐约浮动的血腥味,熟悉的味道侵袭,记忆仿佛也跟着又漫上血色,一时间,她看向正笑嘻嘻擦剑的陈升的目光都逐渐染上不由自主的畏惧。

    陆景行察觉到她的情绪,没说话,只手上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似是无声的安慰。

    将长剑收入剑鞘的陈升也在一旁笑着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饶有趣味和好奇,沈长宁和他对视,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好意思起来。

    她离开陆景行的怀抱,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这人被打成这样,何家定然不会轻易放过此事,反而很有可能借题发挥,开始明目张胆地大肆搜捕你,可见医馆是绝对不能再去了。”

    可是又去哪呢?

    沈长宁想,难道再回破庙吗?

    相比起她的担忧,陆景行却很镇定,摇摇头,说道:“不用担心,已经有人替我们另找了去处。”

    “?”

    沈长宁迷茫地看着他。

    片刻后,昏暗夜色中,有马车缓缓驶来,车轮碾过路面,留下一连串的声响。

    坐在最前面驾驶马车的人眉眼明媚,笑容娇俏,是个熟悉面孔。

    沈长宁有些错愕地看着她:“昭昭?”

    马车前坐着的人没说话,被叫到名字也只冲他们轻轻仰仰下巴,神态像只高傲的小猫。她一边回应沈长宁一边不忘勒住马匹,片刻后马车停稳,车帘被从里面掀开,面纱覆面的少女在昏暗中露出些许轮廓,柔声说道:“大家赶紧上来吧。”

    陈升最先上了车,沈长宁扶着陆景行等在一边,犹豫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这是……”

    陆景行明白她的意思,便摇摇头。

    “她们会送我们离开这里,安置到一处别院。”

    沈长宁对这个安排仍有些不解,但却也没再多说什么,毕竟按照如今的情况来看,这样显然已经是最好的办法。

    两人上了车,沈长宁对白药笑了笑:“谢谢你,白药姑娘。”

    白药笑着点点头,应下这句感谢后她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沈长宁身边坐着的陆景行。

    见男人此刻神色平静,仿佛这世上任何事情都无法使他为之生出任何情绪,又想到对方不久前听到派出去的手下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进来告诉他沈长宁丢了以后瞬间剧变的脸色,不由得有些想笑。

    她收回目光,视线再次落到一旁坐着的一无所知的沈长宁脸上。

    少女柔软漂亮的脸上无知无觉,神色无辜,还全然不知道不久前还在和自己吵架,把自己气跑的人是如何在背后是如何担忧自己的安危的。

    马车晃晃荡荡,车厢里昏暗无比,白药靠着车壁,盯着沈长宁看了一会后又将目光投向陆景行,随后她抿抿唇,心中破天荒地起了点逗趣的心思。

    “沈娘子和陆郎君成亲几年了?”

    此话一出,马车里除白药以外的三人都在瞬间变了脸色。

    没想到会被人问这种问题的沈长宁脸上神色蓦地一僵,一旁不清楚白药想干什么的陆景行听到这句话后则是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而相比起他们,独自坐在另一边的陈升脸上的表情变化才是真真正正的清楚明白,一目了然。一时间,震惊,错愕,不敢置信等复杂无比的神色统统出现在他脸上,而后被杂糅成精彩无比的色彩。

    “……这个。”

    若是不久前的沈长宁被问到这个问题,那么她一定可以面色平静地向白药扯一大段,借用曾看过的无数狗血偶像剧,给她和陆景行套一个最合乎情理的故事背景。

    可经历了刚刚这一出,再被人问到和陆景行的关系时,沈长宁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没来由地生出许多心虚与不自在。

    她于是尴尬地抬手挠挠眉毛,脚下不动声色地踢了男人一下,目光也偷偷瞥向陆景行,企图将这个问题抛给对方来解释。

    可没想到,向来敏锐的人在这时却仿佛突然变成了一根木头,迟钝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根本没有接收到她的暗示。

    沈长宁无奈,只能一咬牙,硬着头皮回答道:“我们,

    成,成亲两年了。”

    白药闻言弯了弯眼睛,陈升更是蓦地瞪大了眼睛,而一旁听着少女鬼扯的陆景行安静垂着眼,唇角很快地弯了一下而后又回归平静。

    察觉到对方脸上的笑意沈长宁面颊发烫,只觉得自己撒谎无数,如今这遭算是终于遭了报应。

    “哦,这样呀,怪不得呢。”

    笑够了,白药便悠着调子突然换了话题:“今日您失踪的的消息传回来时郎君可是立刻变了脸色,担心得不得了,甚至都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要出门找你呢。”

    这下僵住的人换成了陆景行。

    刚才还存留着的浅淡笑意被蓦地抹去,陆景行坐得笔直,一张隐没在昏暗中的面孔上神情僵硬,神色之间更是显出一种生硬的冰冷。

    沈长宁闻言先是一愣,继而不由自主地惊讶问道:“……担心得不得了?”

    “嗯,正是呢。”

    沈长宁看着坐在马车内侧的少女点了点头,肯定道:“那样子真是令我都吓了一跳,这位公子也看到了的。”

    她说着还突然指住了一旁的陈升。

    莫名其妙被拉下水了的陈升被猝不及防地从回忆中拉出来,茫然了一下,“……嗯?我吗?”

    说完他便认真回忆了一会儿,而后道:“好吧,确实是的。”

    沈长宁听着,心下蓦地一动,她再忍不住,转头向陆景行看去。

    陆景行僵硬在车厢一角,感受到少女毫不避讳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几乎如同滚烫火星,灼热得仿佛要把他的脸,他的整个人都点着。

    他以为少女会问他这是真的吗,可片刻后,他却听见少女说:“我知道。”

    她没有朝自己说,而是朝其他两人说道:“我知道他一定会担心我的。”

    声音很轻,但却很坚定,可能只是无心的附和,也可能她确实相信自己会担心她。

    但总而言之,听到这句话的那一刻,陆景行没说话,内心某处的墙壁却在瞬间轰然倒塌。

    然后少女的身影出现在了另一边。

    马车不知道已经向前奔跑了多久,总之最后到的时候沈长宁已经昏昏欲睡了。

    他们下了车,早已经有人等在车外。

    “齐伯伯。”

    沈长宁看着白药下了车,冲老人露出个笑脸。

    “哎呦,云丫头,我可真是许多年没见过你了。”

    两个提灯笼的丫鬟手中的灯笼照亮了这一方天地,沈长宁看见说话的人是一个老头,虽然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人高马大,说话的声音更是洪亮无比,让人看不出年纪。

    沈长宁眨了眨眼睛,莫名想道:这人好厉害的气场。

    白药与人寒暄完,便正经了神色,向老人介绍起一行人的身份。

    “齐伯伯,这是陆刑,沈离,陈升。他们来此的原因我已在先前快马送到您府上的书信中向您写明,还望您多多关照。”

    老人点点头,目光顺着她的话扫过沈长宁一行人,虽然仍旧温和,但却显而易见地没有那么热情了。

    他的目光隐晦地在陆景行身上停留了一会,而后笑道:“没问题,有齐伯伯在,你放心。”

    白药笑了一下,而后便向众人告辞,上了车。

    马车沿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齐霍也从刚才在白药面前随和的老人转而逐渐变得威严起来。

    “小子们,既然云丫头交代了,那你们就踏踏实实地住在我这,住在这你们不用担心会有人找上门,尽管住着就行了。”

    沈长宁眨眨眼,和陈升一块跟着陆景行鞠躬,听他开口,谢道:“那晚辈便代各位谢过霍老将军大恩。”

    将军?

    听着这个名号,沈长宁心下猛地一跳,立刻明白了对方敢收留正被太守通缉的他们的原因。

    她刚直起身,便听见头顶传来爽朗笑声,对于被点破身份,对方并没有生气,反而笑道:“哈哈哈不愧是陆诏安的儿子,真是精得很。”

    沈长宁站直身子,看见陆刑脸上浅淡的笑。

    真奇怪,沈长宁看着他,忍不住想:这人言语间似乎与陆景行的父亲颇为相熟,而陆景行也认识他,可对方却又明显只认识白药,而且为什么老人要叫白药云丫头?

    一连串的问题浮现,每一个似乎答案都近在眼前,却又都让沈长宁摸不着头脑。

    但这些在现在这种状况下显然并不算重要。

    沈长宁甩甩脑袋,将这些问题抛开,跟着人群朝门口走去,心想:更重要的是,她们现在终于有了一个安全的落脚地。

    不知道白药是怎么说的,到了齐家,沈长宁仍然和陆景行住一间屋子。

    中间丫鬟温声细语地交代情况时,沈长宁曾一度想打断她,说他们只是兄妹。

    但显然,她只能想想而已,她最后还是和陆景行躺在了一张床上。

    又和这个人睡在一起,沈长宁对此其实都已经麻木了。

    她盯着头顶的黑漆漆,想到马车里白药说的那些话,安静片刻后还是忍不住侧过身向陆景行求证。

    “你真的很担心我吗?”

    因为姿势的原因,少女侧过身后变得离他很近,说话时陆景行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呼吸落在自己脸侧的那种湿润感。

    身体猛地变得僵硬,陆景行感受到自己后颈一瞬间起了一大片的鸡皮疙瘩。

    喉结滚动数下,他终于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哑着嗓子道:“嗯。”

    “为什么?”

    沈长宁闻言突然来了兴趣。

    她趴在床上,手臂放松地垫在下巴上,手肘撞到陆景行的肩膀。

    她侧头,注视着黑暗中看不清楚轮廓的人,饶有兴趣地追问:“你不是吵架的时候还让我走吗?”

    陆景行沉默了一会,而后道:“是让你走,但是是觉得跟着我危险,所以想让你离开,回家。”

    而不是嫌你麻烦,想将你置于危险当中。

    “就这样?不是因为我说你冷血?”

    沈长宁歪着脑袋,专注地和陆景行聊天。

    少女再次提到那个熟悉的词语,陆景行仍旧本能地心生战栗,但很快又被他强行克制住,不让沈长宁发现。

    这不一样。

    陆景行在脑袋里和当年跪在雨中的那个自己对话,他听见自己看着那张苍白青涩的脸,重复说道:这不一样,她和那些人不一样,你知道她不是恶意的。

    两双眼睛隔着岁月,隔着雨帘,对视良久后,跪着的人最终还是低下了脑袋。

    “有一点。”

    于是最终,陆景行听见自己这么说道。

    沈长宁愣了一下,随即心脏蓦地一软。

    她还从来没有听男人用这样的语气说过话,强装不在意的背后仿佛透露出莫大的委屈。

    她几乎是立刻反省了自己。

    “是我的错。”

    沈长宁爬起来,抬高了一点身子,在黑暗中认真给陆景行道歉:“我当时被你气坏了,所以口不择言,说了很过分的话,抱歉,陆刑,我不该说你冷血。”

    “你一点也不冷血,真正的冷血是何岳书那种视寻常人的性命如草芥的人。你和他完全不同,你只是处理事情的态度会比一般人冷静许多而已。我不该那么说你的,真的很抱歉,陆刑。”

    耳边,少女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温柔。

    陆景行安静躺在黑暗中,感受到自己眼底逐渐浮起来的酸涩。这一刻,身体的主导者仿佛是此刻的自己,又仿佛是多年前的那个自己。

    过了许久许久,黑暗中,他终于轻叹了口气,哑声道:“我知道,沈离,我知道的。”

    沈长宁听着他的声音,心脏突然也跟着酸软得厉害。

    于是片刻后,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突然侧身,摸索着握住了陆景行垂放在身侧的手。

    黑暗中,突然被握住了手的陆景行猛地一颤。他

    本能地想要挣扎,但最后却还是变得乖顺起来,蜷起手指,反握住了少女柔嫩娇小,比自己小了一圈的手掌。

    两只手在黑暗中交握,肩膀也轻轻抵住。

    这一夜,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静默的夜色中,在并排躺着的两人不约而同屏住的呼吸中,悄悄发生了改变。

    他们在齐霍家住下来后,沈长宁终于不再担惊受怕,体会到了安心的感觉。

    陆景行的伤口处基本上已经彻底愈合,沈长宁不再需要给他上药,他只需要按时吃白药之前开的药。

    第一日的时候,齐家的下人将煎好了的药端来时沈长宁还有着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原来这是当时白药将药方留给了齐家的下人,吩咐他们按此方抓药。

    “白药姑娘人真的很好。”

    明媚阳光下,百无聊赖的沈长宁坐在亭子里位于,说起这事时她脸上流露出些许愧疚,“我当时也不该怀疑她和昭昭的。”

    陆景行坐在她对面,闻言笑了笑,安慰道:“你说的也没错,要换做我是你,我也会那样说。”

    说到这里沈长宁突然想起来,就问道:“所以你当时之所以那么笃定,其实就是已经知道了齐伯伯和她的关系?”

    陆景行点头,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说道:“我们两家是故交。”

    “……谁?”

    沈长宁一愣,片刻后猛地睁大了眼睛,惊讶道:“你和白药姑娘?”

    “嗯。”

    陆景行将喝空了的药碗放到一边,抬手摸索着从桌上摆着的小碟上拿了一块沈长宁特意为他去找齐府的下人要的糖块,苦涩和甜蜜在口中交织成一个复杂的味道。

    沈长宁疑惑道:“那你们为何表现得像不认识一般?”

    陆景行笑了一下,说道:“因为确实不认识,我们两家虽是故交,可那却是父辈之间的交情,我和她之间,这是第一次见面。说起来,我们两个认识的时间其实并不比你和她认识的时间长。”

    “难怪。”

    沈长宁了然,这就说得通了。

    她正说着,垂落下去靠近水面的手指蓦地一湿。

    她惊吓一般地低头,看见一只锦鲤跃出水面,叼走了她指尖拢着的鱼食。沈长宁瞬间惊喜地爬起来,攀住栏杆,俯身下去逗弄。

    两人之间的话题转瞬便被她抛之脑后,于是那个在陆景行口中犹豫良久,总被他在重要以及不值一提两者中反复斟酌的婚约便再次失去了说出口的机会。

    在齐家住到第三日的时候,原本平静的府上突然热闹起来。

    丫鬟护院们纷纷开始洒扫庭院,一副将有重要客人要来的隆重模样。

    沈长宁照例去拿陆景行今日要喝的药,一路走来实在好奇,便忍不住和煎药的嬷嬷打听道:“怎么突然这么热闹了,是谁要来了吗?”

    嬷嬷将煎好的药盖好,放进食盒,递给沈长宁,而后才笑着回道:“娘子猜得真准,这府中之所以如此,正是为了给我们家大公子接风洗尘呢,而且听说这一次,小公子也会跟大公子一同回来。所以这府里才会这么热闹呢。”

    大公子,小公子?

    沈长宁了然点头,心想,原来是齐霍的两个儿子要回来了。

    “你认识他们吗?”

    亭子里,沈长宁托着腮,看着面前喝药的人。

    陆景行喝完药,又喝了小半杯清水,而后才回道:“认识,但不熟。”

    他与齐霍的大儿子齐炀的唯一交集便是对方当初以北燕奴的身份在边境立下显赫战功,班师回朝后面对新帝当朝奖赏,他却满口拒绝。

    反而俯身叩首,愿此生永不入民籍,永以奴隶之身为大燕建功。只祈求新帝饶恕他无辜的幼帝以及年迈的父亲,也就是齐霍——他就是当初燕文帝平叛谋逆时南部主要的反叛将领,甚至还在最后一战中射杀了燕文帝身边最得力的幕僚。

    所有人当时都觉得齐炀疯了,是自取灭亡才会提出这样的荒谬要求。可当时陆景行听着,却很佩服他的手段。

    一个为大燕夺下三城的功臣说自己愿意永远为奴,不占任何功绩,只为了在帝王面前换取其对他父亲幼弟的饶恕,这样的要求燕文帝会拒绝吗?

    当然不可能,无论是否出自真心,他都不可能拒绝这个要求。

    并且他不仅不会拒绝,反而会大力褒奖,以显自己是一个真正赏识良将,宽仁厚德的君王。

    所以那一次以后,齐炀,齐炀之父齐霍,以及齐炀的弟弟齐澍三人都被削除奴籍,入民册,赏黄金百两,良田宅院若干。

    后来齐炀被封为镇北将军,而他的弟弟齐澍也通过科考,去往边境,成为了参将。

    那是齐霍如今虽然去了大势却仍旧敢收留他们的原因。

    何清平即便知道他们在这里也绝不敢找上门来。毕竟齐霍的背后站着的可是他如今两个在朝堂上牢牢把控着大燕北方边境的儿子,那可不是什么能够任他宰杀的蝼蚁之辈。

    陆景行巧妙地将这件事从亲眼所见改为从其他人口中听到的,转而讲述给沈长宁。

    沈长宁听完,发出了和陆景行一样的感叹。

    “好聪明啊这个人。他明明获得了这么高的功绩,却故意在一个如此瞩目的时刻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如此之低,陛下当着众人的面,再如何不愿也不可能拒绝吧”

    陆景行弯了弯唇,没说话。

    聪明?当时齐炀说完那番话后朝堂内安静许久后可是讥笑声四起,没几个觉得他聪明的。

    “不过为何突然问到他们?”

    沈长宁猛地坐起来。

    “啊,今日这府上不是热闹得很嘛,我好奇便问了问,然后煎药的嬷嬷说是他们要回来了。”

    齐炀和齐澍今日回来?

    陆景行眉心猛地一跳,心中先是惊诧一瞬,而后才想起来这两人如今回来应该是为了边境征兵的事情。

    他们两人常年都不在京城,陆景行倒是不担心他们会认出自己,可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要沈长宁给他的眼睛蒙上纱布。

    “嗯?”

    沈长宁诧异了一瞬,虽然不解,但还是没有多问。

    蒙住眼睛的过程中沈长宁突发奇想,突然问道:“陆刑,你不会和他们也有仇吧?”

    陆景行听了这话实在有些想笑,却又忍了忍,故意藏住,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沈长宁没责怪陆景行为什么到处和人结仇,也没说别的,而是想也不想地径直接道:“那我们又得跑了。”

    陆景行没想到沈长宁会这么说,愣了一下后他轻轻抿了抿唇,耳根蓦地泛起一阵热意,纱布底下睫毛颤动不已。

    齐炀和齐澍两人是傍晚时分回的齐家。

    齐霍设了家宴,齐府张灯结彩,沈长宁他们也一同出席。

    宴会上,沈长宁和陆景行坐在一桌,陈升坐在另一桌,在他们对面摆着的两桌后坐着的两人便是齐炀和齐澍了。

    该坐在主位齐霍还没来,这席上几人互不认识,便都各自尴尬沉默着。沈长宁觉得有些无聊,便偷偷摸摸地打量起来。

    沈长宁坐在陆景行身边,悄悄投去目光。

    真有意思。

    只见那两人虽然是亲兄弟,虽然都人高马大,可五官气质却都截然不同。

    坐在沈长宁正对面的那个,一身素色长袍,唇红齿白,面容清秀,气质更是十足十的文人雅秀。

    而坐在陈升对面的那个则轮廓硬朗,眉眼五官英俊帅气,像齐霍像了个大概十成十,几乎是对方年轻时的翻版。

    她认真看完这两兄弟的外貌后,便贴着陆景行,侧头偷偷摸摸地和他说起话来。

    “真有趣,这齐家两兄弟虽是亲兄弟,长得倒是很不一样呢。”

    陆景行笑了笑,问道:“有多么不一样?”

    沈长宁思考了一会儿,认真道:“一个长得唇红齿白,面若好女,一个倒英俊非凡,像极了齐伯伯。”

    少女认真评价着两人的外貌,一个连一个不重样的成语从她嘴里冒出来,显然是对这齐家两兄弟的长相颇为欣赏。

    陆景行听着,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淡。

    过了一会,他突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陈升样貌如何?”

    “嗯?”

    不明白这关陈升什么事,沈长宁闻言茫然了一瞬,随即疑惑着转头,目光看向一旁坐着的人。

    今日赴宴,对方收敛了那日在巷子里杀人的张狂,抱着长剑坐在桌后,合眼假寐,一同等着齐霍到来。

    沈长宁的视线绕着骨骼,一路从陈升的眉眼,打量至口鼻,将他那张脸看了个遍。

    而后终于要收回,却被突然睁开眼睛的人抓了个正着。

    那张算不上多么出众的脸上蓦然扬起一个极灿烂的笑容。

    沈长宁看着,突然想起了之前朋友家养的那条萨摩耶,心里顿时软了一下,于是原本已经到嘴边了的刻薄评价也跟着变了画风。

    “还行,笑起来的时候还挺可爱的。”

    “……”

    陆景行忍了一会,还是忍不住问道:“可爱是什么意思。”

    “哦,又忘了你听不懂了。”

    沈长宁想着那条胖乎乎,毛茸茸,又白又软,她每次一去朋友家就和跟屁虫一样黏在她腿上的萨摩耶,描述道:“可爱就是让人觉得软乎乎的,像摸一摸,揉一揉。”

    听清楚这句话后,有那么一瞬间陆景行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瞎了太久以至于已经忘记了陈升真正的模样。

    但无论陈升是不是长他记忆中那样,一连听沈长宁夸了三个男人的长相,任陆景行再如何忍耐力强,他心里的不快也已经再无法压制了。

    沈长宁看着男人缓缓转过头,似笑非笑道:“我倒是不知道你这么会欣赏男子。”

    熟悉的阴冷语气,落入耳中的瞬间,沈长宁的脖颈立刻反射地疼了起来。

    她缩了缩脑袋,重新坐正了身子,不明白好好的这人怎么又突然翻了脸。

    她以为陆景行不会再回答,可过了一会,身边却又响起男人的声音。

    “齐炀和齐澍两人之所以长得不像,是因为他们虽然都是齐霍的儿子,可亲生母亲却各自不同。齐炀虽是长子,母亲却只是齐霍年少时在扬州烟花楼偶然邂逅的一名舞女,而齐澍才是齐霍后来所娶的正室夫人所生。”

    不过是一时好奇,却没想到竟然会听到这种秘辛,沈长宁猛地转头,瞬间惊诧地瞪大了眼睛。

    她看着陆景行,一时间不知是该惊讶男人竟然连这种事情都知晓得一清二楚还是该惊讶齐家两兄弟竟然是同父异母。

    “……等等。”

    沈长宁终于反应过来别的事情。

    “所以你是说,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里,其实长得清秀的那个才是齐炀?”

    那个什么连夺三城,威风凛凛的镇北将军?

    陆景行颔首,“自然。”

    我的妈呀。

    沈长宁倒吸一口气,转头,却和正对面坐着的人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隔着大半距离,明亮烛火下,面容俊秀的男人被衬得更加面如冠玉。四目相对,沈长宁看着他弯起唇角,冲自己轻轻点了点头。

    刚刚才说完对方小话的沈长宁瞬间不好意思了,她慌乱地点头,匆匆避开了齐炀的目光。

    “兄长,那是谁?”

    一旁坐着的齐澍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不由得疑惑道。

    齐炀收回目光,摇头道:“不知。”

    想着方才见到场景,齐炀低头喝了口酒,漫不经心地想,应该是她旁边那人的娘子吧。